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距离长安城百里远的蓝田县,县尉王恒坐在府中正堂,他的妻子正在安慰一名哭泣的妇人,妇人身旁的男子神情紧张地看着里间的方向。
半晌, 一个名年轻的男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男子身着浅色麻衣长袍,长袍质地简朴,却整洁而挺括,腰间系着一条布带,布带上挂着一只精致的药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清香。
他的发髻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一夜未眠照看病人, 他的脸上只是有些淡淡的疲惫, 行止依然颇有风范。
见男子出来,县尉连忙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男子看了看县尉身后一脸哀愁的夫妻,欠身道:“机医术不佳, 使君恐怕还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县尉身后扑通一声,妇人倒在了地上,他的丈夫急着去掐妻子人中,着急地呼道:“六娘!”
“神医!神医!快来看看六娘吧!”丈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这话,竟然也昏倒过去,县尉见状, 也过来帮忙。
“哎,贤弟!贤弟!撑住啊——”
倒在地上的两个人, 正是王庄村王三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一家和王县尉一家是同族,男子是王恒的从弟,他的长子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次子天生残疾,幺子王三是他们家香火传承的唯一希望,一向是小心看护,好生养着的,可昨日从外面玩回来,不知怎么就突发恶疾,上吐下泻。
王三一直嚷嚷着说疼,可问他哪里疼,他又说不上来,他的父亲想将孩子送给乡里懂医的老人看,妻子死活不同意,非让他送来从兄府上,给那位借宿的游医看。
游医救了县尉小女的事早就传得满城皆知了,王父见儿子表情痛苦,也是心急,于是便和妻子一起,用村里唯一一辆马车,将儿子送到了蓝田县城。
张仲景游历各地,治病救人无数,令他束手无策的病例也有很多,但每每见到这样的场景,还是难免动容,他将夫妻俩唤醒后,对他们道:“你们进来陪陪孩子吧。”
医师的话说到这个地步,王母顷刻间泣不成声,王父搀扶着妻子进入里间,县尉跟在后面叹了口气,也不好进去打扰,让妻子去吩咐下人,备些安神的茶汤来给从弟。
王父进到里间,去看榻上的王三,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将儿子送过来时,儿子明明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面色苍白到吓人的地步,此刻榻上的男孩却是面色红润,乍然看过去,就好像在熟睡一般。
他也不懂医术,见状内心燃起了一丝希望,诧异道:“我儿明明气色尚好,怎会……”
张仲景行医多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古怪的病例。
他自问览阅古今医书无数,各种病症就算没有治愈的法子,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令他完全摸不清头脑。
他只能将男孩的手腕递给他的父亲,王父摸着脉搏的位置,什么也感觉不到,心里凉了半截,王母去探儿子的鼻息,探完后,忍不住抱着儿子的头哭了起来,王父的心又彻底凉了。
张仲景尽量用通俗的方式解释道:“小郎君病发突然,身体无明显病灶,似乎是受惊吓所至,但他面色古怪,恐怕是因为病在心血,受惊而发,平时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来势汹汹,回天乏术……”
王父脑袋嗡嗡的,只听到回天乏术几个字,终于忍不住,抱着儿子嚎啕大哭起来,王三搭在胸前的右手,却在这时抽动了一下。
张仲景站在榻边,时刻注意着病人的情况,见状立刻让小童扶夫妻俩到一旁,走上前,从王三的衣襟里,摸出一个东西。
“这是——”张仲景诧异地看着手里串着狼牙与玉环的丝绦项链。
胸前挂玉,这是贵族才有的习俗,而且为了彰显财富和权势,都是露在外面的,怎么会藏在衣襟里?
而且居然还有狼牙……
就他了解,只有羌人胡人,才会在胸前悬挂狼牙和宝石的项链。
这不是王三的东西。
甚至也不是王家的东西。
张仲景回头,看了一眼王父,王父见他手里拿着玉佩,抽噎着,眼神躲闪。
好吧,看来这玉饰来历有鬼。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张仲景心道。
不该问的不问,这可是他行医在外的保命要诀啊。
因此张仲景什么也没说,随手又将玉佩有雕刻的一面翻过来——
一条游龙赫然出现在眼前,龙首昂扬,双目炯炯,龙尾盘曲,纹络镌刻精致而复杂,如云朵缭绕,又如火焰跳跃。
张仲景连忙摸到龙爪的位置,数了数。
……
要命!
王父还在安慰妻子,张仲景如临大敌一般,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王三衣襟,问道:“这玉是最近才让小郎君戴上的吗?
王父知道王三从河里捡来一条玉饰,儿子只是在他面前显摆了一下,说不想拿去换粮食,他也没细看,想着哪那么容易就能摸到玉了,因此就随了儿子,一听张仲景问,本来还有些心虚地支支吾吾,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大变,问道:“可是那玉饰与我儿反冲?”
张仲景凝眉,也没做肯定的回复,只是道:“未必与小郎君的病有关,但还是取下为妙。”
他说完,王母突然责备丈夫道:“我早说了不要让儿子去捞死人东西……”
张仲景只听了死人两个字,脑子里各种可怕的联想就不可避免地蹦出来,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最好到此为止。
他一个激灵起身,堵住两边耳朵,小碎步跑到外间,想着再最后给那孩子抓点药,也算是尽人事了,却在这时,听见府邸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张仲景唤了身边服侍的小童问话,小童回道:“是有人求医,嚷嚷着一定要见您。”
自他离家,每到一个地方,上门求医问药的人都多得数不过来,他带了门客童子十来人,寻常的疾病就交给他们出诊,通常只有令他感兴趣的疑难杂症,他才会亲自见。
“你有将我的规矩告诉他们吗?”县尉待他十分热情,他客宿别人家院子,当然不好打扰主人。
小童道:“说了,可那小女郎说,正是怪症呢。”
小女郎?
张仲景疑惑道:“是病人自己来的吗?什么怪症?”
“不是病人,说是白头。”小童复述女孩的话,道,“一眨眼就白了,一丝黑发也不见了。”
骤生白发吗……
一夜白头的传说不是没有,相传春秋时期的吴国大夫伍子胥,在逃跑途中,就因为辗转焦虑而一夜白头。
但那也只是传说,白发可以骤生,满头全白,还是瞬间,怎么听都不想是真的。
不过左右他也不想再接触王三一家了,这个病人正好给了他借口,因此他托人转告县尉,说有急症求医,便随着那小女孩和驾牛车的老妇人,离开了蓝田。
大丫没想到,自己真能请来神医。
隋家阿母架着牛车,载着他们一行人匆匆回到王庄村,大丫在前头引路,村里的小孩见到外人进村,纷纷好奇地跟上来,一群人来到大丫家屋子前,屋子里传来女孩的哭声。
大丫听见阿织哭,连忙拉着张仲景的衣袖,催促他:“快点儿!二壮快死了!”
张仲景想不到这小女郎力气这么大,下车时差点没摔着,见女郎如此心急,心道这名叫二壮的病患,恐怕就是她的兄长了。
当他进了屋子,见到榻上躺着的那位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时,饶是他见多识广,还是怔住了。
他还以为是小女郎为了请他,刻意夸大了说的,没想到竟然真有人会少生华发,而且是真的,一丝乌发也没有的全白。
他离开让童子打开药箱,探了探对方的状态,一探之下,又是内心大骇。
一日之内,见到两个怪症,而且这个和早上那个孩子的症状正好相反,若说早上那个是气血充盈到肉身不足以容纳,这个就是气血虚亏到无力支撑肉身。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扒在窗口窥探的孩童们见到榻上的人,不断发出或猎奇,或恐惧的惊呼,张仲景让小童将屋外的围观的孩子驱走,凝神静气,伸手刚摸向对方的衣襟,突然顿了顿。
小童在一旁疑惑道:“郎君?”
张仲景眸中掩去一闪而过的神色,面无表情道:“无事,你去外面守着。”
屋子里,大丫和阿织姐妹俩一左一右跪在段宁身边,两双眼睛巴巴地看着张仲景,片刻后,张仲景收了针,深呼吸后,看向大丫道:“敢问这位是……”
一直没帮上忙的阿织立刻回答道:“她是阿姊从河里——哎哟!”
大丫在阿织背后掐了一把,打断妹妹道:“她是村里的寡妇,我和妹妹看她可怜,才来帮她的。”
张仲景点了点头,又道:“你家还有其他长辈吗?”
隋家阿母年纪大了,将他们接回王庄村后,就回自己家里歇息了,大丫摇了摇头,她知道寻医问药需要钱财,如果让父亲知道这事,他一定不会同意救二壮。
她不想丢下二壮……
可是她们一家连今日的饭食都不知上哪弄呢,她能拿什么给神医作报酬呢?
大丫一边想着,眼眶不自觉有些发热,阿织也紧张地拽住了姐姐的手臂。
张仲景心想,这两姐妹还真是心善之人,面对心善之人,他总是能温柔以待的,因此他起身,行礼后郑重道:“她的病确实是机生平罕见,这样吧,我让人来接她去县府医治,不论医好与否,我都不会收二位任何报酬。”
大丫一听,惊喜过后,又有些怀疑,没有立刻答应,张仲景识趣道:“小女郎若是不放心,也可随我一起去县城。”
大丫要照顾父亲,不可能离开,犹豫间,阿织自告奋勇,表示姐姐留下,她去蓝田。
大丫知道妹妹是想去县城玩,但是妹妹还小,她也不放心,最后还是神医将一块玉佩给大丫,作为信物,她才点头放人。
回到蓝田县后,张仲景果真没有食言,妥善安置了阿织,尽心尽力为段宁医治,好不容易令她的状态稳定下来,忙了两天,直到第二日黄昏,他才吩咐仆从备水,沐浴洗去一身疲惫后,心情颇好地在书房看书。
他旁边的小童,却心情很不好,毛手毛脚地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动静。
张仲景叹气,放下医书,看着小童道:“说吧,你又在闹什么脾气?趁着本公子心情好,可以勉为其难地开解你一下。”
小童是张仲景从家里带出来的,从小跟着张仲景锦衣玉食,张仲景离开张家后,日子不比从前,他也从没有抱怨过,尽心尽力地服侍公子,可是今天这种情况,他还是有些看不过眼。
“郎君为何要带她们回来,就算那女子的病症罕见,直接在她家里给她治不就行了,你看那小女郎的样子,跟没吃过饭似的,我们的钱财本就不富裕……”
前日张府刚派了人到县里来,劝郎君回乡举业呢,他那会儿还忿忿地怼回去了,语气一点儿也不客气。
可要是按那个小女孩,一顿恨不得吃他们三顿的消耗速度来看,那个女子要是一直不好,他们难道一直供着吗?
张仲景坐在案旁,毫无形象地晃着身子,道:“嗯,不错不错,不枉你一直跟着本公子,这么些年,总算是有些长进了,你既然看出那是个女郎,难道还不知我为何要带她回来?”
小童一听,大惊道:“郎君要是回家,什么样的女郎挑不到?行武出身的女郎若是领回去,我会被张公打死的!”
张仲景给他一脸惊骇的表情的逗笑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是真一点长进没有,还惦记着让我回家呢?”
小童连连摇头表忠心,说郎君去哪儿他去哪儿。
张仲景又道:“你不是一直说钱财不够吗?还记得我为何要过南山来?”
小童道:“记得,郎君说,大兵之后,必有灾年。”
张仲景点头:“那便是了,如今“大兵”就在长安呢,他们打仗将这片土地弄得民不聊生,我从他们手里要点报酬,就当是为民除害了。”
“郎君的意思是……这女子是长安那边的?”小童似懂非懂,想了想,恍然道,“听说长安那边有姑臧君在,她帐下有许多女子从军,郎君是想用这女子去换吗?”
可他一说完,又感觉到不对:“仅仅是一名女军,死了便死了,除了她的家人,谁会在意呢?郎君拿她换,能换多少报酬?”
张仲景却笑了,眉眼弯弯如一只狐狸:“普通的女军,可穿不起交州独产的云丝织布衫。”
第152章
长安城,在皇宫旧址上,新建中的尚书台办公区即使到了晚间也仍然喧嚣。
工人们领了晚食后,会继续工作一个时辰, 直到完全天黑才会撤场。
贾诩已经习惯了外面锤子敲打、锯子拉扯施工的噪音,他将需要曹班签字盖章的文书分为两类,机密文件用一个木匣子装好,非机密文件摞成一摞,非常简单的归档,他做过无数次,但是——
哗啦——
文件散落在地上, 不知是风吹的, 还是他走神了。
他捏捏眉心,拾起文件,重新整理好,将文件抱出书房,前往办公区最中央的那间院落。
李傕和牛辅退兵后,长安城全城启动重建,外朝因为办公需要,开工比内廷早一些,小皇帝在重兵保护下,依然住在别院,尚书台办公的文臣们则开始分批搬迁。
曹班对于长安朝廷的规划,可以从外朝建设中, 一窥端倪。
比如尚书台的占地面积最大, 预计容纳的办公人数也是最多的, 其中划分出了五个区域,分挂“吏”“户”“礼”“刑”“工”五块牌子, 工部便是其中搬迁最早的部门,也是这几日最忙碌、最缺人手的部门。
目前工部尚书由洛阳来的将作大匠担任,说起这个,贾诩就感觉头疼,将作大匠已经年过六十了,其实并不适合这个位置,他自己也向贾诩提出致仕好几次了。
没办法,工部尚书的最佳人选石默在即墨港,目前承担了一项保密性最高级别的研发任务,轻易不敢让他挪窝,二期生、三期生里面又暂时挑不出合适的人选,原本这种情况,贾诩会建议曹班发招贤令,揽天下英才,但是因为姑臧君下落不明,长安处在半戒严状态,因此贾诩只能暂时拖着将作大匠。
扩大了尚书台后,新的外朝建设中就没有保留九卿府的位置了,三公府和御史台府倒是都保留了,不过地位似乎完全掉了过来,三公府规划的面积都很小,也没有设在外朝,御史台府的占地面积反而比洛阳扩大了两倍不止,紧挨着尚书台。
令人玩味儿的是,曹班在外朝还规划了司隶校尉府,紧挨着一个新的部门——武都府,要知道,现今的司隶校尉可是袁绍,曹班不可能把袁绍请来,她也没有任命新的司隶校尉,贾诩怀疑这个位置是要留给姑臧君的……
姑臧君,段宁……
距离段宁落水,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贾诩都没有见到符柯,情报部没有带回好消息,也没有带回坏消息,但所有人都知道,时间越久,希望越渺茫……
院子里工人们的声音逐渐静了下来,天上的云彩慢慢游走,露出了玉盘似的圆月,月光笼罩着中央的庭院,贾诩定了定神,见曹班书房难得熄了灯,屋子外面只有江芜一个人守着。
贾诩走进院子,江芜睁开眼,坐在木廊下,一副似醒未醒的样子,贾诩问他曹侯去哪儿了。
“去认人了。”他回道。
贾诩一顿,想起上次曹班被情报部叫去认人,回来之后惊魂未定的状态,皱眉道:“你们情报部本事通天,就不能认清楚来再让曹侯去?”
来来回回的,折磨人心态……
江芜仰头看贾诩,眼珠子里月亮一动不动,神情平静得像是某种林间动物,给贾诩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天真、但不通人性。
“让主公去的,都是认不出的。”
贾诩看着他的表情,内心突然一股无名火蹿上来,段宁不在,她手下的人多少都有些心浮气躁,他跟着段宁的时间最长,自然也……
不行,他必须冷静下来。
江芜默默地看着贾诩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见他终究是闭了闭眼,转过身去,对自己道:“江将军帮把手,我把东西送进去。”
江芜这才起身,替贾诩开了门,还贴心地点了一盏油灯,为他照明。
贾诩抱着文书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来到曹班书案前。
曹班的书案上、席垫四周,都堆满了文书,案中间还有一份批到一半的,毛笔就这么随意放在上面,墨水从毛笔上滴下,将下方一块文字浸透了。
贾诩挪了半天,好不容易腾出一块空地,他放下文书,桌上一个东西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正常情况下,曹班书案上的东西,他是不会去在意的。
除非那个东西,实在是太特殊了。
“这是什么?”贾诩指着书案边,压着几张纸的一个方形物体问道。
江芜端着油灯,只看了一眼,就回答道:“哦,是传国玉玺。”
哦,是传国玉玺。
等等,什么叫“哦,是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
是他想的那个传国玉玺! ?
是那个王允翻遍洛阳城,都还没找到的传国玉玺! ?
不是,曹班,曹君实,曹侯!
这么重要的东西,您就这样放在桌上,不用个布帛什么的包一下吗?
贾诩凑上前去,他不敢去碰,只能趴在书案边打量。
一、二、三、四、五……九天玄女在上,上面雕的龙还真是五个爪子啊!
这是哪里来的?他天天来曹班书房,他百分之百确定,昨天还没有这东西的。
他看江芜,江芜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贾诩又转头去看那玉玺,仔细瞧的话,还能看见墨水溅上去的痕迹……
贾诩伸出衣袖,有些纠结要不要给擦擦。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曹班回来了。
曹班进了屋子,贾诩和江芜向她行礼,她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了外衫,卷起袖子,在一旁的水盆里捧起水来冲了下脸,随后又洗了洗手。
贾诩偏头,看了看曹班的表情,判断出她认人的结果,微微松了口气。
曹班洗完手,变戏法一样,从手里翻出三个洗过的果子。
翠青色的果子,她自己拿了一个,面无表情地咬下一口,给贾诩和江芜两个:“吃吗?甜的。”
贾诩接过,尝了尝,酸得他牙差点没掉下来,旁边的江芜也接了,皱着鼻头,说了声酸。
曹班一愣,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果子:“是么?怎么会,我刚刚尝了几个,都是甜的呢。”
贾诩:……
他指着书案上的玉玺,问曹班是从哪里得到的,趁着曹班走到书案边的时候,将咬了一半的果子塞给江芜。
江芜连带着自己那枚咬了一小口的果子一起丢出了窗外。
曹班不知道两人的小动作,她拿起那方玉玺,在手里掂了掂,对贾诩道:“这是陛下从洛阳带出来的,今天借用一下,和霸王宝剑不一样,这个应该是真货。”
贾诩恭敬道:“曹侯手握传国玉玺,往后行事可事半功倍。”
曹班点头:“若我不在,你们有这玉玺,行事也会便宜许多。”
贾诩闻言,猛地抬头看向曹班,曹班一脸认真地和他对视,仿佛刚才说的话,就是一句在平常不过的叮嘱一般。
瞬间,贾诩明白自己在江芜身上察觉到的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正是曹班此刻的态度,那种疏离淡漠到令人恐惧的态度。
当她谈及放弃时,轻巧地仿佛能和整个世界瞬间剥离一般。
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吗?没有牵绊,没有挂念,获得的一切可以瞬间失去,失去的一切也不会感到遗憾。
离开段宁的曹班,就是那样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贾诩甚至在想,她们二人之间,真的是血亲姐妹那么简单吗?
这边贾诩还在纠结直言劝谏与缓兵之计二选一,外面突然有人通传,打断了贾诩的思路。
“禀主公!情报部在浐水下游的蓝田县找到了重要线索!需要主公亲自去一趟!”
贾诩心道,怎么又来,到底能不能有个准的了,一时气急,打开门骂道:“蓝田县去了那么多次,全城鼫鼠有多少只符柯不是都清楚了,现在发现重要线索,早干什么去了?”
门外负责通传的士兵第一次见贾诩发火,一脸不知所措,贾诩刚要关上门,一旁却传来一个女声。
符柯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笑道:“尚书令大人高看我了,蓝田县的鼫鼠有多少只,我还真不知道。”
屋内咣啷一声轻响,曹班听见符柯的声音,手里的玉玺掉在地上,磕破了一个角。
于此同时,长安城外军营* 中,一封同样来自蓝田的书信,传到了吕布手上。
吕布读完信后,立刻吩咐手下备最快的马,自己连夜拿着信件进城找曹班。
蓝田县。
王氏夫妇因为张仲景的话,把儿子从死人身上捞下来的挂饰取了下来。
二人见到玉佩上面的龙纹,都被吓了一跳,王母离开表示应该将玉佩丢进河里,免得惹火上身,但是王父却没有同意。
最终王父在县城里,找到了一户富商,将挂饰换了一家六口七日的粮食。
流入市场的玉佩最终还是被情报部发现了,确认与主公提供的纹样相符后,他们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借住在县尉府的王氏夫妇,却依然没有见到段宁的身影,因此不敢耽误,将消息传回了长安。
王氏夫妇换出挂饰后,儿子的病情果然稳定下来,而张仲景之前却说他们的儿子没救了,两人便认定了张仲景是庸医,又请了蓝田本地的巫医来给王三医治。
巫医以傩舞请来上古神农神,神农降下治病良方——冲喜。
王氏夫妇立刻想到,之前他们的二儿子,求娶同村的王赖家的大丫不成,而他们的三子之所以下河去拾货,也是因为听了大丫摸玉换粮的故事。
王氏夫妇便将此事告诉了王县尉,请县尉出面,让大丫嫁给王二。
大丫没想到,王三家如此不要脸,求娶一次不成,竟然找到了县尉那里,县尉直接派兵过来,大丫不嫁,就不让她出门。
游医接走二壮和妹妹之后,大丫还是不放心,靠着拾货,攒下两天口粮,借了邻居隋家阿母的牛车,自己又去了一趟县城,并且和妹妹约定好,三天之后,会再来蓝田。
妹妹阿织在县尉府巴巴地等着姐姐,然而三天过去,姐姐没等到,却等来了改变她一生命运之人。 ——
张仲景得知县尉府有贵客到访,专门求见他时,故意拖延了一个时辰,才不慌不忙地收起鱼竿,提着空空的竹篓,往回走。
到了县尉府前,果然见到门口有两名同样衣着的士兵,看着六匹马,张仲景一眼便认出,都是品质极佳的西凉战马,不由地牵起嘴角。
县尉家的管家见他回来,如蒙大赦,先是一喜,随即又为难道:“神医穿成这样恐怕有失礼仪,快去换换吧,我去和使君说!”
张仲景却是一脸淡定,他身边的童子接过渔具,见竹篓里空空的,差点没哭出来,避开管家,对张仲景小声道:“郎君,我们快没粮了——”
张仲景却笑道:“莫慌,我这就去给你们钓大鱼回来,过了今日,我们就有吃不完的粮食了。”
童子闻言,眼睛一亮,往门外看了看,又往正堂的方向看了看,对张仲景道:“真的来啦?郎君有把握吗?”
张仲景得意道:“既然能亲自登门,便是有九成的把握。”说完他便直接朝正堂去了,
管家见他还穿着带污泥的衣服,叹了口气,只能合掌朝天喃喃:“……可千万别得罪了贵人。”
第153章
张仲景还没步入正堂,远远便看见一陌生女郎背向着他,负手立于堂中。
他略微有些诧异,很快又镇定下来,在院中鱼池旁整理了仪容,轻轻抖去衣袖上的尘土,将垂下的碎发重新拨到耳后,随即挂上他一贯面对病人时的温柔笑脸。
鱼池内,一尾金色的鲤鱼摆动鱼尾,卷起一小片涟漪。
他提了提衣袖,步伐不疾不徐地迈入正堂。
女郎回转过身。
张仲景微笑着拜道:“贵客到访——”
正堂大门突然被从里面关上, 张仲景只感觉耳边一阵风过, 身后有人向他靠近, 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折过双臂, 反绑双手,按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地实在是猝不及防,张仲景还来不及适应突然暗下去的光线,身旁便传来挣扎的呜咽声。
他惊惧地转过头,见王县尉也被人绑着,嘴里塞了东西,涨红着脸跪在门后。
难怪方才没见到堂里有其他人。
“放肆!”心念电转间, 张仲景朝女郎呵道,“尔等是何人, 竟敢对朝廷命官无礼!”
那女郎站在阴影之中,张仲景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他试图往前挪动,按住他的那只手却将他压得动弹不得。
“朝廷命官?”
女郎缓缓开口, 语气冰冷得仿佛一丝温度也没有。
“你是说他吗?”
王县尉也被人按着,闻言拼命摇头,却听见张仲景道:“王使君乃蓝田县尉,县尉一职由朝廷任命,需要尚书台批命,他自然是朝廷命官……”
“那他现在不是了。”女郎打断了张仲景的话。
堂内一片死寂。
张仲景心下一沉,王县尉则是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认命地闭上了双眼,不再挣扎。
曹班着急寻人,不想和他多废话,将一封麻纸封装的书信丢到张仲景面前,信封外露出了方形布片的一角。
“说吧,这东西哪来的。”
她没有耐心和绑架勒索犯磨时间,符柯已经带人去搜县尉府了,如果找不到人,面前这两位一个都跑不掉。
张仲景抿了抿嘴,迅速思考着当下的情况。
人在他手上,一般来说,他寄信过去,如果不在意人,就不会来寻他,既然能寻到他,那就是在意的了。
既然是在意之人,怎么不会有所顾忌呢?
况且对方能这么快找到蓝田县,就连县尉的官职也不放在眼里,那必然是出身权贵了。
他一手交人,对方给点报酬,总不算过分吧?
虽然对方上来就动粗,有些出乎意料,但想到院子外面只有六匹马,县尉府又有那么多人,事已至此,不如赌一把……
“女郎息怒,我并没有恶意,”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他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斟酌着说道,“我只是意外救了落水之人,救人就到底,顺便为她寻亲罢了。”
“行善事,积善德,医书有言——”他有意拖延时间,却被对方冷言打断了。
“多余的话我不想听,你就回答我的问题,”曹班闭目道,“你是何人,所救何人。”
旁边原本泄了气的县尉闻言,突然又瞪大了眼睛呜咽起来,一副让他表现的样子。
张仲景见状,只能叹气道:“我姓张,名机,南阳郡人,不敢诓骗女郎,我自幼好读医书,听闻三辅战乱多疫病,故而游历到此地。”
曹班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张仲景的身份,医学人才是稀缺资源,如果是以往,她必将对方奉为座上宾,但现在,没有任何一件事,比找到姐姐更重要。
张仲景察觉到女郎似乎有所松动,立刻调整呼吸,重新摆出和善可亲的笑容,略有些委屈的样子:“信是落水之人委托我寄的,女郎明鉴,我是真不知她是什么身份啊。”
“你不知她是什么身份,她让你寄信你便寄了?”
张仲景一噎,意识到对方没那么好糊弄,旁边传来县尉轻蔑一笑,张仲景刚一偏头,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压得他生疼。
他咬了咬下嘴唇,依然贼心不死,大丈夫能屈能伸,他突然抽噎了两下,语气立刻带上了哭腔。
“真的不敢诓骗女郎啊——她将信交给我后,便离开蓝田县了,女郎若是想知道她的下落……”
张仲景还在酝酿情绪,女郎却在这时候,轻轻摇了摇头,再次打断了他。
“我真不该在这里和你磨时间。”曹班受够了他的虚与委蛇,走出了阴影。
张仲景直觉感到了危险,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曹班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来到他面前,伸手拽住他的发髻,将他的头砸向身后的木案。
张仲景被这猛地一下砸懵了,耳边嗡嗡作响,王县尉哼唧一声,装晕昏死过去。
“她在哪里?”女郎狠狠揪起他的发髻,他被迫仰起下巴,抬头仰视对方。
近距离下,他能看见对方的喉头随着她低沉的话语而滚动,他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一瞬间,对方仿佛一头野兽噎住了自己的咽喉,要将他拆吃入腹。
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他发现女郎的右眼,有一道不甚明显的疤痕。
院子外面能听见蝉鸣与鸟叫声,却唯独没有一丝人声。
县尉府的侍卫们呢?
直到这时,张仲景才有些后悔了,对方能在两天之内找来此地,又能凭借寥寥数人,控制住县尉府,那个白发病人,十有八九就是姑臧君本人!
那可是并州牧,姑臧君段宁,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后人,他怎么敢啊!
是他太过狂妄了。
想到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他的手悄悄往衣袖里摸去。
曹班见他还不老实,眼睛一眯,揪起他的头发,又是往木案狠狠一砸。
张仲景手一抖,衣袖里的药包掉在地上,他心里咯噔一下,刚想开口求饶,头又被拽着,往案上砸了第三次,额头很快鼓起一个肿包。
“我再问最后一次。”
“她·在·哪·里。”
“女郎饶——”张仲景话还没说完,劲风又起,曹班猛地一把将他拽起,张仲景这回是真的怕了,紧紧闭上了眼睛,大声道:“城西!城西!”
对方终于停了手,张仲景却因为过度惊恐,而喘不过气,但他不敢再耽误,女郎看他的眼神,就和看死物一般,他睁大了眼睛,一边喘气,一边急促道:“城西,酒肆旁的,客舍里。”
曹班立刻松了手,和对面的吕布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离开了正堂。
张仲景手还被反绑着,整个人脱力向前栽倒下去,额头的细汉顺着下巴滴到地上。
“呼——”他长长的松了口气,翻过身来,背后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浸湿了,劫后余生,就连县尉的呜咽声听起来也格外可爱。
曹班令吕布留在县尉府,自己带着符柯和华佗,策马前往城西。
蓝田县只是一座市集都还未形成的小城,从县尉府到城西,不过一息时间,曹班却感觉自己仿佛走了两辈子那么久。
她叩响城西客舍的门,来应门的是一名小童,门一打开,草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曹班紧紧攥着手里的玉佩,推门就闯,小童都没反应过来,三人便进了院子。
蹲在地上玩泥巴的阿织见小童追着三个来势汹汹的陌生人,就要往二壮的屋里去,二话不说将手里的泥巴球砸在了曹班的衣服上,曹班连停都没停,她身后的符柯一把环抱住冲过来的阿织,将女孩夹在自己胳膊下面。
推开屋子的门,阴凉的寒气从屋内流出来。
时隔一个月,曹班终于见到了姐姐。
炎炎夏日,屋外的空气闷热得令人心慌,屋内却很低,曹班越是靠近床榻,越是感到心慌,姐姐一头乌发竟然全白了,她颤抖着手,探了探姐姐的鼻息,随即眼眶一热。
姐姐,姐姐还活着。
泪水止不住地涌出。
姐姐还活着啊……
曹班俯下身,脸轻轻贴上姐姐的手,就像前世姐姐陪在自己身边时那样。
可即使曹班脸颊发烫,温度却丝毫无法传递给姐姐,姐姐的手冰得吓人,曹班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让开身子,华佗上前,探了探段宁的脉搏。
“怎么会一夜白头……从前也没听过有这样的病症……”符柯在一旁担忧道。
华佗闭目,凝神片刻后,抬眼看向曹班。
“似乎弱症……”华佗难得有些迟疑,“娘胎里带出来的。”
符柯闻言惊讶道:“怎么可能?姑臧君之前什么样子我们不是都见过,五步射面的身体素质,怎么会天生弱症?”
华佗当然也知道,可脉象不会有错,姑臧君现在确实是气血亏虚到全凭药物吊着一口气的地步,溺水或者外伤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有句话他现在不敢说,以姑臧君现在的状态,恐怕……
符柯见华佗不说话,又看了看姑臧君苍白的面色,心里有了数,可当她看向曹班时,却发现曹班似乎在走神。
曹班只觉得华佗的话有些耳熟,手心里的玉佩几乎将她烫伤,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榻边,跪下身,拉过姐姐的手,包裹住自己的。
玉佩自两人手中流出华彩光芒,那恍如神迹一般的景象,令华佗和符柯此身难忘。
第154章
王庄村,大丫蜷缩着身子,睡在父亲的榻边。
因为饥饿,她的意识时昏时醒, 父亲的呻吟已经很轻很轻,她想要站起来, 但是手臂已经完全没了力气。
屋子外面来回走动人影, 是在三天之前,突然出现的。
她不明白,明明他的父亲已经愤怒地回绝了乡老一家,为何他们还会再次上门提亲, 还是以这样强硬的方式?
第四天清晨, 就在大丫的身体越来越冷的时候, 她似乎出现了幻听。
“阿姊!”
“阿姊——”
一声声熟悉的呼唤,是她的妹妹阿织!
然而听清声音的主人后, 大丫惊喜的情绪很快转变为了惊慌。
阿织不是在蓝田县吗?怎么会突然回来! ?
大丫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清醒一些,她撑起身体,视线从破旧的木门缝隙看去。
屋外看守的差役见一名身着粗服短打的女郎,悄无声息的从晨雾里走出来,吓了一跳,立刻大声呵斥。
“什么人!?”
当女郎走近,他们才发现,对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因此稍稍放松了警惕,然而就在他们围上前,准备询问时,却见女郎轻轻抬手,差役们还来不及看清她手里的东西,劲风从耳畔极速略过,两道连发的弩箭便直接插入他们身后的泥屋上。
守门的差役被弩箭吓到,见射箭的是个女郎,心里不惊反怒,挥起手里的棍棒,就朝着女郎冲去。
女郎怀里的小女孩尖叫着,喊了一声姐姐,随后紧闭着双眼,在女郎怀里别过头去。
屋子里的大丫听见妹妹的呼救声,几乎是用尽身体最后的力气站起来,拖着地上的锄头,就往门口扑去,却见两声闷响后,便是一道道惨叫声。
她艰难地推开门,只见门口地上躺着两个一脸痛苦的差役,他们的手臂以诡异的姿势向后反拧着,而两人身后,一名陌生的女郎拍了拍手里的灰,躲在她身后的阿织见到姐姐出来,立刻扑了上来。
“女郎是我主公的救命恩人,我的主公现居于长安,女郎若是有意,可以随我而去,我会为女郎谋个好去处。”
陌生的女郎这般说道。
阿织扶着姐姐慢慢在屋檐下坐下,大丫闭了闭眼睛,心里还在消化眼前的这一切,嘴上依然充满警惕:“你的主公,是二壮?”
符柯听到这名字,抱着手的姿势有些绷不住,牵了牵嘴角,连日奔波的疲惫,让她面对姐妹俩时,难得露出了放松柔软的一面。
“我的主公不是二壮,但你们救了二壮,就是救了我主公的命。”
大丫的手无力地搭在妹妹肩上,阿织顺着姐姐的力道,慢慢靠着姐姐怀里,就在大丫想带着妹妹回屋时,一块冒着热气的馕饼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阿姊,吃!”
大丫看了看妹妹亮闪闪的大眼睛,又摸了摸妹妹异常顺滑的头发,以及身上干净整洁的新衣。
阿织被照顾得很好。
馕饼的热气,熏得她有些眼热。
她接过饼,轻轻咬了一口,嘴巴里很干,饼很香,但是咯得她口腔生疼,喉间翻涌起来的酸涩让她咽不下去。
“阿姊?”阿织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快吃啊,好吃的。”
“嗯。”
大丫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滑入嘴中,她和着一起,将馕饼咽了下去。
大丫将饼分了一半给妹妹,余下的又分了一半,放在地上,剩下的自己狼吞虎咽吃了,好半天,她才靠在泥墙上,再次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符柯和小女孩对视,小女孩看自己的眼神,绝对说不上友善。
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所有不在自己保护范围内的,都是可能伤害自己的敌人。
生活的苦难,只要不将她打败,就只会让她身上的尖刺,越来越锋利。
这样的孩子,恐怕直到死去,都是浑身棱角吧。
最终符柯没能带走大丫,大丫的妹妹阿织有所动摇,但她还是选择跟随姐姐一起留下。
符柯将一块玉牌留给了大丫。
“如果以后改变了主意,可以凭此物,来长安寻我的主公。”
这次大丫没有拒绝,她接过了玉牌,又听女郎道:“或者也可以拿去换粮食。”
大丫将玉牌翻过来,上面四四方方刻了字,但是大丫不识字。
女郎留下玉佩后,便离开了,自那之后,乡老一家便没有再来打扰她们的生活,后来听说他们的靠山,蓝田县的县尉被革了职,他们一家也举家搬到了远离河流的南山另一头。
长安城,张仲景带着童子阿牧,坐着牛车,排队过了护城河,进入了城墙内。
阿牧一个人,怀里抱着个比他身子还大的包袱,背上背着一个同样大小的行囊,车架的干草堆旁还放着一个木箱,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干草堆上,哼哼着。
他的公子则坐在车架上晃着退,嘴里叼着一根干草,穿着唯一一套,价格不菲的丝制衣物,心情颇好地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
如果不是他额头上突兀鼓起的大包,他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去乡里体验生活回来的世家公子。
几天前,他挟持病人不成,反而将病人好脾气的家属招来,不仅自己被人打了,收留他的县尉也被撸了官职。
县尉看在他的救女之恩上,没有伤他,只是将他逐出了府邸。
钱质两空的他,供不起那么多门客,只能将他们都遣散了,带着阿牧,收拾行囊,离开的蓝田县。
阿牧问张仲景,之后打算去哪儿。
“长安。”张仲景摸了摸头上的包,斯哈斯哈地皱着脸说道,“走吧,我们去旧京长安。”
阿牧最开始听说,郎君要去长安,差点没欢呼出来。
他家郎君性格散漫,家里人劝他回去读书,举孝廉,他怎么都不肯,说什么做官太脏,怕玷污了医术的纯洁性。
为此,郎君的父亲差点没把郎君的腿打断。
后来,他跟着郎君离开家乡,游历各地,郎君也不愿意去大城,带着门客们钻山越林,如果不是家人接济,他们估计早就要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现在,接济他们的张家人,被郎君赶走了,自己也没住的地方,再不往大城去,恐怕真是要睡在山里了。
可当阿牧听说,姑臧君段宁就在长安,那天打人的贵人,也在长安,他又放下了行囊,罢工不肯走了。
“郎君自己想不开,可莫要再带上我了,郎君有神仙医术傍身,能起死回生,可以至生死于度外,阿牧贱命可只有一条,惜命得很。”
张仲景见状,似乎并不意外,看了看阿牧,道:“行,那我自己去,你也回家去吧。”
阿牧没想到郎君决心已定,闻言瞪大了眼睛,眼眶不自觉就红了:“我哪里真是要走了,可那天来的都是会武的,郎君遣散了门客,光靠我一人,也打不过他们啊!”
阿牧气鼓鼓地,作势去扛行囊,张仲景只能叹气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吗?”
“我想去长安,是因为那个病人。”
“白首忽成,这样的病症,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我总觉得,如果我就这么放弃,会后悔一生。”
他拍了拍阿牧的肩,安慰他道:“为了探明医术之奥秘,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得闯一闯啊!”
阿牧打量张仲景的表情,见他一脸认真不似作假,便知道郎君的轴病又犯了。
能为了研究一向偏门的手艺,连做官发财的路子都能舍弃,郎君的想法果然不是他能明白的啊。
他们在城门口等了好一阵,阿牧差点都要睡着了,张仲景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长安的城墙外面,搭了不少竹棚,有的棚子外面,排了长长的队伍,队头离开的人,能从竹棚里领到一份吃食,有的竹棚里则搭在豁口的城墙附近,棚内有歇脚纳凉的工人,外棚堆着大小一致的石块。
看那吓人的豁口,仿佛就能看见不久前战火中的长安城。
张仲景闭了闭眼,黄巾之乱时,豫州受影响很大,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也是他不愿意再去大城的原因之一。
然而随着牛车缓缓驶过护城河,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牛车一进入城门的一刹那,鲜明了起来。
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脚步匆忙,各自沿着新铺砌的青石街道奔走,男女老少,或争吵,或呼喊,鲜活的生机,正在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旧城之上迸发出来。
道路两边,扬尘满天,有货郎挑着担子吆喝着,街边有人喊着整齐的口号,将一根根巨木,用一种他没见过的装置,吊到新搭的屋顶上。
“咳咳——”张仲景被尘土迷了眼睛,用袖子捂住口鼻,呛了两声。
车夫是附近村庄的农人,张仲景治好了他的恶疮,他便顺路载他入城。
见张仲景言行儒雅,车夫在车前笑道:“郎君莫怪,城内最近处处动工,日间便是这般尘土飞扬的,到了晚间会好一些,郎君要是在城里过夜,可以去城西歇脚,那里动工比较早,环境也相对好些。”
张仲景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街边各种他从未见过的事物,旁边累瘫的阿牧也爬起来,好奇地朝街道两旁打量着。
他虽然没去过洛阳,但是他敢说,就是洛阳最繁华的街道,也不过如此了。
可长安不是才结束战乱吗?
车夫在一片停满了牛车的平地上,停了车:“我就送二位到这里了,我看郎君也是读过书的,如果没有着落,市集街前有个朝廷搭的招工处,那里每日会放最新的工单,有适合的就能去做工,按天付工钱,干一天,饭钱就有了。”
车夫给平地前一个看牛车的老人付了一钱的报酬,阿牧拖着行囊艰难地下了牛车,张仲景却因为车夫的话而出了神。
朝廷搭的招工处……
什么朝廷?
朝廷不是在洛阳吗?
第155章
“如今的北方, 洛阳有王允和孙坚,是王都所在,长安有曹班和段宁, 她们挟天子以令诸侯,使君饱读经史, 您更看好哪边呢?”
吴郡娄县, 听闻致仕的故交州刺史郑玄要在此地开坛讲习,远近的儒生以及好奇的百姓都赶过来聆听。
吴郡本地世家这几年通过和交州格物院的商贸往来,赚得盆满钵满,得知郑玄要来, 早早放出消息, 借郑玄的名声扩大本郡在扬州的影响力, 县令还把县府别院腾出来,打扫干净, 供郑玄一行借住。
孙策的弟弟孙权在出发之前和他闹了一通脾气,孙策被迫耽误了乘船的时间,和周瑜顺流而下,一路乘船往东, 赶到娄县的县府时,讲习已经开始了。
郑使君坐在廊下,一个世家子弟向他提问, 宽敞的别院虽然挤满了人,但大家都默契地保持安静, 等待郑玄的回答。
周瑜擦了擦额间的汗, 在院门口眺望了片刻。
孙策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士人打扮的贵族子弟,就感到一阵牙酸,想说周瑜自己去听就行,他在外面等着,眼睛却瞥向了不远处正在嬉闹的几个少年人那里,被猜中他心思的周瑜强行拖着,一边道歉,一边猫着腰穿过人群,来到了前排一个白衣少年的身旁。
“我还以为阿瑜不来了,这位子差点让人占了去。”诸葛亮见到周瑜,有些开心地小幅度晃了晃身子,他拍拍身旁的蒲团,小声说道。
“船行不畅,耽误了,谢谢阿亮。”周瑜小声道。
蒲团只留了一个,周瑜让给孙策,孙策没大在意,一撩衣摆,直接坐在了泥地上。
周瑜听见了世家子弟的问话,一心放在郑玄的回答上,孙策坐下后,他也心不在焉地坐在了地上,将蒲团让给了身后的人。
交州的格物院虽然在吴郡一带十分出名,但格物院的运作模式并非交州首创。
首创者正是那位在长安挟持了天子的不其县侯,征东大将军曹班。
郑玄能在距离不其县万里之远的交州设立格物院,他和曹班的关系绝非一般。
对于这一点,在场不少吴郡本地世家子,应该都是清楚的,因此如果郑玄的回答有所偏颇,那必然是不能服众的。
周瑜看了一眼提问的青年,果然,青年神情高傲,说完话后还颇为失礼的和旁边的同伴嬉笑了两声。
这也算是江东世家对于关东诸侯势力的一种挑衅吧。
周瑜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理了理衣摆,等待郑玄的回答。
出乎意料的是,郑玄并没有因为青年的冒犯而生气,反而还夸赞了青年。
“古之学者,比物丑类。”郑玄道,“无论是做人做事,取相似之事相较,以定行止,这确实是聪明的做法。”
“曹班和王允相比,名卑而力强,此二者之间,得民心者可至其终焉。”
郑玄这番定论,是周瑜没有想到的,院中众人也开始议论起来,周瑜打量左右,左边的诸葛亮姿势板正地跪坐者,垂着头,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在思考,右边的孙策也闭着眼,可以确定是睡着了。
郑玄给足了大家讨论的时间,那名世家子弟在和左右交谈后,站起身,对郑玄恭敬道:“请使君赐教。”
郑玄道:“曹班名声不及王允,只有善待百姓,才能换来好名声,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她需要名声,来为她挟天子都长安正名。”
“王司徒在洛阳,身边唯一能依仗的武将只有长沙郡太守孙坚,单凭孙坚他无法和曹班抗衡,只有施行仁政,令天下百姓归附,才会有有识之士投奔于他。”
郑玄的回答周瑜十分认可,院中众人也频频点头,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身边的孙策听到父亲的名字,猛然惊醒了,拉着周瑜问郑玄在说什么,怎么说到父亲了,却在此时,周瑜另一边的诸葛亮站了起来。
“使君的意思可是得民心者得天下?”
诸葛亮清亮的声音,不急不慢的语调,如一块石子不经意地投入池塘,却在周瑜心里掀起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他听到这话,很快察觉到不对,心里一惊,想阻止诸葛亮,又紧张地看向坐在廊下的郑玄,见郑玄只是眯着眼睛看着诸葛亮,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更没有阻止他的发言。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得其民有道,得其心”,诸葛亮这话应该是出自《孟子》,“得民心者得天下”,意思是没有错的,可问题是,孟子这番话,意在引导皇帝施行仁政。
——曹班和王允,二者之中有任何一人是皇帝吗?
院中显然也有人意识到了诸葛亮话语中的悖逆,议论的声音大了起来。
诸葛亮却是置若罔闻,一副不得到郑玄的答复不罢休的意思,继续道:“既然得民心者可至其终焉,那要民心便可以了,曹侯为何还要挟天子呢?”
院中有人似乎理解了诸葛亮的想法,也附和道:“曹班挟天子,这样的行为和董卓有什么区别呢?请使君明示!”
孙策这时也反应了过来,问周瑜道:“曹班想做第二个董卓吗?”
周瑜眉头紧蹙,抿着唇,沉默不答。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确实是曹班所要做的,但直觉告诉他,诸葛亮向郑玄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完全反对曹班的意思。
好友身上那种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去抓,都抓不住的感觉,又来了。
自他和诸葛亮相识后,他没有一刻停止学习,即使好友给他带来的一些书籍被家中长辈称为“秽籍”,他也一概来者不拒。
就像郑玄所说“比物丑类”,他像一块海绵一样,从好友身上汲取知识,他相信只要他见识得足够深远,他就能有判断力去辨明什么是“正”和“谬”。
还远远不够,周瑜心想,他看向站在他旁边的少年,少年年纪比他小,未来留给他的时间,远比自己要多,可他却已经远远走在自己前面了。
诸葛亮在交州格物院学习,是院中诸生的佼佼者,他怎会不理解曹班的所作所为呢?
就在周瑜疑惑之间,廊下的郑玄却突然笑了出来,他摇了摇头,对诸葛亮道:“你要问,直接问便可以了,这般拐弯抹角,是怕我不回答吗?”
诸葛亮的表情有些倔强。
讲习的最后,郑玄给了诸葛亮答案,虽然从好友的表情上来看,这个答案并没有说服他。
——时间。
这是郑玄的回答。
曹班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因为时间?
周瑜和在场所有人,对此都表示不能理解。
讲习结束后,孙策见周瑜和诸葛亮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郁闷,一左一右将手搭在两人肩上,揽着他们一边出了县府:“怎么你们这些听懂的,听完反而还不如我一个没听懂的开心?”
周瑜苦笑:“做学问就是这样的,知道的越多,才能意识到有更多不知道的事物,明白自己知道得还远远不够,所以知道得更少,反而更快乐。”
孙策挠头:“所以知道得越多,知道得越少?”
诸葛亮噗嗤一笑,周瑜也笑了:“可以这么说吧。”
孙策见俩人都笑了,便放下心来,推着他们往城外走:“走走,带你们去认识下我兄弟。”
周瑜纳闷:“你才来吴郡几次,怎么又认识兄弟了?”
孙策嘿嘿笑道:“就是上次来认识的啊,我去借船的时候,顺手帮了他一些小忙,他还说下次来庐江,要拜访你呢。”
“拜访我?”周瑜奇* 道。
孙策这人就喜欢交友,坐船渡个江的时间,就能和船夫攀上关系,平时走到哪里都不缺朋友,这点周瑜还是很佩服的。
孙策点头,有些支吾道:“是呗,我就随便和他夸了你两句,他就佩服得不行,哎呀。”
见周瑜和诸葛亮两双聪明的眼睛都看过来,孙策笑着打哈哈道:
“总之,他家在庐江也有亲戚,非说想见你,你们这次就认识一下,以后来吴郡也有个照料嘛。”
周瑜看他躲闪心虚的表情,心里便有了数,因此当这名叫凌操的青年见到自己,大呼“这便是美周郎?百闻不如一见啊!”,周瑜强行忍住了打孙策的冲动。
凌操家住城外,他和孙策出身相似、性格相仿,因此能成为好友也不算奇怪。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凌操对于时局的关注热情。
“我听说,董卓在弘农,被人杀啦!”他对孙策道,“你阿父不是在洛阳吗,之后你会跟他一起去吗?”
孙策闻言,难得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是很想跟父亲一起的,但是父亲却让他留在母亲身边,帮忙照顾弟弟妹妹,他也听母亲埋怨过,说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可是……
周瑜见状,岔开话题道:“董卓倒行逆施,人人得而诛之,董卓之死,实乃天意。”
凌操一听,果然一跺脚,激动道:“真死啦!快哉快哉!”
他给高兴地跑到院子里,取下三条鱼干,送给三位客人,他有意和周瑜攀谈,因此给他的鱼干也是熏得最完整,最黑亮的一条。
“那你们说,从此以后,是不是天下太平了?”
凌操说者无心,三人听完却心境各异。
一直沉默不言的诸葛亮,看着手里的鱼干,鱼眼里闪着诡异的光,鱼的腥味和肉食的香气混合着,漫溢在狭窄的屋子里。
他对周瑜道:“我这次来,也是和阿瑜道别的。”
第156章
“道别?怎么就要走了,不多呆几天吗,那下次……”
孙策话说到一半,见周瑜沉默不语,顿时明白过来,一下站了起来:“你要走去哪?再也不来扬州了么?”
“嗯。”诸葛亮垂着头,来回捏着手里的腌鱼干,指腹挂下一层油亮的粉末。
“哎呀,这么突然就……”凌操见到气氛不对,想站出来说些什么,见诸葛亮糟蹋鱼干,下意识地拍掉了他的手。
“嘿,再怎么说,也不能糟蹋粮食啊。”
“嗯。”诸葛亮的头却垂得更低了。
凌操和孙策对视一眼,两人起身来到诸葛亮身边, 蹲下身,从下往上去看诸葛亮的表情。
少年眼眶红红的,长长的睫羽下,居然挂上露水了。
“哎呦,是我的过错了!”凌操见他抱着鱼干不吭声,心念电转,一拍脑门。
一定是他分鱼不公平, 惹得小郎君不开心了!
“刚才没注意,这条鱼是有些太小了, 为兄这就去给你换, 莫急哈……”
凌操说着就要出去,却被诸葛亮扯住了衣袖,他回头,少年用袖子摸了摸脸,转过身,将背上一直被着的小布包转到身前来。
这只小布包诸葛亮已经用了很久了,包底被磨破之后,他又重新缝补上,缝纫课是格物院□□授的,这门课他也是满分呢。
屋内众人都安静地看诸葛亮在布包里掏东西,周瑜也默默地看着,他还在努力消化诸葛亮所说的“道别”。
仔细一想,他和诸葛亮两人,一个居交州,一个居扬州,相隔千里,却能年年相见,视彼此为知己,靠得是什么?
是海船。
南方的交州、北方的即墨港,有百米海船,可在海上航行数月,可抵御汹涌的海浪和猛烈的海风。
一旦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视为寻常后,他就会忽视一个现实——
对于周瑜来说,诸葛亮和他乘坐的海船就像海上飘忽的海风一样,每年固定季节被吹到岸上,但当他想要去追风时,却根本无从寻起。
所以诸葛亮说“道别”,意思就是,他以后不会再随船来扬州了。
他曾经问过诸葛亮,为什么会在此停留,对方的回答是——扬州有许多需要他探究的人事。
所以他现在要走了,他想探究的事情,都了解清楚了吗?
自己一直努力追寻他的步伐,最终还是没能追上吗?
他见诸葛亮从小布包里翻出一个东西,就像他们以往每次见面那样,递给他。
他接过来,那是一张纸,用一根可以伸缩的弹性绳捆成圆柱状。
他轻轻拨下弹性绳,绳圈在离开纸筒后,跳上了自己的手腕,将他的手腕圈住。
他缓缓展开
诸葛亮这次带给他的,是一张纸。
准确来说,是一张宣传海报。
海报上方用浓墨大字写着——
高等学府招生全国统一考试考试。
下方还写了报名时间和地点,考场安排、以及考核的科目。
周瑜注意到,考场只有两处,一处在交州,一处在长安。
“你要回交州?”
诸葛亮摇头:“我会去长安,顺利的话,来年十月,我会成为北学府的一期生。”
长安。
不其县侯曹班。
果然交州也是曹班的地盘啊……
孙策也凑脑袋过来,纸张昂贵,但他在诸葛亮的手里见得多了,已经不觉新奇了,不过海报的样式他还从未见过,更何况上面的内容也颇有意思。
他看了看海报上面的内容,疑惑道:“考试在明年六月,那不是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么,阿亮何来辞行一说?我们还是有机会能见的呀。”
诸葛亮乘坐的海船,每年冬季从即墨港出发南下,次年夏季会北上即墨港,诸葛亮这次是跟着北上的船来的,那么在考试之前的冬天,他还是可以来扬州的嘛。
见诸葛亮不答,他把手里的鱼干递给周瑜,咧嘴笑道:“没关系没关系,阿亮如果不方便,那到时候我去洛阳寻我阿父,就带上阿瑜一起,长安离洛阳……”
“不会再见了。”
诸葛亮突然打断了孙策,他站起身,将小布包背起来,周瑜和孙策见状同时唰地站了起来,凌操搞不清状况,摸着后脑勺,也爬起来。
“阿瑜应该知道吧,我们是不一样的。”
周瑜直视对方的眼睛,看起来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孙策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连忙打圆场:“怎么不一样,我看你们简直一模一样!”
屋主人凌操见三人一直打哑谜,氛围古怪得实在令他难受,终于受不了了:“什么一样不一样的,要我说,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呢?”
他一把拽过诸葛亮的小布包肩带,提小鸡一样将他提回来,转了个身,和周瑜面对面:“不开心的话题是你小子先挑起来的,那就给你个机会,想说什么直接说!”
诸葛亮被勒得红了脸,刚要开口,凌操瞪眼道:“说人话!我听不懂的不算。”
诸葛亮一咽,干巴巴道:“曹班是我的主公。”
周瑜和孙策点了点头,这点他们都知道。
“也是我的志向。”
“曹班是哪个——呜!”凌操想打岔,被孙策一把捂住了嘴。
“但我与主公不同,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新派。”
诸葛亮目光坚定道:“我是不会对任何人妥协的。”
“呜呜——”凌操显然是没听懂,但孙策觉得周瑜应该听懂了,便继续捂住凌操的嘴。
周瑜问出了一直以来他想问的问题:“阿亮说自己是革新派,那我呢?在阿亮的眼中,我是什么呢?”
诸葛亮想了想,道:“你是保守的进步派。”
他解释道:“阿瑜世家出身,能享受到世家身份带来的便利,但阿瑜也很善良,既能看见世家对百姓的奴役,又愿意结交寒门出身的,诸如我和孙策这样的人为朋友。”
“阿瑜以世家子的身份,去帮助寒门出身的人,基于阿瑜的立场和行为,在我眼里,阿瑜便是保守的进步派。”
这回孙策也听懂了,不仅如此,他还听出了诸葛亮话语中,对“保守”一词的不满,因此他反驳道:“你说阿瑜保守?阿瑜哪里保守了,我看他也挺革新的,说实话,你说的这些东西,还有你每次带回来的那些书、那些新奇的装置,阿瑜哪样不是接受良好,他的出身又不是他能选择的,你凭什么武断地认定他保守?”
孙策难得对自己的辩言十分满意,等着诸葛亮反驳他,却见对方想了想,转而看向了自己。
“好吧,你说得对。”
“但对于目前的阿瑜,我还是保持自己的观点。”
“也许未来有人能改变他,但那个人应该不会是我。”
孙策不解,周瑜的表情显示他的情绪已经很低落了,他也连带着对这个眼高于顶的少年有些败好感:“怎么就不是你了,我看你们关系那么好……”
诸葛亮垂眸不语,凌操见状也有些莫名的难受。
最终,诸葛亮还是独自离开了凌操家,走之前,他恭敬地对这位亦兄亦友的少年拜服道:“就此别过吧,运气好的话,我们还会在长安相见。”
周瑜目送少年背包远去,黄昏时刻,血浸一般的云霞,将半天天空映照成鲜红色,他的影子在田坎上拉得很长,直到与树影融为一体……
长安。
曹班被噩梦惊醒,睁开眼,面前是白晃晃的发丝。
“还早,你再睡会吧。”段宁听见动静,也醒了过来,静谧的夜晚,屋内铜壶滴漏的声音格外清晰,她撑起身子,见妹妹额发前都是汗,替她擦了擦。
曹班确认了姐姐在身边,便安下心来。
“背靠背。”段宁轻声道。
“嗯。”曹班嗫嚅着应了,转过身,和姐姐背靠背,慢慢阖上了眼。
自从姐姐回到长安后,曹班便与姐姐同榻而眠,方便照顾是一方面,自己不放心也是一方面,后来姐姐身体恢复了,曹班想到没有几天便又要和姐姐分开,索性就这么继续睡了。
曹班将近凌晨才歇下,身体实在困乏得很,眼睛一闭,很快又睡着了。
段宁闭目养神来了片刻,等到妹妹呼吸均匀了,才蹑手蹑脚地掀开褥子,下了榻。
当曹班再次醒来时,段宁已经锻炼完,换上了干爽的衣物,神清气爽地回来了。
“你身体不要紧么。”曹班起身,一边换衣服,一边道。
段宁将凉汤放在桌上,翘起腿,两口嗦完手里的一只鸡腿,鸡骨头在手里转了一圈,准确地飞进案旁的一只木桶里。
“很能吃,算要紧么。”
曹班笑了:“那可是头一号的要紧事。”
段宁认真道:“说真的,最近我是不是吃太多了,鸡又不能带上路,这路上要是饿晕了怎么办?”
曹班偏头想了想:“那熏了给你带走?”
段宁想了想,还是摇头:“算了,熏的太香,影响不好,也就一年时间,我忍忍吧。”
按照姐妹俩的计划,今天段宁就将离开长安城,率领五千飞鹰骑,开始为期一年的领地巡察。
姐妹占领长安之后,凉州和并州这两块本来就在姐姐管辖范围的地盘再无后顾之忧,但是交州、泰山郡、即墨港、谯县、辽东这些地盘都太过零散,因此摆在她们面前的两个选择。
一个是盘整领地,舍弃小的地盘,集中兵力扩张大的地盘。
另一个是在巩固小底盘的基础上,逐步向外扩张,参考姐妹拿下长安的经验,将点状的地盘串联成线,再由线及面。
姐妹选择了风险更高的第二种方案。
选择第二种方案的原因,一方面是姐妹现在手中的人力、物力、财力,能为她们的决策兜底。
另一个方面是,姐妹的时间不够。
“覆汉”一词,从她们挟天子后,就被摆到了明面上,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一旦开始了就必须坚持走下去。
但“覆汉”之后呢?
她们虽然是穿越而来,但是寿命并没有得到的穿越之神的特别照顾,姐妹两人都曾九死一生,尤其是经历了姐姐落水事件后,穿越的代价也纳入了姐妹的考量范围。
姐妹可以在有生之年颠覆汉室。
可如果她们只能够活到30岁? 40岁呢?
会不会有一天,帮助姐妹俩的玉佩,向她们讨要代价呢?
她们必须抓紧、再抓紧。
能在她们这一代完成的事情,便尽全力去做吧!
段宁的军队绕城一圈后,在百姓的欢呼喝彩声中,出了城门。
曹班将姐姐送到渭桥边。
战争结束后,渭桥改成了码头,长安百姓欢送姑臧君的军队离开,又迎来了满载各地优秀学子的大船。
诸葛亮在冬天的时候,乘坐木船,抵达了长安。
第157章
“阿害,我再和你说一遍,这些事情很重要,记不住的话,小命都会丢掉!”
洛水河中央,一艘小木船上,两个衣着简朴的年轻人在甲板上吹冷风,个子高一些的那个,对着个子低一些的苦口婆心叮嘱,个子低的那个一脸憔悴。
两人都没想到坐船居然这么难受,在船里面晕得想吐,在船外面吹风又冻得慌。
“我们到这里, 是要和潜伏在北学府的探丸郎王信接头, 王,信, 你记住了吗?”
兄长陈辛是弟弟陈害的监视者,弟弟晕船的症状比自己更严重,因此陈辛便想办法说话,岔开弟弟的注意。
陈害和陈辛两兄弟, 是洛阳派到长安的第六批探丸郎,也是最后一批,到目前为止, 所有的探丸郎都没能完成任务,唯一潜伏成功的王信, 据说是长安北学府的佼佼者, 至今不敢暴露身份。
原本,洛阳的探丸郎,在主公袁绍放弃讨董后,就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了,但是这几个月不知为何,洛阳朝廷的王司徒府突然与他们接触,有了资金后,探丸郎这才死灰复燃,再次运作起来。
因为洛阳和长安关系紧张,运粮运货的大船在洛水航行需要经过两边严格的排查,第一批任务失败的探丸郎,据说就连船带人在洛水上失联的。
他们的小船得到洛阳的方面的放行,顺利抵达渭桥码头后,见到码头附近还是有不少船只停泊,兄长陈辛总算是松了口气。
和他们一起下船的人,有些是自己乘船来长安奔亲,有些是被长安官方的船拉过来的,个个衣衫褴褛。
陈辛和陈害离开洛阳前,吃了顿饱饭,但是也饿了两天了,下了船之后,人还是晕乎乎的,脚底打飘,陈害状态还不错,陈辛咽了咽口水,似乎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有穿着武官衣袍的士兵走过来,示意他们跟着人群一起排队,
码头旁边是两排泥屋,有的前面有人,有的没有,屋子上面挂了牌子,但是陈辛不识字,他歪着身子看了看,队伍前方,两个小吏带着半幅挡住了口鼻的白色面罩,坐在一张高脚木案后面,对新上码头的人进行盘问。
“遮住口鼻,不会被捂死吗。”陈害也跟着兄长一起打量着那两个小吏。
探丸郎有一种夺命方法,就是用多层麻布长时间捂住人的口鼻。
陈辛不知道怎么回答弟弟,兄弟俩都没有离开过洛阳,因为知道任务的危险性,他对这里陌生的环境十分警惕,人也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尤其是见到两个士兵,架着一个没有通过排查的士兵离开后,陈辛更是心如擂鼓,不停在心里默背自己的假身份。
“姓名,籍贯,来做什么的?”带着面罩的小吏一出声,陈辛才发现,这居然是个小女郎。
他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过是面对一个孩子而已。
“陈辛、陈害,我们是两兄弟,并州人,是来……考试的。”
“考试?”小女郎皱眉,陈辛心快跳到嗓子眼了。
“是今年六月的考试?”
“正是正是。”陈辛一边说,一边将衣服里细心保存的海报取出来,展示给小女郎看。
小女郎接过海报,只看了一眼,立刻便立刻拿给了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另一名小吏,很快,两人同时抬头,小女郎一改之前严肃的态度,对两人亲切起来。
“原来是学士的家人,距离考试还有不到半年了,正是诸学士们紧张的时候呢,两位来可能也需要一些时间适应,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或者在城里生活不方便的,都可以来城西找我,我就住城里。”
陈辛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问道:“长安城的规矩多吗?”
小女郎笑道:“倒也不能说多吧,只能说,和别的地方不大一样,两位适应了之后,就会喜欢上这里的。”
问话总算结束,小吏告诉他们,需要在码头的屋子里住三天,才能进城,陈辛刚想拉着弟弟离开,陈害突然皱了皱鼻子,陈辛立刻小声问道:“可是发现了目标的踪迹?”
他顺着陈害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衣,带着白帽的人,抱着一只大桶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桶里冒着腾腾热气,稀粥的香气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小女郎见状笑道:“两位郎君从并州而来,一定饿坏了吧,粥棚的粥头三日都是免费的,二位快去排队吧,晚了就凉了。”
到了第四日,陈氏兄弟这一批抵达长安的人总算被放行入城,可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来到码头的第一天,小吏手里关于两人的信息报告,就已经通过情报网,传到了曹班的案头。
陈氏兄弟进城后,便直奔北学府,北学府的位置长安城没有不知道的,他们到了学府门口,一个老妇人主动走上来,问他们何事。
“现在是授课时间,若是寻人,我可以为二位通传,若是要办理入学手续,我可以领二位进去。”
陈辛站在门边,门是打开着的,从外面能将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因此里面两个手持长棍的高壮猛士,也被陈辛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是来入——”陈害刚要回答,陈辛便打断了他,“我们是来寻人的。”
老妇人眯着眼睛笑道:“既然是寻人,那二位请进来稍等吧,外头风大,别吹坏了身子。”
老妇人话说得和蔼可亲,可是陈辛看着她身后的壮士,大冷天的,两个壮士只穿着单衣,手臂上厚实的肌肉清晰可见,陈辛连忙摇头谢绝妇人的好意。
“还是算了,我们兄弟就在外面等。”
老妇人道:“那二位是要寻谁?”
陈辛递上名刺,老妇人一看,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啊,是王学士。”
陈害一听,喜道:“您认得?”
妇人点头道:“怎么不认得呢,他在学府可出名了。”
陈辛心道,王信以前说自己是世家出身,大家还不信,看来他是真有些本事。
没过一会,王信被老妇人叫了出来,见到两人后,王信先是疑惑,不等两人开口,他脸色一变,急急拉着两人走到一旁。
“你们怎么来了?”
陈辛道:“你一直没有消息,主公担心你,便派我们来了。”
陈害乐呵呵地插嘴道:“我们刚刚都听说你的事啦。”
王信心头一紧,又听陈辛道:“听说你在学府很出名?在这里读书难不难,我们能不能也入学?”
长安北学府是曹班一手创办,听说从北学府出来的学士,可以进入长安朝廷工作,这样他们就有机会接触曹班了。
王信没想到陈氏兄弟问的是这个,学府看门的黄阿母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王信没来由的心虚,小声对两人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
一夜密谈后,陈氏兄弟最终还是在王信的帮助下,顺利地进入了北学府。
——成为了清洁员。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让阿害去读书吗?”陈辛不识字,干些洒扫事便罢了,阿害识字的,居然也不能入学。
前头失败的探丸郎,让他总觉得整座长安城都不安全,他们越早完成任务,就能越早离开这里。
王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两人解释,说实话,他让两人进入北学府,已经是冒很大的风险了。
在两人之前,探丸派往长安的刺客各种身份的都有,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长安,王信能潜伏成功,完全是因为他确实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他自己对于动手一事本来就信心不足,再加上北学府的读书时光虽然忙碌,却也充实而快活,如果不是陈氏兄弟的到来,他几乎都想放弃刺杀任务了。
王信将两人视为麻烦,但迫于陈害的威名,他又不可能提出来,只能这么拖着,每日放学后,和陈氏兄弟随便说说学府里的情况,当作完成了情报任务。
“你说,学府里成绩最好的,也是个女郎?”陈辛始终记得,在码头时见到的那个小吏,他又想起,那个小吏说的,长安的规矩,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嗯,名叫杨布,下次我见着,可以指给你们看。”王信点头道。
“不是诸葛亮吗?”陈害突然问道。
诸葛亮的名字,是他们在码头上负责核验的官吏们说的,当时他们说要来北学府,就有人提起诸葛亮这个“神童”。
王信也没想到,他们还对北学府的学士做了功课,解释道:“诸葛亮确实是神童,他比杨布小五岁,每次考核都能拿第二名,这在人才济济的北学府,已经是相当厉害了,但他自己不服气,去年六月的统考,他只考了一半就没去了,又参加了今年的,结果谁知道,杨布去年也发挥失常,没接受任职,所以今年两人又是一起备考。”
“冤孽。”陈害点评道。
陈辛没心情挺棒,还想问问朝廷里的事情,却见王信这时突然噤了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从他们三人面前走过,女郎看了王信一眼,冷冷道:“有时间背后嚼舌根,不如多看看书,王学士。”
王信见状,有些尴尬地问道:“已经放学了,杨学士回家还要用功吗?”
杨布抿着嘴道:“只有弱者才需要背地里努力。”
她说完,头也不会的走了,留王信三人在院里面面相觑。
晚上,杨布回到宿舍里,点上油灯,翻开了书本。
杨布是谯县格物院出来的,她是曹班在谯县收养的孤儿,她本人性格耿直,喜欢事事有计划,有安排,然而事与愿违,她的人生总是充满着计划之外。
曹班是她人生的第一个意外。
诸葛亮是第二个,却不是最后一个。
正月后,农事还未开始前,北学府组织了一场模拟考试,考试是在尚书台举行的,尚书台的官员们轮流负责监考,考完第一科后,学士们激烈的讨论声,通过院墙,传入了皇宫。
小皇帝正在花园里放风筝,风筝是宫人给他做的,和在洛阳时不一样,这里的宫人对他都很好,曹师有时会来教导他,她不来时,就是那些从洛阳来的长胡子大臣来教他,他不喜欢他们,就会闹脾气要出宫去。
可是每次出宫,他的身后都跟着小尾巴,他喜欢热闹,又不喜欢小尾巴,不喜欢他就会生气,可他生气的时候,长胡子就会来嘟囔他,所以他也不喜欢长胡子。
长胡子是坏东西。
刘辩这么想着,就拿他私下里藏起来的小石头,去划自己的下巴上的胡渣。
宫人不得不去请曹班来。
曹班见状,叹气道:“还是要让他多接触一下人。”
“明日就让他去北学府吧。”
医官也是医都尉的老人了,闻言担忧道:“可是北学府现在……无法保障陛下安全。”
曹班想了想,道:“那就让人跟着两天,盯一下。”
模拟考试后,北学府放假三天,陈氏兄弟留在学府里清扫一片狼藉的教室,两人刚结束扫除工作,屋外,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只见一个唇红齿白的贵族少年,迈着欢快的步子朝这边走来,少年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纤长的男人。
陈辛手里的高脚椅,嘭地砸在了地上。
那个男人,正是曾经探丸郎中的头名,如今曹班手下的荡寇将军。
也是亲手杀死陈氏兄弟之前,二十一个探丸刺客的背叛者。
——江芜。
第158章
刘辩没想到屋子里有人,脚步在门口顿住,随后又退了回去,有些怯怯地回头看了江芜一眼。
“早知这儿有人来, 我便不来了。”
王信在探丸的地位不比陈氏兄弟,他不认得江芜, 见有陌生人进来, 定了定神,主动迎上去。
“可是今年新入学的学弟?”王信看了贵族少年身后的江芜一眼,贴心提醒少年,“学府里不让带仆役, 会被人看不起的, 这里的师长都很好相与, 若是实在住不习惯,可以住家里, 有课时再来。”
少年似乎不常接触人,王信和他说话,他也不知听没听懂,王信往前走两步, 他就后退两步,王信看少年身后的仆役,仆役对他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陈氏兄弟的目光始终放在江芜身上,不敢有一刻放松,王信和那名少年说了些什么他们也完全没听清,只记得最后少年离开时,江芜对少年道“明日曹侯会在城郊校场练兵”。
王信送走刘辩和江芜后,转回身来,被陈氏兄弟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了,突然脸色这么难看?”
陈辛像是溺水的人刚刚被救上来,拍了拍吓得更厉害的弟弟,两人看看回过神,他想了想,最终没有告诉王信江芜的身份,而是对王信道:“刚刚那人说,曹侯会在城郊的校场练兵,王兄可知道地方?”
王信知道两人一心完成任务,但他心不在此,也不想被两人牵连,因此将地方告诉两人之后,找借口推脱掉了。
第二日,陈氏兄弟早早出了城,按照王信所说,来到城外校场。
两人做好了江芜故意下套的准备,以防万一,走投无路用的毒药都备上了。
好消息是,江芜没有骗他们,曹班确实在城外练兵,江芜应该没有认出他们。
坏消息是,曹班练兵的规模实在有些超乎想象的大。
光是给前来围观的长安百姓,就专门设置了上千人的观摩席位,他们已经是起早了,结果到地方的时候,不光观摩席上人满为患,进城的道路两旁,都坐满了拖家带口来看热闹的百姓。
而曹班所在高台,在距离观摩席几百米远的道路的另一头,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根本不能确认,台上的人是不是曹班。
事实上,台上的人确实是曹班。
不仅是曹班,从洛阳迁来的朝臣、附近州郡的官吏、去年通过统一考试新入职的官员,还有皇帝陛下本人,都参加了这次练兵。
如此规模的盛会,安保方面自然是做得滴水不漏,陈氏兄弟不知道,他们所在的观摩席,也有扮作农妇和货郎的武部官员。
刘辩是第一次观摩练兵,每每有军队列阵,从他们的木台前踏步而过,齐刷刷地侧目时,他便地举起小布犬“将军”,激动地向士兵们挥舞。
所有士兵按照兵种列阵,以飞鹰骑打头,从北军校场出发,经过曹班所在的木台时,齐声喊出口号,随后踏过护城河上的木桥,进入长安城,在城内巡游一圈后返回军营。
军队在进过护城河时,口号声在城门洞内回响,整座长安城仿佛都在震动,声音能直接传到木台的位置,以防万一,工部还在前几天专门对护城河的木桥进行了加固。
“找到了!他们还真来了。”
符柯放下手里的千里镜,刘辩见状,举手找符柯讨要,符柯将千里镜给刘辩,刘辩不太会用,金属的镜框被他掰得咔咔响。
一只手轻轻搭过来,帮他调好了焦距。
“谢谢曹师。”刘辩昂着脸,晃着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看向强光之下,被照得面目模糊的女子。
观摩席虽然搭了看台,但是没有遮蔽,临近正午,日光天地映照得刺目眩迷,好在温度不高,练兵现场气氛足够热烈,不至于使人乏困。
城外道路的建设和城市内的规划建设是同步开始的,古时候,建筑多用木制结构,城池,尤其是大的城池附近,往往是一棵树也看不到,曹班有想过道旁植树,但是当天提出,当天就被户部驳回了。
发展和环保相互制约这一点,即使曹班来,目前也是无能为力的。
符柯视力好,她定位到陈氏兄弟之后,不需要千里镜也能继续锁定他们,虽然陈氏兄弟身边已经安插了人手,但是最近洛阳方向的刺客实在是太多,情报部正在进行部门整合,人员需要重新过一遍筛子,曹班的人身安全是重中之重,符柯不得不亲自盯梢。
“要我说,在他们进城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了事,小江做事多麻利,来一个,杀一双,多来多送。”符柯知道曹班辛苦,见刘辩拿着远目镜玩得开心,小声对曹班道。
“捍卫社稷,威震八方,武威劲旅,忠勇无双!”
“一!二!三——四!”
一支军队阵列喊着整齐嘹亮的口号经过木台,观摩席上的百姓认出了他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打断了符柯的话。
这支军队是来自凉州武威郡的部曲,两年前千里驰援,和全城百姓一起,在董卓余部手中守住了这座城池。
军队列阵行过,掀起扬尘,曹班一面微笑着,一面感到嗓子有些发痒,她拳头刚举起来,想掩饰着咳嗽两声,席案下首,医部的杨济和华佗就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尴尬地放下拳头。
“他们来这一趟不容易,还是要让他们带些东西回去。”曹班咽了咽口水,忍住喉头的痒意,“所谓军事威慑嘛。”
威慑威慑,武力之所以能形成威慑,就是因为它有能被使用的那一天,敌暗我明的情况下,曹班是不会藏拙的。
杀死那些刺客,就已经能说明长安的态度了,他们不会与洛阳讲和的* 。
打,是必然要打的,但打的时间,需要由曹班来定。
眼下长安刚刚恢复生息,洛阳方面还没有足够的兵力,适当的武力威慑,可以防止对方以挑衅或者试探的方式,搅动长安刚刚稳定下来的人心。
陈氏兄弟将练兵从头看到了结尾,最后曹侯发言完毕,全场情不自禁地起立抚掌时,他们也跟着站了起来——
随即又反应过来。
但现在坐下,又会显得他们很奇怪。
……好吧,我抚掌,但是不抚出声音,这样我的心,就还是在洛阳的。
当然,从头到尾,兄弟俩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好在曹班在最后的发言中表示,七日之后,她会在市集的新闻台开坛讲习,讲习向所有人开放。
“又是个机会!”
当晚,兄弟俩将消息告诉了王信,王信见二人风尘仆仆但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以为他们得手了,得知两人没找到机会动手,心里送了口气。
结果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得知他们二人也要去第二日的讲习,并且再次邀请他同行,王信一噎,不好再找借口推辞,只能硬着头皮陪同。
随着尚书台修建完毕,长安的官制确立后,政务方面,曹班已经基本交给尚书台了,只有尚书台确认需要上报定夺的公文,才会到她的书案。
当然,即使是这样,随着地盘的稳固,当她处理完政务,能够静下心为接下来的事情进行谋划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
白天没有政务的时候,她的行程也都被尚书台安排得明明白白,如果不是她身体欠佳,或者是刘辩那里有什么意外,一般她是不会反对的。
这次的讲习就是属于这种情况,将尚书台分为吏户礼刑工后,礼部分管教育事宜,这方面格物院的体系已经很成熟了,能在长安礼部任职的官员,就算不能完全认可曹班的理念,也是持开放态度的——这也符合曹班当前的用人态度。
“——国家存亡之时,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思潮来,这并不少见,正如刚刚这位生员所说的,春秋战国有诸子百家,这其实是不同的人,在用不同的方式,总结他们发现的事物规律,提出他们的救国方略。”
“回到这位生员的问题,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听见曹侯提问,所有人顿时都用羡慕的目光看向第一个鼓起勇气提问的女郎。
女郎行礼道:“回曹侯,我名夷,姓任。”
曹班颔首,继续道:“回到任同学的问题,怎样的学说可以救国?这是个很大的议题,不过并非无人尝试,今时亦然。”
果然,曹班一点拨,立刻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回答。
有说黄巾的,有说白波军的,还有说王允的。
“董卓!董相国!”一个青年男子嬉笑着大声道,院中立刻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曹班微微一笑,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她轻轻拂袖,娓娓道来:“诚然,诸位说的,皆可谓一试。”
“不考虑各地黄巾军首领的起兵意图,张角其人之初心,我们都知晓——符水治病,治病救人,所以百姓愿意归附他,跟着他,能活命,他或许能救人,但却不能救国。”
“他失败了,这是为何呢?”
“其因有二,一是黄巾以《道德经》为其教义,描绘太平盛世图景,却以鬼神之说,统揽其言行。”
“《左传》有言,国将亡,听于神,更甚者,《道德经》所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作者老子所论道法自然,本身也与黄巾所传导的,以及张角尊崇的神迷思维相悖。”
“其二在于,黄巾起兵的目的。”
“张角发兵,目的是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他要颠覆汉室,可在此之后呢?他能给百姓带来什么样的统治生活呢?”
“自上古时代,君权接替神权统领这片大陆后,礼乐制度便接替宗教礼法,统领社会运行的方方面面。”
“改变不彻底,便是彻底不改变,从这一点上出发,黄巾就算是胜了,也是另一个王允,另一个董卓,也许他们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曹班已经许久不曾像今天这样,大篇幅地输出自己的论点了。
从前她播下种子,等待种子发芽,如今她翻土犁田,大刀阔斧,时值春和景明,大地复苏,城外的农人挥动锄头,暖阳如金缕洒向田野。
她的话说完,场内久久无声,许久之后,有人开口了,声音微微发颤。
“那曹侯呢?”
“曹侯也会是另一个董卓,另一个王允吗?”
曹班阖眼,神情不悲不喜,她的声音沙哑,身量纤细,脖颈被宽大的袍服笼罩着,身躯仿佛承载着千斤之重。
她睁开眼,眸中清明,每个和她目光相接的人,都能从中看到一种力量。
那种力量,名为——
希望。
她说——
“我的言语,有史官记录,我的行动,有百姓见证……
“我的身份定义,留待青史评说。”
初平二年,洛阳朝廷的王允,推汉室宗亲刘虞为天子,同时向天下英雄豪杰发出讨贼令,讨伐挟天子以令诸侯,妄自尊大,自封为征东将军的曹班曹君实。
曹班对此的回应是——
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
没错,她给自己升官了。
第159章
傍晚,太阳的余晖落在西辽河平原,给苍茫的暮色披上一层金色纱幔。
清风拂过一弯温泉池,青草摇曳, 沙沙作响。
“呼——”
白发的女郎闭目靠在池边,一条打湿的纱布半覆住她的面孔,纱布上蒸腾着氤氲热气。她随意地将两条胳膊搭在石块上,微微隆起的肌肉显现出紧实流畅的线条,水滴从她麦色的肌肤上滑落,滴入池中——
“艹!你们一个两个的,倒是舒服!”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温泉池的宁静,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哀嚎声,一名乌桓士兵被马腾一脚踹飞,撞在营帐上,营帐受力不住,整个崩塌了。
马腾三两步冲过来,踩上乌桓士兵的胸口,一刀向下猛刺, 鲜血飞溅,马腾拔出刀,听见温泉池里有“咕嘟咕嘟”的冒泡声。
卫召心虚地憋了口气, 蹲入水中,企图用热气和池水掩饰自己的存在。
“我靠你——”马腾见状,气得快吐血, “她俩在这儿泡着就算了,你是嘴皮子动累了还是怎么的?你怎么也敢在这儿躲懒!?”
卫召见自己被发现了,干脆也不躲了,捂着胸口站起来道:“动脑子也是很耗体力的好吗,不信你可以问文若!”
“啊!”又是一名闯入营地的乌桓骑兵被马腾砍落下马后斩杀,战马受伤后倒地痛苦地嘶鸣,马腾心疼不已,朝卫召大吼,“你挡个屁挡!惺惺作态,赶紧上来帮忙!”
卫召的单衣都湿透了,常年不见光的肌肤白里透着粉,他红着脸挪步到池边,手臂攀在石头上,用力一撑——
手掌打滑,他下巴嘭地一下磕在石头上,随即栽回了水里,掀起一波水花。
“唔——咕噜咕噜……”
同在温泉池里的游树嫌弃地往段宁身边挪了挪,段宁则是翻了个身,下巴扣在岸边,小半个身体浮在水中,换了个背风的方向继续睡。
卫召好不容易上了岸,草原上冷风一吹,冻得他直哆嗦,他从兵器架上取下自己的外衣,紧紧裹在身上,擦干脚上的水,仔细捡走上面的草屑,套上足衣,穿上步履……
马腾:……
“我求求你快一点好不好,卫大公子——”
卫召低头,加快了动作:“我在家中行三,应当是三郎君……”
又有两名乌桓士兵,一前一后纵马而来,马腾舍弃了环首刀,改用弩箭将前头一人射下马,战马没了操纵,往前走了两步,悠哉悠哉在营帐旁吃起草来。
卫召张开双臂,如临大敌地看着后面那个骑兵:“我,我来了!怎么样,是需要让我拦下那人吗,还有没有多的兵器!?”
马腾翻身起上那匹吃草的马,一拽缰绳,战马立刻掉头,从卫召身旁一跃而过。
“老子是让你去修帐篷!”马腾怒吼的声音响彻营地。
先头的几名哨骑被解决后,马腾又陆续干掉了一些步卒,直到最后,五名乌桓士兵将马腾团团围住,将他往温泉池的方向逼迫。
卫召举着帐篷的支架,在半塌的帐篷前探出个脑袋:“要不要帮忙?”
马腾看都没看卫召一眼,深呼吸后,猛地蹲下身,五名士兵见状立刻扑上去,马腾找到缝隙,旋起一脚砸中一人的脖颈,将人砸入水里,随即取下兵器架上的长枪,转身一挥,两名士兵躲闪不及,被打中腰部,马腾将长枪也丢进水里,长枪刚好落在游树的鼻子前。
游树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段宁,从水里捞起长枪,将落水的士兵戳远了一些。
“抱歉,抱歉。”马腾一边道歉,一边用弩箭射死一人,剩下三人见抢不到武器,互相对视一眼,想把马腾往水里推。
“别杀马将军!——我和你们拼了!”
卫召突然横举着营帐的支架从后面冲过来,三人警惕马腾,躲闪不及,被一下打中,支架将武器架整个勾倒,武器接连掉入水中,马腾乘乱,长刀划过,一击毙命。
带着热气的血液喷洒而出,落入水中,段宁皱了皱鼻子,醒了过来,下巴上还带着红印。
荀彧整理完公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准备去找卫召汇报。
他从一旁的营帐中走出来,营帐前,原本清澈的温泉池中,半边红透,几具死状惨烈的乌桓士兵浮在水面上。
再看水边,马腾翘起一条腿搭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擦他的刀,脸上身上都是血。姑臧君头发和身上都是湿的,撑着下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打瞌睡。游树和卫召的头发也是湿的,卫召在搭帐篷,游树在清点战马。
专注于工作而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的实习生荀文若:?
半个时辰后,段宁的主帐内,几人围坐一处,马腾体热,将浸血的外衣脱了之后,只穿着单衣也不怕冷,段宁、游树、卫召都沐浴过了,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只有荀彧一身泥泞,散发着怨气。
卫召安慰他:“文若莫难过哈,我们马上回辽东,到时候随便你洗,你一个人,把辽河洗黑了都行!”
游树胳膊肘一撞,卫召“哎呦”一声,正色道:“咳咳,我是说,辽东初定,我们也不会离开太久。”
卫召腰间悬挂银色官印,锦囊外面系着青色丝带,这是国相印绶规格,大约半年前,曹班将银印从长安寄过来的,那会儿辽东属国的国相还是灵帝时期任命的。
挟天子的好处就体现在这里了。
曹班手握天子,这件事本身就能证明她的实力,而天子作为王朝政治的合法性代表以及政权的象征,又能为曹班在各地任命自己人带来正统性加持,从而扩大她的影响力。
当然有名是一方面,有实这一块也不能丢。
毕竟“天子”已经不止一个了。
不说已经被屡次提名的宗亲刘虞,就说同属幽州的渔阳郡,就有张举这样官吏出身的起义军首领,自称“天子”。
段宁的巡视,不光是为了巩固已有领地,大争之世,如今的每一块地盘,都要靠硬啃才能推进。
从以后的每一步,都将无比艰难。
曹班和王允东西相据的同时,袁绍和袁术兄弟之间的冲突也越来越明显。
袁绍回到冀州后,很快逼死了他的前上司冀州牧韩馥,彻底掌握了冀州,但冀州被并、幽、青、兖四州包围,南面还接着司州,四战之地无疑,因此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的老家豫州。
豫州被黄巾来回侵扰,朝廷任命的主官换了一个又一个,以袁绍现在的实力和声望,他是具备拿下豫州的条件的。
——如果不是袁术也看上这块地的话。
袁术逃出洛阳之后,和兄长袁绍不同,他选的第一个落脚点,便是紧挨着豫州的荆州南阳郡。
兄弟两人看上同一个地方,互相任命官员去占领,袁绍声望高于袁术,袁术近水楼台,有距离优势,结果就是,豫州谁都没有站住,而这场兄弟之争,也很快演变成了势力争斗。
袁绍向洛阳朝廷表奏他的同窗曹操为东郡太守,一举两得,既是拉拢曹操,借他的手向南面的袁术施加压力,也是在向王允示好。
虽然王允号召天下人讨伐曹班,响应者寥寥,但他袁绍至少是拿出了态度来。
袁术这边,因为孙坚一去洛阳不复返而落于被动,荆州的刘表得到了本地世家的支持,很快完成了势力归附,他孤悬南阳,不得不向东边的徐州刺史陶谦求援。
比起穿越前的时间线,由于姐妹蝴蝶翅膀的存在,袁术没了孙坚,袁绍的势力要远远胜过袁术,袁氏兄弟间的大战一触即发,但这不是姐妹想要看到的局面。
“我不理解,公孙瓒狼子野心,我们给他兵马,不是养虎为患吗?”
荀彧在众人面前展开舆图,和以往以地名为标识的舆图不同,这份舆图是长安武部最新送给姑臧君的特制款,以不同颜色标识不同势力,上面写着占领这个势力的人名。
幽州方面,辽西郡以东,沿海的大片土地,都是赤色标识,上书“武”字。
辽西郡以西的右北平郡和渔阳郡,则写着“张举”的名字,这是起义军的地盘。
堂堂幽州刺史刘虞的名字,仅仅龟缩在渔阳郡下方,刺史部所在的一块。
在渔阳郡和右北平郡之间,有炭笔新画出的一个小圈,上面写着“公孙”二字。
卫召和游树到任辽东属国之前,公孙瓒便是国相下属长史,时值属国的乌桓人叛乱,前任都尉战死,公孙瓒走投无路之际,游树自玄菟和辽东郡同时发兵,迅速镇压了叛乱。
而后段宁巡视至此,给了公孙瓒步骑八千,命他率军前往渔阳郡,镇压叛乱的张举。
改制后的情报部并入了武部之下,成为武部之中的独立部门,工作内容和人员与原格物院、还有军事学院的武部一系学子大幅度交织,许多情报部的老人都不太适应,但卫召对此适应良好。
因此段宁的命令一出,他立刻明白过来。
“要的就是他的狼子野心。”他对马腾解释道,“王允现在有和袁绍联合的趋势,如果王、袁两人都力推刘虞当天子,刘虞不去也得去。”
荀彧明年就会从即墨军事学院毕业,这次能跟来,全仰仗他成绩优异,才能在千里挑一的实习考试中胜出。
辽东属国国相卫召,以及都尉游树他都是认识的,但是为何姑臧君段宁会在这里?
卫召和游树都听她的,她和主公是什么关系?
荀彧虽然满腹疑问,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大家说话的时候,认真记笔记,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卫召扫了一眼荀彧手里写满字的小册子,笑得无比和蔼可亲,继续道:“若是刘虞去当天子,那刘虞的地盘谁来管?”
马腾皱眉:“所以派人支持刘虞,是不想便宜了袁绍?”
荀彧咬着笔,歪头沉思,坐在他前面的马腾也挠挠头,似乎想不通:“可公孙瓒在本地颇有声望,反正是派人去,为何不派自己人呢,万一他一去,在本地发展起来……”
马腾看向卫召,卫召似笑非笑,马腾终于:“就是要让他发展起来,制衡袁绍!”
卫召点头:“没错,东面和西面,以袁绍的性格,够他纠结一阵了。”
马腾一边摇头,一边咋舌,荀彧却依然不解的样子。
“文若是还有什么不明白吗?”
荀彧被点到名字,乖乖地放下笔,正身道:“卫相您的意思是,给公孙瓒兵马,让他帮刘虞顶住袁绍的压力,同时借公孙瓒的野心,让他和袁绍抗衡,来缓解长安的压力,是么?”
卫召被少年一声“卫相”叫得相当满意:“正是。”
“可他站稳脚跟后,若是不往南,而是往东呢?”
“卫相怎么保证,他不会想当辽东之主呢?”
卫召闻言一愣,在心里推演了一番,发现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马腾还在巴巴等着卫召的回答,一直不曾发言的段宁,在这时幽幽开口了。
“那就杀了。”
她淡笑一声,半是开玩笑的样子。
“死人可当不了辽东之主。”
第160章
幽州刺史部所在, 广阳郡蓟县。
炙手可热的天子候选人,汉室宗亲,东海恭王之后,幽州牧刘虞,在府中设宴,款待自己的下属,辽东属国长史公孙瓒。
公孙瓒得到了姑臧君段宁支援的八千步骑后,与黑山军南北合力,迅速镇压了在渔阳郡起兵的张举叛军。
时年五十二岁的刘虞,在黄巾起义前, 就因病辞官归乡了。
他倒不是真病了, 但是是真累了。
汉代辞官成功率最高的借口就是生病, 加上刘虞宗亲身份特别优待,干到快五十岁了, 也算是鞠躬尽瘁,因此灵帝就批了他的请辞。
结果黄巾之乱爆发,灵帝博选天下将帅,幽州紧靠冀州,作为黄巾重灾区之一,灵帝不放心别人,翻遍族谱,最后还是只能请刘虞出山。
此时距离黄巾起义,才过来不到五年,战乱和经年的劳累,让刘虞的身体呈现出不符合年龄的衰老,他守着幽州,越守越是绝望,他真的病了,可他再想请辞,却是不能了。
别说辞官了,就他这副残躯,袁绍和王允还想“请”他做天子呢!
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在洛阳为官,次子天生有疾,子嗣单薄,绝对不是继承大统的合适条件,而他的先祖本就是汉室旁支中旁支,到了他这一辈,更是远得不能再远了。
可就连他这样的条件,都能两次被推为天子,可见汉室衰败成了什么样子啊……
不外乎张举之辈,也敢自称天子了。
可问题是,他不愿意当天子,时局却容不得他不愿意。
王允接连派使者来请,来人从一开始的黄门侍郎,到后来的五军校尉,来的兵马越来越多,“请”的力度也越来越大,公孙瓒的八千步骑到来之前,他是真的已经和家人交代好后事,收拾好包袱准备去洛阳了。
这被架着当天子,和被架在火上烤也没什么区别了,此上路正如彼上路啊!
因此他看公孙瓒,完全就是看待救命恩人一般。
“伯圭远道而来,辛苦辛苦,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公孙瓒年不过而立,还只是一国长史,刘虞堂堂幽州之主,沦落到要亲自给公孙瓒酌酒的地步,还甘之如饴,这小小幽州,也如当今天下局势一般,主弱臣强,要变天了。
坐在公孙瓒下首的刘备,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饮下杯中的酒液。
公孙瓒一行落座后,酒席开宴,刘虞嗜酒,东厨早早备好酒坛,酒香满庭。
刘虞看着身量矮小瘦弱,酒量却意外的好,公孙瓒都已经喝得脸色发醺,他依然神光清明的样子,两人推杯过盏,几番寒暄后,很快称兄道弟了起来。
“贤弟,实不相瞒啊,为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刘虞为公孙瓒酌上酒,转而看向刘备,“这位勇士叫什么名字,怎地不喝,可是我府上招待不周?”
公孙瓒面色红润,闻言,醉醺醺地撇过头看了刘备一眼,刘备拜服后,道出自己的名姓,刘虞一听,喜道:“既然你我同为宗亲,那玄德这杯酒,可务必喝下了!”
刘备只能饮下酒水,公孙瓒看他略微狼狈的样子哈哈哈大笑,刘虞见两人状态到位,这才搓着手,有些殷切地看向公孙瓒。
“我听闻伯圭这次来,带了步卒万余人?”
公孙瓒点头,拍胸脯道:“不止不止,来时八千,打完张举,现在有兵马两万!”
刘虞眼睛一亮,随后佯装镇定,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既然如此,能否分出三千人,支援洛阳?”
公孙瓒依然是满脸笑容,似乎没听清的样子,刘虞手搭在木案上,微微向前探身:“驰援洛阳,护卫天子。”
刘虞说话间,堂内刺史府的其他属官饮酒畅谈照旧,似乎都没注意到这边的对话。
公孙瓒眼睛微眯:“使君说支援洛阳,瓒斗胆,请问这兵马到了洛阳,是归于谁的手?又是为了打谁?”
刘虞不疑有他,想了想道:“如今汉室倾颓,洛阳武将中唯有孙坚可堪大用……”
刘虞话还没说完,就被公孙瓒笑着打断:“孙坚?无名之辈罢了。”
刘虞皱眉,不赞同道:“孙坚确实名声不显,但也不算是无能之徒……”
公孙瓒笑而不语。
刘虞今天第一次接触公孙瓒,初见之下,因为青年姣好的外貌,还颇有好感,如今一番交谈下来,对方的失礼,和骨子里掩盖不住的轻蔑,将他的好感度败了个干净。
但他毕竟浸淫官场多年,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很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厌弃,继续道:“汉室倾颓,皆因奸臣窃命,如今朝廷的最忧心的,自然是长安。”
“哦——使君是说,不其侯曹班?”
公孙瓒和刘备在年少时曾与曹班有过一面之缘,曹班和他们的老师卢植同为马融门下,时过境迁,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刘虞打量公孙瓒的语气,以为对方认识曹班,心里有些没底,笑容越发和善。
刘虞谦卑的表情,更令公孙瓒心声鄙夷:“王允为何一定要与曹班为敌?曹班手里有天子,就不能是王允归附长安吗?”
刘虞没想到公孙瓒当着众人的面,驳斥自己,更没想到,他居然支持长安,终于憋不住心里的气愤,怒道:“汉室之乱,始于董卓,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下一个董卓吗?你我都希望乱世尽快平定,我们助朝廷除奸,这是你我身为汉臣的本份!”
公孙瓒被刘虞当众批驳,不怒反笑,他性格如此,心里越是瞧不上对方,越是生出想要激怒对方的兴趣来,见刘虞发怒,反而是一脸得逞的表情。
身长八尺的公孙瓒一站起身,气势上轻松碾压刘虞,再加上他天生大嗓门,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堂内反而比刘虞发言时更加肃静了。
“使君让我借兵给孙坚,让他拿着我们幽州的兵马,去打曹班,支援一个不知名的草莽,去打一个有名望的士人,使君心善,我却是个恶人,看不出其中本份。”
“如今渔阳叛乱刚刚平定,冀州的袁绍虎视眈眈,使君一心想着洛阳,但王司徒可曾惦记过幽州?”
公孙瓒此言一出,堂内的官吏表情都变了,与刺史这种需要遵守三互法则的朝廷命官不同,刺史属官多是幽州本地人,自然更能与出身幽州大族的公孙瓒共情。
公孙瓒一番话,直接说得刘虞下不来台,他脑子一下转不过来,结结巴巴半天,脸憋得比喝醉了的公孙瓒还红,这时,公孙瓒下首的刘备突然发话了。
“长史也能理解使君的难处,他们逼迫您去洛阳,您这也是出于无奈啊。”
秋高气爽的天气,刘虞擦着额头上的汗,连忙点头:“正是,正是。”
公孙瓒也借着刘备给的台阶,缓和了语气:“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分兵啊,刘使君,有了我的兵马和使君您的名声,我们就能像袁绍一样,以名声笼络士人,以武力征服不从之人,这样还有谁能逼迫您呢?”
公孙瓒的接风宴不欢而散,当然,不欢主要还是刘虞单方面的,他打开家门,以为等来的是救星,结果却是豺狼。
公孙瓒回到军营,唤来左右,心情颇好地点评起刘虞来。
“胆小无能,不堪大用。”
公孙瓒的手下面面相觑,长史一来蓟县,就给州牧下马威,他们根基不稳,这样张扬,不太合适吧。
公孙瓒见手下各个表情犹豫,猜到他们不支持自己,转而看向刘备。
刘备对众人道:“如今世道,怎能容得我们不争?诸位观看幽州牧刘虞吧,他名义上拥有幽州,实际据领地,甚至不及兵败前的张举。”
玄德的口才,就是连老师卢植也是赞不绝口的,有他帮自己说话,公孙瓒心情好了不少。
然而刘备一番大道理讲完,最后却道:“长史想要增长实力,备以为,当务之急,便是要返回辽东属国,和姑臧君一战。”
公孙瓒一愣,怎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于此同时,长安洛水河畔,贾诩被莫名其妙地请到渭水码头。
“实在抱歉尚书令大人,辽东方向来的运输船,按照情报部的规定,这个级别要您亲自签收。”
辽东来的运输船?
贾诩退后两步,仰头看向码头,大船刚刚靠岸,水兵还在搭桥板,看船的吃水深度,这是装了多少粮食?
他怎么不知道,辽东还会有粮食运来?
“印章情报部确认过了吗?不会有假?”
码头接船的士兵,闻言立正身体,紧张道:“这样的级别实在少见,我们反复确认过了,不会有假。”
贾诩将信将疑,展开货物的文书——
船上突然传来喧嚣的声音。
——非常熟悉,但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吁——”马官手持马鞭,站在甲板上,驱赶着白马。
上百战马齐声嘶鸣,整齐列队,踏着小碎步,踩着木板下了船,领头的白马高大匀称,面阔鼻宽,这是种马级别的千里马!
码头的百姓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好奇地围上来,贾诩低头,文书上的字迹潇洒不羁,和书写者的性格一样。
文书除了列明这二百匹战马的来历和性格,以及同船的货物清单,末尾“辽东属国国相”的署名和官印下方还有一行小字——
“借君一匹,还君二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