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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章

    寇知府有三女二子, 来兰州时只带小女儿人和夫人来上任,其余人则在老家读书,照顾老人,寻常也只是书信往来, 如今一家人就住在内衙, 因着有女眷, 所以衙门里的人便是要汇报工作, 也都是在前衙。

    江芸芸去过的次数也不多,选的也都是大白天, 路上有仆人陪同, 从不会冒冒失失单独进去,尤其是里面还有年轻的小姑娘。

    “三姑娘。”江芸芸请人进来后,又让阿来打开窗户和大门, “可是知府有事要交代?”

    “嗯!”三姑娘和江渝差不多的年纪, 头上打着几缕小辫子, 编着五彩的花绳, 安静地垂落在肩膀上, 一笑起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牙, 现在乖乖坐在椅子上,盯着江芸芸看, 然后大声嗯了一声。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坏了,小姑娘偷跑出来的。

    “是有何事要交代?”江芸芸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三姑娘想要偷偷去看江芸芸, 又觉得不好意思,到最后只能低着头, 揉着手中的帕子, 声音一本正经:“我爹说, 他病要好多了,这些日子辛苦江同知了,也谢谢江同知送来的人参,让江同知不必破费了。”

    江芸芸脸上露出热情又不失殷切地笑来:“那真是好事啊,我们的清查工作也正好告一段落,我正想和明府仔细说说。”

    三姑娘看着她歪了歪脑袋,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哦,那我替你传达一下。”

    江芸芸看着她小姑娘天真的样子,无奈说道:“明府可还有其他事情要交代?”

    小姑娘老老实实摇头,小辫子一晃一晃的:“没有了,我爹就交代了这件事情,其他都是我的事情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耳边只能听到脚盆下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窸窸窣窣落在台阶上,听得有些磨耳朵。

    还是江芸芸先开的头:“三姑娘不是还要去做其他事情吗?”

    三姑娘一听就知道是赶人了,先站起来,然后又说道:“还有三天就是我爹生日,我准备给他做一桌好吃的。”

    江芸芸一怔,也跟着说道:“三姑娘孝心可嘉。”

    “可我爹说浪费钱,不准我弄,我打算做好多好多菜,偷偷弄起来给他吃,你到时候愿意来吃吗。”三姑娘自顾自说着,随后话锋一转,眼巴巴问道,“你喜欢吃什么啊。”

    江芸芸想也不想三连拒绝:“不需要,太麻烦,谢谢你。”

    三姑娘瘪了瘪嘴,委屈巴巴盯着江芸芸看。

    “明府没有相邀,贸然赴宴不好,而且生日宴算家宴,一家人吃才快乐。”江芸芸目移,和气解释着,缓解尴尬的气氛。

    三姑娘还是有点不高兴,想要继续说话……

    “阿来,给三姑娘打伞。”江芸芸视线躲躲闪闪,对着门口的阿来高声说着,也算打断她的话。

    阿来哦了一声,连忙打开伞,笑说着:“外面雪大了,三姑娘等会儿出门上香,坐车可要慢一些了。”

    三姑娘没说话,只是又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已经开始低头处理政务了。

    三姑娘只好蔫哒哒走了。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哎,这个小姑娘胆子还挺大的,我就听说兰州风气大胆嘛,嘻嘻。”谢来的脑袋又垂了下来,怪笑着,“说起来,我们江状元也十八了呢。”

    江芸芸看着他满头大雪的样子还要蹲在屋顶听墙角的样子,气笑了:“合该是你做锦衣卫的,这么冷的天也尽忠职守。”

    谢来像个小蝙蝠一样晃来晃去,然后又好似一只蝴蝶轻盈地落在江芸芸身边,顺手关上窗:“还行吧,小姑娘都暗送秋波了,你还是巍然不动的柳下惠呢。”

    江芸芸充耳不闻。

    谢来浑身冒着寒气,在江芸芸边上墨迹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道:“哎,你知道衙门内也有内奸嘛?”

    江芸芸头也不抬,平静说道:“不知道,但也不奇怪,怎么你知道是谁了?”

    谢来没说话了。

    这态度就值得深思了,江芸芸来了精神:“哎,没查出来?”

    “这人很谨慎,和其他内奸接头从不自己出门,只用把条子放在一处道馆里。”谢来靠在江芸芸的椅背后,一脸严肃,“越是这么神神秘秘,越是觉得此人背负大任务。”

    江芸芸放下笔,掏出一条白布开始慢条斯理绕在手腕上,也跟着深思:“那怎么查到衙门头上的?”

    “因为那个道馆叫玄妙观。”谢来叹气说道。

    江芸芸震惊。

    兰州城有九个城池,算中等城池,因为城池坐落在兰州东河谷,这才有了不同于其他城池四四方方的正形,反而是南北窄而东西长的不规则形状,导致城中主干道也都是丁字形交叉。

    两条主干道一条从东门通到西门,另一条从南门至肃王府仪门前,东西长南北短,由此便规划处北、东南以及西南三个区块。

    其中城北一块基本是佛寺、道观、王府、官衙的聚集地,这座玄妙观的位置有些微妙,他在肃王府与凝熙园后面,它的附近是甘州中卫的指挥署衙门。

    其实这个道馆在北面一众寺庙中不算起眼,其西面有本地名声极大的木塔寺,还有始建于隋代的的庄严寺,东面则是兰州本地的城隍庙,据说有千年历史,便是下雨天也是香火旺盛。

    但他位置特殊,他在肃王府和甘州中护卫中间,据说王府女眷还有士兵的家人都很喜欢在这里上香。

    “那不应该去找那边找吗?”江芸芸用嘴角比划了一个位置。

    “正在找呢。”谢来抱臂,脸色隐藏在阴影处,“只是我查了许久,在每个地方都发现了漏洞,抓到内奸,唯独衙门到现在一个也没有,你说奇不奇怪。”

    江芸芸沉默,为寇兴解释着:“寇知府约束下属颇为严格。”

    谢来呲笑一声:“大鬼好斗,小鬼难缠,一个衙门他就不可能是干干净净的。”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衙门不是也在这里嘛,距离玄妙观也不过两炷香的时间,我听说衙门里的人很喜欢在这里上香,那个小姑娘等会就要去那里上香。”谢来双手搭在椅背上,整个人靠近江芸芸,小声说道,“你说会不会是……”

    江芸芸眉心微动。

    “虽然寇兴性子软和了点,讲究仁义,这些年对那些指挥参将一直唯唯诺诺,但其实并没有处于太大的下风,而且你看这次和你配合不就很不错嘛,一点也不耽误事,可见此人还是有些能力的。”

    “他在这里能一待就是八年,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一个任期是三年,一般人大都要两年,少数三年,极少一年。

    寇兴和秦铭在兰州这样的要地,确实都太久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把他的脑袋推开:“锦衣卫说话也要讲证据的。”

    谢来站直身子,无奈说道:“我也是希望他是好人,毕竟他在兰州百姓中名望不错,大家都说他是个好知府。”

    “就目前来看,他确实不错。”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自己去查吧。”

    谢来一听就不高兴了。

    “我都给你夹带私货了,夸了你十张纸,你怎么不愿意帮我?”

    江芸芸冷笑一声:“专门写给太子的,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谢来摸了摸鼻子:“没办法,太子殿下就要看这些,我就写你今天吃了两碗面,他看了都高兴,我要是写少了,回头给我劈头盖脸一顿骂,我总不能得罪太子殿下吧。”

    “所以拿我垫脚呗,谢佥事。”江芸芸面无表情拿起历年的税赋册子,“回头我给你穿小鞋。”

    “那你可别让我发现你做坏事哦。”谢来抱臂,笑脸盈盈威胁着,“不然我肯定先给你小鞋穿。”

    江芸芸懒洋洋摆了摆手。

    谢来很快就从窗户翻走了。

    他刚走没多久,阿来就打着伞回来,站在门口直跺脚:“好冷好冷,今年的雪好大啊,马上就过年了,这雪倒是一直下,还怎么过年啊。”

    江芸芸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气,明明才下的雪,外面的地面上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雪了。

    “这么大的雪。”

    “可不是,刚才三姑娘的马车差点还打滑呢,真是危险。”阿来抱怨着,“我就说明日再去祈福,但三姑娘说这么大的雪,玄妙观那边肯定会有人在施粥的,说要去帮忙。”

    江芸芸笑问道:“玄妙观每到大雪天都会开棚施粥吗?”

    “不止下雪呢,要是今年有蝗灾,大雨,他们都会施粥的,里面的道长可好心了,真是大善人。”阿来开心说道。

    “那这个道观香火还不错。”江芸芸玩笑道,“兰州的粮食可不便宜。”

    阿来摸了摸脑袋,憨憨说道:“应该还不错吧,我看里面总有很多人的,很灵的呢,很多官眷都在那里上香的,排场都可大了,衣服都穿得可好看了。”

    江芸芸点头,不解问道:“你瞧着也很熟?也跟着去过嘛?”

    “去过啊。”阿来点头,“夫人也会送自家粮过去的,我弟弟就是在内院伺候的,有时候我也会过去帮忙的,不是我说,哎,知府大人自己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还愿意拿出自己的口粮来帮人,我们知府也真是大好人啊。”

    江芸芸点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雪,不过是说话间,地面的雪又覆盖上了一层。

    兰州下雪的日子比京城还早,还要大,还要干寒。

    “我看城中要是有人受灾,往年都是安置在养济院的,衙门补贴一些,也会有好心的乡绅也补贴一些,等雪停了他们修好房子就让他们离开,今年这雪越下越大,那屋子应该是受不住了,我得去看看。”

    “根本救不过来,人这么多,养济院才多少,而且兰州的冬天是越来越冷了,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阿来叹气,“还好我住在衙门里。”

    “你说的玄妙观不是很灵嘛?等会我就去拜拜,说起来来这么久了,还没上过香呢。”江芸芸又说。

    “行啊。”阿来热情说道,“不过玄妙观灵的是求子,但无量天尊保佑,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过去,他们肯定也是听得,那我和您一起去吧,外面雪好大,可不安全了,每次施粥那真是什么人都有,可别冲撞了大人,乱得很,不过玄妙观有武道的,会打人的那种,什么流氓混混都不敢造次的。”

    江芸芸一向是说干就干的性子,把手中的事情做完,就准备去看看,只是他一出门就碰到也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出门的寇兴。

    “明府。”江芸芸行礼,“大人刚愈,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寇兴叹气:“瞧着这雪越来越大了,怕是一场大雪,城内有些百姓的屋子已经破得不行了,想着劝他们先去养济院,免得到了晚上下了大雪,把他们压住了,平白丢了性命。”

    “下官和明府一起去。”江芸芸说道。

    寇兴点头,两人相携而去。

    “我那小三,被我夫人娇养得不像话,又在兰州这片地界长大,所以性子耿爽,今日多有得罪了。”马车里,寇兴先一步道歉。

    江芸芸和气说道:“三姑娘一片孝心,只是想给你一个体面的生日宴而已。”

    “我这日子生的不好,每年生日都下大雪,外面的百姓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作为知府哪有心情坐在府里灯火通明,热气腾腾地过生辰,小姑娘就是没吃过苦,还以为这天下是太平盛世呢,还总是惦记这那几口饭吃。”寇兴一听就连连摆手,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侧首去看寇兴。

    听闻寇兴也是普通家庭出身,父亲是教书先生,可偏远地方的先生也是无太多学识的,所以寇兴求学时,日日都趁着去县城的日子,拿着自己做的文章去请教人,只要是能找到关系的,都主动上前,被人拒绝了,甚至会被人驱赶出门也不曾动摇求学之心,直到三十岁才考中秀才,后来遇到心软的提学才收为徒弟,第三年便考中举人,这才一路平云直上。

    日子过得贫苦,他眉宇间总是有挥之不去的心思。

    马车停下,两人都收敛下心思,正好衣冠准备出门,江芸芸本以为此事会顺顺利利完成,万万没想到,两人花了一个时辰才劝走几个人。

    衙役几人被气得,骂骂咧咧站在巷子口。

    “这可不是办法。”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这屋子空荡荡的,贼进来也没得偷吧,为何还不愿离开。”

    寇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江同知到底是扬州富贵人家出生,不明白就是一片瓦那也是钱,他们会因为屋顶丢了一根草争吵,甚至动手脚,这些人家攒一文钱都要费尽力气,屋子没了,他们也没了,他们怕走了,屋顶的瓦没了,睡觉的石头也没有了,所以不愿意离开。”

    江芸芸拧眉:“那明府为何刚才还如此煞费苦心地劝说。”

    寇兴沉重叹了一口气,那张衰老年迈的脸被风雪打湿,勾勒出沧桑的艰辛:“说久了,也能提醒我这个知府无能,连百姓基本温饱都不能保证,也想着今年收成不错,这些人万一愿意呢……”

    江芸芸沉默着。

    “每逢大雪天,我都要在前衙值夜,若是有事情,也能早一点知道,同知如是愿意,也一起吧。”

    “下官自然愿意。”

    寇兴抬脚离开,摸了一把脸上的雪痕:“不要再下雪了,明年推行农事册,让他们多攒点钱,修修这屋子,活着吧,都好好活着。”

    江芸芸安静跟在他身后,突然生出焦虑之心。

    ——被寄予希望的农事册不合这里的情况。

    一行人走到北面,突然看到有衣衫褴褛的人三三两两,相互掺扶着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这是往哪里去?”江芸芸随口问道。

    “那里就是玄妙观。”阿来连忙指了个方向,远远的能看到一个高高翘起的飞檐,“他们每年下大雪都会发粥是惯例,这雪越下越大,这些人肯定是想赶早去吃口热乎的,我们也会建议他们先去那里吃口饭,然后再去养济院休息,不过今年怎么这么多人去啊,而且还这么早,可别等会闹起来。”

    江芸芸下意识扭头去看寇兴,只见寇兴正看着那群迈着不利索脚步,跌跌撞撞走的百姓们出神。

    “明府。”江芸芸轻声唤了一声。

    寇兴回神,被衰老的眼皮遮挡的眼睛盯着江芸芸看,但很快又移开视线:“阿来说得对,张经历,你等会带几个人去维持秩序,剩下的人也不多了,我们几个人就够了。”

    张经历点头应下,点了几个人就准备脱离大部队。

    “江同知,你也跟着去吧。”寇兴突然又说道,注视着江芸芸,“你做过县令,赈灾之事应该熟悉,也正好多看看,若是哪里不对,也好先一步发现。”

    第三百零一章

    玄妙观由山门和六座殿阁组成, 一阶阶依次而上的台阶,高高抬起宏伟森严的红墙琉璃瓦的山门。

    后面的六殿阁分别名为四圣殿、三清殿、玉皇阁、玄武阁、圣母殿和梓潼殿。

    四圣殿供奉着道教中的四位大真人,即通玄真人、冲虚真人、南华真人、洞灵真人,他们为老子的四位弟子, 也称为四子堂, 大殿面阔三间, 进深三间, 三重飞檐,状似塔形, 每层檐下都悬挂着玲珑美观的斗拱, 屋顶为钻尖式,托一带尖顶的青铜莲花座,犹如盛开的金莲, 犹如盛开的金莲, 与屋顶闪烁的琉璃瓦融为一体。

    三清殿的尊神为道教三位地位最高的天神, 既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尊神雕塑高达十几米的, 高高在上俯瞰虔诚的香客, 神态凝重,衣褶生动。

    玉皇阁是供奉玉皇大帝的神庙, 其后面的墙壁上绘有色彩丰富的“封神图”,玉皇大帝的塑像两侧的墙壁上,则绘制着五元大帝及王母娘娘, 大殿面宽三间,进深二间, 整体建造弘整高峻, 雄伟壮观。

    玄武阁内供奉着三十六元帅, 又称“三十六天罡星”,一入内,便好似所有萦绕在云端的雕像看了过来,那一尊尊神像神色各异,或慈悲或怒目,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各有千秋。

    前面四殿呈直线排列,最后一殿的玄武阁置于一座六米的高台上,剩下两殿分列左右,台东为圣母殿,台西为梓潼殿,再往后走去,穿过重檐歇山顶的三天门,就是道长们休息的地方。

    江芸芸站在高大威严,不可侵犯的神像前,外面是漫天大雪,雪中排着希望能领到一碗热粥的百姓,屋内却因为点着无数的蜡烛和香火,照得那些神佛衣袂飘飘,好似人间仙境。

    道长小心翼翼看着新来的同知。

    新同知刚来就杀得城内哀嚎遍野的事情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外面大雪,队伍排在殿内,山门口有用红布拦起来,还有两排四肢粗壮的武人守着。

    有些来迟的人只能在外面等着,各殿门口架起一口巨大的铁锅,浓郁的米香飘了起来,每口锅前面都有两个穿着短打模样的男子拿着长柄勺子,用力搅拌着。

    热气腾腾的烟气弥漫开,寺庙更显出几分神圣的仙气。

    “开了三个粥棚,男女分开,老弱病残也是另外安排的,各殿都有各家来帮忙的香客来维持秩序,所以不会拥挤踩踏,也不会有人趁乱坏事。”道长连忙说道。

    “道长开了多少粥?”江芸芸收回视线,和气问道。

    “各家送来近二十石的粮食,柴火三百斤,道观能力有限,一日最多救济五百人,所以不会在今日一日用完,”

    “哪会持续多久?”

    有人等不住了,人群中躁动不安,有明显是小厮模样的人大声呵斥着,这才勉强压下越来越浓郁的香气。

    ——实在太香了。

    就连背后的阿来也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许是今日大雪,来了很多人,来的又早,都没准备好。”道长连忙解释着,“一般施粥都要七天的。”

    江芸芸挑眉:“也就是说一天要煮至少二百九十斤的米。”

    道长算数跟不上,茫然了片刻,谨慎说道:“总是会煮完的。”

    “如何能保证都是需要的人喝到这碗粥。”江芸芸镇定问道。

    人群中有人拖家带口,有人一个个拄着拐杖,孤零零来了,也有人大冬天穿得单薄,甚至没有穿鞋的人,但也有不少人至少还能裹着一件棉衣。

    “每锅粥里会倒一碗燃尽的香灰。”道士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江同知,“您看,现在就倒了。”

    只见一个道士捧着一大炉子的香灰倒在眼看就要煮好的粥里。

    人群哗然,有人开始大声骂人,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很快就乱了,家丁们立马气势汹汹涌上去,手里的棍子点着最是闹腾的几个人。

    “这是为何啊!”身后的阿来震惊问道,“那饭还能吃吗?”

    道士叹气,念了一声尊号:“一碗带有香火的粥也是能吃饱的。”

    阿来愤愤不平地只好去看江芸芸。

    谁知江芸芸神色平静,点头说道:“香灰要完全烧尽的,不然会有毒。”

    “都是选的妙香的香灰。”道长松了一口气,解释着。

    阿来嘴角微动:“那也不好吃啊。”

    张经历拉了拉阿来的袖子,示意他少说几句。

    相比较阿来没什么经验,一般赈灾的粥里都会加点东西的,不是石头,就是树皮,寺庙一般都是香灰,不好吃就对了,好吃的东西可轮不到那些没得吃的人的碗里。

    “是稠粥还是稀粥?”江芸芸又问。

    历来寺庙就有‘冬施粥饘,夏施冰茶’的善事,只求留一气,解一解渴。

    “今年不是荒年,衙门收的税也不多,所以家家户户都是余粮的,这次也是几位香客为年前祈福用的,所以是稠粥,一人一碗,垫个肚子就好。”道长解释着,并未江芸芸指了指几位大发慈悲的香客。

    那几位夫人站在廊下,正交头接耳说着话,里面就有寇三姑娘站在一侧,手里端着最近的铁锅里盛出来的一碗粥,一脸严肃地一侧的小姑娘说着话。

    “那位穿着紫衣服的是,甘州中护卫的唐指挥加的夫人,姓周,是今年的大头,一人捐三石粮食,也是她提议要施粥的,说是城内大雪,不少人的房子都塌了,一口热饭也吃不上。”

    那位周夫人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身形高壮,一双凌厉的柳叶眉,正在厉声呵斥一个煮粥的人。

    ——“如此稀给谁喝,我早已说过凡是我的粥场‘立箸不倒,裹巾不渗’是原则,你若是连这点都办不到,就给我滚蛋!”

    “这些人都是各位夫人自己寻的。”道长紧张解释着,“我们道观只提供地方,不插手善事。”

    “那个绿衣服的是谁?”江芸芸看到一人一直站在三姑娘便是,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

    “西城兵马杨副指挥家的小孙女,和肃王妃乃是姑侄。”道长小声说道,想了想又解释着,“三位小娘子一直玩得很好。”

    一群女人,只有三个小姑娘,而且她们一直站在一起,瞧着确实关系不错。

    “中间那位是寇家三姑娘,那和她说话的粉色娘子又是谁?”

    “段家大房的大姑娘。”

    道士怕他不知道不知道段家是谁,继续解释着。

    “段家始祖段鸣鹤为锦衣卫力士,原是山西太原人,建文元年随侍先代肃王移邸兰州,落户于东关,因为聚族而居,又称为段家台,这些年进士不断,但不愿出仕,耕读传家,是兰州非常有名望的乡绅。”

    许是这边看的有点久了,对面屋檐下的人也都看了过来,江芸芸芸便顺势收回视线,随口问道:“如此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怎么不见兰州卫指挥使和兰州守备营参将的家人?”

    “差人送了粮,人并没有到。”道长说,“一家一石。”

    丰年善事,算是一个无功无过的数量。

    江芸芸在琼山县是,不少富户不想出钱,担又抹不开面子,大都是是这样的数据,能凑到一辆车,走在路上也好看,说出去也不会太丢份。

    终于开始放粮了,队伍开始行进起来,原本躁动不安的人群,立刻激动起来。

    江芸芸看着他们捧着热腾腾的粥却没有离开,反而直接蹲在屋檐下开始喝,直到喝完,小道长检查完了,才能离开。

    “这是怕他们刚端出门会被混混们抢走。”道士见江芸芸的视线刚看过去,立马解释着,“在这里喝完也是趁热。”

    “若是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排队,你们是如何应对的?”江芸芸问道。

    道长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应对,我们既没有过目不过的人,也没有太过强有力的手段,若是这样的粥都愿意多喝几碗,那也是救人一命,不是嘛。”

    “那后面的人不是没得吃了吗?”阿来小声说道,“那个人要是拍了好几次怎么办?”

    道长指了指后面长长的队伍:“人力单薄,何来好几次,这一轮走完大概也就结束了。”

    每个大殿已经人满为患,外面还拦着很多人,他们进不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里面的人,甚至还有小孩哭了起来,一时间外面哭声不断。

    江芸芸盯着那个孩子看了好一会儿:“不是荒年,便是如此嘛。”

    道长叹气:“粮食不丰,兰州地少。”

    “哎,这个人怎么倒了啊?”阿来眼尖,愤愤说道,“这人怎么这样啊,干嘛不喝啊,好过分啊。”

    “去问问。”江芸芸眉心一动,对张经历说道。

    张经历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正准备倒粥的人,大声呵斥道:“为何要浪费粮食。”

    “大人冤枉啊,这些老道恶心人,好好的粥里放了香火,难吃的要命,涩涩的。”那中年男人穿着棉衣,举起木碗,大声抱怨着,“您看看,这里都还有灰呢,呸,吃起来真恶心。”

    “我看你是吃太饱了。”张经历冷笑一声,直接把人拽了过来,“这是你该吃的东西吗,就来骗吃的。”

    中年男人神色讪讪的:“道观自己贴出的告示,说开粥做善事的,我怎么不能来吃。”

    张经历啧了一声,对这些无赖没办法。

    “不必带进来了,直接拖到山门口打二十。”江芸芸淡淡说道,“今后谁要是浪费里的粮食,都如此处理。”

    “大人冤枉啊,大人饶命啊。”那中年男人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大喊道。

    “神像面前何来大呼小叫,还不带下去。”周夫人察觉到动静,带着一群娘子们走了过来,厉声呵斥道。

    张经历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点了点头,张经历咧嘴一笑,立马又把人换了个方向拖了出去,雪地上留下一道挣扎的拖痕。

    “江同知,久闻大名。”周夫人对着江芸芸行礼。

    江芸芸含笑:“夫人娘子们行善事,是我叨扰了。”

    “不敢。”周夫人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人,“若有衙门压阵,事情才能顺顺利利。”

    张经历直接剥了他的裤子按在椅子上就是行刑,没有离开的人都围过去看,就连一直哭的小孩也不哭了。

    “一场善事,可要提早几日开始筹谋。”江芸芸收回视线,随口问道。

    “若是时间充裕自然是要提早半个月,若是紧急,便是今天早上做的决定,下午开始施行,也是有的。”周夫人说。

    “那这些粮食可都备得齐?”江芸芸好奇问道。

    在扬州的时候,她是跟着江家姊妹赈过灾的,那都是准备了许久,连带着灾民的情况都有个大致了解的人,这才备下粮食和衣物。

    “我们也不过是尽一尽心意。”周夫人叹气,“如何能大庇天下百姓。”

    江芸芸看了过来,看着周夫人略显严肃的脸,叹气说道:“周夫人能这么想已经是很好了,这天下多得是不事世务闭门不出的俗人,也有忘恩负义,狼狈为奸的恶人,夫人高义。”

    “不敢当。”周夫人淡淡说道。

    一行人站在屋檐下,看着队伍缓缓前进,也有本打算来蹭吃蹭喝的人见状打算悄悄溜了,因此队伍也开始三三两两起来,门口的道士倒也机敏,把几个瞧着可怜的人悄悄放了进去。

    “要是以后还敢来混吃混喝,可就不是二十大板了。”山门口,张经历恶狠狠呸了一口,“还有你,刚才浪费了一碗粥,真是该死,快给我滚。”

    那人被打了二十大板,哆哆嗦嗦爬起来,一张脸也不知是气血冲的,还是羞的,一瘸一拐离开了。

    “请教诸位,施粥可有流程?”江芸芸问。

    “流程?和水流的路程有何关系?”有人不解问道。

    “水自东而西,有条不紊。”江芸芸解释着。

    周夫人了然,随后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件小事,何来流程,盯着点就能做好了。”

    江芸芸看向其他人。

    寇三姑娘跃跃欲试:“同知是说做事的规章嘛?”

    江芸芸笑着点头:“正是。”

    “自然是有的,确定场地,联系好友,运送米粮,寻找仆从,贴出告示,维持秩序,开棚放粥,一轮结束后再清点米粮,以此往复,直到结束。”三姑娘高兴替人解释着。

    听着是有条不紊,却还是少了些。

    “可有账本,今日取了几斗,是否确认全都下锅。”江芸芸敏锐问道。

    “账本虽没有,但我们都是亲眼看的,也是确认全都下锅的。”段小娘子说道,“同知可是觉得那里不对?”

    “稠粥,那便是每人至少能吃到二两米,今日大概是五百人,那就是一百石,可按照这次善事一共捐献了二十石的粮食,救济七天,一天其实是可以用到三石不到的大米。”江芸芸的目光看向道长。

    道长脸色大变。

    夫人们交头接耳,寇三姑娘开始掰着手指头,嘴里碎碎念着,眉头紧皱,一看就是算了东面少了西面的。

    “确实。”段小娘子先算了过来,“一天本可以救济一千五百人,现在只放了五百人,可那粮食确实只能给五百人吃。”

    “好你个奸道,你竟敢扣我们的粮食。”一直走神的杨小姑娘闻言大怒,抽出鞭子,就要打人。

    “哎哎,同知在这里呢,别打到他。”寇三姑娘连忙张开手拦着。

    “别动手!”周夫人按下她的手,凌厉的目光看向道长。

    道长吓得连连摆手,但神色还算镇定:“不不,夫人们息怒,我们午时可是一起分了七堆粮食的,粮食也是由你们的仆人亲自搬到各殿的。”

    “对啊,确实是这样的过程,全程我们都是盯着的。”寇三姑娘拧眉说道,“哎,那是哪里有问题。”

    “仆人也都是我们自己人。”有夫人小声说道。

    江芸芸看着外面还在排队的队伍:“还请诸位留下可靠的人手照看这里,剩下的不若随我都去放着粮食的地方看看。”

    “是,还请江同知为我们寻个答案来。”周夫人点头说道。

    道长也跟着说道:“我们道观确实不曾插手粮食的事情。”

    存放粮食地方很后面,在道士们休息的地方,也就是要穿过三天门的内院。

    “这个轮痕不对。”江芸芸停在一处屋檐下,蹲下身来,拨开表面薄薄的一层雪,“运粮食去前面时,可下雪了?”

    “下的,还挺大的。”周夫人说道,“我们都让他们穿了蓑衣。”

    “一共几辆车?”江芸芸又问。

    “六辆小独轮车,一个殿两辆,也都是我们亲眼所见的。”周夫人又说。

    江芸芸嗯了一声,指了指被她扫开雪的痕迹:“按道理,若是真的是实数,那每辆车应该是半石,不算轻的重量,又是大雪天,按道理应该是不轻的车痕。”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一道浅浅的带着泥土的痕迹,若非同知眼尖,怕是已经被大雪盖住了。

    “那就是运出来就少了。”寇三姑娘快人快语,“啊,哪不对啊,那就是一开始的粮食数额就有问题。”

    段家小娘子轻轻拉了拉三姑娘的袖子。

    江芸芸无奈地轻轻咳嗽一声。

    寇三姑娘猛地惊醒,下意识看向本该是一起赈灾的诸位夫人娘子们。

    这些夫人娘子们也都是管家之人,果不其然都露出警觉之色,下意识看向自己怀疑的人。

    ——有人一开始就送了不合的粮食数。

    第三百零二章

    今日之事是周夫人攒的局, 大家得知消息后的配合,因为时间紧,所以大家都是在熟悉的店里买来粮食,直接运过来, 但也确实不曾核对。

    且不说大家都是熟人, 真老老实实上称写条子, 倒也坏了感情, 而且今日就是一个小棚,大家也都是看了一眼就让粮食进去了。

    “每家基本上都一石以上, 这是单子, 我家的粮食是从粮仓里选了新鲜的粮食送过来的,小人亲自清点的,愿用阖家性命保证, 是定然不会出错的。”

    守门的是周家的一位嬷嬷, 和自家夫人打了个眼色就心照不宣, 主动解释着:“诸位夫人也都是善人, 愿意襄助周家, 得了消息就赶过来了, 一般粮店里一袋半石,小人们只需要对照他们上报的数额和袋数就够了。”

    江芸芸接过单子并没有直接看过去, 反而借着接过单子的动作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诸位夫人小娘子一眼。

    有人冷淡,有人慌张, 也有人神色凝重。

    大概只有三位小娘子还未真正掌家,有几分迷茫不安。

    自来做善事, 那就是一趟浑水。

    “这事……要查嘛?”江芸芸不想在此刻惹事, 便看向周夫人。

    周夫人依旧是沉默。

    “要不还是算了。”一个穿着深绿色衣服的夫人低声说道, “许是有什么误会呢,回头让各家自查便是了。”

    “是这个道理,大家都是为了做好事,肯定是没有坏心的。”

    “可粮食也少太多了。”最老实的寇三姑娘小声嘟囔着。

    杨小姑娘也有点不高兴:“明明可以救一千五百个人,现在少了这么多,说出去也丢人呢。”

    几位小娘子口不留情,仗义执言,倒听得大人们神色讪讪的。

    江芸芸笑着为夫人们解释着:“娘子们管家也不容易,可不是你们这些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姑娘能明白的。”

    “是了。还是江同知一个男人懂我们妇人的难处。”深绿色衣服的人叹气说道。

    最是沉稳的段小娘子拉了拉两位小姐妹的袖子,对着她们悄悄摇了摇头。

    三人一向玩的好,今日也是约好时间前后脚来上香的,听闻这里有善事,段大姑娘提议一起,这才匆匆买了东西一同送进去,段家和杨家送了两石半,寇家送了两石,因是姑娘们自己想做好事,拿的也是自己的私房钱,所以数量不多,主要是一个心意。

    夫人小姐们沉默,玄妙观的道长更是站在后面一声不吭。

    在很早之前,江芸芸是跟着江家两位小娘子一起赈过灾的。

    别的不说,曹蓁教导女孩管家还是很有一手的,江湛当日负责江家的一应物件,一共花了多少钱,买了什么物件,各自数量多少,哪怕是一团针线都写得详详细细的,每个村子大概需要多少,最多能给多少,要给几个村,给什么人优先,男男女女的东西也各有不同,若有剩余如何处理,都是写得清清楚楚的。

    最厉害的是,一切都结束后的结果还真的和她写得大差不差,就连过程也都少有差错,可见若是大户们要真的愿意赈灾,她们有着历代的经验,一次又一次的实践,大人们手把手的教导,所以是很难出纰漏的。

    后来她又在琼山县做县令,那两年多运气不错,琼山县没有大灾,但也会有大户做好事开城门口开棚施粥,她也曾好奇凑过去观摩了一下。

    一张红纸贴在墙上,写着各家多捐了多少粮食,几日开始几日结束,每日大概的接待量多少,甚至各家的仆人腰间都会系着不同的绳子,以便区分。

    按道理,这群人也是常年如此做好事的人,那便不该出这么大的错,可现在被她这个外来人莫名其妙发现问题,现在好了,大家都尴尬了。

    众人的粮食堆在一起,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些米袋是小一些的,许是袋子大了点,又或者放的角度不对,可不论如何,这上面是没有写名字的,谁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家的。

    其实现在查的意义真的不大。

    “有五百人能吃到饭也是极好的。”江芸芸先一步打破沉默,“重新回前殿吧。”

    几位夫人都不曾再对视着,只是和自己的心腹打着眼色。

    “此事若是不查,便是我们心中的一根刺,害了我们的关系。”段小娘子低声说道,“可若是查,不论到底如何,也都算伤了面子。”

    小娘子说话温温柔柔,平静温和地看向诸位夫人:“我倒有一计,若是可行,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行,诸位就当是我年少无知。”

    “好姑娘,我们这里你读书最多,谁不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小娘子,快说说吧。”周夫人上前握着她的手,焦头烂额说道,“今日是我组的局,却闹出这样的事情,可诸位的人品我是信的,如今因为一些刁奴坏了我们之前的关系,这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段大姑娘和气笑了笑,看向江芸芸:“不若让江同知一个个带过去询问,若是真的发现是自家的问题,那就交了银钱,让江同知代买,如此便当是一个意外,大家都是做好事,没有坏心,回头的红纸上也写上江同知的姓名,也算是他帮忙处理此事的报酬。”

    “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可若是有顾忌没有说呢。”

    “那就让江同知查出来,定要她好看!漫天神仙面前也该偷懒耍滑。”

    “那也太咄咄逼人了些。”

    夫人们还是议论纷纷。

    周夫人也是一脸犹豫纠结。

    混乱中江芸芸看了眼段大姑娘。

    大姑娘对着他含笑点了点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我觉得很好的!”寇三姑娘大声说道,“我爹说江同知可厉害了!”

    “这么厉害吗。”杨小姑娘好奇凑过来,大眼珠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便对着她笑了笑。

    杨小姑娘小脸一红,退了回去,趴在寇三姑娘耳边窸窸窣窣地咬着耳朵。

    “那还是查了吧。”周夫人拍案下了决定,“段大姑娘的办法很好,能全了大家的体面,只是希望江同知能……”

    周夫人谨慎地看着这位算是兰州的不速之客。

    她是听说过自家夫君如何咒骂这位江同知的,但骂来骂去,中间还是忍不住夸了几句,可见又爱又恨。

    “自然守口如瓶。”江芸芸一本正经保证着。

    “听闻您是六元及第的大明第一神童,想来也是人品贵重的。”周夫人轻轻送上一顶高帽。

    “我爹夸他是个君子呢!”寇三姑娘拉着杨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偏嗓门极大。

    “你怎么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啊。”杨小姑娘小声嘟囔着。

    寇三姑娘小脸一红,连连摆手:“没有的没有的,就是听我爹说起来的而已。”

    “寇知府的眼光总不会差。”周夫人笑说着。

    寇三姑娘用力点头。

    江芸芸一看这一窝子莲藕就夹着三娘这么一朵俏生生的雪白小莲花,忍不住心里摇了摇头。

    “如此那就请诸位和某单独聊聊,”江芸芸低声说道,“我瞧着隔壁有一间空房子,不若就是那里吧,我也不带纸笔,只当是和诸位夫人聊聊兰州的情况。”

    “我们自然是无碍,只是这三位……”周夫人看向三位未婚的小娘子。

    寇三姑娘眼睛亮晶晶的。

    杨小姑娘虎视眈眈地盯着江芸芸看。

    只有段大姑娘依旧还是一脸平静。

    “不若去衙门请个健妇来……算了,是我糊涂了,这里没有健妇队。”江芸芸摇头,“门窗打开,可行吗?”

    “带着自家的嬷嬷丫鬟,大家也都是问心无愧的。”周夫人想了想说道。

    “那就请道长开始吧。”江芸芸看向一直不说话的道长笑说着。

    道长震惊:“和贫道没有关系。”

    “那问问不是关系更不大嘛。”江芸芸和气一笑。

    道长真是有苦说不出,又被这么多人盯着,也不愿意背锅只能讪讪点头。

    —— ——

    “每逢这些事情,道观是只出场地嘛?”屋内没有外人,江芸芸直接问道。

    道长眼珠子提溜一转。

    江芸芸了然。

    “兰州城内大大小小的道观寺庙实在不少,她们怎么选中你这里的?”江芸芸好奇追问着。

    道长正打算打个马虎,就听到江同知阴森森的恐吓。

    “若是糊弄本官,本官手里的三班衙役可不是吃素的。”

    道长眼皮子悄悄一掀,就看到对面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以及太过面无表情的脸,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说起来和贫道没关系,就是这道观位置生的好,隔壁就是肃王府和甘州中卫衙署,又靠近承恩门和天堑们,来我这里的夫人大都是军营军官的夫人,他们一带二,贫道这里自然就比其他地方又要热闹一些,而且一般对寺庙的约束较多,对我们道观倒是宽容一些,这些夫人也怕麻烦,久而久之也就选这里了。”

    江芸芸点头:“以前的粮食可有少过?”

    道长一听就连连摆手。

    江芸芸无声地盯着他看。

    道长立刻愁眉苦脸:“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就是一个出家人,哪里敢胡乱说话啊。”

    江芸芸沉默。

    其实这些事情里虚报粮食是很正常的,又不想花钱,但又想说出去好听,尤其是家中有未出嫁女眷的,那都是以后说亲的一个筹码,大部分都睁一眼闭一眼,只要能打出名声就不错,但今日这个实在是少得太过离谱了,连一半都没有,竟然也这么莫名其妙的瞒天过海了,那反而有的说道了。

    “道观中平日里可有陌生人来?”江芸芸故作不经意问道。

    “同知这话说得,我这庙就是对外开放的,每天来的都是陌生人啊。”道长笑说着。

    “平日里可有发生奇怪的事情?”

    道长解释着:“观中上香的女眷多,还特意选了护卫呢,可不能在我这里出了事。”

    “护卫们是特意请的,还是你们观中的人?”

    “观中的人,之前日子不好过,不少人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就会有人选择出家了。”道长小心翼翼说道。

    “把你们院中的名单给我。”江芸芸直接说道。

    道长一惊,回过神来:“同知不是再查粮食吗,怎么查到我们观中事情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们道观在衙门内登记的是小观,也就是十人以下,可像你刚才说的,若是连着护卫都是自己人,可就远超十人了。”

    道长脸颊紧绷:“那护卫是聘请住在这里的,自然算是自己人,可他们也不是道士啊,没有度牒,如何能算一起登记。”

    “那道观也不准私养仆从。”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道长瞬间气弱:“主要是为了保护女眷安全嘛。”

    江芸芸没有说话,只是对道长说道:“把你们道观中所有人的名单,还有这几年的惩戒表给我。”

    道长犹豫。

    “若是你不愿意给我,那我便只好等会亲自去拿了。”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道长是听说过前几日各家商铺的惨状的,不合配的人直接枷到衙门口跪着了,看得人心惊肉跳的。

    刚才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江同知看神仙们的眼神实在太过狂傲,一点也不谦卑,一看就是不好惹的。

    “马上拿,马上就去拿。”道长能屈能伸,飞快说道。

    “今日一共六位夫人,三位小娘子,你仔细说说她们来的先后顺序。”江芸芸面不改色,继续问道。

    “周夫人是最早来的,也是她见雪越来越大了,这才想着要施粥的,兰州冬日长,下雪天也多,每年都要死不少呢,她每年都要举办好几次。”道长敬佩说道,“真是仁心仁义。”

    “这是今年第几次?”

    “第三了,第一次就是大人刚来那几日,第二次是入十月,下了第一场大雪。”道长记性很不错,信手捏来。

    “都是突发奇想的?”

    道长摇头:“就这一次是。”

    “那瞧着来道观的次数不少,可是有什么难以排解的心事?”江芸芸盯着道长的眼睛看。

    道长摇了摇头:“这不清楚,但她在三清殿供奉了八十一盏油灯,长年不灭,说是要供给这些年阵亡的士兵们。”

    这是一个非常仁义大气的举动,花费之多不说,只要讲的是一个对世人的抚慰。

    八十一盏油灯,总有一盏能照亮阵亡士兵回家的路。

    “第二个是谁?”

    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小声说道:“衙门里郑推官家的夫人,是兰州本地乡绅叶家二房的长女。”

    “就那个穿深绿色衣服的那位。”

    原算是同僚内眷,怪不得刚开始看了他好几眼。

    “她也是你们观中的常客?”江芸芸问。

    “那倒不是,她那里都爱去,不过是对周夫人最殷勤而已。”道长讪笑着。

    “两人差多久时间来的?”江芸芸掏出一开始周家嬷嬷递来的单子,一眼就看到这位叶夫人送的斤数。

    二石半。

    不算少,但又比东道主矮一头,做的漂亮体面。

    “一炷香吧。”道长想了想说道。

    “那好快的动作。”江芸芸低声说道。

    “可不是,她这一日日的就做这些事情呢。”道长咧嘴一笑。

    “第三人是谁?”

    “粉色衣服上绣着浅灰色仙鹤花纹的那位夫人,左军都督府,辽东都指挥使司下设的兰州卫左卫章千户的夫人,姓黄。”

    道长也是识趣的,主动说道:“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才送来的,也送了二石半,她也不是常客,但听说和周夫人是手帕交。”

    江芸芸想了想刚才所见的人群中,确实有一人一直没有说话,但是和周夫人又一直站在一起,瞧着面容很是软和。

    第四是王府典簿家的夫人,李夫人,她一向急公好义,和这里的人关系都一般,许是听说道观有人做善事,这才来的,距离近,走的也快,两石的粮食,不多不少。

    第五位和第六位是一起来的,一位是木材商户的骆夫人,一位是布料伤人的陈夫人,两人都和周夫人关系不错,都送了两石半的粮食,木材也是她们两人送来的,还格外捐了五十两香油钱。

    “三位姑娘也是一起来的。”道士说,“前后脚的功夫,寇三姑娘来的最早,段大姑娘第二,杨小姑娘来得迟,她们是在门口等着的,一起进道观的。”

    “她们是小姑娘一起出来玩的,不是受邀来的,是来这里之后听说这里今日办好事,这才临时让仆人去买的,段大姑娘和杨小姑娘两石半,三姑娘一人两石。”

    江芸芸点头,也算了解清楚大概的内容。

    “先把三位小娘子一起请过来吧。”江芸芸说道。

    道长哎了一声,转身才发现后背莫名出了一身冷汗,同手同脚走了出去。

    没多久,三位小娘子就携手走了过来。

    “哎,不分开说嘛。”寇三姑娘好奇问道。

    “对啊。”杨小姑娘不高兴说道。

    “你们三人相互监督,想来斤数是没有少的。”江芸芸笑说着。

    杨小姑娘矜持抬了抬下巴,不屑说道:“那肯定啊,这些才多少钱啊。”

    江芸芸看向段大姑娘。

    段大姑娘微微一笑:“粮食都是从我们熟知的店铺里买来的,那家店铺就是行都指挥司署那条街上的日日新粮店,这家店是江同知自己去查的,虽是都指挥使家开的,但做事公道,从不缺斤少两,风评极好。”

    江芸芸点头:“原是那家店,那就不会有错的,老板是个实在人。”

    寇三姑娘好奇问道:“你有头绪了吗?”

    江芸芸没有回答,只是不解问道:“听说这里求子很灵,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寇三姑娘脸颊突然爆红。

    “这里求姻缘也很灵。”杨小姑娘哼哼唧唧说道,“江同知要不要求一下。”

    江芸芸差点没崩住,只好略略移开视线:“三姑娘不是要给知府求符吧,去玩吧。”

    三姑娘脸颊微红:“不急的。”

    “那就不打扰同知办案了。”段大姑娘一手一个,把两位好友都提溜走了。

    “都不合适你们,别看了。”走远了,段大姑娘才说道。

    两位立马不高兴了。

    “我姑姑可是王妃!”杨小姑娘不高兴说道。

    “他和我爹关系不错呢。”寇三姑娘也不死心。

    段大姑娘无奈摇了摇头,却又不再说话,只是在两位好友低着头说着少女情怀是,冷不丁扭头,目光穿过那篇空地,透过大开的窗口看到桌边坐着的俊秀少年。

    他听人说话时,那双漆黑的瞳仁也好似在说话一样。

    她笑了笑,收回视线。

    ——她倒要试试这人是不是真的如祖父说的那么厉害。

    屋内,江芸芸正和周夫人说着话。

    周夫人确实是突发奇想的。

    “这场雪太大了,天冷,这些人也舍不得生火,又冷又饿,太容易出事了。”

    “她们也是来的痛快,虽说确实有为名的打算,但神前不敢乱来。”

    “我们的粮食是自家准备的,不可能有错,但这次东西确实是少了,那边是我的错,是我做事太过鲁莽,诸位夫人都是好心,那今日的空缺,我愿意全都自己补上。”

    周家嬷嬷机敏地送上二十两银子。

    兰州冬日的粮价一石要二两银子。

    江芸芸并没有多言,只是顺势接了过来,脸上笑脸盈盈,偏那双眼睛平静又深思地看着大义凛凛的周夫人:“周夫人心善,只是不知夫人怎么选在这里做好事,我瞧着那些道士不老实。”

    第三百零三章

    这家道士不老实,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来了,她不信这些身经百战的夫人们看不出来,但这家道观的生意却又实在不错。

    “您说的是刘天师?”周夫人笑了笑,只是眉眼天生凌厉, 笑起来有点笑不达意的模样, “虽说确实没有出家人仙风道骨的品格, 爱占些小便宜, 性格胆小,但小人物还能保持着几分良善不就够了吗。”

    外面, 刘道长正在和其他几个道长交头接耳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说话时还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但只要张了嘴,就总能在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市侩的精明。

    同是道士,人模人样的刘道长和不着四六的张道长, 明眼人还是一眼能看中好吃懒做的张道长。

    江芸芸收回视线, 看向周夫人。

    “这些事情不需要他们插手, 人和粮食都是我们出, 他们只需要出一个地, 之后的名声确是都有的, 所以是双赢,所以他再不好, 有这点顾忌就很好了。”

    周夫人察觉到他的视线,平静解释着,又见江芸芸还是眉头紧皱的样子, 便笑了一声:“本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相互帮忙而已不是嘛。”

    “可现在东西丢了。”江芸芸强调着, “也许之前也丢过很多次, 只是这次被发现了而已。”

    “今后我们会加强管理的。”

    周夫人想了想又说道。

    “江同知乃是天下响当当的人物, 遇到的都是伟岸光明的男子,一向是好好坏坏自由定论,可我们内宅女人不能这么算,不然回头一个人也用不上了,不值当。”

    江芸芸笑了起来:“我在琼山县当县令的时候,时任的两广邓巡抚也曾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周夫人惊讶,下意识抬手抚了抚鬓角:“妾身如何能和邓巡抚相提并论。”

    江芸芸摇了摇头:“都是这些年摸爬滚打学会的道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周夫人沉默了,下意识看了眼小同知。

    “一般开粥棚,需要多久,做好就回去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两个时辰就能弄好,清点好剩下的粮食和柴火,再上一炷香就走,也不久留的。”周夫人说道。

    江芸芸并没有带笔纸,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目光平静而温和,并不会让人产生攻击性,说话甚至慢条斯理:“那些道士都会全程陪同吗?”

    周夫人点头。

    “那您带来的人也会陪着,其他夫人呢?”

    周夫人没说话,看向嬷嬷。

    嬷嬷解释着:“若是亲近一些的人丫鬟妈妈自然是陪着的,外院的那些人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套马车,收拾铁锅,也有自己休息一下喘一口气的,其他夫人的情况也和我们差不多。”

    江芸芸点头:“原是如此,也算是了解了一些,那今日可有奇怪的事情?”

    周夫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并未注意。”

    她捏着帕子的手指绕了绕,随后继续说道:“此事还请江同知到此为止了,总归是我的过错,查下去伤了面子。”

    江芸芸惊讶:“刚才不是还想……”

    周夫人无奈笑着:“我夫君虽是中护卫的参将,但在兰州城内其实也不是多有话语的人,我们夫妻一体,今日之事,既然是段大姑娘提出来的办法,那我就要给段家人的面子,可这些人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伸出援手的,那我现在也要给诸位夫人的面子,方方面面,总是要都考虑到的。”

    江芸芸沉默,她今日在这里就不单只查一个粮食失踪的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现在停下来就是无功而返,这如何能甘心。

    她心思转得快,闻言无奈,揉了揉额头:“原是如此,周夫人想得周到,是我冒昧了,只是现在突然停了下来,不论是段大姑娘还是其他夫人,只怕心里还是有异样。”

    周夫人笑说着:“只当是江同知自己心软,补全了这一笔粮食如何?等会的红纸布告上,把您的名字写在第一个,定能让来来往往的人第一眼就看到您。”

    江芸芸一听就摇了摇头:“如此便是我贪天之功,说出去反而丢人。”

    周夫人不笑了,勉强继续劝道:“怎么会呢,您可是衙门的人。”

    “我是谁也不能干这个事情,您组的局,看您面子来的人,送的粮食,就连维持秩序,煮粥分发也都是您出的人,就连这个钱也是您自己出的,我出来攀附这个功劳实在是说不过去,平白抹去你们的功劳。”

    “这有何关系,并非大事。”周夫人继续说道,“您是大人物,听说还未婚配,这些需要女眷出面的事情都做不大,今日也正好全一全‘善’这个名气不是吗。”

    江芸芸还是摆了摆手:“不需要,我是同知,要做的事情是朝廷规定的工作,女眷自有女眷自己的社会需求,我既然有了自己的社会目标,就不能两头都要。”

    周夫人惊讶地看着她,突然真心实意地笑了笑:“都说江同知是个妙人。”

    江芸芸顺势转移话题:“其实周夫人的担忧我也很是清楚,但已经开局了,停下来反而有争论,现在走了个流程,大家心里都问心无愧,才能继续维护好关系,周夫人一腔热情也不能被辜负啊。”

    周夫人面露难色,和她的嬷嬷对视一眼,眼神交流。

    “后面就当我借了今日之事,了解一下各家的情况如何。”江芸芸趁热打铁,顺势说道。

    她趁胜追击,继续说着:“来兰州也三四个月,但一直忙于公务,还未和各家好好熟悉一下,正好就从今日这几家开始吧。”

    周夫人见她这么说,只能点头应下:“只是大家都是妇道人家,怕说的都是您不爱听的,您还是个年轻人呢,传出去也不好听。”

    江芸芸笑说着:“您大概不知道,我在琼山县的时候了解了当地的情况,组建过健妇队用来维持县内治安,大概就是女衙役的意思,我和她们都认真沟通过,她们和别人也并无不同。”

    周夫人一脸震惊。

    听上去,实在是太惊世骇俗了。

    “天色不早了,周夫人去请一位夫人来吧。”江芸芸笑说着。

    第二位来的是郑推官家的夫人,兰州本地乡绅叶家二房的长女,叶夫人。

    这位叶夫人一看就是爽利人,一进来就直接说道:“我家中就有产业是买卖粮食的,我从家中直接拿的,绝对不会缺斤少两。”

    江芸芸点头:“若是我没记错应该是崇文门边上,州雪附近的叶家五谷丰登店吧。”

    叶夫人一听就露出笑来:“大人真是好记性啊。”

    “可我怎么听说你家有过缺斤少两的记录。”江芸芸继续笑脸盈盈问道。

    叶夫人不高兴反驳着:“那都是小二的失误,我大伯可不是这样的人,他家大业大,难道还差这几文铜钱嘛!”

    江芸芸还是点头,和和气气说道:“叶家确实家大业大,我若是没记错,城内的店铺就有三十一家吧,衣食住行都有涉及,我记得这家五谷丰登店应该是登记在你大伯名下。”

    叶夫人一惊,身上外放的咄咄逼人的气质也收了收。

    “许是你也听郑推官说过一些,衙门上个月一直在排查各家店铺,所以我看了一眼,这才记住了。”江芸芸解释着。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叶夫人明显慌了。

    ——谁家好人看一眼就能记住啊,可别是要对上叶家了,据说这位京城来的小同知,就连知府,通判都对他言听计从。

    江芸芸并未解释,只是说回今日的事情:“我听闻您对这类事情都很热衷。”

    叶夫人谨慎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求佛求神,总是要虔诚一些的,多花点钱的事情。”

    “你这样需要消耗大量钱财才能维持住的交际,比如这次拿的是你大伯家米粮店的东西?”江芸芸平静看着面前的夫人,轻声问道,“可都付钱了?”

    叶夫人脸色大变。

    江芸芸只是微微一笑。

    做善事虚报这件事情不算离奇的事情,说起来反而是曹夫人教出来的江湛做好事一五一十,不贪功也不被人吞了的做派反而是少见的。

    官家人的账册里,一石说成一石半,是常有的事情。

    商人的账册里,则是直接从源头就给你少了一些。

    刚才刘道长又说这是二房家的长女,又次次从大房的账户上掏东西,听上去就会令人多想。

    钱财之事,自来就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比较多。

    叶夫人立马掏出袖子,擦了擦眼角,委屈说道:“同知乃是男子,如何能明白女人的难处。”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好奇问道:“这两者有何关系?”

    叶夫人一顿,搭在眼尾的帕子尴尬按了按不存在的眼泪,低眉说道:“我家的只是一个推官,城内又不是只有衙门一个官署,真是哪哪都需要打交道,我这边可不是要和周夫人们打好关系,不瞒同知,若是您家中有女眷,我定然也是仔细打好关系的。”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并没有发表意见。

    叶夫人一瞧他的态度,忍不住嘴角苦涩。

    ——真是厉害又无情的人。

    “我家里就我嫁的人有出息了一些,一家子都要靠我呢,可这些话嘴上说着好听,一旦要说起钱来,那就真是的锱铢必较,斤斤计较,可事情又压在我头上,这些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要打好关系嘛,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哪一项不需要花钱的。”

    她说着说着,还真是有些伤心了,语气也跟着真诚起来。

    “人人都说我是‘调度有方’,谁知道我其实是在‘割肉补疮’啊。”

    随着她停了下来,屋内也跟着安静下来。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女人,柔声安慰道:“叶夫人瞧着就是利索人,若是男子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可不论是男是女,家族兴衰,岂能只靠一人来维持,您瞧着有些气虚,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叶夫人闻言,忍不住轻轻抽泣了一声:“竟还是江同知这样的人能体会……”

    她说了一半有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能匆匆按了按眼角的水渍。

    “这事既然被发现了,那这次我就补上钱。”叶夫人利索地掏出一两银子,“明码标价,我那大伯定少了一石,给我里面装了石头,还估计鼓了气,看上去鼓鼓的,我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

    江芸芸接过银子,笑着点头:“叶夫人一看就是长于庶务的。”

    “自然,我娘去世的早,我十岁就开始管家了,其余几房的人可都比不过我。”叶夫人得意说道,“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的。”

    江芸芸满脸含笑地看着她。

    叶夫人愣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同知可是在笑我?”

    “我少时读书,甚少理会窗外之事,来来回回都是同窗好友,大家说的也都是读书的事情,大人的事情我一问三不知,只当是人人都是这样的,可等我出仕做官了,才发觉诸位夫人是真的厉害,能屈能伸,能算能写,对外能应酬交际,对内能打理家务,一点也不逊色男儿。”

    幸好江芸芸只有十八岁,连着及冠都没有,不然传出去此话可有些孟浪了,更幸好江芸芸有一张格外好看的脸,再是油嘴滑舌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去也显出几分认真。

    叶夫人被人夸得浑身舒畅,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自觉的紧绷也跟着卸了下来,嗔怒说道:“怪不得我们兰州大冬天的有桃花,原来是您使得坏啊。”

    江芸芸也跟着无奈笑了起来:“叶夫人慎言。”

    “您是常来这里吗?我瞧着这里的道士有些,不安分。”

    叶夫人摇头:“不常来,同知眼尖,这里的道士不老实,不过周夫人和黄夫人喜欢来,我只好闻着味道来了。”

    “两位夫人都有武将家眷,许是如此周夫人才在这里点了长明灯,不是说这里很灵嘛。”江芸芸故作不解的问道。

    叶夫人笑了笑,意味深长:“我们肃王道法高深,这玄妙观如此靠近王府,可不是灵,专门保佑那些武将。”

    江芸芸又问了几个问题。

    叶夫人都不遮掩解释了。

    “没有什么异样,就是人突然来的很多,不过要我说就是道士们急功近利,非要提早贴出来,这才让人这么早就来了,差点坏事。”

    “黄夫人我不太了解,她性格安静,不太爱说话,不过是个厉害了,家里上上下下服服帖帖的。”

    “王府典簿家的李夫人最爱做好事了,嗯,性格自然是好的,不和人说话是……就,王府的人,难免是高人一等的,不过她和几位武将家夫人的关系都不错,来了也不意外。”

    “骆夫人和陈夫人啊,嗐,商贾人家,我不用打听就知道,大都是和我差不多的由头,他们家都是靠中护卫保护的,向来以黄夫人马首是瞻,两家生意都不错的……和对面都有生意往来呢,要不是有周指挥护着,能这么轻松吗?听说年年孝敬都有一指厚呢,性格也不错,都是利索人。”

    叶夫人确实是个厉害人,说话瞧着大大咧咧,但又滴水不漏。

    后面的人也大都如她所说,缺的粮食很快就补齐了,出人意料的是那位黄夫人同样送上二十两银子,李夫人瞧着有点傲气,不愿多言,只说自己的齐的,其他的话一句不说,最后的两位商贾夫人一动一静,言辞间很是维护周夫人,但也补上五两银子银钱,只说是为了全黄夫人的面子。

    一群人问完,冬日的天色也都黑了,江芸芸坐在逐渐昏暗的屋内沉默着,直到几个道士小心翼翼凑过来才回过神来。

    “明日我让人把粮食送过来,对外就说是衙门送来的,养济院那批人的口粮放在你们这边。”江芸芸起身,顺手把三十两银子放到袖中,想了想又说道,“对了,你的册子还没给我。”

    刘道长万万没想到,同知还记得这个事情,顿时嘴角发苦。

    “寺庙道观我年后也要清查的,先拿你这个练练手而已,不是特意针对你们。”江芸芸和气说道,“但看在今日这件事情的关系上,若是真有问题,我提早告知你,你早日整改,我就当无事发生,但之后对于其他寺庙道观,我可是没这个耐心的。”

    刘道长真像是吃了裹了蜜的苦瓜,先是心头一甜,随后就是一嘴苦涩。

    ——熟练给棍子和枣子的招数,明明心知肚明,但是谁不吃这口啊。

    江芸芸出了门,就看到夫人娘子们站在一起,不远处的道人们正在挂灯,照得后院灯影晃动。

    “今日的红纸已经拿下来了,正打算把衙门的名字写进去呢。”周夫人笑说着,“同知可是状元,不知可否赏脸写一张。”

    江芸芸笑说着:“自然可以,不弱我直接写个序吧,回头一起贴起来。”

    周夫人眼睛一亮。

    江芸芸笑着把这件事情揽了过来:“今日听了诸位夫人一席话,我也是茅塞顿开,明日我来贴这东西,诸位不要觉得我多事才是。”

    第二日早上大家就都知道她昨日为何要这么说了。

    “怎么写我们自己的姓啊。”黄夫人指着名单的名字,惊讶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这是你们做的好事,写你们的名字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不知能否写上夫人们的姓名,这才写了你们的姓,而且也该让外人看看,我们兰州城内的夫人各个蕙质兰心,古道热肠,合该留下一笔才是。”

    黄夫人听得脸都红了,又是激动,又是打趣:“看吧,我没哄你们,幸好我们江同知年纪还小,不然这张嘴就要把我们都迷走了呢,就是不知道小姑娘们怎么办才好,真是听得晕头转向啊。”

    三位小姑娘倒是没有太大的兴奋,只是围着那篇序。

    “哇,你的字真好看。”寇三姑娘夸道。

    “嘻嘻,有我的名字。”杨小姑娘指着其中一行字说道。

    段大姑娘仔仔细细读完,佩服说道:“不愧是状元之才,同知好文采。”

    江芸芸又应酬了一番,这才骑着自己的小毛驴急急忙忙准备去上值了。

    “怎么骑小毛驴啊,真是不气派。”杨小姑娘嫌弃说道。

    “你懂什么!”寇三姑娘连忙替人解释着,“多有风度啊,多好看啊,那小毛驴也长得眉清目秀的。”

    “哈,哪里好看,高头大马才好看呢。”

    “呸,庸俗!毛驴,就要毛驴!”

    两位小姑娘在斗嘴,几位夫人看着红纸上自己的名字,也都忍不住笑了笑。

    “哎,你要是没方向,可以查一下周夫人和黄夫人。”江芸芸回到衙门时,看到蹲在自己屋顶的谢来,笑说着,“这份是道观的名单,我圈出的这几个人,你也可以看看。”

    迎风吹的谢来激动坏了,看也不看就拿了过来,塞到袖子里,一脸柔情蜜意地看着江芸芸:“我就知道我们小状元见不到我这个新人受苦,真是恨不得以身相许啊。”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把谢来深情款款的脑袋推开:“滚啊。”

    “好嘞,这几日不用做我的饭了,回头有消息,我主动找你。”谢来也非常识趣说道。

    “对了,张道长还不回来,你这是一点也不担心啊。”临走前,他扭头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人现在应该是正在吃香的喝辣的,你不是也说肃王并非凶恶之人嘛。”

    “但毕竟是王爷啊,张道长看着又不太聪明。”谢来叹气说道,“这万一……买买棺材也不便宜啊。”

    江芸芸呸呸两声:“你且走吧,你这个锦衣卫少说几句吧。”

    谢来哼哼两声:“嫌弃我,哼,真是没良心。”

    江芸芸大门一关,只当没听到。

    城门口,一个披着粉色披风的小少年轻盈地跳下马车,紧盯着城门口新贴上去的红纸,嘴里窸窸窣窣嘟囔着:“哎哎,是这个字啊,是他写的字,哎,真走到了!!兰州!我到兰州了!”

    第三百零四章

    年关将至, 大雪也终于停了,各家寺庙都开了粥棚,再过五日就是小年了,各家都愿意在年前做个好事, 积积福, 所以城门口贴了不少红单。

    江芸芸办好衙门的差事, 趁着天色还早, 想起还要接张道长回家的事情,就想着顺道也都去看一眼。

    兰州过年的气氛就逐渐开始浓郁了, 刚一进入腊月, 路上的人就明显多了起来。

    腊八那日寺庙都煮了腊八粥分发,衙门那日也一人一碗稠粥,各家各户就开始大包小包向家里抱东西, 城里的生意也好了许多, 路上时不时有喝醉的人醉倒在地上, 被人抬回去, 还有小孩在扔着小炮玩。

    城内各大寺庙道观里烟雾缭绕, 人声鼎沸, 佛像们被擦得油光发亮,香客虔诚地跪在蒲团上, 人人都想求一个富贵平安。

    再过五日就是小年,也就是二十三那日,知府就会封笔挂印, 正式开始兰州的新年。

    远离京城的地方就这点好,上下值的纪律颇为宽松, 衙门内现在就都是过年的气氛, 要不是知府还在盯着今年受雪灾百姓的安置情况, 只怕大家都已经摸鱼去了。

    江芸芸牵着小毛驴走过香气缭绕的街道,手里拎着给知府买的生日礼物,一个好看又好用的墨条。

    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总不能视而不见,毕竟和同僚打好关系可是很重要的。

    小毛驴年纪小,脾气大,闻到香味,大脑袋就忍不住凑过去,奈何碰到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实际上力气超大的主人,掰着它的脑袋,蒙住它的眼睛,就把人牵回家了。

    它不高兴地直喷气。

    江芸芸摸了摸它的脑袋,无奈说道:“回去给你吃糖行不行,大庭广众的,给我个面子。”

    小毛驴大脑袋拱了拱她的手臂。

    “江同知,您这条小毛驴真是娇气啊,谁家小毛驴会撞人的。”有熟悉的店家笑说着。

    “没有撞我,就是碰了一下。”江芸芸果不其然又开始溺爱了。

    “是是是,之前停在人家糖果店门口不走的也不知道是那头驴。”

    “可不是,江同知脸都拉红了都没拉得动。”

    江芸芸来兰州的第一个月就开始在街面上溜达,因为长得好,脾气好,说话还好听,又是江浙口音,很快就混熟了,再加上上月的店铺清查,一下子还抓出很多缺斤少两,买卖不诚信的店家,整改了不合理的占地经营,甚至还把几个恶霸给抓起来了,可谓是一战成名,是个兰州城的人都该知道她模样了。

    她在兰州城内名气两个极端,喜欢她的人觉得这人可真是一个好官,替人做事还脾气好,笑起来斯斯文文的,不喜欢她的人自然也觉得她又凶又强势,一点也不顾忌同僚之情。

    江芸芸嘴硬强调着:“平日都是很乖的。”

    “快走吧,瞧着又要下雪了。”有老人抽着烟,看了眼天色,无奈说道,“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什么时候是头啊。”

    昨日的大雪下到天黑才停,一个下午的时候压塌了不少屋子,养济院人满为患,不得不向寺庙道观转移一部分的人。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又开始担忧起来。

    那些受灾的人得要安排好,这个年要在养济院过了,过年的东西要备好,可怎么个规格还要多问问本地人。

    那些倒了的房子要怎么处理,要和寇知府好好商量一下,靠他们自己太难了,可衙门也没有多余的钱。

    粮食和棉花的价格居高不下,也要想办法降下来,吃饱穿暖才是最基本的事情。

    明年的创收项目要提上议程了,怎么也要创造就业岗位,保证人人都能有口饭吃。

    江芸芸忧心忡忡想着几个要解决的问题,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哥!!!”

    江芸芸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往后看去。

    只看到不远处,江渝披着粉色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站在马车上,对着她用力挥手。

    “哥!!哥!!”江渝瞧见她停了下来更是开心,小手挥得更用力了。

    江芸芸震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孩。

    马车停到小毛驴边上,江渝还未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一把扑倒江芸芸怀里,开心坏了。

    江芸芸手忙脚乱把人接住,不可置信地捏了捏她的脸,手感又热又软,心里却是一沉:“你怎么来兰州了?”

    ——可别是家里出事了。

    江渝无知无觉,开心得用小脑袋用力拱了拱她的脖子:“走走,我们先回家。”

    “江、渝!”江芸芸回过神来,见她避而不谈,咬牙切齿,“你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江渝头也不回就准备爬上马车,装死不说话了。

    江芸芸抓着她的后脖颈把人提溜下来,咬牙切齿质问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真是倒反天罡,江渝这小孩真是管不住了。

    江渝挣扎了两下,像条小鱼扑腾了好几下,愣是没挣扎开,突然大喊:“江漾,江漾救我。”

    江芸芸一惊。

    帘子被人掀开,一个带着头巾的脑袋伸了出来。

    多年不见的江漾长大了许多,整个人消瘦极了,再也不见当年的孩子稚气,那双眼睛阴沉沉的。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惊得松掉了江渝的脖子。

    江渝没骨气,连滚带爬跑了。

    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是惊还是气。

    “还是回家说吧。”江漾低声说道,“都是人呢。”

    不知不觉,不少人看热闹围了过来,一脸好奇,临近年关,这街上就人最多了,咩一会儿就围了里里外外三圈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去看驾车的小春。

    小春一个哆嗦,直接用手遮住脸,只当没看见。

    ——掩耳盗铃!

    三人回到小院时,正在煮饭的乐山原本头也不抬,只是随口问着江芸今晚打算吃什么,可半晌之后只听到小毛驴的叫唤声,下意识抬头去看。

    只看到小毛驴和一匹马在吵架。

    还未惊讶哪来的马,就看到门口的马车里,江渝提着披风利索地跳下马车,更是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渝,渝,渝姐儿!”

    江渝狗胆包天,嬉皮笑脸说道:“又不驾车,你吁什么。”

    “漾,漾,漾姐儿!”

    江漾点了点头。

    “小春!”

    最后下车的小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你们怎么来了啊?夫人来了吗?乐水来了吗?怎么想到来兰州的?什么时候到的啊?吃饭了吗?”乐山高兴坏了,连连发问。

    “没吃饭呢,肚子好饿,我想吃好吃的。”江渝笑眯眯说道,“要吃两碗。”

    “乐水没有来,现在可是二管事了,不愿意过来,说要好好做事呢。”

    乐山一听就笑了起来:“好好好,是要这样的,做好夫人的事情要紧,跟着夫人好啊,夫人现在可厉害了。”

    江渝用力点头。

    “吃面嘛?兰州的牛肉面可好吃了,今日刚好买了十斤牛肉,我正卤了一半呢。”乐山笑说着,“谢大哥还买了十字街的那家烤鸡呢,比不上周厨娘的,但如今热腾腾的,也能称得上好吃的。”

    “好好好,牛肉好,鸡也好,我们都爱吃。”江渝开心坏了,“好久没有好好吃一顿了。”

    “先别说了,先把马车卸了,马和驴分开关。”江芸芸站在三人身后,平静说道。

    院中原本热烈的气氛立马一僵。

    所有人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主打一个四平八稳,不动声色,面无表情。

    乐山没说话了,对着江渝打了个眼色。

    江渝也同样回了一个眼色。

    另外两人低头装死,一声不吭。

    只是不论里面气氛如何,门口站着气场逼人的江芸芸,两人也不敢多说,只好匆匆去做自己的事情。

    乐山手脚麻利地拆了门板,放了木板,大门正好是一辆普通马车的进出大小,他拉着马进了院子,又卸了车厢,把马牵去驴房的隔壁,送上一大捧草料。

    原先就一直说要重新装修院子,奈何事多,兰州又天冷,一直下雪,刚挖好一个地窖,其他事情就干不了了,只能等其他农闲时才能继续干。

    乐山一边收拾,一边去看院内的情形,偏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被落下的小毛驴站在门口,不高兴得直哼气。

    乐山只好连忙又把小毛驴拉进来。

    “其实……”江渝打算起个调子缓解一下气氛。

    江芸芸平静看了过来。

    调子很快就又没了。

    江渝飞快认怂,磨磨唧唧拉着江漾的手,没敢说话。

    等乐山处理好这些事情,江芸芸又让人回了厨房准备今晚的吃食。

    乐山给江渝丢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色。

    江渝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春也跟着悄悄叹了一口气。

    江漾悄悄看了眼江芸芸,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拎出一根棍子,直接问道:“说吧?谁先开口?”

    “说了会打人嘛?”江渝哼哼唧唧问道。

    江芸芸用棍子敲了敲地面,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来:“实心的,打人肯定疼。”

    江渝盯着江芸芸看,小脸皱着,有点委屈也有点不高兴,隐隐约约间又有了当年在江家时的可怜巴巴小模样。

    从琼山县回京时,江芸芸经过扬州,但只停留了几日,很快就启程了,那个时候江渝整日在外面跑,两人只见了一次面的。

    那个时候的江渝就长高了许多,小时候的胆怯被一点点擦去,重新有了小孩的活泼和兴奋,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脸上也整日都是笑眯眯的。

    当日离开江家之后,江渝这棵小苗也跟着飞快长大。

    她说自己出去读书,说自己出门遇到什么好朋友,还说自己如何仗义执言,帮了很多人,说在外面的日子真快乐。

    周笙说她胆子太大了,想约束她,却又无从下手,江芸芸却又觉得她只是快乐而已,人活着不就是要快乐一点嘛。

    她是想要江渝快乐一点,但没说让她胆子这么大啊。

    “怎么要哭了,来,过来。”江芸芸无奈扔下手里的棍子,张开手说道。

    江渝立马朝着他冲过来,一把冲到她怀里,用力抱住她的腰。

    “你怎么凶我。”江渝红着眼睛抱怨着,“我可是很辛苦才走到这里的。”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湿漉漉的额头,柔声说道:“就是担心你,扬州到这里多远啊,一路上这么危险,你们三个小姑娘胆子也太大了。”

    “那倒不是,徐家说要跟着您做生意,要来兰州看看,我们才顺道跟他们的商队来的?”江渝闷闷说道。

    江芸芸擦了擦她脸上的热汗:“徐家?那他们人呢?”

    “还在城外呢,说要再看看,也不知道看什么,磨磨唧唧的。”江渝皱了皱鼻子,“我等不下去了,所以就先来找你了。”

    江芸芸去看江漾。

    江漾避开她的视线。

    “江家不要她了,那个嬷嬷老骂她,还打她手心,可太讨人厌了,所以我说要带她出门玩。”江渝在她耳边嘟囔着,“江家人不知道的,我们偷偷溜出来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揪了揪江渝肉嘟嘟的小脸:“人家要是报官,说你拐卖人口……”

    江渝不高兴了,大声反驳道:“是他们自己不要江漾的,他们心里都是江苍,那个江苍考上乡试了,我带着江漾在城外徘徊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找我们,是他们不要江漾的,可我要江漾的,我才不是拐卖呢。”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皱眉,一时间心里有很多话要讲,可看着面前僵硬站着的小孩,也同样说不出口,只好无奈说道:“衣服都带了吗?我让乐山烧点热水,你们去我屋子里擦一下,再换身衣服来,等会吃饭去吧。”

    江渝开心得用力蹭了蹭江芸芸的脖子,然后欢呼一声,左手拉着小春,右手拉着江漾,蹦蹦跳跳跑了。

    乐山松了一口气,从厨房小窗里探出脑袋,小心翼翼问道:“院子里没房间了。”

    “我今晚要去衙门值夜,让她们三个睡我屋里,晚上就你一个人,你稍微警醒点,临近年关,也不安全。”江芸芸叮嘱着,“之前不是说我屋子不是还有个书房嘛,先给她们,等年后再说其他的。”

    乐山连连点头:“肯定保护好两位姑娘。”

    江芸芸坐在小凳子上,叹了一口气,抱怨道:“江渝胆子也太大了。”

    乐山嘴角带笑,起哄道:“喏,棍子就在手边呢,那打一顿,公子是兄长,也可以教训不听话的妹妹的。”

    江芸芸一听,又连连摆手:“打小孩不好。”

    乐山忍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抱怨道:“公子,你也太溺爱了!”

    江芸芸不高兴了,严肃为自己辩解着:“我才不会溺爱!”

    就在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

    “开……开门……”外面传来一个虚弱飘忽的声音。

    江芸芸一惊,回过神来,猛地站起来:“坏了,把人丢了。”

    第三百零五章

    张道长出奇的愤怒了, 对着江芸芸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我等你等了多久,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每天站在门口的凄凉吗?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你。”

    “你说好来接我的,你说好的!!!”

    “一开始跟我说就去看看, 然后跟我说住几天也无妨, 后来又说王府东西好吃, 多住几天也行, 最后又说年前接我回家!!”

    “你人呢?你人呢?!!”

    张道长的手指都要点到江芸芸的脑门上,人气得直跳脚。

    江芸芸自知理亏, 只能愁眉苦脸地哎哎两声:“接的, 接的,正准备拿个烤鸡过来给你吃呢。”

    张道长不信:“天都要黑了,你难道还打算天黑来接我?不是还有宵禁吗?”

    “接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肯定接, 我们不是说好了嘛。”

    张道长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 一屁股又重新坐回地上, 哭了:“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家饭没一口是好吃的, 全是馊的, 我再也不吃了,我以后就跟着你吃饭, 呜呜……”张道长越说越伤心,甚至开始抹起了眼泪,“我都过得什么日子啊, 你知不知道,肃王有问题, 甚至还邀请我看他大展雄风……”

    江芸芸只好咳咳两声, 一把捂住他口出狂言的嘴, 又对着乐山打了个眼色。

    乐山连忙把烤鸡捧了出来。

    “王府的事情,烂在心里就好。”江芸芸用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张道长的脸,把他脸上的泥和灰都粗鲁擦了擦,然后才把烤鸡递过去,“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好好睡,有什么要的就跟乐山说。”

    张道长大声嗯了一声,正打算捧着烤鸡大口咬下去,突然察觉到几道不一样的视线,立马歪了歪头,抬眼看过去。

    “哎,哪来的小姑娘。”他震惊。

    江芸芸哦了一声,连忙招手说道:“来,认识一下,这是张道长,这三位你就当都是我的妹妹,以后多照顾一点。”

    张道长显然也不管,哦了一声,张嘴就打算继续咬烤鸡。

    “等会!”江渝冲出来了,眼巴巴盯着油香肉肥的烤鸡,“这不是给我吃的吗?”

    江芸芸心中一慌。

    “不是说买来给我吃的嘛!”张道长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只能勉强露出一丝笑来。

    “太过分了!”江渝和张道长大声怒斥道。

    ——

    江芸芸灰溜溜地准备去衙门,顺便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了还未下值的寇兴。

    “如此破费做什么?”寇兴收到礼物不高兴说道,“你还年轻,也要学着攒着钱,不然以后娶妻了,你夫人如何维持家用。”

    江芸芸真是倒霉催,到哪都挨了骂,只能讪讪摸了摸鼻子,瞧着怪可怜的。

    寇兴说完又觉得自己僭越了,便勉强转移话题:“你来得正好,这是前几日塌了房子的户数,都是穷苦人家,后续建房子的钱需要不少,也不知能不能拿出来,可衙门却是没有多余的钱能帮扶他们了,而且若是开了口,后面怕有歪风邪气刹不住。”

    他递给江芸芸三张纸,大概估摸着一共倒了七、八十间的屋子。

    四个养济院那边也有名单,将近四百来号人,不堪重负,现在还好有富户乡绅救济,免了衙门的几顿口粮。

    江芸芸仔细看了看:“城南那一块百姓聚集实在太多了,说起来其实也不是屋子,都是用木头稻草搭起来了,便是大一点的雨,里面都会漏雨,一直是个安全隐患。”

    “而且里面聚集太多三教九流了,人员密集,治安也不好,所以他们当时不愿意搬走也是情有可原。”

    “街上到处都是秽物,一旦天热,很容易有疫情,小孩老人体弱,环境不好,养不活也太正常了。”

    寇兴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来:“听闻你刚来一个月就把兰州城内大街小巷都逛了一遍,看来很有收获。”

    江芸芸谦虚说道:“只是粗表的发现。”

    “城内军民十万,你可知就城南那一片为何挤满了人?”寇兴反问。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眼寇兴。

    寇兴捏着胡子:“这里只有你我,但说无妨。”

    “北面,肃王府占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是道观寺庙和官署,东面的一半是兰州卫和守备营的军属所住的地方,还有州学寺庙,一些家境丰厚的商人乡绅,剩下的南面和西面,西南两面才是普通百姓、下级士兵所居住的地方,还有各类商铺,集市所在的地方。”

    江芸芸缓缓开口,在第一个月时,她就发现,整个兰州被划分得格外泾渭分明,上下戒严。

    一座肃王府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兰州,各大官署,高级将领,寺庙等等占又占了四分之一,可这些人加起来连着兰州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没有。

    剩下的人只能憋屈得挤在南面和西面。

    “西面靠近永宁门,人来人往,商户居多,所以物价高,地段好,寻常百姓也住不起,能在这里的人大都是官员,商户,又或者是读书人。”

    江芸芸沉默片刻:“剩下的人不得不挤到南面那一块,南北狭窄,所以南面位置的房子也不得不挤在一起。”

    寇兴叹气,眉心的那道皱纹又开始紧紧夹着,显出几分凝重惆怅:“你可知为何兰州城内这么多人?”

    “我听兰州城内口音多变,我猜……”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可是对面的人逃回来的。”

    现在的人都知道河套已经是蒙古的地盘了,可在十几年前,那里的百姓也是大明的百姓,太祖南人北迁时,数万的江浙百姓被安置在黄河两岸,说着同样的话,喝着同一片水。

    寇兴叹气说道:“是,兰州城它在肃王内迁时本只是一个小县,本安置不下这么多高官显赫,哪怕后来几次扩建,到现在也只有东西一里二百八十步,南北一里八十二步。”

    屋内一时间陷入沉默。

    “今早,秦通判说的也对,房子修不修对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必要。”寇兴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修了又如何,护不住,不修又没地方住。”

    江芸芸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我看城内寺庙道观实在太多了。”

    寇兴立马察觉到她的未尽之意:“百姓已经很苦了,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寄托的地方。”

    “可那些神佛都是假的……”

    “胡言乱语!”寇兴厉声呵斥道,“此话要是传出去,你在百姓中的名声要不要。”

    江芸芸低下头。

    “你若是动了这些东西,肃王第一个找你麻烦。”寇兴面无表情说道,“肃王于藩王而言,已算宽厚,但也是会杀人的,你一个大好前程的人,不要自毁前路。”

    他说完又见江芸芸还是低着头,叹了一口气:“谁都想做个好官,可好官并不是这么好做的,你不仅要考虑百姓,也要考虑你的同僚,更要考虑你自己。”

    “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寇兴看着下首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次次都在走悬崖,这并不明智,稳进的路才是你要走的路。”

    江芸芸抬头,起身行礼:“多谢知府教导。”

    寇兴收回视线,淡淡明白:“江同知愿意听一听才好。”

    江芸芸笑了笑:“定然是听的。”

    寇兴脸色缓和了一些:“年后你要推行你的农耕,这个修建房子的事情,我便交给秦通判,你手上还有商贸的时候,到时可忙的过来?”

    江芸芸一听农事册就心中一紧,犹犹豫豫说道:“之前和几个百姓聊了聊,那个农事册和兰州有些差别。”

    谁知寇兴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大明幅员辽阔,你是南人,写得东西放到北方自然不合适,不然你当我为何还不推行下去,实在是没有人说去纠正,实在是三班六房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也有很多内容看不懂。”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还请知府指教。”

    “可以寻几个精通农事的百姓问问,你也要亲自下地去看看,换植物种子都要慎重,若是真的要换,那也不能大面积改变,且做好后续的善后工作,若是种的好如何,若是种不好,又要如何兜底。”

    寇兴家中也是世代种地的,直到他爹那一辈才出了一个童生,当了教书先生,勉强也能说一句耕读世家,但对种地的事情也是颇为了解。

    两人说话间,外面的灯笼暗了下来,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薄雪,大雪落在地面上,好似人踩在碎玉上一般,窸窸窣窣的。

    “听闻你白日写了一篇序?”两人看着萧萧而下的细雪无言了片刻,半晌之后,寇兴问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是,想着做了好事就要表扬,也要让那些富人们发发善心。”江芸芸小心谨慎说道。

    “富人乡绅们也不是好糊弄的,你要和他们保持距离。”寇兴说。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问道:“我看周参将家的周夫人很是热心做善,玄妙观内还供奉了八十一盏长明灯,说是为士兵们祈福的,这次也捐了不少钱。”

    寇兴嗯了一声,并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之前排查的时候发现,军营里的人不少都有铺子,还有不算好人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做好事都是要抢着挤进去的,真有意思。”江芸芸笑说着。

    寇兴看了江芸芸一眼,突然皮笑肉不笑问道:“江同知要问什么?直说吧。”

    江芸芸一向是借杆子往上爬的人,立马主动开口:“那之前怎么买不到棉花啊?难道是这些商人两面三刀,关键时期不愿意帮忙。”

    寇兴摇头:“利益关系如何能冒着蒙古铁骑的钢刀。”

    是了,这些人因为卫所的权力聚集在一起,那在卫所很大可能要失去这份权力时,自然也就散了。

    他们都要求活着,那怎么活着都是可以的。

    如此看来,那院中的几人都有些问题。

    “天色晚了,你去休息吧。”寇兴挥手赶人离开。

    江芸芸便起身离开了,只是一出门就看到寇三姑娘站在游廊下,瞧见她就快步走了过来:“今日在玄妙观求了平安符。”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三角符,眼巴巴递过来:“我给我爹,秦叔叔都求了的,马上就要过年了,明年也平平安安啊。”

    江芸芸爪麻,看着那三角符脑海中警铃大响,神色犹豫说道:“这不合适,三姑娘还是给合适的人嘛。”

    “大家都有的,不是单你一份的。”寇三姑娘急切说道,“你不是没有家人在吗?所以我才也给你求了一个。”

    江芸芸连忙说道:“不不不,我妹妹今日来了,天色晚了,三姑娘回去休息吧。”

    三姑娘不高兴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眼神闪烁,坐立不安。

    “三娘,老爷唤您呢。”老管家快步走了过来,笑说着,“明日不是要亲自给老爷办宴嘛?难道不要先问问老爷口味。”

    江芸芸见状,便拱手离开了。

    寇三姑娘下意识要追上去,老管家眼疾手快把人拦下,无奈说道:“三娘,别让老爷生气。”

    三姑娘小脸一沉,跟着老管家去了爹的屋子。

    寇兴看着年幼的女儿叹气说道:“他不合适,这样的人你跟着只会吃苦,别人只看到他的年少有为,却不知这样的人注定是要耗尽他人心血的。”

    三姑娘噘嘴:“他才不是负心汉,他人可好了,他还夸了我们呢,说话斯斯文文的,一点也没有看不起我们,嫌我们事多的。”

    寇兴摇头:“他越好,你未来的压力就越大,你是我幺儿,自小被养的娇气,心无忧虑,没有半点心眼,你可知那些官宦人家哪有几个好相处的。”

    “你和娘不是就很好嘛。”小姑娘倔强问道,“我怎么不行。”

    寇兴眯眼看着下首的女儿,当年小小一个的小姑娘跟着他们来到这里,被兰州的风吹啊吹,也终于是长大了,活泼天真,性格善良,还有主见,真是个顶顶好的小娘子。

    “最多两年,我就该致仕了,我原本想着若是致仕,朝廷念在我多年安稳兰州也会给我升一级。”寇兴看着年幼的女儿,柔声说道,“回头我们回老家,我给你寻一个脾气好的读书人,也白白净净的,说话斯斯文文的,再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你跟着他慢慢来,只要你哥哥弟弟争气一点,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你也能一直在爹娘身边,爹娘也能一直保护你啊,你不是老说谁家媳妇会被欺负吗,你在爹娘身边,看谁敢欺负你。”

    寇三姑娘眼睛红彤彤的,捏着没送出去的平安符,委屈低着头没说话。

    “我们三姑娘可是最漂亮的月亮,可他江芸是扎手的太阳啊,你们都很好,就是不合适。”老管家连忙安慰道,“我们到时候摘一个星来,星星也漂亮啊,配我们姑娘刚刚好呢。”

    三姑娘这才蔫哒哒嗯了一声:“那我要长得和江芸一样好看的。”

    寇兴叹气,笑骂道:“没出息,盯着人脸看。”

    —— ——

    江芸芸回了自己的院子,刚坐下,阿来就送上热茶,点亮烛火。

    “你怎么还不去休息?”江芸芸笑问道。

    阿来打了个哈欠:“您晚上要来夜值了,小人自然不好在隔壁继续呼呼大睡了。”

    “那你去休息吧,这里不要你照顾了。”江芸芸说道,“晚上我就在这里休息了。”

    阿来惊讶:“哎,晚上那个高高大大的人不来接你了?”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阿来立刻慌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哆哆嗦嗦说了半天没给出个解释,一张黑脸愣是能看出胀红来。

    江芸芸无奈摇头:“你去休息吧,时间到了我自己去休息的。”

    阿来也不墨迹,把门窗都检查一遍关进后,又送了一壶油,这才打着哈欠回去继续睡觉了。

    江芸芸开始这里手头上的工作。

    商贸和商税是年后做的,到时候让各家来领条子,规范市场经营,这事情可以放手给下面的人做,也可以让秦铭负责。

    那个时候她找几个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来请教种地的事情,怎么种,何时种,要种什么,能种什么,都要仔细考察。

    房子的事情,不若问问可不可以让那些人以工代赈,城门都破成什么样子了,就是里面不少人瘦的一把骨头的,看着真是令人担忧。

    隔壁那群蒙古人瞧着还能做生意,那应该也能加大交易力度,回头问问那些商人。

    ……

    江芸芸开始一条条写计划,涂涂写写,对照着人口黄册,确定到时候到底找谁。

    直到子时,江芸芸才停笔,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计划,兰州只是一个勉强运行的机器,她现在要一点点添油,让这个机器锋利起来,真正做到西北门户的作用。

    “不急,慢慢来。”江芸芸低声安慰着自己。

    “你可以不急,但我还挺急的。”头顶传来一个惆怅的声音,“要不还是要我们小状元出马呢,一出手就来一个大的,你给的几个人好像都有问题。”

    江芸芸闻到血腥味,连忙探出脑袋张望,只看到一道影子斜落下来。

    ——瞧着能动能走,还能说闲话。

    江芸芸放心收回脑袋。

    “那都抓起来啊。”她坐了回去,不甚在意说道,“你们锦衣卫不就干这个的嘛。”

    谢来哼哼唧唧:“我倒是想抓起来,就是怕抓了惊动对面蒙古人,回头第二天就提刀站在我床头了。”

    江芸芸收拾笔墨的手一顿。

    “我还没见过蒙古铁骑如何攻城呢,之前总是听说,都说如何如何凶猛,这有生之年也能见一次,也是荣幸了。”

    江芸芸的脑袋蹭得一下伸出去,大惊失色:“快滚下来细说。”

    头顶传来谢来幽幽的一声叹,翻身下来时,胳膊出的白布明显渗出大量的血迹。

    第三百零六章

    大年二十三, 寇兴挂印休息了,衙门里的人也彻底放假了。

    江芸芸顺手把自己写好的农事册子计划书和商税第二步的发放牌照的方略图都递了上去。

    寇兴随意扫了几眼,便放下说道:“我仔细看过后再来寻你,怎么也得过了年三十再说, 今日要送灶君老爷送上天, 兰州这边都要做年馍, 你那边可需要人手?”

    江芸芸摇头, 老实巴交说道:“我不知道,家中都是小厮操持。”

    寇兴打量着面前的小年轻人, 犹豫说道:“你也十八了, 按理也该有婚事安排了。”

    江芸芸心中警觉:“因我还未及冠,家中也不是很着急,且我并未安顿下来, 如何能拉着他人陪我颠簸呢, 婚配之事也是不急的。”

    寇兴没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城隍庙那边从今日起, 就会有庙会, 不少人都会赶过来看热闹, 你初来乍到,听闻你有几个妹妹也来了, 有空便去看看吧。”

    江芸芸只好呐呐点头。

    “行了,不耽误你过年了,去吧。”寇兴挥手把人打发走。

    谁知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寇兴不解:“还有其他事?”

    “我们年前会需要和卫所那边走动吗?”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寇兴摇头:“不需要, 我们不需要和卫所走的太近,免得惹人非议。”

    “我昨日听说对岸有动静?”江芸芸又说道, “而且过年大家都比较放松, 若是对面真的有动静, 我们岂不是很被动了。”

    寇兴神色严肃:“在哪里听说?”

    “出门闲逛时,在路上听说的。”江芸芸含糊说道。

    寇兴拧眉,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妹妹刚从金城关回来,说是那边也有了风言风语,去年都指挥梁喧拓展东郭外墙三百六十丈,并遣游兵戍守,这消息是游兵们带来的消息。”

    这件事情去年闹得可不小,还从兰州这边征发了劳役,闹得大家都有怨言。

    “具体可有怎么说?”寇兴也跟着认真对待起来。

    江芸芸摇头:“其实也不清楚,只是想着其余三位指挥参将是不是能知道一些,他们都是武人,定然会互通有无,一旦敌袭,他们不保护百姓,可我们不能无知无觉啊。”

    寇兴咳嗽一声,提点着:“胡言,卫所保护每一个兰州百姓。”

    江芸芸哼哼唧唧几声。

    寇兴咳嗽一声:“那你想要如何?”

    江芸芸立马眼睛一亮,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寇兴脸色听得青红交加,不由斜眼去看江芸芸,江芸芸立刻扑闪着大眼睛,两人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寇兴这才反手比划出了一个手掌。

    —— ——

    江芸芸一出门,就被谢来揪走了。

    “怎么说?”谢来一夜未睡,眼下的黑眼圈浓到吓人,冷不丁一看就那双眼睛跟个狼一样吓人。

    “卫所放的晚,但到了二十五,兰州这边有扫房子的风俗,过了那日大家才开始安心等过年,寇知府打算借着棉花的事情,再那一日把人都请过来,到时候你把上次在黄河边找到的那个奸细给我,”江芸芸说。

    谢来叹气:“这人不行,这人现在见不得人了。”

    江芸芸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

    谢来移开视线,咳嗽一声:“还有其他的,反正他们也都不认识。”

    “那万一那个人说露馅了……”江芸芸磨磨唧唧说道。

    “保证不会。”谢来理了理江芸芸被他抓乱的领口,随口敷衍着,“外面最近乱,你别一个人出门,回头让张道长陪你一起出门,至少关键时候能把他推出去,你好端端跟养个大姑娘一样做什么。”

    “张道长一听要跳脚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

    谢来冷笑一声:“我本指望他在王府查到什么的,结果什么也没查到,也太没用了,回头还灰头土脸跑回来,抱着你哭了好大一场,真是丢人。”

    “他孤身一人进了王府,原先说好就是打好关系的,你这个要求有点难了。”江芸芸替他解释着,“他又不是锦衣卫,你也有求于人,是不是太嚣张了。”

    谢来垂眸,打量着她,然后哼唧了一声:“溺爱,真是溺爱!张道长都是老树皮了,你怎么还这样啊!”

    江芸芸气笑了,举起手来在他伤口处比划了一下:“大过年找骂是不是?”

    谢来扭头跑了。

    江芸芸抬脚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一辆马车从绸缎街飞快冲了出来,沿途惊吓到不少人,耳边是百姓议论纷纷的声音。

    “可是那个嫁给中护卫指挥的周家?”江芸芸问道。

    “可不是。”说话的男人酸溜溜说道,“原本只是小富之家,就养马的一个马夫,你知道吧,就住在南边通远门边上的,谁知道家里出了一个厉害的女儿,一下子就发达了,那一条街都是他家的。”

    “哎,我正打算买匹马,这个周家如何啊?要是里面的马还不错,我也买一匹,回头和小队长说说,也能在那些大人面前讨个好!”

    就在江芸芸准备说话的时候,谢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问道。

    “就出了崇文门,贴着墙角往东走,过了内城围墙没多久,你就能看到了,很大的一个招牌,大红色的,就周家马场,人家现在生意好了,寻常好货轮不到我们的,能给你一个中等马就很厉害了。”那男人口气还是挡不住的嫉妒,“要不我说还是生女儿好呢。”

    谢来薅到线索也懒得理会嫉妒的男人,直接拉着看热闹的江芸芸跑了。

    “你自己去,我去做什么?”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提溜走,不高兴说道,“我好歹也是城内大名人,一去就让人知道了。”

    谢来不听,甚至加快脚步,就差把人夹走了:“等要你去掌掌眼,你知道那个周夫人在各大寺庙都有捐助。”

    “那不是好事,人家有钱还有善心。”江芸芸随口说道。

    “可你瞧着她……”谢来突然捏起江芸芸的手,高高举起来,指了指天空,“对他们虔诚吗?”

    江芸芸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了?大晚上偷偷把长香拔了被你们锦衣卫发现了?”

    谢来不高兴了。

    “那你信吗?”江芸芸反问。

    谢来没说话了。

    “神佛之事谁最信,心有所求,求而不得的人,无限痛苦,祈求心里安静的,要不就是心思叵测,另有所图的人。”

    江芸芸抽回自己的手,拢了拢袖子:“前者心最诚,最是深信,中间人心知肚明,但无法排解,只能告慰虚伪,可后者心知肚明,却还是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不涉红尘的神佛却被红尘心思干扰,不得安生。

    “你觉得周夫人算什么?”江芸芸路过一家小小的道观时,闻了闻鼻尖的味道,反问道。

    “她点了很多长明灯,你说的三种要是能套,都套得进去。”谢来问道,“没有从结果到推原因的道理。”

    江芸芸冷不丁想起周夫人的面容,她看上去很严肃,不苟言笑,眉心有一道折痕,所以显得很难相处,甚至因为高耸的颧骨,整个人尖锐凶悍。

    “我也不清楚,就看这些灯是为谁点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两人说话间出了崇文门,外面一圈是新建的外城郭,实在是城内住不下去了,不得不一圈圈外外衍生出去,如今就算是外城郭也住满了人,瞧着条件比里面的还差。

    江芸芸一边走,一边叹气,要不是谢来死死拉着她的袖子,怕是走不出城门附近。

    “你就是一个小小同知,在这个兰州城里只能排个末尾,还是一个被人提防着的同知,做什么这么认真。”谢来随口说道。

    “和我一起在不经意间做出政绩,回头惊艳众人,然后我再把你夹进我的奏折里,这样我们两个都能赶紧回去,你这次安安分分在京城带着,何愁没有前程。”他苦口婆心劝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结果扭头就继续问道:“这外城的城池又矮又小,真打起来了,他们怎么办?可以入城……算了,定然是不能入城的,那他们可以躲哪里去,那些民堡真的可以进去吗?”

    原来黄河两岸有不少类似于城堡的建筑,黄河南岸是居民自发修筑的一种避难场所,但也归州县所辖,北面则是卫属的墩堡,分布于黄河以北,虏寇入侵的路径和交通要道上,负责抵御蒙古势力,保障驿路的畅通,一般路上还配备墩台。

    这两者加上城墙就成了一道防御工程,以边墙为横线,已限制内外人口,华夷区别,城堡筑于边墙内,用来聚拢百姓,扩大力量,而墩台设于外,则是点燃烽火,以此鸣敌警示。

    如今兰州一共有民堡八座,墩堡中,兰州卫辖一十六座,中护卫辖六座。

    “按道理是可以避难的,就是不知道能庇多少人。”谢来平静说道,“还不如在家里挖个地窖呢,回头真有事情,让张道长和女眷们一起躲进去。”

    “兰州如今是大城了,怎么就不能把战线打出去呢,这不是让百姓冲在第一线嘛。”江芸芸背着手忧心忡忡说道。

    谢来讥笑着:“就这还有疑似投敌的将军呢,你还指望他们能打出去吗,不说推回到哈密卫,便是打出家门口的大小松山,不仅是兰州,就连庄浪卫,古浪所,便是宁夏中卫都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江芸芸没说话。

    “而且我们的人沿途走了一圈,那些墩台也不成气候,真有敌人,谁来及时预警。”谢来声音消极,“你要是一个将军,我还真像跟着你上阵杀敌呢。”

    谢来说的墩台是边境沿线上的炮台,大体上五至十里就有一墩,各墩台还配有“墩军”驻守,大烟墩军士十人,小烟墩军士五人,他们平日里广积燃料,加紧训练,只要一看到对面有敌情就会立刻燃放烽火,一路传递到卫所,关键时刻是是需要拿起军器作战的,用来拖延时间的。

    两人不再说话,走了一段路又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很靠近通远门了。

    不远处有一家店面宽大豪气,门口插着一柄巨大的大红色招幡,上面写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周家马行。

    一匹栩栩如生的马头画像出现在布匹上。

    “好热闹啊。”谢来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甚至还有胡人模样的人。

    这一条街都是周家的,空气中有挥之不去的马骚味,走在这里的人大都裹着皮毛,形容粗犷,有些富裕但又不多,想来是各家养马的仆人。

    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人正从马行里牵出一匹高头大马,那匹马眼睛明亮,鬃毛飘逸,四肢修长,一看就是好马。

    小二殷勤地把人送走,只是一抬头就下意识朝着街对面的江芸芸和谢来看了过来。

    谢来一惊,江芸芸确实对着他微微一笑,态度自然大方。

    小二一愣,很快就移开视线,掀开帘子匆匆回了屋内。

    “好敏锐的小二啊。”谢来惊叹。

    “是啊,一个卖马的小二都这么敏锐,不去当兵可惜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谢来眉心一动。

    江芸芸的目光又看向经过自己的好马,不解:“军队不是缺马吗?可这么好的马,为何不充军嘛。”

    牵马的人听到了,瞪了一眼:“无知小儿,你懂什么,这马也是你能指指点点的,这可是我们左长史要的东西。”那人用兰州方言大声咒骂道

    谢来面无表情拔出刀来:“不瞒你说,我有病,会杀人的。”

    那大汉被这两个神经病一样的人紧盯着,心里一突。

    “算了算了,这两人穿得这么寒酸,就是嫉妒呢,怕是连马都没摸过呢。”旁边的人连忙劝道。

    那大汉顺驴下坡,牵着选好的好马头也不回就走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哼,一个王府长史还这么嚣张。”谢来冷笑一声。

    “你说,他们的马哪来的?”江芸芸倒是冷静,平静收回视线后问道,“棉花都要抢,怎么马反而不抢了?”

    第三百零七章

    “江同知。”果不其然, 江芸芸一靠近,就有个小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过来,热情说道,“这是准备来买马?”

    江芸芸之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把全城大大小小的商铺都敲打了一遍, 现在被人认出来并不奇怪。

    “打算来看看。”江芸芸笑说着, “只是不知道兰州现在的马价如何。”

    “同知想要什么样子的。”管事避而不答, 只是问着江芸芸的需求。

    江芸芸想了想:“关键时刻可以跑得快一点的。”

    管事的一愣:“这,许多马都有这样的要求, 可有具体的要求, 颜色,年级,公母等等。”

    “不挑, 只要跑得快, 能很勇敢的那种。”江芸芸坚持说道, “不要年纪太小了, 不要自己锻炼的, 能马上上手的。”

    小管事一脸疑惑, 小声问道:“是马上就要用?”

    江芸芸点头。

    “若是公务需要……”

    “是私人。”

    小管事更疑惑了,只是还未说话, 就有一人直接推开这个小管事,笑着迎了上来。

    “江同知。”

    “蔡大管事。”

    两人对视一眼,笑着打了声招呼。

    “这马是要给谁骑的?”蔡管事目光在江芸芸和他身后谢来两人身上一扫而过, 谨慎问道。

    “我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怎么, 我不能骑马不成。”

    蔡管事神色微动, 连连摆手:“不不不, 没有这个意思,那同知不若随我去后院挑一挑。”

    江芸芸抬脚前对着谢来打一个眼色。

    “这位是?”蔡大管事随口问道。

    “来掌掌眼的。”江芸芸打量着屋内的摆设,随口说道,“他可厉害了,那马看一眼就知道好坏了。”

    蔡大管家笑说着:“这位小郎君一看就是四肢精壮,想来功夫了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得意笑了笑。

    “你这马都是自己繁殖的吗?那些后院养的马可不好,大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背后的谢来故作挑剔打量着内院一匹匹的马,“瞧着还挺精神的,可别是吃了药的。”

    “那自然不敢用这些驽马来唬弄同知。”蔡大管事连忙说道,“都是和人做生意运过来的好马,我们可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江芸芸挑眉:“不是说对面对马匹控制很严格吗?互市一匹马的价格可不太低,而且都不是好马,你们哪里招揽来的生意。”

    每个朝代对于马匹都是非常重视的,“马政”一词,最早见于《礼记·月令》——马政,谓养马之政教也。

    东汉伏波将军马援提出的——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在秦朝时,就在边郡地区设立官营养马,又在内陆建官马厩,后续又颁布了《厩苑律》,规定“盗马者死,盗牛者枷”。

    等到了汉朝这个政策不仅被严格执行下去,甚至越发严禁完善,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的马不得出关,也这是汉朝能北击匈奴,拓展边境的重要原因。

    隋朝建立时间虽短,但马的数量却是猛增,大业三年,隋炀帝到北方边境巡视时,史书记载——“甲士五十余万,马十万匹,旌旗辎重,千里不绝”。

    到了唐朝专门设立太仆寺,统管全国马政,得益于唐朝强大的实力,内有自己人奋力养马,外从诸胡国引进新种,比如后世赫赫有名的大宛马、据说能日行千里的撒马尔罕良马,大大改良了本地的马种。

    最可怜的就是宋朝了,因为失去燕云十六州这一大块天然养马的圣地,只能用丝绸、绢布去换马,便是完完全全受制于人,也怪不得一直挨打,连着最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前朝不必说,得益于民族的先一步的优越性,建立了强大的骑兵营。

    到了本朝,太祖是非常关注此事的,制定了无数切实有效的政策。

    其一派人到处去买马;

    其二直接向藩属国比如高丽索要贡马;

    其三置郡牧监于答答失里营所,随水草利便,立官署,专职牧养;

    其四制定了养马之法,令军民共养马,江南十一户,江北五户共养马一匹;

    其五重新建立太仆寺,管理马政。

    史书记载洪武七年,大名已经有牧监五个,下辖近百个马场,可见规模宏大。

    政策都是好政策,和尚也是好和尚,奈何后面的小和尚不争气,这项政策越来越萎缩,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马还在,执行的人不在了。

    马明明是越来越多了,但战线就是越来越往南面推进。

    虽说现在的边境时有摩擦,但总体不是前期一样战火飞扬,更重要是对外的政策从主动出击变成了被动防守,那对马的需求就进一步下降了。

    可那些交易而来的好马呢?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边上的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

    那马是个好脾气的,眨巴着大眼睛,蹭了蹭她的手心。

    蔡大管事一见这个动作,立马介绍着:“同知这真是好眼光啊,这可是大宛马!我整个马场也就几匹呢。”

    “大宛马也能弄到了,真是厉害啊。”江芸芸笑说着。

    “哪里哪里,大家都是做惯了生意的,有好货也是高价买的。”大管事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您看看喜不喜欢,上去骑一下,若是喜欢,这匹马就送给同知了。”

    “送给我?”

    江芸芸惊讶,就连谢来都惊了。

    “若真的是大宛马,这批马可要百金呢。”谢来伸手在马的眼前晃了晃,那马儿的大眼珠子敏锐看了过来,又明又亮。

    “一看就是懂马的,这当然是大宛马,您看看这毛发,棕黑发亮,体格匀称。”

    大管事摸了摸这匹马的毛发,最后又拍了拍它的四肢:“两位仔细看看,都说‘好马出在腿上’,瞧瞧这个肢势多端正啊,管骨骨棒不粗但也不细,筋腱多强壮啊,您再看看这蹄,可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绝不会亏你的。”

    “看看这胸部不宽不窄,正正好一蹄呢,而且一看就是不教养出来的,这肌肉多丰满啊,再看看这屁股,饱满!肉多!整齐!”

    他洋洋洒洒介绍了不少,却见江同知还是没说话,只是随手摸着马儿的鬃毛,那马儿应该是很喜欢他,时不时蹭一下,一点也没刚来的骄傲劲。

    大管事眼珠子一动,看了眼同知,又看了眼身后的谢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介绍着:“都说相马是要‘当腰掐一把’,就是检查背腰的力量,您看看,这腰这背,宽而平直,没得说吧,这个鬐甲和尻,俗话说“前山高不用挑”。”

    江芸芸的手摸了摸马湿漉漉的鼻子,脸色越来越凝重。

    谢来倒是来了兴趣:“这么看确实是个好马啊,怎么放在门口啊,是招揽生意还是刚送来未安置好的?”

    “可不是!这马刚到呢,可不是运气好,就这么遇到好人家了,我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管事先是见人皱眉心头一惊,又见后面那人终于开口搭话了,这才兴奋起来,用力拍了拍手掌,殷勤拍着马屁。

    “您看看这鼻子,鼻梁高,鼻孔大,这位公子一看就懂马,应该也读过,《相马经》里说——“鼻大则肺大,肺大则能奔”,我这马能跑得很!”

    “这马几岁?”江芸芸终于开口了。

    管事连忙掰开马嘴,让人检查他的牙齿:“刚开始换门牙呢,才两年半呢,新来的,您回家再养几个月,等中间齿换了,正正好三岁,你这亲手照顾大的情分,这马可不是忠心耿耿。”

    “确实是好马,很好的马。”谢来看向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也跟着终于笑了起来:“你都说好,那肯定是好马了。”

    大管事见两人都笑了起来,立马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好马,您要是喜欢,我这边马鞍都是有的,您牵出来走一圈,便是跑一圈,隔壁也是有马场的,都是可以试试的。”

    “这一匹马要多少钱?”江芸芸问。

    “不要钱!不要钱!”大管事连连摆手,随后话锋一转,柔情地盯着江芸芸看。

    “说来也是缘分,我们祖上可是从扬州迁过来的,我这一听同知说话的调子就怀念极了,你现在又是我们兰州的同知,百姓的父母官,我们本就来拜访拜访您的,现在您能看中我家的马,那是这匹马三生有幸,遇到好人了。”

    “要是这样我就不要了。”江芸芸松开手,无奈说道,“回头传出去像个什么话。”

    “我保证不会对外人说的啊。”大管家信誓旦旦保证着。

    “我看你这里生意很好,现在直接少了这么一匹好马,回头可怎么交代啊,我还是去看看其他马吧。”江芸芸无奈说道。

    大管家见她要背着手往里走去,连忙说道:“我对外说这是您买的啊,他人如何知道。”

    江芸芸笑了:“可我没钱啊,我这一年才多少俸禄,我牵这么样的马出门,御史可要弹劾我了,我去看看其他马就是,又不是非要这样的好马,其他能在关键时刻跑得快不就好了。”

    谢来立马说道:“是啊,这马养的也金贵,咱们也没钱养啊,也就是现在急用而已,买贵了回头也不好处理呢。”

    大管事眉心紧皱,跟在江芸芸身后往里走去,嘴里还在碎碎念着:“这有何关系,会有我每月给您送粮食去,还是那句话,您是我们兰州的好官呢,整天骑着驴也不像话,这匹马陪您那真是宝马配英雄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大眼睛珠子一圈又一圈得扫视着马厩。

    大管事抓耳挠腮,急坏了。

    “哎,今日是你们的进货日啊。”江芸芸看着被马倌签过来的一溜烟的马,那马倌明显不是汉人长相。

    “是是,就是里面太乱了,怕惊扰到同知的。”大管事无奈说道,“好马都在刚才的路上呢,您是一匹也没看上啊?”

    “都是好马,可我这不是没钱嘛。”江芸芸笑说着,“我瞧着你这里是一匹差一点的马都没有,新送来的也都是好马啊。”

    江芸芸拦住牵马的人,按照他之前给她介绍的顺序一点点摸过去:“皮毛光滑,体格匀称,四肢强壮,就连蹄都大大方方的,胸部肌肉饱满,正好一蹄……”

    大管事听得越来越发白。

    很少会有人能在只听一遍的情况下,如此准确的复述出不久前的对话,觉得震惊的同时,更多的是惊悚。

    “瞧,中间齿换了,正三岁了呢,真是一个可以买卖的好年纪,想来价格不算贵,能立马脱手,才选了这个年纪送过来,这么看来那匹大宛马确实贵,年纪小养着才好。”江芸芸摸了摸小马的鼻梁,笑着安抚道。

    大管事哎哎两声,勉强说道:“果然是同知啊,说一遍就记住了,而且无师自通会看年纪了,真,真是厉害啊。”

    江芸芸又去看那个马倌。

    马倌低着头,不肯抬头,只是牢牢牵着马绳。

    “要不还是去看看其他马吧,这些马哪里配得上您啊。”蔡大管事继续劝道。

    江芸芸转身,对着大管事挑眉笑了笑,云淡风轻:“换马的时候不害怕,现在知道怕了?!”

    第三百零八章

    江芸芸其实只是想吓唬人的。

    奈何有人做贼心虚, 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原本还安安静静做着自己事情的马倌们,立马警觉围了过来。

    谢来不动声色,但右手悄悄按到腰间的长刀上。

    “不必紧张,我虽是初来乍到, 但对这些事情也是心知肚明的。”江芸芸对此一点也不紧张, 反而笑得更和善了, “不然之前查的时候, 就该把你们都枷了。”

    蔡大管事这才压下心中的不安,露出勉强的笑来:“马厩臭得很, 我们还是去外面看看嘛, 要是那匹大宛马实在不喜欢,就换个背别的看,这里的马确实是配不上您。”

    江芸芸点头:“是该走了, 我瞧着这里的马我也是买不起的, 您送我我也是不要的, 回头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谢来一手按在刀柄上, 一手随意地捏着一根飘来的马毛, 笑说着:“实在不行, 我去外面给你抢一匹回来,反正我瞧着外面也不太平。”

    江芸芸挑眉, 竟也跟着附和说道:“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蔡大管事分不清两人到底想做什么,呐呐着没开口,最后目送两人离开, 最后一拍大腿,神色凝重地离开了。

    等两人神色自若离开周家马场的视线范围, 谢来这才快走一步, 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松了一口气:“你胆子可真大啊,把他们都点出来,就不怕他们恼羞成怒,把你杀了。”

    江芸芸自信说道:“周家要是真的能这么凶神恶煞,只手遮天,那这个生意也不必这么遮遮掩掩了,要不然怎么会一见我,大管事都出来了,自乱阵脚,自然是心虚。”

    谢来一听也觉得很有道理:“你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换马的?难道这里面有马政的人被你发现了?”

    江芸芸有条不紊解释着:“你若是自己正儿八经做生意,就像那个替我们运来棉花的底下商人,虽渠道不正常,但也是靠自己本事吃的,所以我去找他们,他们大都是装傻充愣,可不是慌慌张张的,做生意嘛,端看自己手段,也不是偷的抢的,确实是不应该慌得。”

    谢来用嘴指了一个方向:“说不定是和对面做生意呢?”

    “那更不用怕了啊。”江芸芸笑,“这不是更有本事吗?众所皆知,现在好马都在对面,他们不肯给我们母马,我们的马一直都是靠之前的各类种马才能维持着,要是他们手里能有这么一条私线,那不是好事嘛。”

    谢来一想也跟着回过神来:“对啊,那他现在这么紧张,那就是他的马来源不正当,生怕被你这个铁面无私的江同知给连根拔起。”

    江芸芸笑了笑,目光看向城墙脚下乞讨的流浪汉,停下脚步来:“其实他只要当无事发生,我还未必知道。”

    “做贼总是心虚的。”谢来咋舌,“不过也没查出来他们有没有和我们要查的那个事情有关啊。”

    “不急,再看看,会有人主动给我们送线索的。”江芸芸冷不丁说道,“都要过年了,这些流浪汉要怎么处理呢?”

    谢来一听,翻了个白眼,直接把江芸芸夹走了。

    “这世上可怜人这么多,要你一个小小同知插手呢,而且他们流浪说不定是自己的问题呢,未必都是我们官府杀人放血啊。”谢来冷静说道,“我小时候好不容讨到一个馒头,就是这些流浪汉抢我东西吃,还打我,好几个都是家道中落,自己把家产赌输了,也不想干活,也不想出家,这才出门讨饭吃的,这些人最坏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扭头去看他。

    “看什么。”谢来板着脸问道。

    “那你打他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打了啊,打得他头破血流,回头还不满意,大晚上又偷偷给他套闷棍,差点把人打死了,还好我师父出现了,说我天赋异禀,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然后把我捡走了。”谢来无所谓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头:“挺好。”

    谢来臭着脸:“这有什么好的啊?”

    “勇敢大胆的人总能走出自己的路。”江芸芸从他的胳膊下抽出自己的脑袋,无所谓说道,“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还吃不起饭呢,大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然后一直喝水,睁眼到天亮的,而且棉衣也穿得皱巴巴的,读书冷得直哆嗦,被我师娘知道了,后来给我做了好多好多衣服。”

    谢来垂眸看她:“江家对你这么不好?”

    “不太好,那个江如琅,神经病一个。”江芸芸强调着。

    谢来跟着点头:“确实不是东西。”

    两人刚回家,站在门口就听到张道长正在和江渝斗嘴。

    江渝嗓门极大:“都说要先发酵的,你干嘛一直掀开棚子看啊。”

    张道长不甘示弱:“看看又不会掉肉,回头我还要做几个呢。”

    “明天要起大早的,你看到在睡觉。”江渝杀人诛心。

    张道长气得直跳脚:“我要和你哥哥说,我要和你哥哥说!!!”

    江渝冷哼一声:“这么大的人就知道告状,不要脸!”

    “行了别吵了。”乐山实在是头疼,“明日就是二十四了,本来年馍是今日做的,但我们时间来不及,但明日又有磨豆腐的事情,虽然我们有小毛驴了,但奈何它被我们公子养得娇气,拉磨肯定是不肯,那我们院子里就没有人了。”

    乐山有条不紊把众人分派出去:“小春就和我一起做年馍,漾姐儿身子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你们两个就出门买豆腐,什么类型的都买一点,豆渣也买一点,豆浆也买点,这个少点,放不久的,生的熟的都可以,反正这天冷,回家都要生火热一下的。”

    “哦。”张道长和江渝齐齐哦了一声。

    “那我们明天可以买其他东西吗?”江渝得寸进尺说道。

    乐山冷酷无情说道:“渝姐儿去问公子吧。”

    江渝看了眼张道长。

    张道长也看了一眼她。

    两人齐齐皱了皱脸。

    “我哥可小气了。”

    “江芸这个小气鬼。”

    江芸芸气笑了,推门吓唬道:“别问我要一分钱了。”

    江渝立马跳了起来,大声说道:“不行,你这样对我,我就写信告娘去。”

    “这么大的人就知道告状,不要脸!”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江渝和张道长立马心虚,灰溜溜跑了。

    谢来靠在门框上,笑得肚子疼:“你这又当爹又当娘的日子。”

    江芸芸面无表情回屋子换了个衣服,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江漾怎么不舒服啊?”

    “哦,女孩子每个月都会有的烦恼。”江渝无所谓说道,“乐山煮了姜红茶,已经喝下去了,刚才张道长也该她把过脉了,没事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回头买只鸡补补。”

    “行啊,吃烤鸡。”江渝眼睛一亮。

    江芸芸冷笑一声。

    江渝立马又开始装死不说话了,悄悄溜到屋子里和江漾咬耳朵。

    “你要吃自己去说,拉上我做什么。”江漾一听,脑袋一扭,不理会她。

    江渝不高兴说道:“你不是也喜欢吃烤鸡吗,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说隔壁传来烤鸡味呢,只要你开口,我哥肯定就同意了。”

    “我现在又没钱,我喜欢什么重要嘛。”江漾随口说道。

    江渝坐在小矮凳上,趴在她床边,半晌没说话。

    江漾难受,迷迷瞪瞪要睡过去了。

    “哎,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哥啊。”江渝突然趴过来,冷不丁问道。

    江漾倏地睁开眼,困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 ——

    院外,江芸芸换好衣服,坐在屋檐下,看着厨房门口放着的一大盆面团,张道长还在不死心地揪出一小块揉来揉去,只是瞧着没什么手艺,搓个圆都搓不出来。

    “去买只烤鸡来,就十字街那里吧,谢来总去,肯定安全一些的。”坐了一会儿,江芸芸找来小春,从兜里掏出三十文钱说道,“不用他们剁,免得看你是个小孩,把东西没去了,你也不知道,回头让乐山随便切几块起来就好了。”

    “就要这样的,这些人可会看人下菜了。”张道长头也不抬说道,“凶一点,别唯唯诺诺的,回头还要挑只小的给你。”

    小春一听立马就板起小脸来。

    只是小脸圆嘟嘟的,瞧着更可爱了。

    江芸芸愁得啊。

    “算了,让谢来去吧。”江芸芸一看小春那小身板,只好说道。

    “不行,要出门。”小春急了,“我都还没出门逛逛呢。”

    江芸芸看了眼谢来,谢来正蹲在角落里喂马,察觉到他的目光便点了点头。

    “行吧,那你路上要小心,碰到坏人就大声喊,朝着门店跑去,也不要随意站在路上看热闹,外面人很多,要注意安全。”江芸芸把钱递过去,笑说着,“要是还有多的,你就买点你们其他喜欢吃的零食。”

    小春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把钱小心翼翼放在荷包里,又放在衣服的夹层里,这才蹦蹦跳跳跑了。

    没多久,谢来也背着手,溜溜达达跟在小姑娘身后。

    张道长一看,就忍不住啧了一声:“怎么回事,这不是你妹妹的小丫头呢,你怎么也这么溺爱。”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笑:“什么丫不丫头,这么小的年纪,谁家小孩出门在外我都不放心,而且一张桌子吃饭的人,和我妹妹也没什么区别的。”

    张道长看了他一眼,捏着手里已经有点黑的面团,好一会儿又突然说道:“江芸,你好奇怪啊。”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摇了摇。

    张道长把手里的面团捏了又捏,终于觉得无聊了,又悄悄抻开,把墙上的缝隙堵上。

    “张、道、长!”头顶传来乐山威胁的声音,“你给我找事是不是。”

    张道长急里忙慌把面团捏在手心。

    “玩好就扔了。”乐山不悦说道,“实在没时间就先把屋子打扫一下。”

    张道长怯懦地哎哎两声。

    “就是,你也是大男人了,帮乐山分担分担,二十五要打扫屋子的,这院子,还有你自己的屋子你早点打扫,回头再帮忙收拾厨房,对了二十九要打年酒,这工作就交给你了,你一向爱酒,你多选几样,放在地窖里也不碍事。”

    张道长脸上又愁又喜。

    “对了,地窖的入口能修一下嘛。”江芸芸又问道,“我想修一个入口隐秘一点的,回头要是打仗了,你们也能躲进去。”

    乐山一惊,探出脑袋:“要打仗了!”

    张道长也一脸紧张:“打仗要死好多人啊。”

    江芸芸闭着眼,只是含含糊糊说道:“我就是有备无患,要是可以,年后就找人弄了。”

    乐山应了一声,继续回去做饭了:“公子瞧着脸色好差,之前买了党参正好今日来炖个鸽子。”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好闻,不吃。”

    “哎,对身体好!”乐山不高兴了,“我都下锅了,这一年到头的不长肉,回头我怎么和夫人交代啊。”

    “你也告状。”江芸芸小脸一翻,“坏人。”

    “多吃点,万一真打仗了,公子也能跑的快一点。”乐山叹气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了。

    张道长一脸凝重,磨磨唧唧走过来,蹲在她的扶手边。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

    “我听说兰州城的士兵打不过人家蒙古人。”张道长忧国忧民说道。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要不要带几位姑娘出门躲一下啊。”张道长问道。

    江芸芸平静问道:“躲哪里去?回西安府嘛?”

    张道长挠了挠脑袋,继续眼巴巴说道:“边上这么多山,去哪里不是能躲几日,我在山中经验可多了,保证吃喝不愁,等打好了再回来。”

    江芸芸沉默。

    “要是情况真的不对,你就带着乐山和三位姑娘先走。”好一会儿,她才说道。

    “可以。”张道长满意点头,随后又说道,“我到时候给你留记号,你觉得不对就跟着记号走,我那几个记号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之前运棉花的时候,我都教过的,不会有人知道的,山里这么大,我们肯定安全,我听说你上一个同知就是没人保护,直接被人砍死在衙门的,真凶啊,这些蒙古人真不是东西。”

    江芸芸笑了笑:“江漾情况如何?”

    张道长被突然打断话题,回过神来,讪讪说道:“还行吧,小姑娘心事重,又是初来乍到,有点水土不服,所以才这么难受,而且女人月事大都就会不舒服,她这个情况先吃药看几日,能调理得过来,就是脸上的伤和手骨的错位,一开始怎么不好好治,现在怕是不行了……”

    江芸芸猛地睁开眼。

    “脸上的疤是没什么指望呢,最多也就是淡化一下,但肯定去不掉了,那个手骨一开始虽然疼,那也要忍一下的,现在都长歪了,总不能重新敲断吧。”张道长絮絮叨叨抱怨着,“真是的,怎么这个时候还溺爱啊……”

    江芸芸沉默着,半晌之后才打断他的话:“不要在她面前说这些。”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是跟你说。”张道长又连连保证着。

    “那个药方子到底写好了没?”江渝又从屋子里急匆匆跑出来,叉腰站在张道长面前,“你到底会不会啊!!不会我就去找个大夫,她现在手也开始疼了。”

    “马上马上。”张道长掏出葫芦开始喝酒,得意说道,“我以前云游的时候,看过很多妇人的毛病,水平可比一般的大夫好,那些大夫还未比有我看过的人多呢。”

    江渝叹气:“是啊,他们都不看女人的,我之前月事迟迟不来,可把我娘吓坏了。”

    张道长一听,连忙说道:“伸手我来看看。”

    “现在好了啊,就是比较迟,当时老妇人请了她的好朋友,茹老大夫给我看过了。”江渝大大咧咧伸出手来,“茹老妇人说就有些人会来的很迟的,但我身体可健康了,一点毛病也没有。”

    张道长一边捏着胡子,一边捏着江渝的手腕子。

    乐山有点紧张,捏着铲子,紧盯着张道长看。

    “确实脉象有些不一样,和你哥……嘶……”

    江渝眼疾手快拽下他的胡子。

    张道长吃疼。

    “哎,别,别,怎么就突然动手了。”本来很紧张的乐山惊呆了。

    江渝笑眯眯说道:“不是哦,他胡子上有蚊子,我刚才给他抓下来了。”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胡子。”乐山以为是江渝调皮,小心翼翼说道,“张道长好歹年纪在这里呢。”

    “哦哦,对不起啊。”江渝敷衍地道歉着,大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张道长。

    张道长没敢说话,只是悄悄看了眼江芸芸,然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下巴,忍痛说道:“好兆头啊,要知道现在我们这一群人就好像在过江时遇狂风,舟将颠覆,就该把所有东西都扔了,我一把年纪了,正好拔一根胡子扔下。”

    乐山不解:“什么意思?”

    “抛毛啊。”张道长叹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还好抛了啊,这船还在呢,不然就翻了。”

    乐山听不懂,无奈笑了起来:“什么啊,奇奇怪怪的,不说了,你们不要吵架了哦。”

    张道长叹气。

    江渝也不给人把脉了,继续催促道:“你快把药单写出来,我要去抓药了,江漾不舒服!”

    “好好好,小祖宗你快走吧,我一看你就下巴疼。”张道长挥手把人赶走。

    江芸芸对此的动静充耳不闻,稳然不动,只是继续摇着躺椅,一晃一晃的,瞧着格外悠闲。

    张道长索性也不起来了,直接坐在她手边,掏出笔纸,嘴里碎碎念着,琢磨了一炷香才写出一张药方。

    “肯定药到病除。”他满意说道,又喝一口酒。

    “你要不给我也把把脉。”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冷不丁开口,“过了年都十九了,我怎么还没有……”

    “咳咳咳……”

    张道长惊得一口酒猝不及防咽了下去,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紧紧抓着江芸芸摇椅的扶手,青筋都冒了出来。

    第三百零九章

    要不是这次江漾生病了, 这事又被江芸芸抛之脑后了。

    人就是这样,只要没什么不舒服,那就一点问题也没有。

    现在突然回过神来,又觉得哪哪都不得劲。

    所以江芸芸就这么随意问出口了。

    她倒是神色自若, 张道长吓得不轻, 眼睛瞪得像个铜铃, 直勾勾看着江芸芸。

    “你也不知道吗?”江芸芸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随口反问道,“那算了, 当我没说。”

    其实这事问精通妇科的茹老夫人比较合适, 但奈何不合适。

    张道长先是鬼鬼祟祟扫视了一眼院子,又看了还在厨房炒菜的乐山一眼,然后又看了大门紧闭的姑娘们住的屋子一眼, 最后才看向神色镇定自若的江芸芸一眼。

    “你……”张道长刚一开口突然有些仲怔, 古古怪怪看了江芸芸一下, 脑袋拱了过来, 压低声音说道, “好奇怪, 你说这个事情。”

    江芸芸笑了笑,椅子还是慢慢悠悠摇着, 闭眼问道:“哪里奇怪,我是女的,问问月事不是很正常。”

    张道长一脸震惊, 突然小心翼翼摸了摸江芸芸眉骨上的那道伤口。

    江芸芸冷不丁睁眼看他。

    张道长又怂得猴急火燎收回手,磕磕绊绊说道:“你这个疤去不掉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张道长被她看得整个人坐立不安, 眼神漂移:“那你这个不在意啊?”

    “不太在意, 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江芸芸也伸手摸了一下。

    靠近眉骨的地方, 皮肉薄薄的,之前被划了一道疤,这里的皮肉不再紧实,手指下的手感是皮肤挣扎着长出的奇怪的手感。

    不痛不痒,甚至长出异于寻常的肤色,幸好江芸芸本就白,而且性格稳定,这道疤就这么安安静静落在脸上。

    “寻常女人要是脸上有这么一道疤,会哭死的。”张道长又故意说道。

    江芸芸便又看向他。

    张道长吓得抱头鼠窜:“看我干嘛!看我干嘛!!”

    江芸芸笑了笑,收回手,重新搭在扶手上,随口问道:“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原因吧?”

    张道长站在台阶下,半晌没说话,江芸芸也不指望他了,闭上眼继续休息。

    到了兰州到现在,她每一日都很忙碌,不曾放松下来片刻,现在倒是难得的安静,鼻尖的喷香的饭味,耳边是邻居家小女孩的笑声,天空是灰沉沉的云堆在一起,但却又是难得的好天气。

    江芸芸眼睛又重新闭了起来。

    椅子晃晃悠悠重新开始一晃一晃的,柔顺的衣摆垂落下来,连带着她整个人刚才一闪而过的锐利气氛都消失不见了。

    张道长又磨磨唧唧靠过来,狗胆包天地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嘴里碎碎念着:“我看看,我看看。”

    江芸芸就任由她把脉。

    张道长抓着胡子,来来回回按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道:“你,你以前是不是大病过一场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睁开一只眼,笑说着:“呦,还真是神医啊。”

    张道长难得没有笑,严肃看着她:“那你现在还这么拼命,你才几岁啊。”

    江芸芸抽回手,想了想又说道:“可你们现在所看的我的一切,都是我努力来的,我不努力,我也不能今日坐到这里。”

    张道长语塞,尴尬地揉着手指,半晌之后才继续结巴说道:“我就说你跟着我出家,我肯定带你长命百岁,我老师,我老师真的活了一百多岁的,你,也可以长命百岁的,活很久很久的。”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头顶的云,笑了起来:“要是我在一开始就遇到你,我肯定就跟你走了。”

    张道长坐在小矮凳上不说话了。

    隔壁的厨房里,乐山炖的党参乳鸽已经飘出味道来了。

    “你这个情况我没遇到过,但你脉象其实很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问题才迟迟没有来,但我看着也没其他问题,瞧着还可以。”张道长低声说道,“你每个月会不舒服吗?”

    江芸芸想了想:“本来觉得是吃饭不准时闹得胃疼,现在想来应该是有一点肚子疼的,不过很轻微,所以我才没当回事。”

    张道长又没说话了,胡子都要揪断了几根:“年纪轻轻竟然不按时吃饭,你真是不要命了,我跟你说,吃饭很重要!人靠五谷杂粮,你又辛苦,应该多吃点才是,哎,但你的脉象瞧着还挺正常的,也不是那种妇女症状的不通之症。”

    “那就算了。”江芸芸无所谓说道,“总归还是活蹦乱跳的,不是嘛。”

    “别担心,我一定给你仔细问问。”张道长连忙保证着,伸手要去给她把脉,“我再仔细看看。”

    “干嘛!”江渝一出门,就看到张道长的爪子抓着江芸的手,立马警觉冲了过来,隔在两人中间,顺手把张道长推开,把江芸的手收拾收拾送到自己背后去,“你干嘛摸我哥哥。”

    张道长震惊:“我是在把脉。”

    江渝紧张扭头:“哥,你病了?”

    “没,生龙活虎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江渝立马不高兴说道:“我哥没病,我哥好得很。”

    “我给他调养一下身体怎么了,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粘人,快走开。”张道长也是憋了一口气,势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伸手要把江渝扒拉走。

    江渝不让:“不行,我哥没病吃什么药,而且听上去也不吉利啊。”

    张道长垮着脸,看向江芸芸:“你不管管你妹妹!她就这么欺负我的。”

    江芸芸发挥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张道长年纪在这里了,尊重点。”

    “可他好吃懒做的。”江渝也跟着不高兴了,“还骗小春的肉吃。”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说道:“哎,你这么大的人怎么骗小孩吃的。”

    张道长辩驳着:“小春一个人多能吃啊,你干嘛不说她,光说我了。”

    江渝皱了皱鼻子:“小春长身体呢,多吃点怎么了。”

    “你就是偏心,我吃的永远都是鸡翅膀,我要吃鸡腿!”张道长指责着。

    江芸芸听得不耐,直接翻了个身,背对着幼稚的两人。

    “唉唉唉,吵到公子休息了!”乐山做好饭,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的三人,连忙说道,“公子难得这么早回来休息,别在他身边吵架,真是的,几岁了。”

    乐山挥手把两个人赶走,还顺手抽出一条小毛毯披在江芸芸身上:“饭还要再闷一会儿,公子休息休息,这脸都尖出下巴了。”

    江芸芸被子一埋脑袋,再也不理会边上喋喋不休的两个人了。

    “都是你,打扰你哥睡觉。”

    “我哥没病,你干嘛非要给他看病。”

    两人来到院子中间开始斗嘴,乐山搬出一大碗菜,塞了过去,敷衍哄道:“好不容易才买过来的新鲜蔬菜,来来,你们仔细择一下,等会炒个猪油青菜吃吃。”

    两人立马不吵架了,一左一右坐在台阶下开始择菜。

    没多久,小春也蹦蹦跳跳回来了,手里拎着被荷叶抱起来的整只整鸡,另外一只手里则是打包着其他两个小东西。

    “烤鸡!”江渝大喜。

    “还买了青梅干和奶酥糖呢。”小春开心说道:“选了小一点的烤鸡,才二十文,剩下的一人一半,喏,青梅干你的,奶酥糖是三姑娘的。”

    “耶,她最喜欢吃奶酥糖了。”江渝欢呼一声,“不过好少啊,这个是不是很贵啊。”

    “超级贵,十文一两,我求了好久才给我三块的五两的。”小春笑眯眯说道,“快拿去给三姑娘吃。”

    江渝拎着吃的也跟着开开心心跑了。

    没多久,谢来也慢慢悠悠回来了,一眼就看到被被子裹住脑袋的江芸芸,看了眼摸鱼择菜的张道长,又看了眼正准备去切鸡的乐山。

    “哎,周家的人朝着我们这边来了。”谢来朝着江芸芸走去,站在他边上说道。

    江芸芸闷闷嗯了一声。

    “不准备准备?”谢来不解问道。

    “不需要,等会你就能出去把人打发走。”江芸芸的眼睛从毯子里冒出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我们越准备,他们越紧张,到时二十五那日,一桌的饭能给你开两桌信不信。”

    谢来很快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几人正准备在廊下吃饭的时候,传来敲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一次绝不超过三声,瞧着很是恭敬。

    众人面面相觑,在屋内吃饭的三位小姑娘也好奇探出脑袋,江芸芸巍然不动坐在椅子上,只是对着谢来打了一个眼色。

    谢来犹豫着起身,压低声音问道:“我怎么开口啊?”

    “不要,没事情,和你无关。”

    谢来一头雾水出去开了门,他没有打开大门,只是开了一条缝,外面站着的正是白日见到的周家马房的蔡大管家。

    一群人背后还站着一匹马,正是白日见得那批大宛马。

    蔡大管家一见到他就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不要。”谢来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蔡大管家不笑了。

    “您今日来买需要的马……”他勉强重新笑了起来,“真有大事我们也该尽一尽绵薄之力。”

    “没事情。”谢来再一次鬼使神差说道。

    蔡大管事这次没话说了,和他大眼瞪小眼。

    “和你无关。”谢来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我关门了。”

    他说完就咣当一下关上门。

    蔡大管家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愣了好一会儿,突然用力拍了拍大腿。

    “出大事了啊!”他着急离开。

    院内,谢来竖起大拇指:“料事如神。”

    江芸芸已经捏着鼻子喝了一碗鸽子汤,神色蔫哒哒的。

    “吃了补补气血。”乐山倒是满意极了。

    谢来坐了回来,仔细听了听:“他们走了,还会来吗。”

    江芸芸摇头,开始吃饭。

    若是正常吃饭,她饭量不少,就是平日里太忙了,时常会没时间吃饭,今日得了空,给自己打了一大碗饭,除了鸽子肉,其他的都吃的不少。

    四人也不再说话,把一桌子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的,连汤汁都没留下。

    “过年想吃什么菜色?”乐山一边收拾筷子,一边问道,“我抓紧时间准备。”

    “想吃点扬州的菜。”江芸芸吃饱喝足,坐在椅子上发呆,难得开口点菜,“想吃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三套鸭……”

    乐山一听苦恼说道:“兰州哪来这些东西啊,要是实在想吃,我做个炒饭行不行,回头找找火腿有没有卖。”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看溜达出来消消食的江渝:“你想吃水晶肴肉吗?”

    江渝眼睛一亮:“吃啊。”

    “行。”江芸芸点头,“你回头问问江漾和小春吃什么。”

    乐山惊了:“去哪里买这些东西啊。”

    江芸芸灿烂一笑。

    —— ——

    农历二十五日,距离过年还有五日。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了衙门,谢来套了驴车跟在他后面,只是江芸芸还没和他说几句话,就被人带去后院去找寇兴了。

    寇兴瞧着精神不太好,一见到他就板着脸:“你好端端去招惹肃王做什么?”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肃王也要来参加我们的联谊活动嘛。”

    寇兴见她一脸天真迷茫,瞧着是真的不知情的样子,这才软下口气说道:“王爷自然不好过来,但是昨日来传话,说我们能携手共进退很是欣慰,还送了一桌吃食。”

    “王爷说您是扬州人,来兰州怕是吃不惯,这些日子也辛苦,瞧着人都瘦了,所以特意备了两桌菜,不好亲自送上门,所以叫你转交给你扬州的那一桌,你找你家小厮带回去吧。”

    江芸芸露齿一笑:“王爷大气啊。”

    寇兴不悦说道:“我听说你之前去周家马场了。”

    “嗯,想买一匹马。”江芸芸解释着。

    “养马可不便宜?”寇兴还是不信地质疑着。

    “我年轻时在白鹿洞学院学过骑马射箭的,现在想要重新捡起来。”

    寇兴一听这话,倒也信了几分,但还是警告道:“少和那些武将及其家人打交道,回头御史参我们一本,不合算。”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众人说话间,管家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小声说道:“两位指挥和参将都各自带了一人来了。”

    “秦通判也来了。”

    “人都齐了,走吧。”寇兴理了理袖子,起身说道。

    大过年的,大家都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个看上去神采飞扬的,除了唐伦。

    哎,唐伦一来就紧盯着站在寇兴后面的江芸芸看。

    江芸芸低着头装死。

    秦铭也紧盯着江芸芸,他早些出门被陈继等人逮住,盘问了许久,奈何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路上嘴皮子都要说干了。

    那边,陈继一见到人就急切问道:“可是又有棉花了。”

    “棉花若是给基层的士兵穿应该是够了吧。”寇兴不解问道。

    陈继神色讪讪。

    寇兴见状,欲言又止,到最后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行了,直说吧,有什么事情。”周伦直接问道。

    “先上桌吧。”寇兴叹气说道。

    一行人神色各异地去了正堂。

    “好丰盛啊,可是大出血啊。”秦铭看着满满一桌的硬菜,震惊说道。

    自家上峰是个多勤俭节约的人,他是最清楚的。

    “今日寇知府做东,上桌吧。”周伦说道。

    一行人也各自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租了下来,江芸芸坐在寇兴的右手边,他的右手边则是对他虎视眈眈的唐伦。

    江芸芸对着他又是咧嘴一笑。

    唐伦想笑,但又笑不出来了。

    寇兴在他们坐下后,却让仆人们都退下了,甚至还关上门,门口由老管家亲自看着。

    “这是?”陈继不解问道。

    周伦等人也顿时一脸警觉。

    “不要紧张。”寇兴叹气,“江同知,你说吧。”

    众人一听他这么说,更紧张了。

    秦铭想要拿筷子的手一顿,也放了下来。

    ——众所皆知,一件事情只要碰到江芸,那肯定不会是好事!

    江芸芸抬眸,目视众人,和气说道:“这事说起来和周指挥还有些关系呢。”

    周伦紧张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

    周伦紧张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带进来吧。”江芸芸拍了拍手。

    没多久,谢来就拖着一个断了腿,满身都是血的人面无表情出现在众人前面。

    “你动私刑!”分管刑狱的秦铭失声说道。

    “这是……”陈继打量着那人,不解问道,“此人为何受如此重的刑?”

    “这事当日周指挥在惩戒士兵时,这人就躲在人群中。”江芸芸口气沉重。

    众人没有说话,江芸芸也跟着停了一秒。

    “这是对岸的奸细,想要看看我们城内冬日到底有没有冬衣。”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还好当日周指挥没有动手杀人,不然这人把消息一传出去,半夜起来只怕是不知先对内还是对外了。”

    周伦脸色大变,蹭得一下站起来,目眦尽裂:“好你个奸细,看爷爷不杀了你。”

    江芸芸冷静说道:“杀了一个他有什么用。”

    “你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陈继也紧跟着问道。

    江芸芸点头。

    “可有眉目?”周伦也跟着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找到了几个,但想来没有找尽,只得知对面之人今年该有些动作了。”

    “何时!”

    “多少人!”

    “哪边进攻!”

    众人激动起来,连忙追问道。

    江芸芸目光扫过众人,又看向那个血肉模糊的人。

    那人已经半死不活,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发出呵呵的破风箱的声音。

    “不如把此人交给我,我们中卫定有办法撬开他的嘴。”唐伦厉声说道。

    江芸芸含笑看着他:“并非我不愿,只是此人很了解军营情况,说是家中有人在军中,只我们问了许久都没有问出更多,只说是认识军营采购伙食的人。”

    众人脸色大变。

    “今日请诸位来,便是想要查一下内部的情况。”寇兴终于开口说话了,“马上就要过年了。”

    —— ——

    “一桌子饭菜一口也没吃,怪可惜的。”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还颇为遗憾说道。

    寇兴面无表情说道:“你若是爱吃,就都拿走吧。”

    江芸芸激动地搓了搓手:“这都不好意思啊。”

    寇兴皱眉,看了她一眼。

    “家中要养的人实在太多了。”江芸芸叹气。

    寇兴不想理会,便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这事你引起的,也由你自己盯着。”

    江芸芸掀起袖子,兴冲冲准备打包东西,突然看到秦铭还站在自己边上,不由抬头:“秦同知怎么还没走。”

    “你难道真的是……”秦铭刚一开口,又猛地闭上嘴,那目光逐渐警觉敬畏起来,到最后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一头雾水,但非常警觉:“哎,你也想要这些吃的吗?”

    秦铭嘴角微动,到最后头也不回直接走了。

    不说衙门内奇奇怪怪的气氛,那边席面上的人刚从衙门散开,那几人对视几眼,最后直接分头离开,只是他们离开没多久,就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江芸芸打包两桌菜,得意地驾着驴车回来了,站在大门口,大手一挥儿,得意坏了:“你们看看我带了什么回来,一桌扬州菜,一桌兰州菜!”

    张道长和江渝站在一起,齐齐张大嘴巴:“哇。”

    “哪里弄来的,好多钱吧。”乐山看着叠得满满的一马车的菜篮子,震惊问道。

    “哇,这个扬州菜竟然有螃蟹,现在这个季节竟然有螃蟹!”江渝瞪大眼睛。

    “这个酒也太香了吧。”张道士的脑袋都要伸进去了。

    “好多吃的啊。”小春动了动鼻子,也忍不住跑过去围观,“好香。”

    江漾坐在椅子上,只是安静地低着头,揉着畸形的手指。

    “快快,乐山仔细看看,容易坏的早点吃,能放久一点的晚点吃。”江芸芸笑说着,“你们想吃什么先吃,都挑出来,剩下的都放在地窖里,能放好几天呢。”

    江渝一听就高兴跳了起来,拉着江漾就冲过来挑吃的:“你喜欢吃甜的,这个糖醋鱼你肯定喜欢,哎,小春喜欢吃肉,这个排骨拿出来吧,这个蟹粉狮子头我想吃。”

    张道长眼疾手快,拿了两壶酒。

    “公子喜欢吃面食,这个糕点拿出一半来,谢大哥喜欢吃肉,倒是不挑,这个酱骨头拿出来。”乐山有条不紊,“喜欢吃的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等会热一下。”

    大家脸上喜气洋洋的,简直是提早过年,她们搬出自己要吃的,这才开始收拾这两桌菜,能放久一点的就先用荷叶包起来,放在地窖里冷藏,放不久的就直接放在食盒里,明天就来吃。

    大家坐在廊檐下,感受着阵阵冷风,但心里却又是格外高兴的。

    江芸的俸禄不多,又要养这么多人,一直捉襟见肘,这两桌菜吃到过年都没问题。

    江芸芸摇椅子的动作都快了许多,眼睛开心地眯了起来。

    天色将黒,大家终于散开了,谢来也悄悄翻墙回来了。

    第三百一十章

    原本忙碌的院子在众人都各自散去后又跟着安静下来, 乐山留了一盏灯挂在厨房门口,也回去休息了。

    江芸芸一个人坐在摇椅上晃晃悠悠,眼看就要睡过去了,谢来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他一回来也不说话, 只是安安静静坐在江芸芸边上, 浑身还带着水汽, 衣摆都是湿漉漉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 打趣着:“怎么了?坏人贴你脸上了?”

    谢来没说话,突然笑了一声, 但肯定不是开心的笑, 听上去冷冷的:“就是觉得好笑。”

    江芸芸哦了一声:“厨房里有给你留的饭,乐山给你挑了酱骨头,很好吃, 你要不先去吃一口, 等会吃饱了再回来和我说说这个好笑的事情。”

    “都这时候了, 你还惦记着吃。”谢来气的用力摇了摇椅子。

    江芸芸也跟着晃了起来, 不高兴说道:“我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啊, 我还给你留了蟹粉狮子头呢, 从张道长嘴里抢出来的。”

    谢来按住椅子,起身去端饭吃。

    江芸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摸了摸下巴。

    “三个人都有问题?”等他一坐下,江芸芸就问道。

    谢来一惊,抬头去看她。

    “我猜的。”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瞧着跟天塌下来一样。”

    谢来大口大口扒着饭,含糊说道:“那你继续算算, 小状元。”

    “我猜唐伦应该也去找了王爷。”江芸芸躺下来, 看着黑漆漆的头顶, “周家是不是也有动静啊,他们瞧着最心虚了,所以你觉得是中护卫有问题。”

    江芸芸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你是不是还怀疑肃王。”

    谢来不吃饭了,忍不住说道:“你可闭嘴吧,我听着真害怕,饭也吃不下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手:“另外两位又去做什么了?你说来听听,同舟共济,总归互相分享才是。”

    “他们三人一回去就整治了军营,抓出了不少人。”谢来把最后几口饭扒拉干净后,才开口说起下午的事情。

    “这不是好事嘛。”江芸芸不解说道。

    “你作为同知,能对衙门内衙役的好坏一目了然吗?”谢来问。

    江芸芸摇头:“若我是县令大概是可以的,可我现在是同知,对下面吏的控制反而不如以前,但我会一个个核查下去,而且寇知府也不是能放任手底下人随意行事的无能人,所以大概率能抓到八九不离十。”

    谢来嗯了一声:“我是见过你驭下的手段的。”

    在琼山县的时候,江芸芸就是内严外松的管理方式,对县丞主簿等人都是狠抓守法规矩,又让他们严格约束属下,做事情又有考核要求,一点情面也没有,而且碰上两税修路,众人一起忙活到深夜都是常有的事情。

    可平日里逢年过节又对三班六房,县丞主簿很客气,发钱送东西一点也不手软,若是家中困难的,甚至还是主动帮忙,所以大家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所以是抓的人不对。”江芸芸敏锐问道。

    “但总归是有收获的。”谢来讪笑,“就是还没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锦衣卫抓得多而已。”

    江芸芸了然:“你是觉得他们驭下不严,被底下人蒙蔽了?”

    “只能说上下沆瀣一气。”谢来不悦指责道。

    江芸芸并不意外:“算是长久的弊病,当日棉花事情中你也就该知道他们并非什么良善之人。”

    “他们还派人去外面查了。”谢来又说道。

    “那不是好事吗?”江芸芸不解,“提早探测到敌人的动静。”

    “不是前锋。”谢来说。

    “那是谁?”江芸芸追问。

    “我不知道,跟着他们的人还没回来。”谢来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两军之中各有细作,若是平日交流信息并不奇怪,但我们都已经给出这么明显的指示,那些人就在对岸活动,如今黄河水已经冻得这么结实了,一个时辰就能到我们城门口,他们还是如此不紧不慢,我只觉得糟糕。”

    江芸芸伸手,随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着:“若他们是进取之人,早就打出去了,何来如此龟缩在兰州城内。”

    谢来还是气闷,捧着碗筷没有说话。

    两人坐在夜色中沉默。

    “要是真有问题,你记得及时躲起来,没必要为他们的不作为而拼命。”谢来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谢来看了过来。

    “你在生气他们得知真相还在相互抗拒,不肯合作,还是恨他们保家卫国之心被利益所蒙蔽,到现在还想着自己的事情?”江芸芸笑问着。

    谢来嘴里嘟囔了几句,到最后只是移开视线,盯着空荡荡的碗里看。

    “可你看,这个城内不是只有那些将士,还有我们呢?还有耿直的御史,甚至还有巡城太监,只要不是全都烂了,那就还有得救。”江芸芸镇定说道。

    谢来摸着腰间的长刀:“所以,是你嘛?内阁就是要你来做这个事情的?”

    “应该不是。”江芸芸哭笑不得,“我哪有这么厉害。”

    “可当时海南卫中也有和倭寇勾结的人,当时不是也被你找出来了。”谢来去看她,坚持说着,“内阁那群人都是人精,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把你打发到这里的。”

    江芸芸把手放在毯子里,感受着毛茸茸的触感,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摇摇晃晃:“那现在也不过是再抓一次而已。”

    谢来看着江芸芸,突然站起来说道:“对,你说得对,要不是我锦衣卫的暗卫,不够人手去抓人,我肯定把他们都抓起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震惊:“你们到底抓了多少人?衙门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收到。”

    谢来冷笑一声:“我们锦衣卫抓人那肯定是连根拔起的,有的是手段。”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一看就是熟练工了,怪不得陛下找你来呢,真是厉害。”

    谢来盯着那翘起来的大拇指,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夸奖还是嘲讽。

    “你这一天也辛苦了,早点去休息吧。”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那你呢?”谢来不解,“我瞧着你总是不爱睡觉的样子,说起来,你可真是一个劳碌命啊,当一个同知就想这么多,这要是以后当阁老了,不是要累死。”

    江芸芸嬉皮笑脸:“那正好啊,我瞧着还有些距离,可我们谢佥事距离那位置那可是一步之遥,到时候可要多多提拔我啊。”

    谢来捧着一口空碗,想得意又得意不起来,一张脸变来变去。

    “哎,不是我说,我们小状元的嘴就是动听。”到最后,谢来还是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

    江芸芸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只是看着他笑。

    谢来慢慢悠悠把碗筷洗了放回橱柜里,然后才对着江芸芸说道:“都要子时,你真不睡不成。”

    “我在想一个事情。”江芸芸轻声说道

    “什么事情?”谢来随口问道。

    他看着江芸芸缩成一团的样子,直接手脚利索地把人连带着椅子都拖到角落的避风处:“兰州的北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可别着凉了。”

    “我看过翰林院的档案,在太祖、太宗时期,边境的卫所不是这样的。”江芸芸的声音很轻,飘在寒风中,若不仔细听,甚至会忽略过去。

    谢来动作一顿,自上而下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一个制度过了一百年……”江芸芸轻声说道,“坏了。”

    谢来一惊,连忙用被子捂住她的嘴。

    江芸芸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谢来叹气:“我是锦衣卫!锦衣卫你知不知道!尊重一下我可以嘛!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回头我就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大概是笑了,手下的肌肉动了动,眼睛也跟着弯了弯。

    谢来一怔,呆了片刻,才讪讪松开手,一肚子的脾气都没了,只能气笑一声:“什么鬼毛病。”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整个人懒洋洋的。

    “我被师父带入锦衣卫时,也曾看过很多锦衣卫的秘密档案,那个时候的卫所称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战无不胜,现在变成这样却是出人意料。”许久之后,谢来也轻声说道。

    两人一站一躺,沉默了许久,瞧着江芸芸都要睡过去,谢来又把人推醒:“去屋内睡觉,回头这事还需要你呢。”

    “我等会就回去。”江芸芸含糊说道,“我在想一个事情呢。”

    谢来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摸了摸鼻子:“那我就不问了,总觉得是掉脑袋的事情。”

    江芸芸还是笑了笑:“换身衣服吧,都湿了,小心着凉。”

    谢来见状就背着手溜溜达达回去休息了。

    院中很快就剩下江芸芸一人。

    她的脑海中实在有太多事情了,只要一闭上眼,所有事情都会涌了过来。

    琼山县的时候,所有事情都可以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

    衙门里有问题,那就清理衙门。

    粮食有问题,那就整顿粮商。

    田地有问题,那就解决纠纷。

    军队有问题,那就一刀砍断。

    她就管着那个一亩三分田,把不好的杂草一点点拔了,再把自己觉得是好的东西一点点种上去,只要精心养护,这亩地肯定能盘活,而且她还找了很多帮手,所以做起事情来事半功倍。

    倭寇是个大问题,但至少现在不是,他们还弱小,所以可以用经济拉拢,分化对立他们的内部势力,只要给她足够多的时间,她相信贸易可以侵入敌人的内部。

    可现在蒙古已经是个大问题了,他们高举的屠刀就在自己头上,他们已经很强大了。

    她有预感,这场战近在咫尺。

    她需要一场胜利。

    一场能彻底让蒙古畏惧,愿意坐下来慢慢谈的胜利。

    江芸芸脑袋乱糟糟的。

    其实不止这个事情,农事册的事情也很重要,她很担心这个事情会办砸在自己手里,那可真是千古罪人了。

    城墙也实在太破旧了,最好能修一下。

    养济院的那几百号人要如何处理。

    就连商贸的事情也要重新考虑。

    和隔壁的邻居如何打好关系。

    事情实在太多了。

    明明只是一个同知,但被放在一个更大的衙门里,事情却比做县令的时候更多,更要慎重了。

    江芸芸翻了个身,借着冷风让自己脑袋清醒一下。

    ——慢一点。

    ——冷静一点。

    就在她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一个开门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看过去,正看到江漾站在门口。

    江漾许是没想到江芸芸大晚上还在外面,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江芸芸震惊,“不是不舒服嘛。”

    江漾一看到她就低着头,想要扭头回去,可想了想还是停在原处。

    “睡不着吗?那过来聊聊。”江芸芸看着她苍白消瘦的小脸,低声说道。

    印象中的江漾明明是一张肉嘟嘟的小脸,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话脆生生的,是个超级可爱的小姑娘。

    可现在的江漾整日低着头,沉默阴郁,瘦的下巴都出来了,几日也听不见她说几个字。

    江漾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竟也走了过来。

    她用完好的左手搬来被放在院子里的小板凳,然后放在距离江芸芸不远不近的柱子边上。

    “是睡不着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江漾嗯了一声。

    “在兰州习惯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江漾还是嗯了一声。

    江芸芸没话可说了,躺在躺椅发了一会儿呆。

    江漾也没说话,就是坐在小板凳上,不知在想什么。

    “我哥哥考过乡试了。”没想到,很久之后是江漾先开的口。

    轮到江芸芸嗯了一声。

    “你,你不生气嘛?”江漾终于抬眸去看她了,不解问道。

    江芸芸这会儿是惊讶地嗯了一声:“我为何要生气?”

    江漾想了想:“你们不是,关系不好嘛。”

    “没有关系不好。”江芸芸笑说着,“是没有关系,我和你哥哥甚至没说过几句话,不是嘛。”

    江漾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是的,所有人都觉得你们有关系。”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翻了个身,去看江漾。

    江漾一惊,下意识低下头。

    “所有人说了都不算,因为每个人只应该和自己有关系。”江芸芸解释道,“你哥哥能考上那很好,他身体不好,压力也很大,能考上至少你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不是嘛,可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的事情。”

    江漾迷茫地看着她。

    “你在看我现在,我现在只想着把兰州这个烂摊子收拾好,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但我不觉得烦恼,因为这是我的事情,所以这就是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他便是明年考上会试,殿试,我也会因为他得偿所愿开心,我若是治理好这座城市,我也是很开心的。”

    江漾呆呆的看着她,脸上的那道疤痕在夜色中好似突兀的一块顽石。

    “可我娘不喜欢你。”她还是坚持说道,“你在京城,琼山的事情,我们都一清二楚。”

    “哦。”江芸芸躺了回去,无所谓说道,“还挺关注我的。”

    “那你呢?你都不关心我们嘛,江渝肯定有和你们说起我们的事情。”江漾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江渝每次的信都有手指厚,我都没空仔细看,她太唠叨了。”

    江漾看着她,似笑又似哭:“所以我娘很蠢是不是。”

    江芸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的伤疤上一闪而过:“你娘不愿意对你好一点,我觉得很蠢,至少我觉得四个兄弟姐妹中,你是最聪明的。”

    江漾揉着手指的动作一顿。

    “江漾,你想激怒我嘛?”江芸芸平静说道,“可我们一直不是一路人,不是嘛,江渝对你很好,希望你不要辜负她。”

    江漾看着她,挑衅问道:“她就是很蠢,我说几句软话,她就敢带着我跑,所以你现在要替她把我赶走嘛。”

    江芸芸看着头顶黑漆漆的屋顶叹气。

    “江漾,我以前说过——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你不是物件,也不要成为物件,现在我还是这么想的。”

    “玉刻来从千载上,宝珠出自重渊底。”江漾低声说道,“前朝刘敏中的《满江红·次韵答畅泊然》,我查过了的,可那首词最后说的是‘说青帘高处有仙乡,无人指。’。”

    江漾看着自己畸形的手指,平静说道:“可我娘都不要我了,我能去哪里,哪里是我的仙乡,我从南京回到扬州,又从扬州来到兰州,然后呢,我还能去哪里?”

    “我姐总说自己不是男人,所以只能困在后宅,我现在不困在后宅,可我也哪里都去了,江芸,你替我姐讨回公道的时候,是不是也在心里笑我们,我们以为你很惨,可最惨的其实是我姐姐,所有人都忽视她,明明再次之前大家都说喜欢她的,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去帮她,我那个时候每天都去找人,可所有人都跟我说‘忍忍就过去了’,‘算了不碍事的’,怎么能算了呢,我姐姐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嘛,四书五经她都会,作诗作画也精通,冬天送衣,夏天施粥,不是人人都夸她吗。”

    江漾安静下来,只是抬头去看江芸。

    面前的这个人再也不是当日见到的寒酸样子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苍白消瘦,穿着破旧的衣服,背着不合适的书箱,像是背了一个龟壳。

    现在的江芸依旧消瘦,可神色再无以前的匆匆,名动天下的状元,政绩辉煌的县令。

    你说他变了,其实也没有变,眉宇间的平静沉稳依旧还在。

    可你要是说他没变,乍一看,谁能现在的江芸和扬州时的江芸联系在一起。

    他明明是众人眼中不起眼的一颗草,可他偏偏很争气,长成了一棵树。

    江漾看着他发呆,喃喃说道:“我去找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笑我,笑我们也有今天啊,他们都说我蠢,我以前真的还挺蠢的,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就是想救我姐姐,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想去走其他路,可我的路在哪里呢。”

    江漾口气发抖,但脸色却又格外平静,安静看着被夜色模糊了半边轮廓的人。

    “江芸,我还是被困住了。”

    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房梁,喉咙发硬,被褥下的手指在不自觉的抽动,可她面对江漾的目光,却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读书时,很多知识点看着书本画的重点,她可以背得滚瓜烂熟,一字不差,自以为学得烂熟于心,碰到例题一定能完美得分。

    可现在……

    江芸芸突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光滑纤细。

    她碰到了一道自以为背得滚瓜烂熟的问题,却答非所问,冠冕堂皇,还差点误了她人。

    因为她在此刻成了旁观者。

    江芸芸痛苦地闭上眼,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套着的那层皮闷得她发晕,勒得她喘不上气来。

    可她偏又是冷静惯了的人,到现在还只是安静地躺在躺椅上,云淡风轻,只当那五脏六腑燃起的一瞬间的灼热都不复存在。

    ——她能做什么?

    ——她该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

    哪怕在这个时候,江芸芸发出尖锐痛楚的大脑上还是有条不紊分析着。

    ——不要慌,江芸芸。

    ——不要怕,江芸芸。

    江芸芸一遍又一遍想着,到最后终于沙哑开口:“江漾,我不会让你被困住的。”

    江漾神色一怔,透过层层夜色去一步之远的人。

    她看不清。

    她一直都看不清。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畸形的手指,没有说话。

    “去休息吧,子时了。”夜色中,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

    江漾木木起身,走了一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我是自愿跟着江渝来的。”她说。

    江芸芸笑了笑,整个埋进被子里,闷闷说道:“嗯,没人可以在我这里带你回去。”

    江漾欲言又止,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

    屋内,小春和江渝趴在门口,听到脚步声慌慌忙忙准备跑回床上。

    小春还不开心,嘟囔着:“亏小姐这么担心她,她竟然骂您。”

    “她没骂我。”江渝拉着小春飞快回到床铺上,一躺一拉一卷,一边忙着装睡,一边也不忘记替人解释着,“她骂自己呢,不过我哥竟然不看我写的信,哼,回头我闹死她。”

    “可她明明……”小春的脑袋趴了过来。

    “你不懂。”江渝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懵懂眼睛,认真说道,“树下摔下来是很疼的。”

    小春还想说话,江渝却耳尖听到开门声,啪地一下把小春抱在怀里,嘴里熟练地发出呼噜声。

    小春也只好闭眼装睡。

    脚步声在床边停了下来。

    小春吓得有点睡不着,江渝倒是装得炉火纯青。

    夜色中,只感觉到一只手越过她……

    小春紧张坏了。

    然后一床被子被拉了过来,盖在她肩膀上。

    没多久,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人上了床,然后轻轻抱住了她和江渝。

    ——江漾好冷啊。

    小春迷迷瞪瞪想着。

    —— ——

    江芸芸一大早又溜达去了衙门。

    寇兴正在研究她的农事册,对照着前几任留下的记录,一点点分析过去。

    “大过年的来衙门做什么?”他头也不抬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他下首发呆。

    寇兴抬眸看了她一眼,吃惊问道:“这是一晚上没睡,瞧着脸色好差。”

    江芸芸摸了摸脸:“想事情。”

    “多思则神殆,你现在年纪虽小但也不能如此损耗心神。”寇兴严肃说道。

    江芸芸坐着又没说话了,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是昨日的事情又消息了?”寇兴又问道。

    “要是三个卫所都不中用了……”江芸芸谨慎又犹豫地开口问道。

    寇兴放下手中的册子,神色恍惚了片刻,难得没有开口指责。

    江芸芸瞬间了然。

    看来三个卫所都有问题,应该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上一任陕西副使督学,乃是杨应宁,他除了督学外,平时空闲时时常考察边疆战事,也曾来过兰州。”寇兴突然开口说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过来。

    杨应宁就是他从未见过的第三个师兄杨一清。

    “他如今在南京做太常寺卿,但对边境的战事很是关心,你若是有空,可以去信和他讨论讨论。”寇兴说。

    江芸芸点头:“那若是眼下的事情……”

    “这里还有肃王呢。”寇兴叹气说道,“真丢了兰州,这满城官吏,近千人,谁也别想活了,他们也并非如此大胆之人。”

    “那百姓呢。”江芸芸质问道。

    寇兴失神,可眨眼间的功夫便又回过神来:“万事如何能两全。”

    江芸芸震惊:“两全?这事把官吏和百姓放在天平上,如何能全,到最后谁都要摔下来。”

    寇兴低声说道:“若有办法,谁愿意这样?可我们只是衙门,没有任何办法,就连我们,你的前任都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那知府为何从来不想着换了这三人。”江芸芸犹豫片刻后,看着面前衰老的知府,轻声问道,“因为段家人,杨家人吗?”

    “大家的利益相互成就,都不能损害,所以那就只能牺牲百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