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三匹品质上佳的, 作为武举优胜者的奖励,其余的,就留给军体会吧。”
辽东的战马体型高大,适应寒冷的气候,在耐力和体力方面,不输混血了大宛“汗血宝马”的西凉马,而白马在战场上的威慑力和象征意义更是不可小觑,曹班决定好好利用起来。
随着曹班势力及影响力的扩大,扎根长安后,曹班的格物院一脉、段宁的田庄一脉以及三辅本地世家的新旧势力不可避免地发生碰撞,一个人事领域的问题便暴露了出来。
是任人唯亲, 还是任人唯贤?
如果要任人唯贤, 如何公平地实现举贤不避亲?
曹班的回答是——抄作业。
学习司马光“举之以众,取之以公” ,扩大“众”的范围,从而提高公平性。
而扩大“众”的范围,最有效的方式,便是科举了。
算上六月刚刚结束的这次,曹班已经连续两年在领地内举行了统一考试,统一考试虽然在流程和要求上不及“科举”,但也算是一次成功的探索,填补了一部分稀缺管理人员的空白,因此曹班决定,在文化考试的经验基础上,将武力选拔也安排上。
考虑到汉朝土生士人都是下马为臣,上马为将,文武兼修,曹班打算将武举时间和统一考试稍微错开,录用时间统一到十月,这样有能力的人能参加两场考试,择优从之。
此外,姐姐手下凉、并二州的边郡将士和自己手下豫州、青州、兖州出身的关东将士也需要互相学习,加强一下感情方面的联络,因此曹班计划冬季的时候,在长安举办一场“军体会”,让军队之间的切磋一下。
曹班领司隶校尉后不久,向皇帝推荐段宁为大将军,由她统领武部,姐妹两人一文一武的统治格局自此确立。
和汉朝前几任执掌兵权和监察权的司隶校尉不同,曹班的司隶校尉府最主要的工作,便是制定和颁布法条。
而原属于司隶校尉的监察权,则转移到了御史台。
这种在外人看来完全是自断双臂的行为,别说洛阳了,就是长安城的北学府内,也成为了令学子们争论不休的热点议题。
由于段宁离京,武部暂时由格物院出身的符柯和凉州田庄出身的武宽二人统管,武部下属情报部,则由粟飞负责。
“泰山郡传来情报,青州黄巾再起,发展迅猛,短短一个月时间,人数已达三万,北海国首当其冲,泰山郡、即墨港目前治安稳定,尚未发现成规模起义军。”
泰山郡是曹班初任之地,情报部这条消息一出,尚书们脸色各异,齐齐看向上首的曹班。
事实上,曹班对于黄巾死灰复燃,并不意外,当初在泰山郡凭借先发优势,掐灭的起义军萌芽也是这样,发展迅速,然而组织散漫,稍微成规模的军队想要镇压不是问题。
问题是,单纯的镇压,其实治标不治本。
农民之所以起义,无外乎是没饭吃了,这些年曹班治下太平,也是因为百姓有饭吃,能生存下去。
但集交州一州之地的余粮,也只是能供给一郡之地罢了,支持她们姐妹打败董卓,占领长安,已经是极限,如今长安与凉州、并州连成一线,凉并二州本就是边郡,能自己自足已是万幸,要想像袁绍那样扩张地盘,就还需要解决粮食问题。
汉末小冰河时期,粮食减产,是造成动乱的诱因,却也是摆在她面前,一个不得不除的根因。
既要解决起义军问题,又不想单纯杀光了事,就必须从打破环境上限方面找突破口。
——高产作物。
但坏消息是,几乎所有出名的高产饱腹作物,土豆、玉米、南瓜、红薯等,全部都是原产自美洲。
美洲,那可是在大洋彼* 岸的另一端啊。
曹班叹气。
“扬州那边的,如果关系都打通了,就选两个地方做口岸吧,交州也一样,划出贸易区来,参考吴郡娄县的经验。”
户部尚书点头记下,曹班又道:“选地方的时候注意避开良田,切不可因商废农。”
曹班目前手长有限,交州的水师已经发展多年,军队在手,心里有底,是时候推一推沿海经济,让市场的手来帮帮忙了。
“青州那边,先让徐正盯着,今年的统一考试,我会增加泰山郡的岗位,如果情况有变,我给予她便宜行事的权利。”
政务上面的事情都交代得差不多,其他人退了出去,只留下粟飞将一份文书递给曹班,曹班捏捏眉心,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粟飞帮她剪了烛心,屋内亮了些。
文书以防水纸袋密封,曹班一边拆封,一边听粟飞道:“上次给王允送回去的刺客起作用了,他这次秘密派了使者来谈判。”
长安和洛阳各自为阵,王允自诩公道正义,谈判不光明正大地谈,八成是心虚想谈和了。
“来的是什么人?”
“京兆长陵人赵戬。”
没印象的名字……
不在曹班记忆里的名字,要么就是不出名,要么就是死得早。
粟飞解释道:“是一名议郎,二十八岁,确实没什么大名头,不过他的从叔主公应当认得,赵岐,他的妻子是马氏女。”
赵岐……马氏女?
曹班隐约记起来了:“他和马融关系不太好?”
“是。”
曹班了然,这位京兆长陵人赵戬的从叔赵岐,娶了曹班老师马融的族女,王允估计是知道这一层关系,才派赵戬来讲和。
不过王允不知道的是,赵岐生性刚直,不喜马融散漫放荡的作风,在扶风时就曾和马融起过口角,赵戬是赵岐的从子,不知道有没有继承这一层厌恶在。
长陵同在三辅,赵戬相当于是长安本地人了,王允派他来,应该也是希望他利用家族势力从中调和。
仔细想想,赵戬估计在洛阳混得不大好,洛阳那么多官吏不派,派他一个二十多岁的议郎来。
估计与长安谈判,在洛阳方面看来,约等于寻死,赵戬能接下这个差事,也算是有胆识的。
曹班看完情报,笑了笑:“搞这么神神秘秘作什么,既然客人来了,我们热烈欢迎便是了。”
曹班没有猜错,赵戬还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虽然在他的心里,不认为王允在洛阳专权是正确的,但汉室自然应该归于刘家,曹班一个异性侯,绑着天子在长安不归,也是大大的违逆。
他家原本在长陵也算大族,但董卓之乱时,被屠戮殆尽了,他作为幸存者,怀着身为汉臣的悲愤与死志,穿上了家中最后的华服,乘船来到渭水码头。
来此之前,他从王允口中听说了曹班的残暴,据说其人不男不女,似妖非人,以妖术控制住幼帝,因此他设想过无数种下船时的场景,被曹班的军队当场射杀、被曹班本人一口吞下,或者被砸破木船沉入渭水。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从甲板上走下来时,会面对码头整整齐齐两排士兵的列队欢迎。
一个穿着文官服饰的士人负手立于船下,他只迟疑了一瞬,对方便主动走上前,甚至伸手扶他下船,他都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突然窜出一个小童,将一束鲜花塞到他怀里。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小童似乎有些害羞,说完这话便跑到了士兵队伍后面一个妇人身边,妇人和蔼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而队列后喧闹拥挤的围观百姓,也在听见了小童的声音后,齐齐喊着欢迎,赵戬没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连连后退,好在热情的百姓被士兵们拦着,没能靠近。
这时,年轻的官员微笑着拜服道:“我是吏部尚书马日磾,奉曹侯之命,特来码头迎接洛阳来使。”
马日磾! ?
赵戬在心中一惊,他知道这人,来之前,司徒在与他的密谈中说起马氏一族。
马融是曹班的老师,马融死后,其族子马日磾成了马氏家主,当时董卓命马日磾入朝为官,马日磾也没有答应,但马氏比赵氏幸运,董卓只来得及关押一部分马氏族人,曹班和段宁的联军便打到洛阳了,马氏一族得以幸存。
想到曾经的儒学名家家主以身侍贼,官至尚书,而自己还只是一个被牺牲的小小议郎,赵戬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司徒大人所说的密谈,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这样盛大的场景,赵戬对于这次谈和,更加心里没底了。
两人在码头寒暄一番,赵戬重回长安,见曾经泥泞的渭桥河畔全然变了一幅景象,暗暗感慨,他神色稍定,企图找回场合,试探道:“我来,是想见一见曹侯。”
马日磾满脸歉意,一面扶袖引路,一面道:“实在抱歉,曹侯今日不在城内,所以托我接待叔茂,叔茂若是不弃,不如先到吏部尚书府一聚?”
人在屋檐下,赵戬猜到曹班不会轻易见自己,内心越发苦闷,只能随行,然而两人刚一迈步,两名拿着奇怪书册的年轻男女走到他们面前。
“文选报记者,想采访一下赵使者!”
“时文日报,赵使者叨扰了,能麻烦您说一下,来长安为何事吗?”
“什么?什么报?”被突然围住的赵戬不知所措,马日磾却习以为常了,笑着解释道,“叔茂不知道,这是长安的特色,新闻报纸。”
马日磾知道短时间内向赵戬解释什么是报纸有些困难,问两人道:“有上一期的报纸吗?”
“有的!”反应快一些的女郎立刻从背后的布袋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薄纸。
“这便是……报纸?”
赵戬接过,心里惊叹这“报纸”触手的材质和纸张的大小。
所有的文字内容都以一种几乎完美方正的字体书写,而且这么大篇幅,居然没有一处涂改!
这报纸恐怕价值连成吧……看看纸张上一些被揉皱的痕迹,赵戬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这份便送予叔茂,全当是见面礼了。”马日磾笑道。
赵戬大惊:“使不得使不得!”
他拿连忙将报纸小心“合上”,想还给女郎,却在这时,注意到了另一面上的一行大字。
——洛阳来使赵戬预计将于明日抵达渭桥渡口!
等等,这女郎是怎么知道的?
长安难道真的有人可以未卜先知?
赵戬突然想起王允口中的曹班妖孽说来,不由地一个寒颤。
马日磾作为户部尚书,也不是第一次在渭桥接待初到长安的外地官吏了,对此见怪不怪,很贴心地引导对方回答两家报社记者的提问。
“我奉王司徒之命,来与曹侯谈判。”
赵戬暗暗压下心惊,斟酌着用词,小心谨慎地回答。
两名记者手中的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闻言埋头唰唰写得飞快。
赵戬侧过头,好奇地瞄了一眼。
只见女记者写道:洛阳遣使谈判,使者赵戬于今日正午抵达渭桥码头,户部尚书马日磾接见。
文字简练,内容详实,赵戬在心里啧啧赞叹,于是又转头看向另一人。
只见那男记者写道——
惊!洛阳使者赵戬以名自傲,非曹侯不见!
第162章
见马日磾和赵戬都看到了他写的文字,男记者有些尴尬地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挠了挠头。
马日磾表情有些严肃地对男记者道:“虽然新闻刊物不由我吏部管理,但是你们也别太过分了, 我听管青说,你们文选报上个月已经被罚款了。”
男记者狡辩道:“我们已经整改了!这个, 这个就是我的个人习惯, 我会改,一定改!”
他用炭笔划去刚刚写的标题,赔笑道:“我们保证不会再犯了,尚书大人若是担心,这月新刊,我们送几份到您府上去?”
马日磾挥挥手:“你们都是专业人士, 相信你们吴主编能拿捏好分寸,注意点便是了, 新刊也不用送,我家小子很喜欢你们的刊物,期期都买呢。”
马日磾说完,便指引赵戬上了前来接应的马车,没注意到男记者因为他的话,眼前一亮。
赵戬在洛阳曾见过贵人出行所乘坐的马车,马日磾的马车虽然外观不如他在洛阳见到的华美,拉车的马匹上也没有繁复的装饰,但车内却另有乾坤。
车厢内铺有一层纱制褥子,上面摆有软垫和小木案几,角落里有一个造型奇特的木架子,上面立着摆放着书册,书籍珍贵,赵戬不敢随意乱瞟书封上面的字。
马车其实是半敞开式,两边车窗内侧悬挂着价格昂贵的棉布帘,布帘一掀,从外面看车内一览无余,因此布帘可以避风挡雨,也可以保护隐私。
赵戬在软垫上跪坐好,车内熏过香,味道令人心静。
“时文报是由颍川的许劭许靖兄弟创立的,后来曹侯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不想希望民众只听信一家之言,才又出现了文选报。”马车启动后,马日磾主动当起了导游,开始有意向赵戬介绍。
赵戬上了马车后,便掀开布帘的一角,好奇地朝外面打量,可马日磾与他说的内容,他也感兴趣,为了表示尊重,他只能放下帘子,转身面向对方。
马日磾看出了他的心思,贴心地替他将帘子卷起。
“虽是前后脚创办,但两家报社风格迥异,时文报更偏向时政时事,他们在尚书台有一处特批的办事点,各部也会借用他们的报纸宣传新政新法,因此时文报专门留了整整两页的版面给尚书台。”
“文选报则更贴近生活,也更受人青睐,内容嘛……用我家小子的话说就是,“比较劲爆”,反正听说北学府的学子们几乎人手一份,不少学士还是供稿人,内容一多起来,难免有些会失了偏颇……”
赵戬津津有味地听着,凉风徐徐吹过,车帘沙沙飘动,他用余光看向车外,有和他们同方向的行人似乎注意到了这架马车,与他目光相接时,行人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全然陌生的长安令赵戬有些风声鹤唳,他放下车帘,对马日磾道:“方才在码头,戬就想问马尚书了,纸张难得,这报纸制作还取用如此品质上佳的纸张,想必价格不菲吧。”
马日磾伸手,张开五指,赵戬愣了愣,随即瞪大了眼睛。
“五千钱!?”
那非世家豪族享用不得了。
马日磾却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报纸价格每份只需五钱。”
等等,你说多少?
“五钱?”
赵戬苦笑,这更加不可思议了:“马尚书莫不是在诓我?”
“确实没有诓骗叔茂,真的是五钱。”马日磾无辜道。
赵戬说不出话了,五钱,按照成丁每日粮食花费二十钱来算,五钱,那岂不是只要吃得上饭,就能买得起报纸?
马日磾知道他心中所想,略带自豪的表情道:“长安的造纸场继承自豫州谯县的竹纸坊,在其竹纸制造技术上,又有革新,这是工部去年牵头的重点项目之一,非常成功,如今纸铺光是在长安的城西市集就有三家,我个人推荐李娘子家的洒金纸,叔茂得空一定要去铺子里感受一下,那质感,那色泽,看一眼便会爱上……”
大概是说到了马日磾的个人喜好上,话匣子一打开,他便受不住了,各种罗纹、印花、染色的纸张品类如数家珍,赵戬从中倒确实能听出长安纸业的繁荣。
“抱歉,是我得意过头了,”马日磾自己说爽了,才反应过来,一边道歉,一边解释道,“不光是纸业繁荣,这两家报社目前都是能按月到礼部领津贴的,所以他们在成本这一块,也可以压下来。”
“不过虽然价格还不及一顿饭钱,但也要家有余粮,才能担负得其,吾辈任重而道远啊……”
马日磾说完,赵戬已经能够相信报纸的价格低廉了,但随之而来,又生出一个新的问题。
“这么便宜的报纸,大家都买来看吗?”
报纸初听上去新颖,但接触下来,其实也就是形制特殊的书卷罢了,既然是读书,那就得识字才行啊,可是一城之内,又有多少人识字呢?
马日磾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身,从角落的木架上,取下那本他好奇但又不好意思问的书册,将书册放在案上,转了个方向,推到赵戬面前。
只见书册上是两个大字——语文。
下方一行小字写着:一年级上册。
语文又是什么文……
“敢问叔茂当年,是如何开蒙的呢?”马日磾反问赵戬。
这个问题倒是少见,赵戬回忆了一下,道:“我是在赵氏族学开蒙,学中蒙师口述,我和其他一同开蒙的晚辈们先学习背诵,蒙师则其优者,准我们传阅、誊抄族中藏书。”
马日磾笑道:“我也大致如此,就连曹侯本人,想必也是这样开蒙吧。”
“但如今在长安,小童不论男女、出身,年满五岁即可免费入城中四所小学读书识字,叔茂手中这样的启蒙书籍,在学中人手一册,虽然不能带回,但取阅不收任何费用。”
“即使是成丁,城中也有夜间识字班,二十钱,可入学就读一个月,若是通过了考核,成绩优异者,还能被分配到不需要体力劳累的活计。”
赵戬手持书页,半天翻不过去,身体不知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心虚,开始直冒冷汗,对于马日磾所说长安学制,他只能想到一句话。
——有教无类。
曹侯这哪是在效董贼谋逆啊,她这是要行孔圣之道啊!
这时,车厢一阵小幅晃动,停了下来。
“入城需要登记,要劳烦叔茂下车,配合一下士兵们的工作。”
赵戬还没回过神,身体僵硬地听从马日磾的指引下了车,他回头看向来时的道路,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一路从码头行到城门,居然都没有一丝颠簸。
而且他的屁股一点儿也不痛!
要达到这个效果,这么长的路,就必须一个坑都没有才行。
……那肯定不是土路了,以他的经验,只有石板路和沙石路能做到,但石板路造价高,沙石路维护成本高,无论是那种,都说明,长安的财力也非同小可!
他跟随马日磾在城门口完成了签名登记,一路的见闻,让他对城内更加紧张和期待,但他没注意到,同样在排队等候进城的百姓,看到他们的马车后,忽然躁动了起来。
“按规定,初到长安者,都是在码头登记的,但码头人多眼杂,叔茂作为使者莅临,百姓的盛情难却,我们还是不要影响码头秩序了。”
马日磾尽职履行他向导的职责,这时,一名妇人举着个什么东西,突然在队伍后面大喊了一声。
“探花郎!!!”
赵戬还在研究城门士兵肩上的肩章,马日磾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拽过赵戬的衣袖:“失礼了!”
他推着赵戬上了马车,然而还是慢了一步,车帘落下的前一刻,一只皱皮木瓜正正砸在赵戬的脑门上。
紧接着,就是如雨点一般的大小瓜果被从门帘、窗帘丢进来,马日磾急得大喊着催促车夫快走,百姓却因为听到了声音更加激动,又是一个大块头的果子被丢进来,赵戬已经有了经验,眼疾手快地接住,顿时手心汁水横流,桃香盈车。
“刺,刺客!?”赵戬惊慌道,但是看着怀里的李子、桃子、木瓜,又不敢确定。
马车已经入了城,转进了小路,马日磾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又生气地抱怨道:“我早说不想坐这车了,每次坐,必出事!”
他朝赵戬抬了抬下巴:“吃吧,都是新鲜的,叔茂来得正是时候,要是冬日来,还遇不上这样的事呢。”
赵戬一头雾水,手里那颗淌水的桃子确实闻着鲜甜,他不好意思在马日磾面前吃,只能这么僵硬地举着:“刚刚他们说的探花郎是什么?是戬孤陋寡闻,未曾听过这样的官职。”
马日磾道:“叔茂不必自谦,这探花郎确实不是官职,而是统一考试第三名的美称,去岁考完,头三名游街,当时的探花郎便乘的这架马车,因为生得实在貌美,百姓心生喜爱,便投掷瓜果……”
赵戬因为这场突发事件,反而放松下来,还有心情和马日磾调笑:“那马尚书日后若是馋瓜果了,便乘这架马车出行。”
马日磾也笑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公车只能公用,我们这次出来也是要登记的。”
马车因为绕道,走了远路,经过一处空地时,赵戬见一些人在那里修筑木台。
他突然想起了现下的时节。
“这处木台,可是为了祭月?”
第163章
“不是祭月,那是武举的擂台。”马日磾也跟着看向木台,“不过长安今年也是丰收年,武举结束后,礼部就会着手准备祭月事宜。”
“叔茂可以留下来观仪啊。”马日磾突然搓着手笑道。
赵戬总感觉对方的笑容不怀好意。
马车绕过修木台的空地,正午时分,工人们都在空地旁的草棚内用饭休息,赵戬四处看了看,没见到拿着鞭子监督工人的士兵。
只有草棚里那位负责分发饭食的妇人佩有肩章,以他抵达长安这短短一个时辰的认知来看,这是位女军。
听说曹班重用凉州出身的姑臧君段宁,将长安军权交予其统揽,段宁身为女子,长安城内有女军出现,倒是不奇怪。
但一座在女人庇护下的城池?
赵戬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又是文试,又是武举,看来曹班誓要将天下英才纳入曹府啊。”
赵戬发自内心地感叹,言语间意有所指。
比这更直接,更脏的话,马日磾都听过,即使如今他身为马氏家主效忠曹班,马氏内部对于曹班揽政也有不同的声音,但他作为扶风大疫的亲历者,也深谙“是非对错青史评说”的道理。
他并不将赵戬的话放在心上,避重就轻道:“曹侯的司隶校尉府,可装不下这许多人。”
见对方不着道,赵戬又换了个问题:“如此多贤才俊杰来到长安,马尚书在吏部,应当很忙碌吧……”
赵戬本意是想套马日磾话,以此来试探长安伪朝的官制结构,可不知道马日磾是没有防备还是不在意,很自然地就顺着他的话抱怨起来。
“如今工作不好做啊,我们吏部其实还好,统一考试和武举主要是礼部和武部在负责,但礼部尚书吕克是个强硬派,每次来找我要人,都弄得像我求着他一样,你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戬来之前,王司徒将伪朝各部尚书都简单地向他做了介绍,礼部尚书吕克,出身不明,籍贯不明,只知道是曹班的门客,但听说从前是打过仗的。
一个武将,是如何能做到礼部尚书位置的呢……
赵戬一边思忖着,一边听马日磾絮叨:“好在祭月过后,礼部就能清闲些了,等这一批学士和新招的武生们录用上任后,就该轮到我们忙咯……”
马车行过一条小街,一个赤裸上身的农户推着一架木板车和他们的马车相错而过,他们的马车停了下来,让农户先行,农户并没有将目光和注意力分到他们的探花车架上,他大汗淋漓地推着车走过,车上堆着装得鼓鼓的粮袋。
赵戬突然想到,此来长安,在洛阳城外见到的饿殍,一瞬间,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此行的意义。
他籍贯长陵,可长董卓杀光了他的家人,长陵易主,家乡物是人非。
他效忠汉廷,可天子为权臣质于长安,洛阳公卿置生民与不顾,他作为洛阳来使,内心却如此不坚定,他的前路又在何方呢?
他心里突然哀切起来,此来长安,尚不知能否见到曹班,见到曹班后,他能否答应和谈,自己还能不能有小命回洛阳……一切都是未知。
他转头看向车窗外,几名文士装扮的年轻人,相携而行,青春洋溢,生机勃勃。
长安的一切变化,都真实得让他感到不安。
“咕噜——”一声违和的异响,打断了赵戬的思绪。
“正好是午饭时间,我带叔茂去用餐吧。”马日磾道。
赵戬知道马氏的奢靡作风,马融“帐前授徒,帐后丝竹”可是出了名的,他不敢恭维:“素食简馔即可,不劳尚书破费。”
马日磾一脸往事不堪回首地表情:“如今户部预算紧张,叔茂放心,你我今日,同尚书台的诸位同僚一道用饭。”
赵戬一听,要和全尚书台的同僚一起吃饭,这怕不是要把席宴设在皇宫大殿才容纳得下吧!
他始终记得,王司徒和自己说过,这次是秘密来使啊!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马日磾进了皇宫,长安城皇宫的占地面积和墙体的高度都小于洛阳皇宫,这稍稍让赵戬松了口气,可进去之后,他才发现其中不同。
从他们登记姓名身份入内后,身边就不时有大臣和武将经过,他们三五结伴,言行毫无克制,其喧哗堪比洛阳金市,更有什者,还在外廷吵了起来!
赵戬在心中疯狂默念“非礼勿视”,跟着马日磾沿着一条花园小径,转进一间开阔的院门口,热食香气传入鼻腔的同时,更加喧闹的声音也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马日磾率先迈进院子,赵戬犹豫片刻,也提起衣摆迈进去。
“来,叔茂,带你体验一下我们尚书台的食堂,这可是全皇宫,伙食第二好的食堂!”
食堂……应是取自众人举堂而食之意,赵戬心道,汇聚天下名士的尚书台食堂在皇宫里都只能排第二的话,那排第一的,只能是天子的御食堂了。
院子的入口处,摆了一张高脚木桌,木桌后面坐着一个头戴白色头巾,面无表情的男人,所有进入食堂的士人,都在木桌后排成一列,赵戬跟在马日磾后面,马日磾前面还有六个人,年纪有看上去比马日磾年轻的,也没有让马日磾先行。
闻到有先后,先闻到饭食的人便能先用饭,这一点赵戬也是认同的。
没过一会,队伍便排到了马日磾,只见他从衣袖里取出一沓什么东西。
“洛阳来的赵使君,刷我的票。”他排出两张小票。
小桌后男人收下饭票,在本子上找到吏部,在马日磾名字旁边划了两道。
排在赵戬身后的人突然出声,打趣道:“马尚书难得啊,这个月来食堂六次?”
马日磾涨红了脸:“……都是带人来的。”
“哎,长安真是热闹啊,吏部尚书也要亲自当导游,吕尚书您说是不是?”
赵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知道那人说完后,院内众人都哄笑起来,他更加不知所措,只能跟着马日磾,像一只跟在母羊身后的小羊。
马日磾在窗口领了饭,两人端着木盘,方才调侃马日磾的人在一张木案边朝他们挥手,马日磾没理她,带着他找到一张没人的案边落座。
赵戬的木餐盘里放着一双木箸,和一只木勺,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又看了看用箸灵活夹取饭菜的马日磾,尝试着用了下箸,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劲。
马日磾确实吃食堂不多,他本身在家是食不言的,但尚书台规矩不一样,忙得时候,饭食都是在办公房里用,慢慢大家也不那么讲究了。
他现在已经能自如地在食堂和家里,两种场景下切换用餐礼仪了。
见赵戬不会用箸,马日磾贴心地放下筷子,自己改用手和木勺:“赶紧吃吧,到点食堂关门了。”
赵戬这才拿起盘子里的粟米饼。
今日食堂除了主食,还有腌咸鱼、韭菜鸡蛋羹、和一碗清汤,和富裕之家比肯定算不上丰盛,但绝对是平均水平线以上的伙食,光是那碗滑嫩鲜香的鸡蛋羹,就令赵戬回味无穷,他不知多久没有吃到鸡蛋了,越吃,越感觉口里发咸发哭。
马日磾闷头干饭,将汤一口喝完,摸摸肚子,一抬眼,发现对面的赵戬一边含着鸡蛋羹,一边已然泪流满面…… ——
仲秋时节,统一考试结束后,城西的市集就成为城内最热闹的地方。
北学府有许多外地来此考学的学士,六月之后,学府内的食宿价格翻倍,来不及在九月上任前返乡的学士,就会在市集街的招工处找实习活计,自己在城里租房暂住,而手头有积蓄的学士,则会在市集的酒肆,邀上三五好友小聚。
今日攥局的,正是第三届统一考试的状元,齐田。
齐田是扶风格物院招手的第一批孤儿,也是格物院的六期生,在第三届统一考试的报名学士中,她的年龄算小的,但她很聪明,这些年靠着学分和实习,攒下了一笔积蓄,来到长安后,便直接在城西置办了一处带院落的宅邸。
她热衷于人情往来,听说很多同窗不能回乡,便在自家院子里摆上瓜果,邀请同窗,还有留京的前辈们一同赏月祈福。
“润陇,没想到你还邀请了杨状元。”一名同窗看向独自立在小溪边,垂头观鱼的杨布。
“别人举头望月,她低头看鱼,我从前只是听说她脾气古怪,还以为是有人嫉妒她的才华,今日得见才知其言不假。”
齐田精力旺盛,考学之余,自己动手拾掇院子,挖出一条水渠,有了小桥流水后还不满意,又请了工部熟识的匠人,帮她在院子里造了一座小亭。
她坐在亭子内,也看向溪边,咬了一口果子,笑道:“杨前辈是一位目标明确的学士,也是我学习的榜样,我心生仰慕,自然要邀请她。”
其他同窗见她们聊到杨布,纷纷都来了兴趣。
要说北学府一期生、二期生中,最为传奇的两个人,非杨布和诸葛亮莫属。
他们二人一入学,便包揽所有考试的头两名,却双双没能完成第一年的考试,成为了“复读生”,“考王”神话延续到第二年,才画上了句号。
“啊,能不能别提她了,在学府里被他俩的名字大山一样压着,你们还不嫌够吗?要不是他们这些“复读生”,我去年说不定就能录上了……”
一名复读参加今年第三届考试的二期生学士凑过来,抱怨道。
他的同窗立刻调侃他:“就算他们去年不考,以你的成绩,也不能留京的好吗。”
众人嬉笑着,马上有人接着道:“是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去年的统一考试也是奇了,状元杨布放着五部抛来的杨柳枝不接,去时文报当了一名记者,榜眼诸葛亮也是,长安那么多职位不选,非要去泰山郡,听说那里黄巾又闹起来了,可不太平呢。”
都知道统一考试最大的优势就是可以留京做官,可上一届头三名却全都没有留京当差,为此还有学士投稿到报社,就读书的尽头是不是做官,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
以往,按照时文报的风格,是不会参与这种有舆论争议的内容报道的,但他们招收了杨布,成为了当事人之一,难得也加入了讨论,长安百姓对此事的议论热情盛况空前,也将第三届统一考试的报名热度推向了又一个高点。
然而话题中心的主人公之一,杨布,却好像没有意识到别人对她选择的不理解,她自然而然地步入亭中,与各位同窗后辈们攀谈。
有学士见她风度翩翩,言行坦荡磊落,不免为刚才的行为感到惭愧,杨布不以为意,主动表示要以这次仲秋小聚和即将开始的武举选拔为题,写一篇时文报道。
齐田作为聚会发起人,自然愿意借此机会,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好为以后在长安朝廷做官铺路,因此主动响应杨布的倡议,为杨布引荐这次参加聚会的各位三期生学士。
不管众人是以什么目的结识自己,杨布找单全收。
正如齐田对她评价的那样,她是一个目标很清晰的人。
别人不理解她的行为,只是因为,她正处在为了那个目标而不断探索的过程之中。
小聚散伙后,杨布拒绝了齐田的护送,带着略有些发飘的步子,独自回到了自己租的小屋里。
她的小屋位于城东,这处地势稍高,她爬上屋顶,刚好能看见天空中莹莹满月,以及长安城中央,位于外廷中心的司隶校尉府。
她就这么撑着下巴,吹着夜风,让酒意和思绪慢慢发散。
城内打更的声音,将她惊醒,她吸了吸鼻子,灵活地翻身下地,推开房门。
小小的屋子里,墙上、房梁、地面,满布着蛛网一样的细线。
这些细线的交织点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用重墨写着地名,覆盖住下面记录事件的细密字迹。
豫州、司州、青州、兖州、凉州、并州、交州……
所有的地名,通过细线串联起来,最中间的位置,则贴着一幅画像。
她看着那副画像,喃喃自语。
“我该如何……才能达到呢?”
第164章
三日前的徐晃, 还是在河东郡一带,狼狈逃窜的董卓余部。
三日后,他来到长安, 成为了有资格参加武会试的“武举人”。
这一切,都要从白波军说起。
徐晃是庶民出身,原先跟随白波军将领杨奉起义,反抗东汉朝廷,董卓专权时期,白波军在河东郡打败了董卓的女婿牛辅后,和李傕的军队相持。
后来白波军在情报部张寿的运作下,首领郭泰带着大部队归附曹班,继续对抗董卓,杨奉这一支则投降了李傕, *转而为董卓效力。
杨奉的选择理由非常简单, 比起曹班这样官宦世家出身的贵族,李傕的脾性显然更对他们的胃口,他的军营也更能接纳白波军这样的农民起义军。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上司站错边了。
董卓死后, 曹班在长安大败董卓余部,徐晃所在的军队,再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的抉择。
是打, 还是降?
这个问题其实在西凉军的上层是很清晰的,李傕、牛辅、董旻三位将领中,牛辅是董卓的女婿,董旻是董卓的弟弟,无论是长安还是洛阳,都不可能放过他们,长安这边刚刚吃过败仗,因此牛、董二人便将目光,放在了东边兵力空虚的洛阳。
而李傕的选择余地则明显宽裕,他是主降的,王允在洛阳不是缺兵吗,那他索性就投王允,牛辅和董旻什么水平他还不清楚?
随便拿一个当投名状,还怕洛阳不接受他吗?
李傕磨刀霍霍向战友,手下凉州出身的将领多数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投降书递给洛阳后,洛阳却迟迟没有回音,西凉军人心惶惶的同时,杨奉和徐晃这些农民起义军出身的将领也有了其他心思。
“依我看,这西凉军还是不宜久留,王允要是能接纳我们,就不会如此犹豫不决,既然郭泰在长安,将军和不投长安?”
徐晃如是向自己的上司杨奉建议道。
“好主意,那便派你去探探口风。”
杨奉如是向自己的下属命令道。
徐晃懵了。
探口风,怎么探?郭泰在长安可是被封过车骑将军的,金印紫绶,仅次于大将军和骠骑将军之下。
而他呢?他的上司杨奉都只领了个裨将军的杂号,他自己可以说啥也不是。
啥也不是,怎么谈?上去不就是送菜吗?
因此当武乡试的消息传到了河东郡,徐晃便抓住了这难得的稻草,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河东郡和弘农郡,作为洛阳和长安的中间的地带,暂时处于权利真空期,也因此董卓的余部能在这一带得到片刻喘息。
可不知曹班和王允是商量好了,还是权臣之间的默契,两京都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只是轮流派骑兵驱赶他们,将他们步步往北边羌胡领地逼。
但是显然曹班更加奸诈,“默契”对付共同的敌人的同时,又私下里将手伸到了河东郡。
徐晃将她所谓的“武举”,理解为换了名头的征兵,只不过开出的条件比寻常的征兵丰厚一些,征人要求也高一些。
当然徐晃对于武举比试的骑射、步射、摔角都是有信心的,要是能通过武举选官,哪怕只是当个小吏,他也能想办法联系上郭泰,让他在军中,给自己和杨奉留个位置。
“姓名?”
渭桥码头,办公区登记处,“武举特别通道”的士兵询问面前的男子。
码头经过多次扩建,如今划分为三大区块,装卸区停靠船舶、装卸货物,仓储区盘点和暂时存储货物,办公区为码头管理人员的办公场所,人员登记、隔离也是走办公区。
“余晃。”徐晃留了个心眼,报上了自己的假名。
士兵记录下徐晃的身份信息,与他们收到的乡试合格名录比对确认后,便让他在一旁稍等,紧接着,徐晃身后一身形魁梧壮士也报上了姓名。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典韦。”
徐晃被壮士威猛的身形吸引,瞄了一眼他的乡试成绩
——陈留郡一甲第一名。
陈留郡?怎么还有兖州的生员?
陈留郡太守张邈是袁绍的人,他跟着西凉军,在河东郡游荡的时候,明明听说袁绍响应了王允的号召,要讨伐曹班啊……
曹班手再长,还能伸到敌对阵营里的?
在徐晃有意结交下,他和典韦很快称兄道弟起来。
徐晃隐去从军经历,自述庶民出身,自幼好武,在家乡看到了武举的消息,故而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通过了乡试。
令人惊喜的是,对方不仅性格和自己相似,出身、经历也于他相仿。
尤其得知对方也是庶民出身后,余晃更是发自内心起了结交的意思。
典韦见余晃为人大方好爽,身形英武不凡,也乐于相交。
两人初来乍到,光是在码头领教的新规,就整得人晕头装向,得知武举会试就在第二天,两位壮士齐齐露出苦脸。
好在码头的士兵都有经验了,见他们不知所措,好心提醒道:“你们来得太晚,幸好进城的路上月已经拓宽了,此去长安城不远,你们进城后也莫要闲逛,直奔学府街,礼部会给你们安排食宿,等收拾妥当了,还有时间,就可以去城西的市集街的状元楼,切记莫要吃酒,耽误了明日的考试。”
典韦听见了“吃酒”,在后面悄悄拍了一下徐晃的背,徐晃嘴里反复念着“学府街”“礼部”“市集街”“状元楼”几个关键词, cpu濒临过载,幸好在城门口,有手臂系着黄巾的少年,为他们作引导。
两人乍然见到黄巾都是一愣。
白波军脱胎于黄巾军,徐晃有这反应不奇怪。
但典韦自述庶民出身,没打过仗,为何会对黄巾这番反应?
难道他的家乡也有人投了黄巾?
注意到同伴有些奇怪视线,典韦清了清嗓子,对少年道:“黄巾逆贼,以邪说祸朝,忠臣义士避之不及,长安为天子居所,长安城的少年郎怎么还要戴黄巾呢?”
徐晃对此也感到好奇,少年穿着简朴,衣物上有几处明显的补丁,全身上下唯独手臂上的黄巾颜色鲜亮,长安城内不可能无人知晓黄巾军,可却没人对少年手臂上的黄巾表示异议。
少年似乎都典韦的话感到不满,语气不善道:“将粮食发给饥民,可以活一家性命,将粮食拨给军队,可以屠一城百姓,错的是粮食吗?”
少年的话,引来了四周百姓的围观,在收到赞许的目光后,少年更加坚定了自己想法。
“黄巾戴在起义的农民身上,是祸国的逆贼,戴在我身上,是光荣的志愿者,那请问这位武生,错的是黄巾吗?”
典韦本没有挑衅的意思,少年这般认真驳斥他,反而让他有些下不去面子,徐晃见他脸色沉了下来,连忙拉他,少年身边的同行者见势不对,也拉过少年到一旁。
“阿庶,你和他们辩这些做什么,武生不做文试,他们可能都不识字……”
谁知这一句话,反而点炸了闪着火花的空气。
徐晃的直觉没有错,典韦虽然是庶民出身,但他已并非白身,而是凭借一身武功,得到了张邈的赏识,成为其帐下一名军士。
张邈士族出身,身边重用之人最次也出身寒门,典韦大字不识,也不曾读过书,虽然屡立功绩,却总是被人排挤。
就连这次来长安,也是莫名其妙就让他报名武举,除了交代他记下长安见闻,别的什么也没说。
徐晃来长安,原本是想低调行事的,结果就因为城门这场风波,来的第一天,他和典韦的名字,就落到了曹班的案头。
“徐晃、典韦、徐庶,呵呵……”
没想到武举炸名人的效果,会比文试还好,看来大汉即使是走向终结,也还是武德充沛的嘛。
“曹师……?”见曹班走神,天子出言道。
天子书房的熏着辟秽的苏合香,能舒缓情绪,安定心神,粟飞来时脚步匆匆,现在也慢慢平复了心绪,她候在一旁,余光发现了曹班头上的一缕银丝。
她怔了怔,曹班已经在文书上签了字,放下笔,让粟飞将文书呈给刘辩。
“陛下,这是明日的武举会试的生员名册。”
曹班创立文试和武举,虽然一文一武选拔形式相仿,但目的却不尽相同。
对于武举,比起选拔人才,曹班更重视它的宣传作用。
她并不指望通过武举选拔出将军,真正的战场局势复杂多变,个人武艺技巧只是诸多考量中的一项。
但她必须通过武举,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
——庶民,也可以在我的治下,成为领导者。
这也是张邈作为曹班的秘密合作者,要派典韦来的原因之一。
像他和袁绍袁术这样世家大族出身的正统士人,完全无法理解曹班这种自掘坟冢的行为。
士人的背后,是千万士族,张邈能有今天,是因为他的先祖读书识字做官,所以他也能读书识字做官。
在士人看来,皇位可以换人坐,但官位必须士人坐,庶民也能做官,那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张邈赞成曹班的袁绍野心论,不代表他赞成曹班的所有做法。
曹班和张邈接触过,知道张邈不会轻易相信她,她只是在张邈和袁绍之间播下那颗怀疑的种子,静待种子发芽。
刘辩看不懂名册,觉得无聊,随手丢在了地上,曹班捡起来,交给粟飞。
“名单都留着吧,若是他们有本事,就让陛下也见识一下,我会让武部做好安保。”
“诺。”
粟飞接过情报,离开了书房,刘辩撇开手里的书卷,抱着小布犬,膝行过来,两双黑色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曹班。
“曹师的意思……明日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曹班微笑。
既然是宣传,我们的天子怎能不拉出来遛一遛呢?
第165章
长安城西市集, 状元楼前,一棵历经岁月的老柿树从院内伸出枝丫,枝头挂满了火红的果实。
“这要是在陈留, 树皮都要被啃光。”
脚步踩上落到院外的枯叶,叶片发出窸窣的脆响,典韦抬头,评估自己跳起来去摘柿果的成功率。
“这是贵族家的树吧,我们还是别惹麻烦了。”徐晃背着包袱,垂头丧气道。
柿子树有些高,典韦四下看了看, 还真在枯叶堆里找到了一枚砸落在地的柿子, 他捡起来, 咬了一口,果肉入口滑嫩, 甜中带涩,竟然熟得刚刚好,他三两口吃完柿子,意犹未尽, 打量起这间院子。
“我看不尽然……”虽然典韦不识字,但是这门楼前迎来送去的,怎么看也不像是私家庄园。
两人经过门口, 酒肉的香气从楼内传出来,典韦眼睛一亮, 一把夺过徐晃的包袱, 搭在自己肩上。
“这必定是间酒肆, 余弟莫要难过了,走, 为兄请你吃酒去!”
武举会试已经结束,然而徐晃和典韦都没能见到曹班和天子。
也不能说没见到吧,他们比试的时候能远远看见,比针尖略大一些。
长安城的武举会试场所设在城外,天子、曹侯,各部尚书,还有曹侯手下各军将领都来到现场观试,规模阵仗堪比正月大祭,不止是长安城的百姓,就连附近安陵县、长陵县,也有百姓闻讯来欣赏这场盛会。
按照规定,武举分为三科,骑射、步射、摔角,会试时这三科会分别决出一甲十名,一共三十人,虽然天子会在现场全程观摩,但只有这三十人能得到面见天子的机会,天子则会当众宣布他们的封赏和授予的官职。
徐晃和典韦报的科目都是摔角,骑射和步射以靶数论高下,唯独摔角不一样,两两对决的比试模式,将现场氛围推向了高潮,也成为武举后,最令城内百姓津津乐道的比试。
偏不巧,徐晃和典韦抽在了同一组。
所有参加摔角的武士在抽签过后就被分开了,两人身形显目,其他人见了抽签结果,纷纷松了口气,徐晃一开始也是放下心来,想着和典兄打个平手,保证进入一甲就好。
可谁知典韦是个死脑筋,无论他怎么给对面使眼色,典韦都拒绝接收来自对手的信号。
徐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遇强则强,既然对方不上道,他也不会和典韦客气,两名见过血的战士角斗场上相见,发起狠来都是不要命的架势。
他们的比试相当精彩,然而结局也相当惨烈。
典韦一拳将徐晃打晕后,自己也脱力倒在了地上,无法参加下一轮比试,一直候在场边的医师们终于有了出场的机会,两人当晚都恢复了过来,却错失面见天子的机会。
典韦本身是带着长见识的心态来的,虽然没能见到天子,但此番见识已足够他回去交差,徐晃则比较郁闷了。
他是来投诚的,拿不到一甲,他怎么去和曹班或者郭泰谈?
总不能拿着武举给的赏赐去做曹府的敲门砖吧……
“哎呦,是两位武生,欢迎欢迎!”一个讨好的声音打断了徐晃的思绪。
迎宾的伙计一见他们,便主动上前来,典韦惊喜道:“你怎知我们是武生?”
那伙计笑道:“两位昨日的比试实在精彩,长安百姓谁人不知?”
典韦一听,更是得意,拍了拍徐晃,让他振作起来,伙计连忙指引两人入内。
“二位可是初次来状元楼?那一定要尝尝本楼特色娇耳汤,我们东厨庖可是师承曹侯府上的王庖,曹侯来了本楼之后,还留下一幅墨宝呢!”
酒肆内,两层小楼人声鼎沸,门边的柜台后面,一个男孩站在一个小木几上,手里一块方形的木板中间串着珠子,珠子在他手中来回飞快的拨动,男孩嘴里念念有词,旁边一个妇人用笔记录着。
“借过,借过!”一名伙计抱着一只大酒坛从徐晃身边经过,徐晃被酒肆内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差点和人撞上,典韦的脑袋则跟着酒坛转了180度。
“抱歉,抱歉!”又有一名伙计,抱着一大落陶碗小碎步走过,徐晃和典韦同时侧身避开。
“哈哈,每每长安盛会前后,楼内都是满客,有招待不周,还请武士们莫要见怪。”
伙计说话间,就已经把两人引到了一处木案边。
“你方才说曹侯的墨宝……”徐晃掀起衣摆,跪坐在席上,人还有些恍惚。
伙计指着两人身后:“诺,那就是。”
徐晃和典韦齐齐转头,只见墙上以透明琉璃封装起一幅大字。
——宾至如归。
“不仅如此,二位有所不知,状元楼之所以得名,还因为楼内收藏有北学府三位状元的墨宝,就连我们的牌匾,也是杨状元亲手题的呢!”见两人感兴趣,伙计如数家珍地介绍道。
典韦对那些飞龙走凤的书法不感兴趣,倒是觉得字画外层的琉璃罩子精美绝伦,徐晃盯着“宾至如归”四个字,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二位要用些什么?本楼都是明码标价。”伙计熟稔地报了一遍状元楼的菜谱,徐晃和典韦都领了武举的赏赐,不至于囊中羞涩,但徐晃在杨奉军中,有上顿没下顿,对于赏赐的钱布,他存了私心,因此没有说话。
典韦是领了张邈拨的钱财来的,到现在还留有富余,况且吃酒也是他提议的,因此非常大方的点了伙计推荐的娇耳汤,烤肉串,昆仑觞以及下酒的炒米。
伙计先将炒米端上了食案,食案上放了一只竹筒,筒内装有世家才会使用的木箸,徐晃看了一圈周围,大部分人都用箸夹取食物,他也抽出两支试了试,很快掌握了诀窍,轻松拿捏小小炒米。
很快,冒着热气的娇耳汤就被端了上来,有一个带着头巾的伙计专门负责酌酒,徐晃指着靠窗的一张长木案,问伙计道:“这处不是空着吗,我们能否换到这张案?”
“这位武士,实在抱歉,这张案有预约了,您要是喜欢,我可以为您约明日的席位。”
徐晃没听明白“预约”的意思,听伙计说约明日,他一外地来客,哪有日日来的道理,便认为伙计是在戏弄他,还想说些什么,就见门口一群人,簇拥着两个面熟的男子,在掌柜热情的指引下,进了酒肆。
“陈武士、胡武士,里面请,位置已经给二位留好了。”
徐晃和典韦相视一眼,人群中间两位气宇轩昂的壮士,不正是昨日摔角科一甲的第四、第五名吗?
其中那位姓胡的武士,还是典韦的手下败将呢!
同样是武举的武士,状元楼怎能如此区别对待?
见酒肆掌柜将二人引到了那张靠窗的席案,徐晃心中怒火更盛,典韦比他还要坐不住,直接将装着酒水的陶碗砸在案上,然而这时,又有一女郎进了酒肆,掌柜舍下两位一甲武士,又迎到门口,徐晃连忙按下典韦,示意他冷静。
“哎呦,杨状元也来了,您的雅间我们一直为您留着呢,这边请,这边请!”
掌柜的脸都要笑烂了,引着杨状元入内,徐晃早在武举宿舍里就听说了文状元,没想到来状元楼,能见到真人,也和其他食客一样,偏头去看。
“典兄,真是位女郎!”一看之下,徐晃着实吃了一惊,文状元可是要读书识字的,这天下多少人家能送女郎识字,还能让她考过北学府那些眼睛长在脑袋上的学士们?
“不用去雅间,我是来采访武士的。”杨布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堂内身形最显眼的两位。
“哈哈哈,他们已经到了,我领杨状元前去!您可要好好为我们的武生写一篇报道啊!”
徐晃和杨布对上视线,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典韦见女郎向他们走来,挺起了胸膛。
然而女郎在过道脚步一转——
“陈武士、胡武士。”
典韦手里的箸戳进了木案里。
杨布是与两名武士提前约好的,她打算为时文报做一篇有关武举的专题访谈。
状元楼的庖师从前在曹府王谷手下学艺,王谷来到长安后,庖师在城西市集搭了个竹棚,卖娇耳汤,生意一直不大好,那会儿只有杨布是常客,她放着北学府食堂不吃,天天来竹棚吃娇耳。
后来因为杨布在北学府的大力推广,再加上“状元楼”的题字,才有了今日的两层小楼。
因此杨布在状元楼有一间专属VIP房。
不过今日两名武士还带了一些同僚,访谈就在一楼大堂进行。
“我是扶风格物院的四期生,胡武士是武威田庄出身,说实话,在这次武举之前,我们其实就认识了,但关系嘛……”
“哎,实话说,不太好。”
杨布的采访风格颇为犀利,她直接将陈武士话里的意思挑明:“曹侯曾说,她与姑臧君是手足姐妹般的情谊,看来她们帐下文武之间,相处并不和睦?”
陈武士没有中杨布的话术,但他知道,自己糊弄不过这位文状元,略微斟酌后道:“与其说是矛盾,不如说,我们心存顾虑。”
“杨状元也是谯县格物院出身,应该能感觉到吧。”
“曹侯领司隶校尉,掌司州兵权,虽然司州暂时没有完全归附,但京城朝政由曹侯把持,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大将军虽统领武部,却不参朝政……”
“曹侯和姑臧君二人,让庶民出身的你我有了生路和出路,我们可以和士族读同样的书,也可以像士族那样领兵封将。”
“大家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怎么能接受格物院、凉州田庄之间,又有了上下之分呢?”
“所以,在你们看来,这次武举的意在……?”
杨布的炭笔字和毛笔字一样漂亮,即使她一边说一边记,也不影响字迹工整。
“这是一次内部矛盾的解压,就像我们的编号那样。”胡武士虽然寡言,但他的话切中要害。
陈武士点头:“是的,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统一编号,可以看做是曹、段二位对内部矛盾的第一次降压,武举让凉州田庄部曲和格物院学子都可以通过同样的考核标准选官,便是第二次解压。”
有旁听的武士插嘴道:“文试也是如此!”
杨布抬了抬眉毛:“确实,第一年的状元就是田庄出身。”
氛围渐渐热络起来后,很快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要我说,武举主要还是扬我京师武威,诸位没见洛阳伪朝的那个使者,也被曹侯邀请观摩了吗?”
“嘿,你要提起他,我就不困了!”
“哪个哪个,哎呀,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见血晕倒的啊!”
“啊?他啊!我记得他还惊扰了县官!”
“哎,说起县官,阿渡,有个问题我也想问!”
几名武士都是彼此相熟的,话题很快跑偏,杨布没有打断他们,默默地记录着。
陈武士猜到了同伴要问什么,他直觉这个话题在酒肆说不大好,但一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见杨布也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勾了勾手指。
众人立刻一脸八卦地围在木案边,形成一圈人墙,堂内其他竖起耳朵的食客见状只能作罢,唯独徐晃和典韦两人耳聪目明,又离得比较近,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清楚。
“一甲面圣时,从头到位都是曹侯代县官发言!”陈武士说到这里,看向了胡武士,对方点头表示肯定后,他更加压低了声音。
“我观县官神色——确有痴症!”
陈武士此话一出,满座哗然,武士们面面相觑,似乎久久不能平复,大家心思各异,其中一人结结巴巴道:“县官无后……”
天子刘辩还不满十岁,当然无后,这更加不是秘密,但一个痴傻无后的天子,于汉室无利,却绝对利好一个人。
——司隶校尉曹班。
第166章
平民百姓能意识到的问题,长安朝廷的文臣武将们,自然是更加上心的。
以三公为首的世家文臣们,就在朝会上, 向曹班发难了。
皇宫建好之后,曹班便重启朝会,规定常朝六日一次,放在休沐日后的第一天,这样每七日就是一个周期,常朝日即为周一,休沐日为周七。
董卓专权时期,喜欢以大朝会形式召集常朝,常朝时间不固定,全凭他个人需求来进行,朝臣苦不堪言,许多来参加朝会的官吏,并没有参言的权利,有参言权利的大臣,也不敢随意发言,朝廷秩序被完全打乱。
规律稳定的秩序,给长安的文武百官,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自然也通过执政者的工作,传递给了曹班治下的百姓。
长安的百姓也开始适应七天为周期的生活规律, 周一至周六, 被人们称为“朝日”, 周七则被称为“休日”,城西的市集往往在休日这天最热闹, 城内在周六和周七两天晚上,取消宵禁,方便长安城附近的百姓进城赶集。
曹班穿越前怒斥姐姐在集团搞995,穿越后自己亲手定下996,都还有些心虚。
果然,礼部尚书吕克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陛下、曹侯!臣以为,七日一休沐,实在颓靡!臣观田间农人,终日耕作不息,昔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而天下归心也,臣等食君之禄,自当为朝廷效劳,怎能耽于享乐呢?”
“那依吕尚书的意思呢?”天子的御案上后没有人,旁边另置一案,曹班的座席面向所有人。
吕克这次要提的意见没过尚书台,直接到了她的案前,她是提前知晓的,但按照流程,还是要拿出来让大家论后再定——她不打算走民主的道路,但这不妨碍她埋下一点民主的种子。
“依臣之见,应当三十日一休沐!”礼部尚书从前任那里深入学习了汉朝礼制之后,言辞与从前在格物院时期的大有不同,但他的行事作风依然没有变。
吕克此话一出,贾尚书第一个没绷住,当即站起来反驳他,有了尚书令带头,其他文臣也纷纷抗议,就连不需要点卯的武将也表达了不满。
不出意外的,这最后一个提案没能通过,曹班身后的秘书官阿荷呈上本次常朝的会议记录,曹班看了看,过了五项,都是涉及农业和水利方面的工程计划,没过的有三项,一项为税法方面的改革,一项为户籍制度的改革,还有一项就是吕克的休沐制度改革。
意料之内的结果,看来即使像曹班这样军政抓于一手,想要推行改革,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啊。
而三公之一的司空种拂,就是在曹班即将宣布散朝时,突然站了出来。
“陛下,曹侯。”
以为已经散会,而开始交头接耳的武将们,因为司空的话,不得不再次安静下来。
天子的席案后面是一方玄色的幕帘,对外的说法是,天子身体不适,故而垂帘听政,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子不在幕帘后面,朝会上听政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曹班搭了这出戏,文武百官,或自愿,或被迫,陪她演这出戏。
朝会出现未提前奏禀的事宜,这不是没有过的事情,朝会刚刚重启那会儿还挺多,后来提奏的人,有的消失了,有的再也没出现在朝会上,天子依然不上朝,曹班依然稳坐高台,渐渐这样的现象就少了。
种拂是贵族后裔,世家出身,他的父亲也是三公,种氏是洛阳本地的望族,朝中不少人都是种氏门生故交,长安的三公虽然权势不比洛阳,但名望在,人脉在,曹班就不得不重视他们。
尤其是,当他们提出来的议题,听上去让人无法反驳的时候——
“汉室自光武中兴以降,殇帝百日践祚,冲帝两岁承统,质帝冲龄践位,而今上亦在冲龄,幼帝践祚,尚无嗣息。”
听到这里,曹班就明白种拂,或者是他所代表的士人集团,想做什么了。
似乎是看到了曹班的表情,种拂的话有一瞬间的停顿,但想到他所提议的,是为汉室,为天下着想的事,他又挺起胸膛来。
“臣以为,人不能无嗣,国不能无继,《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曹侯亦速为天子立后之事啊! ”
种拂出言之后,其他大臣纷纷发出了赞同的喟叹,曹班扫视众人一眼,议论的声音小了一些,有的人不敢和曹班对视,但也有的人,比如吏部尚书马日磾,直视曹班的眼睛,没有丝毫的畏惧。
曹班的沉默,表明了她的态度,但和以往不同,这次世家大臣们,并没有因为曹班的反对,而停止发声。
曹班和董卓的区别,在这时就体现出劣势了,对于反对的声音,董卓可以一杀了之,曹班想要长久的统治,就不能走这种简单粗暴的路子。
这些背靠士族的大臣们,也因此拿捏住了曹班,我们希望为天子立后,是为了汉室延续考虑,我们是忠心耿耿的汉臣,你曹班不允许,那你是什么身份?
当然,曹班也不会因为大臣们的提议而妥协——毕竟,她确实不打算做汉臣。
只是现在还远远不到摊牌的时机,甚至短时间内,都不行,考虑到刘辩现在才8岁,她暂时还能以年龄为借口拖延,但透过现象看本质,立后的争议,根源上还是世家和曹班之间的利益冲突问题。
世家希望天子立后,一方面,是为了后位本身的高收益。
虽然高收益往往伴随着高风险,历来外戚不乏灭族的终局,但也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先例,当收益足够大,足够诱人的时候,总会有人认为自己是能躲过风险的智者和幸运儿。
另一方面,对于种拂、马日磾这种老牌士族,高风险则显得有些不够划算,不过皇后可以不是自家人,但必须和自家关系好,他们对待皇后的态度,和对待皇帝的态度,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侍奉天子,希望借天家的名,得到天下最盛的势。
而现在,曹班这个司隶校尉,就卡在这个令天下士族垂涎的“天下第二”的位置上,士族们见不到天子,自然将主意打到了后位上。
“所以最后,你是怎么反驳他们的?”
玉佩连通的时间到了,听见姐姐的声音,曹班恍惚间又回到了两人重逢前的日子。
“我没说话,让礼部先顶回去了。”
即使是按照汉朝的礼法,刘辩的年龄也确实太小了,大臣们心急,也是因为刘辩痴症的消息在城里传开了。
一个疯了的皇帝,他们还能勉强接受,但是一个疯了又没有继承人可选的皇帝,他们能做文章的余地就多了。
“要不你还是让医部的人给他看看?就算是皇帝,偶尔也要出来干活吧,每天白吃白喝,你干得越勤,老家伙们反而越不放心。”段宁在玉佩那头嗤笑,曹班能听见那边的风声,听姐姐的声音,她的心情似乎不错。
“不行,除非下猛药,最近连学府,都有些不敢让他去了。”
“那就双管齐下,这边药该吃吃,那边,可能的皇后人选,你也看一看,左右还有时间,莫要愁眉苦脸了。”
“你怎么知道我愁眉苦脸?”意识到自己确实紧锁着眉头,曹班苦笑,按了按眉心,裹紧身上的毯子,从席上站起身,搓了搓手,走向屋内的炭盆。
“我还不知道你吗?”段宁似乎笑了,“你那边降温了吗?我听见炭火的声音了。”
“寒潮吧,还没到时间,可能过几天温度又回升了。”曹班轻轻擦了擦鼻子,手心贴向炭盆,身上的温度回来了一些。
“他有痴症,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我不想让身边留有更多的不稳定因素。”
“我最近在看,宗室的其他孩子。”曹班道,“还有新收来的孤儿们,我可能会选一些,带在身边。”
“豁——”段宁夸张地叹了一声,“有人知道你的想法吗?”
“暂时没有。”
要是有人知道,必定前赴后继想办法送孩子来。
“姐你那边……”
曹班刚要说些什么,就被段宁打断了:“我不行的啊!养小孩你自己养,我脾气差,没耐心的!”
……
第二日没有常朝,曹班早起用过早膳后,在书房里看青州的战报,顺便等尚书台的小吏将需要她审阅的公文送来,没想到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
除*了人声,为什么她还听见了“嘎嘎”的鸟叫声?
秘书官阿荷比她还好奇,主动站起来,表示替曹侯去看看。
片刻后,外面吵闹的人声中,混杂了阿荷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似乎还能听见贾诩沙哑的声音,以及一个陌生的男声。
什么公文,需要尚书令亲自来送?
曹班放下笔,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
一个衣衫凌乱的文士,左右两只手,一手抓着一只大雁,背对着她,和阿荷争论着。
院内,一架牛车上门放着成捆流光温润的彩色束帛,车下堆着十多只大木箱。
“这是谁的纳吉礼,怎么堆在这?”
曹班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文士手里的两只大雁。
“曹侯。”“曹侯!”贾诩和阿荷见曹班出来,异口同声道。
文士闻言,猛地一转身,拜服在地,手里的大雁挣脱在地,被捆住的翅膀不停用力。
“曹侯!恕嘉冒昧,替袁氏公子议纳采之事!”
院内,一瞬间,如死一般沉寂。
曹班是完全没反应过来,文士身后,贾诩的表情格外淡定,但阿荷已经暴怒着撸起袖子冲上来。
地上的两只大雁,挣扎着发出“嘎嘎”的声音。
第167章
“说吧, 不知本侯有幸,得袁氏哪位公子青眼?”
曹班声音很年轻,与她的外貌给人带来的第一印象一致。
但亲眼见到这个在院子里好奇打量大雁的女郎, 坐在了司隶校尉的位置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早知是这样, 借郭嘉一百个胆子, 也不敢来啊!
没错,向袁绍建议,替袁氏子求娶曹班的是他,主动请缨来长安的也是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 曹班背后, 有某个人,或者某个家族的支持。
郭嘉虽然出身名士摇篮颍川,却是寒门子弟,他的父母坚信多子多福,为了养活弟弟妹妹们,他少年时在颍川的士家做工,后因天资聪颖,得到荀慈明的赏识,才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黄巾之乱后,他跟随荀氏迁往冀州,通过荀谌的引荐,进入袁绍帐下。
然而, 郭嘉对袁绍阵营的职场环境并不满意。
倒不是说袁绍这个上司又多难相处, 相反,袁绍是典型的士家公子, 教养良好、待人亲厚,即使帐下谋臣反对他,他也不会因此生气。
袁绍的性格,其实也和出身有关,事实上,“袁氏子”的家族光环,带给袁绍的增益BUFF其实并不多,家族内嫡系的资源都给了弟弟袁术,他想要和袁术一争高下,就必须要靠自己的人格魅力,去拉拢袁氏门生。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如此多的士家子弟聚集在身边,都是带资进组,凭什么你戏份要比我多呢?
袁绍不能服众,帐内意见左右互搏,自然在外人看来,就觉得袁绍优柔寡断了。
而郭嘉一个寒门子弟,要想在大咖云集的剧组里博出位,就不得不兵行险着,给主公呈上一些旁人想不出,也做不到的奇策。
在他看来,已知,司隶校尉不可能是女人;
又知,袁绍坚称曹班是女人。
所以,曹班不可能是司隶校尉。
或者说,袁绍认识的那个“曹班”,不可能是司隶校尉,身在长安,控制住汉天子的,另有其人。
他首先怀疑的,就是扶风马氏,天子在长安,就相当于在马氏的控制之下,马融是曹班的恩师,马氏完全可能通过这一层关系操控曹班。
但马氏现任家主马日磾当了长安的吏部尚书,如果曹班背后的是马氏,天子迁都后,马日磾何必屈居人下?
于是他排除了马氏,又开始怀疑,是曹氏在背后支撑曹班。
但这也很奇怪,曹家明明还有个曹操,曹操还是长子,这通天的权利之路,怎么就轮到曹班了?
不过想到曹操,郭嘉心里就有了主意。
“嘉惶恐,今日一见曹侯,方知袁氏子不知天高地厚,唐突了贵人,我回去就让使君责惩,那大雁曹侯若是不喜,就留给东厨,让将士们打牙祭!”
郭嘉为人处世讲究一个能屈能伸,卖起东家来不带片刻犹豫的。
“郭从事真是伶牙俐齿,一句轻描淡写的责惩就想揭过了,长安诸将枕戈待旦,又岂是两只大雁能打发的?”
秘书官阿荷早就憋不住了,找到机会马上就怼回去,看郭嘉的眼神就像看那两只大雁,简直想将他的毛也扒光了丢河里让他游回洛阳去。
郭嘉是不会因为被驳斥而生气的,哪怕对方辱骂他,只要不伤他的皮肉,那就不是问题。
既然上首的女郎就是如今的长安之主,那求娶的计谋肯定是失败的了,软的不成,那就换点硬的试试。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份文书,双手举过头顶,向上首拜服道:“为袁氏子求娶是为私,此为公,嘉恳请曹侯一阅。”
“你!”阿荷还想说什么,余光扫到曹班,见她看着文书没说话,只能憋了回去,走上前,接过郭嘉的文书,检查过后,呈给了曹班。
文书上的字迹曹班认得,正是出自袁绍之手。
而行文格式她也是见过的,曾经她的义兄袁隗向朝廷举荐她为泰山郡太守,举荐的文书,贾诩迁都时,跟随东观藏书一起运到了长安,后来单独存放在藏书馆。
这一份也是举荐书。
——冀州牧袁绍举荐曹操为东郡太守。
和历史上记载的不同,由于曹、段的联军,董卓没来得及火烧洛阳,贾诩的计谋也使袁氏一族得以保存。
然而和历史相近的是,长安朝廷的存在架空了洛阳的世家,袁氏最看重的嫡长子袁基,只是迟了一步,就只能投奔在南阳佣兵自重的袁术。
因此袁氏的两大领头势力,依然是袁绍和袁术。
袁绍为了拉拢曹操,向天子请封,在奏书里称臣,这是礼制,可是奏书送来长安,他应该知道,自己才是那个能看到奏书的人……
让袁绍像自己称臣,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吧?
除非——
“同样的奏书,使君命人向洛阳也送了一份。”郭嘉的姿态依然谦卑,但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王允缺少兵力,考虑外援的话,兖州的刘岱和冀州的袁绍是他的最佳选择,但刘岱因为青、兖一带复起的黄巾自顾不暇,因此王允屡次向袁绍示好,对外放出两方合作的信号,以此来震慑曹班。
在袁绍看来,曹班没有士族背书,在长安必然举步维艰,纳吉礼和奏书同时送来,既是示好,也是威胁。
你要是接受联姻,那我们就是一家人,袁氏对外自然承认长安朝廷。
你要是拒绝,那袁氏就帮着王允打你。
曹班合上奏书,郭嘉心里已经做好了曹班会发怒的准备,但曹班并没有生气,甚至嘴角还挂上了笑意。
“郭从事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她舒展地伸手,搭在木案上,食指中指轻轻敲击着案上的文书,发出搭搭的声响,似乎在思考。
郭嘉愣了一愣,想起曹班的问题,犹豫了片刻,看她表情,一时拿捏不准她是不是真感兴趣,斟酌道:“是……使君的从弟,也是,一表人才、英武不凡。”
“嘭”的一声巨响,是秘书官捏爆了手里的瓷杯。
郭嘉也知道求娶的任务是完不成了,没来长安之前他还惦记着便算了,在亲眼看到,亲自感受之后,任谁都会觉得这主意荒谬。
可曹班却在听到他的答复后,告诉他——
“郭从事两个任务都可以完成。”
不是吧,曹班真的答应了?
这次,他发自内心地拜服道:“愿闻其详!”
只听曹班娓娓道来,语气不疾不徐,表情似笑非笑:“能和袁氏联姻,诚曹氏之幸也,只是我家尊长重门第,今我为司隶校尉,不知袁氏有郎君相配否?”
袁氏当然有啊!
众所周知,袁绍袁公子在当渤海太守前,当的就是司隶校尉!
可他要是敢回去这么和袁绍说,非被袁绍杀了不可!
郭嘉分明看见曹班笑得很开心啊!
“若是袁氏公子有意,郭从事也可提两只大雁回冀州。”
阿荷想到了那两只被拔了毛的大雁,噗嗤一笑。
将郭嘉安排在驿馆后,还不到午时,曹班神清气爽,想回书房一鼓作气将公文处理完,却见贾诩还留在堂内没走,阿荷在扫地上的瓷器碎片。
“走你自己的账哦。”曹班路过道,阿荷撇撇嘴应了,曹班给自己倒了杯茶,转身见到阴影处,符柯坐在贾诩后面,难得嘴里没有草杆,手里没有把件,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尚书令。
曹班端起茶杯:“怎么?”
贾诩突然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望曹侯以大局为重,许应联姻!”
曹班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于此同时,一只瓷杯从旁边飞过来,砸在了贾诩脚边。
“他袁氏也配?我呸!”
贾诩却摇头:“不是配不配的问题。”
阿荷看向符柯:“情报部最新一批名单有尚书大人?”
符柯环抱双手,摇头又点头:“没有,但是可以安排。”
贾诩抬头看向曹班:“我是为了曹侯着想,曹侯应当联姻,对象是谁都好,只不过袁氏声名在外,确实是上上之选……”
“……曹侯应该懂我的意思。”
曹班苦笑:“看来文和是对我没有信心啊。”
堂内只有阿荷听不懂他们的哑谜,于是她抱着扫帚,小碎步挪到符柯旁边,小声嘟囔:“尚书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亏得曹侯还如此信任他……”
符柯抬抬下巴,让她听贾诩说话。
贾诩难得强硬,辩驳道:“只是身边人有信心,这就是曹侯所期盼的吗?为君者无后嗣,政权能够稳定五年、十年,还能稳定五十年、一百年吗?”
“哪怕您生气,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贾诩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主公若实在不愿联姻,那就像您的“兄长”那样,收个养子吧!”
洛阳,城外的军营里,孙坚搂着舞姬,几杯酒下肚,眼神依然清明。
一个士兵通传后入内,于他的部将程普耳语两句,程普听完后,看向了孙坚。
孙坚推开舞姬,有些不耐烦道:“是王司徒那边的消息?”
程普作为老将,面对如今的孙坚,都有些忐忑,更别提其他人了,营帐内虽然有丝竹管弦,舞姬唱曲,但氛围却十分凝重,自从孙坚的军队进入洛阳后,军中所有人,包括将军,脾性似乎都变了。
因为打仗而聚拢的队伍,一旦脱离了战场,人心就散了。
当然人心散不光是因为军队无仗可打,也是因为,军中粮食越来越少了。
大家跟着孙将军打仗,都是想过好日子的。
孙坚自己是寒门出身,手下将领不乏寒门和庶人。
大家一路走来,一路看着这支队伍从原来的衣衫褴褛,籍籍无名,变成了洛阳的“王师”,成为了戍卫京师的“首都兵”。
他们不再是可以被豪强随意欺辱的乡民,穿上甲胄,提起武器,他们便成了受人敬畏的士兵。
可是他们的身份地位明明变得更好了,生活却变得更差了。
两年前,董卓授意西凉军横征暴敛,洛阳的良田尽毁,后贾诩迁走汉天子,虽然王允以三公身份和太原王氏地位,留下了一部分文臣,但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洛阳本地人,需要依仗家族的经济援助才能在洛阳生活。
为了防止这些文官逃窜,孙坚和王允将洛阳城封闭了起来,不允许这些外地的大臣归乡,但这样的话,孙坚的军队,就不得不担负去外面寻找粮食补给的任务。
西面久经战乱,举目皆为荒芜,因此,他们只能将目光,转向东边的兖州陈留和豫州的颍川,两个人口大郡。
虽然靠着几次征粮,军中和城内的粮食压力得到了缓解,但孙坚军队的名声也因此变坏了。
“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成为像董卓那样,蛇鼠一般让人讳避不及的祸端了。”
孙坚做事从来说一不二,袁绍那样优柔寡断的性格他是最看不起的。
但是现在他偶尔生出了后悔的想法来。
如果当初,他没有进洛阳,而是跟随天子,去了长安呢?
那曹班的今日,或者说,姑臧君段宁的今日,是不是就会和他的处境相互置换呢?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王司徒根本看不起寒门出身的江东人,要不是袁氏拿乔,恐怕这京畿的士兵,也轮不上自己来统领吧。
他已经听说,袁氏与王司徒暗中有联系了,要是袁绍决心派兵支持,他又要回到东奔西走的日子吗?
那可不是他进京的目的啊!
第168章
可是,孙坚已经背叛了袁术,如果不跟随王司徒,他还能投奔谁呢?
……投曹班?
似乎也不是不行。
客观上来说, 孙坚是认可曹班能力的,虽然以往听过她不少流言, 不过孙坚择主, 也不太在意其人品性。
不然他也不会跟袁术了不是?
但比起品性和能力,有一点是孙坚的死线,是他不能接受的。
在孙坚看来,天下大乱,是因为汉室衰微,他起兵,一方面是想要让自己,还有跟着他的弟兄们,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匡扶汉室,将脱离轨迹的汉星,扶回正轨上来。
他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明白,先有国,才有家,汉室不兴,百姓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
所以理论上, 他是反对一切倒行逆施的专权行为的——比如董卓, 专权跋扈,洛阳民怨沸腾。
曹班也是专权, 也在孙坚的死线上来回跳跃,但长安城却因她而兴。
百姓喜闻乐见的专权,还能被称为倒行逆施吗?
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孙坚想,既然曹班能够做到那一步,那凭什么自己做不到呢?
所以他第一个行动,便是向王允讨封。
曹班向天子表奏,封讨董有功的姑臧君段宁为大将军,王司徒手下没有其他武将,他统领洛阳之兵,同等封个大将军,按理来说不过分吧。
只可惜,王司徒实在不识趣,孙坚递了两次奏章,都被王允压在尚书台了。
所谓事不过三,让孙坚拉下脸求人第三次,那是不可能的,可他又实在拿王允没有办法,董卓死后,王允在洛阳的声望得到进一步提升,士族之间通过联姻形成了一张牢不可分的关心网,站在网外面的孙坚能得到别人尊敬,只是因为畏惧他手中持利刃的士兵。
但是会领军打仗的将领又不止孙坚一人,听话的士兵才是好用的兵刃,军队只需要听令即可,有汉以来,有自己想法的武将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孙坚自认为这辈子,行得端、走得正,违背道义的事情他是宁死也不会做的。
所以孙坚才让自己的手下去司徒府试探王允的态度。
到底给不给封,或者怎样才给封,你给个准话吧!
只可惜,他没有等来王允松口的好消息,反而先从陈留郡,听到了流传出的另一个消息。
袁绍向王允请封曹操为东郡太守,王允已派使者携印绶前往兖州。
王允居然答应了,那可是曹操,曹班的兄长啊!
好你个王司徒,这边我给你卖命,陈留的世家大族几乎得罪了个遍,好不容易给洛阳换来了粮食。
那边你转头,就向士族们示好是吧?合着好人都让你做了,坏人就让我来当?
孙坚被这个消息气得不轻,手下人也很是愤恨,程普劝孙坚道:“将军,我们一路走来,凡是跟从他人的时候,总是落不到好处,在皇甫义真帐下也是,在袁公路账下也是。”
“我们和这些士族,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如此,何必再护着洛阳这些缩头乌龟?左右他王允有了袁氏庇佑,也不会看重我们,我们就像从前那样,跟着将军,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岂不快哉?”
程普的意思很简单——憋不住了,想打架!
将士们见有人出头,也纷纷站起来,表示愿意为先锋,攻打长安。
而让孙坚下定决心出兵的,是王允的请封。
王允最终还是给孙坚封了将,但不是他要求的可以统领军政的“大将军”,而是一个杂号——“破虏将军”。
这个封号可一下点炸了孙坚的脾性,他连夜调动虎符,当天就下令拔营。
原本负责宿卫宫廷的虎贲军和羽林军在孙坚入洛时归入了他军中,统领北军的校尉在贾诩迁都企图叛逃,被王允下令斩杀后,新上任的北军校尉也投奔了孙坚。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司徒府内的王允。
曹班在长安另立新朝后,王允几乎没有一夜是能安睡的,他枕边日常放一了一把小匕,以防有刺客暗杀,孙坚拔营这晚,因为等来了袁绍的回信,他好不容易睡实了,却被人连夜从榻上叫起来,府中嘈杂慌乱的声音令他还以为是叛徒杀进司徒府了,衣服都来不及换,光脚就往后院跑,被几名仆人带着哭腔拉住。
“司徒大人,是孙将军,孙将军跑了!还带着兵!”
说话间,王允已经跑到了后院处,院门打开着,几名戎装的士兵手持兵刃站在院外,和院内的护院们对峙着,见王允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士兵们相互耳语起来,王允老脸一红。
为首的一名士兵前进一步,王府的护院们如临大敌,士兵没有再往前走,抱拳遥声道:“司徒大人,末将来传孙将军话!”
“破虏将军这就去为司徒大人讨伐长安逆贼,请大人留在洛阳,静-候-佳-音!”
于此同时,长安以东,弘农郡华阴县,骠骑将军皇甫嵩正在对军队,进行出征前的最后一次检阅。
一驾轻骑沿着河水,向军营的方向疾驰而来,士兵在营帐前急急勒马,出示了令牌后,军营放其入内。
这名哨兵来自前将军武宽的军队,武宽的军队已经行至河北县一带,急行军不足一日便可抵达弘农郡治所弘农县城。
王允派人刺杀董卓之后,立刻任命了新的弘农郡太守,曹班为了占据长安,落后王允一步,只能将势力范围划到弘农郡和三辅交界的华阴县和临晋县,同时在两地派遣驻军。
三天前,曹班下令以前将军武宽为先锋、骠骑将军皇甫嵩为中军,卫将军郭泰为侧翼,发兵十万,攻打弘农县城,武宽先行一步,哨兵传回来的,是洛阳出兵的消息。
皇甫嵩得到传话后,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侯难道真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她说洛阳会出兵,洛阳就真的出兵了!
“他们什么时候出发的,有多少人?”
哨兵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后道:“昨夜戌时出发,五万人,先头部队已经过了黾池。”
就连人数,居然也是分毫不差……
皇甫嵩内心中震惊,但他毕竟是老将,众人都等着将军的指令,他很快调整状态,命令大军稍作休整,一个时辰后拔营。
大战在即,作为大后方的三辅,在曹班的指令下,全速运转起来。
长安城内的工坊加紧赶制冬衣,凉州的战马和粮草源源不断通过水路运至渭桥码头,曹班将政务交给尚书台,工作中心转移至军部,今年新上任的官吏也全部运用起来,宫内几乎灯火通明。
事实上,并不是曹班预言了时间,而是她谋定了时间。
为了防止王允和袁绍联合,曹班暗中和陈留郡太守张邈联络,虽然张邈并不完全信任曹班,但是袁绍逼死韩馥后占据了冀州,客观上成为了张邈卧榻边的威胁,因此曹班能在一定程度上与张邈进行合作。
袁绍因为和袁术争权,几乎是抱着地图拉盟友,辽东的公孙瓒和张邈的处境类似,但张邈是袁绍的朋友,袁绍打公孙瓒的主意,就不得不将视线望向南方——拉拢徐州的陶谦和豫州曹操。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此公孙瓒和张邈,就成为了曹班的合作对象。
至于曹班为什么要针对袁绍,原因也很简单,和她要对付王允的理由一样——
你想保住第一的位置,那第二名,或者潜在的第二名,就是你的敌人。
历史在转了一个圈后,似乎又回到了起点,为了防止曹操势力继续扩大,段宁也在青州加快了动作。
按照姐妹的计划,接下来,段宁要在青州,和北海国的孔融联合,将黄巾军控制在泰山郡以东,避免曹操借黄巾军刷战绩,扩充兵力,同时,也牵制住袁绍一部分的注意力。
弘农郡、泰山郡、青州方向来的文书和情报,每日要用牛车来运送,就连曹班身边的秘书官阿荷也撑不住病倒了,吏部改将秘书官扩充为一个单独的部门,岗位增加至四个。
迁都后的第一场战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无论是朝廷还是长安的百姓,亦或是曹班本人,都需要一场胜利,来定心。 ——
孙坚的出兵,一下令王允陷入了被动的局面。
孙坚带走的五万人,几乎是洛阳的全部兵力,袁绍的援兵没来之前,他只有两个选择,倾尽全力支持孙坚,或者放弃洛阳。
若是支持,他就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守住洛阳这座空城,并且向孙坚提供粮草支援。
可若是放弃,他之前的所有努力,便都白费了。
走投无路的王允,做了两个决定。
一方面,他接受了董卓余部李傕的降书,封理解为车骑将军。
另一方面,他将刘虞的儿子刘和从狱中拉出来,给少年换上了十二章纹冕服,将他推上了皇位。
初平二年秋,刘和在洛阳称帝,东西二京的局面自此确立。
同年11月,长安发出讨贼檄文,由骠骑将军皇甫嵩统率十万大军攻打弘农郡。
第169章
面对几乎倾巢出动的洛阳军队,长安方面,司隶校尉曹班却没有召回姑臧君段宁,而是派出老将皇甫嵩迎战。
“司徒大人,逆贼曹班和段宁之间必然生了嫌隙!我们只要挺过了这一遭,待孙将军得胜归来,长安人心一散,不需要我们动手,他们必然不攻自溃!”
段宁威名在外,曹班没有派段宁来对付孙坚,算是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了。
朝堂上, 有说司隶校尉和姑臧君离心的, 有说姑臧君是凉州野狼, 野性难驯的,也有说这是司隶校尉的阴谋, 让姑臧君在东面挑起祸事的。
焦虑中的王允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投靠他的士族们,这些士族各怀鬼胎,未必就真的服王允,太原王氏虽说也是大族, 但并州士族和中原士族可不是一个阶层的。
士族们只是舍不得在洛阳的田产和利益,又听说曹班在长安,允许庶民当官参政,比起倒行逆施的曹君实,还是王司徒的作风更能让人接受。
王司徒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 而感到轻松半分。
从前董卓在时, 他只要反董卓就好, 因为反董卓就是拥汉,董卓死后, 他继续拥汉,所以他反曹班。
可是反曹班就是真的拥汉吗?
有的人告诉他是的,有的人告诉他不是,他甚至已经丧失了判断力,不知道这么多大臣,他应该相信谁,不相信谁。
孙坚离开洛阳后,他频频在洛阳皇宫召集朝会,有大臣告诉他,应该接受董卓的余部,让他们来填充洛阳空虚的兵力,所以他召来了李傕、徐荣等人进城。
李、徐二人甫一入城,还能约束着士兵,装装样子。
仅仅三天之后,面对毫不设防的繁华城池,西凉军就原形毕露了。
李傕和徐荣互不相服,董卓既死,残部如同失去管束的恶狼,曾经威严京城,十二门洞开,于残阳下,无声地面对即将到来的厄运。
西凉军纵马入城,三五成群,如鸦潮侵入洛阳的大街小巷,卷走这座奄奄一息的城市,最后的生机。
城内民宅首当其冲,士兵们挥舞着兵器,砸开木门,闯入宅院,掳走粮食钱财,百姓只能惊恐地蜷缩在角落,紧闭双眼,绝望地迎来刀刃屠戮。
天子迁都后,南宫被彻底弃置,王允命人毁了连接两宫的廊桥,无主的宏伟宫殿,权力与荣耀的象征,也未能幸免于难。
士兵们在宫殿里肆意穿梭,古玩珍宝被竞相抢夺,黄金器皿、玉石珠帘,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直接摧毁,贪婪与欲望充斥在宫墙内外,就连王允上朝,也不得不乘坐牛车,才能将百姓哭嚎的声音隔绝在车厢之外。
城内如此,宫内亦是人心惶惶。
又有大臣告诉他,应该舍弃袁绍,向袁术示好,让他派兵进城驱赶西凉军。
王允拿不定主意,只能以越来越高的频率召集朝会,可告假不来的官员却越来越多,西凉军远不如孙坚听话,没人替他封锁城池,几乎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平民和贵族,拖家带口逃离长安。
望着朝堂上越来越多的空席位,王允有一瞬间,和董卓共情了。
但是董卓可以斩杀告假的大臣,杀鸡儆猴,他却是不行的。
最终,焦虑、懊悔、恐惧,各种负面情绪将这个老人彻底摧垮,在得知孙坚率军进驻弘农县后,王允最后一次召集群臣。
朝会上,他脱下了官帽,花发凌乱,显现出他苍老衰败的面容,殿内不少老臣,包括蔡琰的父亲蔡邕,见此情景,想到命运飘忽的洛阳城,不觉落下泪来。
他命宫人将火油分发给各位大臣们。
“还愿于我一同守卫洛阳的,就来将火油领回去吧,若是曹贼打进来,我和洛阳、和汉宫,共存亡。” ——
青州的北海国,都城剧县城外,刚刚赶走黄巾,打了一场大胜仗的军队,却被城池拒之门外。
黄巾军杀了乐安国国君,接连攻破乐安、齐,两个封国,由西往东,如入无人之境,直取北海国,在剧县以西,被海上来的这支奇兵生生击退了。
作为这支军队的谋主,也是第一次当实战谋主的荀彧,下意识地看向段宁。
他们的军队赶走了黄巾军,却没有得到城内百姓迎接英雄一样的待遇,反而也是像对待黄巾那样,将他们关在了城外,连姑臧君本人也不愿意放进城内。
北海国来传话的使者被请进了主帐,帘账内是浓郁得有些令人发呛的草药气味,姑臧君帐下诸将都在,不少人还未脱甲胄,空气中隐隐能闻到血腥气。
众人将他围在中间,看向他的目光绝对说不上善意,令他有些脖颈发凉。
上首,两名医师在帮段宁处理腿上和手上伤口,段宁侧着身体,没有正眼看他,他也不敢向上看。
营帐内的诡异安静,让使者浮想联翩,他能听见段宁因为伤口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让他想到林中舔舐伤口的猛兽,而他就是深入虎穴的猎物,待猛兽休整完毕后,就会将他一口吞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医师有些生硬的语气打破的帐内的死寂:“段君舍生忘死,为北海国的百姓驱逐了黄巾,看看这伤口,都深可见骨了。”
另一名医师也开口了,语气中是掩藏不住的怨忿:“是啊,我们将军如此拼命,可对方连城都不让进,耽误了治疗,到时候没折在黄巾手上,折在孔使君手上,我们,我们,唔……”
身长八尺的汉子,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还有意无意地看了使者一眼。
使者咽了口唾沫,感觉飞到他身上的眼刀更多了,只能硬着头皮,按照孔融交代他的,说道:“孔使君说,若是荀氏子,可以入城,若是姑臧君部下,恕孔使君肩负全城百姓安危,不开城门相迎。”
帐内再度陷入死寂,只有医师在整理医箱,药瓶碰撞的叮当声。
“哎——”
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被点到名字的荀彧叹了口气,不得不站出来。
“这位使者,荀氏子亦是姑臧君的部下,孔使君怎能区别对待呢?”他一脸无辜,如此直白的反问,对方反而不知如何回答了。
荀彧当然能听懂使者话里的挑拨,他从小也是在人精堆里长大的,只是家族教育让他相信人性本善,不愿揣摩他人心中恶意,即使后来在泰山郡跟着曹班学习,切身体会了人性本恶,他的性格也不曾改变,可谓“出淤泥而不染”。
但一个池塘里有荷花,当然也有淤泥,荀彧不会言辞苛责,段宁帐中自然也不缺少言辞犀利的人。
“他孔融是什么意思?”马腾等荀彧说完,直接一脚踹翻了木案,木案翻倒在地,打翻了一旁的药炉,滚烫的药汤溅到了使者身上,使者一个哆嗦,不敢怒也不敢言。
“刘备可以进,姑臧君就不能进?同样是赶走了黄巾军,我们面对的军队人数是刘备面对的十倍不止,若不是将军,北海国早就被攻破了,我们愿意在城外扎营,是将军敬他是君子,而我们将军也是君子,君子愿意以君子的礼仪相待,可若你们国相不是君子,那我们也没必要和他客套!”
马腾说话毫不客气,他一站起来,羌汉交杂的容貌,高大的身形,高眉深目更给使者一种非人感,几乎就是在马腾踹案怒喝的同时,使者已经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从使者身后传来。
“荀氏子可进,姑臧君部下不可进,敢问使者,这话是孔使君的意思,还是北海国君的意思呢?”
使者一噎,转过头,见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坐在案后,状似客气地微笑着看着他。
这话说的,不就* 是把他挑拨荀氏和姑臧君的意思,原话送还吗?
而且这话比前面那个武将的更难回答,孔使君本身就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姑臧君就算真要打,恐怕他也做好了就义的准备,但北海国君不信任孔使君也是事实……
使者呜咽一声,抱头欲哭。
他只是来传话的,不会真的回不去了吧!
就在使者后悔,没有和家人交代后事再出城时,上首的那位大人却突然开口了。
“想让我们走也行。”
直到这时,使者才终于抬头,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了传言中,那张鹤发童颜,宛如地狱鬼魅般令人胆寒的面容。
“东莱和北海国唇亡齿寒,东莱郡太守与曹侯有私交,我不能不帮,但若是黄巾再来北海,我们也不会相阻,我的军队会驻扎在泰山脚,孔使君既然说我狼子野心,那北海国被黄巾屠城后,我们清理残局,这样也算是守住了北海。”
“这年头,有口肉吃多不容易啊,我们在外行军打仗,更是没有挑拣余地的。”
“你说,是吧?”
第170章
“皇甫将军有令,开城者赏,抵抗者杀,此城必破,尔等莫要负隅顽抗!”
“又来了,又来了, 这次是河内话, 陈四,是我赢了!”
城墙下方,一个士兵从一架造型奇特,状似木驴的车内走出来, 深吸一口气, 开始朝城门上喊话, 喊完话后,士兵就钻进了车里。
城墙上, 守城的士兵激动地拍了拍名唤陈四的同伴,陈四从衣襟里摸出一枚晒干的果子,作为赌注给了士兵。
士兵接过果子,没舍得吃, 放进自己衣襟里。
天气寒凉,空气冻得人呼吸都是冷的,陈四有些丧气地往城墙下方看了一眼,只见那架木车已经载着人,咕噜咕噜离开了。
一片开阔的平地上, 孤零零的木驴车显得有些滑稽, 城墙上不少人都好奇地探头往下看, 陈四还在其中看到了认识地乡亲,两人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疲惫。
“连着三日了,每隔一个时辰来一次,磨人啊。”陈四叹气。
“要我说,这仗不如早点打,早死早了,我下去陪家人,云娘还在下面等着我呢。”收了果子的士兵按了按饿瘪的肚子,甩了甩脑袋,逼迫自己不去想那果子,免得嘴里忍不住生津。
“你死什么,你死了,你家娃娃怎么办?”陈四抬了抬下巴,点点士兵的衣襟,对方吸了吸鼻子,不可置否。
士兵的妻子在董卓占领弘农郡时,惨遭不幸,只留下一个女娃,女娃整日吃不饱,好在新郡太守刘玄到任后,士兵应招参军,能领到口粮,士兵拿口粮在城里找到了乳娘,但自己的粮食依然没有着落。
陈四见士兵不说话,叹口气,又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干果,塞进士兵手里。
“为兄说话不中听,你莫要生气,那女娃还小,你一个汉子,没那累赘,还能搏个出路,带个娃娃,还是个女娃娃,家里平白多出一张嘴,何苦?”
见士兵红着眼睛不说话,只把果子往衣襟里塞,陈四逼着士兵把手拿出来,将果子按进他嘴里,盯着他嚼吧嚼吧咽了。
“行,你就犟吧,那你也莫想着死不死的了,曹侯不来打还不好吗?说不定过两日,使君就同意降了……”
说到投降,陈四压低了嗓音,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谈话,他才放心下来。
一天前,孙将军在城门内,当众斩杀五名守城士兵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呢。
这五名士兵,据说就是听了劝降士兵的话,在军营里怂恿他人,企图趁着暮色开门迎敌,被孙将军发现了。
现在大家是不敢再提投降的事了,但皇甫嵩是京畿一带出名的大将,剿灭黄巾和羌胡叛乱的功臣,郡太守和孙坚都是新来弘农不久,大家心里怎么想的,谁又敢保证呢?
其实,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心里没底,郡太守刘玄本人,也是没底的。
的确,皇甫嵩没有直接攻城,但他攻心啊!
刘玄其人乃汉室宗亲,为河间王刘开之后,汉桓帝是刘开的孙子,汉灵帝是刘开的曾孙,故他和当今天子刘辩同出一脉,本来是贵上加贵的身份,但天子迁都时,并没有带走他们这些宗亲,刘玄的父亲力挺王允,他因此被任命为弘农郡太守。
意思很明确,爹想更进一步,就看儿子能不能守住弘农了。
最开始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信心的。
弘农郡作为拱卫京师的兵家必争之地,依弘农涧而落成,其西面是边缘陡峭的稠桑原,秦时的稠桑原植被茂密,遍植青桑,再加上险峻的地势,关西想要由此入关中,只能走一条由黄河冲刷而形成的裂谷——函谷关。
但随着黄河改道,水土流失,稠桑原变成一片黄土,函谷关便失去了它的防御价值,取而代之的,是位于华阴县以西的另一道关隘——潼关,同样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但不巧的是,王允在刺杀了董卓之后,虽然及时派兵占领了弘农郡,却没能及时控制潼关,导致其落入了曹班的势力范围。
而这个消息,是刘玄上任之后才知道的。
这下可好,他成最后一道防线了,但他可一点没觉得,自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事啊!
曹班这次出兵,就是以华阴县为据点,将兵力和军事物资运过潼关,直接走水路抵达湖县,据哨骑探报,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攻城器械,都在湖县组装完毕,只待皇甫嵩一声令下,就能在几个时辰内拉到弘农县城下。
可皇甫嵩偏偏就是不打,每天来问你投不投降。
郡守府内,一左一右,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
右边是破虏将军孙坚,和他的一众部将。
左边则是郡太守刘玄,和他的私兵部曲将领,以及一名孙坚意料之外的将军——董卓的女婿牛辅。
没办法,刘玄也不愿意接受名声不好的董卓余部,但他没得选了,在谋士的建议下,他命牛辅杀了妻儿与董卓的弟弟董旻,与董氏割席后,才接受了投诚。
这一圈人中,表面上最有话语权的是身份最高的刘玄,实际上是拳头最硬的孙坚。
孙坚没打过守城战,以他的性格,也不喜欢被动防守,况且他的目的也不是守住弘农,潼关不拿,弘农就算暂时守住,能撑得过几时?
皇甫嵩接连来劝,刘玄的动摇,身边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王允在洛阳立了刘和,张开怀抱迎接袁绍,算是彻底背叛了刘玄的父亲,刘玄不敢降,无非是顾及自己手上的五万兵。
孙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与其陪着刘玄在城里耗时间,不如主动出击,战场上分胜负。
他的对手是他曾经的上级皇甫嵩,但他的目标,则是身在长安的曹君实。
同样是军阀,她可以做到的,孙坚不相信自己做不到。
第四日,又到了敌军士兵来喊话劝降的时辰,城墙上的士兵,却没有如期看到那架滑稽的木驴车。
孙坚率大军向湖县方向进发,将战火在弘农县城以西点燃。 ——
湖县,中军统帅皇甫嵩等来了原路折返的卫将军郭泰,二人完成了阵地交接。
察觉到弘农县城方向的异动后,皇甫嵩果断下令郭泰回防,由他率骑兵应对前来进攻的孙坚,自己则带辎重绕行,在先锋军的协助下,进攻守备空虚的弘农县城。
皇甫嵩曾经是黄巾军的头号死敌,郭泰又当过黄巾将领,两人如今同朝为官,皇甫嵩世家出身,却没有因为家世而看轻郭泰,郭泰因此也摒弃前嫌,十分敬重这位儒将。
郭泰对皇甫嵩的战术部署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在将领安排上有些不解。
“说实在的,皇甫将军,我虽然对平地交战更为熟悉,但攻城战也是打过的,那些复杂的大家伙有石大人在,也不需要我费心,您曾经是孙坚的上级,您应该更了解他,为何您不亲自对付他呢?”
面对这位年龄可以当自己孙子的将领,皇甫嵩难得有些心虚。
他不打孙坚,不是没有信心胜过孙坚,也不是担心郭泰无法拿下弘农郡。
郭泰说的没错,他确实了解孙坚,更甚者,他是十分认可孙坚的品性为人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想,以曹班部将的身份,和孙坚为敌。
他接触曹班的时间也不短了,曹班十分信任他,他也很感激曹班愿意重用他,给予他前所未有的权力和荣誉,但是随着局势的发展,长安的势力一步步扩大,他内心开始没理由的害怕起来。
他虽生在边疆,但是将门出身的他也是生于汉,长于汉,他的家族为世代汉廷效劳,他也走上了同样道路。
世家兴盛因汉而起,如今汉室衰微,是曹班在长安重修汉宫,扶植天子,给了汉室复兴的希望。
如果曹班是个男子,青史之上,未尝不是一段传奇嘉话?
但曹班是个女子。
一个没有夫家依仗,没有后代的女子,假借了男子的身份,才偷天换日有了今日的权势。
这样的存在,难道不比董卓还要令人不安吗?
在皇甫嵩看来,如今长安世家尽归曹班,不过是因为大家没得选,有得选的情况下,还会是曹班主政吗?
他不愿意面对孙坚,也许内心就是抱着,留下一个选择的想法吧。
不过这些话,他是不可能对郭泰说的,他只是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郑重道:“将军身后便是潼关,长安的第一道防线,必须交给最稳妥之人。”
郭泰听完,当即行了右手贴左胸的礼节,这也是曹班军中独有的礼节,皇甫嵩也学过,但只做过一次,就是在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的时候。
郭泰目送皇甫嵩打着书写“皇甫”二字的军旗离开后,立刻命人清点营中物资,得知粮草供给不足五日之后,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个老贼。”郭泰怒骂道,帐中新投靠他的徐晃,也跟着骂了句脏话,却被郭泰转头批评了。
“别把以前黄巾的坏习惯带来!”
徐晃默默鼻子,老实闭嘴。
他去长安参加武举,没能见到郭泰和曹班,却在临走那日,在城外遇上了征兵。
好兄弟典韦在和自己告辞后,就上了行往下游的木船,他思来想去,一咬牙,舍弃了自己的老东家杨济,去征兵处报了名。
没想到征兵的队伍,正是属于刚刚被封为卫将军的郭泰,更没想到的是,郭泰还记得他,在名录上看到他的名字后,大笔一挥,直接将他调到身边,参加这次的战役。
徐晃卯足了劲要表现,得知对手是孙坚,他只听过其名,不记得对方有什么出名的战绩,更是信心满满,主动提出做先锋,郭泰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身旁的女子。
“蔡参军,您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