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郭泰是有些畏惧这位蔡参军的,作为大将军段宁的部将,屈尊来他帐下当参军,每当和她的眼睛对视上,郭泰就感觉是曹班和段宁同时在看着自己。

    不得不说,郭泰的直觉没有错,身为参军,蔡琰的职责,就是监察监督和军事参谋,包括对军队的战备情况,以及对将领的行为进行监督,并及时将情报传回长安。

    得知皇甫嵩换将,长安军部的议事大堂内,立刻产生了争议。

    “皇甫嵩心术不正,临阵换将,却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已经构成叛主!”

    粟飞是情报工作出身,对待叛徒是宁错误漏的态度,她认为,为了防止弘农有失,应当立刻调令先锋武宽先发制人,攻占弘农郡,再想办法处置皇甫嵩,以儆效尤。

    戏志才却不认可粟飞的观点:“纵使皇甫嵩有心叛主,从实际来看,他到目前为止的决策都没有问题,孙坚五万大军离开弘农,此等良机转瞬即逝,皇甫嵩既为主将,率主力军攻城确实是上上只选。”

    “有道是,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论迹不论心,就是这长安城内,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心的,总不能将他们都找出来杀了吧。”

    他似乎也赞同皇甫嵩有异心的想法,只是态度相对温和。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戏志才说得轻描淡写,同样在场的,三公之一的太尉黄衡,表情却有些难看,他反问戏志才道:“论迹不论心,可心术不正,行迹如何能正?”

    黄衡是从小认识曹班的,一眨眼间,当年曹家那个不起眼的次子,也成了在长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要说他内心完全服气,那是假话,但他也是没有异心的,皇甫嵩是忠臣,也是能臣,他不希望皇甫嵩和曹班之间有龃龉。

    黄衡的本意是想替皇甫嵩辩驳的,既然他行得正,那怎能说人心术不正呢,但话一出口,又觉得有歧义,想找补,又怕多说多错。

    这话题要是继续下去,就是诡辩了,戏志才耸了耸肩,闭上了嘴。

    一直沉默作壁花状的江芜这时开口道:“潼关在,皇甫嵩不敢叛。”

    戏志才立刻给了江芜一个大大的拇指:“是嘛,他要叛早就叛了,他知道曹侯不可能放弃弘农,他一把年纪了,怎会舍弃自己亲手参与建设的长安城,而去投奔无险可据的弘农呢?”

    然而粟飞又指出一点:“皇甫嵩带走了粮草。”

    堂内再度沉默,最后还是曹班一锤定音。

    人情世故不是曹班擅长的,她不愿意去猜测人心,或者说,奉行效率至上的她,懒得将精力放在揣摩人心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与其在这里担心皇甫将军的心迹,不如想办法让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她看向众人,似乎对这条情报并不意外,说话间看不出神情起伏。

    “以皇甫将军家小为要挟?”戏志才问道。

    黄衡心里一紧,却见曹班摇了摇头,扫视武将一席,她的声音不高,但无人敢不凝神静听。

    “增兵。”只听那她用一贯的,淡淡的声音道。

    孙坚率五万部众出城,实在是个愚蠢的决定,如果坚守弘农不出,凭借董卓时期修筑的城墙,曹班纵使有军备优势,也必定要用三倍以上的兵力去攻伐。

    既然孙坚率军出战,那么她就配合孙坚,将主战场放在弘农以西。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宇间已有了厉色:“江芜,你率军三万,增援郭泰,补足粮草辎重,合力剿灭孙坚部队的有生力量,不要让他们过潼关。”

    江芜闻言,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唰地一下站起身。

    “末将领命!” ——

    湖县位于崤函通道的咽喉处,北接黄河,南部为崤山山脉,县域内沟壑纵横,山岭起伏。

    皇甫嵩留给郭泰的军队只有不到两万人,要对付两倍于己的敌人,最好的办法,是将他们引至潼关。

    然而此去潼关,有一百八十余里,纵使骑马急行军,也要整整两日。

    况且诱敌深入,战线拉得太远,敌人很容易察觉到不对,如果让孙坚发现弘农县方向的异动,皇甫嵩那边就被动了。

    不过好在,他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潼关不行,崤山山脉如何呢?”蔡琰道,“我看这边山岭众多,山谷有宽有窄,熟悉地形后,将军率军在山岭间绕行,既能拖住敌人,又能借地形优势以少对多。”

    众人围着地形图,蔡琰熟练地拿起炭笔,在湖县南部的山岭的位置画了个圈。

    “此计可行!”郭泰大喜,比起平原作战,他更擅长山地作战,蔡琰的建议正和他意,他当即抚掌应和,双方情绪价值彼此拉满,行军多日,他与蔡参军已经磨合得颇为默契,徐晃见状,也趁热打铁:“那可是我们卫将军的老本行,蔡参军大可放心,保证让孙贼有来无回!”

    白波军因为发家于白波谷而得名,都是占山为王的功夫,徐晃还颇有些怀念呢。

    郭泰一掌拍在徐晃脑门上,打断手下的回忆,蔡琰抿着嘴,忍住没有笑出声。

    “但还有一个问题,”先赞成再提意见,这也是郭泰近年来,在军部,跟着情报部那些人精补习文化课时学到的交往技巧,“纵使是诱敌至崤山,也需要一番功夫,孙坚是宿将,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上钩……”

    这下还真问住了蔡琰,她陷入沉思,郭泰也皱起眉头,徐晃摸着脑袋,想了想,试探着问道:“诱敌诱敌,总是要有惑人的利益在眼前才行,蔡参军可知,那孙贼喜好什么,惧怕什么?”

    蔡琰顿悟,连忙从书架上取下一份情报,是出自情报部之手的,孙坚人物画像——前线特供版,放在案几中间。

    徐晃一见密密麻麻的字就头晕,蔡琰于是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优点,勇武无畏、善于用兵……缺点,行事鲁莽、好大喜功、不计后果……”

    念到这里,蔡琰已经有了主意——

    “他们来了吗?”清晨,崤山山脉的陉道前,两名哨兵头戴枯草环,用千里镜观察陉道口的动态。

    “很大的烟尘,十有八九就是了,再等等……”

    孙坚善于用兵,诱敌之计恐怕很难骗住他,因此蔡琰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石块和沙袋,伪装大军运送物资的车轴痕迹——不是他们真实的一万五千人车队,而是三万大军的车队。

    郭泰还专门命人临时缝了绣有“皇甫”二字的半面旗帜,留在地上。

    陉道前的车辙,笔直延伸进山岭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诱敌之计,敌人就藏在山脉里。

    孙坚和他的手下当然也能看出来,程普就劝孙坚,不要入内,但是奈何孙坚不听。

    “既然已经识破了埋伏,就会有所防备,我们有京师锐勇五万,看这车辙,纵使皇甫嵩能凑出五万人,也是乌合之众,还怕他不成?”

    程普却是忧心皇甫嵩的威名:“我听闻皇甫嵩也是善战之将……”

    孙坚纵马前行,感觉到身后的士兵,因为前方的山脉,而放缓了脚步,勒马于阵前,霎时间,万马齐鸣,声音顺着风传遍山间。

    山上的哨兵立刻向身后打出旗语,信号层层传至中军。

    山下,众将士皆面露犹豫,唯独孙坚越发感到热血沸腾,他对程普道:“我听闻曹君实在长安,招降了黄巾将领,想当年皇甫嵩讨贼有功,明明是青史留名的功绩,如今和黄巾贼寇为伍,真是自毁城墙。”

    他牵住缰绳,双腿用力,战马调转方向,令他面向身后的士兵。

    “众将听令!”他扬声高喊,“敌人畏惧我军之勇武,龟缩于山间,这是逆贼曹班麾下主力,歼灭他们,我们就可直取潼关,长安再无险可守!”

    “尔等今之所行,即是西楚霸王攻入关中之壮举!”

    孙坚在军中威望十足,主将振臂一呼,士气瞬间重振,士兵们也跟着高呼:“杀——”

    孙坚下定决心进攻,但也知对方占据地势优势,不可鲁莽前行,因此将军队分为三支,以两千盾步兵为前锋,稳扎稳打进入山岭,留一万士兵直接在陉道口扎营,堵住敌人出路,同时派出哨骑兵,刺探山岭间的敌军情况。

    最先传回消息的是哨骑兵,他们在山谷间发现了埋伏的敌军哨兵,使用旗帜在各个高地间传递信号,很快,他所在的中军也发现了敌军扎营的痕迹。

    看来他料想的没有错,如果皇甫嵩真有五万精兵,怎么会惧怕和曾经的部将交战?如此疑兵,说明皇甫嵩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眼看距离敌军越来越近,对方在山脉间穿梭,不知要把他们引至何方,与其被盾兵拖慢速度,落入敌人提前设好的包围网中,不如赌上一把。

    为了防止敌军从高处偷袭,他依然不敢放弃用盾,但他转换了思路,改命骑兵持盾为先锋,由于骑兵需要一手控制缰绳,单手持盾就无法手持兵器,这样虽然削弱了骑兵的攻击力,不过军队整体速度可以提上来,只要两军相接,骑兵用盾防御,等到步兵跟上,他凭借人数优势,也能取胜。

    他身先士卒,手持长刀为先锋开路,果不其然,改换阵型后,他终于咬上了一股敌军的尾巴。

    可惜这伙敌军既没有携带粮草,也没有运送辎重,显然是负责殿后的疑兵,孙坚的先锋军缺少兵器,这伙疑兵滑不留手,双方交战一触即散,他只能朝着对方撤退的方向,继续追击。

    然而整整半个白日过去,孙坚居然前后遇到了四股类似的疑兵,每次都是百余骑的规模,神色慌张的样子,一开始对方还携带武器,后来也不持兵器了,在山岭间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双方你追我赶,恍若儿戏。

    眼看到了正午时分,他的军队都被溜得有些疲乏了,孙坚咬牙,下令退回陉道口。

    早间的豪言壮语,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笑话。

    孙坚面沉如水,心里对前上级的好感荡然无存,部将程普看在眼里,想了想走到陉道口,朝着高地处喊话。

    “皇甫老贼!你要打便打!磨磨唧唧算什么英雄好汉!有种你就下来!我老程和你一决生死!”

    程普的喊话,确实被守在陉道口的哨兵听见了,他小声问同伴:“这样拖下去,他们会不会不打了?”

    山下的喊话开始变得难听起来,同伴尽量压低身子,轻声道:“没事,他们要是不打了,将军他们就会出来,郭将军说了,我们有四天的时间,拖也要把孙坚拖死。”

    第172章

    因为战局的僵持, 而感到焦虑和犹豫的,不止有统帅孙坚,还有他手下的士兵们。

    孙坚统领的五万将士中,八成以上是禁军和京畿兵,一直跟随孙坚北上征战的,是他任县丞还有郡守期间招募的淮泗兵,只余下不到二成,基本已经走上了将领的位置,至于最早的江东兵,在多年的征战中,已经所剩无几了。

    而这占了大多数的京兵,其中不少人都是京畿出身,洛阳既是王都,也是他们的家乡,他们自然不认可长安的朝廷,也因此愿意跟随孙坚征伐。

    这些士兵出身优渥,尤其是虎贲军和羽林军两支禁军部队,以往在宫中戍卫,他们是可以领到朝廷发的薪奉的,因此他们的整体素质,也相对较高。

    按理来说, 这样的一支军队,面对由前身为农民起义军的郭泰军, 是非常有优势的。

    只可惜, 他们和统帅之间, 并没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磨合。

    这种磨合包含很多方面,孙坚作为一个身先士卒的将领,在战场上的个人感染力是够的,但还有许多方面的磨合,不是一场身先士卒的作战就能完成的。

    当然,作为防守方的郭泰,也面临类似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曹班筹备良久,反复拉着军队演习演练,举行阅兵和武举等活动的原因之一。

    京畿精兵手持环首刀,骑着骏马行军,他们深知自己是继承天命的王师,是大汉王朝最尖锐锋利的武装,只要他们的军队离开京城,他们就是奉天命而行,讨伐叛臣贼子正义之军。

    可是当他们被下令丢下武器,举起盾牌,以一种畏缩的姿态行进,当他们在山林间追着敌人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见不到敌人的身影,这样的信念就在反复的行军折磨间,迅速崩塌了,连带着对主将本就不牢固的信任一起。

    士兵身体里的热血就仿佛被一场冻雨淋下,军队里弥漫的沉闷氛围,简直比他们统帅此刻的脸色还要凝重。

    不过,孙坚也不是初上战场的新将了,他当然不会放任这种低迷的士气继续下去。

    他重新召来诸将,研究地形,之前在山地间环绕时,他命令士兵记录下的路线派了用场,分析几块区域间的地势优劣后,他果断下令,放弃骑行,骑兵留守在陉道,其余步兵重新集合,向着敌方中军可能藏身的山岭合围包抄。

    大军如同细沙一般流入山间谷地,他们学着敌人之前躲避视线的方式,绕过宽敞的大路,走小径,向着目的地潜行。

    这次,他们在山脚的溪涧附近,发现了大军行过的踪迹。

    “选得好地方啊,这个方向,能把陉道口看得一清二楚!”程普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山头的方向眺望。

    午后的阳光烤得人身上发烫,山脚处的树木都被人砍伐殆尽,没有一丝遮挡,孙坚在溪涧边掬一捧水拍在脸上,又咕嘟灌了两大口,缓解了喉头间的干痒。

    士兵们也学他的样子,纷纷在溪边喝了个水饱,孙坚什么也没说,等到众人休整完毕,他才来到阵前,下令军队继续进发。

    大军兵分三路,从三个方向包围山头,孙坚自领一路,走的是最险峻陡峭的南面,太阳直射入双眼,晃得人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听见周围同袍的急促而紧张的喘息。

    孙坚带头开路,手摸到山壁一块松动的岩石,石头向下滚动,也就在这时,一支箭矢破风震动的声音传来,擦着他耳畔极速飞过。

    他条件反射举盾格挡,箭矢钉在了旁边的树上,他失去平衡,用盾抵地,向后滑落了一段距离,才勉强停下,紧随他身后的士兵首当其冲,被一箭射中胸口,栽倒在地,滚落下山,有士兵避让不及,也被带下了山崖。

    “敌袭!”“有敌袭!”

    随着领头士兵的大喊,众将士纷纷稳住身体,举盾防御,箭矢有了高度的帮助,以极快的速度下落,重重砸在盾牌上,有人的盾牌被直接射穿,有人撑不住箭矢的力道,盾牌一脱手,瞬间就被密集的箭矢扎穿。

    “压低身体!都贴着地面!”孙坚在盾牌下一面打手势,一面大声喝令,士兵们伏在山体上,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同袍被射落,彼此目光中流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利箭刺穿木盾和皮肉的声音在山间回荡,高处的山林间,隐藏在耀眼白光之下的敌军弓箭手身影隐约可见,他们弯弓齐射,刹那间,箭矢破开层林呼啸而来。

    箭矢打造不易,如此密集,持续时间如此之长的箭阵,对方军备力量原超想象,孙坚咬牙撑过一波又一波的箭雨,持盾的手臂都被叩击得有些发麻。

    但这也说明,他们找对地方了!

    终于,当箭矢停歇后,孙坚率先站起身,号角声自山腰而发,瞬间响彻山谷,士兵们重振旗鼓,跟随着主将,高声呐喊着向上冲锋。

    依然有箭矢飞射而下,不再如方才密集,有士兵被射落,很快又有士兵持盾顶上去,士兵们震天撼地的呐喊声似乎化成了一条喷火的巨龙,将守方的攻势顷刻间蒸发。

    随着高度不断攀升,包围圈逐渐缩小,凭借着人数优势,孙坚很快和西面程普的军队汇合。

    阳光此时也不再直射,有了树影的遮挡,孙坚总算能看清山头的情况。

    两座敌军搭建的望楼首先进入视线。

    “咦?”

    “奇怪,我记得,之前上来时,上头明明只有一座望楼!”程普晃了晃头,以为自己眼花了,反复确认自己没看错。

    望楼不是能在半个时辰内搭好的东西,方才阳光刺目,孙坚也没注意到山头的情况,对方的箭矢似乎已经用尽,但孙坚不敢掉以轻心,他甚至能看见山道口放置的拒马,以及望楼山看守的士兵。

    如果不是担心潼关方向的敌军增援,他完全可以到此打住,将敌人围困在此,对方这便是自寻死路。

    但时间容不得他耽误,山地作战补给不易,他必须速战速决。

    分兵的士兵汇合后,士气再次振奋起来,敌军箭矢已不足畏惧,防御布阵也尽收眼底,孙坚命一支小队原路下山,对接补给,随后转身,面向随他上山的诸位将士,高声道:“先登山头者,升官加爵,赏百金!”

    进攻的号角声再次撕破山间的宁静。

    ***

    同样的号角声,划破了弘农县城上空。

    “怎么回事?孙坚呢?他没和皇甫嵩的军队遇上吗?怎么皇甫嵩还是来攻城了!?”

    刘玄的灵魂四连问,手下的谋臣武将面面相觑,一个能答的都没有。

    “我要你们有什么用?一群废物!”刘玄衣袖一扫,案上的书简灯盏被扫落在地,昂贵的油灯滴落在地上,浸透了铺在地上的竹席,刘玄足衣踩在上面,被烫了个正着,跳着脚蹦开,跌坐在地,只感觉自己在手下面前颜面全无,一时老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耻的。

    “使君!使君!”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慌乱,一名文士匆匆走进来,见虽然满屋子跪着人,却是一片死寂,又见刘玄弯起一条腿抱着,头发凌乱地坐在地上,斜睨着他。

    文士红着眼眶哽咽了一下,硬生生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怕什么,说啊,还能有什么比皇甫嵩攻城更坏的消息?”

    这名文士是负责入内告知郡守前线消息的,他闻言下跪行礼,声音颤抖道:“杀……杀了,都杀了!皇甫将军不接受和谈,把派去的两名使者,都杀了!”

    皇甫嵩是真铁了心要攻城了!

    刘玄面如死灰,他哪里能想到,作为京畿屏障、儒学盛地的弘农郡治所,也会落到如此局面?

    ……等等。

    细想来,作为京畿屏障的函谷* 关已经失去了防御价值,而著名的儒学士族,弘农杨氏,也在董卓的屠刀下,成为了历史……

    难道天要亡我?

    “使君……”这时,一名文士和周围同僚对了对眼神,壮着胆子开口,“开城投降吧!”

    刘玄转头,另一名文士也立刻应和道:“是啊,光凭使君的部曲,哪里守得住弘农,与其等皇甫嵩军队攻破城门,暴怒之下屠戮全城百姓,不如我们开城……”

    “不能开城!”刘玄还没说什么,就有武将打断了文士的发言,“孙将军还在外面,我们要是开城投降,置孙将军于何地?”

    “那个孙破虏都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他作什?”见对方还敢提起孙坚,文士就来气,“一个江东来的野蛮人,只是因为时运进了洛阳,得了王司徒的重用,便真以为自己能当大将军了!”

    “如今王司徒投了袁绍,立了新帝,就算我们能赢了皇甫嵩又如何,有王司徒在,新帝会重用使君吗?”

    刘玄的父亲为了大位与王允合作,出人出力,转而却为洛阳的新帝刘和做了嫁衣,皇帝没当成,还暴露了想当皇帝的野心,下来必然不可能和王允和平共处。

    刘玄摇摆不定的内心,因为文士的这番话,似乎有了决定,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随之而来的,是他们这个屋子都在晃动。

    刘玄脸色一变,勉强扶着柱子,稳住身体,屋内的众人也被吓了一跳。

    “是……地动?”刘玄惊魂未定道。

    皇甫嵩攻城,就连上天也震怒了吗?

    可紧接着,外面街道骤然炸开的哭声和惨叫声,改变了他的想法。

    是攻城!

    第173章

    “快跑——”

    “敌军攻城, 快跑啊!!!”

    整个郡守府立刻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府内的官员侍从慌不择路,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地面再度传来震动。

    “是,是什么东西!?”刘玄惊惧地四处张望,却觉得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是攻城的霹雳车!”有亲信抱着头来到刘玄的身边,劝道:“使君快跑吧,现在跑,走北门渡河,还来得及!”

    皇甫嵩的军队三面包围的弘农县城, 只留下了临河的北门。

    刘玄站在郡守府的高台上,从上往下望去,还留在他身边的文士武将不过六人,他从洞开的院门往外看,百姓拖家带口,脚步匆匆地往北逃奔。

    刘玄的妻小,长辈,都在洛阳。

    见使君不说话,亲信急得直跺脚,已经顾不上礼节,拉着刘玄的手哭哭哀求:“使君!我们快跑吧!再晚部曲们就要护不住马车了!”

    跑?

    他跑去哪里呢?

    自己身为汉室宗亲, 河间王之后,难道要让他跑回洛阳, 继续受王允那个老匹夫掣肘吗?

    刘玄心想, 让他接受刘辩为汉天子便罢了, 那时他,还有他的父亲, 并没有能力接触到汉朝的权利中心。

    可如今,他的父亲还有他,离那个位置如此之近,他如何能认一个为质的汉室偏支为天子呢?

    他只是不太认同曹班罢了,但如果天意站在长安,他一个失势宗亲的认同,在天意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有一种感觉。

    一切都要变了。

    周遭的一切,全部的一切,都要变了。

    他闭了闭眼,似乎下定了决心:“去把马车牵来吧。”

    亲信面露喜色,连忙招呼护卫去牵马,却听见他的使君道:“送我去城门。”

    亲信脸色转为惊慌,当即跪下,哭着给刘玄磕头:“使君,纵使您献身于弘农城……”

    刘玄脸色一黑,踹了亲信一脚:“想到哪去了。”

    亲信面露疑惑,随即恍然:“使君是要开城投降吗?”

    刘玄没有立刻给出肯定的答复,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一架马车从郡守府邸驶出,来到了西门。

    西门附近,不少民宅都被落石砸毁,越靠近城墙,景象越是惨烈。

    他在亲信的护卫下,上了城楼,进入了瓮城,守城的士兵不知城内乱象,也不知百姓都往北门逃窜了。

    他们只知道,身后是他们的家园,是家人,是他们立身的一切。

    霹雳车砸石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声音离刘玄很近,他能清晰地听见木车机括迅速翻转的破空声,炮石落下,掀起的剧烈震荡令整个瓮城都在震颤,刘玄再度跌倒,被亲信扶起来,向城外看去。

    哨骑探报没错,皇甫嵩的军队确实蓄谋已久,视线内最为显目的,是远处并排的五架霹雳车,车身由木质的支架和底座构成,底座带有轮毂,车身上是一整根粗壮的炮身,可以通过绳索牵引,在车架上转换抛石的角度。

    视线往近处看,是数十架尖头木驴车,这种先前在劝降时,显得有些滑稽的木车,此刻成为了运输敌军的绝佳工具。

    从城墙上飞出来的箭矢和石块顺着车架三角的顶端滑落,士兵们轻松抵达城墙下方,手持盾牌从车内鱼贯而出,来到护城河边,又有填壕的大车放下木板,为士兵们开路。

    已经填平的护城河上方,也停了不少尖头木驴车,车架前方搭了云梯,云梯前端带钩,士兵在车内牵引机括,将云梯搭上城墙,攻守双方角力,攻城的士兵躲在云梯车内不出来,守城的士兵除非砍断铁钩,不然也无法将云梯推翻。

    这花样百出的大型攻城器械,竟然都是刘玄从未见过的,对方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

    难道是旧京的库存?可是从长安一路运送至此,尤其是还要带着这些大家伙过潼关,他们又是怎么做到不被潼关以东的洛阳军察觉的?

    刘玄满肚子疑惑,战况却不容他深思,很快,更大的响动,从城门的方向传来。

    “是撞车!”惊惶的声音瞬间在瓮城内炸开,守城士兵往下望去时,没见到撞城的巨木,震动和响声不断从城门处传来,瓮城内充斥着火烧的味道。

    有人见到有士兵在向城门方向投掷陶罐,炸响声和烧灼的味道就是陶罐砸向城门后传出来的。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城守不住了。

    昏暗的瓮城中,有人影在刘玄身前停下,亲信将刘玄护在身后,面前那人却匍匐在了地上。

    “使君,开城投降吧!”

    是一名守城的士兵,他认出了这名身穿袍服的官员,哀声道:“投降吧!”

    “投降吧,使君,求求您了,我的家人还在城里!”

    “我的妻子已经死了,我的女儿不能没有父亲啊!”

    “使君,开城吧,皇甫将军不会杀我们的!”

    瓮城内,士兵们纷纷下跪,请求刘玄开城投降。

    刘玄感觉到了身边的异动,转头,见最后跟随他的两名亲信也跪了下来。

    “使君,投降吧!” ——

    “该死的,这孙贼,怎么这么能打!”

    郭泰一边来回摆头,甩掉头发上的水,一边看向对岸怒骂道。

    “别愣着,快来帮忙!”蔡琰的嗓音已经沙哑了,郭泰听见,连忙绑起发髻,撸起袖子过来。

    郭泰和手下的士兵合力,将最后一架望车推倒,拆下木材,重新拼装成拒马。

    此次出征前,曹班手下各军,分批次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实战演习,期间工部专门派了两名大匠,对军中负责勤务的士兵进行了轮训,轮训的内容就包含了攻城守城器械的战地拼装及改组。

    郭泰的军队在山头坚守了一天一夜,还是抵不过孙坚的猛攻,被迫退至山后的湖沼一带,借着夜色强渡过湖,另一架望车来不及转移,留在了阵地,被孙坚抢去,夜色下,隐约能看见望车被对岸的敌军拖着,像玩具车一样来回移动。

    “呸!呸,呸!”负责殿后的士兵也从水里钻出来,吐出嘴里的水草,脱掉身上湿透的外衣,拧干水,随意在身上擦擦,随即也加入到防御工事的搭建中。

    孙坚的士兵多不会水,双方隔湖相望,此时此刻,士兵们无比庆幸,在长安时,被教官们逼着学会了凫水和潜水。

    然而僵持也只是暂时的。

    营地漆黑一片,士兵们浑身湿透,却不敢点燃篝火,湖沼的面积并不大,郭泰熟悉地形,才能提前在湖沼边缘布防设陷,但只要孙坚的军队绕过湖沼,全歼郭泰的军队,也只是时间问题。

    果不其然,孙坚连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留给郭泰,有了望车的助力,天还未亮,大军摸到了湖沼边缘,开始集结。

    战斗和破晓同时来到,孙坚的军队势如破竹,派去对接补给的士兵也顺利返回了山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而这支补给小队,却带回一个噩耗。

    ——弘农县投降了。

    孙坚的手下得知消息,具是惊骇,弘农城破,说明此处军队并非曹班主力,而是为了拖住孙坚的疑兵!

    “将军!”程普叫住了孙坚,纵使没有直言,孙坚也明白他的意思。

    是继续打,还是回防?

    新投孙坚的北军校尉韩当却是顾不了那么多,直言道:“孙将军,我们应当即刻回防!曹班的军队刚刚攻陷弘农,城内必然混沌,我们还有机会夺回城池,若是等敌军控制了县城,前有潼关,后有城防,两面夹击,我们的处境就艰难了!”

    不仅孙坚手下的军士这么想,郭泰此时也这么想。

    几乎就在孙坚军队得到消息的同时,郭泰这边也通过山头见的旗语得知了弘农投降的消息。

    他立刻命令士兵朝敌军喊话,企图借此瓦解敌军战意。

    可他猜对了敌军士兵的心理,却没有猜中孙坚的。

    孙坚如果要弘农,当初就不会率军出城了。

    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身后,而是前方,在潼关的另一侧。

    他要的是那座城,他的目标,是那座城池真正的主人!

    既然大军攻打弘农,那么潼关的守备力量必然更加空虚了,眼下正是他的机会!

    郭泰眼见着敌军在得道消息后的第二波冲锋,比第一波更为猛烈,甚至主将孙坚也手持长刀,带头冲杀,不顾蔡琰的阻拦,也提刀冲锋。

    天光大亮,晨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血雾。

    敌军暴涨的气势也激起了守军反抗的意志,郭泰自己也杀红了眼,他的军队依然占据地势优势,滚木雷石从高处落下,将孙坚的士兵砸入山间寒潭。

    而在孙坚心中,面前这支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的军资充沛,就算是硬耗,也能消灭敌军,只要击败这支军队,此去潼关,便再无人可阻。

    军队吹响号角,沉重的号角声在山间震荡又传回来,听上去就像是远处也有同样的两支军队交战。

    吹号的士兵放下号角,远处的声音依然久久不散,甚至更加清晰了!

    不是错觉,是真的有其他军队!

    孙坚内心剧烈震颤,他回望陉道口的方向,股股浓烟升起。

    是敌袭!

    有敌军偷袭了他们的粮草!

    孙坚手下将领同时脸色剧变,纷纷看向主将。

    主将目眦尽裂,望向敌阵,他手持长刀,鲜血自长缨淌下,在他脚下绵延成河,他的身前身后皆是尸山血海,层林的秋色自叶间滴落,遍染阵地。

    风从树林间穿过,孙坚听见了草木在歌唱,是久违的吴歌。

    第174章

    “曲如弦, 思不断。”

    “泪如江,母长叹。”

    悬崖边的老树垂下枝干,树叶沙沙作响, 如同母亲的呢喃。

    阳光洒在树上,投下弯曲的身影, 影子一直延伸到远方, 被波涛汹涌的江河截断。

    “将军……”程普等人护送孙坚从前线撤下,前线的士兵见主帅后退,只是稍一迟疑,就被敌军发现了突破口,阵线节节后退。

    孙坚闭上眼,片刻的耳鸣将战场的声音屏蔽在另一个世界,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吴音。

    “将军,事不宜迟……”韩当心急,想上前一步,被程普拦下。

    孙坚睁开眼,耳鸣依然没有消退,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下,他拖着长刀,踩上高处。

    “呵啊——”随着一声怒呵,银光闪动,老树被长刀拦腰劈断,树干坠落于山谷间。

    孙坚喘着粗气,站在悬崖边向下望去,断木已不见踪影,陉道口的方向,又多了几道浓烟,如同无声的催促。

    耳鸣骤热消失,无数嘈杂的声音重新归入双耳。

    孙坚如同从深水中浮起,猛然抬头,双目布满血丝。

    “将军!”“孙将军!”程普和韩当双双上前。

    “传我军令,撤退,重新集结,回防陉道口!”孙坚寒声下令。

    没有了粮草,他就算攻下山头的敌军,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意气用事,但敌方的增援人数未知,他也不可能选择在这时候放弃。

    他的未来在前方,而不是身后!

    孙坚强迫自己斩断繁杂的思绪,重新投身战局之中——

    当李儒和徐荣发现,洛阳城内,已经抢无可抢时,他们自然将目光,转向了皇宫。

    ——不是已经被洗劫一空的南宫,而是洛阳天子刘和所居住的北宫。

    据说,火烧皇宫,最先动手的,并不是西凉军。

    而是北宫内的大臣们。

    失去禁军庇护的皇宫,就是一口没有封装的财宝箱,静静躺在洛阳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上,向世人闪动它夺目诱人的光泽。

    大臣们穿着文士的长袍,套上从库房翻出的软甲,与皇宫内所剩无几的宫卫们一起,组成一道道人墙,举着火把和兵器,企图驱赶披挂上禁军玄甲,手持精兵的西凉军。

    西凉军士兵自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劈瓜砍菜一般,狞笑着,单方面地屠戮着。

    人墙轰然倒塌。

    大臣手里的火把掉落在地,瞬间,一道火墙在西凉军面前重新立起。

    无人打理的庭院,目睹汉室兴衰荣枯的荒草,救了这座宫殿,也毁了这座宫殿。

    火焰从地面攀登至墙垣和殿室,墙体崩垮,屋瓴倾塌,宫内宫外,哀嚎和恸哭连成一片。

    北宫德阳殿,身着素衣的王允踩着衣袖,披散着头发,为座上的天子整理衣冠。

    天子刘和因为宫外的动静,而微微偏头。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王司徒带着他,在北宫的各处宫殿换着歇息,刘和虽然入住皇宫时间不长,但一直宿在崇德殿,早就腻歪了,因此对这种新鲜的“嬉戏”乐此不疲。

    只是苦了年迈的王司徒陪他,每每换一处宫殿,王司徒脸色的愁苦就增上一分。

    刘和想赏赐王司徒,却不知自己有什么可以拿出来作为赏赐。

    于是他更加谨小慎微对待王司徒,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犯错而被斥责。

    今日的天光,似乎比往日的昏暗些,也不似要下雨,因为空气中闻不见潮湿的泥土气息。

    宫女为他换上了繁重的冕服后,王司徒带着他,来到了德阳殿。

    “司徒,外面为何吵闹?”

    洛阳的天子比长安的天子年幼,长期离家,独自在洛阳为质的刘和,性格超乎年龄的安静沉稳。

    洛阳朝廷三公唯余司徒,王允既使他的臣子,也是他的老师,即使他得王允授业,统共也不足十日。

    刘和虽然年幼,却深谙质子的生存法则,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比如外面让人无法忽视的吵闹声就是他身为天子该问的。

    比如足衣下,湿漉漉,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地面,就是他身为学生不该问的。

    “咚——”

    刘和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

    是击鼓声!

    在皇宫里,居然能听见击鼓声!

    刘和身体微微前倾,想要听得更真切一些。

    “陛下。”王司徒出言提醒,神情严肃,刘和不得不重新坐正。

    沉重的十二旒冕压得刘和抬不起头,他僵着脖子,有些艰难地看向王允,王允却没注意到天子的不适,伏身退下,回到了上朝时,司徒落座的席案。

    “是日食。”坐在案上的王司徒,望向上首的皇帝,语气和从前上朝禀奏时没什么区别。

    尽管今日的朝会,偌大的殿堂内,只有一位天子,和一位臣子,王司徒依然秉持着士人的风姿和礼节。

    “日食?”刘和偏头,旒冕上的白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顶旒冕是刘和登基前打造的,时间仓促,不少白玉珠带有瑕疵,刘和与王司徒说着话,眼角余光数着白玉珠上的黑点。

    “日食乃灾异,阴侵阳,臣犯君,故而上天降下警示和责罚,以诫人主。”王允哑声道。

    刘和不明白什么是阴侵阳,但他知道,人主指得是他自己:“请司徒教朕。”

    王允颔首:“禀陛下,臣以为,当以火德驱散灾异。”

    似乎是为了印证王允的话,他话音刚落,德阳殿前的宫墙附近,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焰映入刘和眼帘,在他黝黑的瞳仁里跳动。

    刘和咽了口唾沫,感觉空气里,那股难闻的气味越发浓烈了。

    “咚咚”的擂鼓声中,开始夹杂着喧闹的人声,隔着一段距离,刘和听不清那是哭喊,还是狂笑。

    刘和感到害怕,他想要蜷缩起身体,可是沉重的旒冕和袍服压在他年幼的身躯上,让他动弹不得。

    王司徒离席,来到堂中,他的精神似乎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刘和对此也感到安心,见对方拜服后,从袖子里取出两物。

    一块斑驳的白色石头,和一片铁片。

    刘和好奇地挪动身子,往前探。

    这次,专注于手中物什的王允,没有再提醒天子注意礼节。

    燧石和铁片,在碰撞之下,迸发出火花。

    刘和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火花洒落在满布火油的地面。

    ……

    初平二年十一月,晦,王允挟刘和,自焚于洛阳北宫德阳殿。

    同一天,洛阳城外东观藏书楼前,尚书蔡邕手持火把,和面前的青年将军对峙。

    “尚书大人,您可千万莫激动,有话好说——”

    武宽的话被蔡邕厉声打断:“我和曹班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乱臣贼子,不足惧也!”有士兵企图靠近他,情绪激动的蔡邕立刻高声呵斥,话说到最后都破了音。

    他张开双臂,身侧是一架来不及装卸的木板车,车上摞满了竹简和书卷。

    他挥舞火把,不是朝着外面包围他的士兵,而是朝着身旁书简。

    “你们要是再敢靠近,我就烧了这些书简!”蔡邕一手指着头顶道,“天意,看到了吗?这是天意!”

    “上天已经降下警示,难道还不能唤醒尔等吗?”

    “啧。”武宽闻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短得只剩下薄薄的一茬,这是长安近年时兴的新发型,不分男女老少,尤其以军中最为盛行,原因无他——方便。

    虽然也有人用《孝经》中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来斥责这种削发的行为,但武宽没读过《孝经》,只在文选报上看到过这个话题的辩论,有认同的,有不认同,认同者围绕“离经叛道”进行讨论,不认同者,则多从“科学”角度分析削发于人体无害。

    就像蔡邕用来“威胁”他们的所谓“天意”一样,类似的问题,在军部是有统一的通识课进行解释的。

    通识课是军部必修的文化课程之一,有学时要求,像武宽这样有军衔的将领,学时要求是普通士兵的三倍。

    今日出现的日食天象,就是放在通识课程中《天文》一章,几乎是每年结课必考题,军中不论接受其“原理”与否,至少见到日食时,是不会恐慌的。

    更何况,这次的日食已经被北学院的博士们准确推算出来了。

    武宽作为先锋军,在曹班得知孙坚率军出城迎战后,就接到了新的命令。

    弘农郡方面曹班已增派援军,他则需要调头,急行军前往洛阳。

    曹班只给了他三日的时间,并特批了船只的调令给他,他不敢耽误,大船运送军备和人员顺流而下,速度确实快了一倍,却没想到船只在洛河中央也能搁浅。

    时间紧迫,武宽来不及研究是什么卡主了大船,好在他早就练得一身好水性,手下的士兵也不遑多让,他带人跳船上岸,留下人手处理船只后,他星夜兼程,终于抵达洛阳东观。

    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同僚的父亲奉王司徒令,将书简装车运走,被他的士兵拦下,武力拼不过,便出此下策要挟。

    蔡琰作为三路大军之一的参军,武宽自然是认得的,他早听说蔡琰的父亲在洛阳朝廷当尚书,却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对上。

    更没想到,在他说出蔡琰同僚身份后,对方的敌意更大了。

    这是真的一点父女情面都不讲啊。

    武宽一时心里不知是敬是怜。

    说一千道一万,他来迟一步,曹侯点名要保护好的书卷就在火把下方岌岌可危,武宽也轻易不敢越过蔡邕的雷池,只能招呼士兵后退,好言好气道:“尚书大人,退一万步说,书卷留在这里,李傕和徐荣会好好保存他们吗?”

    “但是陛下会!王司徒会!”

    蔡邕当然也知道,书卷交给曹班,总比交给李傕徐荣好,可洛阳只是无兵,并不是城破,曹班挟持天子把持长安不假,王允和曹班两相比较,他不可能选一女子!

    武宽见蔡邕目光望向北边的城池,心情更是复杂。

    没有士兵守城,无论是西凉军还是他的军队,进出城池都没有阻碍,城内发生了什么武宽一清二楚。

    但高大的城墙挡住了蔡邕北望的视线,因此蔡邕并不知道,他口中的两人,已经葬身于此刻席卷北宫的火海之中了。

    见双方僵持不下,武宽也逐渐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多余的时间陪着蔡邕在东观耗着。

    安置好东观和兰台的藏书后,他还需要率军进城,按照军部的布设,洛阳将来就算不作为都城,也是一道重要的城防,曹侯苦心经营,多少个通宵达旦,才能不费一兵一卒得到洛阳,不可能让给李傕和徐荣二人。

    于是他转变了语气,回忆起尚书令贾诩批驳人时的口气,有些刻薄道:“依尚书所言,曹侯也是儒学名家马融的学生,想来尚书大人是既不相信曹侯,也不相信马公罢。”

    “你——”

    蔡邕被武宽的话激怒,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

    也就在这是,武宽突然挥手,他手中没有持任何武器,但是在他挥手的同时,从他身后高处射出一支弩箭,精准无误地扎穿了蔡邕的手臂。

    弩箭很细,力道却非常大,蔡邕本就瘦弱,被一下打中,居然连着手臂一起,整个人钉在了门板上。

    他手中火把随即脱手,眼看就要落到木板车上,武宽眼疾手快扑过去,用手将火把拍开,他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踩灭了火把,将蔡邕团团围住。

    武宽抱着自己被烫伤的手臂,唤来医师,医师早就候在外面了,士兵给医师让路,医师提着药箱进来,给武宽看手。

    武宽摇了摇头,指着伤势更为严重的蔡邕。

    “先给他看看吧,好歹是拿笔的。”武宽无奈道。

    武宽手下负责狙击的弩手,射中了蔡邕的持笔的右臂。

    医师皱眉,小声嘟囔:“早不说。”又叫来另一名医师,两人同时给武宽和蔡邕医治。

    留下人手搬运和看护书卷后,武宽立刻率军进城。

    李傕和徐荣的士兵包围了北宫,宫女和附近的百姓都因为大火而逃窜,这些士兵却在宫墙倒塌后,提着木桶去灭火。

    他们当然没有那么好心,灭火不过是为了更先一步进入无人涉足的宫殿,搜刮宝物。

    很快,两边人马就在北宫外打了起来,武宽带进城的人数还不到五千,却轻而易举地制住了西凉军,李傕被武宽亲手斩杀,徐荣被追兵逼到了大火边缘,选择了投降。

    不到一日时间,洛阳城易主,武宽连发三道急讯,分送长安、弘农郡和泰山郡——

    直到孙坚的军队赶到陉道口,见到了空气中飘飞的灰烬,士兵们才意识到了形势的严峻。

    敌军实在可恶,粮车能拉走的已经被拉走的,不能拉走的几乎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没有了粮草,纵使他们人数占优,这场出征,也注定是失败的了。

    他们没有了选择,死战,只有突破包围圈,才能看见生路。

    孙坚丢掉了卷刃的环首刀,改换长戟,单手持戟,纵马率先向着敌阵最薄弱的侧翼冲刺。

    主将用他浑身的血气,和死战的意志感染了士兵,士兵们跟着他冲阵,短兵相接后,果然对方被他们压得不断后退。

    眼见敌军防线越来越薄弱,同样手持长戟的一名将领,突然从侧面冲上来。

    来人身形纤长高挑,身披玄甲,速度是极为诡异的快,恍如一道残影,孙坚根本没有发现对方,完全是靠着长久以来,在尸山血海中搏杀的直觉,才令他下意识勒马,堪堪避过对方的挥砍。

    可紧接着,第二道挥砍,以更快的速度,向他迎头劈下,孙坚来不及避让,被直接砍中左臂,刹那间,血流如注,伤可见骨!

    然而几乎就在手臂传来剧痛的同时间,第三道次挥砍再度袭来!

    马背上避让的幅度有限,以往的经验告诉江芜,此击必中。

    但是孙坚于他以往遇到的将领都不同,他凭借极快的反应速度,调整姿势,护住右臂,转而让受伤的左臂继续迎击。

    对方的第三次挥砍,生生将孙坚的左臂砍断下来!

    孙坚痛呼的同时,几乎是咬碎了后槽牙,以惊人的意志力,硬生生从嘴里挤出了文字。

    “额啊——啊——杀啊!!!”

    整个阵地,都听见了孙坚震破天地的号令声。

    “杀——”

    “杀啊!!!”

    士兵们的血液也沸腾了,冲阵的声浪一波接一波,骑兵们看不清主将的情况,只知道跟随着前军冲击。

    他们居然真的将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175章

    庐江郡舒县, 周氏府邸。

    周瑜独坐案旁,案上另有一卷满字的书册,被镇纸压着。

    书册是远在泰山郡作啬夫的好友诸葛亮托海船送来的,诸葛亮送给他的书籍都是轻薄的竹纸书页,跟孙策相处久了,再加上年龄渐长,家中长辈不再苛求他的礼仪,他就让仆役打磨了一块方石镇纸,他好腾出手来,一心多用。

    就如此时,他一只手抱着暖宝,一面阅览书册,一面在一卷空白的书册上记录着。

    这是周瑜第三次阅读这本书册,尽管他已经十分注意书籍的保存, 书页边缘还是有了折痕。

    纸书方便是方便,但在保存上,确实比书简更娇贵些。

    这本书和好友以往送来的书籍都不同。

    ——全文手誊,并且未完待续。

    这是一本记录了当朝司隶校尉, 不其县侯曹班生平的书籍。

    据诸葛亮所言,他在泰山郡的日子十分悠闲,除了收税的日子会忙碌些, 其他时候就是和乡亲话话家常,帮忙调解一下邻里间的纠纷。

    因此闲暇时间, 他便整理了这本书——“书成, 自览三遍, 受益匪浅,赠予公瑾。”

    诸葛亮的文字,和他的性格大相径庭,生动且不乏诙谐,初看之下,被文字感染,周瑜读得入迷,第一遍一口气便看完了,只觉得二十四年起伏跌宕,竟是比他族中许多长辈一辈子的岁月还要精彩。

    从第二遍开始,他就改为精读,记录下有感悟,和不理解的地方,不知不觉竟记录了满满一册。

    第三遍阅读,与第二遍间隔了近三个月的时间。

    倒不是因为周瑜懈怠,而是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

    9月的时候,扬州刺史陈温去世,袁绍遣自己的从兄,山阳太守袁遗接任。

    一石激起千层浪。

    自从曹班挟天子后,长安朝廷一日比一日稳固,王允虽然号召天下人讨伐曹班,但曹班毕竟不同于董卓,她在泰山郡时,就因为善待百姓,施政有方而闻名,后又得了善战的姑臧君,短时间内就令长安恢复了生机。

    对于曹班的专权,许多门阀士族都是保持观望态度,在他们看来,曹班是马融的弟子,那至少说明,她和他们,是可以沟通的。

    但可以沟通,和自己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作为四世三公,门徒天下的袁氏子,袁绍在世家看来,便是自己人了。

    得到消息后,扬州的士族们热闹了好一阵,但很快又消停了下来。

    因为比起中原大地,扬州的士族尚不成气候,没有一个特别突出的能站出来,表示支持,或者不支持,时间一长,就算不支持的,也不敢挑头,大家便默默当了旁观者,静待袁遗大驾。

    周氏却是其中特例。

    其实早些年,随着河内太守周景辞官归乡,屡次在动荡朝政中站错队伍的周氏一族,已是江河日下了。

    但这样的衰败的情况,却在近些年,有了转变。

    族子周瑜——的好友孙策,便是这个转变的原因。

    孙策天性外放,常在庐江各处游走,做些“行侠仗义”的好人好事,随着孙坚入京的名声传到了扬州,庐江的游侠少年也知道了孙策,渐渐以他为首聚集起来,队伍迅速壮大。

    在周瑜给孙策出谋划策,令他剿灭了一伙县府都无能为力的山贼后,孙策手下的“游侠”,性质就变了。

    10月的某一天,周氏族长深夜登门,与周瑜的父亲密谈后,又叫来周瑜。

    “丹阳郡的施氏来访,想与周氏联合,他们出钱财,我们出人,一起赶走袁遗,以施氏门生为扬州刺史,施氏可许周氏子* 前程。”

    周氏出人?周氏主支能号召的,算上仆役和刚出生的婴儿,加起来恐怕都不足二百人,周瑜看向父亲,见父亲望向院中,也跟着望去,随即顿悟。

    怀里的暖宝已经没了温度,今年秋日来得迟,走得早,周瑜放下笔,起身走到院中。

    院中,两个并排的箭靶插在地上,上面落了雪。

    箭靶是孙策在舒县时,和他一起扎的。他不喜射艺,孙策却从小拿射箭当饮水,拉着自己和他一块练习,周瑜的父亲便专门请来师傅,教他二人射箭和骑马。

    箭靶每年都要跟换,高度越来越高,距离越来越远,当两人都能站在院子的这一端,轻松射中院子另一端的箭心后,箭靶便没有再更换,一直留到了今日。

    丹阳施氏希望通过周氏的关系,联系上孙策,并利用孙策的私兵,对付新任刺史袁遗。

    但族长告诉周瑜,他们前些日子,收到了孙策父亲从洛阳寄来的书信。

    孙坚希望长子孙策能北上,随父从军。

    “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决定,公瑾,你是周氏子中最为出色的,我与你父亲已经商议过了,你父亲说,还是要看你的意思。”

    周瑜将此事稍作修改,以“我有一个朋友”为题,写信于远在泰山郡的诸葛亮,希望他能提供建议。

    诸葛亮的回信比想象中来得快。

    对方回复:“如果我是公瑾那位朋友,会先告知好友第二个消息,再告知第一个,离家远走时间不定,不差为乡邻除去贪官那两日。”

    ……

    孙策率兵离开舒县后,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安置在了合肥县。

    之后他将跟随施氏门生,丹阳郡县尉石诉一起,领兵北上九江郡,截杀南下赴任的袁遗。

    离开合肥那日,孙策起得很早。

    他和石诉性格不合,石诉出身名门,孙策手下私兵少年者居多,石诉指桑骂槐,屡屡斥责他们行事轻浮,孙策习惯性地想书信给好友周瑜,抱怨此事,但自己此次出征,可以给周瑜换来好前程,既然好友直言不讳,他也不想好友为此挂怀,便忍住了,只是去和自己的母亲道别。

    “阿母,我今早做了一个梦。”

    孙策生得人高马大,他和吴夫人拥抱,吴夫人都推不开他,想到儿子这次离开,是为了打仗,又想到多年未见,一直在外征战的丈夫,酸涩的泪意上涌。

    吴夫人抬手,摸摸孙策的头:“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阿母,我梦见,我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孙策难得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吴夫人心疼儿子,安慰似地轻拍儿子的背。

    “黑乎乎的,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就伸手,摸啊摸,四面都是灰,我用力一推,终于有了光亮,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孙策的声音越来越低,吴夫人温柔道:“我儿见到了什么?”

    “我见到……我在一口大棺材里。”

    感觉到母亲浑身一僵,孙策的声音也不觉颤抖:“我坐起来,从棺材里坐起来。”

    “我看见,旁边也是一口棺材,我的棺材很小,旁边的棺材……”

    孙策没有在说下去,他听见了母亲的哭声,松开怀抱,相顾无言,片刻后,吴夫人突然破涕为笑。

    母亲的笑颜,是他此生最大的勇气来源。

    “傻小子。”

    吴夫人的泪止不住地涌,她用衣袖不停地擦,笑颜却是那样的璀璨,那样的温暖。

    “棺通官,你这是要当大官啦!”——

    “将军,我们追上去吗?”江芜的副官问道。

    “再等等。”

    江芜的目光紧盯着从侧翼开口向西奔逃的敌军,一双杏眼眼角微下垂,像是野林中,容易被当做猎物的某种食草动物。

    但是高级的猎手,常常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侧翼假装溃败的骑兵还在向外扩散,直到敌人的前军终于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江芜立刻下令,骑兵重新合围,将敌军队尾一口咬下!

    如此循环往复,不断蚕食,纵使孙坚所在的前军速度再快,也发现了不对。

    “他们使诈!这是咬死了我们不放,要致我们于死地啊!”

    程普和韩当紧紧跟在孙坚身后,孙坚的断臂,经过紧急包扎,勉强止住血液,但是如果这样奔行,就算是铁人也绝对撑不过半日!

    “将军,我和您调换衣物吧!”程普骑马跟得有点太近了,这样的距离,骑马速度一变,很容易出事,但是程普担心孙坚坠马,顾不上那么多,而孙坚单手持缰,速度也没有丝毫减弱。

    “我来引开他们,您必须要找地方看医师!”

    “是啊,孙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韩当没有受伤,都有些体力不支了,他不明白孙坚是怎么做到维持这个速度的,只能拼了命地大喊,“将军,你撑不住的,快停下吧!”

    而此时此刻的孙坚,却根本不敢停下。

    他几乎是凭借着肢体记忆,维持着纵马的速度和姿势,任何轻微的调整,对他来说,都比断臂后的刀伤还要致命。

    他耳边是疾呼的风声,变换着曲调,是勇士的战歌,也是败者的哀乐。

    吴音,天地山川,奔流不息的吴音。

    “将军!”

    是老将程普,德谋不是吴人,为何会说吴语?

    “我们最后和他们打一场,面对面,决一死战!”

    孙坚面色煞白,用嘴死死拽住缠在左臂上的衣物,满口血沫——这是他在马背上维持止血的方式。

    他松开了嘴,衣物松动,伤口再次涌血,于此同时,他拽动缰绳,调转马头,从吼底发出一声呐喊。

    “跟我,杀——!!!”

    程普和韩当同时调转马头呐喊,额头、脖颈,青筋根根突显。

    五万精兵,此时已不足三千,孙坚一马当先,敌军阵前,正是那个斩断他左臂的男子。

    程普和韩当的速度已经都比孙坚快了,孙坚再次叼起缠在断臂的衣袖,咽下口中血沫,耳边全是厮杀之声,可是这次,却没人与孙坚这名主将近身交战。

    也就是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他勒马,面前是一条小溪,倒映出他的面目,水中之人双目爆出,鬓发炸开,面目已经完全变形。

    他的妻子曾夸他,最爱他马上英姿。

    孙坚跳下马背,头磕在地上,他慢慢爬起来,蹒跚着走向战场中央。

    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把断刀。

    有利刃架在了他的脖子边。

    “放下刀,投降不杀。”

    孙坚冷笑,举刀。

    “洛阳已归曹侯。”

    挥刀的手一顿,随即大力砍下。

    利刃毫不留情劈下。

    第176章

    弘农之战、崤山之战、洛阳易主。

    曹班接连三场大动作, 令自洛阳以西尽归,天下震动。

    战后,郭泰带着孙坚的尸首回京复命,江芜回防潼关,皇甫嵩则留下一部分人手控制弘农郡,自己带着另一部分往西,协助武宽稳定洛阳。

    今年冬季少雨,洛阳城内大火久久不熄,藏有书画古籍的皇宫更是重灾区。

    虽然洛阳皇宫抢救性保护迫在眉睫,但武宽还是下令, 先助城内百姓扑灭居住区的大火。

    洛阳的繁华比长安更盛, 它的衰败, 也比长安更惨烈。

    目之所及,皆为疮痍。

    士兵们放下武器,提起木桶,日夜在水源和火点间来回奔走,随着时间的推移,躲藏在各处的洛阳百姓见这些士兵只是帮忙,不图钱财,也纷纷现身,参与到灭火的队伍中。

    很快,皇甫嵩也率军抵洛,他带来了大型攻城器械,百姓见到时,差点没又被吓跑。

    吸取了长安重建的经验, 这些攻城器械很快被改装成了起重机,

    投入到城市的重建工作中。

    同样是利用杠杆原理, 一个带来死亡,一个举起生机。

    城内大火终于扑灭,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在见到化为废墟的洛阳皇宫时,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将,还是忍不住放声痛哭。

    现阶段的抢救工作主要针对宫内的书简和金银玉器,前者被牛车拉往城外的东观,后者则被一车一车运往受火灾影响相对较低的永和里。

    大件有价值的物品被运出后,他们就会重修宫墙,将洛阳皇宫暂时封存起来,等待长安方面进一步的指令。

    最后一天的傍晚,皇甫嵩亲自带人,手持火把,在南宫的废墟上巡逻。

    一声尖锐突兀的啸鸣,突然从长乐宫方向传来。

    长乐宫,是太后的居所。

    起初皇甫嵩还以为是有盗贼,觊觎长乐宫的宝物。

    皇宫没有围墙庇护,偷盗事件时有发生,皇甫嵩没能护住洛阳皇宫,更是痛恨盗贼的存在。

    他立刻下令,前去查看。

    然而很快,在声音传来的方向,一道白色的亮光直冲云端,钻入云层前,啸鸣转化为一声炸响,如同巨龙的咆哮,瞬间,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

    “走!”皇甫嵩不明白那是什么,加快了脚步,可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长乐宫时,又是一道啸鸣声升空。

    这次皇甫嵩能清晰地看见,亮光来自长乐宫正殿,士兵们已经有人提前捂住了耳朵,皇甫嵩却见到,亮光闪过的一瞬间,废墟上有一道人影。

    “什么人!?”

    皇甫嵩大呵一声,可声音却被头顶惊天雷鸣盖过,这次的声音比第一次更大,皇甫嵩听见声旁“扑通”几道声响,有几名士兵因为害怕,而跪在了废墟上,紧闭双眼,祈祷着,嘴里念念有词。

    “是,是龙!”“是赤龙发怒了!”

    皇甫嵩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刚想要骂,另一边有人叫住了他。

    “皇甫将军!”

    皇甫嵩回头,是武宽,也带着他的巡逻小队赶来。

    “方才那是什么?”武宽擦着额头上的汗,问道。

    皇甫嵩把跪在地上的士兵一个个踹起来:“四下查看一番,我怀疑是盗贼。”

    两方人马散开,在宫殿四周查看,没有发现盗贼的踪迹。

    夜晚的南宫十分宁静,仿佛刚才剧烈的声响和震动都是他们的错觉。

    这时,皇甫嵩的两名士兵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们二人在一处废墟上,扯着埋在废墟里的一块木板,用力往后拽。

    木板的边缘被烧焦了,一拽就断,两人跌坐在地上,其他人见状围了过来,士兵见皇甫嵩将军表情不好看,指着被半拽出来的木板解释道:“上面有字……”

    根据两位将军的命令,凡是有文字的物品,都在抢救的范围内。

    皇甫嵩挥手,士兵们一起帮忙,将木板上方的碎石和木块清理开,露出了完整的文字。

    “是长乐宫的牌匾。”武宽认出上面的字,“这个要搬走吗?”

    牌匾并不是什么珍贵的物件,但是北宫烧毁得比南宫更严重,崇德殿、德阳殿的牌匾都没能保存下来,皇甫嵩就让士兵们一起将长乐宫的牌匾抬走。

    然而当牌匾被举起来后,眼尖的士兵,却发现了牌匾之下,还有一只竹筒。

    士兵捡起竹筒,摇了摇,脸色一变。

    “里面有东西!”

    他拍掉竹筒上面的灰,呈给皇甫嵩。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皇甫嵩打开竹筒,从中取出了一卷书简。

    藏在长乐宫匾额后的书简?

    电光火石之间,皇甫嵩猛然想起一事,手不禁颤抖起来。

    ——灵帝的遗诏之争,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灵帝遗诏,是由中常侍张让宣读的,而后大将军宋奇联手袁氏发动宫变,张让身死,再无人看过遗诏内容。

    有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将书简藏起来的想法。

    “将军?”

    武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抬头和这位青年将军纯良的目光对视。

    火光下,皇甫嵩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但他很快掩过,让士兵把火把凑近些。

    “将军,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武宽似乎没察觉到皇甫嵩瞬间的动摇,催促道。

    武宽身材高大,他身后的士兵也孔武有力,自己要是动手,恐怕胜率不到百分之十。

    算了,天下还是年轻人的。

    皇甫嵩在内心长叹一口气,结束了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拉开书简。

    出乎他意料的是,书简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先皇遗诏,甚至连诏书都不是。

    这是一份汉室的族谱。

    “前头的离我们太远,看看后面!”武宽见状兴奋道。

    武宽出身凉州,说话行事百无禁忌,皇甫嵩不太喜欢他这一点,不紧不慢地展开书简。

    书简拉至最后,灵帝刘宏之后,他们看到了天子刘辩,却没有见到弘农王刘合。

    “可能那时弘农王还未诞生。”皇甫嵩摸着下巴道,士兵中有识字的,也跟着好奇凑上来。

    皇甫嵩对此无甚兴趣,想让开位置,然而视线一扫,却发现了异样。

    桓帝之后,灵帝之前,一众皇子名字之后皆备注了夭折。

    唯独出现了两个例外。

    ——刘景,还有刘真。

    “艹!这不对吧!”武宽也意识到了不对,大呼小叫地一喊,士兵们纷纷都去看那两个名字,皇甫嵩想挡都来不及。

    但这也不能怪武宽,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桓帝无后,所以邓太后才从诸侯王孙中,挑选出了先皇,过继到桓帝名下,登基为帝。

    这两个名字后面,没有备注早夭,至少说明,在将灵帝的名字写进这份族谱之前,景和真两位皇子,仍然在世!

    明明有两个皇子,却选择过继解渎亭侯?这怎么可能!

    皇甫嵩当即断定:“此份汉室族谱,定是有人恶意假造的!”

    可武宽对此却有不同意见:“如果是伪造,为何不拿出来,反而是藏起来,还藏在这种地方?”

    “况且,长乐宫每日有宫卫巡逻,什么贼人能有这通天本事,将竹筒放在牌匾后?”

    显然武宽的说辞更令人信服,士兵们隐约察觉自己触及到了汉室秘辛,各个眼冒精光:“那依将军看呢?”

    “要我说啊,这族谱一定是真的,不是说梁后善妒,故而桓帝无所出吗?一定是有人想保护这两位皇子,将他们送出了皇宫!”

    “有道理啊!”士兵们恍然大悟,皇甫嵩拧起眉头,陷入沉思。

    “那皇子们现在在哪里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武宽摊手,士兵们露出失望的表情,又听他道,“不过我们可以猜一猜。”

    “将书简藏在长乐宫的牌匾后面,你们说,除了太后本人,还有谁能做得到呢?”

    “我严重怀疑,这两位皇子,就是邓太后所出!”

    “邓太后久居深宫,将皇子带出宫殿,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想必太后也不舍得皇子在外受苦,因此两名皇子,一定是由在长乐宫身居高位,而在民间,又颇有财富和地位的人抚养……”

    武宽越说越离谱,可是细细想来,似乎真的不能排除这一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士兵们顿时议论纷纷,连皇甫嵩也不禁猜测起来。

    “我听说袁氏兄弟不睦,是因为袁绍乃婢女所出,有没有可能,袁绍其实根本就不是袁氏子!”

    “会不会是河内司马氏?我听闻京兆尹司马防有八子,皆为才俊,人称八达,一门八才子实在少见,但若其中有两个是皇子……”

    “你说司马八大,我还说荀氏八龙呢,现在想来,慈明公辞官,会不会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荀氏的话,年龄对不上吧,况且未必就是在多子之家,要我说,有双子的也有可能啊。”

    “就是嘛,曹——”

    这人话才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失言,惊慌地捂住了嘴巴。

    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一时间,神色各异。

    暮色垂帷,微风吹过,火把“腾”地一声,燃地更盛。

    故费亭侯,大长秋曹腾有一对双生的孙子——长子名操,现为东郡太守。

    次子名班,正是当朝司隶校尉,统揽长安朝政的曹班,曹君实。

    而邓太后在桓帝时,曾住长秋宫。

    第177章

    初平三年, 长安宫室缮毕,复行元日之贺。

    天子刘辩却在元旦的前一天突然犯浑,哭着闹着非要去北学府,延福宫差点没给他拆了。

    北学府早就放了寒假,临近元日,学府只剩下留宿的学生和差役,不可能再把学府的老师叫去陪天子折腾,宫人们无奈,只能给天子灌了点酒,才好说歹说哄着刘辩睡着了。

    谁知刘辩这一睡, 跟本叫不起来, 无人敢对天子动武, 延福宫只能去请示曹班。

    长安重启正旦祭礼,政治意味浓重,曹班必须把形式主义拉满,除了大肆宣传,流程繁复考究外,上至皇帝,下至群臣,衣服全部由织造坊新制。

    原本汉朝皇室的织衣部门是设在九卿下面的织室,长安取消了九卿,后续也没有恢复织室,宫廷的制衣需求以订单的形式,发至城内东西两大织造坊,竞争上岗。

    曹班平时上朝, 穿的都是大臣的全黑朝服,但这次, 她换上了侯爵礼服,与皇帝的冠冕形制相似,冕服同样是上玄下纁,头冠同样是外玄内赤,宽七寸、长一尺二寸。

    不同的是侯爵礼服绣七章纹,头戴七旒冕,其旒由青色的珠子和红色的丝线串成,只有前帘没有后帘。

    衣服是成套裁制的,最内层都是新的,新衣提前熏过,穿上后,周身暗香浮动,融入辉煌的宫室之中。

    延福宫来的时候,曹班已经换上旒冕了,正旦有三天休沐,但曹班是全年无休的,她昨天处理公文到了丑时,天不亮又要起来准备,几乎就没睡着。

    冠冕很重,她行动受限得厉害,得知刘辩居然还没换衣服,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羡慕。

    但心里可以狠狠羡慕,面上还是毫不留情。

    “先请天子上驾吧。”

    此去祭台还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先把人揣上,衣服可以路上换。

    今天就算刘辩睡一整天,也必须架着他出去刷个脸。

    幸运的是,也许是因为难得的安眠,刘辩在马车上精神满满地醒了过来,整个祭祀过程无比配合,还从礼官手里接过酒樽,亲自行了灌礼。

    加了黍米和郁金草的酒液被倒在地上,以祼享先王,酒液的香气浸润大地。

    长安开了酒禁,出名的酒品不少,用郁金酒是只是沿袭传统。

    郁金草是一种姜科植物,其块根味道浓郁,酒液辛辣,刘辩倒完酒,就在高台上打了个大喷嚏,手里的酒樽差点没飞出去,把旁边的曹班吓了一跳,她身后的侍卫甚至有拔刀的,让曹班对面的符柯瞪回去了。

    全程下来,刘辩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喷嚏之后,直接把鼻涕抹在了袖子上。

    抹完之后,又觉心虚,抬眼看向一旁的曹班。

    “曹师……”

    曹班叹气:“一会让医师给你看看吧。”

    祭祀的祝词刘辩说不了一点,就由礼官代行了,这名礼官是个生面孔,去岁文选后入职的,据说本人是在户部工作,但因为出了名的嗓门大,被礼部临时借调来搞祭祀工作。

    去年5月,吏部的《十品官制(试行)》正式定稿,经司隶校尉府、御史台、尚书台联合审定后,由尚书台引发实施。

    至此之后,凡五品以下,非临设部门令官、非武官的人事任命,全权由吏部负责,不再需要司隶校尉府签批,算是给压在曹班身上的重担,减轻一些份量。

    按照坊间流传的“字越少,文越重”的说法,这是继《新税法(试行)》后,长安在去年推出的又一重磅改革。

    前者在弘农郡、武威郡、泰山郡分别选取了三个县城作为试点,试行期三年,成效暂不显著,后者因为配套有新的官员绩效考评制度,年底御史台就在新任御史令符柯的带领下,清查出一批“不作为”的“清官”,导致正旦祭祀时,不少人都绕着符柯走。

    祭祀是公开举行的,甚至一个月前就发了公告,附近百姓都来观礼,有离得远的人看不清,问身边的人:“张大,你说上面哪个是皇帝?”

    张大最近报上了城内的夜间识字班,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也学到不少新知识,还追赶潮流,剃了胡子,虽然剃师手艺不行,下颚留了一道疤,但妻子的夸赞是他最大的荣誉,他骄傲地昂起下巴,道:“皇帝的衣服,上面是黑色,下面是红色。”

    “这你都知道?”友人癞九惊讶,他和张大是同乡,张大在长安做工三年了,他是去岁秋收后才来长安的,目前只能在招工处接零工,不比张大在造纸坊稳定。

    听说今年城西的工学院就会对外招生,几大工坊需要的手艺都能在那里学到,他也打算去试试运气。

    正旦日前,不少工坊陆陆续续停了工,放工人们回乡,城内市集街人满为患,贩卖肉脯、蜜饯、干果的食货铺和贩卖成衣、被褥的被服铺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地方。

    张大在城西租了个小院,借了其中一间屋子给癞九住,两人今日都不上工,相约来观礼,癞九就买了些干果与同乡分享。

    癞九选的这家铺子干果有淡淡的咸味,因此价格也比别家贵不少,张大的妻子刚刚诞下三子,平日生活反而比新长安人癞九拮据,这还是第一次尝瑞香斋的干果,只吃了一枚,余下都揣袖子里了。

    癞九个子不高,踮脚看了半天。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看,好像有两个人上红下黑?”

    观礼的人实在太多,城内万人空巷,不断有人往祭祀台挤,张大眯起眼睛看了看,发现确实有两个人上黑下红,心里也没了准。

    “所以到底哪个是皇帝?”

    “天家威严,天子英武不凡,应当是身量高的那个吧……”

    从高台下往上望去,象征天地的玄纁冕服华丽而贵气,身穿冕服的青年姿态清逸,兼具文人雅亮与武人干练,仿佛能从其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诸多身影又凝结成独一无二的存在。

    祭祀的安保由许褚和粟飞负责,祭祀结束后,便是正旦大宴,回去的路上经过北学府,刘辩又开始犯浑,只能让许褚带人护送刘辩先回延福宫。

    “陛下这是到厌学的年龄了。”马车里,粟飞想到刘辩撒泼的样子,强忍住笑意,帮曹班取下冠冕。

    粟飞不是专业的仪官,不小心弄乱了发髻,曹班干脆放下头发,抓了抓,让自己紧绷的头皮和大脑都放松一下。

    “他要是不想去,没人能逼着他。”曹班转着手里的发簪,从帘帐的缝隙看窗外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神情难得的放松,同在马车内的秘书官阿荷见状有些惊讶,没想到学府里学生转炭笔的坏习惯,曹侯也有。

    粟飞闻言一怔,带着惭愧的歉意,严肃道:“是下官疏忽了,我这就安排人手去查。”

    “嗯。”曹班心不在焉,发簪在手里越转越快,阿荷崇拜得眼睛都闪星星了,马车一停,发簪掉在地上。

    是准备进宫了。

    曹班捡起发簪,重新绑好发髻。

    虽然她不愿意阴谋论,但刘辩屡次因为北学府犯病,实在不像巧合,她不得不防。

    正旦大宴临时改由司隶校尉主持,曹班换回了纯黑的官服,这是她和礼部的老学究们博弈的结果,礼部要求穿全套礼服,曹班拿着医师帮她开的胃病单子,亲自登门礼部,表示戴着旒冕干不了饭,最后在尚书台一众吃瓜官员的谴责下,礼部无奈同意曹班穿司隶校尉的二品官服。

    但曹班也没撒谎,她是真来干饭的,饭前的发言环节流程cue得飞快,三公讲话还没完就让人上菜了,司空话音刚落,她立刻下令开席,自己带头下箸,不给其他朝臣任何参言的机会。

    朝臣只道今日宴席是司隶校尉也胃口大开的丰盛,也跟着下箸,食不言,殿内只能听见盘箸相触的声音。

    吃完饭曹班就想开溜,却被从头到位都没动筷子,死死盯着上位者喝完最后一口汤的吏部尚书马日磾叫住。

    “曹侯留步!”

    马日磾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落箸的声音,一眼扫去,不少人根本没动面前的食物,显然是有备而来,曹班一只腿都弯起来了,又跪坐回去,磨牙道:“马尚书何事?”

    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些人想干什么了,明示暗示的奏书她案边已经堆了不下十份,果然,马日磾起身离席,在殿内伏下身体,朝曹班行了个大礼。

    曹班黑脸:“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马日磾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一点不带害怕的,搬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古之圣贤,顺天而为,曹侯英明神武、仁德广布,实乃天命之人,当承大统,以安天下!”

    马日磾说完,立刻就有大臣应和,曹班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这么多人同时在公开场合夸她,每个人还夸的都不一样,有些甚至根本就违背事实。

    查重率0%,不是商量好的,打死她都不信。

    满朝文武劝进,争做开国元勋。

    第178章

    这场正旦大宴实在精彩, 筵席结束后,群臣一出宫门便各自散开去,急奔早就预约好的酒楼雅间, 拉小群开会。

    如今长安城内,凡是成规模的酒肆都盖了小楼, 百味斋虽然规模不及望海楼、状元楼, 却是由马氏族人出资经营,马日磾官居要职,自家酒楼保密性好,私聊他比较放心。

    当然, 其他朝臣的小群可能以吃瓜为主, 氛围活泼。

    作为今日话题的发起人,马日磾所在的小群,氛围就没那么轻松了。

    “嘶—— ,我看曹侯的意思,似乎心系汉室?”雅间内,一位大臣回想起殿内马日磾和曹班的对话,摸着胡须,忐忑道。

    从龙之功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篡汉谋逆,纵使曹班平素以温和的姿态示人,可如今天下只长安一个汉廷,汉廷内又只有一个曹侯,上位者心思难料,滔天的权势辐射下来,谁知道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命运如何呢。

    而马日磾的话, 差点没让大臣当场跪地求饶。

    “如今是汉天子的天下,在座皆为汉臣, 难道有人不心系汉室?”

    宫里的饭食虽然丰盛,但是雅间内的人几乎都没有下箸,马日磾叫来楼内伙计,吩咐传菜,见方才发言的大臣颤巍巍不敢落座,身旁的人好心提醒道:“尚书大人的意思是,还不是时候。”

    “是这个意思,我方才只是玩笑,赵大人莫怪。”

    “这玩笑可不好笑啊尚书大人。”赵大人嘴唇发颤道。

    酒楼伙计离开,顺手带上了门,马日磾这才开口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她一名女子——”

    说到这里,马日磾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没有其他的意思,我是说,这是客观事实。”

    前阵子因为在朝会上对于女子不尊重的发言,马日磾受到了来自礼部的弹劾,状直接告到了御史台,他自认身正,并不畏惧御史台,但马氏有两名族子想参加今年的文选考试,礼部有不少女官,他暂时不想得罪,才开始有意识地纠正自己的言行。

    “又是宦官之后,一步步从郎官,做到郡守,再到如今的位置,她的心智是绝非常人可以想象的。”

    确实,时至今日,礼部还有明确反对女子做官的“守旧派”,曹班没杀了他们,还让他们整日在一群女官手下做事,何尝不是曹班身为女官的仁慈呢?

    “如果她甘心于一人之下,当初接陛下来长安,她为何不自请为三公?要知道,许多人将她和董卓相比,董卓可是做了三公之上的太师,陛下唤她一声“曹师”,太傅她总担得起的。”

    可她却选择了司隶校尉这个二品官职,掌监官之责,可领兵戍卫京师,皇子、三公以下及旁郡国,无所不纠。

    一个没有野心的人,会选择这个位置吗?

    正旦大宴的劝进行动,早在曹班搬入司隶校尉府时,就埋下种子了,大臣们隐忍不发,无非是在等待时机。

    但马日磾选择在今日挑明,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时机到了。

    ……

    “他们这是想把主公架起来。”曹班的书房里,符柯冷笑道。

    她和贾诩一个抱臂靠窗站着,一个拢袖立在书案边,井水不犯河水。

    “上意难测,他们为了家族利益考量,无可厚非,有所图便有所求,利用好就是了。”贾诩面无表情道。

    曹班杂乱的书案上,左右各放着一摞人事档案,中间摊开的,正是一份辞藻华丽的劝进书。

    曹班因为急食,和他们聊到一半,跑去院子里吐了,医师正在外间给她看诊。

    贾诩作为马日磾的上司,没有管好自己的手下,符柯看见他的脸,就感觉拳头发痒。

    “哦?尚书令大人怎么还向着他们?那依您的意思,主公现在就应该去把延福宫的那位处理了?”

    贾诩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曹班一回书房,就听见他语出惊人:“我的意思是,应该马上处理冀州那位。”

    “我说奏书里面没有你的,还和姐姐说你不急,姐姐不信,看来姐姐说得没错,原来你才是最急的。”曹班淡笑着回到书案前,点着那份展开的劝进文书道,“看下来,这份文采最好,可以送去文史馆留档。”

    符柯挑眉,看向贾诩,意思是,你可以开始狡辩了。

    贾诩面不改色道:“我不上书,是因为我知道曹侯不需要劝,我着急,是因为其他人不知道这点,尤其是不知道,您和段君的关系。”

    “眼下,您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三辅、司州、凉、并、交、还有半壁兖州及幽州,但其他人恐怕不这么看。”

    曹班将军权交给了段宁,群臣劝进,是从龙,也是试探。

    人心难*齐,曹班郁卒也是因为这点,而贾诩给出了他的诊断方案。

    “依臣之见,需要由段君,为长安带回一场胜利。”

    在拿下洛阳之后,曹班的势力版图已经是庞然大物,再无法掩饰扩张的意图了,既然如此,何不一鼓作气,统一北方?

    “他说得也有道理,还有什么,是比胜利更能凝聚人心的呢?”第二天,段宁通过玉佩,得知了正旦日的事情。

    “我总觉得,他还是不相信我。”符柯从军部调到御史台,曹班提拔了情报部出身的粟飞,而不是让凉州田庄出身的武宽接替符柯暂领军部,曹班怀疑,贾诩对这个调令有意见。

    曹班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姐姐,段宁道:“不用怀疑,你的直觉一向准,这小子应该就是有意见,还专门点我名字,这是生怕我们俩和袁氏兄弟一样撕弟吗?”

    曹班咂摸了一下,后知后觉,人从榻上跳了起来。

    “他不会暗恋你吧?”

    玉佩那边传来喷水的声音。

    “你从哪得出的结论?”

    随即段宁又反问道:“不对,你这么惊讶做什么,喜欢我的人海了去了,多他一个多正常。”

    曹班有种突然得知同事是夫妻的惊悚感:“你,你,你还知道?”

    段宁大方点头,可惜曹班看不到:“知道啊,我又不瞎,但我没那个意思,也没给他希望,都是成年人,怀揣一点浪漫感情挺好的,又不影响工作,他不是一直控制得挺好吗?”

    曹班讷讷点头,可惜段宁也看不到:“你,要是对谁有那个意思,一定要告诉我。”

    “嗻——”段宁笑道,“司隶校尉侯爵大人。”

    虽然马日磾被尚书台以越级上报的由头,罚了两个月俸禄,但很快,一份由军部转送尚书台审定的人事调动方案,让马日磾等一众劝进者安下了心。

    军部拟定,由马腾任青州刺史、游树任徐州刺史,段宁为兖州刺史,后升州牧。

    在马日磾看来,这份文书一旦公告天下,基本就等同于开战宣言了。

    曹班的势力版图,目前只有青州北海国以西的部分,段宁的军队正在那里,拿下北海国只是时间问题,方案中,段宁会凭借在青州的战功升任州牧也印证了这一点,但徐州有黄巾之乱时朝廷任命的刺史陶谦,游树要想坐实这个刺史位置,只能自己去打。

    兖州东郡的曹操是曹班的兄长,他斩杀了前任刺史刘岱,与曹班的泰山郡仅仅隔了一个东平国,这本应该是好消息,可惜乱世没有兄弟情,曹操舍亲求邻,与袁绍交好,而袁绍又是曹班统一北方最大的敌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二曹恐怕和二袁一样,难逃一战。

    事实上,这份文书确实等同于战书了,但尚书台以最高级别的涉密文件来办理,还附加了作战方案——人事任免通常不会如此啰嗦,这就导致文书从军部到吏部,征求意见,调整内容,再次征求意见,前后没个半年是发不出去的。

    这是曹班无奈之下,安抚人心的缓兵之计,战争不是几个大臣上下嘴皮一碰,激得上位者热血沸腾,说打就能打的。

    且不说刚刚击败孙坚,收回洛阳,需要时间休整,二京之争时期,袁绍没有给王允一兵一卒,反而还在王允死后,实力得到了进一步增强。

    当初,王允立幽州牧刘虞的儿子刘和为帝,刘虞就派了一队兵马,给儿子称帝撑场面。

    结果刘和死了,刘虞的兵马在河内郡被袁术的人抢走,成为袁术南逃的最大助力,这事和洛阳易主前后脚发生,袁绍便顺势将事情栽赃到曹班头上,说是曹班助袁术劫了人。

    儿子没了,兵马没了,还都是因为那个曹君实,这下刘虞便彻底倒向了袁绍。

    而曹班想出兵打袁绍,统一北方,就必须保障南边的汉中和西边的羌胡不作妖,还要确保势力范围内民生不乱,她不可能像某些军队以人肉充军粮,粮食供应也是一个大问题。

    胜利的果实越诱人,失败的代价就越惨痛。

    姐姐曾说,若有千人仰仗你谋生,你就不得不殚精竭虑,言行举止处处小心,如今她治下有百万之众,私下里,她会因为忧虑,而感到生理性的疼痛,一呼一吸都艰难无比,但她没有想过放弃,就像前世最痛苦的那些时日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每回望,她都不曾为过去的选择而感到后悔。

    第179章

    太行山下,头戴斗笠的少年踩着泥泞的融雪,在村民的指引下,找到了这处位于山南的农舍。

    还未进院子, 少年就听见屋后头有人在唤。

    “阿文——”

    “阿武——”

    “你们不要死啊!”

    那声音凄惨哀婉,少年迟疑:“先生还有其他兄弟?我恐怕来得不是时候……”

    “哪有,您来得正是时候!”带路的村民扬起大大的笑脸,与之相对的,是院内一声接着一声的嚎哭。

    “这……”少年看了看日头,似乎想改日再来,村民得了少年的赏钱,连忙殷切地,解释道:“使君莫怪,这人是有些疯病的,他家哪有什么兄弟?他就是一个人来的,来时连个包袱都没有,只提了两只没毛的大鹅,村里寡妇心疼他年纪轻轻的,才便宜租了这院子给他。”

    少年闻言,想着来都来了,踮起脚,四下看了看。

    “我见这院子,怎么连棵树都没有?”

    他从北海国去长安,路过此地, 听闻有善养鸡者, 家中畜鸡百余头, 卖鸡及子,得钱千万, 特来求教。

    “哎呀,使君有所不知!”村民表情夸张道,“他家的鸡都不睡树上,而是和人一样,睡屋里头!”

    “说了不要唤我使君。”少年皱眉,“人和禽兽住一起,不脏么。”

    “阿文——阿武——”院子里又传来呼声,一声比一声哀切,“你们不要抛下我啊——”

    “他家真没有兄弟?”这哭声情真意切,少年都有些动容,“你莫不是在诓我?”

    村民乐呵呵道:“使君哪里的话,那我就陪使君到这里了?我家里头的催着我把锄头修了,我得赶紧的,不然又叫那婆娘以为我去混日头了。”

    少年只得点点头,下定决心,转身叩门,手差点就摸到门上的鸡屎,硬生生吓得他倒退三步,再次对进入这间院子,产生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站在院门口的少年,正是进京复命的荀彧。

    北海国的国相孔融拒绝放段宁进城,军部改由戏志才接替荀彧,作为接下来行动的谋主。

    根据军部的内部消息,段宁手下的副将马腾将被任命为青州刺史,孔融不能接受西凉军进城,但刺史到访,他孔北海自诩忠孝,若是还不放人,那便是谋逆,段宁的军队可以光明正大的打进去。

    既然拿下北海国不需要谋主,那么改换戏志才,必然是为了接下来的行动。

    他第一次实战,帮助段君推掉了乐安国和齐国两个封国,虽然止步于北海国,但对于一个还未满十六岁的少年郎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出彩的成绩了。

    可他内心却并不满意。

    戏志才也就比他大两岁而已,却能作为河阳之战的谋主,那可是击败董卓,改变了时局的大战啊!

    荀彧内心暗暗较劲,不管接下来曹侯的动向如何,粮食总是军民大计,若是这宅院里的先生真有畜鸡之才,纵使需要他用鸡屎洗澡才能出山,他也是愿意舍生取义的!

    于是荀彧眼睛一闭,抬手叩门。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怀里抱着两只鸡,红着眼睛开了门,正好与荀彧四目相对。

    “我,我来是想问先生这鸡……”荀彧结巴道,视线扫到那两只鸡,眼膜翻起,鸡喙微张,再看男人的表情,便知自己失言了。

    “你来迟了。”男人道。

    “……节哀。”荀彧真诚地哀伤道。

    男人叹了口气,道:“算了,便宜卖你,你买么?”

    荀彧眨眨眼,哀伤的表情还没收回去:“啊?”

    郭嘉翻白眼道:“你不是来买鸡吗?”

    说完他一手抱着两只死鸡,一手推开柴门,让了身位:“请进吧,里面也有活的。”

    荀彧直觉此人甚是古怪,上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人,他被骗得很惨,因此他借着拢袖的姿势,手摸上袖袋中一只竹管。

    竹管里面放有一种特制的粉末,能朝天上发出信号,随他进京的护卫队就在村口的树林里,因为担心惊扰到村民,所以他才独自进村。

    男人浑身散发着怪味,衣服黑糊糊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制,荀彧和他隔了一段距离,跟着人绕过前院,终于见到了村民所谓“与人同住”的鸡。

    果然,并没有像村民说的那样夸张,这鸡虽然不栖与树上,但也只是住在一间有顶的竹屋内,屋子很矮,人要冒着腰才能进去,四面有窗,但是被封上了,男人抱着鸡进去,在里面招呼他。

    “来,阿文的姐姐阿学很不错,天天下子,你要不要看看,他的兄长阿奋很漂亮,声音也很亮,每日最早打鸣的就是他,你想要哪种?”

    荀彧傻眼:“你给鸡取名?”

    郭嘉点头,如数家珍:“我孤身在此,他们就是我的朋友和家人,每一个都有名的,阿进、阿恪、阿勉、阿旭……”

    荀彧总算明白这人身上的古怪来自于哪里了。

    此人识字,便是给鸡取名,用的都是顶好的字,一个识字的人,却独自一人来到这村里,畜鸡为生,怎么不古怪呢?

    于是他有心试探道:“舜父夜卧,梦一凤凰,自名为鸡,鸡乃凤凰子,当栖于枝头,怎能宿于幽篁呢?”

    郭嘉仿佛没听懂一般,对这位衣着华贵,仪态端庄的少年郎道:“人住在屋子里,就不会担心有盗贼,鸡住在棚舍里,就不会担心有豺狼,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栈鸡多食少动,又有屋子住,自然长得快,产子多,我反而疑惑,为何大家都选择树养,而不栈养呢?”

    “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选择。”

    荀彧斩钉截铁的回答令郭嘉一愣。

    他不是没领会到少年的意思,但从少年衣着和言行,不难出其士族身份,他刚才一个顶级门阀士族帐下离开,无意再跳一个火坑。

    而荀彧这边,则认定郭嘉是一位隐士,只是不想卷入纷争,才寻到太行山下的僻静村庄,偏安一隅,因而恭敬拜服道:“多少百姓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更何况是家禽呢?先生大才,能使家禽过上人的日子,何不随我的主公一起,将这样的生活,带给更多的人?”

    少年言辞恳切,明亮双目里是几乎满溢而出的真诚。

    郭嘉隐约预感到,自己又要跳坑了。

    上一次,就是信了荀友若的鬼话,再加上袁绍那厮,表面功夫确实到家,他才投了袁绍帐下。

    结果力荐他投奔袁氏的荀谌自己先溜了,袁绍只因为他没完成求娶的任务,就罚他去为军中养大鹅!

    他受不了袁绍的侮辱,提着那两只从长安带回来的无毛大雁,赌气一般,在太行山下安定下来,开始尝试养家禽。

    没想到这一养,直接刷新了他的天赋树,他内心更是忧愤。

    我郭奉孝,就是养鸡,也能养出名堂来,是你袁绍识人不清!

    可人就是会两次掉入同一条河,他被荀彧的真诚打动,试探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主公是谁?”

    荀彧踩着鸡屎,昂着下巴,自豪道:“我乃颍川荀氏子彧,我家主公,正是当朝司隶校尉,不其县侯曹班!” ——

    “好一个司隶校尉,不其县侯!”

    冀州治所邺城,刺史府上,袁绍坐上首,而他左下首第一席,正是他口中斥责之人的兄长。

    曹操不顾谋臣钟繇、荀攸等人的反对,带着兵从兖州赶来,和袁绍商议如何对付自己的“亲妹”。

    这次随他参会的谋士,诸如刘晔、程昱等,不是落魄的贵族,就是东郡的寒门,自他离开洛阳后,便少有名士来投,显然比起袁绍,他欠在家世,比起曹班,他欠在权势,都是一同长大的青年人,短短几年,他们之间的差距,竟然就到了不可逾越的地步。

    尤其是当他风尘仆仆赶来邺城,袁绍居然只派了一个小吏来迎,嘴上说什么我与孟德不分彼此,到了内堂还是让他卸了兵器,这不还是防着他么?

    曹操心中有气,但也明白局势艰难,如果他不投袁绍,唯一的选择就是投曹班——他实在不想用“投”这个词,可偏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假妹妹,确实是能逼死王司徒,斩杀孙坚的狠角色。

    上首的袁绍当着曹操的面骂曹班,说她得了司州就要做司隶校尉,要是再让她的地盘壮大下去,她是不是还想篡汉云云。

    袁绍的手下和曹操的手下都在瞧瞧打量曹操的表情,曹操内心暗骂,我要是有意于她,来这里岂不是自投罗网?既然接纳了我,为何不能信我?

    这个袁本初,果然还是本性难改。

    活该手下有人私下找我。

    想到这里,曹操脸上挂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堂内众人见状,心道曹氏兄妹果然如袁氏一般,彻底决裂了。

    但其实,袁绍这般讥讽曹班,并不是为了试探曹操对曹班的感情,而是为了试探另一件事。

    见曹操油盐不进,袁绍不得不更加直白,话绕了一大圈,才踩上正题,故意用一种八卦的表情,问道:“我曾听人道,曹班其实并非曹氏子?”

    第180章

    曹操几乎在听完袁绍的话后, 立刻放声大笑起来。

    “荒唐,实在是荒唐!”

    他一人的笑声委实有些突兀,于是他身边的谋士们,在程昱的带头下,也跟着笑起来。

    堂内的气氛,似乎也因为这笑声,活络了起来,曹操带着笑意问道:“本初是从哪听说的?”

    袁绍见状,也收起打量的表情,一副闲聊的样子:“呵呵,孟德不曾听闻吗?这消息还是从洛阳传出来的,如今邺县全城百姓,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他微笑着,仿佛在说邻家的趣事,可其言内容,却不啻于一道炸雷。

    “传言道,曹班乃汉室子,孝桓皇帝之后。”

    曹操一怔,强行按下内心汹涌而出的回忆片段,瞬间摆出略显轻蔑眼神:“洛阳的传言,能传到远在邺城的你我耳中,还全城百姓皆知?”

    他嗤笑一声,道:“这怕不是她自己传出来的吧。”

    袁绍显然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曹操这么一说,他也觉出些不对味儿来。

    曹班自己传的?

    她一个女人,传这种消息出来做什么?

    她难道真的想当皇帝不成! ?

    袁绍的表情比夏季的天气转变得还要精彩,曹操内心也是汹涌翻腾, 却还只能面不改色的继续扯谎:“我从小与她一同长大,她只是因为行为出格,而被我的父亲逐出家门。”

    “我与她一母同胞,我肖父,她肖母,故而生得不像,怎么能说她不是曹氏子呢?”

    袁绍却依然不相信,道:“孟德的祖父是大长秋,曾服侍过邓太后,要插手宫里的事,应该也很容易吧。”

    曹操听不得别人侮辱他的祖父,黑脸道:“本初莫不是被手下的人诓骗了,真有这样的传言吗?曹君实你也是认识的,你观其样貌,有汉室的威仪吗?就算是,她一个女郎,藏起来又有何用处?”

    传言确实只是说皇室有两个皇子流落在外,没说就在曹家,袁绍只是借机试探一番,曹操这番话令他无法反驳,他也信了曹操的说辞。

    不过,若是皇子不在曹家,那会在哪里呢?

    流言中也有说,他袁绍就是当年那个被抱出皇宫的皇子呢。

    他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那位据说是他生父的袁逢,一直区别对待他和其他袁氏子,他甚至不能以儿子的身份,为他服丧。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呢?

    和袁绍主持召开的其他集会一样,这场集会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没有形成任何决策和建设性意见。

    集会结束后,袁、曹又各自在书房,召见了自己的亲信。

    袁绍在逼死了前上司韩馥后,收下了他的谋士沮授,沮授向他献了一个奇策,可化解他当下的危机,因而颇得袁绍信赖。

    沮授见方才堂内的情形,担心袁绍真的信了曹操的话而误事,急道:“授以为,曹孟德还是不足为信,此人城府颇深,得了东郡还不知足,又杀了兖州刺史,如今他来投靠主公,无非是冀州地广,据兖州北,他不得不与主公合作,可他和曹君实毕竟为双生,如果曹班真的是曹氏子,这么多年的情谊,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龃龉,又岂能是轻易割舍的?”

    谋士逢纪虽然不喜欢沮授,但现在沮授是袁绍眼前的红人,他暂时不想得罪,因而附和道:“而倘若曹班真是出身汉室,那曹孟德就更不可信了,曹家先祖以奉汉室而得荣,一旦曹君实谋逆,他随时可能会背叛主公!”

    袁绍这心才放下来,被谋士们这么言辞恳切地一说,又犹豫起来。

    于是他看向谋士辛毗,辛毗和逢纪、沮授都不对付,尤其是逢纪,几乎每次逢纪提出意见,辛毗都要反驳,袁绍也习惯了听完两边意见后,再做决定。

    然而奇怪的是,这次辛毗没有反对他们的话,反而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自从辛毗的兄长辛评被郭汜斩杀后,辛毗就总是摆着一副苦脸。

    如今曹班坐拥二京,段宁背叛袁氏后入其麾下,被远派至青州,如果二人关系没有破裂,袁绍面对的就是两面夹击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袁绍自己心里也不畅快,但这么多人还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他还是要维持好士族子弟的风度,在各家之间纵横博弈,他瞧不上辛毗成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因此也没再询问他。

    “算了,既然如此,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

    旁边角落里,一个头戴长巾,几乎只露出一片下颚的男人,听到命令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另一边,曹操的临时住处内,就比袁绍的书房热闹了许多。

    “去查查,袁本初说的流言,到底是什么!”曹操生气道。

    袁绍试探曹操的话,他自己不信,可曹操几乎是瞬间,就相信了。

    曹班竟然是汉室子! ?

    这个认知一边刺激着他,一边又令他感到醍醐灌顶。

    他不断回忆着,从曹班的突然离开,到祖父的离世,再到汉室的动荡变化,他越想越觉得可能,也越是觉得心惊。

    但同时,内心又涌上一股奇怪的平衡感。

    曹班之所以超乎常人,处处胜过他这个兄长,是因为她的汉家血脉!

    是她的身份和自己不同,所以他才比不上她,而她身边的人,也许是因为她尊贵的身份,才会死心塌地的跟随她!

    很快,就有去城里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传报。

    “确实是从洛阳流传出来的,说是在南宫废墟,发现了两条赤龙,赤龙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份汉室族谱,上面写了两个流失在民间的皇子的名字,其中一个,正是曹班!”

    堂内顿时炸开了锅,而曹操却敏锐的抓住了其中关键。

    “两个皇子?”

    “是!流言有好几种,但都说是两个!”

    程昱听完,第一个反应过来,当即跪在堂中,一脸敬畏地对曹操道:“我早就说过,主公于东郡、于兖州,于天下百姓,就是太阳照耀到大地上的灿烂明亮!袁绍无德无才,徒有虚名!主公只能利用他,断不可信赖与他啊!”

    程昱是他在东郡一手提拔上来的,这小子别的优点没有,说话特别好听,来太守府报道的第一天,就是这么跪下来,一边说曹操是他的明主,他的太阳,一边就在自己本名“立”上加了个“日”,改成了昱。

    曹操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他每次见袁绍心情都不会好,因此这次就把他带上了。

    程昱这么做,说得好像传言中的另一个皇子,就是他一样。

    要不是他和他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都要信了。

    可如果曹班真的是皇子,自己不是,另一个皇子会是谁呢?

    曹操的手下没有像程昱这么狂热的,但也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他应该继续与袁绍合作,壮大地盘的,有开始因为这个流言,劝说曹操向长安写信的。

    就在大家热烈讨论的时候,负责看守后门的侍卫匆匆进来,和曹操耳语了两句。

    曹操脸色一变,当即提着衣袖下了座,急急来到后院。

    侍卫没有通传,不敢随便开后门,来人在后门外,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踪迹。

    好在门很快再次打开,曹操出现在门后,恭敬地请他入内,随即当着他的面,对迎门的侍卫怒道:“尔等怎能对佐治如此傲慢无礼,可知这会坏我大事!?”

    说着竟然当场拔剑,作势就要将侍卫当场斩杀。

    这可把来客吓坏了,连忙拉住曹操阻止他。

    “看在佐治的面子上,饶你一命!”曹操气还未消,一旁的一名文士对来客笑道:“主公向来便是这般偏袒自己人的,您以后就会知道了。”

    来客一边擦着额角的汗水,一边安下心,连连点头。

    来人正是背着袁绍联系曹操的辛毗。

    辛毗与兄长,凭借着丰厚的家资得到袁氏重用,兄长因为讨伐董卓而战死,袁绍作为讨董联盟的盟主,自己却率先撤退,实在令他心中怨恨不已。

    再加上,比起袁绍帐下的其他谋士,自己并不能得到重用,逐渐感到自己被边缘化的辛毗,因此产生了离开的想法。

    曹操在后院的一番“发怒”,让他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没错,被请入堂内上座后,急忙将自己得到的最新情报告诉了曹操。

    “袁绍想派人,谋害费亭侯,嫁祸于曹班,以此来彻底离间曹使君兄妹二人!”

    曹操的手下都习惯用曹嵩离开洛阳前的官职——太尉,来称呼曹操的父亲,因此乍一听见“费亭侯”曹操还反应不过来。

    谋士刘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疑惑道:“太尉大人在琅琊国,那里可不是曹班的地盘,袁绍要如何嫁祸?”

    随即他很快又想明白过来,道:“恐怕袁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姑臧君在北海国,曹班又占据了泰山郡,从兖州或者青州,去琅琊国,都很便宜。”

    程昱对曹操的家室并不熟悉,听完刘晔的分析后,立刻道:“当务之急,使君必须马上书信给太尉大人,接他来兖州!”

    这消息是辛毗带来的,他当然也要趁此机会表现自己,急忙道:“不不,袁绍的手下的刺客,是在洛阳行走多年的“探丸”,他们经验十足,行动极快!若是书信去兖州,恐怕会来不及,使君最好能派兵,或者亲自带兵,快马去救!”

    曹操也知道事不宜迟,然而一听到派兵,他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了。

    他带人来这里见袁绍,不是真的想投靠袁绍,而是希望能借机会,从袁绍手里,再得些地盘的,本来他还嫌自己兵力不够用呢,如果这时候分兵去兖州,一来一回的路上不知耽误多少时间,他怎么耗得起呢?

    可有人要杀他的亲爹!作为嫡长子,他怎么能不管呢?

    程昱惯会察言观色,在一旁猜出了曹操的纠结,思忖片刻后,道:“不如使君将此事一并告知曹班?她是汉家子什么的,毕竟只是无人证实的流言,名义上太尉大人还是她的父亲,她不管的话,传出去,如何面对世人?”

    刘晔举一反三,很快应和道:“干脆也将这个消息一并告诉姑臧君?假如她的人真在那里,她不管,太尉大人要是有个万一,岂不是也能栽赃到她头上?”

    于是当天,曹操亲自书就两封信,分别寄往洛阳和泰山郡。

    这是时隔十四年后,他第一次,与他的“妹妹”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