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又来了!快, 快躲进去!”
小平津南岸,搀扶着伤员的士兵见到河水中央如同黑色鸦雨般的箭矢像他们飞射而来,瞬间变了脸色。
“你不要管我了!你快跑吧!”这名伤员正是在前一波箭雨中被擦伤了右腿, 影响了行动。
听说攻打小平津的,是姑臧君段宁的军队, 他们从船上射出的弩箭都是需要几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强弩, 被弩箭直接射中,不死也残废,这名伤员还算运气好的那种。
又是一支带着火绒的弩箭从天而降,直接落在两人面前的草堆上,河滩边的草堆有水,火很快熄灭了,但是他们身后营地的帐篷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前两波弩箭之后,营地内绵延数十里的帐篷被烧毁了一大半, 屯长在对方进攻的间隙组织士兵取水打湿帐篷,可士兵们别说靠近河岸了,根本没人敢从土堡里出来。
最后屯长杀了一名士兵,才强行推人出去取水, 勉强保下了一部分帐篷。
可是很快,第三波箭雨就来了,士兵没有丢下自己的同伴,将伤员安全送回了土堡,狭小的土堡半边露在地表,半边在地下,里面挤满了人,潮湿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
这一次的进攻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留在外面的活人早就没有几个了, 可那些箭矢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穷尽那样,远处传来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又一座土堡承受不住弩箭的进攻被摧毁了。
绝望的情绪在土堡内蔓延,受伤的士兵尤其感到恐慌,此时天色还未亮,即使土堡留有观察用的孔洞,也很难看清外面的情况。
未知不断扩大着堡内恐慌的情绪,躲在同一个土堡里的屯长扫视了一圈,推了推那名伤员:“你!去外面看看!”
伤员嘴唇颤抖着,他腿脚不便,这要是去了,那肯定就回不来了,可是方才反抗屯长的士兵已经被人杀了,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
就在伤员咬牙,准备爬上土坑时,搀扶他躲进土堡的士兵挤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是我来吧。”
伤员最终什么也没说,目送少年翻了出去,屯长见状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昏暗的天光下,箭矢如同潮汐一般,从他们土堡所在的防线,退到了河滩一带,士兵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段,眯起眼睛,望向河中央,见到了令他此生难忘的一目。
宽阔的河水中,从那些恐怖的巨大阴影后方,密集驶出数不清的黑点,在箭雨的掩护下,以极快的速度向着河岸边冲来!
“火力覆盖后,士兵必须从大船换到小船,分波次上岸。”
这是姐姐的先锋军在孟津抵岸后,武都尉连夜总结出的经验。
渡河作战与以往两人参与的战斗不同,类似于抢滩登陆战,进攻方需要解决兵力运送、抢滩登陆和歼灭对岸敌军三大难题。
区别在于,河面不比海面无限大的纵深障碍,曹班在即墨和交州的造船厂投产多年,大小船只早已用于各地往来行商贸易中,她从泰山郡开拔的同时,船舶的征调令就发往并州、司州一带商贸据点,因此运兵不是最难的一环。
最难点在于抢滩登陆。
姐姐在孟津的成功案例便是她们宝贵的经验。
“首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箭矢先给对面犁一遍。”
在己方上岸* 前,通过远距离火力打击,预先削弱敌方防御力量顺带扰乱敌方的部署和士气,这是屡试不爽的兵法硬道理。
为了保障火力,她们首次投放了需要七人合力操纵绞车,绞轴张弦的床弩。
这种弩由四张弓组合而成,虽然张弦发射需要的时间较长,但可以一次多发,用标枪代替羽矢,破坏性极强。
董卓在小平津留有两万两千人,是曹班现下兵力的两倍,她不得不拿出攻城的火力来对付这些守军,而在火药正式投放使用前,床弩基本就是战场兵器武力的天花板了。
火力覆盖有了保障之后,为了不重蹈孟津登陆士兵都挤在一处,无法展开阵型的覆辙,根据测图尉测算得到的河岸长度和宽度,她们将登陆士兵以小船为单位编组,按照每隔半个时辰抵岸一队的时间间隔进行兵力投放。
这样既能防止对岸短时间内聚焦过多兵力,又能保障后续兵力的持续输送。
张辽作为首批渡河上岸的先锋将领,在小船靠近河滩之后,一跃踩进冰冷的河水中,两个跨步就上了岸,一刀砍死一名在河滩上侦查的士兵,带头冲向距离最近的一处土堡。
“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土堡中的守军根本来不及翻出土坑,就被张辽用闪着寒光的刀尖居高临下地指着,成了瓮中鳖,只能束手就擒。
很快,其他土堡也被渡河的士兵占领,有反抗者,则土堡便成了人间炼狱般的血窟,最靠近河滩一排的土堡是必克的,两波兵力补给后,这些土堡就易了主,成为进攻方的滩头阵地。
吕布在西面的疑兵比预想中的坚持得还要更久,董卓的骑兵抵达河阳津后,吕布直接换了小船逼近河岸。
董卓下令士兵们骑马涉水,可是这些西凉马没有经过训练,春日里河水温度还很低,水面一没过马蹄,马就嘶鸣着不听使唤了。
小船上领头的将士,看着粉头白面的,却能单手将长枪投至百米远,直接扎中了一匹战马的马腹。
这一下激起了董卓的战意,又下令弓箭手向对方船只齐射。
可是对方直接躲进船舱内,这个距离下的箭矢也不足以穿透船舱。
被磨得没办法的董卓只能加派人手增援河阳津。
因此小平津遇袭后,最先赶来增援的,反而是孟津的郭汜。
当郭汜抵达小平津时,远远就能看见河滩方向,黄色的砂石泥土从地里不断翻飞出来——登陆士兵将他们在河滩修筑的土堡,通过壕沟从点连成了线。
甚至在中间的点位,还能看见两座木楼拔地而起,沿河一带一马平川,他们这是要占领制高点!
不仅如此,壕沟向内陆一侧还被进攻方布置了纵深近百步的拒马,拒马前铺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远远望去,只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郭汜的副将一见敌人这架势,心道不好,对郭汜道:“将军,先前的孟津还有河阳津都是疑兵,小平津才是他们真正进攻的目标,我们要赶紧派人去向相国求援啊!”
郭汜闻言却怒道:“孟津一战我们没能彻底歼灭敌人,因此受到相国的责罚,如今我有兵九千,小平津有万余人,敌军人数决对不会在我们之上,若还要求助于相国,我不如投河了去!”
副将还想再劝,郭汜又道:“我们的后方是洛阳王都,和京畿的万亩良田,而他们的后方,只有浑浊的河水,纵使她姑臧君有船又如何?袁绍已经舍她而去,她孤军难支,又能坚持多久?”
副将小声道:“也不是孤军……孟津的曹班撤退后,一定会很快支援小平津。”
但郭汜却坚持自己的判断,认为曹班和段宁两边加起来,兵力也不会超过两万,就按她们有两万人来算,一比一对打——
“优势在我!”
郭汜的自信心来源于此后整整一天的交战中,河对岸都没有再见到增兵的小船。
而姐妹两人之所以坚决的发起这场讨董战役,自信心出来来自她们长久的准备,还来自于河东郡——
白波军郭泰在“上使”张寿的建议下,亲自率领五万徒众,支援并州牧段宁和泰山郡太守曹班讨董。
郭泰在抵达小平津北岸后,很快和来自黑山军的张燕结为异姓兄弟,黑山军用的是玄色的五瓣花旗帜,郭泰于是大手一挥,五万大军换上了白底的五瓣花旗帜。
来自对岸的黑白双煞大军以辗轧的态势,冲出河滩阵地,成为小平津守军最后的梦魇。
河阳津的董卓,花费了整整两天时间,折了近五百人,好不容易才让士兵凫水渡河,登上了一艘大船。
船上的士兵都跳水逃跑了,船只的龙骨也已经被人毁掉,河水不断灌入船舱。
直到董卓的西凉军发现整艘船空空如也时,董卓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当他回过神时,郭汜被联军斩杀的噩耗也传到了他的营帐。
董相国自从受袁氏征召入京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他账下的谋士李儒立刻劝他回洛阳,将小皇帝“保护”起来。
“趁着敌人还在攻打小平津,我们先一步回洛阳,调城门校尉、羽林军率京兵戍卫,同时急召李傕将军来援!”
董卓还在思考李儒的建议,又一名士兵急急入内,跪在地上道:“梁县急报!胡将军为孙坚所杀,梁县失守了!”
一天之内损失两员大将!
董卓此刻已经站不住了,接连奔袭,又为河阳津的疑兵折磨了心力,他只感觉气血上涌,一向身体康健的他,控制不住的猛烈咳喘起来。
李儒不敢去安抚董卓,只能试探道:“那让牛将军,去守南边?”
董卓却摇了摇头,踉跄了两步,退到案边,直接坐在了案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不能回洛阳……长安……”
李儒瞬间明白过来,相国这是想要迁都啊!
可是现在下令回城,恐怕也已经迟了,小平津的守军一旦顶不住,联军便可长驱直入……
李儒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外面又有脚步声接近。
事不过三,李儒生怕这又是什么让人受不了的坏消息,都有些不敢听了。
然而这次来传话的,却不是西凉军中的士兵。
“士尚书于昨日以三公令下令迁都!王尚书命下官快马前来通传!”
第142章
“该死!还是慢了一步!”
段宁看完贾诩寄来的书信后,狠狠的啐了一口。
“没想到王允对董卓这么忠心”
“他哪里是对董卓忠心,他只是忠心于时局罢了。”段宁道,“早知道他坏事, 当初他在太原郡,我就应该把调令给他扣下来。”
王允是从并州太原郡得到调令入的朝, 身为并州牧的段宁亲自在调令上盖了章。
曹班对此也很无奈,她是带着历史知识来的,可是蝴蝶翅膀一扇,谁知道这边姐姐扣下王允,那边会不会来个更离谱的李允呢?
段宁从孟津紧赶慢赶过来, 连口水都喝不上, 如今董卓跑了, 外面的士兵在抓紧时间清点人数,营地升起了炊烟, 她咕嘟嘟灌下几口凉白开,看向妹妹:“这古代的通讯效率实在是太低了,耽误事啊,我们有没有可能……”
曹班摇头:“现阶段要整出电报, 要点的前置科技树太多了。”
除了铜铁的纯度要提高、绝缘材料要改进、还有按键、齿轮等精密机械零件所需要的加工技术外,还有理论方面的欠缺。
虽然在格物院的理科教材中,引用了《吕氏春秋》《淮南子》等经典, 来普及“慈石引铁”“玳瑁吸偌”的电学和磁学知识,但要完成电报的发明, 必须建立一整套信号编码与传输系统知识。
光是继承曹班的知识储备还远远不够, 就算是填鸭式的揠苗助长, 相关专业人才的培养至少也需花费五年以上的时间。
即使姐妹俩有玉佩可以沟通,但通讯间隔整整两个月,玉佩又只有这么一组,打仗的时候是不能指望的。
如今她们在各地据点的情报部,还是采用传统的飞天走地式通讯——天上飞鸽子,地上跑快马,因此王允替董卓追回了半天的时间差,足以让董卓逃过被姐妹和孙坚的南北包夹。
“哎,我也知道,但和董卓接触时间也不断了,以他的性格,这次让他跑了,下次恐怕……”
没有科技傍身的话,硬碰硬的代价,只会比这次更惨重。
按照姐妹的计划,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他们在黄河渡口直接杀死董卓,全歼敌方的有生力量。
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渡江的兵力必须在董卓之上——袁绍中途畏战而逃,白波军从河东郡赶来,存在时间和人数上的不确定性。
所以次一级的选择是,让贾诩在朝廷运作,趁着董卓领兵在外,直接将小皇帝劫出皇宫,送往长安,引董卓往西,姐妹在长安和洛阳之间杀死董卓。
当然这个方案也是有风险的,如果董卓不去追小皇帝,她们就必须和董卓在黄河对峙,一直等到孙坚和白波军的增援。
结果现实是,白波军来了五万,远比预想的人数要多,姐妹完全可以全歼敌军,但贾诩那边因为信息差,直接来了个大的。
搬小皇帝一个董卓不一定去追,那搬走整个洛阳呢?
都城都给你迁了,你跟不跟?
果然,董卓立刻撇下姐妹的讨董联军,追着小皇帝往西去了。
姐妹的目的勉强达到了,但贾诩自己却陷入了危险。
“士邑迁都的命令,是什么时候下的?”董卓率领军队往西,于郭汜留在洛阳的旧部会和,这些士兵在洛阳城杀了一批贵族,携带了大量的财物,因此拖慢了脚步。
马车外,变成奴隶的贵族们在鞭子的驱赶下,哭声此起彼伏。
马车内虽然坐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
确实,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迁都是对董卓最好的决定。
但问题是,士尚书这命令下得时间实在是蹊跷,当时董卓还没输呢!他怎么就知道要迁都?
当然董卓是不可能在心里承认自己打输的。
段宁、曹班,一个女人,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在董卓心里是连袁绍都不如的,他怎么会承认自己输给这样一支军队呢?
“是在两日前下的命令。”郭汜的手下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董卓看了自己的谋士李儒一眼,什么也没说。
当夜,一封密信急送至洛阳。
皇宫里,一名西凉士兵向文臣们宣告相国的旨意:“诸位就留在洛阳,听从王尚书的调令,各司其职。”
文臣们听完,脸色各异。
董卓在出兵之前,将朝政交给了士邑和王允两位尚书,如今士邑以三公的名义下令迁都,董相国却让王允留在洛阳。
董卓是和王允离心了吗?
还是说董卓其实也不信任士邑?
北面泰山郡守曹班和南边的长沙太守孙坚打到洛阳了,他们打的都是讨董的名号,自己不跟着董卓去长安,焉知非福。
风雨飘摇的时局下,他们这些手无寸铁之力的文人就如同水中浮萍一般啊。
且不论朝臣们如何揣测,对于姐妹而言,她们讨董的目的是很明确的。
曹班曾为自己来这个时代太早而感到遗憾——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那时,她以为自己只是这个时代的旁观者,能以未来的人姿态,居高临下看这个世界。
然而乱世之下,谁能做真正的旁观者呢?
要想不被漩涡卷走,她们只能让自己如参天巨木一般根蟠厚土,狂风才不能折断她们的枝丫,暴雨才无法撼动她们的根本。
她们真的来早了吗?看看如今的天下大势吧!
那些在未来可能对姐妹构成威胁的势力——
袁绍刚刚返回冀州,准备和他的上司韩馥翻脸,曹操还在扬州募兵,孙坚在袁术的账下,企图通过讨董的功绩,谋得更进一步的地盘,他的两个儿子,都还在吴郡,刘备则更加了,现在连地盘也没有。
所以姐妹选择刺董,她们要的是皇帝,有了皇帝和军队,占据长安,那就是齐桓公和晋文公那样的霸业。
大争之世,怎可放弃良机?
她们不仅要刺董,她们还必须全歼董卓部队的有生力量!
借助姐姐在凉、并二州的根基,以及妹妹在扶风格物院打下的基础,三辅一带只差长安一环,便可连成一线!
姐妹会师后,重新分派兵力,为了追击董卓,同时确保贾诩的安全,两人商定分头行动。
姐姐率大军追击董卓,拖住董卓会师李傕、董旻的脚步。
妹妹率轻骑前往长安,迎接圣驾——
骊山脚下连下了两场雨,春雨贵如油,却是对农户而言的,如今这里的农户要么逃命,要么被迫或主动加入到各方军队中,雨水一漫,田坎便成了泥泞的沼泽,小皇帝乘坐的黄金马车,滚过泥浆,泥水溅起来,脏了丝绸幕帘。
天色渐暗,赶了几天几夜路,即使是护卫马车的宫廷侍卫,也有些困顿迷糊,马车内却传来“咯咯”的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车外寂静得只能听见道旁的虫鸣,车内的笑声却越来越大,随后突然一咽,腔调转着弯,变成了歌声。
“空盟誓——袁逃——”
“日醉迷——袁逃——”
“魂惊断哟……”
这是最近在洛阳城内流传的民谣,他们的马车出城时,城内有流民小童在吟唱,陛下居然就这么学会了。
歌声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呢喃,两名跟随马车的护卫对视一眼,知道陛下疯病又犯了。
自从弘农王……后,陛下似乎神志就有些……
一开始崇德殿还为此处死了好几名嘴巴不严的宫人,可后来陛下犯病的动静越来越大,董相国被请了巫医来,也不见效果。
当皇帝的侍卫如今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了,一个不小心就要掉脑袋,尤其是现在,他们还是一个落跑皇帝的侍卫。
对着大殿之上的皇帝,有锦衣华服、高台宝殿的加持,还能让人感受到君权的神圣威严。
但对着身上沾着泥巴,和他们一样饿着肚子,疯疯癫癫,年纪还不满十岁的皇帝,谁能够不祛魅呢?
侍卫们对这份工作不上心,所以当他们遇到了一支陌生的军队,士尚书下令更换护卫,他们自然也没有意见。
小皇帝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听见了外面的响动,哼哼着,掀开车帘,见外面一张陌生干净的脸,便问道——
“这次换一名女郎来杀朕吗?”
领头的女郎和她身后的士兵都没有说话,一直到深夜,他们在一处被人遗弃的村落里歇脚,一路没找到人说话小皇帝被憋坏了,开始犯混。
"都来杀朕!杀啊!你们谁也别想杀我阿弟,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啊! "
几名随行的宫人都不敢靠近,小皇帝在榻前拼命挥舞双手,而他身后所护着的,只是一只碗口大小的玉带项圈,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
宫人没法子,只能都出去,留皇帝一个人在屋子里。
屋子里又传来哭泣的声音,没过多久声音渐渐停息了下来。
刘辩回到榻边,将项圈拆开,套到自己脖子上,扣上玉环扣,双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阿弟乖,阿弟乖……”
一个陌生的女人走进来,刘辩抬眼,她没有看自己,只是弯腰,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又默默地离开。
刘辩歪了歪脑袋,赤着脚下了榻,项圈上的铁链坠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响,他走到门口,垂着头看向门边的地上。
地上立着一只小犬。
一只绣着团花的黑色小犬,眼睛是两颗水汪汪的黑玉。
他看着小犬,小犬冲他汪汪叫。
他蹲下身,将小犬抱在怀里,白嫩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摸小犬的背脊。
“阿弟,阿弟……”
大家都明白,小皇帝的疯病并没有好。
曹使君送来的小布犬和那只被董卓砍死的一样,色黑而四足踏雪,只要小皇帝一会儿没见到小犬,就会发狂一样嚎叫,发出似兽而非人的呜咽哀嚎,但有了小犬后,他偶尔也能和人正常交流。
他们终于在天亮之前,带着皇帝,抵达了旧都长安城。
城内空荡荡的,车轮滚过青石地面,声音能传到很远的地方,路的尽头,曾经繁华的西汉皇宫,早已成为废墟。
刘辩出动提出下车,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生怕碰掉了他手里的小布犬。
“这是哪儿?”刘辩问道。
“这是皇宫。”一个温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这是皇宫?”刘辩笑了,“从未见过如此破败的皇宫!”
身旁的女子捡起地面上的一块破碎的石砖,上面有深色烧焦的痕迹,新的旧的都有,那些完整的石砖早被城中的百姓取走了,留下的碎砖,也被撬走了金箔贴片。
城中的百姓早已因战乱搬迁,王朝就像眼前这座破碎的宫殿一样,人民离它而去,它便成了连草木都不屑一顾的乱石堆。
“这里曾经是皇宫。”曹班放下碎石砖,雨后的空气中,烧灼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气味。
那是灰烬中的新生。
“以后会是陛下的宫殿。”曹班看向刘辩。
刘辩惊讶地睁大眼睛:“朕的宫殿?”
曹班视线看向远方,道:“这会是一个王朝的伊始。”
刘辩眼睛倏地亮了,抱着小布犬,三两步跳上一座倒塌的石柱,摇晃着站在上面,几个宫人见状连忙围上去,护在石柱下。
“朕的王朝!”他张开双臂,小布犬掉在地上,宫人们吓坏了,却听小皇帝大声道,“于烈火中生!”
宫人环顾四周,残垣断壁上只能看见焦黑的痕迹,硬要说的话,也只有那位大人手里的一支火把啊!
废墟尽头,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黑夜变成了群青色,刘辩看向举着火把的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一片青黑的天光下,温暖的火焰照亮她的面庞,微风卷着她额前的碎发,右眼一道淡淡的疤痕时隐时现。
“我名真。”女子道。
第143章
皇帝将在渭水边,亲自迎接抵达长安的文臣武官。
得到这个消息,众人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谁不知道小皇帝已经疯了呢?
所谓迎接,大概也只是拉出那架龙头华盖的天子马车,众人隔着深色的华盖,向空马车叩首吧。
总之无论如何, 绝不是眼前这般——
万马齐鸣, 掀起黄沙蔽日,鼓角连天,气冲四野八荒。
从桥面望去,烟尘滚滚的阵列前方, 金华车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赤色御马装饰以银当卢, 响鼻声连绵不息,让人恍然见到当年高祖扫灭胡夷, 开疆拓土的壮景。
尚书士邑手捧随行官员名录,走上了渭桥。
年幼天子也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他怀中抱着一物,藏在冕服广袖下,叫人有些猜不透。
天子没有去看桥上的士邑,而是踮着脚,向后面张望着。
于是渭水河畔两岸, 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后方那架朴素的皂盖马车上。
一名文士装扮的女子缓缓走下车架。
众人听见天子唤她——
——曹师。
女子随皇帝上了渭桥,尚书向天子行礼,而后所有人都看见了——
士尚书向那名女子, 执下属的礼节。
从渭桥到长安城,短短半日,所有人都在猜测那名女子的身份,皇甫嵩走在武将的队伍里,他的副将小声道:“我听见陛下,私下里唤她真卿。”
真卿……曹真?
皇甫嵩沉思着,朝中有名有姓的曹家,就那么两个,还都是宦官——已故费亭侯曹腾和已故长安乡后曹节。
曹节的家人,在先帝驾崩后就被袁绍杀光了。
难道她是曹腾的族人?
曹腾的孙子曹操如今在扬州募兵,行踪不定,他的儿子曹嵩曾官至三公,据说现在在徐州的琅琊郡,皇甫嵩便让手下书信一封,到琅琊郡,询问曹嵩此事。
一开始,皇甫嵩和其他武将一样,没人会把这名女子当回事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是忌惮女子背后的家族势力,现如今能在三辅一带拉起这样一支军队,就算家族人丁没落到推女子出面,其实力也不可小觑。
皇甫嵩镇压北宫伯玉叛乱的时候,曾在长安驻军过一段时间,因此他一直不认为天子迁都是一个好主意。
可过了渭桥之后,他所见所闻,却是一副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画面。
长安城郊外,不时能见到光着膀子的农人,在武人的带领下挥着农具,开垦荒地,挖掘水渠,护卫天子车架的军队浩浩荡荡,经过田野时,却没有一名百姓显现出畏惧的样子。
甚至于在经过一个村庄时,有一名妇人,抱着孩子,提着竹编的箩筐,来给前面的军队送粮食。
那支队伍领头的士兵并没有接受,妇人似乎有些失望,她怀里的孩子却跳了下来,拿起一个饼子,直接跑到了前面的皂盖车架旁,在皇甫嵩震惊的目光下,将饼子从车帘处丢了进去。
武官们见状,纷纷忍不住发笑,皇甫嵩却暗暗心惊。
他素来以治军严明自持,自认军中纪律不输朝中任何一支禁军,但每到一个地方,为了征粮征兵,百姓也是对他们避之不及的,即使他杀了很多羌胡,即使他是持节而行。
护送天子的军队驻扎在长安城外,而其他驱赶流民的城池门口,脏乱拥挤的场景不同,这里的流民无人看管,却自动在城门下一个茅草屋前排成一路,有士兵负责治安,也有士兵负责记录下他们的名姓、籍贯,而后有人分批领着他们进城。
来自洛阳的官员们也不例外,皇甫嵩潇洒地在一张光滑细腻的纯白纸张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官职,随着队伍进了城。
长安城内,随处可见运送砖石土木的百姓,看他们的去处,似乎并不是为了修建皇宫,而是各自修缮街边的房屋,每隔一段路,便能看见一座竹棚,棚外也有人排着队,棚内有两到三名士兵在给他们分粥。
皇甫嵩注意到,这些竹棚外面立的旗帜,与在渭水迎接他们的军队旗帜是一样的。
临近黄昏,他和其他官员们一起,跟随天子的车架,来到了一处别院。
直到天子被那名为“真”的女子请上座,大家才看清他手里抱着的东西。
是一只做工精美的小布犬。
众人都等着天子发话,可率先开口的,却是那名女子。
“这是董卓发给诸位武官的求援信,若是有意支援董卓的,各位可自行前往城西大营,领回虎符,能带走多少士兵,观看各位本事,若无意支援,还请各位休息一日,长安城百废待兴,诸位也请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等等,他们这是……被威胁了?
众人都还没回过神来,曹班让人将信封分发下去,皇甫嵩领得最多,文臣武将们都看着他,想等他的态度,他一下子感觉到了压力。
其实愿意跟随天子来长安的,都不是性格刚直的人。
过刚易折,真正性格刚直的人,在董卓自封为相国的时候,都祭了他那把据说是项羽用过的宝剑了。
大家这会儿都看出来了,这名女子绝不是他们先前所想的,“家族代言人”那么简单。
她到底是谁呢?面对她的军队,自己胜算有几成?
已经一把年纪的皇甫嵩,纠结地汗都下来了。
董相国在小平津被泰山郡太守曹班和姑臧君段宁的联军联手打败,泰山郡太守曹班他们许多人都听过,虽然出身宦官家族,但他本人是马融的亲传弟子,得马融推荐举孝廉任郎官,在经学上十分有造诣。
凡是认识他的,几乎就没有对他有不好的评价。
至于姑臧君段宁嘛,这位可以说是一名传奇的女子了,她的大名如今在关西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的祖父是凉州三明之一的段颎段纪明,她跟随祖父自小征战沙场,以女子的身份得先帝亲封为君不说,其后又投了袁氏门下,成为了并州牧。
她是追随袁绍一起参与讨董的,如今她的主公袁绍成了逃兵,她却依然率领士兵,联手曹班击杀了董卓的部将郭汜,还一直追着董卓到了渑池。
说起来,姑臧君段宁他是见过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觉得她与堂内这名女子的外貌有些相像?
皇甫嵩还在犹豫,又听那女子道:“虎符就在城西军营,要去取,班绝不阻拦,诸位可以回去慢慢考虑,只是这处别院狭小,诸位要想歇息,还得尽快到城东的工程处报名才行。”
——自己住的房子,当然要自己去盖,曹班主打一个公平。
皇甫嵩不解这女子是何意,一直到了晚上,众人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安排住的地方,才明白过来。
这是百废待兴到连房子都需要自己动手盖的地步啊!
***
曹班提前抵达长安,除了控制皇帝和武将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便是整合兵力。
她连夜召集右扶风的武科学子以及凉州田庄的一万人,来到长安。
而和姐妹一样,同样在筹兵的,还有董卓。
董卓现在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四面楚歌。
他手下的西凉军,由凉州人、湟中义从和西羌组成。
而段宁作为凉州的长期经营者,同时身兼并州之主,她手下除了有和董卓构成几乎一模一样的西凉军外,还有并州人、匈奴胡人和屠各胡人,各个都是经过挑选的天生的战斗好手。
为了笼络人心,董卓不得不在渑池紧急封赏他的手下和亲戚,弟弟董旻被他封为左将军,侄子董璜被他封为中军校尉,这两人领禁军。
而女婿牛辅、部将李傕、段煨等,则率领西凉军。
四顾之下,他的北面是曹段联军,南边被袁术和孙坚堵着,东面则是袁绍这个死敌,还有征兵回到豫州的曹操。
他能指望的,只有西面了——长安和益州!
于是他连夜写信,给跟随士邑迁都长安的武将们还有益州牧刘焉,要求他们派兵派粮来援。
可他一等再等,被曹段联军逼得一退再退,都没等来回信!
洛阳百姓所剩无几,董卓一气之下,命留在洛阳的王允,将刘焉扣在洛阳的三个儿子都杀了。
然而,若说董卓现在的目标,就是尽快解决追击他的联军,王允现在的目标就是阻止董卓。
王允虽然是得到了董卓的重用,才能做到尚书一职,而后晋升为司徒,统揽洛阳朝政。
但他内心,还是想杀了董卓。
他出身太原王氏,这时的王氏不像晋朝那样繁华,但也是世家,他的文人传承让他从根子上就看不起董卓,他也完全不认可董卓在朝廷中的胡作非为。
可这不代表他认可,同样出身边远交州的士邑。
一开始,王允只是将士邑单纯的看做董卓的走狗,靠着溜须拍马上位。
可后来,尤其是董卓离开洛阳后,他渐渐地发现,士邑并不忠心与董卓。
他将士邑组织迁都一事提前告知董卓,并不是因为他忠心与董卓。
他只是想看董卓手下内讧,至于因此得到董卓信任,升任司徒,那完全是意外之喜。
所以他收到了董卓要求杀死刘焉之子的传令后,并没有完全执行,只是将刘焉的长子和次子下狱,单独放走了刘焉的幼子刘璋。
并且给刘璋带了一句话:“告诉你的父亲,让他安心率军北上,讨董,我会在洛阳和你的兄长们一起迎接他的军队。”
董卓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却拿王允没有办法,他被曹段的联军困在渑池,长安情况不明,洛阳是他最后的依仗了。
所谓困兽之斗不外乎此,因此董卓一面向联军发起猛烈的攻击,一面再次书信给王允。
这次他不罚人,而是命王允任命青州、兖州、冀州三地刺史。
——并州凉州的段宁他动不了,青州有港口的曹班、正在东郡的曹操,还有在冀州的袁绍,他难道还无能为力吗?
第144章
“将军,那可是蔡参军的父亲,我们就这样不管他吗?”
张辽望着那架驶出城外的马车,有些担忧地问段宁。
段宁追着董卓,从渑池一路到了弘农,董卓率军进入弘农县城后,坚壁清野,又派士兵抓捕城内的百姓,阻止他们逃出城。
段宁的军队在距离弘农县不足百里的陕县驻扎下来,从此地骑马到弘农县,只需不到半日, 可她却无法再往前了。
根据弘农县方向传来的消息,董卓在城内搜刮出了大量的粮食,又派人加紧修筑城墙,显然是想将弘农当做堡垒固守。
弘农这个位置掐在从长安东出的咽喉处,对姐妹来说是必克的,段宁紧急增调凉州田庄的部曲,可是天子刚刚在长安安顿下来,贾诩是把武将带走了大半,但她们也因此不得不分出更多的兵力,确保长安方向的稳固。
况且弘农是座大城,想要硬攻, 即使姐妹兵力尽出,胜率也在五五之数, 实在不是上策。
但若是拖下去不攻, 如今各方都在划地盘, 妹妹手中有天子,要是等那些军阀回过神来, 自己这边还没在长安扎下根基,局势就太被动了!
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和董卓去争益州牧刘焉的援兵了……
大战在即,段宁的军中难得氛围有些压抑,可就在昨夜,营地里,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尚书蔡邕。
“谁说我没管他?我可是把宝贵的军粮都分给他了。”
蔡邕孤身前来,自称替王司徒前来劝降董卓,请求段宁放他前往弘农。
段宁对蔡邕的口才不甚了解,但是她了解董卓。
董卓要是能降于*她,就不会被她一路追着跑了。
都这么狼狈了也没派个使者来探口风,要让他投降自己,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吧。
硬攻弘农代价太大,她正盼望着有点变数呢。
而她的军营里,不正好有个了解蔡邕的吗?
“你的父亲……口齿伶俐否?”
蔡琰也得知了父亲到来的消息,听姑臧君这么问,猜到了父亲此行的来意,叹气道:“若是父亲口齿伶俐,我也无法来将军营中了。”
段宁和蔡琰同时沉默。
段宁问道:“那……文姬要去见见他吗?”
董卓性格暴虐又多疑,蔡邕能被段宁放行去见他,难保董卓不会对他产生怀疑,若是……这恐怕就是父女的最后一面了。
蔡琰却摇头,神情淡淡地:“我曾劝他不要为董贼谋,他不听。”
“如今董卓势弱,他又来劝降。”
“既要做权奸,又想要名声,天下哪有这样两全的美事呢?”
蔡琰自嘲地一笑,道:“其实我也何尝不是这样呢?”
“既想要做孝顺的女儿,又想有自己的一番事业……”
“将军不用顾虑我,就放他去吧,我是他的女儿,也是将军的部下,他是我的父亲,也是汉朝的臣子。”
“人总是要在这许多身份中,选出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一个……”——
蔡邕没有想到,段宁不仅爽快地给他放行,还给他送了粮食补给。
他知道女儿在段宁的帐下,但想到不知自己此行是否有命活着回来,最终什么也没说,谢过段宁后,便辞行继续往西了。
半日之后,他在董卓账下谋士李儒的帮助下,顺利进入了弘农县城。
他确实是奉王允之命来弘农的,却不是为了劝降董卓。
——他是来与李儒合谋,刺杀董卓的。
王允和李儒年少相识,当时王允做郡吏,郡太守因得罪小黄门而身死洛阳,王允未及弱冠便进京替上司扶灵回乡,是李儒在洛阳对他多有照顾。
“司徒大人早知道士邑不与董相国一条心,只要大人想办法杀了董卓,迎长安的天子回京,司徒大人可以保证赦免董卓帐下文武。”
董卓死后,他委身于董卓的黑历史如何处理,也是李儒最担心的问题,蔡邕带来了盖有三公印绶的文书,上面的赦免名单中赫然有自己的名字。
李儒得了这免死金牌,这才放下心来,将自己的底牌交予蔡邕……
董卓的噩梦,是从杀死弘农王那天起开始的。
他从不畏惧血腥,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死于他刀下的老弱妇孺不计其数,从未见过所谓报应找上门来。
看看那些畏手畏脚的世家吧,四世三公又如何,拿着经文挡在身前,便以为上古圣贤能抵挡刀剑锋利吗?
生前既然都不能把他怎样,死后难道还敢找上门来?
可自从他在洛阳皇宫,下令毒杀弘农王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的军队不再是百战百胜,他的政令不再畅通无阻,从前不敢反对他的人,纷纷跳出来,写文章咒骂他的,成了义士,好像只要反对他,这个世间就太平了,汉朝的痼疾就被根除了。
他只是杀了个皇子而已,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
人一旦迷茫,就会变得胆怯起来。
他开始穿着护甲出行,对身边的人也开始投以怀疑的目光。
于此同时,他又在弘农筑起高墙,杀死弘农本地世家的男子,将女子们都掳到弘农的郡守府,仿照洛阳皇宫的西园,扩建官府的后花园,将那里筑造成专供自己享乐的地方。
一边是恐惧和畏缩,一边又是恣意和膨胀。
极端的奢靡掩盖极端的不安。
渐渐地,李儒等谋士不再劝他休养生息,备战御敌,反而不断告诉他,城墙如今有多高,防御有多牢固,城内的粮食就算是吃上十年,也吃不完。
五月,午宴后的郡守府邸,酒气氤氲,熏得人昏昏欲睡,董卓召李儒送来的姬妾回房小息。
这名姬妾不是弘农人,董卓不会让本地世家的女子进入他的卧房。
李儒将她送来时,告诉她,相国不会留人过夜,侍奉相国的女子也不会活到第二日。
在女子惊恐的目光中,李儒给了她一枚糖丸
“相国房中没有利刃,糖丸内有一枚金针,这是你唯一活命的机会。”
宴席间,糖丸在女子口中已然融化,女子口含金针随董卓入内。
趁着董卓阖眼昏睡之机,将金针狠狠扎入其左眼。
董卓因为剧痛而惊醒,直接将女子踹下了榻,女子逃跑不及,董卓大喝叫人,门外侍卫冲进来,没有去擒那名女子,却是拿着戟刺向了董卓。
然而董卓身穿护甲,士兵力气不够,只是勉强伤了他的手臂,董卓暴怒之下,却是力大无穷,一把将戟抢了过来。
其他士兵眼看董卓得了兵器,围着董卓,一时进退两难,董卓挥戟就向一名最近的士兵冲过去,却感到步伐一滞,低头一看,那名女子不知何时扑了过来,死死抱住董卓的脚踝。
董卓一气之下,挥戟刺下去,正中女子后背,黑色的血液汩汩涌出,可女子就是不放手。
一名士兵眼疾手快,冲上前,砍中了董卓受伤的手臂,又一名士兵大叫着闭眼提刀冲上来,挥刀就是一顿乱砍。
后院的动静很快惊动前院休息的牛辅和李傕,两人带着侍卫急忙跑到后院,李儒却在这时悄悄离开的太守府,直奔董卓安置家人的别院。
牛辅和李傕忠心于董卓,李儒必须控制住董卓的家人,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李儒的计划天衣无缝,蔡邕得知行刺成功,立刻动身离开李儒的府邸,他要趁着城内还未戒严,离开弘农,前往陕县通知段宁。
看守东门的士兵早已被李儒更换为自己人,蔡邕架着马车向城门方向狂奔,远远看见一对母女被士兵们拦下了。
蔡邕停下车架,见那妇女虽然穿着仆役的衣服,言行举止却不似平凡人家,便向士兵们出示了李儒的印信,询问母女的身份。
“回大人,她自称是在杨氏府上做工的,我看着可不像。”
牵着女孩的妇人闻言,目光越发闪躲。
董卓临朝后,弘农杨氏的当家人杨彪坚决避辞不就,离开洛阳前,他的官位是太中大夫。
董卓来到弘农,杨彪带着杨家部曲抵抗,被董卓亲手斩杀,他的幼子杨修也不能幸免,历史上四世四公的弘农杨氏,就此止步于四世三公。
这对母女很有可能是从董卓府上逃出来的,若不是这处城门是李儒的亲信,恐怕今天就要命丧于此了。
蔡邕起了恻隐之心,对那母女俩叹道:“今日遇上我,也是二位气运好,既然天意如此,我便带二位出城吧。”
蔡邕让出车架给母女,那妇人又惊又喜,连连谢过蔡邕,拉着小女孩要上车,可那女孩却是不肯。
“这车轮不是皮的,我不……”
女孩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母亲捂住了嘴,蔡邕牵着马走在前面,回头见女孩眼眶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恍然间想起自己女儿小时候的模样,走过来,蹲下身,对女孩道:“我送你们到姑臧君处,去寻一名叫昭姬的阿姊,她会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他本意是安慰女孩,却没想到,女孩听了他的话,鼻子一抽,表情有些怪异的狰狞起来。
第145章
一声惊雷炸响,银紫色的霹雳长龙破开层层乌云,游向骊山的方向。
刘辩被惊醒,猛然坐起身。
手摸到身旁的小布犬,连忙抓到怀里紧紧抱着,小犬的黑玉眼珠映着他惨白的脸色。
他的里衣已经完全湿透了,屋内的炭盆还燃着火星子,他下了榻,走到炭盆边,想了想,将小犬放在炭上,弯下身,将炭盆端起来。
他的屋子没有关门,隐隐约的吵闹声从四面八方传进来,他慢慢挪到门口,放下炭盆,抱起小布犬。
小布犬雪白的四足沾上了炭灰,他拍了拍,拍不掉,触手很烫,于是他用手抱着小布犬的两只前足。
出了自己的小院,他看见了许多戎装的大人,他们来回奔走,表情严肃地吓人,没人注意到他,他便偷偷跟在其中一人的后面,进了一个房间。
这间屋子里有更多的人,穿着各异,还有编着发辫的羌人,他只一眼就看见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曹师,于是高兴地踮起脚,双手举起小布犬。
“曹师!”
曹班正紧急召集手下军士议事,话说到一半,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四下没看见人。
从安定郡田庄出发,星夜兼程抵达长安,一来就投入战斗的田庄二把手王虎听见孩子的声音,还以为自己累出幻听了,左右回头看,往旁边一让,这才露出了身后的小皇帝。
“陛下。”曹班声音难掩疲惫的有些沙哑。
王虎一怔:“这是洛阳的那位……”
刘辩扑过来,抱住了曹班的腿弯,举起小布犬给她:“将军受伤了。”
曹班接过小犬,蹲下身,拉过刘辩的手,微微皱眉:“陛下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刘辩感觉曹师的手很冰很凉,他想曹师多陪自己一会儿,又不想显得自己很骄纵。
曹师不会批评他的骄纵,但曹师会偏爱那些懂事的孩子,他想得到曹师的偏爱。
“不疼的,”刘辩看着曹师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抬眼问,“曹师累吗?要不要吃蜜萃酥?”
符柯抱着手站在一旁,表情复杂地看着小皇帝。
曹班让人给刘辩换了一套衣服,等刘辩走出来时,手上已经缠了纱布。
众人还在等着曹班的指示,曹班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刘辩灿烂一笑,让曹师抱着他坐上了一旁的高脚椅。
窗外光线越来越暗,乌云间闪出紫光,昼夜颠倒,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
远处惊慌的吵闹声突然安静了,紧接着是一声又一声长长的洪钟音,从骊山的方向连绵传来,山川都为之震动。
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刘辩被曹师身边的女子突然盯着,有些害怕地往椅背上缩了缩。
“他……”符柯看向曹班。
曹班摇了摇头:“就让他一起听吧。”
“有些事情,也要让他知道……”
就在昨夜,华阴方向来报,弘农县原本坚守不出的西凉军在李傕、牛辅等人的率领下突然倾巢而出,目标直指旧京长安。
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华阴县的县尉畏惧董卓的西凉军,直接开了潼关关口,放他们西行。
从长安到华阴,除了渭水,再无天险可阻,两个月前是姐妹的联军渡河南下逼迫董卓西逃,如今却是反了过来。
而长安这边,凉州三大田庄只有距离最近的安定郡田庄来得及增援,于是曹班急派王虎率六千人,前往郑县布防。
“弘农方向的消息被锁死了,全城戒严,我们的人也出不来,已经派人去陕县联系姑臧君了。”
“皇甫嵩那边呢?”曹班看向贾诩,刘辩也跟着看过去,这人他记得,从前是跟在相国后面的,刘辩歪着脑袋思考着。
“今早联合起来要叛的那几个,已经被他带人杀了,”贾诩意有所指道,“他很忠心,也当得起城门校尉的职责。”
“董卓为何突然改变主意?难道他之前在弘农做的那些,都是假动作?”符柯道,“这是他帐下谋士的作风?”
符柯还有后半句没说完。
——我怎么感觉,这更像是你贾诩才能干出来的事。
贾诩却摇头道:“这不可能是做戏,他要是早计划要出城,何必坚壁清野多此一举?”
贾诩看向曹班:“恐怕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
可如果是内部矛盾,他们如何在短时间内,统领起这么多人,来攻打长安?
曹班突然想到董卓在历史上的死因。
他是被自己的手下吕布杀死的。
难道历史重演了?
曹班抬眼,发现贾诩表情也变了,由疑惑转为惊喜。
如果董卓死了,那对他们就是重大利好消息!
可是是谁干的呢?郭汜已经死了,难道是李傕?
不,不会是李傕,如果李傕杀了董卓,那忠心于董卓的手下肯定会和他打起来。
不如说,若是董卓任何一个手下干的,都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只能是第三方势力,一个突然出现的意外,迫使弘农县的西凉军转守为攻,谋求生机。
“洛阳!”
“王允那老贼——”
曹班和贾诩异口同声道。
曹班有些惊讶:“是王允干的?”
贾诩点头:“不敢百分百肯定,但八九不离十,他不服董卓,但是又对权势有欲望,洛阳现在都在他的掌控中,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李傕牛辅攻打长安,也是他……”
“不,不会,这么短的时间调兵出动,非极大的诱惑摆在眼前不能达到,王允最多不罚他们,许诺不了更多。”
而最大的诱惑在哪里呢?
众人身后坐在高脚椅上的刘辩,打起了瞌睡。
当刘辩醒来时,屋子里只剩下曹师一人了,天色渐晚,乌云不知何时飘走了,天空反而亮了些。
曹师没有点灯,右眼眼眶上架着一片通透的圆形琉璃片,就着一点天光,坐在案边,处理公文。
“他们都去哪了?”
曹班又批完一份,才放下笔,将军情文书摞了摞,起身来到榻边。
“走吧,陛下,臣送您回房。”
刘辩错开身,将手背过去:“要真卿,不要臣。”
说完他抱起小布犬,自己跳下榻,出了屋子。
曹班无奈,跟在他身后。
外面四处都点着灯,来往的人比白天只多不少,吵闹的声音似乎更近了,他能从中分出哭声和叫喊声,他穿过回廊来到院中,发现无论男女看见他,都会行礼。
不是从前在洛阳,趋行后的稽首礼。
而是立正身形,右手五指并拢,贴在左胸的礼节。
刘辩下意识地,学着他们的样子,右手贴上左胸。
心如擂鼓。
陕县。
“你说她们是杨家人?”
蔡邕架着马车,进入了陕县的地界,在城外的军营处,见到五瓣花的旗帜后,第一次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但跟着蔡邕逃出生天的妇女二人却不这么觉得。
帐内不论男女都是一身戎装,为首的姑臧君身长七尺,面目英俊却气势迫人,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段宁站在女孩身前,逼得女孩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她一点儿以大欺小的自觉也没有,反而笑了:“怎的,我是虎豹还是豺狼,救你一命,却还如此怕我?”
女孩闻言,眼眶更红了,死死攥着拳头不说话,即使段宁离她太近,腰间的刀几乎就贴着她的鼻尖。
对方侵入了她的安全空间,她怕得腿都在抖,却硬挺着没有后退。
段宁没有再看那女孩,又问那名妇女道:“敢问是杨家的哪位?”
妇女结巴道:“杨彪之妻……和杨家的女郎,杨……”
“放屁!”段宁打断道,“杨赐之妻不良于行,我看夫人腿脚倒是麻利得很,不知是杨家哪位神医妙手回春,不如介绍介绍,刚好我的军师腿有旧疾,雨天哭着喊着说疼呢。”
吕布扶着刀柄站在一旁,心想他腿伤就从来没哭过。
妇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段宁突然对蔡邕道:“尚书大人,您说董卓是遇刺而亡?”
所有人都听见了女童呜咽一声,妇女见状瞬间慌了神,死死闭上了眼睛。
蔡邕见段宁如此脾性,有些后悔送母女俩来,语气因此也不太友善:“正是,先前未能如实相告,是邕已存死志,事若不成,便魂丧烛水,也不辜负蔡氏列祖列宗。”
蔡邕话音刚落,远处的天空突然一闪,晃眼间黑夜亮如白昼,就在人们以为那是错觉时,很远的地方传来轰鸣的雷声。
紧接着是急急的马蹄声,在营地外骤然停下,一名浑身是伤的玄衣士兵冲进营帐。
“弘农县急报!全城戒严,李傕牛辅率大军五万出城,今早已过湖县,还有半日就会抵达华阴!”
李牛二人的突然行动印证了蔡邕的话,蔡邕一口气刚送出来,很快又反应过来。
“陛下!陛下在长安!他们要造反吗?”
所有人都看向段宁,段宁想也不想道:“立刻清点人数,我带三千轻骑去追。”
蔡邕还以为段宁会想先占据弘农,三千轻骑确实可以绕路先行抵达长安,但她有人数优势,稳扎稳打才是上策。
难道他以前看走眼了,姑臧君段宁和其他凉州出身的边将不同,对汉室忠心至此?
如果段宁能先抵达长安,接出天子,那自然是上上策,蔡邕想自己或许可以为她的英勇之举写一篇诗赋,却听见自己的女儿蔡琰道:“凉州田庄的增援最慢五日也能抵达长安,三千轻骑绕行风险太大。”
段宁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长期跟在她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反驳她。
蔡琰却直视她的上司,冷冷道:“人总是要在许多身份中,选出对自己最重要的那一个。”
第146章
“她是因为我才来这里的。”段宁对正在给战马梳理毛发的吕布道, “除了我,谁也带不走她。”
吕布眼睛转出着盯着马尾,手上的动作没停,道:“段君何必同布说?段君去做,布跟从,令行禁止,绝无二话。”
段宁看他将马尾打理得顺滑发亮,趴在栅栏上,继续说道:“蔡琰问的,在我这里从来不是一个选择题。”
“她自己想不开, 便也不想让别人好过。”吕布闷闷地回道。
那马似乎被照料得有些不耐烦了, 又不敢反抗吕布, 打了个响鼻,正喷在吕布脸上。
段宁撑着下巴,视线投向上方,群星璀璨的夜空:“也不是,她说得很对,只是不适用于我。”
吕布不擅长应付这种气氛,手上梳理的动作一下比一下粗鲁:“段君多虑了,对布而言,只要前方有路,布就会一直走下去,跟着走段君能看见路,仅此而已。”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因为布眼瞎。”
段宁难得被他逗乐了, 收回视线, 脸上笑意不变,问道:“若我此行回不来呢?”
吕布手上一顿,转过身来,怒视段宁:“若段君身死,我便投那曹贼去,将她帐下搅和个天翻地覆,让段君泉下不得安宁!”
吕布松了缰绳,战马终于得了自由,自己跑回馬廄躲起来,段宁看着吕布大喘着气,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吕布没了马作掩护,不得不直面段宁,拧着眉,沉默半响道:“我率军去吧,段君留下,大军一路打过去……”
段宁摆了摆手,没再多言,离开了马场。
蔡琰将父亲带来的“母女”分开来,终于逼问出了两人的真实身份。
果然,她们跟本不是杨家人,而是董卓的家人。
女孩是董卓的孙女白,其父是董卓的长子,因病早逝后只得这一女,因此董卓格外宠爱,特意将她从居住的郿县迁来身边,
那女人也不是董白的母亲,而是长期服侍董白的侍女。
从侍女口中,她们得到了董卓遇刺的具体消息。
原来刺客是董卓帐下谋士李儒的姬妾,行刺成功后,郡守府有董氏的忠仆跑到董府通风报信,她们二人才得以在李儒赶到之前,换了装扮逃出弘农。
“李儒呢?”蔡琰敲着手里的长鞭,靠在牢房的木柱上,问道。
“不,不知道,我们逃出来后,就没有消息了。”侍女被吓得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她知道的交代了个干净。
蔡琰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段宁,将情报连夜审出来后,说服段宁带着女孩一起出发。
“以少胜多只能用奇策,段君既然非去不可,那便带上她吧。”
当天夜里,段宁选出三千飞鹰锐勇,以营长吕布为副将,亲率骑兵,连夜向西,绕行临晋县过华阴,直奔长安,增援曹班。
也许是困兽犹斗,也许上头没了发号施令的人,董卓的余部竟然前所未有的团结,华阴的守军加入后,他们的军队更是迅速壮大至六万人,负责守郑县的王虎很快抵挡不住,退回渭桥。
长安城内所有人都投入到城防的准备工作中,就连天子也不例外。
刘辩被分到了一柄生锈的青铜剑,曹班给了他一小块磨石,他这两天就拿着磨石在剑刃上蹭。
剑刃已经被他磨平了不少,刘辩伸手摸了摸,光滑平整,成就感满满。
有文臣见了后大惊,不敢去找曹班,只能去到贾诩那儿跺脚:“那不是前几天从城里搜出来的霸王宝剑吗?怎么能如此糟蹋!?”
贾诩自从和曹班碰头后,又恢复了007的工作模式,好不容易淡下去的黑眼圈又爬了上来,恹恹道:“搜出来了五百把,都写着霸王宝剑,何大人要留一把收藏吗?我可以去和曹使君说。”
这时,骊山方向再次传来钟声,文臣天天听,从一开始的胆寒,到如今已经麻木了。
钟声一响,临时搭建的尚书台内,每个人都加快了脚步,果然,很快又有浑身血污的军士冲进来找贾诩,文臣连忙让开到一边,听见对方向贾诩汇报军情。
还好这次带来的是好消息,从安定郡赶来支援的王将军成功击退了由牛辅发起的第一波进攻。
“李傕率军退回了高陵,最迟一日之后,他们就会发动第二次进攻。”
文臣听不下去了,看着贾诩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摇头退了出去。
天色已晚,整座院子却不能停息下来,而火光最亮的那处院落,便是此间主人所在。
安排贾尚书隐姓埋名跟在董卓身边,又暗度陈仓将皇帝带到长安,做出这一切的人,究竟是何等逆天胆魄?
如今长安一个天子,洛阳一个朝廷,听说袁氏的袁绍又要在冀州拥立汉室宗亲、幽州牧刘虞为帝。
这天下,未来还会是汉室的吗?
文臣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今夜他也不得息了。
作为为数不多跟随贾诩来到长安的文臣,他很快转变了心态,主动融入到这场未知的变局中。
只是那位曹使君下令死守长安城,有些令他不解,他不是那等顽固不化之人,树挪死人挪活,既然花了那么大精力布局,好不容易天子到手,去哪里不是一样?
守着这座旧城,她有多少底气呢?
到了丑时,震天响的钟声从东方传来,刺激着长安城内每个人的神经。
曹班捏了捏眉心,撑在木案边,长案上的舆图,从洛阳到郑县一路都画满了的标记,她哑着嗓子问道:“陇西的部曲到哪里了?”
符柯回道:“已经上了渭水,两日内抵达。”
“她那边呢?”
符柯沉声道:“最快七日,先锋军可以抵达。”
所以当务之急,是在没有陇县增援的情况下撑过两日。
“把投石车拉出城,交给王虎,命皇甫嵩从灞水过江,绕道骊山袭高陵。”
“撑过这两日,援军抵达后,全军回防。”——
董卓的弟弟董旻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赶到董府的人。
他来迟了,牛辅告诉他,李儒背叛相国,不仅派人刺杀董卓,还血洗董府,不分男女,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董旻跪在地上痛哭到失声,很久之后,才哽着脖子,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问道:“李儒呢?我要杀了他!”
牛辅和李傕二人对视一眼,牛辅走上前,叹了口气,拍拍董旻的肩膀道:“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畏罪自裁了……”
董旻因为极度悲愤,故而没有注意到牛辅的异样。
事实上,牛、李二人赶到时,李儒以牛辅的妻子董氏为要挟,勒令他们退兵,李傕还有些犹豫,牛辅却说服了李傕,坚持带兵硬闯,李儒走投无路,下令杀人,而后想乘车逃跑,为牛辅手下士兵所杀。
董卓死后,董旻收拾了兄长的尸首,想回族中旧居郿县,郿县在长安以西,这和牛、李二人去长安的计划不谋而合,因此三人重新收拢董卓的部将,离开了弘农县。
大军一直行进到潼关都一路畅通,却在郑县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抵抗。
按理说,长安方向有士邑在,他作为董卓的心腹,既然能顺利抵达长安,郑县必然是打通的。
郑县不通,唯一的解释便是长安方向出了问题。
士邑叛了。
董旻扶灵西行,根本听不得背叛两个字,亲自率领先锋冲阵,郑县四周无险可守,经历战乱后,又没能休养生息,很快抵挡不住撤军了。
他们观察守军的撤退方向,果然,是长安派来的驻军。
于是三人合力,一路往西,董旻也因为愤怒,改变了回郿县的主意。
从目前为止的战况来看,长安的守备力量恐怕不足一万,连虚张声势的投石车都被搬了出来,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可问题是,他们拖延时间,是在等什么呢?
东面的段、曹联军?
袁氏走狗与宦官后人罢了,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守着弘农县这么多天都不敢打,还敢派兵来援吗?
或者是南面的刘焉?
这倒是有可能,士邑手里有天子,刘焉毕竟是宗亲。
可从益州支援长安,需要过两道坎——汉中贼帅张鲁与太一山。
刘焉的军队短时间内恐怕也无法支援长安。
长安已是囊中之物了。
下定决心的三人,在立夏的前一夜,向渭桥发起猛烈的进攻。
投石车装着火流星划破黑夜,渭水河两岸成为一片火海,热浪裹着水汽席卷而来,河中汹涌着的,不知是水是血,翻腾起来的,不知是泥沙还是士兵的尸体。
哀嚎声从渭桥一路传入长安城,曹班卷着衣袖,在火光下,向城内临时招募的工匠示范如何装配这种经她改造后,固定配重,机械扣发的投石车。
渭水方向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炸响声,这些投石车射程极远,裹着火油的石炮砸下去,地面都跟着震颤。
长安城的百姓多是刚刚搬回来的,曹使君来到这里后,几乎每日城内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崭新的房子,干净的街道,整齐的肆舍。
长安城是他们的家,对于百姓来说,只要能看到一丝希望,他们就不会舍弃自己的家园。
曹使君令他们看到了希望。
又是一声惊雷起,声音不是从渭水传来,而是来自远处的天空。
厚厚的云层遮挡住星光,紫色的游龙一闪而过,紧接着,天空降下无数霹雳。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所有人为之一怔,曹班在雨中大声道:“大雨涨水,这是上天帮助我们!”
“继续——!!!”
她挥起手中的铁锤,狠狠砸下去。
第147章
接连不断的降雨使得渭水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卷着无数泥沙从上游倾泻而下,吞噬着水岸边的生灵。
在牛辅的死令之下,渡江的士兵一波又一波跳入水中,可是河水实在太汹涌,巨大的浮木不断被冲下来,撞到士兵身上,将人直接带进水中,再也无法浮上来。
有士兵开始畏惧渡河,牛辅直接挥刀砍死后退的士兵,在岸边大喊:“天子就在对岸, 第一个渡河者, 便是从龙之功, 封王!赏万金!”
暴雨让长安守军如流星般砸下的火石威力大打折扣,西凉军踏着草木的灰烬,再次投入汹涌的河水中。
他们攀扶、踩踏着前人的尸身,在轰鸣的水流与震天的落石声中,无数双手伸向对岸,一层接着一层,那是水火交织的人间炼狱。
终于,有人扒着河泥,踏着血海,淌过了渭水。
王虎一箭射中那人的肩膀,巨大的冲击力下, 士兵被撞回水中。
然而很快就有人,踩着士兵的头颅,借力上了岸。
越来越多的西凉军成功渡河。
王虎立刻组织弓箭手,以箭阵对付这些渡河的西凉军。
天色越来越亮,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成功渡河的士兵越来越多,牛辅的心里却开始没底起来。
训练有素的士兵、充足的武器军备、组织有序的军阵。
从渭桥的防守来看,长安城内必然有武将坐镇。
士邑确实带了很多武将来长安,可这些高门出身的士人,有谁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调配组织起这样一支军队呢?
牛辅心里有了人选。
——城门校尉皇甫嵩,平定黄巾的大功臣。
从他过往的经历来看,这个人是忠于汉天子的,如今天子在士邑手上,皇甫嵩听从士邑那只狐狸的调令守护长安,也不足为奇。
一想到对面守城的将领有可能是皇甫嵩,牛辅心里就更虚了。
皇甫嵩可是当过董卓的上级啊!就连董卓在时都要敬他三分,自己真的有把握能攻下有他守护的长安城吗?
这架势,大部队搭桥渡河至少还需要一天时间,但他军中的粮草已经没了。
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商议的分工了,要是李傕和董旻一去不回怎么办?
从高陵到这里,就算拖着运粮车,也用不了一天时间吧。
牛辅突然开始怀疑起来。
董卓死了,士邑叛了,李傕与自己不同,和相国没有联姻关系……
李傕……不会也要叛吧?
一道龙吟般的雷鸣从骊山的方向传来。
“找死!”李傕扯着缰绳,手持长戟,刺向前方。
铁器在极快的速度下,猛烈相撞,发出的声音与天边的惊雷共振,让人耳边轰鸣不断,皇甫嵩被迫掉转马头,拉开距离,重新调整气息。
皇甫嵩的军队虽然找到了董卓余部的运粮车,却因为大雨,而无法将其烧毁。
被发现行踪后,双方很快打了起来,皇甫嵩和李傕一个凉州人,一个并州人,虽然阵营不同* ,却脾性相近,皇甫嵩天命之年依然一马当先,李傕兵力五倍于皇甫嵩不止,更是自信满满。
天空乌云密布,长安的方向能看见厚重的雨雾,高陵虽然还未落下雨来,但雨前的空气更令人难熬,战场双方都躁动不已,想要速战速决。
皇甫嵩自知兵力不足,来高陵已存了死志,竟然迸发出绝死一击的顽强战意,李傕和他将战线从高陵一路打到黄河边,直到董旻加入对战,皇甫嵩的军队才显出颓势。
李傕乘胜追击,想在灞水汇入黄河的河口处,将这名老将斩于马下。
又是一声撼天雷鸣,地面也跟着震颤,战马受到惊吓,连连后退,李傕拽着缰绳的同时,视线望向雷鸣的方向,突然睁大了眼睛。
孟夏之月,盛德在火。
孟夏之神,以光融天下,帝喾命其为祝融。
黑云之下,天边如火的赤色旗帜,宛如火神祝融从天而降,将雨雾都蒸腾起来。
“杀——!”
三千战马自旷野冲锋而来,气势如虹,天地震动。
为首将领单手持枪,身披火红大氅,纵马疾驰,率先入阵,长枪在她手中灵巧一转,顷刻间,于万军之中划开一条血路。
李傕因为分神,被皇甫嵩逼得连连后退,董旻却在这时,注意到了那将领身前的异样。
董白双手死死揪住马鞍,见到叔祖,立刻大喊出声。
“阿白!”董旻没想到董白还活着,立刻撇下皇甫嵩,提刀向段宁冲去。
段宁死死地将董白按在胸前,又一次冲阵,董旻冲上来,却被她身旁的副将吕布一个挥刺挡下,硬生生勒马,咬牙切齿道:“段宁——!”
“杀了姑臧君者!重赏!”董旻一边大呵,一边勒住缰绳,企图避开吕布的进攻。
然而吕布手持一人身长的大戟,却不费吹灰之力,连劈带砍,让他根本不能近身。
段宁双人一骑,衣着瞩目,很快成为士兵们围攻的对象,可她却毫不在意,视线看向西方,雨幕下的城池就在不远处。
她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无人能阻挡她,她的手臂已经有些麻木了,可她却停不下来,身前的董白只见到一片令人作呕的血幕,发出更加惊恐的哭喊声。
段宁第三次冲阵,更多的士兵向她围拢而来,她的腿部被长戟刺中,肩部被箭矢所伤,董白被血腥味刺激,大喊着董旻。
“杀——!”“杀——!”“都给我冲上去!杀了段宁!”
董旻目眦欲裂,手下骑兵、步卒齐齐向着段宁和她的军队冲去。
差不多了。
段宁心想。
她的视线因为长途奔袭已经有些模糊了,额间不知是雨是汗,她用眼角余光最后一次看向西面的那座城,随即调转马头。
“西凉军!西凉军打过来了!”
一声濒死的惨叫骤然划破雨幕,很快又被雨声淹没。
曹班一箭射中一名爬上云梯的西凉军,随即让开身位,让身后的妇人将滚水浇下去。
“去死吧!”妇人冲着城下恶狠狠地大喊。
曹班俯身又是一箭,射中手扶云梯的西凉军,往城下一看,越来越多的西凉军渡过渭水向着长安城的方向冲来,渭水边已经搭起两座临时浮桥,王虎还在侧翼坚守着,然而已是负隅顽抗。
视野沿着河水往下望去,一道天光穿破云层,洒下地面。
连绵的号角声随风传入长安城,天上的乌云也被阳光穿透,一片金光洒在城墙之上。
“天晴了!”有人欣喜地呼喊起来。
“生火!”“快!火油!”城门上人声也清晰起来。
阳光照在湍急的河面上,金色斑点随着水流起伏闪烁着,曹班在雨雾的间隙中,见到了那片落在地面上的红云。
一滴雨水,从树叶上滑落。
刘辩在青梅树下弯腰,拾起一枚伤痕累累的果实,放入口中。
“嘶——”
果实酸涩,刘辩将咬了一口的果子丢在地上,很快被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抢走。
刘辩在树下,看小孩将果子都拾起来,用破烂的衣服包起,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他也跟着那孩子,在混乱的人群中,上了城墙。
“啊——!!!”城墙下方,传来痛苦的哀嚎声,刘辩缩了缩脖子,在城墙上,找到了那个身影。
“陛下!?”曹班见刘辩上了城墙,吓了一跳,“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我让人送你回去!”
刘辩没有带小犬,怀里鼓鼓的,似乎揣着个什么东西。
他拉住曹班,急切道:“走吧,曹师,走吧!”
曹班没有理会刘辩,她命人将干柴从瓮城里搬出来,一名西凉军趁机爬上了城墙,刚一露头就被曹班一箭洞穿,刘辩见状浑身僵硬,曹班一手将他护在身后,转身下令:“放箭!”
“走吧!曹师——”刘辩急得快要哭出来,说话也断断续续地,“留在这,会死……”
周围哀嚎与惨叫不绝于耳,阳光越来越多的照在城墙上,刘辩感觉身处一片炫目的迷境之中,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的金殿之中。
又是一阵号角声传来,这次声音离他们更近了,曹班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鲜红的身影映入眼帘,随之便是赤色旌旗连成的一片火海。
真的是她!
是姐姐!
“坚持住!援军来了!”曹班在城墙喊道。
“不!不!没有人了,走吧,曹师!”刘辩尖叫着,死死拽住曹班。
段宁载着董白调头,身后的士兵们呈护卫的姿态,且战且退。
“阿白!”董旻死死盯住那红色的衣摆,逼迫自己不去回想董府的惨状。
滚滚雷声再次从骊山脚下传来,一道霹雳之后,雨水砸在地上,瞬间暴雨倾盆而下。
段宁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头顶的乌云层层叠叠压盖过来,她用马蹄声判断出自己引诱的敌军数量,微微牵起唇角。
吕布在段宁的身后,反手就是一箭,将一名追上来的士兵射下,只要他们将敌军诱开,有皇甫嵩对付李傕,曹班那边就能等到陇西田庄的增援。
他转身回来,一甩缰绳,加快速度追上前面的段宁。
马蹄踩过河岸边的泥潭,泥沙溅到脸上,董白吐了吐,听见后面董旻的声音,感觉到紧贴着她的那颗心脏在快速的跳动。
她的心脏也在飞快地跳动。
一声轻响,几乎条件反射地,让段宁骤然勒紧缰绳。
然而战马还是失了速度,长啸着抬起前蹄,向着河中央直奔而去。
落水前的瞬间,段宁看见了天上乌云。
以及天边那座城池,金光笼罩,云销雨霁。
孟夏之月,以光融天下。
光熹二年孟夏,长安暴雨连降,黄河之水漫溢。
第148章
光熹二年夏, 泰山郡太守曹班,迎天子都长安。
董卓为刺客所杀后,其余部李傕、牛辅、董旻等共率六万大军攻打长安城。
尚书贾诩、城门校尉皇甫嵩等人,表请拜曹班为征东将军,封不其县侯。
曹班临危受命, 向凉州和并州发去求援, 长安城全城皆兵,士兵和百姓以血肉之躯筑起的防御,在刀枪箭雨中撑了足足六日,最终等来了姑臧君段宁的援军。
前后夹击之下,董卓的余部很快溃败而逃,董旻被援军斩杀,这支因董卓之死而极速聚拢起来的军队,最终因争夺粮草而四分五裂。
长安城的百姓在鸣金声中,流下悲怆与喜悦的泪水。
士兵们在曹侯的指挥下纷纷放下武器,脱去甲胄,投身到热火朝天的战后重建工作中。
也就是在同一天,长沙郡太守孙坚的大军, 进入毫不设防的洛阳城中。
孙坚现在的心情,可以用柳暗花明来形容。
他这一路,从长沙打到洛阳, 简直没有一步是走得顺利的。
在荆州的时候,他和本地的士族不对付, 他以为可以一杀了之, 结果他这边捏爆了王睿这枚软柿子, 荆州士族那边马上就请来袁术这块硬牛屎。
他被迫投靠袁术,虚与委蛇, 暂时得到了士族的支持,可是士族不在名头上找他麻烦,却也不会在军事上给他帮助。
好不容易等来泰山郡的曹班给他粮草,让他终于在于胡轸的鏖战中,找到了突破点,成功率军过了梁县——
天子又跑了。
据说董卓被他和北边段宁、曹班的联军吓傻了,下令迁都。
得,既然董卓和天子都在西边,那他也继续往西去吧。
可当他抬头往北边一看,却又发现,自己根本寸步难行。
段宁和曹班的两万军,白波贼的十万徒众,董卓的五万西凉军,还有留在三辅一带的本地守备军以及护卫洛阳的北军五校尉、羽林军等等。
从洛阳到长安,沿着黄河一路往西,密密麻麻,全!是!人!
而孙坚手上才有不到五千人,要从这些军队中穿过去,接触到天子,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啊!
孙坚的军队在伊阙关驻扎下来,哨骑传回消息,董卓已经在弘农驻起高墙,准备和段、曹联军死磕到底了。
没有天子的洛阳对于孙坚来说毫无意义,是西进长安还是南下豫州,像袁氏兄弟那样,抓紧时间划地盘呢?
几天之后,孙坚收到了来自司徒王允的书信。
——曹班挟天子都长安,请使君派兵入京。
“我上一次听人提及关于的曹使君谣言,还说他是女人呢。”孙坚听手下人念完信后,一边笑,一边招手,让人将信呈上给他,“让我瞧瞧,嘿,挟天子,出息了。”
孙坚随手就将信撕碎了:“他们还要编排君实兄到何时?这次是挟天子,下次是不是就要当皇帝了?”
武将程普闻言,大惊:“主公慎言!”
孙坚反而一脸无所谓:“怕什么,如今这世道,天子都能被编进歌里唱了,就算我不说,你信不信,讨董联军中,也有人有这心思了。”
可就在孙坚准备下令军队南下豫州的前一天,王司徒的第二封信,改变了他的主意。
——董卓已死,请君速速北上。
这个消息如一道惊雷在孙坚的营帐内炸开。
直觉告诉孙坚,他的机会来了。
三日之后,孙坚成为司徒府上第一位到访的武将。
王允将自己的刺杀计划和盘托出,并向这位出生寒门的讨董英杰伸出了橄榄枝:“董卓死后,他的部将必然溃散,若是文台兄能收拢董卓余部,迎接天子回京,那拜将封侯,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十年前的孙坚,只是一个小小县丞,如今却成了三公座上宾,还被托付如此重要的任务,孙坚心中不觉澎湃,只感到满满的讽刺。
他始终对曹班在长安一事抱有怀疑,直到王允给出曹班暗中联系贾诩的证据。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上一秒还与你称兄道弟,给你粮草,和你一起朝着一个目标去征伐,下一秒,就摇身一变,和你站在完全对立的一面呢?
曹班暗中勾结董卓账下谋士,逼迫天子与朝中文武,迁都长安。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他当初给自己粮草,也是为了利用自己?
孙坚突然想到当初在鲁阳县,见到的那张面如冠玉的脸。
王允就坐在上首,默默地等着孙坚的回应。
他该说的都说了,能做的也做了,孙坚是他最后的希望,他需要一支独立于关东和关西势力的军队,来完成他的政治理想。
孙坚撑着酒壶,神情难得有些郁郁:“我平生最瞧不起的,便是犹豫寡断之人。”
“可现在,我都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他举起酒壶,昂首猛然灌下,辛辣的酒水划入咽喉,王允看他将一整壶酒饮下,随即突然放声笑大笑起来。
王允等着他做决定,却听见他一边笑,一边问道:“你说,他不会,真是女人吧?”
王允:……
“曹君实其人,我不曾见过,但古往今来,未见女子能有此野心者。”王允只能回答道。
“我书读得少,司徒大人可不要诓我。”
王允正不知该怎么回他这话,又听他话锋一转,突然道:“司徒大人为何一定到迎天子回来呢?”
此话一出,王允便知,孙坚是下了决定了,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趁着孙坚盯着侍女酌酒的功夫,向候在暗处的侍卫比了个眼色,侍卫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王允解释道:“天子居明堂,长安宫殿早已被毁,自然是要迎回天子。”
孙坚状似随意地摆了摆手,话是对着王允,眼睛始终看着那位侍女,侍女被孙坚盯着,酌酒的手都有些发颤,只听他轻笑了一声,道:“司徒大人既然都求到我这了,想必也是走投无路了,为何还不肯于坚说实话呢?”
王允一怔,眼神中的不愉一闪而过,随即慢声道:“那依文台兄的意思呢?”
孙坚的视线跟着侍女离开的背影到了门口,这才慢慢收回来:“长安有天子无明堂,洛阳有明堂无天子,既然如此,司徒大人为何不寻一天子,来居明堂呢?”
他的语气有些轻浮:“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
堂内众人闻言哗然,有人立刻拍案而起,驳斥孙坚:“如此作为,与董卓何异?”
孙坚没理会他们,而是看向王允:“司徒大人认为呢?”
王允迟疑道:“天子废立,需要遵礼法……”
王允坚持迎天子回洛阳,不外乎是想保住自己在汉廷的权势。
洛阳是他的政治根基,他不能走,只能想办法让天子回来。
可若是天子回不来……
那么确实,另立天子便是最好的办法了。
董卓为万人唾弃,除了他暴虐弑杀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打破了礼法规矩。
血溅朝堂、毒杀皇子、开掘皇陵,这些恶行将礼法笼罩的王朝护甲狠狠撕开,将内里任人蹂躏的脆弱核心暴露出来。
董卓是汉廷礼法哀歌的奏响者。
要想不重蹈董卓的覆辙,在洛阳另立天子,他们就必须遵礼法而行。
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天子亲自下诏禅位,或者由比天子地位更高一级的太后下诏。
“可若是依礼法而行,天子为曹班所挟,断不可能亲自下诏,太后也随逆贼贾诩迁往长安……”
孙坚却是一脸,“这有何难”的表情,语出惊人:“天子亲诏,又不需要天子亲拟,司徒大人找个文采斐然的文官,写一篇声泪俱下的禅位诏书,在拿传国玉玺一盖,谁敢不认?”
洛阳,另立新帝一事,就这么在司徒府的宴席上敲定下来。
长安,尚书贾诩按照曹班的要求,前往临时尚书台的办公区。
等着向曹班汇报工作,以及等着曹班调配人手和物资的大小文官武将从曹班的书房门口,一直排到了院子外面。
所有排队的人,都看着贾诩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曹班的书房。
医都尉华佗向曹班汇报完伤员清点情况后,看了贾诩的腿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曹侯。”贾诩刚一开口,排在华佗后面的武将立刻不满道,“哎!别插队啊!我这个更急!”
曹班什么也没说,在华佗留下的医疗物资调配申请表上签字盖章,武将见状识趣地闭了嘴。
片刻后,申请表被曹班身边的实习小童取走,小跑着送出去,曹班这才捏了捏眉心,看向贾诩,疲惫道:“怎么才来,是有消息吗?”
贾诩看着她案上那副画满了红色交叉符号的舆图,沉默地摇了摇头。
曹班一顿,心里压抑的情绪差点控制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
“曹侯!”堂内排着队的一干人等纷纷担忧道。
董卓余部在立夏这天向长安发起猛烈的进攻,姐姐的先锋军和皇甫嵩分别在高陵拖住了李傕和董旻的军队,才使得她这边能够撑到援军到来。
援军抵达后,李傕和牛辅很快就率军往北逃了,只有董旻的军队死死追着段宁的先锋军一路往东。
姐姐的援军大部队是在八日前抵达的,与脱离董旻的先锋军一起。
也就是在这一天,曹班才从先锋军那里,得知了姐姐落水失踪的消息。
副将吕布亲眼见到段宁落水,却没有立刻下令去寻,而是坚持原计划,在骊山与董旻的军队迂回,直到将董旻的二万人马全部诱出高陵,才配合主力军,在郑县将董旻斩杀。
吕布来到长安,向曹班请罪。
时值黄昏,云霞满天,城郊的田中蛙鸣阵阵,吕布身后的士兵皆是浑身血污,他们卸了甲胄,互相搀扶着。
曹班挽起的裤脚滑落进泥水里,农庄新搭好的水车成功转动起来,水声潺潺,她身后的农户见状喜极欲泣,却因为这氛围,而不敢吭声。
曹班看了看吕布,又看了看他身后士兵,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的玉佩。
冰凉得几乎一丝温度也没有。
曹班张了张嘴,半响,才轻声道:“若我因此降罪于你,才是万死不足惜。”
距离玉佩联络的日子还有十天。
最后十天。
她想。
我会留在这里。
第149章
“又来一个, 阿织!快!别让他们抢了!”
南山山脚,接连不断的大雨泡坏了农田,附近的村庄几乎都整村搬走了,只有浐水河下游的王庄村,因为一项新的营生,而留了下来。
阿织听见姐姐唤她,小小的个子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赤脚在田边啪叽啪叽地跑过来,将竹竿递给姐姐,随后手脚并用,爬到姐姐身后的田坎上,踮起脚尖向河水前方眺望。
雨过天晴后,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金灿灿地水面上,能看见那个黑影顺着水流,向这边飘来。
大丫昂着头,看清了黑影的形状,眼睛倏地亮起来,兴奋地大喊:“是大货是大货!”
其他的小孩们听见,纷纷推搡着挤到河边浮桥上,伸长手臂,用自己手里的竹竿往前探,企图抢占一个好位置。
“别挤!别挤!”“是我的!都不要和我抢!”
孩子们吵闹的声音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自三辅战乱以来, 王庄村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浐水河宽阔的河面在王庄村的上游收窄,到了村口,恰好有一处落差,上游的漂浮物因此被冲刷下来,每逢涨水的年头,村里人便都来此处“拾货”。
以往落下来的多是些被水泡烂的杂物,在河边候一天都捞不上什么好东西,远不如去田洼里摸鱼来得收获多,因此村子里只有无田可种的大丫姐妹来得比较勤。
今年上游打仗,河面出现了面容可怖的尸体,有孩子被吓得得了癔症,大人们便不再允许他们到村口“拾货”了。
大丫姐妹母亲病故,父亲卧床,一家人的生计,都在大丫一人身上,村里有媒人上门,劝她父亲早点将大丫嫁了,大丫害怕自己走了,父亲和妹妹被村里人欺负,以死相逼,坚决不嫁,这才留了下来。
她连死都不怕,还会怕死人吗?
为了活下去,她开始壮着胆子,去摸那些死去的士兵,晒干他们身上的衣物,拿去换粮食。
一开始,村里的孩子嘲笑她们姐妹,说她们身上都是“死人味”。
可自从阿织在一个士兵身上,摸出一块玉佩,大丫拿去蓝田县城,换了她们一家三口,整整一个月的口粮后,一切都变了。
“拾货”成为了村里孩子们最热衷的“活计”,从上游飘下来的尸体也成为了抢手货,在这些稚子手中翻过一遭后,赤条条地离开王庄村,飘入南山的密林中。
再也没有小孩嘲笑大丫“死人味”了。
死人能换来粮食,那些腐败腥臭的气味就是粮食的味道。
自己的营生有了竞争者,那些孩子们往往以家为单位,成群结对的去抢,好在大丫争气,她虽然吃得不多,可吃下肚子里的食物,都转化成了力气,她身量窜得很快,村里年龄大些的孩子都抢不过她呢。
眼看着黑影到了村口水流最湍急的地方,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等待着黑影凌空地瞬间——
耳边是流水落下的哗哗声,上方的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被浪花推到了空中,几乎就在它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大丫却看见了极为诡异的一幕。
黑影在空中,悬浮了一息的时间。
随后便头朝下,直直砸入水中。
轰——
巨大的冲击声伴随着溅起的水花,让大丫回过神来,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就是这一瞬间的恍神,水里的“大货”已经被对面一个男孩伸着竹竿够到了。
按照以往拾货的经验,这种速度砸下来的“大货”必然是惨不忍睹的,但大丫没有挑拣的余地,见货被人抢了,浮桥又让人堵着不让过,她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跳进水里。
“王三你放开!那是我先看到的!”
水流到了小瀑布下方就不再湍急了,但是水深还是没过了阿织的头,阿织不敢像姐姐那样直接游过去,又担心姐姐抢不过王三他们,只能摸河里的石头,往对岸砸去。
对岸的孩子们见状也捡起石头,河岸两边立刻混战起来。
王三的祖父是村里的三老,他自己也是这些孩子里的头头,他好不容易从大丫手里抢下一个“大货”,一边指挥人从桥上丢石头去砸大丫,一边让人赶紧去摸“大货”身上的好东西,自己用竹竿,插鱼一样往水里猛刺。
王三的兄长到了娶妻的年纪,看上了大丫,他们家好心请媒人去说,大丫却不识好歹,让她的废人父亲退了媒人,王三的哥哥因此说了大丫很多坏话,王三心里也越发瞧不上大丫一家。
“有本事你就上来啊!别躲水里!”
水面冒出一串泡泡,大丫浮上来吸了一口气,又潜入了水中,这次连泡泡都看不见了。
这河水混着泥沙和污物,大丫在水里一翻腾,王三在岸上,根本看不清水下的情况,他一通乱刺,还以为大丫游走了,却听见他身后几个孩子突然惊呼起来。
“这是什么?”
“是玉!是玉!真的有玉!”
“好漂亮!一定值很多钱!可以换一屋子的粮食!”
王三也知道大丫摸到玉的故事,一听这话就立刻回头去看,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闷棍,狠狠敲在脑袋上。
王三嗷的一声嚎叫起来,忍着剧痛,捂着脑袋就朝大丫挥拳头,可是根本没有打到对方,反而被大丫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往前一提,整个人轰然向后栽倒,脑袋砸在石头上,发出一声巨响,男孩爆发出尖锐的痛哭。
其余的孩子见状,都有些怕了大丫,慌乱地逃跑了,唯独一个胆子大些的男孩还在扒“大货”身上的衣服。
诡异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
男孩的手刚刚伸到“大货”的衣襟处,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死死抓住。
男孩被拽疼了手臂,刚想嚎,转头看清这只手臂的主人,瞬间双腿一颤,寒意直冲天灵盖,一片水渍淌下裤脚。
王三见状,连疼都忘记了,硬生生被吓得收了眼泪。
只见那起死回生的“大货”,单手抓住男孩的手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男孩整个提了起来。
在孩子们惊恐的目光下,“它”皱了皱鼻子,上下扫视了手里小鸡仔一样的男孩一眼,视线幽幽定格在了□□的位置。
男孩煞白的脸转为通红。
“呵。”
“它”像巨人一样站在高大的石块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充满戏谑轻蔑的气声,随即松了手,男孩跌坐在地,和同样吓傻的王三互相搀扶着,跑远了。
大丫屏住呼吸,一边警惕地盯着“大货”的侧脸,一边慢慢后退,见“大货”猛然咳嗽了好几声,从鼻子和嘴巴里,喷出一股乌黑的血水来。
大丫想趁它不注意,躲回水里,然而脚刚接触到水面,那双黝黑的眼睛便转过来,盯住了她。
“你这怪物!放开我阿姊!”河对岸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一块石头扑通一声,砸入河中央。
大丫见对方听见妹妹的声音,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也管不了那么多,转头就大喊让妹妹快跑,却感觉到有水珠滴在自己的额头上。
大丫咽了口唾沫,慢慢转过头来。
突然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细看之下,却好像没那么恐怖了。
无论是对方面上的血污,还是那双与自己一样乌亮的眼睛,都在告诉大丫,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明明是压迫性十足的姿态,可大丫却下意识地觉得,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你,是人是鬼?”大丫壮着胆子问道。
对方却没有回答她,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对视着,这不禁让大丫有些疑惑起来。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你是人是鬼?”大丫又问了一次,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但这次她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了。
“你……”大丫还想说些什么,一枚水珠从她的乌发滴落到大丫脸上,大丫眨眨眼睛,听见对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沙哑地问道——
“有吃的吗?好饿。”
大丫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却两眼一闭,栽倒在地。
大丫犹豫了一下,没来得及扶。
咚的一声,对方昏过去了。
直到二壮再次醒来,大丫都没敢入睡。
二壮,这是大丫给这名陌生的士兵取的名字。
妹妹阿织不太愿意姐姐将二壮扛回家。
“她说饿,万一她夜晚起来,要吃我怎么办?”
大丫却认为,对方言行痴傻,万一留在河边,被去而复返的王三他们报复怎么办?
妹妹撅着嘴道:“好吧,听阿姊的,但为何要叫她二壮?”
大丫一本正经道:“我是家里最壮的,大壮自然是我,她虽然身材高大,也只能算二壮。”
阿织立刻不开心了:“那我呢?”
大丫摸摸妹妹的头:“你现在只是小壮,以后努力长力气,你也会是大壮。”
姐妹俩将二壮搬到自己屋子的地上,用干草给她垫了垫,大丫哄着妹妹睡下后,自己就抱膝坐在泥砖榻上,盯着地上的人出神。
当段宁再次醒来,已经是黑夜了。
她清醒后,并没有立刻睁开眼,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
就好像灵魂漂浮在很远的地方,与身体之间的信号也时断时续。
具体表现就是——她不能完整地说话,行为也有些不受控制。
她在河边见到的那个女孩没有丢下她,而是将她拖到了家里——
用草绳绑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身旁的床榻上传来窸窣的声音,一根削尖的竹竿伸到了自己的鼻尖。
“是我和阿织救了你。”
段宁试了试草绳的韧性,嗯,扯不断,真棒。
她抬眼,女孩声音微微发颤,手里的竹竿却纹丝不动。
段宁许久没有面对这种任人拿捏的场景了,她想问女孩希望自己如何报答,可说出来的话却是——
“你如何报答我?”
第150章
大丫一听, 只感觉这人好不要脸,又觉得这人看上去有些痴傻,心道不要与傻子计较。
万一被传染了傻病怎么办?
她撇了撇嘴,今日什么好货都没捞着,辛苦救了人回来,又是个傻子,口粮也没换来,妹妹懂事什么也没说,但是明天她必须去想办法去弄吃的了。
她刚想放下竹竿,却感觉到竹竿被猛地一下握住,抽了过去,她下意识地想抢,却整个人被顺着力道拖到地上,一头栽进对方怀里。
窗外竹影婆娑,晚风吹着竹林沙沙作响,她被捏住下巴,双眼愣愣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二壮的衣服已经被她身上的温度烘干了,身上是淡淡的泥土和血腥味, 大丫却不觉得难闻。
她想站起来,却被对方握住了双手,一时竟然感到有些脸热地不知所措。
段宁单手将女孩的两只手控制住,一只手拿起竹竿,看了看。
拇指在竹竿尖头碰了碰,立刻被扎出血珠来,黑灯瞎火的,这么锋利的锐器在身边,她现在有些控制不了身体,万一误伤两个孩子怎么办?
于是她拿起竹竿,用巧劲往地上一摔,竹竿前头的尖锐部分断裂开来,大丫听见声音,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等了半天,壮着胆子眼睛睁开一条缝。
“给。”对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而是将已经摔秃噜的竹竿又交回到自己手上。
好大的力气……
大丫心里满满的艳羡,她还想说些什么,屋外沙沙的树叶声突然离屋子近了一些,大丫知道那是什么,急急深吸一口气,同时一把捂住了二壮的嘴。
段宁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很反常,她这二十多年,几乎是在军营中长大的,对危险的条件反射是谋生的必备技能,可如今,她的反应还不如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视力和听力原本都是她的强项,可不知是不是受伤落水的影响,她看窗外,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夜色。
比起身体上的怪异,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完全没有落水时候的记忆。
她应该是落水后不久便昏过去了,随后大难不死被这个村子的里的孩子捞到岸上才醒了过来。
没有落水时的记忆,她就无法判断时间,长安那边不知战况如何了,距离玉佩连通还有多少天,她也把握不准……
等等……
想到这里,她立刻抬手,摸到自己的胸前。
——! ! !
玉佩!
大丫见二壮被捂着嘴也不老实,又急又气,瞪着眼睛凑上来,低声骂道:“傻子!快静些!是貘!”
段宁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理会什么貘,一心想着她的玉佩,手在身上各处摸索,大脑拼命回想上一次摸到玉佩的时候。
大丫以为这傻子是犯了疯病了,看向屋子外面,貘已经快走到窗户边了,心想这傻子找死也别带上她啊,于是心一横,掰过傻子的脑袋,逼着她看向窗外。
说是窗户,其实就是墙上留*的洞,冬日用木板和茅草盖上取暖,夏日就这么敞着凉快,段宁被人掰着头,视线里出现了大丫所说的“貘”。
清辉的月色下,黑白相间的圆形巨大生物,悠哉地从竹林中走出来。
即使段宁看不清楚,但是那举世无双的独特配色,也是她两辈子都不会认错的。
一种他乡遇故知的诡异既视感,突然让段宁焦急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貘似乎也从窗户口看到了她们,但也仅仅是扫了一眼,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随后在院子里晃悠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大丫见貘走了,总算松了口气,放下了捂着二壮嘴巴的手,见二壮看着貘离去的方向出神的样子,以为她被吓傻了,叉着腰,语重心长道:“你是第一次见到貘吧!被吓到也是正常,那可是力大无穷,能飞天遁地的凶兽!村里几年前有人被貘伤了,救都救不回来呢!”
段宁的确没想到,能在这种场合下见到野生大熊猫,话说刚刚那只大熊猫看起来挺肥,倒比同时空的人类活得滋润。
仔细一想,长安的南面便是秦岭,古称终南山,秦岭正是大熊猫的栖息地之一,自己是顺着黄河的支流飘下来的,就算不知道现下所在,逆水而上,应该也能走到长安。
两人无效沟通了一晚上,大丫最后还是撑不住,倒在段宁身旁睡着了,段宁起身,一只手被草绳绑着不方便行动,她只能咬牙,使劲儿用另一只手,将大丫搬到上了榻,又褪下自己的外衫,给两个孩子盖住肚脐。
简简单单的动作,居然就让她热出了一身的汗,她做完这些,躺回地上,闭上眼睛,开始思量现在的情况。
当务之急是两件事——找回玉佩、确认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
刚刚找地太急,一时慌了神,镇定下来后,她检查了一下,和妹妹联系用的那枚玉佩她是贴身挂在脖子上的,连着一枚狼牙一起,如今整个链子都不见了,脖子上却没见勒痕。
另外,能证明她姑臧君身份的印绶也不见了,印绶是拴在腰带上的,腰带也完好无损。
恐怕两枚玉佩都是被白日见到的那些孩子给摸走了。
那几个孩子的脸她都记下了,等到白日天亮了,她就摸到村子里去看看。
段宁一夜无眠,第二天天微亮,她再次睁开眼,解开了手腕的草绳,站起身,人还有些目眩,她活动了一下手腕,向着窗外望去,视野里雾蒙蒙的,她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
不是山里的雾气……
看不清么……
段宁沉下心,看了看榻上的两个小女孩,小的那个口水淌得和一条小溪一样,大的那个抱着妹妹的手臂,睡得呼呼的。
旁边屋子里传来男人难受的呻吟声,那大概是孩子们的父亲,段宁刚要推开门出去——
“你要去哪里?”大丫听见动静,弹射一样坐起身,她的妹妹阿织也揉着眼睛醒来了。
段宁叹了口气,指了指门口。
大丫拉起盖在身上的外袍,愣了愣,随即下榻道:“我同你一起。”
段宁点了点头,朝大丫伸出手,大丫看了看她,没懂她的意思,片刻后恍然大悟,拿起榻上的外袍,递给她。
“多谢。”
段宁:……
一大一小出了屋子,大丫对段宁道:“等等我。”随后转进了她父亲的屋子。
段宁站在茅屋屋檐下,昨夜晚间又下了雨,此刻雨停了,水珠嘀嗒落下,砸在屋前一排浅浅的泥坑里。
院子前面是一大片漫水的泥沼,雨后腐朽的土腥味和战后护城河里的味道很像,再前面不远,便是她飘来的那条小溪。
段宁走到院子里,往后看去,远处隐隐能看见连绵的青色群山,屋后紧紧贴着一排篱笆,篱笆后面的田就是属于邻居家的了。
没过一会儿,大丫端着个陶盆出来,段宁跟着她到了屋子后面,大丫将陶盆里的污物倒进了篱笆后面,难闻的味道立刻散开来。
“好了,我们走吧。”大丫放下陶盆,得意地拍拍手,段宁瞥了一眼她倒污物的田,作物长势比周围的都好,什么也没说。
“你会打仗吗?”大丫走在前面,她拄着昨夜段宁折断的那根竹竿,在手里挥舞着,虽然她不知道二壮要去哪里,但不妨碍她给对方带路。
段宁点点头,想了想道:“打仗,回家。”
大丫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段宁:“你要回家?你的家在哪?”
段宁道:“长安。”
“长安?”
大丫歪着脑袋,皱眉道:“没听过。”
段宁心里一沉,大丫见二壮似乎有些失落,立刻道:“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去问!”
天逐渐亮了起来,有妇人从屋子里出来,大丫高兴地刚要打招呼,妇人见了她们,却仿佛见到吃人的恶鬼一般,立刻躲回自己屋子里了。
“哎——”大丫纳闷,“奇怪,隋阿母平时很和善的。”
她对段宁道:“隋阿母家的两个郎君几年前,被乡里来的将军,征去打仗了,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说,两个哥哥是死在外面了。”
她压低声音道:“隋阿母的丈夫前年病死了,我阿父没病时,经常让我和阿织去给隋阿母帮忙,隋阿母对我们很好的。”
两人一路往村头走,基本没见到几个大人,老人看到她们,不是躲进屋子,就是远远地打量。
她们走到村头一间大屋子处,大屋子紧挨着一处水井,旁边传来孩童喧闹的声音,很快几个男孩从屋子后面跑出来,大丫一见他们,便撸起袖子,摆开架势。
为首的男孩走近了,段宁一看,他胸前挂着的,不正是自己的玉佩吗?
“手下败将!来啊!二壮上……”大丫昨天见识了段宁的身手,今天见王三不识好歹还来招惹她,心下暗喜,正要发号施令,却感觉到耳旁一阵风过,二壮直接就像王三冲去了。
大丫兴奋地跳起来:“上!二壮!捉住他!”
段宁的速度很快,奈何男孩见到是昨日的“大货”,心里早有防备,在段宁冲过来的一瞬间,掉头就跑。
他的两个小弟见“大货”去追王三了,这边只剩下大丫一个,立刻将大丫围住,三人互相撕扯起来。
正常情况下,段宁捉个十来岁的孩子,肯定不在话下,可今日她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地疲惫,几乎是没跑出两步,左胸就开始揪着痛,几乎让她不敢再动一步,她的视线也开始发花,当她回过劲儿来,男孩已经在一个岔路口跑没影了。
自落水之后,她就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虽然腹中没有饥饿的感觉,身体的异常状态还是让她有些没底地心慌,她正想着去弄些食物,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
她转头,刚好看见两个男孩合力,将大丫推进了河里,见她回头,男孩们立刻吓得跑走了,段宁连忙来到河边,好在河水不深,此时她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但她还是强忍着,下水将女孩捞上了岸。
大丫被吓得不轻,跪在地上拼命咳水,段宁摸着胸口,眼前走马灯一样,一会儿闪过那枚玉佩,一会儿又闪过妹妹的脸,旁边的女孩似乎很难受,她伸手,想要去拍拍她的背,可是手却摸了个空。
她再抬手,人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失去意识地昏倒在地。
大丫惊魂未定,旁边的二壮又倒了,连忙爬过来,探了探二壮的鼻息,人还活着,她不敢呼救,怕再招来王三他们,她试着拖了拖二壮的手,可二壮个头实在太大,完全没有意识的成年人她一个人根本拖不动。
她告诉自己要镇定,反复探二壮的鼻息,想了想,决定去找隋阿母帮忙。
可就在她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二壮的头发,从两鬓和头顶开始,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白起来。
“救,救命!”
这回纵然大丫胆子比天大,也是被吓哭了,她急得去抓二壮的头发,一缕乌发就在她手中慢慢褪去了黑色,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大丫的手背上,她推了推二壮,哭喊道:“你别死啊!”
大丫从未见过瞬息白头的人,她知道老人会白头,白头后,就会活不长,她害怕二壮就这么死了,她好不容易将人救上岸……
她必须想办法救二壮!
情急之下,她突然想起,村里人提到的那名游医。
据说前阵子蓝田县城里来了一名游医,以通天医术,令县尉的小女儿起死回生,因此被县尉奉为座上宾,在县府里开坛,专门接受患急症难症的病人。
听说那名游医还是读过书的,他一定知道怎么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