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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一章

    自来这天下, 就没有一个藩王是讨人喜欢,没干过一件坏事的。

    但朱贡錝稍微好点。

    许是处于边缘复杂地,做的太过分容易被当靶子,又许是家里确实没什么子嗣可以为非作歹, 又许是肃王的身份注定他不能太过高调, 不然容易引起京城那边的忌惮。

    江芸芸曾打听过几日, 无非就是侵占良田, 又得益于兰州确实没什么田,她目测之后大概只有庄田两千多倾, 还在山上圈地养马, 然后是店面一千多间,水磨二十轮,船磨一只, 煤洞三眼, 琉璃瓷窖四座, 倒也没有强抢民女、□□父妾、插手政务、买卖人口、草菅人命、贩卖官位等等恶劣卑鄙, 令人发指, 罄竹难书的事情发生。

    矮个里拔高个, 算是优秀藩王典范了。

    又听说四任肃王大都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性子, 这任据说脾气不错,虽说整日冷着脸,但很少发火。

    江芸芸跟着段俍从后门悄悄入了据说是永乐年间, 肃王朱楧在兰州西门外兴建的莲荡池。

    虽说现在的兰州不似自己印象中干燥少雨的气候,反而草木茂盛, 流水潺潺, 但要说在这里搞个小西湖, 那也是耗费人力物力的。

    这池子大概占地两百余亩,最为显眼的就是正中的那个池子,叠石为舟,其余皆种莲花,一眼看去,隐隐还有庙宇庭院,林立而起,错落有致。

    段俍显然对此格外熟悉,也热情地为人介绍起来:“这两个是东西院,很是雅静,西院穿墙过儿就是晚红院,一到傍晚,夕阳西下,好似刘霞微醉,里面有盟鸥馆、梦鱼斋、惠风轩等等,若是你得了王爷青睐,今后就能仔细逛逛了,好看极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这个东院是早红院,一早一晚,图的是凉快爽气,内有藕香馆、思鲈斋、嘉鱼轩,里面有几汪池鱼,很是肥美可爱。”

    说起这个,江芸芸反而来了兴趣,把那位置仔细记一记。

    段俍眼尾一瞟,一看他来了兴致的样子,高兴坏了,声音都微微提高了,继续指了指北墙一个高高的亭子。

    “那个是螺亭,下临黄河,盘旋而上,若是站在那里,不但整个院子的风景了如指掌,便是兰州的山水也是历历在目。”

    “还有宛在亭、四明亭等等,但要走得深一些才能看得到,也是一花一景,美丽异常。” 段俍说完就眼巴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那是一向能拉满情绪价值的人,立马用热情又不谄媚,喜欢又不夸张的口气说道:“定然是极好看的,可惜我无福看了,真是可惜。”

    段俍一听,立马露出宽慰之色:“你只要把王爷哄好了,这院子定然是能仔仔细细看一遍的。”

    江芸芸一听,笑容更是热切了。

    段俍只当自己是好心提点过了,他也听进去了,就兴冲冲带人去找王爷了。

    两人绕了一炷香的时间,江芸芸眼尖,远远看到有只花孔雀站在一个亭子里。

    江芸芸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满意点头。

    ——不相上下的花啊。

    “那个亭子就是四明亭,名字可是王爷取得。” 段俍骄傲说道。

    他把人送到入口,却没有跟着上去,只是指路说道:“顺着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江芸芸颔首表示谢意。

    她长相温和,眉宇清雅,若是愿意对人散发善意,那很少有人是不吃的。

    段俍也不例外,一见他年纪还小,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王爷最喜道了。”

    江芸芸再一次点头致谢,然后一人踏入小道,没多久就走到那个亭子外面。

    若是远远看去,亭子只是有着金碧辉煌的属性,但走进了才发现,内里更是富有春秋。

    明明是冬日,边上也并未有花花草草,空气中却能闻到花草的清香。

    三面悬挂着挡风的帘子,却又丝毫没有挡住日光,仔细看去才会发现头顶镶嵌着一颗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微光柔顺,自有一番不一样的明亮。

    江芸芸上前行礼。

    朱贡錝转身,不经意一看,心头一震。

    ——好花的衣服。

    他忍不住在那件花衣服上留恋了片刻,还怪好看的,花花绿绿的,这绣工一看就是南方的,好看,精致,想要!

    江芸芸是打听过王爷喜欢穿红戴绿的爱好,但万万没想到,传闻比现实还夸张,这人看到好看的衣服挪不开眼!

    她只好微微往边上挪了挪,哪知道朱贡錝的眼珠子忍不住跟着走了一步。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

    朱贡錝这才回过神来,勉强把视线往他脸上看,只是这一看更看呆了。

    江芸芸心中警铃大作。

    她明明是打听过的,肃王朱贡錝对美色并不留念。

    “好好好。”谁知,朱贡錝快步下了台阶,脸上带着热情的笑,伸手想要去抓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挪开了。

    那手指扑腾了一下,没握到她的手,只是顺势抓到了她的袖子,谁知朱贡錝不仅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吕岩有言:‘真元孕育,仙风道骨,岂是凡胎’,本王修道以来,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可从未见过江同知这样,最雄姿直气,不涂脂粉,仙风道骨,不涴尘埃的年轻人。”

    江芸芸半信半疑看着他,大眼珠子活像能说话一样。

    信的是她在琼州的时候是见过那些真的爱好美色的菜株野,两个人的眼神确实不一样;疑的是毕竟这个表情是在太过热情了,实在不太正常。

    许是朱贡錝也发现是吓到人了,声音温和起来,脸上几乎能滴出蜜来,盯着江芸芸看,跟看个宝贝一样:“江同知,可有出家的想法?”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拨开他的手,神色堪称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麻木。

    ——碰到两个修道的,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真是元始天尊,阿米佛陀啊。

    朱贡錝被人甩开手其实是有点不高兴的,可一转眼就看到江芸芸眉上的冷光,那点不悦立马就烟消云散,激动得老脸都红了。

    “孤冷清奇,清瘦道骨,总天所授,好好好,真是天生的修道圣体啊。”

    江芸芸没说话,因为这个开场白和自己预想的几个方案相比,有点过于离谱了,所以一时间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许是江芸芸的沉默太过震耳欲聋,朱贡錝也猛地回过神来,面前这个小刺头不好惹,皇帝都敢撅蹄子,被贬官了,还慢慢悠悠拉着一头小毛驴往西北赶,可别把他惹毛了,直接把自己一脚踹了。

    “江同知,找我有何要事?”朱贡錝板着严肃的脸,端着王爷的架子,故作高深地质问道。

    被颠倒主次的江芸芸也没出言反驳,只是在抬头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王爷原来对修道感兴趣。”

    朱贡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争气地闪了闪。

    江芸芸被看烦了,直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朱贡錝莫名后脖颈发凉,艰难移开视线:“算是有些研究吧。”

    “原是如此,怪不得。”江芸芸故作深沉说道。

    朱贡錝随口说道:“我修道之事,人人皆知,江同知有话就说吧,遮遮掩掩做什么,若是你愿意随我一起……”

    他越说眼睛越亮,一改意兴阑珊,正打算继续说道。

    “承蒙王爷厚爱,出家还是出世自然是随缘的,就是家中还有老娘要照顾,怕闹起来。”江芸芸一脸和气地拒绝着。

    朱贡錝打量着面前之人,质疑道:“可你的面相瞧着……”

    高贵的出身,又是家中独子,养成了他有话直说的性子,只是这次他还未说话,突然被江芸芸那黑漆漆的眸光冷不丁一瞧,心中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话锋一转:“很是孝顺,那算了,出家之事有缘再说。”

    江芸芸微微一笑,依旧是和和气气的样子:“确实要一分缘分的。”

    两人就站在台阶下,感受着兰州冬日的冷风呼啸而过,耳边似乎能听到外面一时间都沉默了。

    朱贡錝年纪大了,被冷得一个哆嗦,再也装不上体面,自己先上了台阶,随口说道:“上来坐吧,上茶。”

    那些好似木头一样的婢女们终于动了起来,脚步轻盈地奉上热茶,随后又送上各式糕点瓜果。

    虽是远在兰州的冬天,却能吃到新鲜的冬桃和橘子,一个个饱满圆融,即使在浓郁的茶香中依旧能散发出水果的清甜。

    “雨前龙井,你是扬州人,应该喜欢喝这些。”朱贡錝端起来却没有抿一口,反而透过薄薄轻烟,安静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也没有喝,手指搭在杯壁上,好一会儿才笑说着:“下官没有喝过,但王爷府中的东西一定是极好的。”

    “那你喝一口,算是不错,等会打包一袋送你,回头你也能装点一下门面。”朱贡錝收回视线,颇为热情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就多谢王爷了。”

    朱贡錝嘻嘻笑了两声,果然和坊间说的一样,脾气极好。

    “其实本不想打扰王爷……”江芸芸刚起了一个头。

    朱贡錝飞快接了下去,一脸认真说道:“没关系,打扰得极好。”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随后哎了一声,差点没说下去。

    不是她马前失蹄,实在是朱贡錝有点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咳咳,甘州中护卫缺棉花的时候,唐指挥可有和王爷说过。”江芸芸也不弯弯绕绕了,直接问道。

    朱贡錝一听,不爱笑了,沉了脸往后一倒:“这是你们衙门的事情。”

    “衙门自然是全力以赴的,已每斤贴补五十文了。”江芸芸叹气说到,“可衙门到底还有其他政务啊。”

    朱贡錝一听也跟着叹气,直愣愣说道:“江同知初来乍到,大概还不知清楚,我们肃王府不富裕的,这些年也是努力好多次了,却还是没有本事跟上太祖时期的要求。”

    说起这事,江芸芸听了都要说一句肃王倒霉是真倒霉啊。

    要知道根据太祖的规定,亲王是有一万石的岁禄标准的,但奈何当时边地粮储不足,根本无法供应藩王需求,所以太祖在洪武二十八年特旨削减部分藩王的岁禄,近期就藩的代、肃、辽、庆、宁、谷六王,暂给岁禄五百石。

    先代肃王就是吃了年纪小的亏,第十四个儿子,爹都七老八十了,他都没成年,好不容易就藩,还没坐热屁股,就碰上这样的事情。

    一开始说是权宜之策,然后又碰上自己的侄子继位,开始削藩,瞧着不对劲,主动迁藩,刚到兰州还没坐下,他的好四哥上位了!

    本以为柳暗花明,结果他的好四哥也说要削藩,而且第一个就开始对他下手,直接把甘州左护卫改名叫庄浪卫了,然后嘴上说的好听,要给全部藩王加薪!结果转头就把他落下了!!!

    后来等到他四哥的好大儿登基,第一任肃王的好侄子算是个仁心的,也说要浅浅加了一波,可怜见的,肃王的岁禄终于涨了,由五百石变为一千石,与岷王朱楩齐平,不过依旧是藩王中垫底的存在。

    事情走到这一步,肃王们也不是没有努力过的,只是万万没想到,朝廷又又又开始削藩了。

    第二代肃王朱赡焰眼瞧着刀又又又要落自己脖子上了,主动上交甘州右护卫。

    如此,肃王一脉只剩下甘州中护卫,但他转念一想,我都这么主动了,朝廷总该给我点好处吧,于是立马上疏朝廷请求增给岁禄。

    万万没想到,这个仁宗的儿子,他的侄子凶得很,岁禄没要到,只换来宣宗一顿臭骂。

    ——洪武、永乐中,肃府岁给禄米五百石。肃庄王于《祖训》所载岂不知之?而不言少者,盖以地里辽远,运输难艰,知朝廷斟酌得宜也。我皇考仁宗皇帝即位,推恩亲亲复增米五百石,共一千石,比旧加倍。今王又欲增禄,是不知民力之难也。朕即位以来,一切事悉遵旧规,岂敢纤毫有所改作。尔等职在辅导于王之前,亦尝言及此乎?王之斯言,盖亦尔等之言。尔等之心其审思之。

    ——你祖父,你爹都不说少,怎么到你这里就说一千石了少了,是不是不孝啊。

    ——百姓运粮食到辽东你知道有多辛苦嘛,你倒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知道要钱,你是不是不仁啊。

    ——你一家才几口人,几张嘴啊,好端端要什么粮食啊,一千石还不够自己吃嘛,是不是不忠啊。

    三重压力之下,之后的肃王是屁话也不敢说话了,只能安安分分呆在边境装死,不是出世修道就是吟诗作对,本想着日子要不就这么过吧,可眼看现在边境线一点点挪过来,真是山不就水,水就山啊,肃王们思前想后,更是一个屁也不敢放了,唯恐惊动了京城的人。

    如今的肃王就很老实,修修道,做做事,吃吃喝喝,也是吃得心广体胖的。

    江芸芸被人直白拒绝了,也不气馁,只是叹气:“王府的情况,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人与下官说过了,下官也是颇为震惊的,只是此事确实有些为难,若非万不得已,下官如何敢劳烦王爷。”

    “京城?”朱贡錝眼皮子一动,“原来江同知来之前也是做过调查的,真是仔细人啊。”

    “毕竟也是身负重任。”江芸芸状似无意说道……

    朱贡錝没吭声了。

    “京城?陛……我是说,你是有什么重任啊?”他强吊着一口气追问道。

    “建设兰州。”江芸芸一本正经,正义十足地说道。

    朱贡錝看着她一腔热血的样子,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摔死了。

    ——这个无法无天的刺头样,看上去哪里是来办事的,根本就是要来杀人的。

    ——李广都干杀,国舅爷都敢惹,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怎么听说你身边有个锦衣卫佥事啊?”他虚弱问道。

    江芸芸羞涩说道:“太子殿下仁爱,怕我一路遇到危险。”

    ——骗鬼呢,太子殿下才几岁,还不是就知道玩,怎么还知道塞个锦衣卫过来陪你玩,锦衣卫哪有这么闲!这些人,凶得很!

    “哎,不说这些了。”江芸芸叹气,话锋一转,说回正事,“今日借着段家老仙人大寿的日子来见王爷,第一是怕给王爷惹麻烦,徒增风波,也是久闻王爷大名,特来拜会,今后要在兰州城同舟共济,共度风雨。”

    朱贡錝一听,悄悄去看江芸芸,只觉得果然是状元郎,真是会说话啊。

    “第二也是想要王爷能急公好义,助下官能完成棉花一事,劝服甘州中护卫能主动购买棉花,一来我也好给朝廷交差,免得御史们总是蠢蠢欲动,二来也让这次兰州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季。”

    朱贡錝一听,下意识移开视线,眉头紧皱,怎么老是说钱,中护卫也不太富裕啊,回头还不是要跟我要钱!

    “第三则是这几日因着棉花之事,在民间有诸多打探,几次三番意外打扰到王爷的私产,真是心中羞愧。”

    朱贡錝心中咯噔一声,又去看江芸芸,生怕他去告状,他真是怕了皇城的那一支兄弟子侄了,拿起刀真是不手软的。

    “第四说来也惭愧,衙门缺钱,想要问王爷借点。”

    但是你要是说起钱,我又觉得浑身哪里不对劲,还不如拿刀杀了我呢。朱贡錝又一次移开视线。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对面之人纠结的神情,满脸带笑,一脸诚恳,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神情也是真挚的。

    “早早就听说肃王仁义,这才厚着脸皮想要求一个解决的办法。”江芸芸掏出手里的纸张,“也不多,衙门一斤要补贴五十文,需要两百五十两,之前和三位指挥那边打过商量,又怕他们那边也是不宽裕,所以也要提早做好准备,那边一共需要一千四百两,加上我这里的两百五十,一共要一千六百五十,摸个零,两千两白银。”

    江芸芸嘴皮子格外利索:“可以先打个欠条的,哎哎哎,王爷!!”

    朱贡錝一听这数字已经是坐也坐不住了,整个人晃了一下。

    爱财如命的朱贡錝别说借那肉包子打狗的两千两了,便是二两!他都是心疼得再滴血的。

    “这钱衙门有了,肯定还。”江芸芸手指搭在茶壁上,愁眉苦脸地保证着。

    “实在是事情紧急,一旦我们的商人从亦力把里回来,势必会引起轰动,到时各路官员的折子往上这么一送,若都是批评我们倒也罢了,就怕是夸得,到时候又付不出钱来,这可如何给陛下交代啊。”

    ——哦哦,又又又是陛下!

    马上要晕的朱贡錝清醒过来了。

    “可王府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他挣扎说道。

    “可现在除了您,下官实在不知道找谁了,如今兰州商业凋零,农业短缺,鲜有大户之家,唯有几家还拒不见人,如今事情紧急,下官也是来不及收拾他们了,等此番事了,定是要一、个、个、查过的。”

    朱贡錝坐在椅子上发呆。

    江芸芸看着他的样子,微微一笑,从袖子又掏出一张纸:“我之前意外得知了一些王爷的产业,又不小心查了历年的税,又不经意发现王爷的产业好想没有报备,也没有纳税。”

    朱贡錝盯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眼睛都直了。

    不仅每一处经商的产业都写的清清楚楚,就连在哪里的土地,亩地多少,产量多少都写的明明白白。

    这手艺一看就是锦衣卫干的啊!

    江芸芸和气说道:“如今御史们抓得紧,陛下那边很是看重边境的战事,若是王爷能做出表率,那其余人岂不是都要执王爷牛耳。”

    朱贡錝看了一眼那张纸,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似哭似笑:“我瞧着我是安静一些才好。”

    江芸芸看着他,片刻后一脸喟叹怀念:“可兰州现在需要您,当年高皇帝让藩王镇守边境,不就是为了守国门,护百姓,可如今那些王爷,也就肃王一脉还在边境,时也命也。”

    朱贡錝沉默了。

    “下官打算重新规划商税。”江芸芸声音倏地温和下来,“堂堂正正做生意,回头谁也挑不出错来啊,两头受益的事情,陛下看得也喜欢。”

    “那你是小看那些御史了。”朱贡錝嘴里嘟嘟囔囔着,后面几个字也听不清了。

    江芸芸笑了起来:“可我现在也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嘛。”

    朱贡錝忽然又想起线报里说的,江芸在京城两次,次次都惹得御史台倾巢出动的盛景,谁听了不得说一声年轻人就是脖子硬啊。

    “我就说今日出门怎么听到乌鸦叫了。”朱贡錝接过那张纸叹气,“感情是来报信的。”

    江芸芸和和气气笑着,瞧着又是那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那我先说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朱贡錝认命了,随后理直气壮说道,“我可是王爷!”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行,棉花的事情肯定就麻烦您这一次。”

    第二百九十二章

    “商铺若是真的可以花点钱从而得到光明正大的权利, 又有何不可?”

    段家书房内灯火通明,几人身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坐在两侧,再最下面站着的赫然是一脸郁色的段俍。

    九十高龄的段家老仙人段菉坐在上首, 神色平静。

    “王府产业庞大, 一旦开始缴税, 只怕会有人心中不安。”坐在下首说话的是目前段家长房老爷段环, 犹豫说道。

    虽然肃王府的产业是比不得其他王爷的,但确实不少, 肃王地位尴尬, 别说出头了,露个面都要小心一点。

    “我还以为他是去讨好王爷的,没想到是去讨钱的, 怎么说也该恭敬一些。”段俍不悦说道。

    “七月份传来的消息, 可是说他江其归是想当着陛下的面, 亲手杀的李广, 可见此人性格桀骜不驯, 兰州来了他, 未必是好事。”又有人开口说道。

    “可陛下没有处置他。”段菉淡淡说道,“能打发人的地方不少, 可偏偏来了兰州,谁看了不生三分疑心,两月前他过金城关那日, 见了王总制,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但听闻王总制病了两月的身体总算是好了。”

    众人沉默。

    “李广之事, 余波未消, 你我敢赌嘛?”段菉轻声问道。

    众人对视一眼,却还是沉默。

    李广之事瞧着只死了一个千刀万剐的李广,可因此牵连的官吏却数不胜数,宫内甚有传闻公主也是因此而死。

    “钱财之事,本就是最不值钱的,如今只需要让一些钱,却能试试他的水,也无不可。”段菉不可置否说道,“且先看看江其归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真有本事,交好一些也无坏处,不是说太子殿下极其喜欢他嘛。”

    “可一旦真的让王爷的产业见了天日,往后可就不好收回来了,此番无事,可不代表今后无事啊。”段环忧心忡忡说道,“如今边境不安全,一旦腹背受敌,王爷难以自保。”

    “是啊,虽说当今仁慈,可如何都依赖外人之仁心呢。”

    “若是直接给个两千两,便不再和江其归打交道,也能静观其变。”

    “是啊,听闻他走之前,已经致仕的内阁首辅徐溥城外相送,两人谈了许久,也不知内阁到底是何想法。”

    众人议论纷纷,站在最后的段俍想说话,但碍于今日就他一个晚辈,只能欲言又止。

    “惟能,你可是有话要说?”祖父段菉温和问道。

    段俍连忙上前行礼,随后说道:“只是担心有一就有二,若是今日顺了江其归的意,他日王爷能否安然拒绝他。”

    段菉摸着胡子,点头:“这就是王爷和官吏间相处的把握了,若是配合,就怕他得寸进尺,若是不配合,一封密件,我们都要惹祸上身。”

    是了,到现在为止,江其归到底有没有第二道圣旨,谁都不清楚。

    他要是真的被贬兰州,那自然是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谁也不需要把他放在眼里。

    可若是他身负重任,来兰州不单单是做做功绩,那所有人都要对他警惕一二。

    本不该如此疑心,只是偏偏是他,是这个据说亲手把李广送上刑场的江其归。

    兰州官场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谁没有心中震了震。

    “不知王爷有何想法?”段环轻声说道。

    段俍连忙说道:“可要孙儿去问问王爷。”

    段菉摇头:“今后做事可要稳重一些,如此毛毛躁躁去问王爷,便是大忌讳,我们让你跟在王爷身边是要你学习,你且只学到如此嘛?”

    段俍惶恐行礼。

    “去一边待着。”段环不悦呵斥道。

    外面的更声隐隐传来,屋檐上的灯笼被风一吹也跟着晃晃悠悠,在门上倒映出一圈圈光晕。

    “但棉衣之事,确实是事出有因。”无言片刻后,年迈的老人叹了一口气,“没有棉衣,谁来保卫兰州,江同知既然能弄到棉花,也算是办了实事。”

    “这都要军队自己出钱,他算的好听,谁知道衙门到底有没有出钱。”有人嘟囔着。

    “听说通判在清点衙门账目。”段环解释道,“寇知府性格沉稳,不会作假的。”

    “难道真的要听江其归的,他年纪尚轻,又初来乍到,这番要是成了,尾巴不是要翘上天了。”

    “没有这事,尾巴也翘上天了。”段俍小声说道。

    “还是说回是直接给钱,还是听了他的商税意见吧。”段环拉回话题,“总要有个章程来。”

    “产业置换有的是法子,他一个读书人,自来就是埋头苦读,哪里懂这些,等人一走,有的是办法改头换面。”段菉看向自己的儿孙,和气说道,“直接给了钱,到显出王府财大气粗,被那些御史盯上反而不好了。”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可他的秉性脾气不试,这今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段菉叹气说道。

    段俍也跟着紧皱着眉头,脑海里浮现出江芸的样貌。

    那双黑漆漆的瞳仁,在夜色中依旧明亮,被灯笼不经意一晃好似小猫儿一样,看得人下意识停在原处。

    可那日在黄口边,她站在那些粗鄙高大的士兵面前,身形修长,眉目清冷,说话不卑不亢,谁也不敢小觑。

    再是今日,她穿着花团锦簇华丽衣服,朝着他热情笑着,那些冷淡,那些强势,都消失不见了,瞧着可太和气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 ——

    江芸芸要做什么。

    当然是先盘活经济啊。

    没钱一切都是扯淡。

    得益于兰州因为丝绸之路发家,所以商业底子还算厚实,甚至还有不少外邦人出没,虽说这几年因为战乱逐渐开始凋零,但向南向西的生意还算兴隆。

    总体来说,虽不能对外拉动经济,但对内商路并没有被割断,有源源不断的商人通过西安府,运送东西来兰州贩卖,兰州也非只收不卖。

    据江芸芸这一月的观察,兰州有两样东西可以作为招牌打出去。

    第一是兰州盛产的“兰绒”,兰绒其实就是羊绒,因为非常保暖,深受富贵人家喜爱,据说就连大内织染局都来采买物料,用各类羊绒毛织彩龙袍,曳撒衣之类,再者兰绒的纺织经过多年演化,已经非常技术高超。据说兰州绒、褐的生产工艺已达到非常高的水平,民间有言:‘造为织金妆花之丽,五采闪色之华’。

    因这两个特性,兰绒价格昂贵,一件袍子就需要花费百金,一匹则要十余两,一些手艺高超的人家,只要纺织几两羊绒,就能维持一家一年的生活费。

    第二个东西则是水烟,听说来源是三国时隐士孟节,他曾献烟给诸葛亮,用以治疗瘴气患者,后来随着丞相六出祁山,烟草辗转传入甘肃,兰州的五泉红泥沟,因为背山临水,肥土层深厚,所以水烟质量很好。

    这个其实是江芸芸自己走访的时候发现的,本以为是什么上瘾的东西,蹲在店门口悄悄观察了好几日,最后得出结论这东西有治病提神的功能。

    老板热情邀请她抽一口,江芸芸三连拒绝。

    这个东西最出人意料得是这东西目前不太受欢迎,只说喜欢的人格外喜欢,而且兰州本地很喜欢这水烟,所以价格也是居高不下。

    这两个东西都可以作为招牌打出名声。

    江芸芸走访了半个月的市集,对兰州的市场也是有了初步的了解,边境的买卖因为不稳定所以都不便宜,加上西北的战线其实已经在家门口了,大片山林土地在对面,所以没什么肥沃的土地,所以连生存之本的粮食都不便宜,一斤要十文!

    为此,她打算借鉴琼山县的做法,制定商税标准,统一市场经营,规范商业贸易。

    阿来坐在对面捧着糕点吃,见她奋笔疾书,不解问道:“不是本来就有税收价格吗?难道是打算提价?”

    江芸芸摇头。

    “哎,大家不好做生意的。”阿来继续说道,“敌人来一阵,就亏一阵,没来也赚不到那里去,跑生意外面又好危险。”

    江芸芸抬眸,随口说道:“说来听听,怎么个危险啊?”

    “外面有匪啊,而且每个城门都要缴税,我们兰州又远,这一来一回,能赚到的可不多,小商人跟着大商队才能得到庇护。”

    江芸芸想了想:“肃王嘛?”

    阿来嗯了一声:“据说肃王的商队走的时候,很多人都跟着的,而且他们也不额外收费,只要不打扰到他们就行,肃王的商队都有护卫,寻常匪类都不会骚扰的。”

    “瞧着你倒是对肃王很是崇敬。”江芸芸笑说着。

    “肃王不怎么出来。”阿来想了想又继续苦恼说道,“其实我也不懂,但我之前听说外面的王爷都会杀人的,还会抢女人,肃王没有杀过人的,也不会把人抢走,就是喜欢看看水,看看花,哦,还喜欢给寺庙道馆捐钱。”

    他捂着嘴巴,小心翼翼说道:“没儿子,肃王们都生不出小孩。”

    江芸芸笑了笑:“真是大胆,少说这些。”

    阿来连连点头,傻笑着:“就是给同知你说一下,外面肯定不乱说,他们对这些肯定很敏感,胡说了可是要挨打的。”

    江芸芸点头,很快就写好一个初稿。

    “寇知府今日在府衙嘛?”江芸芸问道。

    “听说街上有人闹事,他亲自带人去了!”阿来随口说道。

    江芸芸惊讶:“有人打架斗殴嘛?这些事情也要亲自去嘛?”

    “是士兵!”阿来又小心翼翼说着,愁眉苦脸的,“我们兰州城里都是士兵,很容易打架的,要是打伤士兵倒也好,但要是打伤了百姓,打翻了百姓的东西还不付钱,哎,所以我们知府或者通判都是亲自过去的。”

    江芸芸眉心微动。

    “要是知府回来了通知我一下。”她把写好的初稿放到一侧,叮嘱了一句,开始翻开册子,准备推行农事册。

    阿来点头。

    “来了来了!!”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阿来立马机灵说道:“我去看看。”

    江芸芸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

    没多久,阿来就匆匆跑了,一脸激动:“棉花,棉花来了!好多啊,好多啊!!好多人都去看了!真的有棉花!”

    “听说三个营的人都去看了。”

    “外面都是人,同知去看看嘛。”

    江芸芸抬起头来,也颇为兴奋说道:“比我想象中得快,走,去看看。”

    只是江芸芸刚出了衙门,就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对着谢来比划着双手,那样子别说有多激动了。

    谢来抱臂,随意靠在谁家的门板上,漫不经心地听着,时不时点了个头,神色瞧着有些敷衍。

    他像是突然察觉到有人的视线,便抬眸看了过来,远远看到人群中穿着官袍的江芸芸,笑了起来,懒洋洋抬手打了一个招呼。

    一直说话的乞丐也跟着扭头。

    赫然是张道长的模样。

    “呜呜呜。”张道长朝着她飞奔过来,瞧着马上要把他撞倒了,又堪堪刹住脚,直勾勾地看着她,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加钱。”

    江芸芸立马翻脸:“没钱。”

    “呜呜,谢来!谢来!你说话啊!”张道长打算去找个帮手来。

    谢来一步三摇,晃晃悠悠走过来,站在江芸芸边上,带着不顾他人死活的狼狈为奸的气质,施施然说道:“不好意思,刚统一战线了。”

    张道长哭了:“呜呜呜,我差点就回不来了,你们两个坏人。”

    “回头给你加鸡腿。”江芸芸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笑说着,“走,去看热闹去。”

    第二百九十三章

    江芸芸来的正是时候。

    押棉花的人被人堵住了。

    三位指挥和参将带人围住三边, 可怜的寇兴手里还抓着两个兵痞子只能被迫堵在第四边。

    正中的商人压力很大,谁说话都只能‘嗯嗯’、‘啊’、‘是是是’、‘这这这’等等,肉眼可见的着急和敷衍。

    “我们守备营可是等着这东西了,陈老板不若随我们走一趟。”

    “先回衙门再商量吧。”

    “陈兄可别这么说, 我们兰州卫还等着这一轮棉花呢, 可别耽误了事情。”

    “回了衙门, 按照江同知说的分配不是一目了然嘛。”

    “周兄这话说得, 谁不等这一轮棉花,我们中护卫人少, 先去我哪里弄好也更方便不是嘛。”

    寇兴的声音被三位武将完完全全压盖着, 愣是没有一个人理她。

    秦铭苦着脸说道:“何来管这些事情,让他们自己争去就是了。”

    寇兴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商户,又看着不像来做生意的兵将们。

    “那后续可就没办法收尾了。”他抹了一把脸, 正打算继续说道, 突然看到躲在人后看热闹的江芸芸, 那双大眼珠子看得圆溜溜的, 简直气急, 伸手:“还不给我过来。”

    江芸芸没得看热闹了, 只好哎了一声,拨开人群, 笑眯眯走了过来。

    她一来,原本还熙熙攘攘的争论便默契停了下来,所有视线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比我想的还早一日。”江芸芸对着领头的商人笑说着。

    这次是五个商户一起运回来的棉花, 为首那人据说是那条线上的老大,很有本事的一个老头, 第一次见面, 虽那人全程一声不吭, 江芸芸就知道这人不可小觑。

    “托大人的福,一路上不敢怠慢,日夜兼程送过来的。”那老头姓陈名昱,朝某一处扫了一眼。

    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自然是谨慎一些的。”

    “自然,大人有大人的规矩,我们一介草民自然是受着的。”陈昱有个本事,许是张了一张笑脸,三分杀伤力的话从他嘴里戏谑说出来便都烟消云散了。

    江芸芸也不恼:“第一次规矩好了,第二次才能无事。”

    “可惜这第一次还没收尾呢。”陈昱不经意扫过众人,笑说着。

    江芸芸扭头去看此刻站在一起三位指挥参将。

    “我们人少,而且又有重任,自然先紧着我们。”唐伦先发制人说道。

    “我们训练了这么久,多少士兵还忍着冻,然后还要上战场呢!”陈继骂骂咧咧说道。

    “我这里一半被调走了,一半还坚守呢,总不能让人寒了心。”周伦企图打感情牌。

    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三人一见那纸就变了脸色。

    “我记性好,又默写了一份。”江芸芸说道,“这事我觉得还是回衙门说比较好,坐下来才好说话不是吗。”

    “这里距离我中护卫比较近?这些人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去我那里歇歇脚。”唐伦又说道。

    江芸芸看向唐伦,和气又强势说道:“还是回衙门好,毕竟这事也是我促成的。”

    唐伦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身后的寇兴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这里距离衙门也不远,军营是重地,怎么能随意进出呢。”

    “可不是。”周伦讪笑,“可别坏事了,不如直接让这些商人回去,我们好自己关起门来说话。”

    寇兴眉心微动。

    “这个好说……”秦铭想着不好再驳人面子了,正打算连忙应下。

    “先回去再说。”江芸芸打断他的话,对着几个商人打了眼色,“走吧。”

    秦铭神色尴尬。

    寇兴悄悄拍了拍他的胳膊,先一步抬脚走了。

    一行人只好浩浩荡荡回了衙门。

    眼看快到衙门口了,周伦便对着身后的副将打了个眼色,那副将也正打算离开,却听到江芸芸说道。

    “一路辛苦,诸位先去后院休息吧,也好把衙门的这笔钱先结了,免得夜长梦多,阿来,给他们上茶上茶点,我和诸位指挥参将商量好事情,确定了具体的斤数,我就通知你们来领钱。”

    说是这么说,但瞧着是要把他们先看管起来,有人有些不满了,但为首的陈昱神色格外镇定,点头说道:“都听江同知的。”

    周伦笑脸盈盈的脸上片刻阴霾下来,那副将犹豫了一会儿,又悄无声息重新站到周伦身后。

    和他站在一起的陈继悄悄冷笑一声,看着两位各有心思的同僚,先一步入了衙门,对着江芸芸说道:“小小年纪,倒是有几分水平。”

    江芸芸和气点了点头:“都是为了兰州百姓的安危,陈指挥这边请。”

    一行人又重新坐会正堂,还是熟悉的三对三的位置。

    江芸芸还是坐在正中的位置。

    “马上就十一月了,江同知这么拖着可不是事。”周伦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和气点头,率先开口:“棉花只有两千八百多斤,和我们设想的五千斤相距甚远,但也勉强达到一半的要求。”

    “我们中护卫保护肃王,职责重大,按理应该是分第一个的。”如今屋内都算自己人,唐伦一改在外面的委婉,傲慢说道,“我不打算全要,只要我们营中所有人,人手一件而已。”

    陈继一听就要跳了起来:“狗屁,你拿了这么多,我们守备营喝西北风去啊。”

    “谁不知道你们中护卫富裕啊,昨日收到线报,对面已经有了集兵的打算,如今正是要大局为重,也该让兰州卫和守备营均分才是。”

    “正是!”陈继立马又重新和周伦站在一起,怒不可遏,“谁不知道你们有自己的私库,今年的衣服本就不缺,何来和我们抢这一波。”

    唐伦被人围攻也不生气,反而施施然说道;“话可不能说,中护卫虽然有棉花,那是王爷仁心,早早就备好的,可那也是薄棉,一件棉衣一斤都没到,若有激战,如何能靠一件薄棉上阵杀敌。”

    他和和气气说着,随后话锋一转:“要我说,兰州卫的份额该最少才是,一半都去轮值了,剩下的一半可不是兰州卫的人,两千八的份额,我若是只拿五百斤,守备营的士兵可就能穿暖和了。”

    陈继这棵肥硕的墙头草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放屁。”周伦面无表情说道,“说的你中护卫没有人轮值一般。”

    “这轮我去了五十五人,所以我舍了五十五斤啊,合情合理。”唐伦显然是这三人里心眼最多的,每一句话都说的人无话可说,实在是有点道理,但仔细一想又全然放屁的鬼话。

    周伦忍了一口气,但没忍住,不干不净骂了几句。

    三人互掐了一会儿。

    对面的文官三人组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其中以江芸芸的大眼睛珠子最活络。

    她在想一个问题:三位将军到底是真的面和心不合,还是做些给衙门看的。

    真的面和心不合,打起仗来那就真危险了。

    若是做给衙门看便还有几分聪明在身上,至少知道要先御敌。

    许是江芸芸黑漆漆的眼珠子实在太引人注意了,原本正在骂骂咧咧的三人突然默契地没说话了,齐齐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咳嗽一声,安安分分坐好。

    “不知江同知打算如何分配?”唐伦清了一清嗓子后,先开口。

    江芸芸笑说着:“不知道诸位准备了多少银两。”

    三人脸色微微僵硬。

    “在大家都有钱的情况下,按比例分配,若是有人钱财略有不及,则又参考金银的数量。”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周伦讥笑:“都说读书人清贵,没想到江同知这样的小状元也是张口闭口就是钱。”

    江芸芸微微一笑:“都说武人爽快,想来付钱肯定是最爽快的。”

    被人反将一军的周伦没说话了,闷闷坐在椅子上。

    “实在是钱的数量太多了。”这次又是唐伦打头阵,无奈说道,“我们军营都是要自己维护的,这些年花费不少,实在是余粮不多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又掏出袖子里的纸,若是眼尖就能发现这事不一样的纸。

    “我查了一下历年屯田的数据,三营中中护卫的屯田是三万六千……”江芸芸拖长口气,慢条斯理说道。

    “等会!”唐伦连忙把人拦下,严肃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个数据的。”

    江芸芸笑眯眯卷起纸张:“前些日子参加了段家老寿星的寿辰,和一人在闲聊时意外听了一耳朵,又比较了历年兰州的土地变化,又按照一开始高皇帝规定的一人五十亩,加之粮商们的折价买卖,如此便能大概推算出来了。”

    秦铭震惊地看着江芸芸。

    历来军屯是不会对人公开,根据高皇帝的要求,边疆地区十分之三的士兵来守城,剩下的人全都是屯种,但随着时间久了,军队的土地越来越多,在兰州这片士兵比百姓多的土地上,军屯也是远远超乎想象。

    这个新来的江芸却借着这一个月大量查阅库房内的账本和文献,最后还知道根据粮商折买粮食的价格来推算军队的余量,这就不仅是脑子活,算数好可以解释了。

    其余三人也不敢说话了,生怕被人挖出来,一个个开始坐立不安。

    一个个手里不干净,平日里大家都是蒙头自己吃自己的,可谁也不想被人第一个掀出来,回头被好兄弟们背刺,传言出去了,凳子可要换个屁股坐了。

    唐伦是知道肃王私下见过江芸的,正是借着段菉的生辰,回头也提点了一句他,要他好好配合江芸的工作。

    他自然是早早就准备好钱了,但谁也不是冤大头,就这么任由钱送出去,自然是能在挣一点是一点,送出去的可都是自己还未分的钱财啊。

    江芸芸手指随意地卷着纸张:“我们作为上峰,总不能苦了流血流泪的士兵,如今也是情况紧急,来年若是还是这个情况,我一定亲自上述内阁。”

    江芸芸给一个棍子又递了一个甜枣。

    “早就听说江同知在内阁也是有些面子的。”陈继酸溜溜说道。

    朝中有人好办事。

    兰州官场因为李广之事震动至今,还不是就想着能在朝中有个人嘛。

    谁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更可怕的是完了的源头现在还和颜悦色坐在自己面前,真是看得人牙痒痒的。

    “都是为百姓做事,内阁看的是百姓的面子。”江芸芸话锋一转,“不知其他两位都备好银钱了吗?”

    其余两人犹豫了许久,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齐齐点了点头。

    别看他们嘴上喊得一个比一个凶恶,都说不给钱,直接拿,还怕了江芸这个毛都没长的小孩不成,但是转头一个个都开始暗暗筹钱,争取能一举拿下全部棉花,压一压营内的躁动。

    “守备营兵两千五百二十五人,乃是最多,一共可以拿一千五百一十五斤的棉花,按照兰州的市场价,两百八十文,所以陈参将需要四百二十四两再加二百文铜钱。”

    江芸芸有条不紊,一个个算了一笔账。

    “兰州卫一千三百五十人,需要八百一十斤,需要两百二十六两,外加八百文铜钱。”

    “中护卫最少,只需要八十九两,若是愿意给九十两,剩下的一些细棉絮,就都给你们了。”

    江芸芸热情说道:“棉絮也是很暖活的,聊胜于无,士兵定然也是不介意的。”

    三人对视一眼,都跟吃了一口苍蝇一样难受。

    因这人一开始在黄河边大放厥词,众目睽睽之下说可以带回棉花,小小年纪做这样高调的事情,也不知是聪明还是愚蠢,但也因祸得福,让军营里一直闹腾的士兵都开始想着这个棉花呢,若是这次没有拿回来,只怕要先自己内部乱了。

    一旦传到京城,三人只能一起去阎王爷说下称兄道弟了。

    如此,就算是被一个黄毛小儿拿捏了。

    偏就他有本事,拿回了棉花。

    三人只好捏着鼻子,咬着牙吃下这个亏。

    “那就拿钱来取吧。”谁知道江芸芸得寸进尺说道。

    “不要太过分,我们还会少了你的钱不成。”周伦不悦说道。

    “听闻对面已有动静,城内也是议论纷纷,三位若是愿意招摇一番,倒也是提振士气的办法。”一直没说话的寇兴开口说道。

    “是这个道理。”江芸芸施施然点头,“都是为了百姓,后方稳才是好事,三位指挥参将带着棉花满载而归,别说士兵开心了,就连百姓也觉得有了指望。”

    一人一顶高帽子,带的三人脖子都矮了几分。

    “如此就告退了。”唐伦面无表情站起来说道。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也跟着起身离开了。

    三人一走,秦铭再也坐不直身子了,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真是吓人啊,这么盯着我看,你胆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江芸芸了却一桩心事,笑说道:“如何给我小鞋穿?”

    “哼,等贼人来了,估计不来通知我们……”

    “咳咳……”

    寇兴咳嗽一声。

    江芸芸抬头,迟疑片刻后问道:“我的前任,死的有问题?”

    秦铭悄悄看了眼寇兴,没说话。

    寇兴叹气:“算不上,当时确实情况很紧急,那支骑兵来势汹汹,中护卫和兰州卫要保护肃王府,守备军死守城门,我们兰州九个城门,也是分身乏术。”

    秦铭见他这么说也不遮遮掩掩了:“说得好听,派一个小兵来难道不行嘛?你的那个前任就是御史出身,脾气又臭又硬,人缘极差,就连衙门里的人都不喜欢他,更别说,来的第一个月就把他们三人都得罪了……”

    他还没说完又不说了,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可巧,这人也一个月内得罪了这三人。

    “你,你其实脾气比他好多了。”他讪讪找补着,“听说你和衙役们关系都很好。”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寇兴沉沉说道。

    三人的谈话有点不欢而散,江芸芸就说要去和商人说几句话就先走了。

    “平白得罪当兵的做什么。”见人走远了,秦铭闷闷说道,“我们兰州可是要他们保护的,到时候可要连累衙门了。”

    “都是做事,对事不对人,哪来的得罪。”寇兴收回盯着门口烧了一半的歪脖子树,低声说道,“就是之前太过客气了。”

    “什么。”秦铭没听清。

    “没什么。”寇兴揉了揉额头,“抓回来的士兵你审一下吧,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打架。”

    秦铭闻言,站起来告退了。

    那边江芸芸去见了那几位商人。

    商人们大都来来回回走着,也就陈昱还稳稳坐在这里,张道长不知怎么溜进来了,和他坐在一起,两人有来有回说着话。

    “久等了。”江芸芸笑着入内,“等他们带钱把棉花分了,你们就可以走了。”

    “他们分了就分了,到时候江同知给我们钱就是,我们是信得过您的。”有人试探说道。

    “钱财之事还是不要经过其他手才是。”江芸芸笑说着,“这次辛苦你们了,衙门补贴的五十文,等商税推行后也会一并奉上。”

    “同知要推行商税!”陈昱吃惊问道。

    “多少税啊!”

    “难道又要加钱!”

    江芸芸等他们议论完才说道:“统一规范而已,也免得有人上门讨要不是吗。”

    “可这些事情谁能管得住。”有人嘟囔着。

    “我是同知,自然是我。”江芸芸平静说道 ,“我有整顿城内风气的打算,也正打算问问诸位,抓几个现行,再推行统一的标准。”

    陈昱眉心紧皱:“我听闻同知在琼山县也曾推行统一的税率。”

    江芸芸点头:“统一标准,才能让所有事情有迹可循,我们统计方便,你们做生意也方便。”

    陈昱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含糊说道:“城中有几个大户。”

    江芸芸微微一笑,和气说道:“他们会配合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棉花的事情也算尘埃落定, 三人各自推了钱来交易,江芸芸直接让商人人出面点钱,自己不粘手,也算的钱货两清。

    这三人也是高调的, 推了棉花果真是一路大肆渲染出去, 一时间安静的兰州城又热闹起来了。

    至于衙门欠的钱, 则是寇兴亲自出面说给付一半, 回头有了余钱再给,亲自签的条子, 发了钱, 只是如此算是把衙门掏空了,一时间众人看江芸芸的眼神都不对。

    等衙内都是自己人,秦铭这才跟着酸了几句:“知府这么忙还惦记着这事呢。”

    北风凛冽, 寇兴年纪大了, 慢吞吞走着, 那张老树皮一样的脸瞧着更干枯了, 边上跟着没说话的江芸芸,

    秦铭这话说出口, 没人搭理,不由有些讪讪。

    回了屋内, 端上热茶,寇兴喝了一口茶,这才终于开口。

    “棉花在边城一直都是大事, 我们不能耽误,卫所不敢耽误, 此事如今又侥幸能成, 厉害的是我们衙门牵的头, 得了头一份的功,折子上去,定能得到表彰,所以不管如何,对外一定是要整整齐齐的,一致口径,不能露一丝怯,也不能太过骄傲,让外人笑话了。”

    这话不仅在点秦铭,也是在提醒江芸。

    两人起身行礼应下。

    “衙内的缺确实不少。”寇兴又说,“不能为了面子,伤了里子。”

    秦铭一听连连点头,正打算说话,就听到寇兴继续拖着一口气说道。

    “马上就要秋税了,可我们不能拆东墙补西墙,多收一点秋税的钱来填补亏空。”

    秦铭一听,尴尬得不再说话了。

    “咱们兰州过得什么日子,你们也有数,夏税的时候还能说刚种好粮,多一点也无关紧要,这里入了九月就开始刮风下雪了,大家都靠手里拿点余钱过日子。”寇兴放下手中的热茶,“确实缺钱,但也没有从种地身上掏的道理。”

    秦铭茫然。

    江芸芸却是心中微动,悄悄抬眸看了过来。

    却不料,寇兴正在看她。

    江芸芸想了想,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

    寇兴点头,平静问道:“听说江同知查了近十年的税赋,来往货物册子,还翻阅了户房的册子,再查经商人数。”

    江芸芸点头:“是,兰州民籍虽少,也有不少人家中都有些小本买卖,若按比例来说,确是不少的。”

    “兰州地少,天冷,一亩地出的息有限,心思自然要去放到其他地方,都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寇兴看着江芸芸,平静说道。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是这个道理。”

    “说这些做什么?”秦铭在边上插不进话来,急得抓耳挠腮。

    “原先府中挪不开人手,事多人少,现在来了江同知,也算是多个人多个力。”寇兴和气说道,“有些事情也该拾掇起来了。”

    秦铭茫然:“什么?”

    寇兴看着还算本分的秦铭,一字一字说道:“商税。”

    秦铭眨了眨眼,突然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冷气,立马噌得站起来,神色惊恐,打量着自己的上峰和同僚,小眼珠子来来回回看着,眼瞧着就要把自己看晕了。

    “坐下。”寇兴无奈说道,“慌慌张张,有失体统,算什么样子。”

    秦铭正想坐下,突然又屁股一抬,只觉得如坐针毡,终于是回过神来了,起调的声音骤然拔高又突然按下,用一种惊恐鬼祟的气声说道:“那里可都有贵人。”

    “哪里没贵人。”寇兴叹气说道,“要是真顺着关系去找,谁家找不到几个厉害人,可难道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事情就不做了吗。”

    秦铭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还是十分惊悚,一屁股坐了下来,忍不住说道:“可,可,可这里有……肃王啊。”

    江芸芸慢慢悠悠说道:“这个倒不怕,前几日意外遇见了,说了几句话,肃王表示强烈支持,十分配合。”

    寇兴和秦铭看了过来。

    “肃王,肃王这么好说话?”秦铭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来了兴趣:“我瞧着肃王是有几分和气的。”

    秦铭一脸错愕:“怎么可能,肃王可是能上阵杀敌的人。”

    江芸芸也颇为震惊:“肃王不是修道嘛?”

    “修道不是杀人更厉害嘛!”秦铭喃喃说道,“那什么法印……”

    “咳咳,胡说什么。”寇兴打断越来越不像样的话,只是对着江芸芸继续问道,“王爷可是嘴上说的?”

    “给了一个小印记。”江芸芸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红袋,从中倒出一个四方金铜色的麒麟小印,“上可‘纯阳子印’的字。”

    “王爷法号确实是纯阳子。”寇兴点头应下,“这东西用好了,可要还回去。”

    “是。”江芸芸垂手应下。

    秦铭还是一脸受惊的样子。

    寇兴摸着胡子,眉心皱成的竖痕更重了。

    江芸芸自然也是没有说话。

    屋内一时间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北风猛烈的呼声。

    兰州的冬日实在太寒了,如今甚至还未到寒冬腊月。

    “听闻你在琼山县推行过商税,如今也为兰州写个决策来吧。”沉默许久后,寇兴低声说道,“只一个要求,不能太过。”

    他抬眸去看江芸,常年眉头紧皱,让他时常有种苦大仇深的错觉。

    “大部分商人也都是为了一口饭吃。”

    江芸芸再一次起身,点头应下。

    “去吧,今日也辛苦了,若是做好手中的事情,就都回去休息吧,瞧着要下雪了。”寇兴说道,“若是真的下雪了,你们就各自带人去城内看看,有塌的,伤了人的,都好好安置下来,我还留了一些钱,商税的事情要抓紧时间了。”

    —— ——

    江芸芸坐在四面漏风的官署内,看着已经写好的初稿,一点点看下去,然后提笔又仔细修改着商税方案。

    兰州的生意以小生意为主,且生意种类不多。

    那就降低第一档的税率。

    小户人家养家糊口不容易。

    但兰州到底背靠黄河,地处要塞,还有丝绸之路的余韵,所以大户都有路子,所以有钱的也很富裕。

    但是太过压榨这些大户,也不行,容易激起逆反心理,在其他地方到还好处理,在边境就是埋下祸端。

    但这么一大块肉,不咬一口,江芸芸又实在舍不得。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想了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揉了揉被风吹僵的脸颊,用力搓了搓手,开始想出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

    ——先把产业转为明处,登记照册具体贩卖范围,最后按比例缴税。

    说法也很好解释。

    兰州不比寻常,要是给敌人送了柴米油盐,铁盐等等,便是大错,但现在只要老老实实登记在侧,我们按规矩收费,你生意做得放心,我们收钱也放心。

    她写完又仔仔细细想了许久,花了四日时间,这才最后定稿,确定无误后把几张纸一卷一揣,准备出门去叨扰知府大人了。

    出门前,阿来正怒气冲冲过来。

    江芸芸笑问道:“怎么了?”

    阿来见了她,正打算大声嚷嚷着,突然又回过神来,嘟囔着:“没事,就是这一批的炭不太好,等要过几日才能拿到好东西。”

    江芸芸不甚在意:“那就等几日,你不用去催了,天冷,你在屋内休息吧。”

    阿来哦了一声,愤愤不平走了。

    江芸芸站在院中沉默了片刻,等吹得脸疼了,这才抬脚去找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办公的地方也在前院,一入内就格外暖和。

    江芸芸叹气:“我那院子漏风,什么暖气也上不来。”

    寇兴从册子中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闻言直接嘲笑着:“你那里还有炭嘛。”

    江芸芸不说话了。

    “你在琼山县也是这样的?”寇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随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去琼山县的时候,事情太多了,我忙着处理外面的事情也没空管里面的事情,等我想起管里面的人,他们已经自己选好位置了。”

    她其实很早就发现衙内泾渭分明,新人和旧人一直关系一般,走了一个吕芳行,但火来的符穹不管是有意无意,自然是吸引了一群的人。

    武忠性子直和几个读书人都不怎么说话。

    叶启晨不声不响,很会审时度势,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绝不会让自己陷得太深。

    至于后面几个新人,林括脾气不好,讲究礼,在衙内关系一般;何士楠富二代出生,完美融入吴萩那个圈子。

    林杰踏实肯干,脾气也好,也有点脑子,所以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但也不会太过亲密。

    捕头白惠和他的手下,和几个武人关系好,但和其他人也维持着和气关系。

    至于典史王礽和谁的关系都一般,他算官了,和那些吏自然是不同的,不要结交,只要维持淡淡的工作关系就好。

    江芸芸心里清楚得很,但她牢记着邓廷瓒的话,能用就行。

    所以只要他们没闹到她眼皮子底下,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许是琼山县进来的几个吏,人都不错,符穹心也不坏,把所有事情都压下来了,愣是没在她眼前出过一件错。

    “我那几年运气也不错,风调雨顺,我制定了税率,又敲打过商户,知府也不是一个会管底下事情的人,卫所那边的人也很和气,大家就顺顺利利过日子,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衙门内除第一年很是局促,后面几年都很宽裕,还加了俸禄。”

    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

    “是好运气。”

    寇兴是个一步步走上来的人,虽只听了这么一些,但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下面的关节,便叹道:“琼山县虽远,但隔海远望,许多官场上的事情便也差了一截,你又是一个有主意的,寻常人难以拿捏的性子,你第一次历练,去那里,是有人在保护你。”

    江芸芸安静听着。

    “但兰州不一样。”寇兴叹气,“一南一北,却是天壤之别,在这里慎之又慎都不为过。”

    江芸芸严肃点头:“谨遵知府教诲。”

    “我们是官,瞧着他们是吏,差别很大,但细算起来,每件事情都是要吏去办的,甚至与我而言,每件事情都是要你们去领头去办。”

    寇兴为这个年轻的官员仔细说道。

    “我们当官的会调走,最短三年,最长十年,可这些老吏却是一年复一年在这里一辈子,他们的权力不比我们小,衙门说是我们的,倒不如说是他们的。”

    江芸芸神色凝重。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能用的那就是好吏。”寇兴严肃说道,“若是好吏,那就要好好待他。”

    江芸芸回过神来:“是这次衙门用了太多钱,他们觉得是自己亏了,所以才对我心有不满。”

    寇兴摸着胡子点头:“还不算糊涂,他只是一个吏,你不能要求他们有圣人品德,你甚至不要要求除你之外的人任何人有圣人高尚之心。”

    “那会不会太放纵?”江芸芸想了想又孜孜不倦问道,“我之前在琼山县有碰到过一个县丞,集结底下的小吏,处处不干人事。”

    “若是真有不可饶恕的错,那就要连根拔起,不要犹豫,也好以儆效尤。”一直平静的寇兴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怔,突然对面前这个年迈衰弱的老人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若要说起来江芸芸身边比寇兴厉害的人不在少数,她的老师很厉害,可自从她开始一步步往上走,老师年老,已经力有不及,甚至来不及教她更多的官场学问。

    三位师兄,李师兄对他还不错,但常年在翰林,两人相处时间并不多,刘师兄更倒霉了,她在京城读书,他去治水了,她回京了,他因故闲赋在家了,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至于杨师兄,见也没见过。

    同龄人各有各的难处,能稍微照顾一二已经是极好的。

    徐溥之前的提点,是带着自己对国家的忧虑,是内阁首辅对下放官员的指点。

    但若是细究起来,在她三年的为官生涯中,对她帮助很多的,邓廷瓒算一个。

    这位戎马一生的巡抚,对地方事务,人际关系,甚至往来交情都心知肚明,甚至一点也不藏私,都仔仔细细交给初入官场的江芸芸。

    江芸芸就靠着他的提点,莽莽撞撞度过琼山县的三年。

    很多事情当时不清楚,但时过境迁,回过头来想,在琼山县折腾出这么多事情,被这么多御史弹劾,还屁股稳稳当当坐在县令的位置上,无知无畏,一往无前,这里面肯定有邓廷瓒这些年在她后面疯狂擦屁股的一份功劳。

    今日,江芸芸坐在这里,看着面前的年迈的老人,突然又感受到这样被人庇护的感觉。

    这位老知府把他多年为官的细节正一点点教导给她。

    不是说什么仁义勤勉的大道理,是真正在官场上和同僚,下属如何相处的要点。

    第一:严以律己,宽以待人。

    第二:要和小吏打好关系,该给钱就给钱,能给面子就给面子。

    第三:能少出头就少出头,要出头要一击必中。

    江芸芸起身,珍重行礼:“多谢知府教诲。”

    “坐吧。”寇兴年纪大了,说久了话,便肉眼可见地疲惫了,“是商税有方案了?”

    江芸芸恭恭敬敬把袖子里的纸张递上去:“还请明府指正。”

    寇兴仔细看了看,眉头越皱越紧,提笔在纸上修改着,许久之后才说道:“做事没有一步到位的说法,一步步走才能走稳,你这个办法要分成三步,先我们自己摸底,再要他们自己上报,我们核对后,分发你说的‘牌子’,最后再把你定的规矩推行出去,每一步都不能错,也不能乱。”

    他一边说,一边再一次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册子,确定无误后才把纸张递了过去。

    “此事你全力负责,既然开了头就不能坏,不然你今后做其他事情就难了。”寇兴叮嘱道,“要是有问题,只管来见我。”

    江芸芸点头,行礼退下,出院子门时看到一个妙龄女子正端着参茶。

    是寇知府的小女儿。

    江芸芸往边上一退,让人先走。

    谁知道那个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不走了:“马上就要下雪了,同知可带伞了。”

    江芸芸笑说着:“几步路的功夫,不碍事。”

    “您那院子没暖气还漏风,可别着凉了。”小姑娘打趣着。

    江芸芸苦笑:“见笑了,茶水要凉了,就不打扰大娘了。”

    小姑娘还想说什么,却被后面的丫鬟扯了扯袖子,这才嘟了嘟嘴,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见她一走,自己也背着小手,溜溜达达离开了。

    小姑娘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见她毫不留情的背影,小嘴一憋。

    “姑娘,老爷还等着你呢。”丫鬟低声劝道,“夫人说了,江同知不是兰州城里的人。”

    —— ——

    第一步是要排查所有商铺的底细。

    江芸芸在上个月熬夜终于把衙门的历年档案都看了一边,也顺手整理出所有店铺,所以只需要带人一个个核对是否属实便可以了。

    但是在找人一起干活的路上,还要先解决一个事情。

    如何挑选自己满意,且愿意跟她一起出门的人。

    因为衙门内没有钱,一应供应都缩减了,衙门内怨声载道,江芸芸第一次遇到这些事情,不由有些棘手。

    她坐在四面漏风的桌前,揉着手腕,看着外面的漫天大雪,想了想,决定想找个老油条度过难关。

    而且她敏锐察觉到,不能再出风头了。

    棉花这事已经很张扬了。

    兰州下雪了,她也该安静下来了。

    隔壁院子的秦铭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不约说道:“谁在骂我。”

    “都是江芸,害的我们院子的炭火都少了。”小厮骂骂咧咧,“知府还给人出头,也不知道维护什么。”

    “可不是,他倒是显得大公无私。”另外一个小厮也跟着骂道,“做给谁看呢。”

    “刚去找了知府,说了好久的话,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刚立功棉花了,外面的人都在夸呢,可不是想着要再立一功,我们这兰州什么地方啊,哪里容得下大佛。”

    “可不是,到底是年轻人呢,哪里坐的住。”

    秦铭神色阴沉,轻轻冷哼一声,看着案头的案卷更觉的碍眼了。

    棉花的功劳是一点也没捞到。

    那个商税,也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一点。

    哼,要不是寇兴压着,他说什么也要给他一点难堪。

    两人七嘴八舌说着话,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热情的声音:“来这里许久了,还没有拜访过秦通判呢。”

    外面的仆人正躲在屋檐下偷懒,看着冒雪而来的人,眼珠子滴溜溜得转,没好意思开口。

    倒是屋内的秦铭忍不住探头去看。

    江芸芸撑着伞,站在雪茫茫的庭院里,笑眯眯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盒子,瞧着好说话极了。

    小年轻人要是长得容貌俊秀,就这点好,一张好面孔就能让人心软几分。

    秦铭有点不高兴,但又有点高兴。

    论起来同知的职位可比通判大一些。

    但秦铭的年纪都可以当江芸的爹了!

    而且秦铭是老人,和寇知府差不多时候来的。

    江芸却一直自视甚高,不和任何人结交,整日在衙门里呆到很晚,也不知道做什么,这对老油子们来说简直是十恶不赦,不可饶恕。

    “秦通判~~”江芸芸披着雪白的大氅,毛茸茸的兔毛簇拥着小脸,笑眯眯说道,“得空吗?可有兴趣同僚间相互深刻,认真地了解一下嘛。”

    第二百九十五章

    秦铭是个官场老油子, 四十出头来的兰州,一开始还是信誓旦旦的,觉得兰州事多,只要干一番事业铁定能升。

    可万万没想到兰州这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这里不是一个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地方。

    知府衙门就是个没用的破烂摆设, 外头有御史, 有巡抚, 家里还有三位婆婆要照顾,回头还要受点这里彪悍百姓的咒骂, 最可怕的是, 对面的蒙古铁骑是真的会杀人!!

    西北的寒风把人的心都吹冷了,完全没有盼头的日子能把人熬得再也没有雄心壮志了。

    所以当时的秦铭火速理清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安分守己混日子。

    ——算了没这个命。

    这冷板凳一坐就是八年, 今年过了年, 他也马上就五十了, 但他的调令瞧着还是遥遥无期, 第三个任期都眼看要结束了, 若是没有高升, 他大概是要致仕了。

    说不甘心是假的,但他又实在不敢多想。

    人脉是没有, 靠山也是没有的,本事在这里是施展不开的,可不是要被耗尽等死。

    可现在他听着江芸芸循循善诱的声音, 那埋在心里很久的,不甘的, 试探的心, 再一次蠢蠢欲动。

    “秦通判可是府中老人了, 一应规矩您最是清楚,这事您做是再合适不过了。”

    “知府大人这么忙了,年纪也不小了,哪里敢让他这么操劳。”

    “此事有您开头,各家商户谁不买您这个面子。”

    “商税推行成功,我们衙门富裕了不少,以后那些指挥还不是求着我们做,只要出了一场胜仗,这不是也是政绩嘛?”

    秦铭根本控制不住心跳。

    政绩?

    政绩!

    他秦铭好不容易才考上的科举,就这么在兰州蹉跎下去,甚至都没攒下致仕的钱就这么灰溜溜跑了,真是丢脸啊。

    谁不知道高皇帝不喜欢当官的,前朝五品以上的官致仕了还能领致仕钱呢,现在倒好,首辅致仕都没钱了,穷死了!穷死了!

    商税好啊。

    那群商人最有钱了。

    他眼珠子忍不住朝着江芸芸看去,甚至往她的袖子口扫了一眼。

    ——江芸的袖子,什么都能掏出来!!

    果不其然,江芸芸当着他的面掏出一本小册子。

    秦铭露出‘震惊’但‘果然如此’的复杂神色。

    “这些是我上个月整理出的名单册子,目前在衙门里报备所有商铺都在这里。”江芸芸和气说道。

    秦铭接过册子还没反应过来,随后猛地一震,大为吃惊:“所有商铺!!兰州商铺变得快,你怎么整理出来。”

    江芸芸笑了笑,不甚在意说道:“花了点时间,理出来的。”

    秦铭惊呆了。

    他虽是老油条,但也是干活的,对于这个工作量很是清楚。

    兰州商户,有些替换频率非常高,但也有一些是积年老铺子,衙门从没有清理过这个名单,大都是有人来上报,这边就让小吏写起来,要是换了,或者不开了,不需要来上报,也没有清除的办法,所以这些年登记照册起来的,那本子足足有半人高。

    所以经常有一间铺子老是出现在册子上,但是有些铺子常年不见人影。

    这些册子不重要,也没人要看,其实这几年登记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日常扔在户房的角落里生灰,就有需要的时候才拿出来应付一下。

    “有些铺子看着名字变了,其实是同一间的。”秦铭小心翼翼提醒着。

    “都排除了,我还列出一间店面换的次数和具体种类,后面是否有搬迁?”江芸芸掏出另外一本小册子。

    “这里面登记的一千六百五十个店面有些是更换频繁,有些是一直搬迁,这次大规模排查时候最好也要详细找出问题,若是能帮就帮一下,明府说过兰州人做生意不容易,兰州又大都是小本买卖,一来一回太折腾人了,若是因为路,因为朝向,就顺手都解决了。”

    当时整理出这本册子是打算看看有没有那些明面上的大户侵吞他人的财产,等着关键时候能吓一吓他们,但后来他听了知府语重心长的交代。

    ——百姓总是过得不容易的。

    若是能顺手解决,就纳入今年的衙门规划中。

    江芸芸把这件突然多出来的事情利索地塞进自己的规划中。

    秦铭看着那厚厚的一叠册子,半晌没说话。

    想当初他因为自己的年纪比寇兴年纪小几岁,算是衙门里最小的一个官,心里还是有点欣慰的,觉得自己能在这里揽一个大功,还能往上走一走。

    后来升不上去,他就开始抱怨知府太软弱了,埋怨那三个婆婆事情太多了,又觉得那些巡抚御史嘴里说得好听,愣是不肯亲自来兰州看一看。

    可现在他看着手里两本厚厚的册子,他突然哑然了。

    “你整日在衙门呆到深夜……”他磕磕绊绊问道。

    他自然知道江芸在来的前两月每日都到深夜才回家,甚至连休沐都不回家,就整天在屋子里看书看册子,衙门内早就议论纷纷,觉得他实在太过分了,显得其他人也太无能了!

    江芸芸笑说着:“嗐,手头不富裕,花点衙门的烛火钱。”

    秦铭抬眸,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想当初,江芸来兰州的消息一传过来,他就把人打听得清清楚楚的。

    别看现在长得跟个富家小公子一样,听说小时候饭都吃不饱,瘦得跟个小猴一样,十岁才开始读书。

    奈何运气好,找到了一个状元老师,这才能这么厉害,一路考上了状元。

    好好的官不做,偏去做个刺头,被皇帝扔去琼州了。

    啧,有点本事,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御史弹劾的手都起火星子了,这小子还安安分分坐在那里搞什么海贸。

    奈何还是运气好,琼山县的海贸也搞成功了,开开心心回了京城。

    没想到没待两天,得罪了权宦李广,谁知道这人还是那个熟悉的刺头模样,非要把人弄死,弄得所有人都不体面,又被赶来兰州了。

    当时秦铭还在想,这位小状元瞧着聪明,没想到这么不会做人,那些小官啊,那些百姓啊,那些太监啊,跟他有什么关系,非要牵扯进来,真是蠢,好好的翰林院不待,专赶着去吃苦了。

    兰州什么地方啊,神仙来了都要趴在这里装死,这里的风沙和血腥会吃人的。

    一个娇滴滴的扬州小孩!

    可现在,他看着面前那一行字,他不得不承认,这人是有些本事在的。

    不是运气。

    “你这个脑子……”他低下头,忍不住说了一句,想了想又没继续说,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又忍不住说道,“哎,哎哎,你这个脑子……”

    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脑子!

    我服了!

    秦铭来来回回翻看了,奈何看多了也有点头疼,只好匆匆合上去,想了想,试探说道:“江同知打算怎么做啊。”

    江芸芸笑说着:“我们先一间间对过去,只要确定名字和地址还有实际经营人这些人名字是对的就好。”

    “那不是找个衙役……”他立刻没了兴趣,把手中的两本册子往桌子上一扔,意兴阑珊说道,“大冬天的,何苦自己去吃苦呢。”

    听上去一点也不像大功劳啊,而且很麻烦的感觉。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他只想揽工,不想干活的企图,但也不生气,继续循循善诱:“事情自然可以要衙役去做,可怎么开的头不是很重要吗?”

    秦铭也不过脑,只是随口问道:“没听懂,仔细说说。”

    “若是秦通判亲自带人去核对几家名气大的,给其他人打个样,让那些小店家心里也有个数,之后衙役出面不是也方便许多嘛。”江芸芸解释着。

    秦铭还是觉得麻烦:“我们贴出一纸公告不就好了,做什么自己出门啊。”

    “那这个名气可不就没了!”江芸芸说。

    一听‘名气’秦铭来了点兴趣:“这有什么名气啊?别是骂名,你是不知道这些百姓也刁得很,根本不会配合你,你这个工作要我说也难做,还是别吃力不讨好了。”

    江芸芸伸手,突然比划出一个往下走的手势。

    秦铭下意识看了过来:“什么意思?”

    江芸芸的手势又往上走:“您看,若是一只鸟,是一直在天上飞您会多看一眼,还是这么起伏一下,您会多看一眼。”

    “自然是这么起起伏伏飞的啊,这不是有趣一点吗。”秦铭随口说道,“而且惹眼啊,谁没事一直往天上看啊。”

    江芸芸手掌一拍:“这就对了。”

    小孩的手拍掌颇为大声,秦铭受惊,不悦说道:“吓唬人做什么!”

    “可不是吓唬人,是提醒秦通判找到升官的秘诀了。”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秦铭眼睛一亮:“什么秘诀啊。”

    “先抑后扬。”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您仔细想想,那些大户是不是不会配合我们?”

    “那肯定啊!”秦铭吓唬道,“那些大户都凶得很。”

    “那我们过去是不是可能还会挨打!”江芸芸也跟着反向吓唬道。

    秦铭无语了片刻,但也跟着想了想:“说不定,有些大户凶得很,仗着有三位婆婆……咳咳,我是说三位指挥参将撑腰,一直不把我们衙门放在眼里。”

    江芸芸笃定点头:“这可不就是往下飞了吗。”

    秦铭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等推行出去,那我就飞起来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声音都跟着微微往上扬:“是了!秦通判深谋远略啊。”

    秦铭没被这个小马屁给迷了心智,反而追问道:“那要是推不出去呢。”

    江芸芸和气说道:“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我江芸年纪不大,就合适往前冲,要是成了,那肯定也有前面开头开得好,起了先决作用,说出去是我们秦通判在一开始做出的好榜样,让我们兰州上下一心。”

    秦铭的嘴角控制不住往边上扯了扯。

    “便是再退一万步,此事若是真的不行,秦通判乃是兰州老人了,在大后方坐镇,甚至于力挽狂澜,那也是很好听的。”

    秦铭可耻的心动了,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了,越发觉得面前的江芸长得真是眉清目秀啊,一脸聪明样!

    “总而言之,定不会让秦通判为难。”江芸芸最后收尾,笃定说道。

    秦铭的大脑已经急速转了许久,心中大喜,只觉得是一个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不论江芸芸的后招是什么,他只要开个好头,这是往好的走,那就是他地基打得好,往坏的走,那也是后面接手的江芸有问题。

    他也不是蠢人,仔细想了许久,确定没有一点陷阱,这才脸上露出笑来,本着官场谦虚地原则,打算歉让一下,再一次看向看着江芸芸的眼睛都带着满满的笑意。

    “这会不会让江同知太麻烦了。”

    江芸芸闻言,面露沉思之色,随后话锋一转,认真说道:“若是实在放心不了,那不若一起办……”

    秦铭不笑了,飞快甩锅:“江同知年轻有为,我年纪也大了,在后方为你保驾护航才是。”

    江芸芸看着他笑着点了点头:“愿为兰州一试。”

    秦铭立刻又激动起来,重新捧起册子,兴奋问道:“那我们从哪里开始做呢。”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最硬的刺头开始。”

    秦铭翻页的册子一抖,惊慌失措,惊恐万分:“一来就玩这么大吗?”

    “不然怎么杀鸡儆猴呢。”江芸芸见大雪终于停了,地面白蒙蒙的一片,便也笑着起身,“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秦铭咽了咽口水,挣扎着挑出一个理由:“公文还没发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吖,忘记了。”

    秦铭松了一口气。

    只见江芸芸又又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热情展开:“您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一起去找知府盖章吧。”

    秦铭又惊又惧又慌,连忙爬上去打算找点毛病出来。

    字好看,通篇没涂没错。

    内容通俗,只要识字都看得懂。

    条理清晰,做什么,怎么做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一篇仔仔细细,带着刁难的目光看下来,愣是一个毛病也找不出来。

    “果然是状元啊。”秦铭跌坐回去,喃喃自语。

    江芸芸笑了笑,从纸张后面歪出小脑袋,笑得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瞧着甜甜的,像极了陇西的大苹果,又甜又脆,只是专门用来吊人的。

    “先去找知府盖章签字。”

    “不好招惹的那几户,我肯定陪您一起去,一点委屈也不给您受。”

    “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事情才顺利吗?开头可一定要顺利啊。”

    秦铭终于开始重新考虑了,自己是不是掉进坑了。

    ——不对劲,他江芸这么热情做什么!

    “小鸟可不是要起起伏伏才能被人看见。”江芸芸见他还是面露犹豫之色,下了重药,“总归要搏一下的。”

    本打算打退堂鼓的秦铭终于上钩了。

    政绩政绩!

    升官升官!

    致仕金致仕金!

    第二百九十六章

    去找知府盖章, 张贴公文的事情非常利索。

    寇兴三言两语就听出了江芸芸的打算,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立马露出乖乖的笑来。

    两人的小机锋点到为止,并没有引起一侧陷入沉思的秦铭注意。

    秦铭的脸色看上去实在时候不太好。

    “遇到强势人家还需小心谨慎,不要惹起风波, 但也不能被他们拿捏了去。”寇兴只当没看到, 最后叮嘱道。

    两人齐齐起身应下。

    衙役在衙门口贴上公告, 又派了个嗓门大的衙役在门口大声吆喝着, 只是冬日太冷,来凑热闹的人却不多。

    不过衙门打算清查商户的消息还是借着呼呼的北风火速传遍整个兰州城。

    其实在棉花事情之后, 就有隐约的风声说衙门想要整顿商贸的消息, 一开始大家都很紧张,但等了这么久也没见动静,而且衙门内也没有任何消息, 就在大家都觉得是有人胡说的时候, 公告却突然贴了出来。

    ——太措手不及了!

    那些大户自己得到的消息和衙门内贴出公告的消息, 不过是前后脚。

    有人暴怒, 嫌弃仆人没用。

    有人则摸了摸胡子, 一脸忧心。

    更多的人则是让人去仔细抄写公告, 要原封不动,一字不差地抄写过来。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公告栏前的人越来越多了。

    江芸芸站在边上揣手手,看着越来越多在奋笔疾书抄写的人,笑眯眯说道:“大家还是很热情的嘛, 后续的工作配合应该很不错。”

    秦铭听笑了。

    “人家是打算从你的公文里找出漏洞,找你的茬呢。”他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也不生气, 只是继续说道:“若是真的有问题, 查漏补缺不是应该的嘛, 做工作一个人想得不全面,但是很多人一起想,那就全面了。”

    秦铭听得直叹气,只觉得江芸芸这人真是莫名其妙,这群人可是会上天的,可别到时候骑在衙门脖子上闹事。

    “那我就按着名单去问。”秦铭捧着江芸芸整理的册子,“正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在兰州前也是治理过县城的,要不是来到这个大泥坑,他也不会如此摆烂。

    江芸芸一向是人越多,越兴奋,见告示栏那边都要挤不进去,便开心问道:“那我和通判一起去会会。”

    秦铭三连拒绝,并且非常警觉:“这事我自己办得好!”

    江芸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后续已经要他干了,现在他再插手,这不是把他功劳抢走了!

    ——这可不行!

    ——他的致仕金!

    他生怕江芸芸非要跟上来,飞快点了几个衙役,然后袖子一甩,趾高气昂走了,他一走,后面就跟着不少人。

    这些人有恃无恐,秦铭明明有所察觉,却也并不理会。

    这一反刚才墨迹的态度,倒是出乎江芸芸的意外了。

    “听说秦通判以前在江西做县令,政绩可好了,所以才来到兰州的。”阿来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原来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阿来哼哼两声:“秦通判最喜喝酒,喝了酒拉着人就吹牛,把自己小时候碰到一个算命的,说他官运极好这种怪话都要拿出来说呢。”

    江芸芸无奈摇头:“促狭,小心秦通判听到了治你。”

    阿来只好跟着憨憨地笑了笑。

    这边秦铭气势汹汹走了,江芸芸也不会主动跟上去,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官署了。

    “阿来,你会这边的方言吗?”

    阿来点头:“会啊,我可是本地人。”

    “那正好,我写了一个农事册,你给我用方言读一下。”江芸芸拽着阿来就回去了。

    门口也有人看着江芸芸回去了,也不知在想什么,也跟着扭头跑了。

    阿来好奇:“什么农事册啊,种地吗?你们当官也会种地?真是席嘛稀奇了。”

    江芸芸一听他最后的明显带着地方特色的话,也跟着重复了一句。

    阿来眼睛一亮,立刻变成方言来说:“mu像啊!一点也不错煞。”

    他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太惊奇了,不过同知学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其实之前在逛街的时候就学会了一些,也听得懂简单的话,矜持点头:“要和当地百姓交流怎么能听不懂本地话呢。”

    “那不是有衙役嘛!”阿来随口说道,“我们衙役都是本地人,他们会翻译给你听的。”

    “万一翻译的不到位怎么办?”江芸芸笑说着,“我之前在琼山县时也学了很多当地的话,琼山一村一个样,我学的手忙脚乱,一开始审案子的时候,时常觉得左右为难。”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右边听得懂,左边听不懂。”

    阿来听得直笑。

    江芸芸安安分分在官署里学了一下午的方言,阿来最后一脸疲惫的瘫坐在椅子上,苦着脸,声音都没了精气神:“背不住煞,乏死我煞。”

    江芸芸倒是兴致勃勃,把做好今日的语言课笔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也就是官话中的阴平,在兰州方言中依旧是阴平音。

    但官话中的阳平变去音,上声变阳平,去声变上声。

    比如兰州城有个五泉山,用方言读就成了无劝山,山成了去音,还多了山路十八弯的调调。

    这些简单的句子倒是不难,只要调子模仿得到位,就能学得七八分像,只是兰州有很多语气词,还有自造词,一时间听上去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靠时间去积累。

    兰州人说话擅长打比方,用歇后语,嘴皮子翻飞,前后各有语气词,一句话说得颇为跌宕起伏,若是说起故事,因为格外上扬的调子,和偶尔下行的语气,还真有自带画面感的代入,又或者骂人那更是气势恢宏,因为发音靠前,开口就格外轻巧,骂起人来自然也是利索。

    “谝闲传,真满福煞。”江芸芸开始磕磕绊绊练习起来。

    她说长句子还有些奇怪,但语调和语气词已经格外像了,若是她能再说的快一些,囫囵一些,还真的挺像模像样的。

    阿来崩溃说道:“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骆头。”

    江芸芸好学问道:“为什么不说小驴驴啊。”

    万万没想到,粗犷的兰州人说话喜欢叠词。

    “因为不押韵吧。”阿来语塞,最后选择糊弄道。

    江芸芸收回脑袋,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敷衍我。”

    阿来哭了:“真的不知道啊,我都不会说兰州话了,我现在觉得舌头打结。”

    江芸芸自顾自复习今日成果,只是大眼睛一闪闪地看着阿来,别提有多无辜了。

    —— ——

    天黑之后,秦铭从外面回来,直奔江芸芸所在官署,结果就看到一只鹦鹉在学舌,不由气歪了鼻子。

    “我在外面挨骂,你在衙门里做什么怪语。”他骂道。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句,突然把这句话用兰州话翻译了一下。

    秦铭惊呆了。

    “你这兰州话语调倒是对的,就是有点不伦不类。”他先是大为吃惊,然后又一脸打量,“你平日不是很忙嘛,怎么还有空学兰州话。”

    ——难道有人的时间不是十二个时辰不成。

    “下午刚学的!”阿来悄咪咪告状着。

    秦铭沉默了,随后咬牙叹气。

    ——人比人,气死人。

    江芸芸笑眯眯地继续练习,拿着他的话用方言又重复了一遍。

    还真是鹦鹉学舌。

    秦铭奇怪又丢脸地闭上眼:“说官话!”

    “都排查好了?”江芸芸一开口说正经话,也能把人气的半死。

    秦铭暴怒,背着手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哪里这么好相处,我拿着肃王的小印才勉强把肃王的产业都一一登记起来,他们还很警觉,生怕我们查账。”

    “也很正常,手底下不干净,既防着我们,也防着其他人煞。”江芸芸又开始古里古怪的说着话,“就怕我们拿他去告状嘛,所以一直磨磨唧唧煞,看来瞒得有点过分煞。”

    秦铭突然脚步一顿,一脸深思。

    江芸芸不是会不好意思的人,见他只顾着想自己的事情,坐也坐不下去,就继续捧起书,开始重复下午教的俚语。

    “老狗记得千年的屎香。”

    “对啊,他们现在算什么东西啊,还是靠我们拿到棉花。”

    “你是撒铜倒哈的烟锅子。”

    “在我们面前这么嚣张,真是反了天了!”

    他双手猛地一拍,扭头去看江芸芸,正好看到江芸芸捧着书,张大嘴巴念方言的乖乖读书人样子。

    两人莫名对视一眼,然后大眼瞪小眼,屋内有一瞬间无语的沉默。

    “怎么了?”江芸芸先一步闭上嘴,放下书籍,一本正经问道。

    秦铭差点被迷了心智,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坏了,忘记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捧起书来,打算继续读。

    “等会等会!”秦铭连忙把人拦下,揉了揉脑袋。

    江芸芸不高兴了:“做什么煞,你自己都想不清,还耽误我学习不成。”

    秦铭揉了揉额头,自己搬了个椅子拉过来坐:“等会,你这样像麻雀窝里捣了一棒子,吵得我想不起来。”

    江芸芸更不高兴了。

    “等会等会,我这不是做事煞。”秦铭也跟着说了一句,说完又觉得有失体统,讪讪说道,“这些人不配合,你说这可怎么办?还很是嚣张,哎,我就说这事办不成吧,你还有几分肃王的薄面,他们都这样,那些军痞子们开的店,谁家买我们面子啊。”

    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那我明日去军营帮你找找几个压的住场子的人来?”

    “找谁?”秦铭随口问道。

    江芸芸也随口说道:“谁愿意来就让谁来煞。”

    秦铭皱眉,不悦质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早上说的都是哄我的?现在有点困难,就开始敷衍我,你怎么变心变得如此快!”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见他又开始猛打退堂鼓,连忙继续哄道:“怎么会,我说的可是句句在理啊,你说你今日是不是很出风头,就连御史看你都是连连点头。”

    秦铭一听,果然露出笑来。

    江芸芸继续说道:“你看这个名气不就打出去了,事情遇到困难很正常,我们慢慢解决就是。”

    “可其他人不配合我们啊!”秦铭不高兴说道,“做到一半,御史不是等会儿骂的更凶,那我还怎么办事,回头还要被人笑,这事你可要负责。”

    江芸芸想了想,连忙保证道:“不慌,明日我给你找帮手来。”

    “要找个厉害的,不然明日有了今日肃王那些店铺的打样,他们这些老滑头肯定能给你想出八百个阻挠你的办法。”秦铭索要保证。

    江芸芸连连点头,大言不惭说道:“保证给你找个厉害的,吓得他们乖乖听话。”

    其实秦铭也就是来找个办法的,要是江芸芸没办法,他就明日亲自去找肃王道歉,把锅甩给江芸,但现在又见她如此信誓旦旦,便嘴里又吓唬了几句,这才卷着袖子满意离开了。

    ——他才不管江芸到底行不行,明日要是还不行,就拖他出来自己收拾。

    “让您帮忙做事还这么凶。”人走后,阿来不高兴抱怨着。

    江芸芸嘴里还在叽叽咕咕练着话,大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着,左看着秦铭走了,右看向不高兴的阿来,张着嘴巴,鹦鹉学舌一般嘀嘀咕咕着:“狗不扯拉屎的,不慌煞。”

    第二日的大中午,秦铭这才睡眼惺忪地来到衙门,一踏上台阶就觉得不对劲,顺势抬起头来,就看到门口站着的几人,立刻目瞪口呆,花容失色,拔脚扭头就想走。

    “mu,别走煞。”说着奇奇怪怪方言的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有些贼人天生胆大, 毫无畏惧之心,当真是令人痛恨至极。

    秦铭也是做过县令的人,对此深有感触。

    万万没想到,贼人就在自己面前。

    秦铭咬牙, 却只敢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对背后的三道人影看也不敢看一眼。

    江芸芸是从外面回来的, 骑着小毛驴, 正好把打算溜的秦铭抓了个正着,见他们都看了过来, 也不下驴, 只是和和气气说道:“人已到齐,走吧,我们去给诸位大人讨个道理来。”

    陈继不耐下了台阶, 他人高马大, 身形魁梧, 站在驴边也颇有威严:“什么道不道理, 你就说可以继续买棉花, 是不是真的?”

    秦铭大惊失色。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自然是真的!我清清白白一同知, 何时骗过你们。”

    原来站在门口,让秦铭如芒在背的就是三位指挥和参将。

    “难道你又去买了棉花?”唐伦不解, “我怎么没听说消息。”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笑眯眯说道:“随我一道来不就知道了。”

    三人都是收到江芸芸的信,说又有一批棉花, 瞧着你很需要,面见, 速来, 悄悄带走。

    如此, 才让这三人放下军务赶了过来。

    一份信给三个人,奈何三人撞在了一起,一对信息,才发现被人耍了。

    “你最好不要戏弄我们。”周伦面无表情说道。

    秦铭吓坏了,想要靠近江芸芸,奈何一头倔驴不高兴地冲着他喷气,又吓得他不敢靠近,只能讪讪站在一边去,一脸苦大仇深。

    这几人可是兰州城内的大人物,一起结伴出行可谓是风头十足,没一会儿屁股后面就跟着一群的人。

    江芸芸牵着驴走在前面。

    秦铭急坏了,想要给她打眼色,奈何江芸芸正安抚着她的小乖驴,是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的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火烧眉毛啊。

    ——都要打起来了,还只顾着一头倔傻驴,真是服气。

    秦铭都气笑了。

    “江同知怎么不买马?”唐伦嫌弃地看着那小毛驴,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虽说这里也有马市,但马价并不便宜。”

    为维护边境,永乐年间就开设马市,每月初一至初五开市一次,因为大明边境绵长,前任皇帝,便把这条线分给两块。

    东三边开了六个,是和兀良哈三卫、女真各部、内喀尔喀五部等地方交易,期间靠近京都,又有不定期市场及京师会同馆官市。

    西边则是各卫所附近开设,是和俺答等部、西番及土默特蒙古等部。

    兰州也有一个,就是兰州卫管辖,乃是永乐年间始设,与赤斤蒙古、鞑靼蒙古等部市易。

    “真会开玩笑,您小小年纪,已有如此成就,听说之前在琼山县也很有政绩,一匹上等马不过十金,如何买不起。”唐伦不信邪,继续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突然看了唐伦一眼。

    唐伦本是打算试探一下江芸芸的,奈何一个底细也没试探出来,还收获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眼光。

    “我说的不对吗?”唐伦忍不住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听说肃王有很多牧马草场?你应该很熟。”

    唐伦神色微变,不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的?”听到着,陈继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在众人惊疑地打量中,突然停了下来,站在一间店门口:“到了,第一家。”

    周伦一看那店名,脸色微变。

    掌柜穿着厚厚的崭新棉衣,其实在这群人踏上这条街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动静,心里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在里面忙活了好一阵,才出来,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那群人站在自己门口,就立马迎了出来:“诸位大人好,可是有何事要来?”

    江芸芸去看秦铭。

    秦铭躲在后面装死,察觉到他的目光,甚至还冷哼一声,整个人躲得更厉害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自己上前一步说道:“衙门打算普查商铺情况,还请配合。”

    掌柜的没说话,悄悄看了眼周伦。

    周伦面无表情地站着。

    “这,我们的情况不是在开铺子的时候都去衙门登记了吗?”那掌柜收回视线,无奈说道,“为何还要调查,是打算重新制定缴税数额了吗?”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是有这个打算,但还需要全面排查城中商户才行。”

    “我们这些小本买卖,大家有目共睹的。”掌柜继续说道,“不知同知想查什么?”

    昨日秦铭已经示范过一波,兰州城就这么大,按道理应该传到这些商户的耳朵里才是,偏这人一问三不知,这是打算糊弄人的。

    江芸芸从小毛驴的兜带里一叠纸,又掏出一根炭笔,一本正经问道:“什么店名。”

    “这不是在这里写的吗?”掌柜指了指招幡,笑说着。

    江芸芸没有顺势抬头去看招幡,反而抬眸看向掌柜,依旧和气地问道:“店名。”

    掌柜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冽,下意识又去看周伦。

    只是周伦还未来得及说话,江芸芸养的那只娇气小毛驴,大概是觉得冷了,不高兴地打了一个大喷嚏,悄悄靠近江芸芸,大屁股蹭得一下就把周伦挤走了。

    掌柜什么也没看到,视线内只剩下这只蠢毛驴扑闪着的大眼睛,只好忍气说说道:“南来北往海货店。”

    “你是这家店铺的掌柜?”

    “是。”

    “店家小儿几人?”

    “三人。”

    “分别叫什么名字。”

    掌柜也一肚子邪火,扭头对着里面挤在一起的三个小二怒骂了一句方言。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

    三个小二灰溜溜跑出来自报姓名。

    江芸芸又问了不少问题,最后又问道:“你们店里卖的都是什么?”

    “也就是寻常东西。”掌柜只是敷衍道,“南来北往的东西都卖的,不拘品类。”

    江芸芸嗯了一声,故作无事的反问道:“袖川门过了浮桥,有一个桦林存,你们店的仓库是在这里吧?”

    掌柜脸色大变。

    “棉花不喜水,你那仓库不好,虽是你从你那个小妾家的哥哥那里便宜租来的,但太靠近水了,瞧着跟着临时搭的一样,现在城内的棉花也没这么缺了,再捂,更卖不出去了。”

    周伦一怔,随后大怒,拨开小毛驴气势汹汹站在掌柜的面前,举起拳头就要直接揍人。

    江芸芸顺势把人拦住,顺势又掏出一盒红泥:“你给的分成太少了,谁愿意给你做事,现在打人有什么用。”

    周伦被人拦住了,反手也想揍江芸芸。

    人群哗然。

    秦铭大惊,连忙伸手在空中扑腾了一下:“别别别,别打架。”

    谁知道江芸芸瞧着斯斯文文的,竟颇有力气,直接一推一把,把他的手拨开。

    “这是这次的排查内容,你看看我登记的有没有错,没错的就各自按个手印吧。”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没想到这位同知能挡得住周伦的一击,还是她不论何时都不耽误干活的本色,又或者等会嘴里要说出来的话。

    “以后人员变动都要来衙门登记,人和手印一一对应,雇佣五个人以上是可以减免一些税的,但若是做了假账唬弄衙门,回头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三倍三倍的罚。”

    后面一句话声音提高,是说给人群里的人听的。

    周伦气愤得直喷粗气。

    “周指挥这是做什么?”江芸芸这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睛,质问道,“殴打朝廷命官,这个年是不想过了嘛。”

    周伦也是一时气愤,闻言立刻吓出一声冷汗。

    “幸好我们江同知也略通一些拳脚啊。”人群中,谢来抱臂,皮笑肉不笑嘲笑着,“真是救你一条命啊。”

    “自己人回家教训就是。”陈继连忙把周伦拉了回去,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掌柜直接一个腿软,跌坐下来,脸都白了。

    “杀一个人,后面那个人你就确定干净嘛。”江芸芸蹲下来,亲自拉着掌柜的手按下红印,然后让那三个小二各自过来按手印,“你这店生意不错,一日至少有二三十个客人,一次生意就是五十两起步,怎么才三个小二。”

    小二和掌柜更是惊得话也说不出来。

    “好你个祝大,竟敢匡我。”周伦大怒。

    祝大又怕又惊,抱着周伦的大腿就哭着求饶。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高兴质问着:“想要当着我的面前打人是不是?”

    唐伦都看不下去,直接把周伦拉走:“做什么!”

    “走了一个祝大,后面说不定还会有张三李四呢。”江芸芸把写好的单子施施然放到最后,笑说着,“你还打算来一个杀一个不成?”

    “如此恶奴,不惩戒一番,这不是给后面的人可乘之机嘛。”陈继不悦反驳着。

    “打打杀杀若是就能成事,这兰州也该风调雨顺了。”江芸芸背着手,笑说着。

    三位指挥参将脸色都不好看了。

    江芸芸并没有打算安抚这三人,只是继续说道:“衙门有意整合商贸,诸位配合一些,回头还能收到几本干干净净的账。”

    “你们衙门做你们的,管我们做什么。”陈继不高兴说道。

    “自然有关,等我回去和你们细说,现在不说这些了,还有其他棉花呢。”江芸芸并不理会三人难看的脸色,只是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秦铭,掏出一张纸。

    “锦衣卫亲自查出来的条子,秦通判是这件事情的主理人,可要一家家抓过去。”

    “锦,锦衣卫。”秦铭磕巴了一下,立马在人群中谨慎地看了一眼,“在,在哪啊。”

    “不清楚。”江芸芸张口胡说,“昨日出现在我房门口的,真是皇恩浩荡,我随手拿过来用了。”

    秦铭和她对视一眼,随后露出怪脸:“哄我?”

    江芸芸赶在下一秒,火速移开视线。

    “锦衣卫,是京城来的锦衣卫。”唐伦眼皮子一跳,凑过来就想看看纸上写了什么。

    江芸芸没给他看,只是继续看着秦铭说道:“秦通判,机会难得啊。”

    秦铭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就说江芸这小子怎么这么嚣张啊。

    ——锦衣卫啊,有锦衣卫给他撑腰他怕什么啊,怕不是要横着走才是。

    ——查查查!贴着他使劲查,一定要让朝廷看到他的努力成功。

    他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地拿着那张纸一家家敲门过去,一开始还有些人要抵抗,奈何锦衣卫给的东西,那是连着位置,斤数,哪里卖来的都是清清楚楚,所以到后来大家都麻木了,只求速死。

    一圈三十几户人家,竟然收刮出一千三百斤棉花。

    这里面大都是这三位家的产业,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越来越难看。

    江芸芸只给他们示范一家,到后面只是牵着她的小毛驴慢慢吞吞走着,时不时喂给它一颗糖,哄着它走路,偏这样,小毛驴还总是闹脾气。

    一个看热闹的人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道:“一头驴怎么也如此娇惯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这一路走来,辛苦它陪我风里来雨里去了,还差点下锅了,就想着对它好一点,大家都不容易。”

    那人没想到同知如此和蔼,一时间哎哎两声,又惊又喜。

    “好胖的驴啊。”有个小孩好奇凑过来,伸出小手,摸了摸小毛驴。

    小毛驴不高兴了,对着小孩打了一个喷气。

    小孩被吓哭了,哭着要去找娘抱。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小毛驴的脑袋,又掏出一颗糖哄道:“别哭别哭,给你糖吃。”

    “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小孩的娘连忙说道。

    “没事,吃吧。”江芸芸直接塞到小孩手里,“今年的收成可好?”

    “今年王将军打胜仗了,我们粮食好好的!”有人激动说道,“好久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江芸芸点头附和着:“王将军大胜,朝廷也是大喜,你们多余的粮食都是放在这里手里,还是卖出去啊?”

    “自然是留着,谁知道后面什么情况?”有人打着胆子说道,“有些粮商心很黑的。”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回头我会仔细查一下的。”

    那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嗐,我没这个意思。”

    “朝廷之前推行了农事册,你们都听说过吗?”江芸芸又问道。

    “嗐,那个瞎玩意,不好不好。”

    “怎么说?”江芸芸不解问道。

    “我们兰州都是种麦和谷子啊,水稻种的不多,而且那个人一看就是南方人写的。”那人抱怨着,“不合适我们,你看书里写小麦要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播种,可我们这里的小麦再十月上中旬就要播种完的,要是在山上,那才是十月下甸至十一月上旬呢,你看这是不是在胡说。”

    江芸芸点头:“是这个道理。”

    “所以我就说,写书的是个大笨蛋吧。”那人不屑说道。

    “确实不聪明。”江芸芸叹气说道,“对了,你们种地灌溉的水还充足吗?”

    众人一听跟着叹气:“那是差一些的,冬天很容易结冰,而且到了冬天就枯水了,种地就是靠天吃饭嘛,和南方可不能比的。”

    江芸芸又问道:“南方有龙骨水车,可以把水一直运过来,可我瞧着兰州田里怎么没有。”

    “那个是什么啊?”有人不解问道。

    江芸芸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用一块块木板作为槽,然后用犬齿的方式一个个连接起来,最后尾部浸入水中,用一个小轮作为轴,另一端则装着小轮轴,然后长长一条木质的龙骨,固定在堤岸的木架上。”

    她比划着,奈何大家都一脸迷茫。

    “觉得好像有商人比划过,但不知道是不是同知说的这个。”

    “等用的时候就踩动拐木,这样大轮轴就会转动,带动槽内板叶刮水上行,这样就可以灌溉到田地上,就连地势较高田里也能送上去,现在南方已经有利用流水和牛作为动力的水转龙骨车。”江芸芸仔细解释着。

    “前面我听不懂,但后面说的我听懂了,同知是南方人,可有见过整条黄河都冻成冰,人可以在上面走路吗?”有个老人笑说着,“凿都凿不开呢。”

    “可不是,蒙古人就是从河面上骑马过来的。”

    江芸芸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正好看到混在人群中的段俍。

    段俍一惊,没想到他耳朵这么尖,脑袋一缩跑了。

    “是极是极。”众人连连点头,“那个水车不行,一到冬天就卡住了,刀做成的都不好使,更别说木头做的。”

    江芸芸眉头紧皱:“兰州水源不少,却还缺水。”

    “就水边的是肥田呢,高一点,远一点就不行了。”有人叹气。

    “哎哎,走不走啊,慢慢吞吞的。”走了一圈,突然觉得后背没有安全感的秦铭回过神来,发现江芸不见了,一下就急了,又见边上有三个脸色难看的恶婆婆跟着,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把远远落后的人拉了回来。

    江芸芸便只好牵着小毛驴跟上大部队了。

    几人弄到天黑才回到衙门,一回到衙门,那些棉花就安安分分出现在院子里。

    户部的主事一脸震惊,悄悄去看江芸芸:“整整齐齐一千三百斤呢。”

    “这些都是我们商户自己买的,这批钱不用给了吧。”唐伦黑着脸,率先发难。

    江芸芸嗯了一声,不高兴说道:“但是我查抄出来的。”

    “我让他们去卖棉花,倒私吞了这么多,按理应该补还给我们才是。”周伦说。

    “反正也分不清谁是谁了,不如平分好了。”陈继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头也不抬,坚持说道:“拿钱来按需购买吧,你们各自也不需要这么多棉花了,剩下的就流入市场,给百姓们过个好年吧。”

    “江同知。”唐伦咬牙,这里面他家的棉花最多,可见心痛,“这是拿我们的钱给自己攒名声啊。”

    江芸芸嗯了一声,似笑非笑抬起头来:“我本可以独吞这些棉花,可现在好心好意把你们叫回来,给你们的士兵补上棉花,你们现在到时打算反咬我一口了。”

    “回头真独吞了,难道我们还会不知情嘛?”周伦冷笑,“没有我们,你们能这么顺利嘛,不就是今日扯虎皮拉大旗嘛。”

    “可我可以把这些掌柜的都杀了。”江芸芸和和和气气说着,“带人直接抄了粮仓,只是想着我们毕竟是同僚,事情做绝了,也没有好处,毕竟未来几年还是要共相处的。”

    唐伦沉默,阴沉沉地威胁着:“江同知可真是年轻胆大啊。”

    “这么夸我的人可不少。”江芸芸微微一笑。

    “怎么和唐指挥说话的。”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的时候,知府寇兴走了出来,对着江芸芸就是呵斥道:“既然是他们自己手下人花钱买的,那就按需让他们都带回一部分,剩下的我们再发给城中百姓即可。”

    “还是老知府讲理啊。”周伦冷笑一声。

    躲在一侧的秦铭这才踱步走了出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奈何没有人理他。

    江芸芸察觉到寇兴给她打的眼色,便也后退一步,开始直接心算,把剩下份额算了算,上次守备营缺的最多,自然拿的是大头,唐伦是最亏的,她的东西最多,但只能拿最少的。

    “这批棉花还是要以士兵为主。”寇兴叹气说道,“还请诸位指挥参将不要忘记我们之前约定的内容。”

    “自然。”陈继快人快语。

    “总是好好分下去的的。”唐伦说道。

    “军营的事情,知府还是少管。”周伦冷冰冰说道。

    寇兴眉心总是皱着,显得好似心思很重一般。

    衙门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众人都心事重重,谁也不再开口说话。

    “就这样吧。”江芸芸算的又快又准,随后把数据交个户部的主事。

    三人各有心思地收好手中的棉花,也算是把今年的差事了结一半。

    “你说的商税是什么意思?”沉不住气的陈继说道。

    “就是这个意思,该缴税就缴税。”江芸芸随口说道。

    寇兴欲言又止,但这次没有在开口。

    “我们的也要?”唐伦眉心一挑。

    “自然。”江芸芸皮笑肉不笑,“你们商铺可真不少啊。”

    “我们可是官,名下本就有减租的权力。”陈继反驳道。

    “大明律有规定:“凡公侯内外四品以上官,不得令子弟、家人、奴仆于市肆开张铺店,生放钱债及出外行商中盐,兴贩物货。”另还规定:“官员之家,不能于所部内买卖。”。”江芸芸看向三人,一脸和气。

    “高皇帝之言历历在目,我们蒙受天恩,不能知法犯法。”

    三人神色阴郁,盯着面前的小同知。

    “如今我们对此既往不咎,往后你们缴了税,既能自己得钱,也能全了高皇帝的拳拳之心,不是嘛。”江芸芸声音被凌冽的北风一吹,显出几分循循善诱的温和。

    —— ——

    “你这么得罪他们,就不怕他们找你麻烦?”漆黑的路上,谢来提着灯笼,随口问道。

    “这些人强横惯了,寇知府和他们好好说话,他们可听了?那些棉花能发到士兵手里五两已经是很好了。”江芸芸揉着手腕,平静说道。

    谢来不可置否:“能发下去就很好了,你江同知的威力还是有一些的。”

    江芸芸轻笑一声。

    “多亏了肃王。”她说。

    谢来嗯了一声:“和他有什么关系?”

    “很配合啊。”江芸芸笑说着,“棉花是,商税也是,你瞧瞧他说什么了嘛,算是难省心的权贵了。”

    “识趣吧。”谢来随口说道,“这位肃王在我们锦衣卫内部风评还是不错的。”

    江芸芸扭头去看谢来。

    许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锦衣卫佥事,谢来有一股傲气,虽整日懒洋洋的,但左手总是按着腰间的长刀,便又几分不经意的凶悍。

    “看我做什么?”谢来笑,得意说道,“终于发现我这个新人的好了?要名单有名单,要棉花有棉花,手到擒来。”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要多谢谢佥事帮忙了,此番事情才能解决地如此兵不刃血。”

    谢来满意点头,得寸进尺:“那我申请吃一只烤鸡。”

    江芸芸气笑了:“谢佥事年纪轻轻深得陛下看重,前程似锦,还舍不得花三十文吃一只烤鸡。”

    谢来听得忍不住眉头一动,眼珠子悄悄去看江芸。

    昏暗烛火照耀下,年轻的小同知脸色平静温和。

    ——他很少有失态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

    ——他确实在大部分时间也都很好说话。

    “兰州城内锦衣卫的兄弟多吗?”

    谢来没说话。

    “我昨天给你一点棉花的信息,你一个晚上的时间却能查得这么仔细,可见帮手不少。”江芸芸继续笑说着。

    谢来哼哼唧唧着。

    “谁也没惊动,瞧着来的都是高手。”江芸芸夸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看来是谢佥事的心腹。”

    谢来想要加快脚步。

    “是陛下让你来的吧。”江芸芸轻声问道。

    谢来脚步一顿,手中的灯笼跟着一晃,连带着两人的影子也跟着摇了摇。

    两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黑暗的小巷子口。

    夜深人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能听到不知谁家的狗在狂叫。

    “世人都以为是我使唤你们锦衣卫,风光无限,可实际却是我成了你们锦衣卫的皮,遮掩你们的一纸阴暗。”江芸芸伸手,小心稳住晃动的灯笼。

    那双读书人的手指当真是好看,修长白皙,被朦胧昏黄的烛火一照,当真是宛若玉雕的一般,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外人看的是我,只当我是那凶神恶煞的厉鬼,可我也想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江芸芸温和问道,“兰州官场确实有问题,但我不想在今年有太大的波动。”

    她注视着谢来,平静说道:“城内十万军民呢。”

    第二百九十八章

    锦衣卫前身是太、祖设立的“拱卫司”, 后又改为“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但前期的主要功能就是管理皇帝仪仗和保卫帝王安全的侍卫,这些在前朝都是有的, 大都是安置世家公子的一个路子。

    只是到了洪武十五年, 太、祖又亲裁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 改为锦衣卫, 由此这支队伍就从侍卫职能转变成了一个军事机构。

    历代内廷档案记载,锦衣卫的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也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逮捕官员、内廷审问。

    根据江芸芸在翰林院查看的档案中也有发现, 在‘胡惟庸、蓝玉两案中,曾株连且四万’,这里面就有锦衣卫在兴风作浪的痕迹。

    锦衣卫以驾驭不法群臣为目的而设立, 内设诏狱, 又有巡察缉捕之权, 成了陛下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把刀, 这些年一直无往不利, 深受陛下喜爱, 指挥使,佥事大都是陛下信任之人。

    洪武二十年, 年迈的朱元璋自觉已经为下一任登基者扫清障碍,就下令焚毁锦衣卫刑具,所押囚犯转交刑部审理, 同时下令今后内外狱全归三法司审理,旁人不得干预, 就此将锦衣卫废除。

    奈何此后, 新皇登基, 朝廷动荡不安,以清君侧名义登基的朱棣,自感朝廷内外不服,竟将锦衣卫重新恢复,便加大其严酷程度,由北镇抚司专门处理诏狱,登基之初便照成无数血案。

    两代帝王重用锦衣卫,自后,此弊终难去矣。

    谢来,算是江芸芸所翻阅典籍中看到的还算不错的锦衣卫。

    当年陛下仁厚,不用重刑,锦衣卫便也好似带上了刀鞘,安分了许多。

    漆黑的院子里,深夜归家,除了院中廊下挂着的一盏灯,便再也其他光亮。

    谢来和江芸芸对坐着,夜色笼罩着两人的面容,只能依稀看到一层浅淡的轮廓。

    “锦衣卫办案,我自然不会过问,只是如今你我同在兰州,便也算得上同舟共济,兰州的安危,全赖谢佥事一念之间。”江芸芸和气说道。

    谢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李广之案,既有名册在手,再出动一个锦衣卫也太兴师动众了。”江芸芸看着夜色中的人,声音低到只能让对面之人听到,“是兰州城内有人,通敌?”

    谢来抬眸,飞快扫过面前端坐的年轻人。

    “你们锦衣卫来之前应该是有些消息在手中的,所以速度才会这么快。”江芸芸像是察觉到他的疑惑,笑说着,“你之前抓了一个城内的奸细,却没有交给衙门,也没有送给那三人,之后你早出晚归,身上还有一些血腥味,所以我隐约猜到一些了。”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谢来有一瞬间的悚然,下意识握紧腰间的长刀,在来之前徐首辅千叮咛万嘱咐,势必要谨慎行事,谁也不能得知,他也自认为非常小心,一路上一个破绽也没有露出来。

    他不明白,江芸是怎么就通过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能直接推到答案的。

    许是两人的气氛太过沉默,他只能板着脸回道:“锦衣卫办案,无可奉告。”

    江芸芸笑了起来,颔首:“那我知道。”

    谢来眉头忍不住微微挪动了片刻,开始发愁,整个人坐立不安。

    ——不是,你又知道什么了,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城内那些间谍可有供出是上线是衙门还是军营里的人?”江芸芸又问。

    谢来没说话。

    “若是紧要的人,还请备好充足的证据,而且要提前布控,免得他破罐子破摔,坏了一城的安危。”江芸芸继续说道。

    谢来还是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不吭的。

    “上一任同知是不是也有问题,他是御史却直接提拔到了同知,虽也挑不出太大的问题,但你几次三番提起他。”江芸芸想了想说道,“他是查到什么了吗?所以你说他被杀了?所有人对他的死亡都讳莫如深,也就是说未必是衙门的人……”

    谢来直接跳了起来,一跃而起,跑回自己的屋子,大门一关,开始装死。

    江芸芸错愕都看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大步离开,直到大门紧闭的声音响起,愣了好一会儿才突然轻笑一声。

    谢来靠在紧闭的门上,终于呼出憋了许久的气,愤愤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大腿。

    第一次江芸的时候,他还是孩子模样,有几分稚气,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连带着嘴角的酒窝都格外明显,瞧着也就是有几分稳重的小孩而已。

    再后来,他考上状元,当真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那副撑伞游街图至今至今都在京城广为流传,成了别人提点自己小孩的话语中最常出现的一个人名,众多纨绔心里头号痛恨的人。

    等他第二次去见江芸,他站在琼山县的空地上,长高了,也更瘦了,整个人还被晒黑了,冷着脸不说话时,还真有知县临危不惧的威严,只是当时一见到他,大眼睛一眨,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回来了。

    现在江芸身上的那种威严更重了,他甚至不需要板着脸才能有这样的威严。

    笑脸盈盈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再加上他不似常人的脑子,片刻间就能让人冷汗淋漓。

    他明明是一心扑在自己的政务上,每日子时才回家,甚至这几个月大家抽空的聊天也不过是日常对话,得益于张道长整日吹牛,甚至没一句正形话,他怎么就突然都知道了!

    跑了也太丢脸了。

    谢来心里嘟囔了一句,悄悄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朝外看去。

    院中空空荡荡。

    谢来有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格外高兴。

    ——他也跑了,也不算丢脸。

    “再找我吗?”谁知,边上冒出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来不笑了,夹在门缝中的脑袋呆了呆,随后悄悄侧首往出声的地方一看。

    江芸芸正躺在小躺椅上,椅子晃晃悠悠的,他翘着二郎腿,说不出的悠闲。

    “兰州的天真黑啊。”她笑说着。

    谢来没好气说道:“子时了,江同知。”

    “做好陛下交代的任务,你会走吗?”江芸芸又问道。

    谢来拔出脑袋,从门缝里走了出来,用脚拖过一个小木凳,然后蜷成一团,坐在她边上,半晌没说话。

    “小太子知道你糊弄他嘛?”江芸芸脑袋微微一动,笑问道,“我们的太子瞧着是有点虎气的。”

    谢来也跟着无奈笑了笑:“为了公主,殿下提着剑就敢去杀人,谁敢糊弄他,你放心,我已经写了三本你的册子了,正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去呢。”

    江芸芸眯了眯眼,冷不丁想起当日太子额头的滚烫温度。

    ——未来的权力掌舵者,还充满孩子气。

    “我是接了两道命令的,一个就是你说的事情,一个就是你。”谢来终于开口说道。

    江芸芸惊讶:“我?”

    谢来把腰间的长刀解了下来,刀柄冰冷的磕到木椅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把刀能杀他们,也能杀你。”他直接把长刀放到江芸芸手边,冰冷的剑鞘贴在手指上,冷得一个激灵。

    “江芸,你不该这么出挑的。”他严肃说道。

    江芸芸伸手,胡乱摸了一把长刀的刀鞘,就像胡乱摸着小毛驴的鬃毛一样,一点也不畏惧,只是笑说道;“不是我太过优秀,是世人总想和和光同尘,不愿做第一人。”

    谢来盯着那胡乱搭在自己刀鞘上的手指。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微微弓起时,又带着几分懒洋洋的随意。

    才十八岁。

    好漂亮的年纪。

    “我不是要做第一人,不想做经天纬地的政绩,扭转乾坤的大事,我只是不想做对不起自己的人。”江芸芸去看谢来,和气说道,“谢佥事当日愿意陪我一起,难道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嘛。”

    谢来抿了抿唇。

    “我肯定是来好好治理兰州的。”江芸芸转移话题,笑说着,“我就是想好好活着,再做点好事。”

    “最好这样。”谢来索性把长刀推到她怀里,嘟囔着,“你赶紧多摸一下,提醒一下自己别再胆大包天了,几个脑袋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抱在怀里:“一个啊。”

    谢来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长刀上一闪而过,然后又飞快收回视线,坐在她边上不再说话。

    两人安安静静地在夜色中坐着。

    “没事别靠近肃王。”

    直到天边有了一道微光,天终于要亮了。

    隔壁的邻居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陛下不喜。”

    谢来起身。

    与此同时,乐山紧闭的门也打开了。

    他原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眼尾一扫,突然震惊。

    “你们刚回来?”

    谢来:“没呢。”

    江芸芸:“对啊。”

    乐山立马雷达大响,打量着江芸芸的衣服,气得直跳脚:“这不是昨天的衣服吗?这是一晚上没睡?屋子也没回?”

    江芸芸抱着长刀,翻个身,不理乐山。

    乐山气坏了。

    谢来挡在江芸芸面前,趾高气扬说道:“我要吃烤鸡。”

    “吃屁啊!”乐山暴怒,“大清早吃烤鸡,你癫了啊。”

    说话间也带着一点兰州方言的口音,大概还嫌不过硬,又骂骂咧咧了一会儿。

    谢来不高兴了,伸手去巴拉江芸芸的衣服:“哎哎,你家小厮骂我,你说话啊。”

    江芸芸不耐地拨开他的手,畏惧说道:“我们就是雇佣关系,他手里还有我娘,我老师,楠枝的尚方宝剑,我管不了,你也少惹他,凶得很!”

    谢来哼哼唧唧。

    “夫人的信你怎么还不回啊。”乐山耳尖,捕捉到关键词,立马说道,“乐水说您最近给夫人的回信字数都很少,夫人很担心,好几夜都睡不着,就怕您有事情瞒着。”

    江芸芸蹭的一下睁开眼:“还真是,忘记了,我现在就写。”

    “多写点,随便什么都写,若是做了什么不好写,那一日三餐吃了什么也写点啊,之前在京城就说要带夫人和小姐一起来京住一起的,后来来兰州了,一路上又忙着赶路,现在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也该多写点了,夫人很担心您!”

    乐山碎碎念着:“乐水说夫人都瘦了,之前先是接到暂时不能来京城住的消息,失落了很久,后来又听说您出事了,几夜几夜睡不着呢,还偷偷哭了好几回,回头小姐也急得到处打听您消息,这小姑娘来来回回的跑,多不安全啊。”

    “知道了知道了。”江芸芸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不要念了,乐山!!!”

    乐山叹气:“不是亲母子嘛?这么瞧着这么生分。”

    “哎,江芸和他娘关系不好!”八卦的谢来立马凑过来问道。

    乐山打定主意是这个人来疯耽误自家公子休息,毕竟自家公子很乖很乖的,怎么会大晚上不睡觉!

    他没有好脸色:“要你管,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哎,你这个小厮!!”谢来怒了一下,随后话锋一转,“哎,你家公子都十八了,都立业了,是不是要成家了啊。”

    乐山掀开大盖子,把人推走,不高兴说道:“走走走,少管我家公子,又不娶你,要你多话。”

    谢来摸了摸下巴,溜溜达达去找江芸芸玩了。

    “哎,对了,你回头给陛下写信,可以夹带私货,多夸夸我嘛。”江芸芸一边回信,一边异想天开问道。

    谢来震惊:“你江小状元还是这样的人!”

    “是啊,做了好事传不出去,这不是锦衣夜行嘛,自然是要大大宣传的。”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毕竟我还算麻烦很多次肃王的,可不是要多一些功绩才能抗揍。”

    谢来惊呆了。

    “我打算让肃王亲自给我的商税站台剪彩。”江芸芸抬眸,露齿一笑,“拉虎皮做大旗,我这推行才顺利嘛。”

    “肃王又不傻。”谢来气笑了,“他这么多年来窝在这里装死,才不会给你冒这个头。”

    “哦,那可不一定。”江芸芸嘟囔着,突然听到门被打开的动静,眼珠子一瞟,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张道长无知无觉,胡乱裹着衣服,站在门口,不高兴抱怨着:“一晚上没睡好,总觉得院子里窸窸窣窣的。”

    “那你怎么不起来看看。”乐山震惊。

    张道长打了一个哆嗦:“太,太太冷了。”

    乐山恨铁不成钢:“没用啊!”

    张道长不高兴了。

    “怎么会没用呢。”江芸芸立马探出脑袋,殷勤说道,“我们张道长可是最厉害的道士了呢。”

    张道长得意,但很快又警觉不得意了。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他不仅三连拒绝,甚至加强强调,“有事别找我。”

    “嗨,那可惜了,本还想带你去吃好吃的。”江芸芸叹气地收回脑袋。

    “哦,我知道了,确实好吃。”谢来也跟着神神秘秘说道。

    张道长脚步不为所动,只是耳朵一动一动的。

    “是吧,你们锦衣卫的情报网可比我厉害多了。”江芸芸笑说着。

    “真是山珍海味啊。”谢来跟着点头,“他们家吃梨,吃的可都是软儿梨,说是把鲜梨用麦草加温发汗,发了十来多天,那梨皮就呈淡黄色,拿在手里皮薄质软,酸甜适宜,好吃极了。”

    “他家的羊肉据说也好吃呢,手法多变,用的还是靖远滩羊,加上香料煮熟后,就剁成大块肉,最后撒上椒盐,然后就可以直接上手抓着吃,最细腻的肉是羊脖子的肉,肥瘦相间的那块就要选羊排了,不过要我说还是羊腿肉最紧实。”

    张道长咽了咽口水,脚步不知不觉凑了过来,脑袋趴在门口:“我们晚上也吃一只吧!”

    “给我进来吧!”谢来大手一拉,顺手关门。

    边上的江芸芸顺势关窗。

    张道长花容失色。

    “别怕,我们是好人,等会儿就带你去吃好吃的。”江芸芸对着瑟瑟发抖的张道长,和颜悦色说道。

    第二百九十九章

    虽然外面热闹极了, 有人乖乖配合,有人哭天抢地,有人装傻充愣,但王府里朱贡錝的日子还是格外平静的。

    外面的风浪再大, 难道还能掀到他这个王爷身上不成。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 朱贡錝打算多弄点稀奇的祭品来, 让底下的老祖宗们高兴高兴, 再顺势给他塞几个小孩来,男的女的都行, 咱不挑, 只要是小孩就行!

    就在他神神叨叨的时候,穿着一身简单衣服的王妃推门走了进来。

    “可别折腾了,一炷香前江其归领着一个人, 瞧着是往我们这里来了。”王妃是西城兵马副指挥杨胜之女杨遇。

    朱贡錝一惊, 随后睁开一只眼, 警觉说道:“我可都让底下的人配合他了, 怎又来找我麻烦。”

    杨遇一听也觉得很头疼, 连连叹气:“听说一直是个刺头, 可别是又来找麻烦了,我就说之前何必搭理他, 真要有事情,我们也是宗室,哪里要看他这个被贬来兰州的小官脸色。”

    朱贡錝重新闭上眼, 烟雾缭绕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江芸要是真不得圣心,就来不了兰州。”朱贡錝冷静说道, “身边还跟着一个锦衣卫, 可别说是陪他来过家家的。”

    “锦衣卫!”杨遇一惊, “这又是如何得知?”

    “那味……”朱贡錝动了动鼻子,不高兴说道,“远远我就闻到味道了。”

    “锦衣卫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还隐姓埋名的,可别是陛下对我们……”杨遇口气一紧,“可我也没看锦衣卫做什么事情啊?”

    “明面上的锦衣卫可就做一件事情。”朱贡錝眉眼低垂,任由两侧一排排跳动的烛火光影落在衣服的花纹上,原本就华丽富贵的道袍更加金光闪闪,流光溢彩。

    杨遇焦虑了,来来回回走着:“是了,等他们真的站在我们面前那可就完了。”

    “慌什么,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朱贡錝格外镇定,“我这么配合这位江同知,回头御史都挑不出我的错来。”

    杨遇还是不安地来回踱步,见朱贡錝又是这么一副不动如山,人淡如菊的样子,恼了,“人等会就来了,你怎么还穿成这样啊?”

    朱贡錝扫了一眼自己崭新的道袍,得意坏了,兴冲冲问道:“我新做的,好看嘛!”

    杨遇气笑了。

    就在夫妻两人斗嘴的时候,管家一脸古怪地走了过来。

    “可是江芸来了。”杨遇紧随着问道。

    管家摇头。

    “说啊,磨磨唧唧做什么!和你家王爷一样看得人心烦。”杨遇急了。

    管家小声说道:“门口来了一个道士?”

    “哎。”杨遇和朱贡錝都惊了。

    “江同知是给人带路的,说这位道人跟脚全真教,修习紫薇道法,昨日掐算,北面紫薇星突时大亮……”

    朱贡錝连滚带爬,慌不择路跑了出来:“别,别说了,快快,请进来。”

    管家也跟着愁眉苦脸说道:“不敢让他大放厥词,已经连人带杆幡都提溜进来了。”

    三人站在门口,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朱贡錝有点烦了:“江芸到底要做什么啊?”

    “就怕人家要得寸进尺。”杨遇也跟着心有余悸,“也真是奇了,其他人见了我们都躲得远远的,怎么就他这么喜欢贴上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边夫妻两人挽起袖子就要去会会这个大言不惭的张狂道士。

    张狂的张道长现在一点也张狂不起来。

    他垂头丧气坐在椅子上,完全无视王府仆人的打量,整个人靠在杆幡上,愁眉苦脸,蔫哒哒的。

    他是不想来的。

    但是江芸那贼人再也不是扬州送他糕点吃的乖乖小可爱了,现在一张口就是钱,算饭钱,房钱,还说他吃了好几只烤鸡,要和他算总账,张口就要他一两银子,市侩!不要脸!过分!欺负人!

    张道长哪来的钱,兜比脸还干净。

    之前还给江芸跑了好久的腿,差点没回来,好不容回来,兰州早早就开始下雪了,那风刮脸上比京城的还疼,跟个刀子一样,他自来就是又懒惰又怕冷,就没出门摆过摊,一直在小院子混吃混喝,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听到动静声,他又连忙坐直身子,一脸严肃,还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糊弄人的样子,只是等待间,不经意和朱贡錝对视一眼,两人莫名相互吸引,再也挪不开眼睛。

    其实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两人都是入道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道长一眼就能看清是真道士,破破烂烂的道袍,头戴的帽正,脚踏十方布鞋,一看就是过的不咋样的真道士。

    朱贡錝也是一看就精修道法的,那走路的姿态,那衣服上的花纹,还有手腕上的乾坤圈,一看就是一个过得很富裕的真道士。

    “听闻道长姓张。”杨遇咳嗽一声,拉回两人莫名对上眼的莫名气氛。

    张道长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行礼,风度翩翩,仙风道骨。

    “敢问道长从何而来?”杨遇是个急性子,而且她自诩妇道人家,随便问问,出了问题还有自家王爷兜底。

    张道长和气说道:“自京城而来,见有一道紫气西行,便从容而至。”

    “紫气西行?”杨遇敏锐地问道,目光看向匆匆而来的两位长史,不悦质问道,“神神叨叨的,哪来的紫气。”

    张道长莫名挨了骂,也跟着不高兴说道:“自然是有的,自来贵重之地都会有紫气,兰州城龙腾虎踞,怎么会没有。”

    杨遇笑也笑不出来,只能勉强找补着,绞尽脑汁才说道:“兰州城乃要害之地,联络四域、襟带万里,是我大明西北最重要的城关,朝廷多年经营,官员战战兢兢,也该是有紫气的。”

    你好好的在朝廷派遣的官员面前说肃王符龙腾虎踞,不亚于把肃王的脖子洗干净,对着京城那边嚣张说道——来啊,砍我啊。

    张道长满意点头。

    “不知道道长所为何事而来?”杨遇怕他继续口出狂言,飞快转移话题问道。

    张道长眉眼低垂,和气说道:“昨夜静坐时,夜观天象,北面大亮……”

    肃王夫妻顿时露出紧张之色。

    “随后即刻暗淡,恐不祥之兆。”张道长继续神神秘秘说道。

    “胡言。”一直没说话的朱贡錝松了一口气,立马呵斥道,“本王也自幼学道,紫微星大亮后大灭乃是不祥之兆,可本王不是好好坐在这里嘛。”

    “而且若是真有意向,本王怎么可能没看到,本王这几日也一直夜观天象!”

    杨遇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只当是这道人是打算上门打秋风的。

    肃王一脉信道不是秘密,每逢有游方道人路过,都会来化缘。

    朱贡錝一向是给予厚封的。

    想来也是传开一点散财名声的。

    “是极,怕是看错了,但也难为道长大雪天的跋涉而来,去,给这位张道长包十两银子的辛苦费。”

    长这么大身上没超过一两银子的穷人张道长镇住了!

    ——真是富贵人家啊,一开口就是十两银子!

    可耻的张道长是打算不要脸接下,扭头就走的,但他更怕回头江芸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只好咬牙说道:“不,不要银子。”

    杨遇只当他是嫌少:“再送您一篮子吃食,还有几件衣服可好,马上就要过年了,也给道长沾沾喜气,出了兰州城也还有一口饭吃。”

    张道长含泪再一次拒绝了,眼不见为净,甚至闭上眼,做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天道难自算。”

    朱贡錝拧眉,不高兴质问道:“你这老道是盼着本王出事不成?”

    “不敢。”张道人被人骂了反而来了精神,自觉肩负江芸的使命,开始大力忽悠着。

    “王府乃是坐北朝南的风水宝地,远远看去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只是贫道远远看到就东面有黑气萦绕,那股黑气徘徊不下,”

    “胡言乱语。”两位长史终于听不下去了,齐齐呵斥道,“还不速速离开。”

    “是极是极。”朱贡錝也跟着说道。

    张道长只当没听见,紧盯着朱贡錝。

    “只是不知王爷最近身体可有异样?”

    “好得很。”朱贡錝没好气说道,“咒我是不是。”

    “不敢,敢问这里也舒服吗?”张道长突然指了指脑袋,“眉宇带黑气,周边绕杂事,面白唇暗,寒邪入侵,大冬日都想喝冷水?喝了还是口干舌燥……”

    “原是如此,早就听闻全真一派均重炼养。”杨遇一个激灵,突然站起来说道,“妾昨日做梦梦到一头驴,有听闻江同知酷爱骑小毛驴,便也感化几分,买了一头驴,原是冥冥之中给道长准备的,快,去里面细看小毛驴。”

    张道长就这样迷迷瞪瞪被人拉进去了。

    两位长史也想跟着进去,奈何管家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借着给张道长拎包的功夫,把人挤走了。

    长史自然是想跟上去的,但奈何错失第一步,只好对视一眼,眉头紧皱。

    “可是和那个江芸有关?”矮胖的人不悦质问道。

    “听说是路上遇见带路的。”高瘦的人解释道。

    “又是这个江芸。”矮胖的人一脸晦气,“这几日在城中兴风作浪不成,还要在王府也插一只手不成。”

    “别说了,我那几个奴才不配合,竟然被他直接抓了套上枷项,站在衙门口罚站。”

    两人骂骂咧咧离开了。

    “走,先盯着他看。”

    —— ——

    一直被很多人很多人盯着的江芸芸笑眯眯地排查完最后一家,在一指厚的册子上盖上最后一个手印,这才心满意足回去了。

    “就问问这些东西就这么不配合,后面的事情如何做啊。”秦铭又开始打退堂鼓了。

    江芸芸笑说道:“怎么不配合啊,不是都配合了吗。”

    秦铭哑然,下意识抬眸去看衙门口被枷项的人。

    那里站着密麻麻的一群人,一排还排不下,甚至开了两排。

    “这,这配合的……”他咋舌,但是想了想又忍不住嘻嘻笑起来。

    ——太痛快了!

    这些人仗着背后有人,平日里就用眼皮看人的,现在也有这么乖乖在大雪里罚站的一天。

    “同知还挺好心的,让他们站在屋檐下躲雪,就该跪下来冻一下,杀杀他们的威风。”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踏上台阶:“只是不配合公务而已,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回头只要改了就行。”

    “张司狱,等会雪下大了,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来登记了,天冷了,没人送衣服也怪冷的,回头自己冻病,除了家里人有谁心疼。”江芸芸对着门口的司狱和气说道。

    司狱眼观鼻子,大声嗯了一声,正义凛然。

    秦铭笑得更开心了。

    若是平时,这些司狱都是收了不少好处的,肯定会偷偷把人放走的,主打一个阳奉阴违。

    奈何这一次直接撞到这位江小同知的手上,直接开展雷厉风行的手段,先把那批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又给直接黜了,最后把放掉的几位商人拉倒大门口又打了三十,直把人打得哀嚎连连,谁来了……哦,谁也没来。

    这些人赶在下雪前挨完打,还罚了站,差不多没气了才让人抬回去。

    有人想要闹到知府面前,压着好脾气的知府出面把这些狗屁不通的事情按下来。

    奈何知府病了,只能虚弱说府内如今同知最大,你们切莫和他起了冲突,等我好了,定然仔细询问。

    知府病了好几天,还没好,江芸已经快把知府衙门内清洗一遍了,大家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生怕撞到这个小阎王手里。

    “哎,你这样会不会太得罪人了?”进了衙门内,秦铭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不解:“为何是得罪人?”

    “这些人可都是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秦铭咋舌,小心翼翼说道,“后面都有人的,回头给我们难看,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江芸芸笑说着:“是他们做错在先,我罚他们只是因为他们不配合我们盘查,没有其他任何意思,做错了就要处罚,这是大明律的规定,是衙门的威严,若是怕得不得罪人,那事情没法做了。”

    秦铭被小年轻教育了,一脸讪讪的。

    江芸芸话锋一转,促狭说道:“而且你看他们背后的人不是也没找我们嘛,可见我们做得没错啊,回头再给点枣子吃,这事也就过去了。”

    秦铭皱眉,一时间摸不清江芸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里盘查好了,等年后,就让他们自己来申报店内贩卖的物品,今后就对应这些东西贩卖,盖上我们衙门的公章,如此也能掌握城内到底有多少物资,一旦有战事,也可以立马调动起来。”江芸芸有条不紊推进着。

    光是排查城内店铺的具体位置,名称,人数这些信息就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真有事,这些人跑的最快了。”秦铭讥笑着,“而且他们那里会这么听话啊。”

    “第一,人跑了,东西还在就行。”

    江芸芸伸出一根手指,随后伸出第二根。

    “第二,衙门口有的是位置。”

    秦铭看着江芸年轻却又充满果断的脸,半晌没有说话。

    江芸芸也没理会他的想法,自己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官署。

    “真是菩萨美面,罗刹狠心啊。”秦铭打了一个哆嗦,“好凶。”

    江芸芸溜达回了自己的官署,刚一坐下,还没捧出茶来喝一口,就看到一个脑袋挂了下来,摸了摸下巴,幸灾乐祸:“哎,小状元,你,好像有桃花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还未说话,就突然听到门口传来阿来呆呆的声音。

    “哎,三姑娘,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