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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一章

    段家是从肃王护卫的锦衣卫开始发家, 杨家则因为家中女眷嫁给肃王而名声大震。

    按理,衙门知府不应该和藩王有太大的关联,但放到女眷身上又似乎是可以被容忍。

    因为女眷在一众利害关系中显得无足轻重。

    当日在道观中,江芸芸就察觉出不对劲, 这一群人都和肃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中护卫原先是肃王卫队, 周夫人身边聚集的人很难说到底是想要盘攀附上谁, 三个小姑娘出现得突然,但没有离开, 反而顺势为施粥之事加油助威, 若是说萍水相逢,单纯好心,那也太勉强。

    只是女眷太容易被忽视了。

    所以一开始, 江芸芸也差点忽略了这个。

    ——女眷的交易是男人战场的外在延伸。

    随着江芸芸的话音落下, 屋内变得沉默了片刻。

    寇兴脸颊紧绷:“江同知, 你太放肆了。”

    江芸芸平静说道:“我只是不想做这样的选择题, 现在只是兰州, 所以就可以放弃一城百姓, 那若是我们在南方呢?可以放弃全部北方的百姓吗?又或者我们去了更远的地方,那就放弃整个中原的百姓?”

    “放肆!”那本农时册子被狠狠扔到地上, 寇兴厉声打断她的话。

    江芸芸便也跟着沉默下来。

    她弯腰捡起那本农时册,册子上写满了寇兴对今年推行农耕的想法,还圈了好多有待进一步考察的内容,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册子。

    她是相信寇兴是个好官的。

    这一本册子能写到这一步,耗费的心学绝不会少。

    但就像寇兴自己说的, 做好官太难了。

    兰州就像那日的以一桌菜, 你只顾好自己的那一碟没有用, 其他几碟坏了,烂了,吃一口都要闹肚子,就是放在一起,这一桌子的菜也都跟着不能吃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夹到的是那口好点的菜。

    江芸芸小心翼翼的合上册子:“我以前读过秦论时我的老师告诉我,做人做事只要退一步,那后面一定是步步退,人心惰欲难以自抑,所以我读书时不敢松一口气,做官的时候也不敢随意做取舍,我想着……”

    “若是我两边都要,但我侥幸都得到,那谁也不会受伤。”

    “若是我丢了一边,但我至少努力过去了,我问心无愧。”

    “若是不幸一样也保不住,那便是时也命也,是我无能。”

    寇兴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江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在偌大的兰州,我们头顶有王爷有巡官有御史,有数不清的人,你当我不想庇护我治下的百姓,那一个个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春种秋收时我都曾和他们在一起,可真有铁骑来临,我们能做什么?”

    “就连我们,也要靠他人庇护。”寇兴眼皮抽动了一下,无奈长叹,“我生于田地,长于农梗,我比你更懂百姓的痛苦,我年轻时也想一腔热血打破所有不公,可直到我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

    江芸芸安静下来,手指无意识捋着被翻得起毛发卷的书页。

    “你的前任同知是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很是年轻的御史,他说他是当年进士榜的最后几名,去了监察院从最不起眼的御史做起,后来来到兰州,也和你一样,察觉到兰州的不对劲,他也想和你一样,想要成为一把愤怒的火……”

    寇兴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可他失败了,我给他收的尸,他孤身一人来到兰州,家中寡母幼儿无余力带他回家,如今再也回不去他的故乡。”寇兴满眼含泪,神色悲悯,“他沉默寡言,性格尖锐,做事古板,不容变通,和你是完全不能比,可他同样也是毫无坏心,一心为民。”

    江芸芸神色怔动。

    “那人你大概不认识,但他是认识你的。”寇兴问道,“我本不愿提及,但我想着也该让你知道,你的前任同僚,也是与你略有些缘分的。”

    江芸芸正色问道:“敢问姓名?”

    “当年你在京城愿意抛却你的名利,为所有跪在城门口说话的官吏说话,你为此去了琼山县,也有人来到了兰州。”

    江芸芸神色茫然:“谁?”

    “陈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但还是摇了摇头。

    寇兴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想笑又笑不出来:“你自然是不认识的,他原是御史后来被发配来了兰州,成了一个小吏,来的第二年就冒险一个人抓住了两个奸细,便又官复原职成了兰州巡城御史,依旧不改本性,谁都敢弹劾,闹出很大的风波,去年又因为几封奏疏密报,成了同知,只是还没坐稳,就遇到敌袭……”

    后面的故事江芸芸自然是知道的,不仅谢来特意在她耳边念了一遍,就连秦铭也总是念叨着这件事情。

    大家是怕的。

    好好的官员,突然被人乱刀砍死了。

    他们感同身受。

    江芸芸蓦得会想起当年出了翰林院时,冷不丁看到城门口乌压压跪了一片的人。

    ——太壮观了。

    这对于刚迈入官场的江芸芸而言是震撼的。

    那一排排身躯跪在石板上,明明密密麻麻,却又在偌大皇城的阴影笼罩下依旧渺小不堪,好似春日里随手可以拂去的灰尘。

    他们死了便也真的死了。

    不过都是低阶官吏罢了。

    三年又三年的进士,早已为这个王朝送来源源不断的鲜血,他们在高高在上的帝王眼里无足轻重,在操心国事的内阁眼里不值一提,在漠不关心的官员眼里聚众闹事,在忙于生计的百姓眼里无关紧要。

    江芸芸站在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得她有点头疼。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有罪的不罚,无罪的请罪。

    看戏的害怕,做戏的大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已经换上深绿色的官服却又时时觉得这个世界太过荒诞。

    “很早之前,我就在应宁那边听说过你,这本农时册便是他强烈推荐给我的,说在浙江已经推行过了,效果很好。”

    江芸芸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农时册。

    扬州的江芸芸现在回想起来还带着几分孩子稚气,以为能靠自己改变什么,所以胆大包天的写下这本农时册,想要把自己知道的知识广而告之。

    她把这事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情若非有老师,有几位师兄的帮忙只怕是不能见天日。

    可当事的种种起伏,件件艰难,却又是她所不知道的。

    扬州的那间院子为她遮风避雨,挡住一切风波。

    “他很喜欢你,说你的老师也是他的老师,说你勇敢坚韧,聪明好学,后来我们又得知你年纪轻轻成了状元,我们都很为你高兴,再后来听说你去了琼山县,我们对坐着沉默了许久,你的师兄说你年轻气盛,身边没大人照顾,走了错路。”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着,就像很多时候,她就是这样坐在四面漏风的官署里,翻看着枯燥的卷宗,度过一个个日日夜夜。

    “江芸,纵你有经纬之才,可官场不是读书,不是你独自一人就能完成的事情,你要去动兵营,那就太不懂事了。”最后,寇兴低声说道,“若你今后去了更高的地方,再去想这个事情吧。”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个农事册我看得差不多了,你回头也看看,年后就开始推动吧。”寇兴转移话题,疲惫说道,“你这个脾气,回头真的要收敛一下了。”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正打算缓和几句。

    寇兴摆了摆手:“不要再说了,下去吧。”

    没想到江芸芸站着没动弹。

    寇兴眼皮子一跳,警觉说道:“你且给我悠着点说,我都这把年纪了。”

    江芸芸乖乖应了一声:“我就是想着我们城内是不是也该有个护卫队啊,现在逢年过节了,治安反而乱了。”

    “衙门现在三班倒呢,自然是有的,你要是说是是巡逻的人,那肯定也是有的,只是我们城内是正儿八经的百姓少,所以这些里长邻长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寇兴解释着。

    “可他们不是还有家人在这里吗?再者他们脱离了军营也该遵守我们衙门制定的民风民俗。”江芸芸问道。

    寇兴皱眉:“这些人都是军籍,难道过年放松下来,我们很难对他们做到惩戒教训,回头他们的长官可护短了。”

    江芸芸想了想:“所以还是要和卫所那边合作一下。”

    寇兴想也不想就把人打回去了:“你且最近少见那些人,安心过去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只是那眼珠子这么一转,一下子让寇兴警钟大响。

    寇兴不得不打起精神恐吓道:“现在卫所对你可不会有好脸色,大过年,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知道的。”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寇兴半信半疑。

    “大过年的,要不还是拜访一下王爷吧。”江芸芸话锋一转,语出惊人。

    寇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面无表情说道:“不准,你和王爷掺和什么。”

    江芸芸果不其然是抱了个大雷来找人的。

    “我听说王爷有两桌牧马草场,不是还和周家做生意把马匹换成真金白银嘛。”

    寇兴立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古怪问道:“这事你都查出来了?”

    “本来打算去买马的,又听说周家有,想着和唐参将从做生意开始打好关系,我就打算去看看,谁知道他们紧张得不得了,还大晚上来我家。”江芸芸含含糊糊说着。

    寇兴其实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毕竟江芸这个大手大脚的穷鬼,养一匹小毛驴就娇养的不得了,回回月底把自己吃成口袋空空的人,再养一匹马,真是打算露宿街头了。

    不过按照他的聪明程度,加上这几个月的赫赫威名,能察觉出来也不奇怪,只是能查到肃王身上那就需要点本事了。

    “王爷的马你也敢惦记着,我看你……”寇兴点了点她,板着脸,“不准,回去过年去。”

    江芸芸被赶出衙门,看着大门在她面前紧闭,长长叹了一口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打算去找谢来商量另外的计划。

    只是刚走到一个小巷,突然有一个小女孩把人拦住了。

    江芸芸和她对视一眼,然后犹豫问道:“有事?”

    “谢谢您救了我爹,所以做了平安馍给同知。”小女孩红着脸,把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

    江芸芸一脸迷茫。

    “就上次在黄河边上,你救了大丫的爹。”另外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解释着。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两个小丫头:“哎,你们都是军户的小孩?”

    两个小孩齐齐点头。

    江芸芸震惊:“那怎么做乞丐打扮啊。”

    那个叫大丫的小姑娘立马一脸警觉。

    江芸芸一看就心思活跃起来,柔下声音问道:“你爹的棉衣拿到了吗?”

    谁知小姑娘小脸一垮,把篮子往她手里粗鲁一塞,拉着另外一个小姑娘就要走。

    江芸芸领着那篮子,摸了摸下巴:“哎,好像是个好墙角。”

    —— ——

    傍晚的时候,谢来又翻墙回来了。

    乐山无语了:“什么毛病,我这好好的大门不走。”

    谢来摆了摆手,直接把正准备吃饭的江芸芸提溜走了。

    “哎。”江芸芸嘴里摇着一块肉,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含含糊糊问道,“先吃饭啊。”

    “吃屁啊。”谢来虎视眈眈盯着那块肉,举起手来,恶狠狠说道,“快吞了,不然我自己伸手掏了。”

    江芸芸连忙把红烧肉胡乱嚼了几下咽进去了,大眼睛扑闪着,果断发动预言功能:“那三个人去找蒙古人了。”

    谢来一看她这小神棍的样子不由气乐了:“不会是早就算出来了,就想看着我里里外外忙活吧,小!状!元!”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也太不稳重了,火急火燎了,我这一看可不就是往最坏的打算去猜了。”

    “而且周家是给王爷买卖马匹的,王爷的那个马场需要的马,肯定不能全从马政那边薅啊,和蒙古人做买卖也太正常了。”

    “陈继作为三个军营中守城压力最大的,和蒙古那边有交情才正常,总不能盲目打仗吧。”

    “周伦嘛,瞧着是个老油条了。”

    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分析着:“所以他们去找蒙古人很正常,其实是我的话也会去找蒙古人试探着,本来也不是真心所待,各自利益关系而已,若是去找沿途的墩台询问消息,太耽误时间了,尤其是他们还不愿意配合,都想抢一份头功。”

    谢来半信半疑,甚至因为强大的压力精神紧绷,疑神疑鬼质问道:“你不会是最后的大坏蛋吧。”

    江芸芸抬脚就想回去吃饭了。谢来想也不想按下她的脑袋。

    江芸芸大怒!

    “我的人打听出消息了,他们打算在这几日行动,大家都在过年会比较放松。”

    江芸芸也顾不得生气了:“消息准确?”

    谢来点头:“千真万确。”

    “那三个人呢?”江芸芸追问。

    谢来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死了。”

    江芸芸楞了一下,突然拉着谢来的袖子就往外面走:“你在城内还有多少人?”

    “六个。”谢来说。

    “这几日不要出门,一有动静就去地窖躲着,实在不行就跟着张道长跑。”江芸芸对着院内几人严肃交代着。

    江渝不解:“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要打起来了?”张道长紧张问道。

    “之前都不会再过年时打仗的。”乐山也忙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你们吃饭,我和谢来出趟门,门关着,谁来敲门都不准开门。”

    她说完就拉着谢来走了:“你帮我去找几个人。”

    “你之前不是让人去沿途的墩台了吗?让他们不要回来。”

    两人穿梭在巷子里,时不时有归家的行人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家家户户透出来的光亮懵懵懂懂照亮前方的路。

    “要通知他们三个吗?”谢来跟在她身后问道。

    江芸芸停下脚步,许久之后才莫名说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解决这次的敌人。”

    “我们不确定那三人到底是被人蒙蔽还是明知故犯。”

    “说了就会打草惊蛇,不说真有敌袭,我们也抵抗不住。”

    “你知道的,拳头不硬,说话不管用,可我是文官,这是天然的劣势。”

    “那就要去找一个中间人,我们都要听的。”

    江芸芸一个人站在巷子口喃喃自语。

    “如果内部力量等不起我的急需,那先找个外部力量救救急。”

    江芸芸扭头紧盯着谢来,低声问道:“你要不要随我赌一把。”

    谢来被那一眼看得一个激灵。

    那双漆黑的眼珠被朦胧的灯光笼罩着,却又亮到惊人。

    “赌!”谢来鬼使神差说道。

    江芸芸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最后又说道:“其余事情你让你的手下去做,但那个人你要亲自去找。”

    谢来严肃点头。

    “我得去找一个人。”江芸芸站在夜风中沉默了片刻,抬脚又要走了。

    “找谁?”谢来紧张问道,“要不要我保护你?”

    “不用。”江芸芸背对着他,所以摆了摆手,“我得亲自再去确认一下。”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朱贡錝最近很高兴。

    因为他们老朱家终于要迎来第二个孩子了。

    “那个道士竟瞧着还真有几把刷子。”杨遇摸着自己的肚子, 又惊又喜,还有点不可思议,“他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

    “世外高人吗,总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朱贡錝兴奋极了, 捏着王妃的手腕来来回回看着, “好好好, 要是这胎是个男孩就好了。”

    杨遇叹气:“如今就淤儿一个孩子, 他又一心醉心书法,性格柔软, 还是要有个兄弟姊妹帮扶才是。”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愁眉苦脸起来:“我昨日去找他看他写的诗句, 真是柔弱不堪,没有半点刚强。”

    “不过那张天师为何要跑啊?”杨遇不解问道,“还想让他帮忙看看我这肚里的孩子到底情况如何?”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 齐齐叹了一口气。

    “瞧着还不稳, 还是先不要对外公开吧。”杨遇又说道。

    朱贡錝愁眉苦脸:“那平安脉也瞒不住啊。”

    杨遇一咬牙:“算了, 先不请了, 我平日里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 舞刀弄枪的也不差, 你去问问江芸,愿不愿意把那个道士重新送过来, 回头给他们一百两金子,就当谢礼,我看他整天过得紧巴巴的, 骑着一头小毛驴像什么话,都被人在背后笑死了。”

    “嗐, 我就说他合适出家吧, 那气度, 骑驴都不一样。”朱贡錝倒是有不同意见。

    “收收你的味,我闻着有点难受。”杨遇不耐说道。

    “不说不说。”朱贡錝连连说道。

    夫妻两人对坐着,各自叹了一口气。

    “夫人辛苦了。” 朱贡錝握着她的手,一脸愧疚。

    “王爷,小门处有人求见。”大管家匆匆而来,压低身影,神秘说道。

    “谁啊,大晚上的。” 朱贡錝不耐说道,“若是送礼的,你把东西收下,再把人打发走。”

    管家面露难色,小心翼翼说道:“江芸。”

    朱贡錝愣了一下,随后火急火燎站起来,大为吃惊:“他怎么来了!”

    “之前听说他抓什么奸细,怎么好端端来这里了。”杨遇也紧张问道。

    管家摇头,想了想又说道:“江同知还说不要惊动任、何、人。”

    夫妻两人大眼瞪小眼。

    “今日是来收拾那两个长史的?”杨遇脸上突然露出笑来。

    朱贡錝面露犹豫之色:“两位长史又怎么得罪他了?”

    “反正不是好东西。”杨遇不高兴说道,“整日盯着我们打小报告,两伙人狗咬狗才好。”

    “可大晚上见面,回头要是不小心被他们知道了,可别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朱贡錝有点犹豫,“之前周家来报,说他盯上了马场,可别是因为这事来的?”

    “肃王俸禄这么少,若我们不自己赚钱,如何能养活这么一大院子的人,如何撑起肃王府的门面,人人都说我们奢靡,可日子不这么过,兰州城内谁把我们放在眼里。”杨遇言辞凿凿,“而且这事可不是就我们单独干的,三个卫所谁没伸手,他江芸还打算都连根拔起不说。”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心安了不少。

    “那我们见见?”朱贡錝犹豫问道。

    “见!”杨遇斩钉截铁说道。

    夜深人静的王府后院内,游廊处挂满宫灯,靠近北城墙的节园后小门就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被悄悄打开,这是建文元年,肃庄王所建,也是王府的后花园之一。

    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仆拎着一盏宫灯,悄无声息地把外面罩着黑袍子的人带了进来,小门在背后再次关上,两人在偌大的花园里好似一道残影顺着湖岸边飘了过去,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残荷的荷叶依托着那道影子,直到他们离开。

    他们来到明显是女眷的住所范围。

    江芸芸抬起脑袋,扫了一眼头顶的匾额——嘉会殿。

    “请。”老仆恭敬说道。

    殿内,肃王夫妻正一左一右坐在一起,紧盯着进来的江芸芸。

    江芸芸放下兜帽,行礼问安。

    “深夜到王府可有要事?”朱贡錝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眉眼恭敬,只是说出的内容却又格外石破天惊:“蒙古人即将来袭。”

    朱贡錝蹭得一下站起来:“你怎么知道?”

    江芸芸平静说道:“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

    “你身边有锦衣卫!”杨遇也一脸惊骇地质问道。

    朱贡錝一时间又惊又怕,直接失态地来回踱步,神色不安:“锦衣卫,锦衣卫来兰州做什么!是陛下让他来的!查什么?要抓谁?来了多少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江芸按理该去开海的,来这边境兰州做什么!”

    “是谁?你身边不就是一个小厮吗?难道是那个张道士,是了,你怎么好端端让他来,他怎么又跑了。”

    “不对,我记得你身边还有一个年轻护卫,听说是练武的,难道是他!”

    江芸芸看着神色焦虑的王爷夫妇,许久之后才继续说道:“王爷,只要兰州不出问题,锦衣卫查出再多的东西,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朱贡錝脚步一顿,猛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平静和他对视着。

    两人像是第一次真正面对面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就像那一日在花园中初次见面,一人站在台阶上,一人站在台阶下……

    道书中记载有第九洞天,又名丹山赤水洞天。凡二百八十二峰中,有一座峰上有方石,四面如窗,中通日月星辰之光,故称四明。

    朱贡錝选在这里,显示自己堂堂正正。

    他明白,江芸芸想要查商,那就查吧。

    自来商人就是倒霉的,他们赚了这么多钱,关键时刻破财免灾也是应该的。

    江芸芸也知晓,朱贡錝想要求个心安,那就让他明白自己只是起来做个功绩的。

    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没有其他隐喻,她做出成绩就回京城了。

    一个装傻,一个充楞,只敢站在四明亭内来来回回的试探着,隐约察觉到对方没有敌意后便点到为止。

    可今夜,江芸芸露出年轻气盛的锋芒,朱贡錝也拿出宗室王爷的冷意。

    “同知应该迅速去告知指挥和参将们。” 朱贡錝冷冷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低下头来,盯着脚底的金砖。

    “营中有内奸。”她安静说道,“王爷知道吗?”

    朱贡錝沉默。

    “不是都抓了吗?”杨遇忍不住问道,“年前处置了这么多人的,闹出了多大的动静啊。”

    这回轮到江芸芸没说话了。

    “和锦衣卫的名单对不上?”朱贡錝问道。

    江芸芸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今日来到底要做什么!”杨遇心急,直接问道,“难道要我们再去给兵营施压,那可太高看我们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来不及了。”

    肃王夫妻对视一眼,面色难色。

    “锦衣卫会在敌袭当日亲自去抓捕剩余的奸细,但当时军中定然大乱……”江芸芸缓缓开口,“我们需要王爷坐镇。”

    朱贡錝失神站在原处。

    杨遇回过神来,起身大声呵斥道:“好大的胆子,军营如此乱,王爷身份贵重如何能以身犯险,出了事,你江芸担得起嘛。”

    江芸芸没有说话,只是抬眸去看朱贡錝,柔声说道:“兰州需要王爷出面,再也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了,上能制约武将,下能统制文官,便是太监,御史都不能对此提出意义。”

    肃王只当他在试探,平静说道:“同知盛誉,按照本王的想法,不若把三位指挥参将都叫来,仔细说开才是,如此才能守卫兰州。”

    江芸芸轻声:“军营内贼不除,不说自来多疑的锦衣卫,便是我也不放心,如今兰州需要您出面力挽狂澜。”

    肃王无奈说道:“并非本王自谦,而且本王确实没有这样的本事,我自来只喜欢吟诗作对,连着马都不会骑,实在是没有办法配合江同知的计划。”

    “王爷体弱多病,每年都要问朝廷求药,这些陛下都是知道的。”杨遇勉强笑说着,“而且守卫兰州自有将士,何来我们操心。”

    江芸芸看向警觉的夫妻二人,心里明白他们不想出面,免得京城过多关注。

    “百姓总是无辜的,今年没有灾年,大家都等着过年呢。”

    “明年的税赋也还需要百姓缴纳,每一位百姓都是明年兰州建设的有生力量。”

    “兰州一年都要被掠几次,我们护得住城内又如何,城外的百姓遭蒙古屠戮殆尽的不再少数。”肃王移开视线,冷冰冰说道。

    “前脚王总制才击败鞑靼小王子,忠顺王刚回哈密,可后脚兰州被蒙古掠夺,消息传到京城,这次的祸事问责谁也逃不过,您出了头固然有些许弊端,可您要是不出头,此事之后,不仅朝廷觉得您对不起肃庄王的威名,就连百姓也不再爱戴您了。”

    “兰州城十万军民难道还守不住兰州嘛,其余诸卫也会回援,无需我们操心。”朱贡錝坚持说道,并不动摇。

    江芸芸沉默。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许是怕惊动外人,殿内只点了几盏细弱的宫灯,微弱的光亮照得屋内阴影重重,年轻的江同知站在正中的位置,其实他不说话时,瞧着太过安静了,眼皮垂落,眉宇间的锐利便再也遮挡不住。

    “多年前京城珉王之事时,下官查过历代藩王的政绩,第一任肃庄王骁勇善战,以十七岁年纪镇守驻平凉府,何等荣耀,大明三层防线,牢牢护卫边境百姓,可如今还能镇守在边境的藩王寥寥无几,九边防御体系,战略纵深已然被放弃,若是蒙古分裂,尚有几分抵抗的力量,可如今小王子已经一统蒙古,可我们却毫无改变。”

    朱贡錝悄悄去看江芸芸,嘴角轻轻诺动几下,低声说道:“迁都京城乃是太宗之意,你诋毁太宗,不要命了嘛。”

    江芸芸低声说道:“燕山和太行山脉是最好的遮羞布。”

    朱贡錝吓得脸都白了,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闭嘴!江芸!你你你你,你……”

    他吓得愣是不敢说下去,只能狠狠甩了甩袖子:“不要命了别牵连我”

    江芸芸又沉默了。

    肃王也跟着不说话,只是重新做回椅子上,想了想才说到:“我帮不了你,走吧,我就当你没来过。”

    “得陛下爱护,边境藩王迁地,如今我肃王一脉单传,不问政事,只求对得起祖宗传承,不让嗣传断在我手中。”他苦笑一声,低声说道,“你江芸确实能言善辩,可我也确实无能为力。”

    肃王本就是从平凉府迁居到兰州的,就是为了剥夺他的军权,甚至几次减少藩王俸禄,可奈何命也,大明的国土战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到了兰州。

    “陛下与您一脉祖宗,当年肃庄王秉持太祖志向,眼下……”

    “够了,送客。”朱贡錝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

    江芸芸便停了下来,行礼告退了。

    “好个江芸,整天没个好事。”杨遇不高兴说道,“军营多乱啊,王爷千金之躯,如何能去。”

    “那若是兰州也跟着哈密卫,沙州卫,安定卫,跟着大小松山一样丢了呢?”朱贡錝低声问道。

    杨遇脸上的愤怒缓缓僵硬,到最后成了面无表情之色:“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们再搬一次而已。”

    朱贡錝低着头没说话。

    “夜深了,去睡吧。”杨遇起身,扶着朱贡錝的手,柔声说道,“明日那些长史肯定要来问的。”

    朱贡錝紧紧握着杨遇的手,坐着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祖父曾跟我说曾祖父郁郁而终,我年少时只觉得惋惜……”

    杨遇连忙握紧他的手,低声说道:“王爷慎言。”

    朱贡錝回过神来,看着满脸担忧的王妃,突然笑了起来:“夜深了,休息去吧。”

    江芸芸出了王府小门,走在漆黑的夜色中。

    兰州的宵禁颇为严格,刚走了几步就被人拦下了。

    江芸芸神色自若掏出条子。

    “衙门大晚上还办案子?”百户不信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瞧着又要下雪了,去了几个粥棚看看,怕晚上下雪塌了。”

    “这种事情要你一个同知出面?”百户疑惑。

    “事关百姓,没有小事。”江芸芸低声说道。

    百户一怔,不再说话,只是把条子还了回去:“夜深路黑,同知慢行。”

    江芸芸嗯了一声:“城外也有动静,百户也要担心。”

    “不必担心,我等自然尽心竭力维护城内安全。”百户保证着。

    江芸芸其实今日去王府只是为了试探肃王的态度。

    她最担心的其实是肃王勾结蒙古,一个被压制了四代的藩王,就怕他们走上极端。

    一旦藩王失控,内外夹击,兰州可不是被劫掠这么简单。

    自来北伐不容易,可蒙古铁骑南进却是又前车之鉴的。

    幸好,朱贡錝只想避事,平安活着。

    ——不幸中的万幸。

    江芸芸回了院子,刚一推开们,就看到院中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看。

    “怎么还不睡?”她惊讶问道。

    “睡不着,你晚上说的话太吓人了。”张道长抹了一把脸,“天亮之后,我现在就带你们走行不行。”

    “那这个院子这么办啊。”乐山紧张,“钱财打包是来不及了。”

    “还打包什么钱啊,直接跑啊。”江渝连忙说道。

    “真的要打仗了吗?”江漾低声说道。

    江芸芸坐在她们对面,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清楚,但若是蒙古人聪明点,会赶在死讯传来前进攻,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院内四人吓得不敢说话。

    “那我把细软抓紧收拾起来。”

    “女眷都穿男装吧,裙子跑起来不方便。”

    “那小毛驴怎么办啊。”

    江芸芸安静看着她们手忙脚乱站起来,准备收拾东西。

    “哥,你要带什么东西走,我给你收拾。”江渝连忙说道,“我亲自收拾。”

    江芸芸看着江渝,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我不走。”

    江渝神色僵硬,声音微微提高:“为什么?”

    “多危险的!”张道长也凑过来说道,“打仗很凶的,我以前看过,会死人的,会死很多很多人的,你一个读书人留在这里做什么!”

    “是啊,这么多士兵,也不差我们一个的。”乐山也小心翼翼劝道。

    江芸芸叹气:“快去收拾东西吧,收拾东西好了就抓紧休息一下,马和驴都先带着,去了城外在做打算。”

    江渝紧盯着她,半晌之后咬牙问道:“你真不走?”

    江芸芸摇头。

    “你想过娘没有。”她突然问道。

    江芸芸一怔。

    “你知道娘有多想你吗?你知道你每次离开京城时,娘都几天几夜睡不着,她就枯坐在院子里,日日夜夜等你的消息。”

    “你知道所有人都说你完了的时候,娘有多害怕吗?她什么都不懂,却还是要看好久的邸报,去问好多好多人。”

    “你知道你每次写信就写这么一张的时候,娘要看几遍嘛,但她甚至不敢多问,回回给你找借口。”

    “你知道你这个狗屁王八蛋骗了我们两次说要带我们去京城住,结果呢,回回失约,我们有多失望吗?”

    “你当我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兰州,我就是想看看你,我本来想打你一顿的,但我看你比我之前见还瘦,我也心疼,所以我替你给娘写厚厚的一份信,我说兰州很安全,我们都很安全,你呢……”

    “我这一路上听了好多你的消息,他们都说你不好,说你笨,说你蠢,好好的京官不做,整天惹事,我说才不是这样呢,你不是在琼山县做了很多事情吗,徐叔也说是他们不好,那些人欺负你年轻,欺负你无人保护,我也觉得他们不好,你现在做得再好,可他们……”

    江渝重重吐出一口气,才压下哽咽之色,伸手把人紧紧抱住:“我和娘都很想你。”

    江芸芸缓缓伸手,也把人抱在怀里,闭上眼,压下眼中热意,低声说道:“对不起。”

    “他们都说你不要我们了。”江渝抽泣着。

    江芸芸摸着小孩的脑袋:“别听他们瞎说。”

    “不听的,所以我来找你了,我得当面和你说清楚,我们一家子应该一直在一起的,我们以前不是也很快乐嘛,怎么你做了官,我们反而不说话了。”

    江渝抱紧江芸芸的脖子,小声说道。

    “那我们还走吗?”张道长小心问道。

    江渝回过神来,嘟囔着:“我不走,我要和江芸这个王八蛋在一起。”

    “那我也不走!”小春连忙说道,“我要和小姐在一起。”

    “那我也不走了。”江漾低声说道,“我没钱。”

    “那我也不走了。”乐山搓着手指,“我要和公子在一起。”

    张道士一听,眼睛都直了,一屁股坐了回去,愁眉苦脸:“你们都不走,那我一个人也太不像话了。”

    “你之前不是吹牛说,哪怕在城内也能找到安全的地方吗?”乐山说道。

    张道士讪讪辩解道:“我这人,这人喝了酒就……”

    乐山气得不行:“你,你这人,关键时刻就知道喝酒,你你你……”

    “不要着急,蒙古人未必打得进来,就算打进来,你们躲在地窖里不要出来,也能撑一会儿。”江芸芸低声说道,“都别想这事了,快去休息吧。”

    江渝倒是开心了,充满依恋地坐在江芸芸边上,捏着她的手指:“你要是有事就叫我,我现在会骑马的。”

    江芸芸惊讶看了过来。

    江渝得意坏了:“我扮男装的时候去书院读书,那里有教的,我骑得还不错呢,次次都比那些男的好,不然也不会和他们闹翻,被他们发现我女扮男装,嘻嘻,还得过第一呢,把他们都气坏了,而且江漾也会,小春也能跑几步呢。”

    “我也会,在白鹿洞的时候,公子教过我。”乐山也开心说道。

    张道长觉得自己被排挤了,心如死灰:“我两条腿跑得快。”

    江芸芸笑:“不需要你们,都去休息吧。”

    五人这才收拾收拾准备回去休息,江渝脚步轻快,乐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大抵只有张道士脸色格外凝重。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听着各屋的动静都安静下来,脸上笑意才缓缓敛下。

    她的计划已经一步步布置下去,谢来和六位城内的锦衣卫是她可以掌握的牌,剩下的变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可战场变化莫测,她甚至不敢做过多的猜测。

    内部虽然靠不住,但也要稳住,所以她必须要在,而且要高调,旗帜鲜明的在。

    所以她需要一支可以吓唬住人的人马。

    明明心中纷乱异常,可江芸芸还是敏锐抓住了接下来的一步。

    ——衙役,里长,她都要试一试,甚至是各府的家丁若是能借来,都要被借来用一用。

    ——如何不动声色的完成是个问题。

    ——还有她让锦衣卫找到的那一伙人,是她埋下的暗棋,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就在她想着如何动员这些人时,夜深人静中,紧闭的大门上突然传来三声敲门声。

    第三百一十三章

    ——“我们王爷说世事多艰, 人心不古,但一个愿意为百姓盛碗饭吃的人总不会心性太差,这是王府右护卫的牌子,不过三十人, 但想来也能为同知解一解燃眉之急。”

    江芸芸握着那块沉重的蛟龙牌子, 尖锐的棱角刺得指腹有些疼, 她脑海里一阵阵的发愣, 大抵是没想明白肃王到底在想什么。

    肃王内迁兰州时,左中右护卫已经都被直接拆离, 如今的中护卫就是当年从肃王一脉剥离的, 现在送来的右护卫牌子大抵是王爷自己内部的侍卫。

    ——这些侍卫是王府仅存的力量。

    老管家已经匆匆离开了,连带着江芸芸感谢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只剩下苍老的背影了。

    丑时的更声骤然响起。

    第二天终于来了。

    “王爷其实人不错的。”背后, 握着棍子的张道长放下棍子, 小声嘟囔着, “我以前只当做这些权贵可太舒服了,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过得都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没想过原来刀剑相逼未必需要真刀真枪。”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张道长还未完全放松的肩膀, 笑眯了眼:“也多谢你了。”

    张道长讪讪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说道:“咱们说这些做什么。”

    “去休息吧,我要走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张道长哎了一声, 站在门后目送她离开后才关上门,还上了一根厚厚的闩, 拎起棍子却没有回屋子休息, 反而在庭院里呆站了好一会儿。

    原先空荡荡的院子, 现在里面堆满了杂物,大家都不善整理,偏买回来的东西也多,所以就东一堆西一堆,有时候家里人齐了,坐在院子里吃饭,还显得有点拥堵。

    张道长睡不着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抱着怀里的棍子,喃喃自语:“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的屋子。”

    他年少时跟着师父颠沛流离,被人赶来赶去,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后来师父羽化飞升了,他一个人开始浪荡江湖,过得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后来赖上江芸了,现在时间久了觉得这么安静坐在地上的日子,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时光恍若梦境。

    “我紫气还挺牛。”好一会儿他突然又咧嘴笑了起来。

    —— ——

    节园对街尾巴有一间小院子,是日常打更人休息的地方,现在打更人出门巡逻了,那三十人就哗啦啦把里面占据了,一眼看去,还觉得拥挤。

    江芸芸看着面前站着的眼熟的人,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道。

    段俍咧嘴一笑:“对啊,我可是小队长。”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文弱的读书人,不信邪追问道:“能文能武?”

    段俍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读书还行。”

    江芸芸想了想,自我安慰道:“你是段家人,肯定要给你面子的,没事没事。”

    她扭头去看下一个人,认真问道:“骑马射箭?”

    那人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作诗还可以。”

    江芸芸神色震动,不信邪去看戏一个人:“跑步传信?”

    “我,我只会吹箫作曲。”

    江芸芸面如死灰,没说话了,只是紧盯着下一个人,眼珠子有一小簇火在跳动。

    “我家世代学医,我医术还不错。”那人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

    江芸芸震惊,目光环视众人,谁知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接触她的目光,全都狼狈逃窜,唯恐被她抓到。

    段俍见状,仗着和江芸芸最熟,直接把人拉倒角落里嘀咕去了。

    “你别嫌我们没用。”他倒是直接,瞧着神色还有点骄傲,“可我们都是王爷的心腹,我敢保证,你今日在这里说出的一个字都不会传出去。”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神色有点苦恼:“没人了,就这些,你要是能用就用,不能用我们就回去睡大觉了,这日子谁不是一天天这么过得。”

    江芸芸知道肃王处境不太好,但能惨成这样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段俍说得豁达,但小眼珠子紧紧盯着江芸芸看。

    眼看江芸芸又要开口了,连忙说道:“可回去睡大觉也很丢脸啊。”

    江芸芸无语了片刻,龇了龇牙:“没没没,都有用,我瞧着诸位郎君一个个风华正茂,体态匀称,拉出去都有面子啊。”

    段俍一喜:“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江芸芸叹气,重新和段俍回到窸窸窣窣说话的众人面前。

    大家看他回来了便没有说话,只是也跟着好奇地打量着她。

    “王爷有和你们说过你们来的目的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段俍摇头:“只说要我们听您吩咐。”

    江芸芸沉默片刻,想了想才说道:“希望今夜对话除我们之外再无一人知晓。”

    “定然。”众人纷纷说道。

    江芸芸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兰州危矣,城外蒙古虎视眈眈,可城内奸细不断,我需要在蒙古攻城日要诸位随我去抓散落在外的奸细。”

    众人骇然,面面相觑,议论声骤然响起,一个个神色紧张,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段俍也一脸惊悚:“你说蒙古人要打进来了?”

    “是,只在这几日,便是在今夜也是极有可能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江同知消息可准确?”那个说自己家里世代学医的年轻人追问道。

    “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

    一听说是锦衣卫带回来的消息,大家就信了几分,可随之而来是更大的震荡。

    “可,可我们不会抓人?”吹箫人小声说道,“我跑也跑不动啊。”

    “我也不会……”

    “会不会死啊?”

    “外面人会不会打进来啊……”

    众人议论纷纷,一个比一个害怕。

    段俍见状,连忙咳嗽一声,打算众人的议论:“别吵,先听江同知怎么说!”

    那群人竟也跟着安静下来。

    江芸芸总算是勉强找到这支队伍的可取之处了。

    ——至少还听话。

    “谁也不敢保证后续的战况,可事情却又不得不做。”江芸芸低声说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可两者难以兼得。”

    众人神色仲然,就连段俍也跟着沉默下来,露出片刻的慌张之色。

    “奸细是要抓的,不然回头捅我们一刀。”会作诗的年轻人想了想说道,“所以我们要怎么抓?”

    “敌袭时抓。”江芸芸含糊说道,“我自有办法。”

    “如果我们不配合……”一个小声的声音躲在人后响起,“王爷,会对王爷有影响吗?”

    “你,你怎么还贪生怕死?”

    “可去年蒙古人奇袭兰州,他们把城外的百姓尸体垒成巨人观,你们都忘记了吗?”

    “可,难道要跑吗?”

    众人又开始吵闹。

    一直没说话的段俍看了眼江芸芸,又看了同僚,这才说道:“王爷既然派我们来,至少王爷是希望我们配合的。”

    众人又不说话了。

    “我们又不上城门打仗,就是去抓人,我们三十个人一人一拳都能把人打倒了,我觉得问题不大。”乐观的诗人悄悄看了眼江芸芸,然后安抚同僚。

    “应该不危险吧。”吹箫的小心翼翼问道。

    “刀剑无眼,但我尽量不让你们涉足。”江芸芸保证道。

    众人一听,相互对视着。

    段俍连忙附和道:“我跟你走,王爷对我们很好,这些年也护我们良多,不然早就被两个夯客找茬弄死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也都跟着点头应下。

    江芸芸看着那三十个年轻人,身形不算魁梧,体格也不太健壮,脸色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事情的人。

    实在是无人可用了。

    江芸芸叹气:“这些事情一句话也不能泄露,便是家人也不行,若是出错了,别的不说,伤的第一个就是王爷。”

    众人连连点头。

    “敌袭那日,你们听到动静,就穿上盔甲?盔甲武器总该都有的吧?”江芸芸问道。

    “有的有的。”段俍连忙说道,“平日里庆典上会穿,穿得可好看了。”

    江芸芸眼里的光也黯淡了几分,无语了片刻后说道:“那就都穿戴整齐来这里等着吧。”

    段俍连连点头:“肯定配合你的工作。”

    “你们若是真的能亲自抓到几个奸细,我会为你们写请功的折子的。”江芸芸软下口气,循循善诱。

    “那不是要牵出王爷了?”段俍犹豫说道。

    “不碍,我就说是你们见义勇为,心系百姓的义举,而且回头会有其他人,大家混在一起不会麻烦的。”江芸芸解释着。

    众人一听,脸上又露出喜色。

    江芸芸看了眼桌子上的沙漏:“走吧,时间不早了,你们最近也别分开了,都住在一起吧。”

    “行。”段俍保证着。

    江芸芸等他们三三两两离开了,这才踏出小院,眼尖看到蹲在墙角下的更夫,不由一惊。

    更夫连忙站起来说道,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兵:“刚有些头晕,这才歇一歇,不是偷懒的,今日事多,路上都是人,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和气说道:“距离下一更还有点时间,回去休息吧,别太累了。”

    “哎哎,好好,过年安康。”更夫憨笑着说道。

    “过年安康。”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

    —— ——

    江芸芸走到一处主街上没多久,就有一个面容普通,四肢强壮的人悄悄跟了上来。

    “人都找到了,也愿意出面,只是需要同知出面说几句话。”那人低声说道。

    江芸芸颔首:“辛苦你了,他们人在哪里?”

    “城南的四方观里。”

    “知道了。”

    那人说完就跟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地离开了。

    江芸芸脚步一转去了四方观。

    四方观是一个穷酸小道观,小门小户,就一间屋子供奉着三清祖师,一条长案桌,香炉也只剩下一茬茬的根,屋子矮小,两侧的蜡烛台只剩下零星的光在闪烁。

    江芸芸一踏入屋内,原本三三两两靠在角落里的人全都看了过来,甚至还有两个小姑娘。

    正是那日给她送年馍的小姑娘。

    道观主人早已躲得不见踪影。

    江芸芸看着其中一人:“好久不见,当日的伤可好了?”

    “劳同知惦记。”一个腰肥体壮的中年人站起来说道,“已经痊愈了。”

    他一站起来,不少人便也跟着围聚在她身边。

    小姑娘们躲在大人背后,小心翼翼看着今夜的访客。

    “你们如今在哪里过日子?”江芸芸和气问道。

    “多亏大人求情,留下一条贱命,如今在关口做苦力,勉强可以养家。”还是劳大开口说道。

    “我要求的事情,你们可都答应了?”江芸芸直接问道。

    劳大点头:“听小兄弟说了,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和江同知确认一下。”劳大上前一步。

    高大的身影落在江芸芸脚边,常年的体力活让他有了一身的腱子肉。

    “请说。”江芸芸面不改色说道。

    “消息来源准确?”

    “准确。”

    “若我们当中有人伤亡?”

    “我会为你们写请功折。”

    “兰州几所军营怕是容不下我们了?”

    “陈继性格不错,又或者唐伦?”江芸芸想了想,“或者我送你们去南边,我在海南卫那边尚有认识的人,又或者你们找到替代你们军籍的亲人,我给你们一笔盘缠,离开兰州。”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琼州?那也太远了,我们去了未必能得多少庇护。”劳大神色落寞,“我家世世代代就在这里,我若是走了,便是我那体弱的弟弟充军了。”

    “这年头当兵真苦啊,可我们又不得不当兵,就为了让家里其他人能过成点人样。”

    “可不是,大过年的连件衣服都没有,便是家里有也不敢多穿,穿了就保不住。”

    那十来人议论纷纷,神色萎靡,大冬天也少有穿上棉衣的。

    江芸芸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又慢慢收了回来。

    ——普通百姓果然买不到棉花。

    “若是此事成了,我们可有报酬?”劳大眸光闪烁问道。

    “若是此事能成,你们便是大功,请功之后,若是回到此地军营,首功几人大概也能捞到小旗或者总旗当当,兰州是边境,那就代表着机会,也许也是你们的机会,不是嘛?”江芸芸声音温和,在朦胧的夜色中极具诱惑力。

    劳大沉默了。

    小姑娘们凑上来,忍不住问道:“那我们是炮灰吗?”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是,已有后援。”

    “后援是谁?”有人激动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不便告知。”

    众人又没说话了,神色各异,

    劳大回过神来,对着江芸芸客气说道:“我们兄弟几个还需要商量一下,且你的要求单我们十个是完不成的,若是加上兄弟子侄又怕断了血脉,若是我在找几个靠得住的兄弟来,是否可行?”

    “可行,但要靠得住,且天黑前一定要给我消息。”江芸芸强调着,“兰州,不能再经历一次背叛。”

    —— ——

    江芸芸再一次出门时,天色已经微亮,路上逐渐出现行人。

    挑货郎担着东西在小巷里穿梭,嘴里念着兰州的方言。

    准备出摊的店家,大门打开,准备开门,台子上摆满了东西。

    谁家的饭煮开了,淡淡的米香在寒冷的清晨闻得人精神一振。

    小孩的嬉笑声顺着风传了出来,紧跟着的是大人的怒骂声。

    江芸芸站在逐渐热闹的街道上发了一会儿呆。

    ——好热闹的过年气氛。

    “江同知,吃饭了没,蒸饼来一个不?”有个小娘子一眼就看到江芸芸,笑着打了个招呼。

    江芸芸回声,动了动鼻子:“好香啊,车娘子的饼越来越香了。”

    她说的是方言,只是带着南方的口音,冲淡了几分本地的粗犷,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斯文秀气。

    “得了大人一声夸,我等会就换个牌子。”车娘子嗔怒道,“就叫小状元蒸饼。”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笑,眉眼弯弯,被清晨的薄雾微微一罩,俊俏秀气,跟个庙里的年轻神佛一样好看生动。

    车娘子不争气红了脸。

    “马上就过年了,要关好门窗。”江芸芸笑着叮嘱着,又买了几个蒸饼便打算回家了。

    刚一回家,乐山正好起床准备做饭。

    “不忙做了,整日这么辛苦。”江芸芸把蒸饼递了过去,“烧点水来吧。”

    乐山看着那滚烫的蒸饼,又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一,一晚上没睡啊。”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你这么一说,我确实有些累了。”

    “那快去休息啊!”乐山连忙说道,“这饼也太硬了,公子昨天晚饭都没吃,可不能吃这个,弄坏胃了,我回头煮一碗面放在锅里,吃点软和了,对身体好。”

    江芸芸被乐山推着回了屋子休息。

    她明明有很多事情,但许是真的太累了,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吵醒。

    “不行,我哥刚睡下去没多久,什么军不军营的,不去不去。”

    “就是,她是文官,找她去军营做什么。”

    江渝和张道长压低着声音在她门口说着话。

    “我家参将真的有急事找同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江芸芸睁着眼看着头顶蚊帐,乐山买的东西花里胡哨的,讲究各有各的喜气,乱七八糟的花纹。

    “那怎么不去找知府啊。”张道长警觉,“我们就是一个同知呢。”

    “真有急事,就同知有办法。”那人急坏了。

    江芸芸从那只大红色的蝙蝠绣纹上移开视线,起身坐了一会儿才说道:“请他在外面稍等片刻。”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

    那个军营里的人连忙说道:“好好好,我在院中等同知。”

    “怎么不睡了,才睡了两个时辰。”江渝小脑袋探进来,紧张坏了。

    “不睡了,肚子有点饿了,乐山的面做好了嘛。”江芸芸穿好衣服,笑问道。

    “好了好了,奢侈的买了一把青菜呢,放了好多卤牛肉,可好吃了。”

    张道长也想伸脑袋进来,江渝眼疾手快把人推走了:“就知道吃吃,快去把面盛出来凉凉,把腌韭菜和腌黄瓜都捞点出来,可别偷吃了,早上一个人吃了三张饼呢。 ”

    张道长只好骂骂咧咧走了。

    江芸芸出门,拍了拍江渝的脑袋:“张道长算你长辈,怎么如此无礼。”

    “他刚才要挤进来!”江渝小声嘟囔着,“而且太黏你了,多危险啊。”

    江芸芸笑了笑:“少说几句。”

    江渝嘟嘟囔囔着。

    门口站着的士兵早已翘首引领,一见到江芸芸就要走上来,小春连忙把人拦下,紧张说道:“还没吃饭呢。”

    士兵急得直搓手,但也站着不动着。

    张道长和乐山一人端着面,一人端着小木桌连忙走了出来。

    “面刚煮好呢,这是切好的卤牛肉,肉不够吃就吃这个,还有这个是小春出门还买了碗灰豆子,这是蜂蜜水,要是不够甜就加点,正好吃了面,吃口甜的。”乐山飞快的摆好筷子碗筷,“慢慢吃,可别吃坏胃了。”

    江芸芸闻着肉面的味道,肚子也饿了,坐下来开始吃面。

    她用筷子卷着面吃,很斯文,但动作却不慢,几口就吃了一半的面。

    半炷香都没有的时候,就把一桌子的东西都吃完了。

    “也吃太快了。”江渝不高兴说着。

    江芸芸已经起身朝着士兵走去:“是陈参将寻我?”

    “是。”士兵抓耳挠腮说道,“还请同知随我去一趟。”

    “走吧。”江芸芸点头说道。

    院子里的人又目送江芸芸离开。

    “她以前在琼山县也这么忙吗?”江渝知道她的背影看不见了,这才扭头问着乐山。

    乐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叹气:“忙,忙死了,春天要去地里播种,秋天要去收割,夏冬还要忙着收税,案子也多,过了一手,到他手里还有一桌子,为了修水渠,还要跑好几个村,那些村民打得头破血流还要去劝架,海贸开了还要日日去盯着,碰到有人闹事也要解决。”

    江漾扭头看了过去。

    “不过幸好主簿们都很用心,健妇队,衙役们也很负责,虽然忙但事情也都做出来了。”乐山有些骄傲,“我还学会了写诉状,还会打水井了,就连种地也学了一点。”

    “吹牛,江芸下地你都不下的。”张道长无情拆穿着,“人江芸才会种地沤肥呢,学得可快了。”

    乐山哼哼唧唧:“每次公子一下地,一堆人跟着他下去,我哪里挤得进去。”

    “这么辛苦。”江渝呆站着,小声嘟囔着,“好辛苦啊……怪不得吃这么多也不长肉。”

    “哎。是啊!”说起这事,乐山和张道长就忍不住叹气。

    倒是一侧的江漾忍不住问道:“健妇队是什么意思啊?”

    乐山三下五除二解释着,最后又补充道:“连狱卒里都有女的,不然要是有女犯人可不方便,我就说我们公子想得可周到了。”

    江漾捧着那把青菜若有所思。

    那边江芸芸来到一处宅院的后门。

    “这是我们参将的别院,实在是现在不好对外言。”士兵低声说道。

    江芸芸入内,院内建筑粗犷,但隐隐又有小桥流水的雅致。

    管家把人带到一处书房。

    大抵是附庸风雅用的,架子上的书干净崭新。

    江芸芸的目光在书架上一扫而过。

    陈继正在屋内来回踱步,一看到她进来就蹭得一下站起来。

    “陈参将。”江芸芸刚一入内,大门就被人关上了。

    陈继快步走了过来。

    江芸芸叹气。

    陈继的性格她也算是了解的不少,莽撞冲动,但也没有太大的坏心,虽说有点贪但也不多,也是比较爱护士兵的将领,只是没什么背景,也没什么脑子。

    “坏了,蒙古人要打来了。”他也不遮遮掩掩,直接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解问道:“那应该去把其余两位请来,一起商量才是。”

    陈继眸光微动:“只担心他们身边有内奸未除干净,怕泄露消息,让蒙古人察觉。”

    江芸芸抬眸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黑脸大汉。

    陈继冷不丁被她一看,想也不想就移开视线。

    江芸芸心中叹气——原来为大明守卫边疆的,竟然是这样的人。

    幸好,一开始也不指望他们了。

    “事到临头,城内的几个内奸,总不能乱了大局。”她平静说道。

    “可不能这么说。”陈继不高兴说道,“之前有过内奸趁乱打开城门的事情发生,如何能掉以轻心。”

    “拿如何保证守备营里已经干干净净了?”江芸芸反问。

    陈继不高兴了:“我营内自然是最干净的。”

    江芸芸沉默。

    “你就说此事,同知打算如何?”陈继继续问道,“其他人我不放心,我就放心你,是可是朝廷派来的人。”

    江芸芸丝毫没有高兴,他隐约察觉陈继是想要通过她和朝廷打好关系。

    “如今守备营守那些城门?”江芸芸问。

    “内外十三座城门,共有四座在我这里,外城的天水门和袖川门和靖安门,内城的永宁门。”陈继说道。

    “也就说西面的四座大门都在你手里。”江芸芸问。

    “是,三所军营,正好守三面。”陈继解释着。

    江芸芸了然:“天水门靠近浮桥,是要道,若是蒙古顺黄河而下,这里就是第一战线。”

    “是,往年也有几次都是直接从结冰的黄河上冲过来的。”陈继说道。

    “沿途的堡垒可有通知了?”江芸芸又问。

    陈继目光闪烁:“他们该警醒一些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再大的功劳一个人也吞不下去,三方合作……”

    “哼,他中护卫和兰州卫压我的时候,同知怎么不如此说。”陈继坚持说道,“而且蒙古可没有多余的粮食,现在顶多就是轻装上阵掠夺一番,我现在找同知,就是想着同知也是不想呆在这里了,我们一起吃了这个功劳,各自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是很好嘛。”

    江芸芸一听此话,立马露出笑来:“若是陈参将早早如此说……”

    她叹气,又是送上一顶高高的帽子:“还是陈参将警觉,是我多虑了,原本还以为参将和其他两人一样看不起文人呢。”

    陈继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说道:“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江芸芸用力点头:“可不是!我当日一见到您就觉得您和他们根本不是一路货色,之前买棉花,我是不是也稍微多给了您点,就是看出您是唯一体恤士兵,仁爱百姓,心中有大智慧的人,这样的人,我江芸!肯定是要结交的,奈何知府管得严,御史们看的紧,我又没有借口!”

    “今日陈参将还记得我,他日我一定不会辜负陈参将的期许,我们两人加起来那可真是嘎嘎乱杀呢,什么蒙古人,什么唐伦周伦,都是小废物。”

    江芸芸一脸真挚地夸赞着。

    帽子一顶接一顶,直把人脑袋带的晕乎乎的。

    江芸芸见状立刻话锋一转:“别的好说,那要是蒙古人不按常理出牌,从别的地方冲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陈继一听果然脸色严肃起来。

    “那这么大的功劳可就被别人抢走了!”江芸芸也跟着一脸严肃,“那可就大不妙了!”

    “是了!这事我怎么没想到。”陈继一听又开始着急了,“他们两人也定是在等消息的,若是被他们抢到先机,”

    江芸芸紧接着微微一笑:“我们要以防万一啊!”

    “是极!”陈继连连点头。

    “不知参将可有多少心腹?”江芸芸又问。

    “四位副将都是我的心腹。”

    “那不是正好,东北,东南、西北和西南方向,正好一人一个,让他们一等到消息立马先冲上去,占据先机。”江芸芸手指狠狠一抓,“只要占据主动权那不是就能迎刃而解。”

    “可这样兵力就分散了。”陈继还勉强保持着理智,“若是蒙古人声东击西,可就坏事了。”

    “原是如此。是我没打过战,失策了。”江芸芸扼腕,随后话锋一转,“那还不如专心守好西面,北面是中护卫守着的,王妃就出自中护卫,他们不敢胡来,且到时候被王府的人拖着,我们还有机会捞到好处。”

    “那面的话是最难缠的周伦,若是参将不嫌弃,我愿意带着衙门守着南门,若是有消息,第一时间来通知您,这样我们占了两个位置,总不会一点好处也捞不到。”

    陈继一听眼睛都亮了。

    “是,是是,正是这个道理。”

    江芸芸也是满意点头,随后皱眉说道:“可我说了这么多,参将却有些遮遮掩掩了。”

    陈继不高兴说道:“我何来遮遮掩掩?”

    “你的几位副将就在这里,还为您出谋划策,为何不请来与我见一见,也好通个气,免得到时候到处混乱,弄错了人可就闹笑话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陈继眼珠子一转,下意识朝这一处看去。

    江芸芸微微一笑。

    “卑职就说是参将多虑了,江同知为人堂堂当当,我们早就该见面了。”一个朗笑声从书架后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四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江芸芸目光一一扫过,有人不屑,有人皮笑肉不笑,也有人一脸和气。

    “记住诸位的脸了,到时候我会亲自来的。”江芸芸收回视线,微微一笑。

    陈继一一介绍过去,五人便跟着依次行礼。

    江芸芸笑说着:“既然如此,时间紧急,我也不久留了,陈参将可要做好准备了。”

    “自然自然。”陈继笑着点头,把人送到台阶下,目送他离开。

    “瞧着大义凛然,原来背地里也不过如此。”最先开口的那人笑说着。

    “谁没个七情六欲,反而这样还好拿捏。”陈继摸着胡子。

    “难道真的要平分功绩吗?”最先开口的那个人小声说道,“也就是通个消息,一分的功劳,但人家的读书人,朝廷的人自然而然的会偏向……”

    陈继一听,脸色逐渐开始凝重。

    —— ——

    “最先开口的那个人……”

    江芸芸刚一开口,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影子,就低声说道:“那四人,两人收下蒙古那边送来的小妾,刚开口的那人就是其中之一,一人收过蒙古送来的钱银,还有一人虽不曾直接收取,但家人和蒙古那边做生意。”

    “这三人中,可是陈继身边密探最多?”江芸芸又问。

    “是。”

    “陈继如今也得到消息了,那说明敌人马上就要来了,今天晚上就开始收网,百户以上的人全都擒下。”

    “是。”

    “我要的东西帮我准备好了吗?”

    “已经送到家中。”

    “多谢。”

    “不敢。”锦衣卫低声应下,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看着已经过了子时的日光,脚步一转去了衙门。

    寇兴一见她就先一步头疼,直接问道:“不要绕弯子,直说。”

    “三个卫所派出去的暗探全被蒙古人杀害,蒙古人不日就至,我猜便是今夜。”

    寇兴捏断了胡子,但也顾不上疼:“真的?”

    “是,只是卫所靠不住,我已请了外援,只是一开始攻城,定然是需要卫所士兵,不知知府是否愿意守一城门?”

    寇兴下了桌椅,严肃说道:“继续说。”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寇兴点头:“知道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江芸芸脸上终于露出笑来。

    “只是如此你要被人骂几句了。”寇兴拧眉说道。

    “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

    寇兴点头,突然大怒,一把摔下桌子上的砚台,怒骂道:“好你个江芸!还想插手军务,真是胆大包天,城门口的位置如何能随意进出。”

    江芸芸也跟着声音拔高:“为何不能,我们给了他们这么多棉花,如今就是想要确认关口的收益,这么多城门,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偷拿走钱财,这原本该是衙门的钱。”

    “那是你在琼山县的规矩,可不是我们兰州的规矩……”

    “本就该如此,次次退步,说出去如何好听,军营和衙门的人一同当差本就是这个规矩。”

    “简直是胡闹,我不同意,要不你自己去和他们说。”

    衙门两位主事吵了起来,大家忍不住竖起耳朵。

    只是万万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衙门内的衙役全都被派去城门口,说要盯着这几日的入城人数。

    你说上不去?那也没关系,在门口蹲着数。

    晚上也不准回来睡觉!

    衙门没人,没关系,同知找了人来保护,一口气划拉了二十五个人来,一个个看上去膘肥体壮的。

    江芸芸甩袖离开时还大声嚷嚷着:“他们敢不同意,我就把手里的东西都送上去,我做不出功绩,他们也别想好过,看谁熬得过谁。”

    消息传到军营,被威胁的三人只好捏着鼻子,同意让衙门里的人上了城门。

    “好端端的,大过年的,吃这个苦。”衙役们骂骂咧咧着。

    就连阿来和阿木都被送去了,兄弟俩还倒霉,一个去了天堑门,一个去了天水门。

    这边官署们热闹了许久,那边军营也不逞多让,但随着兰州的夜色逐渐深沉,所有的一切都安静下来。

    直到不远处,有一处狼烟突然冲天而起。

    “敌袭!!有敌袭!!”

    在天堑门守门的衙役半夜起来上厕所,被冷得一个哆嗦,骂骂咧咧间,突然听到一些古怪的动静,鬼使神差睁开眼时,看到不远处的火光,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大喊着。

    与此同时,城门好像在晃动,整个大地都在颤动。

    而马蹄声,已经顺着风声远远传来。

    ——蒙古人,来了!!

    正在小屋休息的更夫突然整开眼,想也不想就拎起锣鼓就冲上大街,大喊:“蒙古人来了,蒙古人来了,快躲起来……快……”

    有利器划破空气的风声,阻断了还未喊出口的声音。

    更夫看着穿胸而过的弓箭,手里的锣鼓开始逐渐颤颤巍巍的,他盯着漆黑的夜色中走出来的人,用力的敲响了第一声,嘴里发出嘶吼的喊声:“敌,敌袭……”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兰州城彻底乱了起来。

    慌乱和尖叫声在城内响起, 一座座城门更是逐渐被点亮,在还未完全清醒的兰州城内,成了漆黑夜色中飘浮的孤岛。

    江芸芸从屋顶上爬了下来,飞快安抚好张道长等人。

    “不要慌, 金银细软都不要拿, 现在都躲在地窖里, 谁来也不能开门, 敌人要防,自己人也要警觉。”

    她一边说一边背上箭囊和弓箭。

    “如果外城门破了, 就不能躲在家里了。”

    她摸了摸江渝的小脸:“去靠近肃王府的位置, 一旦外城破了,肃王府墙高院深,中护卫也会回旋, 你们都去那里, 官眷应该都会去那里。”

    “那你呢?”江渝拉着他的手紧张问道。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越来越大声了, 城门被猛烈敲击着, 连带着地面都在震动。

    隔壁的邻居开始咒骂尖叫,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混乱。

    “援兵未至, 内奸未除,我得去做我自己的事情。”江芸芸把江渝推到张道士身边。

    “这里你年纪最大, 经验最丰富,我这一家子可就靠你了。”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原本又急又慌还害怕,但被江芸芸这么一看, 也跟着冷静下来:“好好好,没事没事。”

    江芸芸开门走了。

    外面果然乱成一堆, 没有人在城内示警, 所有人就跟着无头苍蝇一样, 甚至还有人说外城门破了。

    “全都躲起来,谁也不准胡乱跑,若是再有人妖言惑众,格杀勿论。”江芸芸一边疾步快走,一边大声喊道。

    有人回过神来,果不其然回家关上大门。

    但还有人害怕依旧在街上乱喊乱叫。

    江渝见江芸芸的背影,想要追出去,江漾一把把人拦住。

    “你跟上去有什么用,不要慌。”江漾紧紧拉着江渝的手,重复了好几遍,“先把门堵上,说不定城内有盗匪混乱,之前我们扬州也被倭寇入侵过的,我娘就是这么说的。”

    “快,用东西把大门堵上。”江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那一年娘是如何处理的,便连忙说道。

    “把简单携带的金银一人放一点在身边,再把贵重的东西裹上油布袋子放进井里。”

    “我们都换上便于跑步的衣服,细软不要太多。”

    大家也跟着冷静下来。

    “是这样的,快,我和乐山搬东西堵门,你们去换衣服。”张道长作为这一群人年纪最大的人,开始分批任务,嘴里喃喃自语,“不慌的,越慌越容易出错。”

    众人对视一眼后,也跟着散去。

    “我想我哥。”江渝进了门,还在想这事,眼睛都红了,“她不会出事吧。”

    江漾没说话,可过了一会儿又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来来回回反复说道:“不碍事的,刚开始呢,不慌的,江渝,不怕的。”

    外面的混乱越来越乱了,果不其然有人开始浑水摸鱼做一些偷鸡摸狗,鸡鸣狗盗的事情。

    —— ——

    江芸芸来到更夫房。

    因为死了人,这里乱得更厉害了,那具尸体被人远远避开,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眼睛不甘心地睁大,看向莹莹夜空。

    江芸芸走了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铜锣,随手一抹铜面上的鲜血。

    昏暗的月光下,模糊倒映出江芸芸的面容。

    一条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江芸芸身边:“情况有变,有人逃了。”

    江芸芸把锣鼓递到锦衣卫手中,蹲下来把更夫的眼睛合上,又把人拖到角落里靠着墙角,镇定问道:“谢来回来了吗?”

    “还未。”

    “可有消息传来?”

    那人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还未。”

    江芸芸嗯了一声,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他人:“不急,蒙古人不擅长攻城。”

    身后锦衣卫没有说话,那面被保护得很好的铜锣正幽幽反射着一切的光。

    整座城池还处在一种迟缓但又混乱的状态。

    路上的人甚至大包小包背在身上,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到处乱窜。

    还有小孩站在路边大声哭着。

    段俍匆匆忙忙间领着一群衣衫不整的人赶了过来,这些人要不衣服没穿好,要不就是别别扭扭地拿着一把剑。

    锦衣卫露出不悦的神色。

    江芸芸却格外镇定,把小孩抱起来安抚着,随后对着段俍说道:“情况有变,有奸细混入百姓中,我现在需要你们做两个事情。”

    段俍一惊:“我们?我们自己吗?”

    “是。”江芸芸点头,把小孩递了过去,看着段俍的眼睛,认真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惟能。”

    段俍怔怔地看着她,又看着安静下来的小孩,半晌之后才说道:“可我,我不会……但我觉得我可以的。”

    他抱起小孩,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是,你可以的。”

    她把铜锣递了过来:“第一件事情,你带人沿途喊过去,所有百姓必须待在家中,不许乱走,不然按奸细处理,所有的流浪汉全都去养济院,路面上我不要见到一个百姓。”

    “第二件事,所有休假在城内的士兵必须全都赶往城门,若有反抗,当场格杀。”

    段俍颤颤巍巍接过还带着血的铜锣,耳边是百姓的尖叫声,不远处是城门被悍然攻击的震动,好一会儿才说道:“好。”

    那轻飘飘的锣鼓在这一瞬间竟然也跟着沉重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忍不住看了过去,却又在触及光滑清晰的锣面时猝不及防躲开。

    他们是受肃王庇护长大的人,从不曾亲自站在这片混乱的土地上。

    他们见过被蒙古铁骑践踏过的兰州,却不从见参与护卫兰州的行动中。

    “此次行动,四条戒律。”江芸芸面无表情继续说道。

    “欺负幼小,欺辱妇人,杀!”

    “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杀!”

    “聚众祸乱,扰乱人心,杀!”

    “意图通敌,背叛兰州,杀!”

    四句杀,一声比一声严厉,一声比一声大声,到最后甚至压过原处的马蹄轰动声。

    段俍原本害怕慌张的心竟跟着冷静下来。

    兰州,他段家扎根这里近百年,他也自小生活在这里。

    ——他要保护这里。

    “去吧。”江芸芸看向天堑门的位置,“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身后的人。”

    段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铜锣,认真说道:“江同知也要保护好自己。”

    江芸芸点头,便对着身后的锦衣卫说道:“走,去开武器库。”

    —— ——

    难以想象,身在前线的卫所竟然在敌袭烟火发出半个时辰后还如此混乱,至今没有军队出现在城门下,任由城门被大木头敲击。

    “兰州卫目前只抓到两个百户。”江芸芸身边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了全部锦衣卫。

    谢来留在兰州城只剩下六个锦衣卫,如今他们都挺听江芸芸调遣,是以在真正敌袭攻城那日默契地全都围绕着江芸芸。

    “周伦是吗?”江芸芸问。

    锦衣卫神色凝重:“并未直接接触,但他和蒙古人交往过密,之前从兵部调出兰州这些年的战况,小规模交锋中,周伦胜利较多,但损失也不小,每年战损上报率极高。”

    江芸芸气笑了:“打假仗。”

    “极有可能。”锦衣卫低声说道。

    “有几人没有抓到?”江芸芸又问。

    “凡在城内已经悉数抓获,如有反抗,当场格杀,只有八人下午时离开城内,其中兰州卫中一名副将和一名千户尚未逮捕,我们去他们家时人已经不见了,极有可能就在军营中,如今城门紧闭,我们出不去。”

    明朝所有的卫所都有营城,除海南卫这类比较特殊的,和城池连成一片,剩下的大多设在城外,城内的大都是士兵将领的家所在,还有三日就大年三十了,不少人会轮休回城。

    兰州卫就在广武门往东走的东教场,中护卫在南面,守备营又颇为特殊,一半一半安置着,所以一直是看城内抗击蒙古的主力。

    如今蒙古铁骑已经在城门口,沿途除了那零星几座墩台燃起狼烟,其余墩台竟然毫无动静,至于边上的卫所至今没有回援,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中护卫在城内的人都抓了,但守备营中的那四位副将,我们不确定到底是谁有鬼,他们当中定然是有鬼的,密探全都死亡,但他们却能第一个得知消息,陈继今日已经借故要轮访,带了一千人马守城,剩余人都在城外,所以在处理四位副将时,我们不敢轻举妄动。”锦衣卫继续说道。

    “另外两营的人马集结出现了吗?”江芸芸问。

    “没有。”最后面的一个锦衣卫说道,“他们三营都不会主动冒头。”

    江芸芸冷笑一声。

    “现在怎么办?”为首那个锦衣卫低声问道,“城内的守备力量不足,守备营倒是有几千人在城内,但内奸还未完全确定,不能随意杀害武将,如此怕是守不住这么多城门。”

    “你相信你们的佥事吗?”江芸芸问。

    锦衣卫大声说道:“我们自然是相信我们佥事的。”

    “那就等,等他带人回来。”说话间,江芸芸踏进中护卫的官署。

    三大营地,又属中护卫最特殊,他们还有保卫肃王的职责,关键时刻甚至要掩护皇家血脉逃离兰州。

    他们会在兰州城留下一千人马但不会参与守城,只负责守卫肃王府。

    幸好,又因为中护卫的这个职责,人家家境充裕。

    江芸芸不仅盯上他们的人,还盯上他们家的钱。

    江芸芸一把推开拦人的士兵,大声命令道:“随我去南城。”

    “这不是我们的职责……”那千户下巴一抬,大声嚷嚷着。

    “杀。”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放肆!”锦衣卫怒目圆睁,拔剑直接一刀把人砍了。

    尖叫声骤然响起,那人的脑袋滴溜溜滚到江芸芸脚边,眼睛还不可置信地瞪大,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滚烫的鲜血飞溅,打湿江芸芸的衣襟。

    “走,或者死?”江芸芸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平静地看着屋内面面相觑的几人,“守不住兰州,你们就像凭着这几百人,在蒙古马下带走肃王,可笑。”

    “可肃王那边……”

    “我自然回去交代。”江芸芸看向说话的人,“兰州需要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

    对面的锦衣卫杀气腾腾,一个个剑拔弩张,地上还躺着一具还未冷却的尸体。

    最可怕的是那个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的江芸,今日被鲜血一沾,竟显出几分冷面罗刹的凶狠残暴。

    ——若是他们不同意,这个江芸真的会把他们都杀了。

    “若是肃王出了差错……”

    “自有我担着。”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如此,我们自然去南面,只是……”

    “死也要守住。”江芸芸冷冷说道,“士兵应该死在战场,而不是还未开打就心中畏惧,说出来丢人!”

    剩下三人对视一眼,咬牙说道:“如此,那我们各带三百人,肃王那边还请同知出面。”

    “打开武器库,城内兰州卫已无首领,我和知府亲自守北城。”江芸芸又说。

    “什么?他们不是有人轮值在城内吗?”

    “骆鑫,白冉蓄意通敌,已被当场斩杀,其余三人闻风而跑,已逃至城外,罪不容诛,此事结束必将千刀万剐。”拎着血刀的锦衣卫目光凶恶,环顾众人,一字一字,充满血腥,“其余两卫凡有苗头已皆杀。”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诸位,此刀乃是太、祖、所、赐。”锦衣卫阴森森说道。

    —— ——

    北城,天堑门处。

    士兵两人一队,守住每一个拗口,只要有人爬上来就用长刀把人捅下去,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爬上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候,楼上落下已经堆满了尸体。

    “人呢?来人啊?”守城的小百户失声力竭喊道,用力把打算爬上来的人一刀捅下去。

    寇兴衣服也来不及穿好,只能匆匆而来,一眼看到城外密密麻麻的军队,一排排火把好似要把沉睡的黄河彻底点燃,成了一条燃烧着的巨龙。

    “帅旗在那里。”全副武装的劳大惊讶指着原处。

    若是帅旗那一面,那今日这一面就是主攻的方向。

    北面,他们主力在北面。

    九斿白纛赫然立在正中,边上一圈腾飞的黑色狼头绣金纹在夜色中依旧明亮。

    “白旗黑狼,这是火筛的旗子。”寇兴震惊,“难道是蒙古勒津部出动。”

    “这,怎么毫无动静!”劳大脸色大变。

    “北面有多少人?”寇兴惊惧问道。

    “兰州卫在城内无驻兵,不过三座城门的各五十人。”劳大手脚都在发抖。

    寇兴眼前一黑。

    对面的蒙古人至少有上万。

    “他们,他们会来救我们的吧?”劳大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去看三座军营的所在地。

    各处火光冲天,谁也不清楚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寇兴沉默。

    “江芸说有后援。”他突然提高声音,安抚已经濒临崩溃的士兵,“后援马上就倒,快,烧水,你们顶上去,快,守备之战,只要稳,就一定能守得住。”

    劳大等人也不废话,直接拿起地上死人的武器,补到位置上。

    底下的城门被木头剧烈撞击着,整座城门都在摇晃。

    惨叫声,皮肉被刀剑捅穿的声音,人从高出坠落的声音,还有进攻的鼓声,在烛火跳跃的夜晚此起彼伏。

    作为主攻的天堑门,人员消耗之大令人咋舌,不过是说话的片刻间,城楼上的人已经换了一半。

    寇兴勉强扶住城墙,压下要跳出心口的心跳,对着身边的衙役说道:“去,把这一带所有青壮年都叫过来烧水,把粪水也都推过来。”

    “所有今日在城内轮休的士兵也一个个叫过来,全部来支援天堑门。”

    衙役已经吓得站也站不住了,两股战战。

    “去啊!”寇兴怒骂道。

    “我,我走不动了……”衙役哭喊着,眼睛都发直了。

    “哭什么!”

    “来了来了……”寇兴大怒间,只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一群人跑了过来,头盔都跑歪了,“这是城北一代今日在休的士兵。”

    寇兴眼睛一亮。

    “你是?”

    “是江同知让我们找的人,我们分成三队,我先把这批人带来,剩下的人等会都带过来。”说话的人就是那个说自己只会吹箫的人。

    他上城墙的台阶一趟就走得气喘吁吁,不得不扶着城墙,但声音还是格外急促,恨不得一口气把话说完:“西面也有队伍攻城,守备营那边还扛得住,刚才惟能说看到中护卫的百户们带人去南面了,不慌,我肯定把能用的人都给你照过来。”

    “快,上城门啊。”被人抬下来的百户嘶声怒喊。

    “可我们没兵器?”有人大声说道。

    卫户家中是不准存放任何军械的,即使士兵衣服也不准随意带出营所,一切都是朝廷分发统一调配的。

    “来了来了。”话音刚落,就有锦衣卫推着一大堆武器,甚至还有火器,“奉江同知之名,送来武器,还请诸位护好兰州城。”

    “火器,这个好啊。”有人大喜。

    “省着点,东西不多。”锦衣卫把东西亲自推到寇兴身边,“这些东西都是同知好不容易拿出来的,还请知府妥善运用。”

    “好,江同知呢!他现在在何处?”

    “正在赶往广武门和迎恩门,兰州卫留在城内的人不多,但东面的百姓聚集不少,同知要去看一下。”锦衣卫嘴皮子利索说道。

    “好好好,去看看。”寇兴突然冷静下来了。

    他回过神来,拉着锦衣卫去了边上,低声问道:“卫所那边何时回援?”

    锦衣卫冷笑一声:“等他们,不如等我们佥事,如今还在算着争一个头功,回头我定要上折子,把他们的皮都扒了。”

    寇兴没说话了,脸色凝重。

    “那佥事?”他犹豫问道。

    锦衣卫心虚,但脸色不耐:“自然会来,守好这里。”

    寇兴只能看着锦衣卫匆匆离开了,坚持站在城门上。

    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幸好那群年轻人坚持把找出来的人一个个送上来,衣服上的血迹也越来越多,甚至有青壮年百姓愿意上城门杀敌。

    “定为诸位表功。”寇兴也拿着一把刀,奋力砍了下去,大声说道。

    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疲惫不堪的劳大突然大喊一声:“敌退,敌退。”

    寇兴一惊,不顾危险上前。

    只看到原本密密麻麻站在不远处的队伍,突然好似潮水一般朝着西面而去,队伍中,几辆庞然大物突然出现,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众人大惊。

    “怎么,怎么回事!”劳大大惊,“攻,攻城车,他们哪来的攻城车……”

    与此同时,北面突然有一道冲天火光。

    “不好!”寇兴呆怔片刻,突然大惊。

    —— ——

    江芸芸从广武门和迎恩门心事重重下来,这里的攻击并不猛烈,只是小打小闹。

    刚下了台阶,她突然说道:“我们的叛徒应该也被骗了。”

    锦衣卫一惊:“为何这么说?”

    “兰州卫来不了了,中护卫我也不看好。”江芸芸两步一格楼梯,话题跳得极快,“我们要靠自己了。”

    “什么!”锦衣卫声音骤然拔高,随后又猛的压低,“这里至少,至少万人。”

    江芸芸没说话。

    “他们明明这么多人,却派这么少的人攻城为何?攻城车也没有来,每个城门的人其实不算多,不然就几百号人早就没了?那他们为什么这样……”

    江芸芸喃喃自语。

    “拖延时间。”下最后一格台阶时,江芸芸和锦衣卫齐齐说道。

    “不好。”江芸芸脚步一转,“你带着剩余人,立刻去肃王府,肃王不能出事!!”

    锦衣卫点头,随后立刻脱离江芸芸,朝着北面而去。

    与此同时,北面的冲天火光照亮所有人的视线。

    —— ——

    “这次来的是永谢布的人,打前锋的应该是他们麾下的阿兔赤部,他们的根据地就在大小松山,怪不得能悄无声息过来,不过幸好是他们来了,若是火筛亲自来了,那就麻烦了。”

    天水门上,陈继看着远处的白夜苍狼旗,不解问道:“不是说就是小部队的人来骚扰一下,然后拖住另外两部嘛?怎么挂上火筛的旗子了?”

    “管他是谁,今日他们两营都自顾不暇呢,正是我们揽功的时候。”骆玺盯着下面黑沉沉的人群,兴奋说道。

    陈继一听也跟着高兴起来:“快去让我们的人速速赶来,包抄这伙人。”

    副将看着他只是笑:“不急,慢慢来。”

    “还是快些来为好,免得江芸那人看出情况,你也知道这人的脑子聪明的不像话。”陈继呸了一口,一下把准备爬上来的人一刀了结,“你快速速出城……娘的,不是说主战场在天堑门嘛,我这里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

    “江芸去哪里去了?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吗?”陈继抽空又问道,心里突然有些不安,“算了,留他一条性命吧,这人不坏的。”

    副将漫不经心说道:“正在和寇兴那个老东西一起守着北面呢,谁知道现在死了没死。”

    “怎么鼓声越来越大了!”

    “人越来越多了,大部队朝我们来了!”

    士兵们突然激动起来。

    “什么!快点火!”陈继一惊,仔细打量后,大喊,“快,扔火球,大部队怎么来了。”

    “怎么回事,骆玺,快去问问,快去问问。”

    “陈继,你说你除了有点武功,还有什么用。”一声冷哼突然在陈继背后响起。

    “正好送我们兰州好让兄弟们去吃香的喝辣的。”阴阳怪气的声音随之响起。

    陈继骇然转身,猛的看到北面不知烧了多久的火光,整个人呆站在原地。

    “王,王爷……”他脸色大变,突然怒视身后的副将。

    正见,原本安安静静站在他身后,忠心耿耿的两位副将却突然按住腰间长刀,在桐油火把的照耀下,看着他直笑。

    “你不是不想干了吗?那正好,今夜你就可以休息了。”骆玺拔出刀来,冷笑一声,“去死吧,蠢货。”

    陈继大惊,拔刀抵抗,却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跤,狼狈摔在地上,眼看那把刀要砍在自己脖子上……

    “我说过……”

    耳边是鹤唳般的尖锐声响。

    “我记住了你们的脸……”

    箭羽在风中颤动,尖头则划空而去。

    “所以……”

    箭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靶心。

    骆玺浑身一震,盯着自己心口处带血的箭头,眼睛不可思议瞪大。

    “我亲自来送你们……”

    远处的江芸芸站在高台上,寒风凛冽,吹得人睁不开眼,旗帜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这位出自江南的年轻人小身板似乎要被风刮走一般,手腕上露出的一截白棉布在风中激烈飘摇着,可她还是面不改色地抽箭,再一次搭箭,拉弓。

    紧绷的弓弦在瞬间被拉倒满月,冰冷的铁头在城门即将熄灭的烛火下发出微弱但刺眼的光芒。

    “下去!”

    长箭带着还未散去的尾音,眨眼的功夫,一箭射中另一人的喉咙。

    两具尸体轰然倒塌,身后那一簇长而鼓的箭羽还在风中颤抖,但所有时间不过是片刻呼吸的时间。

    鲜血劈头盖脸溅了陈继一身。

    他下意识闭上眼。

    江芸芸收起弓箭,跳下高台,走到陈继身边,居高临下审视着面前的参将,面无表情说道:“起来,大部队来了。”

    陈继看着面前踏着献血而来的人,心中猛的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此刻,整座城门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攻城车来了。

    江芸芸看着逐渐靠近的战车军旗,冷笑一声。

    “不会有人再来救你们了。”

    有一彪形大汉坐在马上大喊着,声如雷鸣。

    “他们都死了,哈哈哈哈,快让那个小状元江芸献城,我留你们一条命。”

    “献城!”

    “献城!”

    蒙古人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找,找你的?”陈继还是回不过神来,只能呐呐问道。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今年小王子要求入贡,却嫌回赐少,攻宣府、密云、宁远等地,掠夺大量粮食牲畜和人口,瞧着现在是要来我们兰州耍威风了。”

    陈继还是一脸迷茫:“走这么远嘛?”

    江芸芸看了这人一眼没有再说话。

    “滚下来,不如入城定杀得你们人头滚滚。”那壮汉继续恐吓道,言辞辱骂不堪,几近屈辱。

    大明的士兵气急,也跟着有人对骂,一时间嘴上骂声不断,但也不耽误攻城车和突然翻倍的人数开始猛烈攻城。

    ——要守不住了。

    攻城车示威地撞在大门上,只一下,整个城门便在晃动。

    ——兰州的城墙早就该修了。

    ——不如以工代赈,让那些流浪汉,没房子的人来修。

    就在此刻,江芸芸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政务上的对策。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好法子。”

    陈继重新拿起刀来,站在她身侧,听到动静,大惊失色:“你,你你,吓傻了。”

    江芸芸又看了他一眼,抽出背后的长箭,手指慢慢滑过螺旋状的箭羽,慢条斯理说道:“都说锦衣卫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陈继看着她在士兵的掩护下,再一次搭箭拉弓,只这一次铁光森森的箭头对准了骄傲坐在马上的那人。

    “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江芸芸握紧手中的弓箭,感受着西北的风吹在她的弓弦上,弓箭上。

    年少时,她曾在白鹿洞学院骑马射箭,从拉不开弓到能满弓正中靶心。

    她每日都要花费一个时辰在校场上,从老师嘴里头疼的学生到赞不绝口的喜爱。

    江芸芸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练到什么地步了。

    “不不不,杀不了,太远了。”陈继察觉到她的意图,慌张说道,“会激怒蒙古人的。”

    弓箭已经被拉倒极致,能听到弓弦在痛苦的呻吟,那双读书人纤细白皙的手指被勒出血丝,先是顺着弓弦被缓缓浸染,后来逐渐染湿手腕上的白布,成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北风吹得她的衣摆在猎猎作响,偏那弓箭在她手中,巍然不动。

    “太祖能杀……”

    “我也能杀!”

    长箭骤然出弦。

    划破连绵烛火才勉强照亮的空气,寒光闪闪。

    尖锐鹤鸣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似乎有一瞬间能被所有人听见。

    只见那箭好似猛虎咆哮下山,正朝着那人眉心飞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在弓箭破空而来, 被城下的烛火照亮的一瞬间,城下那位大将立马反应过来,但那把蓄满力的弓箭还是一如既然执行着射箭人的指令。

    那大汉乃是永谢布部落下阿兔赤部的大将,时常出入兰州边境, 手上人命无数, 去年的百姓京观就是他造成的血案。

    只可惜兰州城内的将领只敢龟缩不出, 不敢出动一步, 这才让他在边境肆意妄为,名字令人闻风丧胆。

    阿尔勒实在太过骄傲了。

    所以直到多年来战斗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动了动身体, 可惜那把长箭实在太快了, 从眉心的位置,直接射穿他的眼睛。

    一声惨叫划破天空。

    庞大的身形从马上重重摔在地上。

    陈继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手里长刀一挥, 大喊道:“阿尔勒已死, 阿尔勒已死。”

    城门上的士兵也紧跟着大喊起来, 原本低迷的气氛瞬间高涨起来。

    蒙古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 天色又实在太暗了, 众人只看到将军发出惨叫, 摔在地上,一时间也跟着乱了阵脚, 人仰马翻,人声嘶吼。

    陈继立马让士兵开始浇热水,滚石头, 扔粪水。

    原本气势汹汹的前锋眨眼的功夫,就溃不成军。

    “走, 走!”不知是谁大喊一声, 前锋便开始往后退去。

    后头压阵的主帅也听闻动静, 开始派人驱赶攻城队伍继续上前,队伍越发混乱,且主帅的车马也跟着莫名往前推进了。

    陈继直拍大腿,开始疯狂后悔,大放厥词:“可惜没有人马!不然我一定追出去。”

    江芸芸看着已经完全混乱的城下,又看向那面高高扬起的九斿白纛,夜色中那白色的旗帜依旧显眼,足以让蒙古人在深色依旧跟随主帅的脚步。

    “那旗下被人团团围住的,应该就是亦不剌太师的小儿子斯日波,听说他去年杀了自己的哥哥,获得大小松山的掌权。”陈继敬畏说道,“如今的大小松山就在他手中,此人性格凶残,最爱筑京观,刚来第一年就开始掳掠边境,手上有无数汉人性命,偏又装模作样宴请汉人老师,乃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一个。”

    江芸芸看了过去,大旗下却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身边被人团团围住,正低头和人说着话。

    许是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那人看了过来。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却又在此刻似乎看清了对方。

    两人各自沉默着,随后又默契地同一时间移开视线。

    “娘的,还敢看我,要不我今日手下无人,我一定冲上去把你这个夯怂杀了。”陈继后背突然一阵发寒,低声咒骂着。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伸手感受着风向:“你看,风停了。”

    “什么?”陈继不解,随后又猛地瞪大眼睛。

    江芸芸再一次抽出长箭,这一次她换了强弓,这把上等弓的弓力一看便有一百多斤。

    “听闻成吉思汗有一把射雕神弓,他就是带着这把弓箭,建立了庞大的蒙古国。”

    江芸芸手背上的青筋直接冒了出来,整个人却又猛地安静下来,目光只剩下那根九斿白纛。

    目前大明弓箭最远的距离是三百米,他们距离我也大概只有三百米,恰好,现在没有风了……

    江芸芸想:你们耀武扬威来,我可不是要送你们一个大礼。

    陈继已经完全不在意外面的动静,他只是看着江芸芸,看着被拉开的弓弦上的箭头,连着呼吸都要停了下来。

    强弓准头不行,但威力惊人。

    那铁箭寒光闪闪,气势磅礴。

    任谁也想不到,拉开这样弓箭的人是一个读书人。

    “天佑兰州!”江芸芸爆喝一声,与此同时,手中的长箭再一次破空而出。

    那声音太过尖锐,即使没有风的助力,这把长箭以近乎飞驰的速度,朝着蒙古人的主帅队伍狂射而去,所到之处,空气中的鹤唳之声几乎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

    斯日波身边的人立刻拔剑护卫。

    只那箭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也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它没有射向主帅斯日波,反而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最后一箭射中历经战场的九斿白纛的杆子上。

    巨大的木头破裂声在众人耳边骤然响起,谁都知道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射倒敌军大旗非力大无穷的神箭手不可为,明军没有这样的人。

    众人松了一口气,可哪怕有敌人的箭落在旗子上,也算一种屈辱。

    众人大怒,扬言要杀进城内屠城,为旗子今日所受的伤报仇。

    可就在副将们七嘴八舌提供战略时,万万没想到这把跟着阿兔赤部征战无数,历经岁月的大旗注定要在今日陨落。

    只听它,突然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那大旗竟拦腰折断,巨大的旗帜铺头盖脸蒙住了主帅团的视线。

    “天佑兰州!”

    “天佑大明!”

    陈继大喊,手里的刀在夜色中狠狠划下,嘶声力竭大喊着。

    他实在太激动了。

    在今日之前谁敢相信凶悍的蒙古兵马都在兰州城下了,这样显赫一时的军队怎么会跑,怎么会怎么狼狈,这把九斿白纛怎么就射一下就突然倒了。

    是天命!

    这就是天命!

    兰州的士兵们也紧跟着大喊着,随后那声音越演越烈,到了几乎震耳欲聋的地步。

    “天佑兰州!”

    “天佑大明!”

    蒙古人惊慌失措,更让他们惊慌的是,空气中传来马蹄震动的声音。

    不远处,金城关方向尘土飞扬,一杆‘王’字大旗在夜色中悍然竖起。

    王越来了!

    王越终于来了!

    “援兵来了!!!”城墙上的士兵激动大喊着。

    前锋队伍中有一人骑着快马,手持一把长刀,直接冲入人群中,刀锋所向,血肉横飞,眨眼时间竟然收割了十来条人命。

    江芸芸脱力,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弓箭,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跟着大笑起来。

    ——痛快,真痛快!

    ——这该死的内奸,这狗屁的蒙古勒津。

    陈继也跟着大笑起来,大喊道:“兄弟们,随我出城,杀!”

    “杀!”声如雷响,撼动金城。

    大明边防由进攻到防守的这数十年,何曾有过这样大快人心的时候。

    双方人马厮杀在一起,奈何蒙古前锋已伤,大旗陨落,主帅有心对冲一波,奈何士兵已经被惊恐围绕,再也不敢往前走,斯日波见状,只能鸣金收兵。

    刚才还好似潮水一样涌过来的蒙古人在两个时辰后终于狼狈褪去。

    “刚才那位射箭的勇士就是大明那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斯日波临走前想要再看一眼那个城墙上的年轻人,奈何那人已经不见了,便扭头去问身侧的人。

    他汉语很好,只带着一点卷舌音,身边的那人也明显是汉人模样的读书人。

    相对比前锋,主帅队伍往后撤的状态还算从容不迫。

    “是,那人性格凶猛,脾气极差,因为得罪权贵被发配到了兰州做了同知,看年纪和样貌,应该就是江芸。”那读书人若是江芸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人正是当初在扬州污蔑他考试作弊的周柳芳。

    “我听说你让人去城内寻他的家人了,你不喜欢他?”斯日波故作不解,打量着面前的老师,脸上却又带着盈盈笑意。

    周柳芳瞧着比多年前要苍老许多,头发半百,人形消瘦,闻言只是皮笑肉不笑:“在下与他有血仇,只是不知那些人有没有抓到他妹妹。”

    斯日波闻言还是笑:“原是如此,怪不得这次你愿意亲自过来,我还以为你想见见汉人了呢,如此这事我也记住了,定为老师完成心愿。”

    “汉人都是狡猾无情,自私自利之人,还不如我养的猫猫狗狗,至少还是一心待我的。”周柳芳低着头,意兴阑珊说道。

    “老师喜欢蒙古,那太好了,阿兔赤部欢迎每一个汉人。”斯日波捏着缰绳,对着一侧的副将用蒙古话说道,“那把弓箭呢?”

    副将很快就恭敬地上那把弓箭。

    斯日波松开缰绳,双手捧着那把铁箭,锐利的铁器因为重击木头已经歪曲。

    算是一根中规中矩的好箭,但因为它的主人,注定会被人大写特写。

    斯日波摸着那把平平无奇的长箭,笑说着:“原来大明的弓箭,也有如此威力。”

    “这样的人,他日见之必要杀之。”副将大声怒骂道,“简直是奇耻大辱。”

    副将们一个个骂声连天,这数十年他们蛮横惯了,何曾遇到过这样的狼狈逃窜,打败他们的竟还是一个读书人。

    “自然是要杀了的。”斯日波一脸眷念地摸着那把长箭,“若是能招安过来,我就留他一条命,若是不能,我定亲手杀他。”

    他喟叹着,随后状似随意,轻轻一弯,就折断手中的长箭,随后收到箭囊中,神色遗憾:“他的头颅我会珍藏在镶满珠宝的盒子里,随我一同入睡。”

    副将们为主将的誓言而欢呼,畅想着某一日能真正的杀死对方,踏碎他的骨头,喝尽他的鲜血。

    唯一的汉人周柳芳一声不吭地骑着马,手指神经质地揉着指骨,神色冷淡,再也没有年少时的骄傲。

    —— ——

    江芸芸脱力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感受着在一起呼啸而来的西北风,空气中明明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可耳边是痛哭流涕的欢呼声。

    ——赢了!大胜!

    城门上的蜡烛终于熄灭了,远处的微光也终于亮了起来。

    ——大年二十九了,要喝年酒了。

    ——喝酒好,痛痛快快喝酒,痛痛快快过年。

    ——过年,都过一个好年。

    她感受着那一阵阵风,后知后觉后背已经冰冷一片,她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奈何两只手臂实在是没有力气,甚至在无意识地颤抖。

    被欢迎进入城门的谢来在欢呼的人群中找不到江芸芸,急急忙忙上了城门,正好看到江芸芸盘腿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晨曦。

    微弱的光落在少年人带着血迹的脸上,边上是凌乱的尸体,是打卷的刀剑,是数不尽数的污秽,可正中这人就这么随意坐着,却又美得像一幅画啊。

    ——人人都说这位小状元好看,谢来直到今日才后知后觉发现小状元身上蓬勃的力量,那样的坚韧,任谁都挪不开眼睛。

    他才不是芸草,他明明是遮天蔽日的大树。

    谢来一身血,一靠近江芸芸,江芸芸就非常嫌弃。

    “哼,我杀敌至少三十人!”谢来得意坏了,“走,我背你下去。”

    江芸芸没动弹。

    “背你,我还是有力气的。”谢来弯腰伸手,要把江芸芸甩到背后。

    “你迟迟不来,我还以为等不到援兵了。”江芸芸推开他的手,懒洋洋说道,“早知道不射最后一箭了。”

    谢来索性也一屁股坐在他边上,叹气说道:“差点没借过来,大家都不信,怕东怕西的,觉得兰州城内有三卫,何须他们出马,又害怕敌人是不是会声东击西,占去金城关,又担忧会不会卷到□□中,还猜忌是不是我这个锦衣卫要设局害人。”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短短一句话,便能看出这两日谢来的处境。

    谢来作为锦衣卫一向是把人抓过来严刑拷打的粗鲁办法,何曾有过这么磨磨唧唧的时候,偏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想来也是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

    “不过我谁啊。”谢来长眉一挑,骄傲说道,“我起手就是先和他们打一架,打得他们一个个头也抬不起来,然后又把之前抓到的蒙古奸细抓过来让他自己开口,最后又等着你这边有动静了,大晚上亲自去请王总制出面,这才耽误了点时间。”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如愿送上一定高帽子:“不亏是我们谢佥事啊。”

    谢来笑了起来,又突然不笑了,发着呆,木木地盯着天际逐渐明亮的晨曦。

    “天终于亮了。”他低声说道。

    “是啊,回家吃饭吧。”江芸芸借着谢来的力气才爬起来,“我得想想后面的事情。”

    谢来扶着人的胳膊,也跟着愁眉苦脸:“我也是。”

    “我开了中护卫的兵器库。”

    “我每天都蹲在王越的屋顶吓唬人。”

    “原本保护王爷的中护卫,我给派去守城门了。”

    “一开始王越不见我,我把他家大门拆了。”

    “我还杀了一个百户。”

    “我失手把一个出言不逊的人打断三根肋骨了。”

    “我可得罪太多人了。”

    “我也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这几日各自闯的祸,穿过热闹庆祝的人群,慢慢悠悠走着,到最后只能齐齐叹了一口气。

    ——坏了啊,御史有的忙活了,内阁又要头疼了。

    不过很快两人就没空叹气,反而看着房门大开的小院,呆了片刻,随后神色震怒。

    “谁把我家烧了!”

    “我妹妹呢!”

    第三百一十六章

    江芸芸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搜了一边, 甚至连地窖都仔仔细细翻了一遍,确定没有发生激烈打斗后,又看向马厩里的一马一驴。

    两小孩瞧着精神头很好,身子也干干净净的, 一见人就直叫唤, 大概是饿了, 江芸芸用颤颤巍巍的手, 勉强搬了点草料敷衍它们,然后自己站在院子里陷入沉思。

    ——不对劲, 我辣么大的妹妹怎么丢了。

    ——外城门都没破, 她们不好好躲在屋子里,能跑去哪里。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准备去报案的时候, 谢来也跟着回来了, 眉头紧锁:“问了一圈都没看到她们出门的动向。”

    江芸芸急了:“哎, 那我去找一下。”

    谢来连忙把人拉住:“现在城内这个情况, 兴奋的人兴奋得要死, 累的人累得要死, 谁有空帮你忙啊,你看这五人都是一起不见的, 说不定是刚才天水门攻城的时候,害怕先跑了,家里距离城门这么近, 早点跑也是应该的,当时很多人都跑了, 还有人趁乱打劫呢, 你看我们院子肯定也都被翻了一边。”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冷静下来:“是了, 我忘记了,别的不说,张道长肯定跑得快,被一锅端的可能性太小了。”

    谢来一听也跟着点头:“张道长可是老江湖了。”

    “所以,他们去哪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走,去王府看看。”

    谢来跟着点头,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又问道:“你把中护卫都拉上城墙了,导致王府众人饱受惊吓,我怕你过去要挨打。”

    江芸芸义正言辞,胡说八道,理直气壮:“这不是也没事嘛,说不定他们都不知道呢,一觉睡醒才发现的。”

    谢来背着手,听得直笑。

    只是万万没想到,两人还没靠近肃王府,就被人热情迎了上去,一行人簇拥着,把人拉进肃王府。

    “哎,怎么回事?”江芸芸这回开始心虚了,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飞快扒拉住打算溜的谢来,呐呐问道,“要拉进去杀吗?”

    谢来也紧张问道:“你平日来肃王府,他们也这么热情!”

    “没,没得吧。”江芸芸嘴角微动。

    ——两次都是溜进来的,鬼鬼祟祟,都没见到几个王府的人。

    老管家喜气洋洋宣布着:“之前都不好亲自迎接江同知,不曾想今日还有这个机会,王爷听闻江同知的两箭事迹,开心得一晚上没睡,王妃也是呢。”

    信息量太大,江芸芸没敢说话。

    “借给江同知的三十位小少爷虽说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同知交代的可都完成了,之前答应过的事情……”

    老管家语意未尽,江芸芸连连保证。

    “一定一定。”

    老管家显然开心坏了,瞧着头发都花百了,走起路来也跟着轻盈起来。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小心问道:“冒昧来府,还未和长史们打过招呼呢。”

    “嗐,不用。”老管家的声音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牙齿都笑得露出来了,“两位长史因为太过害怕,又听闻没有中护卫保护,深夜跑路时,奈何一个不小心,一个摔破了脑袋,一个摔断腿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哈,真好……好不幸啊。”

    江芸芸和谢来对视一眼。

    ——得,找到原因了。

    ——长史战时竟然敢自己跑了!

    ——更倒霉,还自己摔了。

    “张道长在王府吗?”江芸芸又问道。

    “在在在!”老管家说起这个又开心起来了,“要不说张道长法力无边了,真是厉害啊。”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突然听到江渝骂骂咧咧的声音。

    “你跟着我干吗,要是被我哥知道了,我要挨骂的。”

    “哎,不要跟着我,什么郡不郡王的,我们不知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了!”

    江渝拉着江漾,外带着小春正从小院的拐角处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丫鬟。

    江芸芸停下脚步,面无表情:“江渝。”

    三小孩立马停下脚步,齐刷刷看了过来,突然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

    “咳咳,别跑,回头不是要挨两顿打嘛。”谢来一看江芸芸黑了的脸,立马大声说道,随后快步上前,左手一个,右手两个,把三小孩提溜过来。

    “喏喏,外人家里才不会挨打的。”谢来挤眉弄眼,小声唆使着,“老实交代了。”

    江渝没说话,低着头。

    江漾也难得低着头。

    小春直接躲到两人身后。

    “不是叫你们在家里呆着吗?”江芸芸和颜悦色问道。

    “哎,这三位小姑娘就是江同知的妹妹啊。”老管家惊讶说道,“不亏是江同知的妹妹,真是勇敢啊,当时所有人都吓傻了,就她们敢冲上去……”

    “哎哎,先回家先回家。”江渝打断他的话,连忙拉着江芸芸的手,急匆匆准备走了。

    “冲哪里去?”江芸芸按住江渝的脑袋,和气去问老管家,“我这个妹妹脾气大,没有冲撞到府里的人吧。”

    老管家一听,直拍大腿:“哪能啊,当时一屋子的女眷都傻了,多亏了小娘子们冲上去就去拿刀,可勇敢了,救了我们王妃呢。”

    江芸芸脸都黑了。

    谢来也变了脸色:“你们三个不要命了。”

    江渝勉强露出笑来:“没这么夸张,我们当时离得近呢。”

    江芸芸垂眸打量着江渝,又去看江漾,最后去看小春。

    没有一个人敢去和她对视,一个个脸上写满了心虚。

    江芸芸气笑了,但没说话,只是先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受伤了吗?”

    “没。”江渝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见她没生气,脸上才露出笑来,声音跟着大了起来,“没呢!”

    “你们呢?”江芸芸又去看另外两个。

    江漾和小春又跟着摇头。

    江芸芸嗯了一声:“乐山和张道长呢?”

    “不知道。”江渝老实摇头,并且心眼子一动,飞快给自己揽功劳,“我们当时都被人围住了,我都不好意思交代是你妹妹,我怕给你惹事。”

    “都在我们王爷那里呢?”老管家连忙说道。

    “我是来带他们回家的。”江芸芸对老管家说道,“麻烦把人都带回来。”

    老管家一听,察觉到不对劲,跟着点头,没多久,喜气洋洋的张道长和乐山就被人请出来了。

    两人一见江芸芸的脸,就不敢笑了,心虚地走到她边上。

    “回家。”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五人一个比一个垂头丧气地跟在江芸芸身后离开了,谢来摸了摸下巴,扭头去看老管家,不解地哎了一声:“好端端的,这五人怎么进王府的?”

    —— ——

    怎么进王府的!?

    当然是偷溜进去的。

    张道长好歹在王府住了快一个月了,王府的狗洞朝那边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至于为什么跑到王府上。

    “有歹人拿着刀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张道长飞快甩了锅,“我觉得是你的仇人。”

    “是来打家劫舍的歹徒。”谢来问道。

    张道长摇头,想了想又说道:“但瞧着不是附近的混混,是个练家子。”

    谢来扭头去看江芸芸:“你得罪谁了?”

    江芸芸无所谓说道:“那可太多了。”

    谢来一听,也跟着点头:“确实,然后呢?”

    “然后!”张道长皱脸,“我怕他再跑回来,又听到外面说天水门有攻城车来了,就怕我们这里的破烂城门守不住就先跑了。”

    “很多人当时都跑了,有人来喊他们回去,都喊不住,我们这里距离城门太近了。”江渝飞快说着。

    “所以去了王府?”江芸芸平静问道。

    “对啊,张道长说王府会有人保护的,而且但是很多官眷都在那里呢。”江渝点头,“我们本来进不去的,后来爬了狗洞才溜进去的,张道长很熟悉路。”

    江芸芸嗯了一声:“送你去王府进修,总算没浪费。”

    张道长哎了一声,一时间分不清高兴还是不高兴。

    “救人怎么回事?” 江芸芸继续问道。

    —— ——

    张道长这人说他靠谱吧,关键时候决定先躲出去避一避风头。

    说他不靠谱吧,王府大门是进不去,狗洞倒是知道不少。

    五人偷偷摸摸爬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王府里面热闹极了,到处都是胡乱奔跑的黄门宫娥,前殿还有两个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的人在骂人。

    “中护卫不保护王爷,去守什么城门?”

    “江芸说的,江芸算什么东西,王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担得起责任吗?”

    “好好好,我要上折子弹劾这些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张道士撇了撇嘴,对着其余四人说道:“王府的长史,没用的东西,瞧着要自己跑了,啧,少管他们,我们去后宫,后面的宫殿有王爷自己的护卫,关键时候也能挡一下,真要出事,这些指挥千户百户肯定先来找王爷的。”

    五人是溜进来的,便都贴着角落着。

    穿过内外连接的宫门,里面人不少,但没有前面这么热闹混乱。

    “怎么这么多女的?”乐山小心翼翼问道。

    “是各家官眷吧。”江漾仔细打量后说道,“应该都是来王府避难的。”

    “王府还挺好啊,都让她们进来。”乐山评价着。

    “都是武将的家眷吧,你看有些丫鬟手里还拎着刀呢。”张道长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兰州城内的文官又不多,能来的肯定是关系好的,真出事,这些武将肯定跑得积极。”

    他缩回脑袋,不甘心撩闲着:“你看你哥做官就做的一般,还要靠我进来。”

    江渝大怒,伸手就是重重打了一下他的背。

    张道长疼得龇牙咧嘴。

    “活该。”小春小声评价着。

    “别理他,他就是这张嘴讨人厌,要不然能混成这样嘛。”乐山连忙和稀泥,“怎么感觉地在晃啊,可别是外城门破了,算了,等回头再说。”

    五人这才收敛神色。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江漾小声说道,“这里看上去好大啊。”

    “去王妃那里。”张道长有主意说道,“她那里肯定很多人,真有事也能拖住脚步,到时候我们再跑出去找江芸。”

    越往里走,人越多,五人也越走越慢。

    “感觉会被发现……”小春小声嘟囔着。

    “哎,做什么!鬼鬼祟祟,敌人还没打进来,你们这些狗奴才就要跑了不成。”一个女孩的呵斥声响起。

    站在他们面前的小姑娘厉声呵斥道:“是哪个宫的人,你这个老太监还敢粘上胡子了,好大的胆子,来人啊,给我把他拔了。”

    张道长一把捂住自己的胡子,一脸警觉。

    江渝脑子转的飞快,立马说道:“姑娘误会了,我们其实是刚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的。”

    “消息?”小姑娘拧眉,“打听出什么消息了?”

    “就现在城内情况好得很,敌人都在外城门呢,而且江同知特别厉害,布置得当,训练有素……”江渝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

    那小姑娘一听:“江芸,江芸什么情况啊!?我娘说他把中护卫都调走了,可是真的?”

    江渝一听,严肃说道:“是真的,可要是不调走,南面三个城门没有人守着,不是早就城破了吗?要我说还是兰州卫不靠谱,现在人也不知道在哪里。”

    小姑娘一听,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说的,走,你快随我去里面,去跟那些大人们说,江芸才不是大坏人!”

    “才不是大坏人呢!”江渝大声确认着。

    就这样杨小姑娘就带着三个小姑娘去了内殿,至于张道长和乐山则被她无情赶走了。

    这两人如何在王府游荡只能另说。

    这边江渝等人已经打入王府内院,成功来到王妃身边,目前兰州城最安全的地方。

    —— ——

    “既都在那里了,怎么还闹出事情了?”谢来不解问道。

    “有坏人。”江渝大声嘟囔着,“有坏人!混进来了。”

    “王爷那边好像也在找坏人!”张道长连忙说道。

    江芸芸脸色凝重,继续听着几人七嘴八舌说着。

    —— ——

    得益于江渝这几年为自家店面也是出了很多力的,和人打交道的功夫直线上升,尤其是后期她家弄的样式都是给官夫人,富太太的,所以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次数如鱼得水。

    虽然她不了解外面到底什么情况,但一路走来却是听了很多消息的,加上一个江漾时不时做出合理的推测和设想。

    三人还真把这一屋子的人都哄住了。

    王妃也因此松了一口气:“我就说那个江芸瞧着是有些本事的。”

    “但他把中护卫都调走了,实在大胆。”有一年迈的夫人不悦说道,“藐视王爷,无视国法,其心可诛。”

    江渝低着头,撇了撇嘴。

    “可城内又没人,谁知道兰州卫到底哪里去了,竟然迟迟没来救援。”有人摸了摸鬓角,讥笑着,“只要能守住城,我们自然安然无恙。”

    被顶撞的老夫人不高兴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兰州卫定然是被人拖住脚了,他们一心为君,怎么会不来,倒是你们中护卫不听王爷的话,反而被一个小小同知耍的团团转,丢不丢脸。”

    “说话可要积点德的。”那年轻夫人暴怒,“你们兰州卫不行,现在拖我们一起下水了,真是笑话,我听闻你们兰州卫本不是有几个千户百户在城内的嘛,现在人呢!整日盯着我们中护卫看……”

    “好了好了……吵什么。”有人和稀泥,两头劝道,“外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说不定都在努力呢,我们自己闹起来怎么好看。”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好的,只是职责各有不同而已。”

    变故就是在此刻突然发生的。

    角落里,不知谁家带过来的一个丫鬟突然朝着王妃飞扑而去,嘴里说的话叽里咕噜的。

    杨遇见状立马起身避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起得太急了,一躲一闪间,竟然抽到腰了,捂着肚子说肚子疼。

    人群大惊,不少人吓得惊慌失措,就要往屋外走。

    “蒙古人,蒙古人怎么进来了。”

    “快,打起来了,快,快跑。”

    眼看那丫鬟就要扑过来,杨遇疼得却站也站不起来,江渝想也不想就一个拎着边上的椅子冲了过去。

    江漾一惊,下意识伸手要把人拉回来。

    小春却也抱着一个轻便的小几冲过去了。

    那人为避江渝这一下,那刀擦着王妃的手臂划过,幸好冬日衣服后,只是划开了衣服。

    江漾一咬牙,冲上去直接上前把王妃拖了过来,突然看到地上的血,大惊:“你怀孕了?”

    杨遇脸色大白,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抓着江漾的手呻吟着。

    那蒙古女人瞧着是有些本事的,见杨遇被人拉走了,眼神一转,怒视着碍事的江渝和小春两人。

    江渝大喊:“去找人啊,去喊人啊。”

    “姑姑!”那个带她们进来的小姑娘大惊失色,却被身后的丫鬟一把拉住,只好气得咬牙跺脚,“我去叫人,你们撑着。”

    小春埋头拿着茶几就是一阵戳。

    别说,王府的木头就是好木头啊,那刺客砍了好几下多美砍断,反而卷了刀锋。

    江渝大喜,和小春对视一眼,以平日里抓小狗去洗澡的办法,左右包抄,把此人怼在角落里了。

    就在此刻,杨家姑娘喊的人来了。

    朱贡錝带着一个年轻男子亲自来了,身后呼啦啦跟着不少侍卫。

    “二娘,二娘!”朱贡錝一见杨遇身下的血,脸色大变,“大夫呢,快找大夫。”

    “娘,娘,你没事吧。”那个年轻男子从江漾手中接过杨遇,突然看到江漾一直放在袖子里的手,一惊,抬头去看她。

    江漾收手,低头,面无表情把王妃塞到他怀里,就要起身去找江渝。

    江渝那边的刺客见状,竟直接自尽了。

    鲜血溅了江渝和小春一身。

    人群中又是一阵惊慌叫声。

    “我,我来!”总算逮到机会的张道长连忙挤了上去。

    “张道长!!快救救我夫人。”朱贡錝也顾不得这人怎么会在这里了,连忙说道。

    张道长一抹脉搏,严肃说道:“不好,快放到床上去,我要扎针。”

    —— ——

    “孩子保住了?”谢来紧张问道。

    张道长得意说道:“那自然,他们都当我是神仙,哼,能掐会算,还能治病,刚才有多少人围着我你知道嘛。”

    江渝叹气:“就是这样的情况,王妃也真是的,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多危险啊,差点一尸两命。”

    “不过蒙古人怎么混进来的。”乐山一直躲在门口,到也看得清楚,不解问道,“我刚才看好像是谁家的丫鬟。”

    “杀王妃有什么用,不如直接杀王爷,王爷一死,兰州内部就乱了。”江漾突然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漾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扭开脸。

    “还真是。”江渝无知无觉,只是摸了摸下巴,好奇说道,“丫鬟好像是一个叫黄华春的夫人带进来的,就是不知道后面什么情况了?自己丫鬟难道还不知道是好是坏嘛,好奇怪哦。”

    “是她。”谢来猛地一个激灵,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都去休息吧,家里好像也招贼了,你们都清点一下有没有东西损失了,准备过年吧。”

    几人担惊受怕一晚上,一听这话也都累了。

    乐山开始烧热水,其余人则清理院子,等理得差不多时,众人便相继去睡觉了。

    整个兰州在短暂的热闹后,突然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一夜的忙碌中安心睡了下去。

    寇兴作为知府没得睡,开始马不停蹄地清点损失,安顿伤员,修整城墙,还要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他一扭头想去找江芸商量事情,又想起他大概是累了,不好继续打扰,就只好把躲了一晚上的秦铭叫回来干活。

    秦铭一见他就神色躲闪,但寇兴就像没发现一样,正常布置接下来的工作内容,又安慰他今年过年辛苦一些。

    秦铭哎了一声,抱着工作就跑了。

    小院中,众人都洗脸换了衣服,去睡觉了,江芸芸是最后一个,正打好热水,蹲在院子里准备洗脸,只听到一阵敲门声轻声响起。

    她安静听了一会儿却没有再听到敲门声,可莫名就觉得门口有人站着,便起身去开门。

    只一开门,一张热情的马嘴就凑了上来,糊了江芸芸一脸。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过去,和站在门口的小马驹面面相觑。

    “哎,是你?”她震惊。

    赫然是在周家马场看到的那匹大宛马。

    小马驹大眼睛扑闪一下,歪了歪脑袋,然后露出自己背上的包裹。

    第三百一十七章

    江芸芸和小马驹大眼瞪小眼, 一时间都陷入沉默之中。

    “你是偷跑出来的?”

    “还是别人送你过来的?”

    江芸芸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摸了摸它背后的小包裹,小马驹也不闹脾气反而乖乖地把包裹递上来。

    真是瞧着乖得不得了。

    江芸芸忍不住撸一把小马驹的脑袋。

    小马驹的脑袋立马蹭了上来,一点也不矜持。

    那包裹并不大, 放在手心都绰绰有余, 但分量却不轻, 江芸芸一拿到手里就眼皮子一跳。

    她去看小马驹。

    小马驹也看她。

    “哎, 你小子浓眉大眼,结果是来败坏我名声的。”江芸芸叹气。

    小马驹懂什么, 他只是娇滴滴得直粘人。

    江芸芸一手控制着小马, 一手拎着那包裹,长叹一口气,先把小马驹牵回来了。

    小马驹斗志昂然地进了小院子, 然后目光黏在马厩那方向不动弹了。

    江芸芸瞧着那马厩也容不下第三匹马了, 就只好先把新来的马栓在院中, 打了个哈欠, 随口敷衍着:“你现在这里住一会儿, 回头我让乐山给你想办法。”

    小马驹回过神来, 突然朝着江芸芸打了一个喷嚏,屁股一扭, 直接不理她了。

    “哎。”江芸芸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马屁股,又看了一眼齐齐把脑袋探出来看热闹的小驴和小马,又哎哎两声, 左右安慰着,“别吵架啊。”

    此时已近中午, 她又勤勤恳恳给三位小祖宗送了稻草, 又各自喂了两颗糖, 这才打着哈欠去睡觉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天黑,被一阵阵惊呼声吵醒。

    “哇,好漂亮的小马啊。”

    “大宛马!那不是很贵!怎么在这里啊。”

    “啧,怎么不给我摸一下。”

    “应该是被你哥哥牵进来的。”

    三个小姑娘叽叽喳喳说着话,时不时插入几句谢来撩闲的话。

    江芸芸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一个滚,突然发现胳膊疼得厉害。

    ——哎呀,哪哪都好疼。

    她艰难爬起来,在床上呆坐了片刻,最后苦着脸,慢慢吞吞穿上衣服,就连开个门都疼得龇牙咧嘴。

    “哎,你总算起来了,这马是你……”谢来一扭头就察觉到江芸芸两条胳膊不对劲,连忙站直身子,朝着她走过来,“手怎么了?”

    江芸芸哭着脸:“胳膊好疼,抬不起来。”

    谢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江芸芸立马疼得直龇牙。

    “怎么了?手疼,是不是昨天太用力了,还是旧疾复发了。”江渝立马窜过来,一脸担忧,“我给揉揉。”

    “别别,疼疼。”江芸芸连忙拒绝着。

    “我去找张道长起床。”小春连忙说道。

    没多久,就传出张道长惊慌失措的声音:“哎哎哎,出去出去!!!救命!救命啊!”

    没多久小春一步三跳跑出来了,再没过多久,张道长就骂骂咧咧出来了。

    “你家小姑娘都这么回事!”张道长紧紧抓着衣服,朝着江芸芸大声抱怨着。

    小春吐了吐舌头,溜溜达达跑到江渝和江漾后面躲起来了。

    谢来直接把张道长提溜过来:“你快看看,他手抬不起来了,是不是昨天拉弓箭拉脱力了。”

    张道长一听就忍不住冷笑:“现在知道疼了,重弓你也敢拉,几斤几两你不清楚啊。”

    他虽然这么说的,但还是火急火燎赶过来:“霍,你手心的伤还挺深,这都能忍啊,别伤到经脉了,小心以后不能拿笔了……胳膊应该是被拉伤了,摸上去像是充血了,不急,我等会去开个药,就是以后要好好养着了,这种很容易复发的,而且你的手腕本来就有问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到冬天就不舒服,你们这些神童也怪惨的,读书太拼命了,就是很容易留下病根的……”

    他碎碎念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手腕。

    “有点肿了,肯定是之前绕太紧了,真是不要命了,哎……这几日不要干重活了,笔也少拿,免得以后落下病根。”

    江芸芸垂头耷脑地坐在小矮凳上,瞧着可怜坏了。

    谢来叹气,也跟着用脚拖来一张椅子:“正好休息休息。”

    “休息休息,我喂你吃饭。”江渝连忙说道。

    “那可要吃点东西补一下了。”乐山探出脑袋说道,“明日就三十了,可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有,要早去去买点东西,要吃什么都列个单子,明日我去采买,那些天杀的,连我自己种的小菜苗都偷走了。”

    “可不是,我摆摊的东西都没了。”张道长不高兴说道,手里还在琢磨着药方。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突然有高兴起来:“哈,要过年了,我在兰州第一个年呢。”

    “二十四,磨豆腐;二十五,扫房子;二十六,割年肉;二十七,做年馍;二十八,买年画;二十九,打年酒。”张道长哼哼唧唧哼着歌,“前面都没赶上,偏三十是熬夜,熬夜可对身体不好,这个年过得没意思,真没意思。”

    “熬夜好啊,我们到时候买点烟花鞭炮来。”江渝兴致勃勃说道,“年画、窗花、春联、门神我们都没买呢,明日我也要出门。”

    “听说兰州要包饺子。”

    “我怎么听说兰州说的饺子就是牛肉面啊。”乐山也紧跟着说道。

    “我怎么听说他们过年一定要吃噪子面,而且明天的饭上要有猪耳朵或啃骨头,叫咬鬼,说吃了这些东西明年就会精力充分,百病不生。”张道长也说道。

    “管他吃什么。”江芸芸慢吞吞说道,“想吃都吃。”

    “啧,这一天天的,攒下多少钱啊,这么嚣张。”谢来把人扶到摇椅上,“你想吃什么?明日我给你买?”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巴交说道:“都行吧,没特别想吃的。”

    “听说兰州还有一道八宝饭,甜甜的。”小春一本正经说道,“吃了明年就能百事如意了,想吃。”

    “吃吃吃,都吃。”江芸芸小手一摆,开始摆烂,“让我们谢佥事请客,他有钱,他狂得很,叫他花钱!叫他花钱!”

    谢来气笑了,皮笑肉不笑地捏了捏她的手臂。

    江芸芸惨叫一声。

    “你干嘛!你这么欺负人!”

    “你烦不烦,放开我病人。”

    江渝和张道长立马大骂道。

    江芸芸得意坏了,谢来抱臂打量着她,气得咬了咬牙。

    大年三十一大早,乐山还没出门买东西,家里就被送满了东西。

    “这三车是肃王府送的,王爷一辆,王妃一辆,郡王一辆。”

    “这是陈参将家送的,还送了不少跌打损伤的膏药,张道长看看能不能用。”

    “这是周指挥和唐指挥送的,鸡鸭鱼肉,还有好多蔬菜,大冬天的也不知道从哪来找来的。”

    “寇知府送了一提肉脯干果来,还说叫您好好休息,最近不忙着去上值。”

    江渝围着一大堆东西啧啧称奇,大声说道:“我瞧我哥人缘不错。”

    张道长冷笑一声。

    乐山不解:“这东西能收下吗?”

    江芸芸正拿着膏药搓手腕,随口说道:“都是吃的就收下,刚好省了一大笔钱。”

    “你胆子可真大。”谢来凑过来说道,“不怕御史们弹劾你。”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那巧了不是,经验丰富。”

    谢来一听,直乐呵:“可不是,现在肯定很多折子在路上呢。”

    “既然不去衙门了,那就去屋子待着,暖和点。”江渝拎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走过来,“张道长说都是好东西,我给你搓一搓。”

    “行。”两人起身准备回屋子。

    谢来震惊:“你们几岁了,是不是也太避讳了,还是我给他上药把。”

    江芸芸脚步一顿。

    江渝也跟着眼珠子动了几下。

    “我就在边上看着。”她哼次哼次说道,“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江漾也看了过来。

    谢来抱臂,还是把人拦下,苦口婆心劝道:“不合适,回头说你家风不好,得挨大骂的。”

    张道长一看,立马紧张说道:“要不这样,我把这东西涂在白布上,你回头自己裹起来就行,就不麻烦别人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行。”

    江渝连忙把膏药递过去。

    “行了,别烦我家公子。”乐山见一堆人围着江芸芸,立马紧张说道,“等会要清扫庭院的,然后撒清水的,你们都别闲着了,快干活,门神这些东西谁去买,快去,赶在中午前要贴上去的,对了还有鞭炮也要买一点意思意思的。”

    大管家乐山发话了,大家也都跟着散了。

    张道长不爱出门,就留在家里打扫院子。

    谢来带着三个小姑娘出门买东西去了。

    江芸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晃晃悠悠的,谁也没指挥她干活。

    日子难道悠悠闲闲,江芸芸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得日子里,大脑一片空白,躺椅又软和舒服,身上还盖着厚毯子,除了张道长一见她把手拿出来就骂骂咧咧给她塞回去。

    那边江渝她们大包小包回来后,开始莫名其妙忙起来了。

    江芸芸鼻子一动,睁开一只眼:“这是做什么?”

    只看到江渝拎着一个小火炉里面塞着一块石头。

    “说是打醋坛,我看好多人家里在弄这个呢。”江渝小心翼翼夹起被烧得滚烫的石头,然后放在一碗醋里,空气中立刻弥漫着浓烈的醋味。

    江渝紧张兮兮地捧着那一碗滚烫的醋走过来:“快闻一下,说是闻一下消百病的。”

    江芸芸一动鼻子,只觉得醋味直冲鼻尖,不争气地打了一个喷嚏。

    “好好好,岁岁平安。”江渝非常满意,然后又挨个端过去让他们闻,最后蘸醋泼洒,在各个角落里撒一遍,口中念念有词,别的都没事,就撒到马厩的时候,三位小祖宗不高兴地直喷气。

    “他们鼻子灵,这味道太冲了,别碰他们。”谢来正站在梯子上贴春联和门神,“小心他们撩蹄子。”

    这边门神也是黑白脸的,和京城的略有不同。

    小春和江漾在忙着贴对联窗花和年画,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那边江渝走了一圈,因为家不大,走好了醋碗还是热的,剩下的那些醋就直接倒在家门口了。

    “我看他们也包饺子的。”谢来溜溜达达走进来,理直气壮,“我也想吃饺子了。”

    乐山正忙着收拾晚饭,无所谓说道:“那就包一点,但饺子馅你得自己剁,我没空。”

    谢来不想干活,所以盯上了张道长。

    张道长正奋力地用树枝掸灰,突然察觉到谢来的视线,扭头一看,然后又扭回来,大声嚷嚷着:“别盯着我,我不干的,我干了好多活的,我年纪最大,你们就知道使唤我,就使唤我呗,多没意思啊,有些人,我就不说是谁了,坏得很。”

    谢来不高兴了,又想去找江芸芸评评理。

    奈何江芸芸被子一盖脑袋,装死不说话了。

    “你剁馅,我和面,让两位姑娘包。”小春跑进来,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小声说道,“很快的,我们以前在扬州都这样的,我也想吃饺子,吃个驴肉的行不行,听说这个北方才有。”

    谢来见逃不过干活的命运了,只好撸起袖子说道:“行把,你问问其他人吃什么口味,我多买点,给我兄弟也送点。”

    这一天真是从早上忙到晚上,乐山第一次掌勺,满满当当做了三素六荤,两汤,一面,一饺子,摆起来连着其他碗筷都放不下去了。

    “哇,好多啊。”众人齐齐夸道,“真厉害啊。”

    乐山得意说道:“桌子就放在院子里吧,趁天色还没黑,准备准备开吃吧。”

    一行人忙活起来,就连江芸芸也跟着动了起来,用脚帮忙勾搭着椅子过来。

    “哎,怎么听到有人哭啊?”小春做到一半,小脑袋一晃,好奇说道。

    江芸芸耳尖,也跟着好奇探出脑袋去看,只看到不远处有个男的蹲在地上烧纸,妇人则站在门口大哭,哭声悲切,凄凄惨惨,问题是还有不好家都是这样的。

    “是之前家里的人出事了吗?”江渝和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听说兰人大都是从江南等省迁徙过来的,丁口者十居七八,所以有每逢除夕祭祖时,男祭木主,妇哭大门,既是哭祖,也为思乡,此为天涯望哭,乃是兰州风俗。”

    众人一听又是连连点头。

    江芸芸怕这几个脑袋太显眼了,便说道:“别看了,准备吃饭吧。”

    众人又呼啦啦回来了,张道长关上大门,笑说着:“我买了酒,你们谁喝?”

    除却江芸芸,其他人都要了一杯。

    张道长喝了几口酒就开始吹牛,谢来也跟着附和着,江渝和小春最为捧场,乐山时不时冷笑一声,表示不屑,只有江芸芸和江漾最是安静。

    “来兰州还习惯?”江芸芸随口问着。

    江漾正吃着饺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还行。”

    “回头要写信给家人里吗?”江芸芸又问。

    江漾没说话了,低头把饺子吃完才说道:“哥哥要考试,不打扰他了。”

    “我打算置办点年货送人,我之前看到送你们来兰州的徐家人还没走,你要是想准备什么东西,去找他们就好。”江芸芸笑说着。

    江漾嗯了一声,捧起小酒杯抿了一口。

    江芸芸收回视线,又去问乐山:“我看你整日在屋内忙,我们再找一人来给你搭把手,你要吗?”

    乐山摆手:“算了,家里也空不出位置,而且又是一笔开支,我这人没啥出息,在院子里待得很舒服,也不用和外人说话,你们也都好说话,做做饭,打扫打扫屋子也很快乐。”

    江芸芸笑了笑:“我是怕一个人在家无聊。”

    “一点也不无聊。”乐山咧嘴笑,“张道长很有趣的,小春也会帮忙的。”

    江芸芸便也不再多说了。

    看着张道长和谢来开始划拳喝酒,江渝和小春在边上起哄,一时间小院里欢声笑语不断,脸上不由露出笑来。

    吃到天黑时,不知谁家开始打起了鞭炮,江渝不吃饭了,扔下筷子也要去玩了。

    江芸芸连忙说道:“多穿点衣服,小心别被溅到了。”

    三个小姑娘站在门口开始比划着如何点炮仗,乐山看得心惊肉跳,连忙跟过去说道:“哎哎,我来点我来点,你们走远一点。”

    没一会儿,耳边已经到处鞭炮声了。

    “到子时了吗?”张道长抱着酒坛子,脑子已经混混沌沌的,含糊说道,“我怎么没听到打更声,嗝,再来喝一杯,谢来,刚才不算!”

    谢来嫌弃:“喝醉了,我送他回去休息。”

    原本热闹的桌子很快只剩下江芸芸一人。

    饭菜早就冷了,幸好大家胃口不错,也都吃得干干净净,也忘记留条鱼,代表着年年有余。

    外面江渝玩得直蹦蹦跳跳,江漾也开心坏了,小春胆子小躲在门后张望着,更远处也是小孩的欢呼声。

    昨夜的紧张和不安都随着鞭炮烟雾的响起成了一场遥远的记忆。

    过年了。

    真好,又是一年了。

    平平安安,无痛无灾的一年。

    十九岁的江芸芸低着头,慢慢给自己手腕绕上白布,她一向能忍痛,这些年手腕上的旧伤好似水蛭一样吸附着她,但她早已习惯了,便也不在意,如今被人督促着每日都要绕上白布,也成了一个习惯。

    ——兰州的冬天还怪冷的。

    江芸芸系好白布,吐出一口白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 ——

    大年初一拜年走。

    江渝呼朋引伴去看庙会了,就连乐山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道长也被她拉走了,据说今日兰州的城隍庙附近很热闹。

    谢来也准备去和兄弟们聊聊感情。

    江芸芸则去给寇知府拜年去了。

    寇兴脸色很不好看,瞧着就是没好好休息的,就连秦铭也在府中,两人听说江芸来了,便放下手中的工作。

    “来干活的吗?”秦铭咋舌,“也该给他干点了,他最能干了。”

    “听说伤了手,不好再让他做事情了。”寇兴说。

    秦铭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又没说话了。

    江芸芸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神清气爽来到屋内。

    “不用行礼了,不是说手受伤了。”寇兴连忙说道,“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大年初一不是要拜年嘛。”

    寇兴笑了笑,算是明白这人的意图了,直接问道:“坐坐吧,我们正在善后,你可有什么要交代的。”

    其实江芸芸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之前借了王府右护卫三十人,他们当时帮忙寻找休业在家的士兵,还安抚了百姓,维护治安,一个个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也算光荣完成任务了。”江芸芸说道。

    “当时真多亏了他们及时送来士兵。”寇兴摸着胡子点头,“我正打算和当时一起来帮忙的百姓们一起写到折子上,以期朝廷表彰。”

    “城门现在太够破烂了,我想着年前不是有被大雪压垮的不少人家,不如以工代赈,让他们一起趁着还未开始春种就开始修,也正好让他们攒点钱修房子。”江芸芸又说。

    “刚还在和秦通判说起此事,城墙要修,那些百姓塌了的房子也要修,你这个办法倒是不错,就是不知到时候食物要如何准备?”

    “修城墙是为了保护城内人,可城内人百姓除了一条命还有什么,回头他们最吃亏不是嘛。”江芸芸说道。

    秦铭一听又忍不住了:“怎么又要薅大户的钱,年后还要推行商税呢?得罪太狠了,回头不配合这可怎么办?”

    “可城墙好的,可对他们更有利啊。”江芸芸说道,“而且我们又不强制,只是贴出公告,让有爱心的人出钱,我们找人出力,这事不就和和美美办成了,回头我写个表彰文,贴在城墙上,让其他人看看我们兰州城的乡绅,真是好人啊。”

    秦铭龇了龇牙:“万一不吃这套呢。”

    “好饼怎么会不吃。”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寇兴摸着胡子:“容我再仔细想想。”

    江芸芸继续说道:“还有第三件事情。”

    “说吧,你这大过年也不想好好休息啊。”秦铭没好气说道。

    “这次战事,也该论功行赏的。”江芸芸说道,“此事应该在我们衙门手里,让卫所自行纠错整改,上报名单,我们再统一整合,免得到时候各说各话,传出去不好听,内阁那边更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卫所未必听我们的。”寇兴担忧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我猜拉扯不过两回,肯定听话。”

    秦铭不解:“为何?”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过了年脑子也该清醒过来了。”

    “好了,少编排别人,真是促狭。”寇兴打断她的话。

    秦铭看着这两人打机锋,不高兴地低下头。

    寇兴继续说道:“王总制人还在城内,这次多亏了他帮忙,你也去拜访一下他,回头问问他那边的打算。”

    江芸芸这才起身离开。

    士兵们大都昨日白天的时候就回家过年了,只留了王越和几个副将还住在驿站里。

    江芸芸去的时候,正听到王越大声说话的声音。

    “不要不要,都送回去,我这屁股刚干净呢,不能搞这些了。”

    “啧,找我有什么用,有主意的人在衙门里窝着呢。”

    “哦,有主意的来了。”王越看着慢慢吞吞走进来的江芸芸,笑说着,“听闻了你的丰功伟绩,没想到我们小状元文武双全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读书时多学了一门手艺,不过也伤了手。”

    她露出手腕上的白布,一个浓重的药味散了出来。

    “那可要保护好自己了。”王越连忙说道,“读书人最重要的可就是手了。”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大年初一来拜个年。”

    “哈,少来这一套,今日的事我可要老实上报的,你可有什么要我手下留情的人。”王越快人快语说道。

    “别的好说,就那边的事情别说,但中护卫的事情又是要说,毕竟兄弟们都出了力不是嘛。”江芸芸说。

    王越利索点头:“行,我也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那我就实事求是的说,大大地夸一夸我们江同知的本事,但你胆子这么大的事情我也是提一嘴的。”

    江芸芸叹气:“无碍,总是少不得要打几天嘴炮的。”

    王越哼了一声:“那些读书人就是饭吃饱了,盐吃多了,不过你内阁有人慌什么。”

    江芸芸只是笑,两人又聊了一会儿。

    王越重点谴责谢来下手太重,太过分了。

    江芸芸只好和稀泥表示肯定狠狠骂他。

    王越开始谴责江芸这人太过溺爱!

    江芸芸深刻表示忏悔,回头一定改正。

    王越骂完觉得没意思,这人太没意思了,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看着就来气。

    “沿途的墩台今年死伤严重,听说又几个墩台连带妻儿全军覆没了,好几个墩台都是拼死放上狼烟的,锦衣卫也不能幸免,死伤无数。”临走前,王越状似无意说道,“也多亏了这批人拖住了攻城车,不如哪里能等到我们。”

    兰州境内的墩台分属于兰州参将营、兰州卫、中护卫共同管理,墩台之间大体上五至十里一墩,各墩台都有墩军驻守,大烟墩军士十人人,小烟墩军士五人。平日负责广积燃料、战时燃放烽火,配有军器,也大都是妻儿随军。

    这样的状况算是惨烈。

    至于锦衣卫,则是一开始为了调查军营情况下方的,如今能回来得也不多。

    江芸芸沉默下来。

    “定要表彰一番的。”王越说。

    “我和知府都会上折子的。”江芸芸保证。

    王越满意点头:“行了,不打扰你了,我等会也要走了,蒙古狼子野心,虽说现在大败而归,但肯定不甘心,你也肯定被他们惦记上了,你要注意安全。”

    “对了,听说□□身边有个汉人,好像还是扬州人,古古怪怪的,听说还打听过你,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回头注意点,这种叛徒最能背后捅刀了。”

    王越又随口说道。

    江芸芸突然想起那日城楼下,那个阿尔勒说的话。

    ——他为何要点名自己?

    江芸芸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能让敌对的将军都自己的名字。

    她晃晃悠悠出了驿站,然后在路上晃荡,也遇到不少热情的百姓,还有小孩围着她打圈,一路走来,把荷包里的糖都分完了,也顺手来到十字街的一家烤鸡附近。

    今日是大年初一,大部分店都是没开门的,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朝着一条小巷走去,却没有停在哪家,只是来来回回走着。

    “不是,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就在她来回走了第三圈的时候,并着重在几家门口踏重脚步时,只见其中一家的门缝中,谢来的脑袋探出来,那脸色活像活见鬼一样。

    江芸芸见状,立马朝着他快步走了过来。

    “等会,站那里!”谢来连忙伸出手,让人停在那里,震惊,“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你跟踪我?”

    江芸芸委屈巴巴:“我跟踪你,你还能发现不了?”

    谢来没说话了,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哼哼唧唧说道:“老实交代。”

    “你每次只是去买个烤鸡,但身上跟烤鸡一样腌了一遍一样,我想当做不知道也很难啊。”

    “而且你老买这家,我觉得不好吃,我不信你吃过周厨娘做的烤鸡还能看上这家。”

    “你每次回家衣摆都有点湿,城内长水草的地方就这么几个,又恰巧附近卖烤鸡的那家店就在这一条街。”

    “就这条小巷背靠水,而且位置深,石板路,走路也会有声音,很合适做点什么的人住。”

    江芸芸慢条斯理分析着,最后还为难说道:“我只分析出这几家很有可能,门口台阶青苔还在,若是寻常有人走动,应该都没了才是,而且也没挂衣服,没有柴米油盐的味道,但就是没找到你在哪一家,真是不好意思。”

    谢来听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震惊:“他们都说你能掐会算,原来是真的。”

    江芸芸无辜地扑闪着大眼睛。

    “你过来做什么?”谢来警觉,“不是说好井水不犯河水嘛。”

    “没什么,就是想早点和你说,清点一下你这边的伤亡,还有当时的情况,衙门这边给你们上请功折子。”

    谢来一听就没好气说道:“想什么呢,我们这些锦衣卫最不值钱了,和你们这些文官也不是一个路数的,你回头替我们上了,别人还要弹劾你呢,麻烦,算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尽管给我,我肯定给你们讨来好处,兄弟们这么辛苦不能白死,白流血。”

    谢来心中微动。

    “你算算,但最好早点给我,路上的折子还要走几日呢,不能过了正月十五呢,不然才是真的要拉扯不断了。”江芸芸也不打算进去,说完就打算回去了。

    “哎,不会给你惹麻烦吧。”谢来看着她的背影,又问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

    谢来看着她离开了,缩回脑袋,看着一圈围着自己的兄弟,开口第一句话:“快换地方,碰上江芸,真是见鬼。”

    —— ——

    江芸芸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打鼓的社火队在主街上游行。

    只见队伍中间两行是鼓手,前面走着的则是锣队,后面则是钹队,能让人多看一眼的是,队列领头那人的鼓比其他鼓要大一倍,这一百零八人个个服装统一,一边打鼓一边跳舞,最前头的指挥者是一个老者,腰间系着红布,手握一把长竿,名曰揭竿爷。

    只见那人竿起,则鼓队行,随着他左右上下的摇摆,后面打鼓的人则也跟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

    队伍中有高歌的人,声音悠长清亮,只一开口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揭竿爷的竿子打鬼哩,给咱请来雨水哩!丰收的粮食满柜哩,喜酒咱要喝醉哩!

    充满西北粗犷的语调再太平鼓节奏清晰的鼓点中,听的人也不由露出笑来,充满对今年的期望。

    ——今年,今年一定也是丰年。

    这批队伍走后,后面还有抬着城隍庙隍神的队伍。

    这里的隍神有姓有名,据说汉朝刘邦手下一名叫纪信的武将,为甘肃成纪人,在楚兵围困荥阳,纪信扮作刘邦佯装投降项羽,最后被项羽烧死,从而赢得了“汉代孤忠”的美誉。后来刘邦将纪信封为“忠烈公”,便也成了兰州的城隍爷。

    再后面则是一溜烟的舞狮舞龙,小童表演的队伍,一眼看去,还真望不到头,百姓们在两侧看着,时不时发出欢呼声。

    江芸芸看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家都出门了,小院子安安静静的……除了三个小祖宗在吵架。

    “哎,吵什么啊。”

    江芸芸赶过去劝架,一边担心自己买的小毛驴不敌两匹马,白白吃亏了,又害怕金贵的大宛马收拾,那真是要倾家荡产给人治病了,也担心徐家借住在这里的马受了欺负回家告状,一时间两只手拉不住三个祖宗。

    大宛马一见她就委委屈屈靠过来,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眼珠子水汪汪的,又大又圆。

    小毛驴一见,立马不高兴直叫唤。

    徐家的马更是对着大宛马直打喷嚏。

    “别欺负新来的。”江芸芸盲目拉偏架,把大宛马放出来拴在院子了,然后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发呆。

    大宛马时不时低头嚼着她的头发。

    江芸芸任由它胡来,摸着手腕直叹气。

    ——忙惯了,现在没事干,还怪没意思的。

    “哎,江同知是在这里吧?”

    “是在这里的。”

    江芸芸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就忍不住上前开门,看着几年不见的徐叔露出笑来。

    “江同知!”徐叔一听她的声音,立马露出激动的笑来,“总算是见到你了。”

    江芸芸露齿一笑:“快进来坐,之前想要找你的,奈何事情太多了。”

    “哪能让同知来找我,自然是我亲自来拜访的。”徐叔笑说着,“之前去扬州的时候,听闻两位姑娘要来兰州,这才自作主张把人带上来,没有经过您的同意,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令人后怕。”

    江芸芸笑:“哪能啊,多亏了你们,不然三个小孩上路,我才要怕死了。”

    徐叔入内,一眼就看到屋内的大宛马赞道:“好马啊。”

    “哎,马是好马,就是烫脚。”江芸芸笑说着,准备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热水。

    “不忙着招待。”徐叔连忙说道,“听闻江同知手受伤了,不要拎重物,我这里还拿了一些上药来,走南闯北就这些东西多。”

    他身后的小厮递上一个小盒子。

    江芸芸打眼一看,脸上笑容淡了淡:“用不上这么多。”

    “嗐,不瞒您说,再找您之前,我特意在兰州走了好几日,打听了不少事情。”徐叔依旧和颜悦色笑说着,“想着琼山县没吃到第一口肉,若是能在兰州重新找回徐家多年前的经营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笑了笑:“我哪有这本事。”

    徐叔笑说着:“就当是我们徐家的一次赌注而已,海贸的前期成本不少,光是船只人力就是一笔开支,可若是兰州这条路,那马匹和人都是现成的,但这也是我们徐家的一厢情愿而已,江同知不必放在心上。”

    江芸芸还是笑:“大过年不聊这些了。”

    “自然。”徐叔点到为止,“我家公子和祝公子年前都回京了,瞧着政绩不错,这次来托我带了很多东西给您呢。”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开心起来:“我听说衡父调解很多族群的矛盾,还收复很大一批人归顺朝廷,可是一个大功,必定是能高升的。”

    徐叔听得直点头:“是是是,不敢奢求高升,只求能稳稳当当留在京城,实在是外面太苦了,家里长辈看得心疼坏了,说起来,还是要多亏您当年在琼山县和公子的几次通信呢,都说有口饭吃,谁愿意造反啊,真是话糙理不糙,只可惜您的黎族问题还未解决,就被调回去了。”

    江芸芸一听就叹气:“本打算过了年着重做此事的,不过现在开了口,只要后继者继续做下去,生黎迟早能成熟黎。”

    “自有后来者,这个不行,总有一个能明白江同知的心思。”徐叔安抚着,“我去京城时,还碰到唐公子他们,也都托我带了东西,本打算让三位姑娘带过来的,谁知道他们思兄心切,提早入城了。”

    江芸芸看着满满一车的东西,一脸震惊,最显眼的还是一个粉色的包裹。

    “这个是唐公子给的,神神秘秘的,不准我们看呢。”徐叔笑说着。

    江芸芸扶额:“那听上去怪可怕的。”

    徐叔只是笑,随后话锋一转,神秘兮兮:“还有个东西,算是当年江同知在扬州的礼物。”

    江芸芸不解:“什么。”

    徐叔对着门后说道:“江同知找你呢。”

    门口停着的一辆马车下走下一个荆钗布衣,精神抖擞的娘子。

    江芸芸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样子,失声:“是你。”

    第三百一十八章

    来人正是多年不见选娘。

    当年第一次见她时, 江芸芸初来乍到,选娘也才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如今九年过去了,她瞧着黑了, 也消瘦了许多, 但整个人却也精神了很多, 神采奕奕。

    “好久不见, 江同知。”她落落大方行着礼。

    江芸芸看着她出神了片刻,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惊奇的念头。

    当年江芸芸异想天开想着能不能改进水稻的品种, 让它的产量提高, 这个想法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有些天真。

    她只能给出浅薄的书本上学过的办法,甚至没法给出更深入的知识,但她后来在琼山县也跟着百姓种过一会地才知道这事有多难。

    种子, 水流, 泥土, 肥料, 天气, 甚至是时间和金钱, 这些都是土地生长中必不可缺的东西。

    少一样都是变数,带给百姓的都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只是现在她看着选娘笑脸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 突然心底生出一阵期冀。

    “是水稻有什么进展?”她小心翼翼问道。

    选娘笑说打趣着:“当年可是江同知信誓旦旦画出宏伟愿景,如今倒是问起我来了。”

    “真是促狭,快进去说吧。”徐叔笑着摇头, “有人看过来了。”

    选娘没有直接入内,反而转身从马车内拿出一盒包裹严实的盒子, 还有一本手掌厚度的册子。

    “总算不负所托。”她入内, 站在江芸芸面前, 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一怔,随后大喜,上前一步,一时间不知道眼睛先看哪里:“是,是水稻有新的发现?”

    选娘信誓旦旦说道:“是。”

    她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徐叔,然后翻开手中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亩数,还有当年耕种的心得,还有零零散散的想法,光是一年就有一指的厚度。

    “前几年我们选的种子都是南直隶附近的,虽都是好种子,也培育出非常好的种子,但过不了两季就会坏一大半。”

    选娘指着其中一年的册子上说道:“当年我找了很多精于耕种的老农,他们每次都能给出很多问题,当年天气太热,穗出的少了,慢了,要不就是水少了,要不就是觉得沤肥没弄好,其实都有这个道理,但我自认为所有的不足,还不足以酿成大错,尤其是天热水少,乃是天事,不单只对我们这几亩地产生问题,所以我对比了六亩地,我们的耕种没有区别,找的佃户也是很勤劳肯干的,那问题是不是更深层次……”

    选娘脸色严肃,翻开下一页。

    “我认为是种子的问题。”她说着,摸着已经发黄册子上的文字,“我回溯了这一批种子的来源,我很早就做过这个记录的。”

    江芸芸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不敢相信写下这些内容的人要花多大的精力,承受多大的压力才能仔仔细细,事无巨细地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

    “你觉得是育种的问题。”她半晌之后问道。

    “对!”选娘声音微微提高,“我认为就跟一碗甜水一样,一开始很甜,但我舍不得放弃这碗水,然后一直加水,可到了第三轮,这碗水不甜了。”

    选娘回忆起当年自己坐在田埂上的日日夜夜。

    当年的田结不出穗来,佃户们议论纷纷,更有甚者觉得这事简直是怪事,觉得是不是老天爷单独惩罚他们的。

    “我觉得是我前三年的办法出现了问题。”选娘目光涣散了片刻,随后又说道,“我突然想起你说过的办法,男人和女人能生孩子,那种子和种子也该是可以的,所以我想着我是不是应该从别的地方拿到别的种子,不在南直隶附近。”

    江芸芸听着她声音逐渐兴奋起来,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更多的是高兴。

    她年轻时不懂事的胡言乱语,竟然真的能带来变化!

    人工育种!

    这位久经农事的妇人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问题。

    “我去北直隶买了六种种子,北直隶目前能种水稻的地方很少,只有六县二州即邢台、徕水、香河、宛平、房山、满城和昌平州与遵化州,我想着我们隔这么远,总归会好一点的。”

    “可有变化?”江芸芸追问道。

    选娘眼睛一亮:“有!巧的是那一年夏天走得快,而且雨量很少,七月就有些凉意了,我们都以为要坏事了,谁知道那地里有几株竟然已经结穗了。”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是有新品种出来了。

    “我大喜过望……”选娘翻到那一页的册子上,那一页的边角已经起毛,字迹也有些模糊了,可见是时时刻刻被人翻看着的。

    那一株稻穗饱满,高大,在一众蔫哒哒的稻谷中是这么显眼明亮。

    “我把那几株稻谷分类保存好,本想按着老办法,明年请出一块地重新种,但想着既然是重新开始,那地也应该如此,所以后来特意又买了三亩地,单独种植。”选娘笑了起来。

    “这批稻谷口感和我们南直隶的稻略有些不同,他更大一点,也更硬挺,产量也高,不过口感一般,但百姓吃饭只要吃得饱就好,所以第一年很是成功。”

    “那三年后呢?”江芸芸紧追着问道。

    选娘笑了起来,也不打机锋直接说道:“也很成功,三年之后他更稳定了,产量一亩已有四石。”

    “好高!那这个种子可是推广出去了吗?可琢磨出道理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在第二年时,我特意在原先的土地上种上这些,也没区别就随意种着,但品质却还是差很多。”选娘拧眉,随后大胆说道。

    “我们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水稻麦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我们这里都是南方的稻子,若是鱼龙混杂,难免出一个好的,但也很容易都坏了,我买的那块地是在山上,边上也没有其他水稻,我就一直用的是那一片土地种出来的东西,所以我猜想是不是我在山上的拿一块一直用的是第一个穗留下来的种子。”

    江芸芸大喜,大声说道:“人工育种,这就是人工育种。”

    选娘想了想,笑了起来:“确实是人为筛选了。”

    “产量加多便是成功的。”江芸芸激动说道。

    选娘笑着点头,随后放开下一页:“我本以为这样也算是完成您的交代了,可没多久,我们公子从贵州给带回来数十种稻谷,我就想看看贵州那边的稻谷和我们南直隶的有什么区别,所以也跟着种了下去。”

    这一次的困难也不少,选娘足足写了近百张纸,但幸好,选娘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对于这些反复重复的问题并不气馁。

    “我和上一次育种出来的苗放在一起,这一次最大的惊喜是口感变好吃了,颗粒光泽油润,晶莹洁白,煮熟后入口香滑绵软有弹性,我听说自来黔东南从唐至元皆为禾区,汉、苗、侗等族则以多种糯禾为主,但得益于他原本的种植时间,种植收获的时间也被拖长了,但这个改变我却觉得不好,种地时间越久越危险。”

    江芸芸看着那册子里面写满了潦草的字迹,心中震动。

    ——《史记·货殖列传》载: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

    后面写着批注,种类丰富,更加稳定。

    ——思南府四季分明,雨热极为漫长,但太阳多……

    后面批注,结穗时间长。

    ——从江、贵定、黄平一年只种一季稻,三四月份播种,九十月份收割,历经两百天的生长期。

    时间久也许也是口感醇厚的重要因素。

    密密麻麻的笔记,隐约看去能看到一个树状分布的影子,同样挂满了当时选娘的心情。

    好与不好,在现在只是一句无关轻重的话。

    但当时,那就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难关。

    “那一批种子里,公子还送来一种籼米,粘性小、有嚼劲、味微甜,但和我之前筛选出来的好种子配不上,大概就是猫和狗不能生孩子,那糯和籼原来也不行。”选娘为难说道,“他也挺好吃的,不能变得更好,真是遗憾。”

    江芸芸谨慎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打破这个壁垒,想来需要更厉害的手段。”

    选娘点头,笑说着:“那就是后来人的事情了,非我今日之力可行。”

    江芸芸为她的豁达笑了笑。

    “其实当时我想着第一次选到的种子已经很好和稳定了,我当时给了几个没钱买种子的人送了一些,他们种下后,便是下田也有一亩两石,若是再好好打理,用上肥料,五六口之家,只要三十亩地,便是交上足税,也还能有口饭吃。”

    徐叔也忍不住说道:“那一年收割的时候我也去了呢,好多人围观呢,就连王知府也来看了,问了我们许多问题,还特意看了选娘收藏的那些种子,还说明年开春要请选娘一同下村呢,最后还有不少人问我们买种子呢!只可惜选娘不卖。”

    “不卖?”江芸芸心中微动,看向选娘。

    选娘沉默了片刻,认真说道:“因为我要免费送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人!”

    她有些激动说道:“那些问我买的都是富户,他们本就有很多地了,那一斤两斤的多余对他们而言只是锦上添花,可有很多人是需要粮食救命的,我便是送给那需要的人,也不能卖给那些已经很多的人。”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折腰而拜:“为这些年的努力,为得到种子的百姓,谢选娘大义。”

    选娘吓得跳了起来,连忙把人扶住,呼吸加重,到最后又笑了起来,只是眸光飞扬,神色畅快。

    “说到感谢,也该是我写江同知才是,若是那一年没遇到江同知,没有听到您的只言片语,我到现在也只是一个管事婆子,管着一个庄子而已,这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可现在却突然有了不一样的目标。”

    她眼睛明亮,握紧手中的册子,语调高昂。

    “我看着那些百姓对我千谢万谢,我其实都高兴不起来,我就想着就多了一口饭而已,我那天晚上回家又想,这万一下雨干旱,这种子的作用也实在有限,百姓们没饭吃,就要卖儿鬻女,我就是这样进的徐家,万幸主家好,我也无磋无磨地活到现在,可我那邻居家的女孩儿却被花楼的人抓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选娘眼波似有水光闪动。

    “我想着要是种植的时间能在短一点就好了,现在的水稻最高的能两百天,最低的也要七十天,我想着要是能种出六十天,口感好的稻子,又或者是五十日就能收割,别小看那短短十来日,往往能救下很多人。”

    江芸芸明白她说的是六十日但口感不好的水稻是占城稻,有数种,性耐水,五六月种,七八月收,六十日就能熟,所以民间又称之为“六十日”,但占城稻口味一般,若是种了自己吃倒是没问题,但要想卖出好价格确实很难的。

    “我又想起公子送来的种子口感很好,种子也很好,就是种植时间长了点,而且娇气,要是能缩短种植时间就好了,这样种出来的稻又好吃又短,肯定很受欢迎。”

    她伸手去拿徐叔手里的盒子,从中挑出一个油布包:“种子我也带来了,我想同知肯定是想亲眼看看的。”

    “其实这盒子里还有很多很好的种子,有口味很好的,有颗粒大的,还有一些会长出其他颜色的,还有一些能抗旱的,这是徐叔在琼州帮我找来的种子,这一批的种子又有些不同,能抗风,需要的水也不是很多,都是很好的种子。”

    江芸芸看着里面仔仔细细叠起来的纸包,小心翼翼碰了碰,突然笑了笑:“你可真厉害。”

    她抬头去看选娘,大声说道:“选娘,你可真厉害啊。”

    选娘也看着她笑:“只是我时间有限,很多种类的继续育种大都搁置了,其实按道理事情也该结束了,江同知想要的产量多的种子,我也都做好了。”

    她低头看着凝结了她八年心血的盒子,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道。

    “扬州这几年是不是水灾,又或者旱灾,都说南方鱼米之乡,如今日子也不好过了,百姓的日子过得过,隔壁那些地来来回回流转,就是留不住人。”

    选娘爽朗的面容上露出愁绪:“怎么就活不下去呢。”

    江芸芸也跟着沉默下来。

    “人人都厌恶盗贼水旱之事,殊不知不凡事由微至巨,现在只是南方的水稻受到危害,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她说。

    选娘一听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我就说我们江小状元是最看得远的,当年能看得清,现在也能看得见。”

    徐叔叹气:“道理我们都懂,可刮风下雨乃是天命啊,我这次带她来就是想要江同知劝劝她,真是疯了啊,好好的一个女人家,还要继续研究这个违抗天命的事情,你就说说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家还要不要了,都闹到夫人那边去了。”

    江芸芸不解:“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选娘合上手中的盒子,认真说道:“我只是不甘心,说出来江同知肯定笑话我,我虽是一介女流,但我此刻所想确实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了那一点点权力,是为了那些跪在地上谢我的百姓,是为了我隔壁一直换的邻居,我每天都在想,到底有没有产量多的种子,它要长的大,要时间短,还要好吃,它能种倒全国各地去,我就是喜欢每个人都有饭吃。”

    她失神了片刻,想了想又说道:“我读过您在琼山县写的那些文章,写的很好,写的真好,我觉得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所以我也是想来问问您。”

    “问我?”江芸芸突然脸色严肃起来。

    “问我已经付出的八年,问我未来还要付出的无数个八年。”选娘抱紧手中的盒子,低声说道。

    “以前过着围着灶台,围着孩子,围着我触手可及的东西,这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了,可我现在心里总觉得自己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总想做得更多。”

    “真是痴了。”徐叔一听就直叹气,“都和自家男人闹得要和离了,之前让她来,也是看她掌管的庄子土地种的好,工资需要,这才送她过来,现在一个女人闹成这样,家不家的,也太难看了,大家都看笑话呢。”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徐叔,随后又看向选娘,突然不敢说话。

    选娘在挣扎中露出痛苦,她已经停在崖边,感受到了凌冽的风,若是往前很有可能就会摔下去,可若是回头,那前面的路都白走了,只是那么痛快的风,她再也感受不到了。

    她在犹豫,在尖叫,在垂死挣扎,偏所有人都看不见。

    偏在此刻,江漾那一夜的话突然在她脑海中不停的回荡着,宛若咒语一般。

    江漾困住了,选娘也困住了,那其他人呢?

    江渝也这么想的吗?周笙也这么痛苦吗?甚至是曹蓁?这么风光的曹家大小姐,家族鼎盛,母亲给力,可碰上江如琅这样的废物却还要如此吃力。

    江芸芸失魂落魄地站着,有一瞬间地迷茫。

    她当年为什么要走上读书这条路?

    因为无路可走。

    因为她压根就没想过困住自己。

    她宁愿自己被发现后站着死,也不要一开始就跪着活。

    她甚至一直很庆幸周笙为她造了一个男儿身份,让她可以堂堂当当走在人间。

    “这工作给其他人做也成,也不是非要她一个女的,不要孩子,不要夫君在这里忙活的。”徐叔继续说道。

    江芸芸脱口而出:“可她做了这么多就白做了吗?”

    徐叔一顿。

    选娘猛地看了过来。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怎么会白做呢,老夫人说了,会给她钱的。”徐叔小心翼翼说道。

    选娘也跟着丧气低下头来。

    “给钱没有用。”江芸芸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反问道,“我没听说男的在外面工作,家里女的闹翻天的,现在选娘有这样的本事,家里人却丝毫不支持她,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徐叔惊地说不出来。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你们若是不同意她继续做了,不若就让她跟着我做,她做的很好,也很用心,换了个人就是耽误事情,她的家人还是想要一个洗衣做饭的妻子,那我就做主让他们和离,切得干干净净算了。”

    徐叔眼睛都瞪大了。

    江芸芸大声嘟囔着:“一家子一点也不懂事,这事做得好,我肯定要上折子给请功,可不能胡乱坏了我的事,本来大家好好的分这个功劳的,现在刚开了个头就闹出这事,真是不吉利。”

    徐叔一听,眼珠子也跟着一转。

    “这么大的事情,就被这些人哭哭闹闹弄坏了!”江芸芸不悦说道,随后一本正经去问选娘,“你要和离吗?”

    选娘反而开始犹豫不决了。

    “她家里还有个小女孩才八岁呢,很是黏着她呢,她肯定也是舍不得的,小孩最是想要娘的年纪,后妈可不好,不好啊。”徐叔连忙说道。

    江芸芸不高兴了:“可这一大家子这么闹,回头耽误了工作,我这事情一直拖拖拉拉,不是越来越办不好了……”

    “不耽误,不耽误。”徐叔连忙说道,“回头我亲自劝劝他们,家里谁厉害不是厉害,都是本事呢。”

    江芸芸还是有些犹豫:“不是说还闹到老夫人面前嘛?”

    “选娘可是因您的关系才做出这番成绩的,所以夫人才要我来问问您,要您给出一个章法呢。”徐叔说道,“正好我们也打算住在兰州了,这地在扬州种一下,在兰州刚好也试试啊,选娘也不叨扰您了,住在我那个院子里,但您只要有个吩咐,我们肯定都办到。”

    选娘脸上的神采逐渐亮了起来。

    “怕你们背上刁难仆人的恶名?”江芸芸还是犹犹豫豫说道,“还是断了干净吧,选娘以后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回头最事情也不被人拖累。”

    “不拖累!”徐叔给选娘打了个眼色,连忙保证着,“那一大家子最是听话了,肯定不给同知惹事。”

    江芸芸看向选娘。

    选娘抿了抿唇,为难说道:“我女儿如今还跟着我来了呢,她年纪还小,若是缺了我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这才勉强点头:“行吧,但也不能坏事哦。”

    选娘用力点头。

    徐叔也连忙岔开话题:“其实这半个月也找了很多种子呢,没想到在榆中苑川河谷也发现了一些水稻,真是神奇啊,兰州这么冷也能种水稻。”

    江芸芸跟着点头,看向选娘认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选娘一怔,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我,我就叫选娘啊。”

    “没有姓吗?做人总该有名有姓才是。”

    “我被卖到徐家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只觉得我娘叫徐三娘。”选娘说道。

    江芸芸点头:“行,那我以后叫你徐选,回头就你第一次选种的事情,我写篇文章为你表彰,你之后就安心在这里做事情,想回扬州也没事。”

    “真是有缘啊,你也姓徐啊。”徐叔一听笑得合不拢嘴。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笑:“是啊,和你们徐家有缘呢。”

    “有缘,有缘!这人开始公子一开始推荐的呢。”徐叔说。

    江芸芸给面子说道:“衡父的眼光总是很好的。”

    两人各有心事地离开了,临走前,徐选把手里的这一盒种子递给江芸芸。

    ——“它们是因为同知才存在的,也该让同知看看它的不容易。”

    江芸芸捧着盒子在院子里枯坐,直到听到江渝和张道长说话的声音在门口出现,这才回过神来,紧盯着门口的人。

    准备入门的五个人齐齐停下脚步,一脸警觉。

    江渝:“做什么?”

    张道长:“你疯了?”

    “鬼。”小春嘟嘟囔囔躲起来了。

    “饿了?”乐山小声问道。

    只有江漾面无表情质问道:“吓唬人做什么,无聊。”

    “哎,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不少人没拜访呢,大过年的,联络联络感情。”江芸芸站起来说道,“哎,我的手不能写字了,你们谁等会随我出门啊。”

    张道长震惊:“不是,这人有病!大过年的!大年初一呢!出门给人找不自在啊。”

    “卷,卷死算了。”江渝冷笑一声,“我要告状,我要给娘告状!”

    回答她的是江芸芸咚得一声关上的大门。

    —— ——

    那边,秦铭终于从衙门里出来了,准备好好休息几天再去做事,拖了一把椅子正坐在花园里晒着冬日难得的太阳,突然看到管家一脸震惊地跑过来。

    “江芸!江芸带着家眷来了!”管家气喘吁吁说道。

    秦铭一听高兴坏了,笑了起来:“嘻嘻,给我拜年来的是不是,还算懂事,我好歹也是前辈呢,听说各家给他送了很多东西,快说,他这次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啊。”

    管家尴尬搓着手,老实巴交说道:“一盒糕点,外加一叠册子。”

    秦铭不笑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整个衙门大过年就忙起来了。

    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的秦通判被手臂受伤, 但精神十足的江同知给撵回来干活了。

    刚吃上第一口热饭的寇知府,被溜溜达达晃悠过去的江同知给笑眯眯勾到前衙了。

    秦铭做到衙门那熟悉的硌屁股的椅子上才回过神来。

    “不是,我怎么回来了!”他大惊失色。

    阿来送上茶水,随口说道:“就这么跟着江同知的后面回来了啊, 怎么回来了, 不是刚回去啊。”

    是啊, 我不是刚回去吗。

    秦铭陷入深思。

    到底怎么回事?江芸不是就和我说了三句话吗?

    ——“大过年的, 提早给秦通判送点升迁礼物来。”

    ——“今年大家都不容易,这么大的功劳如何不升一升, 若是赶在正月十五, 陛下开心的时候送上去,那肯定是喜上加喜。”

    ——“商税加大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整理好, 知府的折子应该写好了吧, 他一向是个勤勉的上官, 哎, 真是要抓紧了, 我肯定要过去看看了。”

    秦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个大腿啊,就控制不住。

    寇兴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好不容易坐下来吃了两口饭,就听说江芸拜见。

    虽说早上刚见了一次,但当时还有其他人在, 说不定是还有其他事情没说完呢,所以就把人请了进来。

    江芸芸带着自家两个妹妹走了进来, 同样说了三句话。

    ——“本不该打扰寇知府过年的, 实在是刚才一路走来看着城墙破损, 心中有些不安,蒙古人虎视眈眈,只怕他们不甘心这次失败。”

    ——“年后的春耕我心里也想了许久,兰州天冷,水稻种植就那一片地,我手中有一种目前在扬州推行过的种子,但不知合不合适,小麦种植也青黄不接,今年天冷,下了几场大雪,我听老农说,怕明年会有旱情。”

    ——“士兵死伤也不知如何,看着家中小妹就想着若是他们家中也有老弱妇孺又该如何过年,想着是不是要早些做好安抚工作,也好给后来人打个样,总不能寒了士兵和家眷的心。”

    寇兴一听饭也吃不下去了,忧心忡忡地捏着一个蒸饼,跟着去了前衙商量这些事情去了。

    一个时辰前刚分开的秦铭和寇兴重新碰头了,中间还插入一个笑眯眯的江芸芸。

    别说,干活的气氛来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统计好士兵,衙役,百姓等等这些人这次的伤亡情况。”江芸芸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翻开其中一页,慢条斯理说道,“锦衣卫那边我已经通知,三营之间我可以去询问,但衙役和百姓这边的事情还要两位多费心了。”

    寇兴索性把蒸饼放到一处去,拿起被压在一侧的本子:“百姓那边等会让秦铭那边做好登记,衙役这边我昨天晚上就统计好了,死六人,伤十七人,其中重伤五人,已经都送至医馆了,钱都是衙门出的,剩下几人都让他们回家养伤了。”

    “那衙门现在守备如何?”江芸芸又问。

    寇兴摇头:“只剩下十一人,勉强维持运行罢了。”

    江芸芸又说道:“过年期间最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外面的社火队的人不少,围观的人也实在不少。”

    寇兴也跟着神色凝重:“是要招人了。”

    “我倒是有一些不一样的见解。”江芸芸说。

    “愿闻其详。”

    “我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发现过县内因为大量男子出海,县中妇孺居多,可男子巡逻难免有不便,是以闹出重重祸端,屡禁不鲜,后来我索性把衙役分为男女两役。”

    秦铭一听就眉头直跳:“我听说此事了,如此不尊礼教,尤违大防,此事在兰州,我可第一个不同意。”

    “确实不合适。”寇兴拧眉,“城内本就有坊长,若是无人,请他们代为巡逻几月就是,招收女子,实在惊世骇俗。”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且先听我说完,我们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维护好城内治安吗?今日衙役欺辱妇人,妇人不敢声张,可回头若还是被男人知道了,那定然就是一场械斗,我们固然可以两边都抓起来教训一顿,可这一下就损失了两个劳动力,在边境男子的力气又固然是可贵的,可以上阵杀敌,也可以种地抗货。”

    “我们管好衙役不就好了。”秦铭不悦说道,“何来如此麻烦。”

    “这话自然是对的,我们化解矛盾最好在最基层,一旦层层叠加闹大了,闹到我们这边还算第一线,可闹到最上线那可就不好看了。”江芸芸循循善诱。

    “第一重要的工作自然是做好衙役们的思想工作,但第二自然是深入这个矛盾,既然大家都知道男女之间大防,那自然是也要明白基层治理中的不同,男人的事情可以由衙役解决,但女人的事情由衙役出面,则很难解决,就像女子看女大夫总是优先,若是一开始我们的矛盾中就能看清女子的诉求,从而在我们这一层面解决这个问题,社会治安能稳定不说,回头说出去,这不是大同之像嘛。”

    秦铭沉默了。

    大同,那可是非常大的功绩了。

    至少升三级!!

    “可牝鸡司晨,说出去第一时间就要遭反对,回头要是内部出了乱子,可就不好看了。”寇兴继续反对。

    “如何算得上牝鸡司晨,那些反对的人不理庶务,一向对我们多加指责,哪怕我们这次守城成功,那弹劾的折子也不会少,可我们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治下百姓而已,而且城内士兵也多,每年伤亡会留下很多妇人和孩子,若是衙门不能保护好他们的家眷,第一对不起正在坚守的士兵,第二对不起战亡的家眷,我们生于妇人之下,长于妇人之手,如今也该善待妇人才是。”

    大抵是书读得好的人,说话也很有信服力,江芸这话一层套这一套,明明心里是充满抵触的,但若是顺着他的话去思考便会觉得……可真是这一张张一张嘴就能咬到的大饼啊。

    江芸芸说完还最后补充了一句:“而且只是一个吏,又非是要从典法上进行确认此事,这是我们兰州特有的情况采取的一些问题而已。”

    ——是了,只是一个吏。

    寇兴捏着胡子的动作来来回回揉着:“此事,怕是会有些风波。”

    “兰州的风波可比这个要大得多。”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寇兴一顿,突然叹气:“是了,哪里还值得当心这事,那你回头弄个议程出来,等年后再一起招募,此事你既然做过,那就继续交给你了,我只一个要求,若是太大阻力,那就算了,回头我们时时敲打衙役便是。”

    江芸芸点头应下。

    “那就是第二个议程,商税和种子。”江芸芸掏出袖子里的一包油纸,“我年少时曾有一些看似不可能的想法,本以为无法实现,却在众人的帮助下有了一些进步。”

    “这是种子!”靠得近的秦铭不解说道,“是南方的种子吗?怕是在我们这里不能种,我们之前也有人买过,但我这里太冷了,发芽都是问题。”

    江芸芸点头:“确实是南方的种子,但又不单单是南方的种子。”

    她把徐选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这些种子我想要现在兰州找块地让徐选亲自照看,以期有更合适的水稻种植。”

    寇兴一听,连忙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江芸芸身边,盯着那一包种植,激动问道:“一亩四石!我们兰州便是上等田,那也只有一亩两石,这还是老农勤勤恳恳,风调雨顺的结果。”

    江芸芸点头:“之前实验下的种子也大都发放了,如今剩下的只有这半石了。”

    “那,那发给农户们种一下!”秦铭也激动问道,“农事可是大事。”

    “不行!”江芸芸和寇兴异口同声说道。

    “没有试验过不过能推行。”

    “百姓的田不能随便动。”

    两人又说道。

    秦铭连着被两人呵斥了,脸色阴沉下来。

    知府和同知也太一条心了,守城也是,种地也是。

    “我打算让徐选在榆中苑川那里选块地,继续实验。”江芸芸说道。

    对于农事寇兴还是非常支持的:“衙门这边一定鼎力支持。”

    江芸芸见寇兴还时不时看向种子,便递了过去:“这里只有十几颗,知府要是喜欢可以自己在家中试一下。”

    寇兴一听就露出笑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如此我就横刀夺爱。”

    “那就说商税的事情了。”江芸芸翻着手中的本子继续说道,“开年就要走第二步了,那这个工作的牵头,落实,以后继续运营的人,也要确定一下,不能虎头虎尾的,坏了衙门的名声。”

    “这个事情是要好好考虑得,既然做了那就好好做,你提的议,自然是你牵头,秦同知也要帮着跟进,你是老人了,帮扶着也好早点走上正轨,但后面落实和运行的人,可以考虑六房的人,你心中可有想法?”

    “原先想着给户房的人,他们本就负责人口统计,这些工作给他们也算合规,但户房工作本就繁多,若是再加一样,难免捉襟见肘。”江芸芸提出自己的想法,随后看向寇兴,“不知知府可有合适的人选?”

    “你说的运行,只指如何运行?难道这次登记整理后还要每年如此?”寇兴问道。

    “以后每开一家店,肯定都是要重新登记的,如今的登记都是直接后覆,可实际操作上应该是一家店消失,一家店出现,这样的数据才是对的,也就是替换,所以此次调查我打算按照街面顺序,也就是为每一户人家都定制号码,只好不管是是转户还是换店面,都能快速查找。”江芸芸把自己的计划书递了上去。

    秦铭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就震惊道:“你不是手受伤了吗?”

    “年前就写好了。”江芸芸笑说着,“要不是被耽误了,肯定早早就拿出来讨论了,而且年后事情太多,就想着今日也该拿出来了。”

    秦铭大受震撼。

    在他摆烂摸鱼的现阶段,哪怕是努力奋进的前阶段,也很难相信有一个人的精力能这么好。

    不是说他年前都在弄蒙古人的事情嘛!

    ——几个脑袋,几双手啊!

    “若是按照你说的顺序来,确实很完美。”寇兴忧心忡忡说道,“但兰州人员密集,店铺之多,只怕难以实现。”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秦通判帮忙,那定然是事半功倍。”

    秦铭下意识想要开口反驳,却又被江芸芸下一句话给怔住了。

    “若是我们在兰州做出范本,那未必不是下一个海贸,哪有人会嫌钱多的,到时候一封奏折上去,陛下自然会心动。”

    江芸在琼山县开海的事情可是都传到兰州了,一开始还只是议论纷纷,但随着第一批凑热闹的人真的带回了很多海外的东西,还有琼州当地的特产,那些棉制刺绣毯子,微甜口感的酒水,回来的人说着琼山县的时人流,众人都听呆了。

    原来琼山县的事情是真的。

    真的有人胆大妄为做了这些事情,也真的有人莫名其妙做成功了。

    现在这个成功的人正坐在自己面前给人画大饼。

    他能不知道这个口大饼嘛。

    可偏说这话的人是江芸啊!

    他江其归怎么也该是名留青史的人物啊。

    秦铭不可抑制地心动了,甚至觉得这事他肯定说什么也能办好。

    寇兴眼风扫了一眼强忍激动的秦铭,又看向神色镇定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那就先试着来,你们相互提点着,只是有一点要千万记住,不要坏了和百姓的关系。”

    江芸芸含笑点头。

    “定让他们配合工作的。”秦铭矜持点头。

    寇兴见他难得热情,又没说话了,有些人注定会被拿捏,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就开始说第三个事情吧。”江芸芸翻开下一页,继续说道。

    “还有!”秦铭动了动坐的发麻的屁股,惊了。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最后一件了,我觉得我们老是缩在这里挨打,不知可有想法打出去。”

    寇兴面无表情说道:“你是文官。”

    “你不要命了!”秦铭已经惊得脸上显不出表情了。

    “若是今年大小松山在手……”江芸芸坚持不懈说道。

    “那是内阁,是武将要考虑的事情。”寇兴叹气说道,“我们插手就是僭越了,江同知,我说过的,不可太过高调。”

    “这次已经得罪狠了,没必要继续得罪的。”秦铭低声说道。

    江芸芸见两人坚决不赞同,便只能叹了一口气。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退这小小一步,后面未必不是步步退了。”

    寇兴没说话。

    秦铭也跟着叹气:“你们小年轻人就是凶,其实现在隔江也没什么不好的,而且蒙古自己人乱得很,上次来的那一波隶属永谢布,他们和土默特就一直不和,要不是出了一个小王子一力镇压,肯定先自己打起来了,都说自己是成吉思汗正统,东面那三个大的部落打完,还有西面呢,瓦剌也凶得很,下面三个大部落也很不安分,要我说,等他们自己闹吧。”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我回头仔细研究一下蒙古的事情。”

    这边衙门热闹,其余三个卫所也同样大过年没得休息。

    —— ——

    周伦派人去找唐伦却不曾想吃了一个闭门羹,回头冷笑一声:“还真以为肃王能保你不成,可笑,自身难保,还敢给我拿乔。”

    副将低声说道:“陈继现在见了我们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唐伦又避而不见,可别到最后把我们给推出去。”

    周伦坐在首位,眉眼半阖。

    兰州城守住了,明明是全城欢庆的事情,偏他已经几日不曾休息了。

    攻城那日,他住在城外,当日和副将们喝了一些酒,睡得正香时被人叫醒,才发现营地着火了,有小股蒙古人入侵掠夺。

    这本是常事,他本打算让副将出面,谁知副将却说大过年的不若来一笔大的,回头可以拿着人头去报功,压过其他两位一头。

    只是万万没想到副将是叛徒,在他们杀了三四个蒙古人后,又凑了五六个人头,便准备回去时,他的副将竟然反水,带蒙古人把他包围了,若非他拼死杀出来,只怕要当场把自己的人头送出去了。

    如此一来便算是彻底延误战机了。

    不过两个时辰的时候,蒙古人大军已经来了又走,兰州苦苦支撑了两个时辰,没有等来自家援军,反而让金城关的那个王越拔了头筹,救人于危难间,最可怕的是那个江芸一战成名,竟也是个文武双全之人。

    ——他完了,彻底完了。

    但庆幸的是,唐伦也被同样的戏码吸引走了,只剩下一个蛮子陈继当天莫名其妙入了城,做了一次英雄。

    “定是那陈继和江芸结了盟,特来坑我们的。”副将忧心忡忡说道,“现在还能找谁呢?宫内的李广也都栽到江芸手里了。”

    周伦双手握紧,呼吸急促。

    “镇巡太监如今在哪里?”周伦低声问道。

    副将眼睛一亮:“是了,傅德可是陛下心腹,可我们和他的关系一般啊。”

    周伦站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他这人没了根,平日瞧着也无欲无求的,就对子孙好得很,我听说他有个儿子如今负责茶马生意,你准备十个美人,一车酒,再备下金子,亲自给人送去。”

    副将领命离开了。

    “滚,让那些耍猴的人给我滚!”周伦坐了一会儿后,听着外面敲锣打鼓,欢声笑语的动静,突然大怒,把茶盏狠狠掷在地上。

    —— ——

    周伦这边心急如焚,唐伦那边也不好受。

    若只是打仗这是来迟了,回头去给王爷磕个头,仔仔细细说明了边也算了,如今万幸没有出大事,肃王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是肯定愿意拉自己一把的。

    可谁知道祸乱起于妇人后院。

    他夫人的手帕交竟然是通敌之人,带了个蒙古刺客打算刺杀王妃,最倒霉的是,王妃还怀孕了,这可是肃王来之不易的孩子,差点没了。

    他当时一听便是头皮发麻。

    前脚王府直接去查抄了黄家全族,还有她的夫家郑家全族,上上下下抓了一百来号人。

    他后脚直接休妻,直接让周家人都滚蛋了,转念就去请罪了,奈何肃王避而不见。

    唐伦知道自己完了。

    没有王爷庇护,那江芸杀他还不是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她本就带着一身政绩来的,现在还多了一个守城的功劳,现在百姓一听他的名字就直夸,只把他当做天上的神仙。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唐伦蹭的一下站起来。

    他原本有六个副将,如今只剩下三个了。

    “是打算救回张行他们?”其中一人激动问道。

    唐伦闻言冷笑一声:“救什么,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就是被大卸八块也是应该的。”

    那副将脸色顿时讪讪的。

    “你知道他们是被谁抓走的吗?”唐伦见他们还拎不清,皮笑肉不笑问道。

    “定是江芸那混蛋啊,我定要杀了他。”那副将骂骂咧咧着。

    唐伦气笑了:“他江芸最多就是射两箭,何来这么多本事,抓走这么多人,人陈继周伦营里丢了这么多人,你看他们喊打喊杀了嘛。”

    “是……锦衣卫?!”另一个副将终于回过神来,神色惊骇。

    唐伦不说话了,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突然惨笑一声:“锦衣卫,这些可怕的怪物怎么就被他们盯上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副将们终于急了,连忙问道。

    “我听说王府中两位长史病了?”唐伦突然问道。

    副将撇了撇嘴:“听说是当日自己怕得要死,想逃,但倒霉地自己摔了,也是活该。”

    唐伦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淡淡说道:“我总要送一份大的给王爷,才能表明我的立场,我唐伦,到底是忠心的。”

    —— ——

    江芸芸大年初二就亲自上门拜访唐伦和周伦了,两家住的不算远,就隔了三条街,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谁知道轻轻松松拿到士兵的伤亡情况。

    唐伦:“当日我们那边也有小股蒙古人,营中也有人再放火,大家一时没有防备,这才把我们都缠住了……”

    周伦:“本以为解决了他们就好,谁知道内部还有内奸,我们怕大后方出问题,就又耽误了一点功夫……”

    唐伦:“等我们准备过去的时候,给听闻江同知的英勇事迹了,没多久王总制出手相救,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周伦:“若非你们,我可真是千古罪人了,这些礼物还请同知笑纳。”

    江芸芸不仅不收,且对他们的话一个字儿不信,但面上还是和颜悦色说道:“如今正是通力合作之事,你们的难处我们都知道的,这心意应该留给更有用的人,回头我们衙门打算重修城门,不若就当那些阵亡士兵出的钱。”

    江芸芸这边卷了册子就走了,士兵抚恤的工作不能耽误,回头还要和徐选去选地,她都想好了,回头让徐选多招几个人,就从这些阵亡士兵中的家人开始选,也算解决一部人的生存问题,单给一笔钱是没什么用,回头被人抢走了,便无路可走了。

    她得给她们铺一条路。

    因着同知过年也不休息,知府和通判也大过年的开始干活,整个衙门也跟着莫名动了起来。

    大家哀声载道时,不过精力充沛的江芸芸还抽空办了一件事情。

    借着徐家这批送过来的货,让他们和官府的门面做了一笔生意,又高价卖了出去,用赚到的钱给大家都发了一笔新年加班费,每人分到手足足五两,拿人手软,大家也都没有怨言了。

    过年期间重点要清点这次的伤亡。

    江芸芸和寇兴两人加班了五日,终于赶在初七那日这才核对好,足足写了一指厚的折子,既有自己人的伤亡,也有敌人的伤亡,带回了多少战马俘虏等等,之后是一定要表扬嘉奖谁,可以表扬嘉奖谁,一定要把谁惩戒了,还有谁可以处罚,最后陈词总结,对这次事情的一个情况说明和自身不足,回头如何改正等等

    “如此算是快的。”寇兴看着折子被送走,叹气说道,“希望此事能平安落地。”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能成一半就很好了,后面我就和秦通判处理商税的事情了。”

    “那今年农耕我亲自弄,徐夫人的地可选好了?”寇兴显然更操心百姓吃饭的事情,追问道。

    “好了,回头我带选娘来见您,您就和她一起去。”

    “这,就她一人……”寇兴是个古板的读书人,有点犹豫说道。

    江芸芸露齿一笑:“不是的,选娘从这次伤亡的士兵百姓家眷中选了十来个愿意跟着她吃苦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家子的,大家都很愿意的,也都跟我们签了契书的。”

    寇兴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你,可真是胆子大啊。”

    自然是胆子大,这些家眷本是孤单一人的,正是好被人拿捏的时候,若是少妇,大都会被族人重新选嫁,若是小孩老人,大都要无依无靠,连饭都吃不上了,就连那笔抚恤金也未必保得住。

    想管但又没有名目。

    寇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若是被他撞上了他自然会狠狠惩戒这些人,但要他自己插手这些事情,光是一个家事的由头就能把他问住。

    可江芸就敢出面,寇兴甚至相信按照这位江同知的口才,那些人估计是一个也打不过,他虽不是给所有人撑腰,但只要名声传出去了,那就是等于是给所有人撑腰了。

    谁也不敢没事招惹一个同知,可名头好听,下了乡,那些凶悍的族人还不是要试探一番,一来一回,可不是要一个大胆。

    江芸芸还是笑,只是这次多了点冷笑:“总归要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国家的王法,锦衣卫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寇兴叹气:“稳一点,你要做的实在太多了。”

    江芸芸点头,随后告别寇兴,就去找秦铭了。

    这次秦铭激动坏了,拿出写好的公告,邀请她一起看,他就等着江芸来找他一起干活呢。

    守城的功劳他捞不到,这个商税总可以吧,一人一个很公平的!

    这边江芸芸有条不紊开始组织让商人们自行上报买卖范围,那边一份份折子在新年的敲锣打鼓中被快马送到京城,三日后,蒙古方向也有队伍在其余部落慢慢悠悠换了一圈后,最后朝着兰州走去。

    正月二十那日,衙门内正月十五放五日,今日是最后一天,衙门内没有人,江芸芸拿着整理好的买卖范围册子去找秦铭,两人商量到了天黑,这才各自散去。

    江芸芸便借着月色,回到自己的官署时,正听到乐山说话的声音。

    “我不是仆人,我是公子雇佣过来的照顾他的人。”

    “没有卖身契哦,我们公子说我这个叫合同。”

    “我也不懂,但他肯定不会骗我啊,而且我攒了不少钱呢,我弟弟都要娶媳妇了,嘻嘻,我不娶,我还要多学点,我已经学了很多东西了。”

    “我们公子可是这天下最好的人了!谁也比不上,才不是奉承,他就是很好的。”

    “哎,你不懂,我以前也以为做仆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可现在我不做仆人了,我又觉得做仆人不好,什么都不属于自己,可我就是我自己啊,我也说不来,就是我现在挺好的……”

    江芸芸听着突然笑了起来。

    乐山和阿来猛地站了起来,惊慌失措看向门口。

    “公,公子。”乐山脸都红了。

    阿来看着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想说的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啊。”江芸芸笑说着,“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乐山一听,脸更红了,但仔细一想还是用力点头:“对,我就很喜欢做饭,打扫屋子,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公子每次都夸我做的好吃,我特别高兴。”

    江芸芸笑:“给我送吃的吗?”

    乐山一听,连连叹气:“可不是,你不在家,谢兄弟也不在家,三位小娘子最近也跟着徐娘子去种地了,家里就我和张道长,张道长今日也被王府叫走了,我就来给公子送饭了,老是不好好吃饭,这手怎么养啊,瞧着小脸都瘦了,怎么就吃不胖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回来:“张道长的药真不错,我感觉手腕也好多了。”

    “那就好,吃饭吧,做了点扬州的菜。”乐山积极说道。

    江芸芸慢条斯理吃好饭,正准备把最后一张饼也吃了的时候,突然看到老管家匆匆跑了过来,急促说道:“京城的钦差来了!!蒙古的使者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钦差队伍其实是没入城, 那消息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要不说蒙古人嚣张,蒙古的队伍在自家地盘晃晃悠悠了一圈后,远远瞧见了钦差队伍,撩闲一会儿后然后主动跑到城门口报信的。

    ——积极得很!

    守城的人都听傻了, 但也不敢掉以轻心, 只好去衙门报信了。

    你说这巧不巧, 准备来看看这次到底如何大败蒙古人的钦差队伍, 和刚大败而归但脸皮厚的蒙古人撞在一起了。

    便是一向思想跳跃的江芸芸也听呆了。

    “那钦差队伍呢!?蒙古人喜怒无常,快把钦差队伍接进来啊。”秦铭连忙说道。

    “这, 这直接放进来吗?”陈继犹犹豫豫问道, “万一他们在屁股后面跟着呢。”

    秦铭一听也没声了,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一时间也觉得棘手。

    “这次来的蒙古人是哪一部落的,是之前跑得那个吗?他们现在在哪?”江芸芸三连追问。

    守城的士兵摇了摇头:“没立旗子不知道具体是谁, 但听声音应该还是永谢布的。”

    “哦。”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不是那个小王子来给人撑腰就行, 等钦差队伍来了之后, 只管开城门让人进来就是。”

    “那万一他们趁乱……”秦铭犹豫不决。

    “你知道汉朝时, 凡是死了钦差大都是什么后果吗?”江芸芸继续掏出已经冷了的蒸饼, 冷笑一声,“也想跟楼兰一样被写进诗里是不是。”

    “就是不知蒙古这次有葫芦里买什么药?”寇兴忧心忡忡说道。

    “可别还不甘心, 又打算卷土重来吧。”

    “那怕什么,现在三营都留了不少人在城内呢。”

    众人说话了几句没听到江芸的意思便扭头看了过来。

    只见江芸芸已经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蒸饼吃完了,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你这饭量还挺好。”秦铭无奈了, “都什么时候还惦记着吃的。”

    “人还年轻,还要长身子呢, 胃口大是好事, 匆匆过来, 饭也没吃几口呢,别饿坏了身子。”寇兴对老管家说道,“去拿些糕点来。”

    江芸芸露齿一笑:“谢知府,我只是在想与其担心不知道来不来的蒙古人,不如担心马上就要来的钦差队伍,怎么好端端让这么多人,是不是朝中有什么交代?”

    —— ——

    朝中自然是每天都有事情的。

    大年初一正旦节,兰州大捷的喜报入夜才传到皇城,陛下大喜,当场在大宴仪上赐酒同饮,文武百官一个个喜气洋洋。

    江芸的名字再一次口口相传。

    小太子喜不胜收,也跟着凑热闹喝了一杯。

    “等兰州折子传来,定要第一时间递上来。”陛下消瘦,不带血色的脸难得多了几丝红晕。

    三位内阁大臣对视一眼后又各自移开视线。

    整个春节,京城都围绕着兰州的事情,再也没有比这个还热闹的事情了。

    ——那江芸宛若天将,一箭就射道那百米之外的大旗了。

    ——都说那城门本破破烂烂,可那日却用攻城车都没攻进去呢。

    ——我还听说那江芸一箭射穿那大将的脑袋!

    ——那江芸不是读书人吗?怎么还会射箭?

    ——我就说他江芸是文曲星下凡,不然哪来这么聪明的人啊。

    ——兰州城内不是有三个营吗?怎么这次胜仗的风头都在江芸哪?

    ——你不懂,江芸,你听说了吗,那敌方大将见面只认江芸呢,这说明什么?说明江芸牛啊。

    本在京城备考的唐伯虎激动得再也呆不住了,溜出门打算去吹吹牛。

    正碰到有人在酒楼说这事,就立马凑上去,只是听了一会儿就有点不高兴了。

    有人觉得江芸是在谎报军情吹牛!给自己立名声!

    “是不是吹牛,等折子上来就知道了,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评断。”有一个文气的中年人不悦说道,“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去内阁啊。”

    “就是就是。”唐伯虎立马附和道。

    “哎,你们这些吹捧江芸的真是奇怪,我质疑几句,你们急什么。”

    “没用的人才逞口舌之能,有本事你也去兰州走一遭啊。”那个中年人嘴巴毒,加上那不屑一顾的淡淡神色,简直是杀伤力加倍。

    唐伯虎抚掌,大声附和着:“才大志疏之人总爱夸夸其谈,都说驴骡无知,伏食如故,还真是不错。”

    “确实。”那中年人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莫名觉得双方神色的狂傲之气非常对胃口。

    “不材者,生长漫婆娑,原来腹内都草莽。”中年人和气说道,“我瞧着你倒是好皮囊,来坐。”

    唐伯虎大喜:“这位先生也瞧着就是义薄云天,才华冠世的才貌双全之人。”

    那中年人给唐伯虎亲自给倒了一盏茶。

    被他们嘲讽了的众人冷笑一声:“瞧着都是读书人,原来是捧臭脚的。”

    “都道‘卮酒向人时,和气先倾倒’,原来这些人看别人也这样。”唐伯虎挖苦道。

    中年人轻笑一声:“整日滑稽鸱夷对笑的人,能得几个好。”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大笑,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别吵了,别吵了,兵马司的人在巡城呢,朝着我们过来了!”有人看到外面远远走来的人,连忙说道。

    众人一听连忙收敛争执,只是一个个神色不服气。

    那巡逻的人站在店门口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看大厅中的气氛就冷笑一声,又看了看格外显眼的唐伯虎和中年人,然后才收回视线,厉声说道:“过年期间,不准喝酒闹事,不然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这边唐伯虎和那人谈天说地,诗词歌赋聊了许久,都自觉是遇到心心相惜之人了,正想着再约时间深刻交流一下。

    张灵幽幽的声音响起:“唐伯虎,你倒是要我好找,不好好备考,出门溜达来了啊。”

    唐伯虎龇了龇牙。

    “原是今年的举子。”那中年人仔细打量着面前两个模样出色的年轻人,笑说着,“那可就不叨扰你了,等功成之后就去鼓楼西大街的程府。”

    唐伯虎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行,到时一定要痛饮一杯。”

    —— ——

    内阁大年三十才休息的,正月初八就要开始上值了,结果屁股刚一坐下就收到雪花般的折子。

    李东阳打开第一个,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眼皮子一跳,合上后准备去看第二本,巧了不是,第二本也是。

    偏好友谢迁啧了一声。

    “哎,你这个师弟还挺能闹腾的。”

    李东阳强撑着一口气解释着:“他又不是知府,也不是将军,能怎么闹腾,有些人就是听风就是雨,我们等寇知府的折子。”

    说话间,就看到小太监捧着一叠折子快步走了过来。

    “兰州折子,共八份。”小太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殷勤说道,“快马加鞭送来的,还请阁老们过目。”

    李东阳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那个折子。

    厚厚的一本,足有食指厚度。

    “瞧着确实有事情。”谢迁笑了笑,“你师弟,好像有事情哦。”

    李东阳收回视线,不高兴说道:“朝堂之上那有什么师不师弟的,不过江同知做事每一回可都是占理的。”

    他口气逐渐理直气壮起来。

    谢迁没说话,李东阳也没有主动去拿那些折子。

    随着徐溥年迈致仕,如今内阁只剩下三人,刘健、李东阳、谢迁,刘健晋升为首辅,工作少了一个人,肉眼可见得忙碌起来了。

    刘健来时,一眼就看到桌子上叠得老高的折子,眉毛就高高挑起。

    “你们都听说了吗?”他顺手捞过寇兴的折子,坐下来后直接问道。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若是兰州的事,则听过一点风声,兰州城得以幸免,真是皇天保佑。”

    “你那师弟……我是说,江芸那小子,瞧着斯斯文文的,整天笑眯眯的,还真是有点魄力的。”刘健慢条斯理说道,“我当时一眼就瞧着这人跟着小狼崽一样,凶得很。”

    李东阳还是冷静说道:“年纪轻轻,难免有些思虑不周。”

    “可不是,听说还和守备营的参将陈继一起排挤周唐两位指挥。”刘健冷笑一声,“倒是揽了一个好大的功劳。”

    “有错定是要罚的。”李东阳说道,“一应过错应该分个清清白白才是。”

    “各方的折子都上了吧,陛下那边还等着消息呢。”谢迁出声,“要是有功也要早点赏才是。”

    三人就各自领了一叠折子仔细看着。

    “怎么连镇巡太监都说这事了?”谢迁不悦说道,“当日都不在兰州,如何职责江芸大权独揽,排挤卫所。”

    “锦衣卫是怎么过去的?”李东阳皱眉,“他们过去做什么?”

    “江芸真的射倒了敌方九斿白纛!”刘健大惊,“你师弟真的文武双全!”

    李东阳的眼睛立马不争气看了过来:“寇知府说的?”

    “是,一箭射穿敌方前锋大将阿尔勒的眼睛,至今生死不明,第二箭射断九斿白纛。”刘健把寇兴的册子递给李东阳,“若真是如此,那能守城的头功就是属于江芸的。”

    这话说得,就连谢迁也感兴趣了,凑脑袋过来一起看。

    一炷香后,两人齐齐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对视一眼。

    “按照寇知府所说,此番江芸为首功,但御史们,还有长史们的折子,都说江芸肆意妄为,推着百姓上城墙,还说他抽调走了原本保护肃王的中护卫,导致蒙古此人差点害死王妃和皇嗣。”

    “肃王可有折子?”刘健又问。

    李东阳摇头:“没有,肃王是个谨慎的人。”

    三人沉默了。

    “给阁老们请安了。”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过来,焦急说道,“陛下和殿下都在等兰州的消息呢。”

    谢迁去看刘健,委婉说道:“这消息差的有点多了。”

    “但江芸逼退敌军是事实。”李东阳低声说道,“当时情况如今各有出入,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

    刘健沉默,随后卷走几本折子:“我去面圣。”

    李东阳看着刘健离开,面露忧心之色。

    “我对江芸倒不担心,只是担心锦衣卫为何在兰州,兰州当时内部是不是有问题?”谢迁笼着袖子说道,“年轻人真是次次一鸣惊人啊,我瞧着他又快回来了。”

    “这次说什么都要把他栓起来。”李东阳小声说道。

    谢迁笑眯了眼:“不好说,听说你这师弟在兰州整日骑驴,果然是驴脾气呢。”

    “就是不知道刘首辅怎么想的?”李东阳无心应付他的打趣,低声说道。

    刘健作为陛下的老师,陛下一直对他敬重有加,不仅尊称为“先生”,每次今见,陛下都屏退左右和他密谈,对他的意见大都欣然接受。

    他的意见确实很重要。

    只是三人如何密谈,众人不得而知,只没多久陛下就当朝下旨,要派钦差去兰州看看。

    —— ——

    钦差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上先遇到的人竟然还是蒙古人,只是还未列队迎战时,又见那些人呼啦啦跑了。

    “瞧着天要亮了。”钦差一看天色,拍案说道,“走,赶在天亮时进城。”

    钦差队伍很长,钦差团密密麻麻十三人,其中四人是京城来的,身后又陪同者甘肃的一些官员,江芸芸等人早早就等在城门口,打眼一看,那真是花红柳绿,在冬日的兰州城下格外热闹。

    百姓们也都挤在两侧围观着,一个个伸着脑袋,瞧着很是好奇。

    正使是兵部尚书,少傅兼太子太傅马文升,副使是都御史戴珊,监察御史汤鼐,这三人江芸芸都没见过,但第四人,她倒是知道的。

    只是她的目光稍微略过那人,那人面无表情,只当没看到她的小眼神。

    兰州这边也难得来齐了所有人,先是借了圣旨,又是一番寒暄,这才飞快带人朝着衙门走去。

    一路上队伍自然也就乱了,江芸芸慢慢落后了几步。

    “好久不见,其归。”那第四个钦差也跟着落后一步,和江芸芸并肩走着,扭头去看江芸芸,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好快啊,你这十九岁真是过得轰轰烈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