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寒风带着哨音,在旷野上呼啸而过,汴水嶙峋干涸的河床,像一张绝望的大口,吞噬着士兵们的战意。
薄薄的一层河水冻结成块,河边的枯木下堆积着尸骸,下层是饿死的百姓,上层是阵亡的士兵,深黑色的血液替代了河水,整条河道都冒着死气。
比这天气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大军的溃败。
曹操信心满满的战争首秀,成就了徐荣,董卓对抗关东联军首战得胜,中郎将徐荣斩下曹操军中卫兹、鲍韬等将后,没有盲目追击,而是退守成皋县成,曹操因此得以带着残兵逃出荥阳。
八千步卒被打得只剩下不到百人,从弟曹洪让出唯一一匹战马给曹操,曹操骑着马,与修鱼县的谋士们汇合后,沿着长城东行,最终在距离酸枣不到五十里的村寨停下了脚步。
卫兹是张邈的部将,鲍韬是济北相鲍信的亲弟,一场战争打下来,他不仅得罪了东道主,还得罪了兵力最雄厚的一股势力,要是就这么回酸枣,恐怕不仅袁绍要看不起他,其他人也会排挤他。
可就凭他手上这百人,不回酸枣,他能去哪儿呢?
村寨的妇孺们见这些不速之客手持兵刃,浑身血污,都拿出农具来到村头,最后还是曹操杀了战马,用胸腹肉,换来了两间农舍。
败军的复盘之夜,氛围凝重地令人窒息。
曹洪因为将战马让给了曹操,自己差点废掉了一条手臂,在修鱼城里请了巫医,给他涂了草药,味道格外刺鼻。
丁冲闻不惯这个味道,离曹洪远了些,挪了挪屁股坐到了钟繇身边。
曹洪见状,突然站起来,所有人因此都看向他,他深呼吸了几下,嘴巴长了长,终究什么都没说,两步走到门口,一脚踹开了柴门,柴门年久失修,整个倒在地上,冷风吹进来,几乎将炭火吹熄。
荀攸叹了口气,见起地上一个枯枝,翻了翻炭,已经走出门的曹洪又气鼓鼓地回来,将门板从外面扶起来。
丁冲对钟繇小声道:“我不是有意的。”
钟繇是自己来酸枣投奔曹操的,董卓入京后,洛阳的钟氏族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想回颍川,一派则各自奔逃。
得知曹班也在酸枣,他便没有进城,在修鱼和荀攸一起等待曹操。
“现在怎么说,这仗还打吗?”丁冲不想因为得罪曹洪而引起曹操的不愉快,主动转换话题,钟繇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在他背后拍了拍,丁冲没理他。
“当然要打,为什么不打?”曹操对荀攸很信任,荀攸说话也从来不顾及曹操的面子,他第一个打破沉默,“没有人天生就会打胜仗,若是因为一次失败,就失去了斗志,主公以后还怎么服众?”
丁冲也是不想轻言放弃的,难得觉得荀攸说话在理,便撑着钟繇站起来:“打!兵没了,再想办法就是!”
他说完便看向荀攸:“公达,你出出主意!”
一直不说话的曹操也看向了荀攸,大家瞬间明白,曹操也倾向于打。
荀攸手里的枝条在火坑里翻了又翻,火星终于窜上来,烟气熏得人发呛。
“无非就是再去借,借不到,那就自己去募。”
曹操这次打董卓,一共出动了八千士兵,其中一半是他在陈留郡募集的,另外一半分别是陈留郡太守张邈和济北相鲍信借给他的。
如今再借,恐怕很难了……
“那当然还是自己募——你干嘛拽我!?”丁冲话说到一半,被钟繇扯了回去,钟繇被他说得脸上发烫,丁冲有些生气,可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丁冲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尴尬地坐了回去。
“兖州不行的话,其他州郡呢?”这么多年过去,钟繇的声音几乎没什么改变,在一群武将厚重的哑嗓中,显得很清亮。
虽然借来的士兵素质肯定比临时招募的更高,但第一次借兵就出师不利,关东联军中无论是谁,肯定都会怀疑一件事——
曹操你到底会不会打仗?
可如果不借兵,自己募来的兵要花时间训练不说,他们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而兖州开门迎接八方来军,壮丁几乎都被联军瓜分完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兵源给曹操呢。
空气再次凝重起来,噼啪的火星子从木炭上爆开,坐在木桩上,抱着长枪沉默不语的夏侯惇,突然开了腔。
“主公能不能问曹使君借兵呢?”
曹操还没说什么,钟繇就泼冷水道:“曹使君不一定会借兵。”
坐在他旁边的丁冲小幅度点了点头。
其他人都有些诧异,曹操和他的同胞兄弟曹班,年少时在洛阳的太学启蒙,和丁冲还有钟繇是同期,因此二人算是对曹班性格比较了解的,虽然曹班和兄长交流不多,但总不至于到袁绍和袁术那样对着干的程度吧。
在他们看来,曹班来参加讨董会盟,不就是为了助兄长一臂之力吗?
夏侯惇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话比较直,因此也这么说了:“长兄如父,主公是曹使君的兄长,他侍奉主公您,就像侍奉太尉大人那样。”
“大敌当前,主公现在做的是匡扶汉室的丰功伟业,您只要开口,他不会不借兵给您的。”
曹操的父亲曹嵩离开洛阳前,做到了三公之一的太尉,董卓进京后顶掉了曹嵩的官职,因此在曹操部将心中,太尉之职还应该是曹嵩的。
夏侯惇的话,就像给堤坝开了个口子,众人低落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口,纷纷劝说曹操。
向自己的兄弟开口,总比像外人开口容易吧。
荀攸观察着曹操的表情,棕黑色眼珠转了转,拢了拢衣襟,慢悠悠道:“主公和他一母同胞,应该最是了解他的,他离开曹家独自在外求学,这么些年,一步步做到了太守的位置,绝不可能是什么纯善之辈。”
“若是他不顾及兄弟情谊,主公手上,就没有能让他不得不借的由头吗?”
经过一夜的商讨,曹操最终做出了决定。
第二日,他带着人马,顶着联军诸将刺人的视线,酸枣城外的联军营地。
不同于出征之前,他厉兵秣马,一副不愿于那些醉生梦死联军将士同流合污染的态度,再次回到酸枣的曹操,拉下了面子,开始在各家营帐间走动,但效果并不好,闭门羹一碗接一碗,直到盟主袁绍为他举办了一场名为接风,实则打压的宴席。
张邈和鲍信都没有列席,袁绍带着手下人,轮番给他灌酒,尽管做足了心里准备,在宴会上,他还是被袁绍灌了个酩酊大醉。
“孟德兄用兵不行,酒量总不能不行吧,喝!”
不管是多么刺耳的话语,他都一一笑纳,从善如流。
然而一连几天,天天酒宴不断,他却唯独没见到曹班。
他找到曹班在张氏的住所,也没有人,张氏的仆役告诉他,曹使君,在他回来之前便离开了。
这是在刻意躲避他吗……
呵——就连她也瞧不起自己吗?
曹操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张氏不愧是体面的世家,虽然张邈一直不愿见他,但别院的住所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样子,他从豫州老家带来的仆役也没有受到苛待,用过饭后,仆役送来信件,请曹操过目。
一封是来自他留在洛阳的妾室卞夫人。
他因为拒绝了董卓的任命,被董卓派人追杀,离开洛阳时没有来得及带上她。
卞氏在信中说,她想带着孩子阿丕来酸枣投奔丈夫。
“简直是无理取闹!”
曹操本就心烦意乱,见了信的内容后,更是直接砸了屋内的陶瓷陈设,“我来酸枣是为了打仗,她一个妇人,真以为我在这是饮酒作乐吗?”
他说完,愤怒地看向那名谯县来的老仆:“是你告诉她们,我在此地的吗?”
曹操的正妻丁氏在谯县老家陪伴母亲丁夫人,这个仆役是丁氏的嫁妆,因为服侍妥帖他才带来酸枣。
老仆吓得当即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郎君在酸枣起兵,是为了天下百姓,大家都在传送郎君的功德啊——”
谁知曹操一听,只觉得仆役是在讽刺他,不由分说抽出腰间的宝剑,将这仆役杀了。
老仆身后的仆役手里捧着还未解开的信简,吓得两股战战。
曹操不耐烦道:“还有谁来信?”
仆役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信简,高高举起:“是,是曹太尉!”
一听是父亲来信,曹操更加不耐烦,怒道:“烧了,通通烧了!以后他的信,府里都不收!”
当初董卓入京,父亲明明有时间提醒自己,却带着妾室和财物自己跑了。
而且还是跑到了徐州的琅琊国,紧挨着曹班的泰山郡。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这个长子,还不如曹班这个抱养的可靠吗?
他突然想起来袁绍在宴会上讽刺他的话。
“这天底下,不孝顺的晚辈得不到父母的偏爱,不忠的将领,也不会得到手下士兵的认可[1] 。”
袁绍曾经为自己过嗣的父亲袁成服过三年孝期,大家都认为袁绍是个大孝子,但是袁绍什么本性,曹操还不清楚吗?
如果他真的孝顺,会在袁氏一家都在洛阳的时候,起兵讨董吗?
他怎么有脸讽刺自己!
曹操让人将老仆的尸体拖出去,自己踏着血迹,一步步出了门。
身后,婉转悠扬的舞乐声弥漫在张氏别院上空,身前,黄土地吸收了血迹,血腥味混合着泥土与香薰,刺鼻得令人作呕。
他沿踩着踉跄的步子,沿着小路,神情恍惚地出了城,远处隐隐有祓乐响起,荒腔走板的吟唱如诉如怨。
田野间雾气朦胧,几个蓬头垢面的百姓围着一间由破木板和干草堆建的小屋,摇铃清脆的声音震得他头疼,他推开人群,走进了小屋里。
闭塞的空间一片黑暗,不见一丝光亮,屋子的顶棚很低,他只能半弯着腰,勉强在黑暗中睁开醉醺醺的眼睛。
正中央,一尊面目模糊的神像前,跪着一妇人,妇人口中念念有词。
曹操栽倒在祭台前,终于看清了神像的面容,神像闭着眼睛,一道伤疤穿过祂的右眼,曹操越看越觉得熟悉。
“祂是男是女?”曹操问。
妇人回答:“这是一尊女像。”
“这是神女?”曹操又看了看神像,晃晃不太清醒的脑袋,“不,不,祂是男子。”
“祂是女子。”
曹操觉得这妇人傻的可笑:“没听过有什么神女是能为人赐福的。”
妇人缓缓起身,屋外,乌云移开,阳光洒了下来,照在神像上,神像的表情似悲似喜。
“有好生之德的从来都不是上天,只有拥有生育权柄的女子,知道生灵的来之不易,才会以慈悲拯救世人。”
曹操也跟着那妇人仰头,刺目的阳光使他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后,再次栽倒在了供桌上,供桌上没有贡品,只有一片带着余温襁褓。
***
曹嵩在琅琊国,有琅琊王氏的接待,加上自己带来的钱财,日子过得不可谓不快活。
如果不是妻子丁氏在谯县突然病故,他也不会写信到酸枣。
曹班不回信他还可以理解,可是这么多天了,曹操也没个消息,谯县的族人不停催促他回去料理丁氏的丧事,豫州现在兵荒马乱的,叫他怎么回去?
“两个孩子都领着兵,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让他们回豫州比较好。”妾室陈夫人劝曹嵩。
曹嵩却冷笑一声,昔年的郎情意切荡然无存:“娥娘死了,没人和你争宠,但孩子对母亲还是有感情的,你何必连死人都不放过?”
陈夫人闻言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相信,泫然欲泣,曹嵩见之心烦,叹气道:“所以说,有女人的在地方,就少不了争风斗气,你也学学——”
他话说到一半,顿了顿,道:“总之没事也可以读读书,别总想着那些后宅腌臜心思。”
曹嵩虽然自己不爱读书,但他附庸风雅,总希望自己的妾室也能向那些世家的女子一样知书达理,但又不希望出现像蔡尚书之女文姬那样,自以为读了点书,就离开家追随什么女君。
长子和“次子”他是指望不上了,三子曹德又被娥娘养废了,他现在就希望曹玉能够成器,自己再努努力,争取让曹家人丁更兴旺些。
只是丁氏那边实在是令他心烦,不管又不行,于是他只能回到书房,再次提笔写信,没想到仆役却传来了消息。
“曹侯!丁家来信,曹二郎带着兵马回豫州了!”
第132章
到了曹班这个层级, 每一项决策都有可能影响时局的走向,各方势力互相揣摩,没有人会相信她回豫州, 是单纯的奔丧。
曹操战败之后,曹班收到了曹嵩的来信,丁夫人病故于谯县,让她和曹操回乡,料理母亲的丧事。
符柯是曹班被下毒事件的亲历者,对于曹家的感情,是有一个算一个, 全死了干净。
跟随曹班的谯县旧人中,唯一和丁夫人接触过的,是她的书童曹班周言,可周言在汝南格物院的叛变事件后,为袁氏所杀,曹班身边再无人会提起这个曹家旧宅里的*妇人了。
符柯不希望曹班回去,理性上她也知道,现在回去不合适,最后还是段宁见曹班神情恹恹,开解她:“你做事都会留余地,不就是预备着这样的时刻吗?况且这里有我呢,你就回去吧。”
最终,曹班换上了粗麻的齐衰服, 手捧书信, 来到了联军驻地。
联军诸将得知此事,纷纷劝曹班节哀,可当曹班提出辞行后,他们的脸色又变得像翻书那样快。
“这……君实啊,虽然为母服丧是人伦孝道,但我们讨董,是为汉室除贼,也是忠孝,忠孝忠孝,终究是忠君在前,为孝在后啊——”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看他们心虚的表情也知道,他们是怕曹班得知兄长失利,带兵开溜了。
逃兵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士气一旦没了,这仗还怎么打?
“我幼时身体不好,每遇寒疾发热,都是母亲昼夜在榻侧看顾。母亲在时,我不能侍疾,今母遗世而去,我若不能疾归故里,尽人子之哀,与禽兽何异?”
曹班向上首袁绍拜服道:“望使君念及我此心此意,准我归家,以慰母灵,尽未了之孝。”
袁绍的表情似乎有些松动,他想开口,却被身边荀谌打断了。
“若是回乡,曹使君打算带多少人呢?”
此言一出,场内瞬间安静,袁绍镇定了片刻,再次看向曹班。
曹班抬首,余光扫到荀谌对面的段宁,对袁绍道:“我只带二百轻骑,其余的兵力可以交予使君,若有急战,可使段君领我信印暂代。”
荀谌似乎对曹班的识趣颇为满意,没再说什么,袁绍便也口风一改,夸赞起曹班。
“这样吧,君实从段君手下的飞鹰骑中挑二百精锐,豫州兵乱,有飞鹰锐勇在,可护得君实平安。”
曹班起身,垂首再拜:“谢使君。”
飞鹰骑的营长吕布当然不可能跟着曹班走,吕布心事重重看着段宁将江芜交给曹使君,出发前一天,他还特意去了一趟江芜的营帐。
“那个……你回去帮忙盯着……”
江芜眨眼:“?”
“啧。”吕布抹了把脸,咬牙道,“就是帮着段君看看,那小子在乡里,有没有订过亲什么的……”
江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离开酸枣,只需顺着颍水走,不出五天就能抵达谯县,但曹班没有立刻往东,而是带着人先南下,去鲁阳县见了孙坚。
孙坚投靠了袁术之后,想要问袁术要粮讨董,袁术告诉他:“粮仓在梁,君可自取。”
要不是袁术顶着袁家人的身份,他得罪不起,孙坚简直想再杀一个太守泄愤。
梁县现在被董卓的军队把持着,让他怎么取?
没粮就讨不了董卓,可不讨董卓,他就没粮,听说袁绍在酸枣的关东联军首战失利,看来袁术和他的兄长袁绍一样,都是鼠胆!
袁术给粮就和之前许诺的豫州刺史的职位一样,都是画饼,一个能兑现的都没有,董卓的手下胡轸攻打鲁阳,没有从他那里讨到好处,他对讨董的信心大增,如此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却有名无实,有兵无粮。
他甚至都考虑趁着孔伷在陈留,直接转道偷袭颍川,把自己豫州刺史的官位给坐实了,全然没想过,泰山郡的曹班会给他带来希望。
“这是先头的五车粮食,袁绍只批了我带二百人回来,再多我也护不住,全部赠与将军,另外还有二十船的粮食,从即墨港出发,走水路运到鲁阳城,等过几日冰化了些,就会加急送到将军手中。”
孙坚感动得一边哭一边笑,可以当曹班爹的年纪,一口一个曹弟,喊得顺口无比。
告别孙坚后,没了辎重累赘,曹班日夜兼程,终于在五日之后,进入沛国地界。
时隔整整十年,曹班再次回到谯县。
因为战乱的缘故,谯县格物院的规模不断缩减,好在田庄是丁夫人的嫁妆,有本地大族丁氏和曹家的双重庇护,还能维持基本的运转,成为曹班在中原的孤儿新生最大来源地。
丁夫人死后,丁家见曹家不管,想把棺椁接回去,可几次登门,都被曹府拒绝了,管家出来传话,说没有曹侯的首肯,谁也不敢去动棺椁,丁夫人既然嫁到曹家,便是曹家人,丧事只能由曹家办理,要是让娘家接回去,传出去像什么话?
丁家为了这事,到曹家祖宅闹了几回了,可他们纵然再愤怒,也不能真杀了曹家的仆役冲进去抢人,因此曹班回到谯县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丁家,丁家就带着私兵部曲拿着武器就去了城外,热情迎接曹班。
江芜用一把需两人合力拉开的强弩,一箭回了礼,两方人马在城外“寒暄”一番后,丁夫人的二兄出来领着伤残的部曲回城,丁夫人的四弟拉着曹班的袖子,泣不成声:“还是二小子有点良心,曹巨高我只当他死了,孟德呢?他母亲没了,他也不回来吗?”
曹班一听,也有点惊讶,曹嵩的信肯定是同时送给她和曹操的,算时间,曹操已经打完仗了,他接到信,就算不回,也不派人来说一声吗,他身边的丁冲要是知道了,不会和他脑吗?
说起来,丁夫人带曹操的时间也要多一些,可笑的是,曹班回到曹家祖宅,居然是靠着丁家人的“认证”,才在管家将信将疑的目光下,被放了进去。
曹班离开曹家实在太久了,曹府的老人几乎换了个遍,根本没人认识这位“二郎君”,她绕过回廊,廊下曾经放着一排丁夫人手植的花卉,因为无人打理,如今只剩下几只灰扑扑的空陶盆,院子里那棵曹操幼时窜上窜下掏鸟蛋的树,也不再是孩童能攀爬的高度了。
她出钱出力,送丁夫人的棺椁下葬后,回到了刚出生后不久,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子,在那里待了三天。
丁夫人的箱装她都归整起来,曹操的妻子丁氏也在祖宅,曹班便将东西都留给了丁氏,丁氏似乎有些畏她,头两日都不见人影,到了曹班要走的那天,才红着眼睛出来,望着曹班欲言又止,最后走进了内室,从屋里牵了一个女孩出来。
曹班不知她是何意,丁氏将女孩往前面推了推,低声道:“曹侯去徐州,家中的男儿都带去了,独独留下她,我身体不好,照顾阿昂已经费尽心力,二郎君在谯县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可怜的阿旻有父亲有兄长,希望不要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丁氏的声音已经很低了,小女孩更是声如蚊讷,丁氏又轻轻拍了下,她才细细道:“二兄……”
原来这便是曹操的妹妹,曹旻。
丁氏生育了曹德之后,又生下了她,彼时曹班已经离开曹家前往扶风郡,故而不曾见过面。
女孩虽然看着瘦小,但其实已经9岁了,这样的年纪,三观基本定性了,对曹家的感情和她不一样,她其实不太想收。
曹班不言,对面一大一小虽然不说话,但就这么站在门口,也不放她离去,曹班看着女孩枯黄的头发,叹了口气:“我还要在豫州停留几日,若是她愿意跟随我,就先去格物院找吕克吧。” ——
天寒地冻的时节,往往最是难熬,大人都不一定能吃上饭食的日子,吴大刚刚生产的妻子,却能吃上鸡子。
这是吴大参加谯县格物院部曲训练,在射术一科的考核中得了头十名的奖励。
冬季农活少,平日里,格物院会组织田庄的农户一起修缮农具,黄巾之乱后,豫州的土地被各方势力来来回回犁了个遍,金属部件的更换份额已经连续多年减少了,田庄家家户户都明白,这是要过紧日子了。
吴大结束了训练,哼着小调一路小跑回家,田坎两边,都是深耕翻晒的新土,土地被翻上来后,藏在土里的害虫和虫卵就会被冻死,这是乡里有经验的老农传给他们的耕种技巧,后来这些乡老都被院里请去当了教习,可以直接从院里领薪俸,吴老家儿媳以前天天炫耀自家能吃上鸡子,每逢年节还有肉吃,现在自己凭借本事让妻子也吃上鸡子,那不比吴老那“啃老”的废物儿子能干得多?
吴大到了自己家农房门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用袖子抹了抹脸,推门进了屋子,妻子刚刚将孩子哄睡,见他回来,忙提着一张棉毯迎上来。
棉纺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在院里出现的新营生,他的妻子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没想到真的被选上了,格物院的厂房都是待遇格外优厚的,吴大得到消息的当天,高兴得在地上打滚。
这件棉毯就是妻子去年年尾厂里发的,也只有业绩最突出的女工才能得到。
吴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过毯子,小心翼翼地给妻子披上,两人看了一眼榻上的熟睡的孩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口。
“曹使君回来了,听说要选拔和他一起北上讨董的部曲,我想跟着去试试。”
吴大一边给妻子剥鸡蛋壳,一边道。
妻子本来高高兴兴地接过鸡蛋,一听丈夫这么说,脸色就变了:“你要去打仗吗?”
吴大知道妻子会担心,又看了眼屋子里的孩子,小声对妻子道:“你不是说,这屋子透风,一家人挤着,有些小吗?”
妻子立刻改口:“我现在觉得小屋子也挺好,就三人,要那么大的屋子做什么,挤一挤不就暖和了么。”
妻子吃了一口鸡子,递给吴大,吴大摇头:“有两个呢,我训练实在,已经吃了一个了。”
“你就知道哄我,我去院里领新生儿补贴的时候听说了,前十名一人一个呢。”
吴大嘿嘿憨笑了两声:“田庄因为有使君和丁家的庇护,我们才能留在乡里耕种,如今丁夫人亡故,之后郡中要是再来募兵,我这个年纪的,恐怕不去是不行了。”
“左右都是要上战场,跟着使君,我们还能搏一个生路。”
到了半夜,吴大半梦半醒间摸到手边,发现空了,吓得坐了起来,却见妻子跪在床位,念念有词。
曹使君不喜人们为他塑像,妻子自己用纱纺了赤色五瓣花的旗帜,对着旗帜祈祷。
“文曲帝君在上,保佑我的丈夫,保佑格物院的部曲们,得胜归来……”——
酸枣县城里,曹操因为借兵四处碰壁,喝了几天的酒,有些意志消沉,丁冲一回到营帐,见他这幅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挥着拳头就冲了上来,被夏侯惇一脚踹开了。
“那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我?”丁冲捂着肚子,靠在帐上,眼眶泛红,“丁夫人那么疼爱你,你都不回去送她最后一程吗!?”
曹操头晕得厉害,只觉得丁冲聒噪,斜倚在案边,哑声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丁冲冷笑:“阿瞒啊阿瞒,你的小字还真是没取错,我从来不知你是如此不孝之人!”
他慢慢站起来,走出了营帐,嘴里喃喃:“有时候,我都会后悔,选择了追随你,而不是君实……”
这最后一句,曹操倒是听了个明明白白,身体就像被触碰到什么敏感的地方,复杂晦涩的情绪一下从四肢末端,涌上心头:“我不孝?呵——”
他一掌拍在案上,怒吼的声音整个营地都能听见——
“她曹班一个女子在外面抛头露面,那才是不孝!”
第133章
距离关东联军齐聚酸枣,已经过去快半年,陈留郡太守张邈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怎样,将军今日怎么说?”
袁绍领了渤海太守的职位后,觉得以太守的身份,统领联军有些丢份,便自封了车骑将军。
“我还没去问……”张超胆子不如兄长大,和袁绍的关系也不如兄长熟络,甚至还有些畏惧袁将军。
“嘶——你怎么还不去问,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每天都要去问的,就算是烦,也要烦死他!”即使是在自家屋子里,张邈说袁绍坏话还是下意识的放低了音量。
“阿兄,我们这样每天问,有用吗……现在好像就我们着急……”
“那还能怎么办?”张邈急得跺脚,当初他同意在这里举办讨董盟会,是想着借袁绍的力量,提升一下自己这个东道主的名望。
可现在名望是刷够了,但是这些联军将士却留在陈留郡不走了,今天在这个县城逛一逛,明天去那个县城打打牙祭,把百姓留着过冬的粮食都抢走了,等到开春,恐怕不需要战争,他陈留郡就能饿死数万人。
张邈劝不动那些将士,但袁绍是盟主,他吹吹风,总能有效果吧。
一开始确实有效果,张氏兄弟一去,尤其是张超,三分畏惧,四分窘迫,两分无奈以及一分疲惫的表情,被袁绍瞬间破译,立刻就借宴会之名,召集在酸枣附近的联军将领,问他们谁愿意出兵讨董。
可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曹操战败后,一个两个都找借口,什么缺失兵器啊,都是新兵需要训练啊,妻子生产催着回去啊,一个比一个离谱。
最后竟是除了段宁,没有一个有意出兵的。
可袁绍唯独不希望段宁出兵,他虽然是盟主,但这个盟主的称号是曹班按的,地盘是张邈的,唯一实打实的官职,居然还是董卓给的。
也就段宁手中的兵,是他从袁逢那里接过来的,算是他自己的。
偏偏段宁她就看不懂眼色,自己次次问,她次次站起来,袁绍有时候都会好奇,这样的粗莽蠢笨的女人,就不担心自己嫁不出去吗?
进退两难之间,袁绍便将主意,打到了曹班交到段宁手中的兵力上面……
所以当他的谋士逢纪,以一种说八卦的表情,和他说,曹班是女人时,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曹操难道发现了他的打算,因此故意放出假消息,来和他抢兵! ?
“你这消息,是从哪来的?”在谋士荀谌看来,这种未经考证的玩笑之言,私底下传传便罢了,怎么能在议事的时候,和主公说呢?
逢纪看破了荀谌的心思,但是他比荀谌年长,不屑于在袁绍面前,和年轻人争论:“曹操营地都传遍了,是曹操亲口所说。”
他见袁绍表情扭曲,斜眼笑道:“我见泰山太守样貌确实清俊,当初只是觉得他年轻,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现在看来他虽然和曹操一母同胞,却是完全不相像的,主公曾经也和曹君实同窗吧,他幼时可有女像?”
无论是从感性还是从理性,袁绍都不愿意相信,这事是真的。
如果曹班是女人,那他幼时连女人都争不过,算什么男人?
况且若曹班是女子,那作为兄长的曹操想从自己手里要去曹班留下的步卒,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女人女人,元图莫不是老眼昏花了,看谁都像女人。”
逢纪被莫名其妙怼了,有些委屈:“我还真觉得他有些像段君呢……” ——
洛阳皇宫内,董卓勉强忍着不耐烦,听完了朝臣的上奏,给了小皇帝身边的大鸿胪一个眼色,大鸿胪朗声宣布散朝。
“以后政务上的事,你们都交给武烈吧,他筛完后,有必要的,再呈给我。”
董卓当了几个月的相国,新鲜劲一过,就不愿再管朝中事务了,女婿牛辅在白波军手里吃了败仗,被他叫了回来,换李傕去河东郡守着,牛辅就在他身边没事给他说说关东联军的乐子解闷。
这些乐子事常常半真半假,什么酸枣联军就是一盘散沙,袁绍想从宗室里立个皇帝,被袁术写信骂了,曹操吃了败仗,逃到扬州去了云云,董卓基本听完就过,除非是特别离谱的——
“泰山郡太守,曹操的亲弟弟,其实是个女人!”
牛辅特意将最劲爆的留在最后,原以为董卓听了,会开怀大笑,谁知董卓却突然表情阴鸷地看着他,吓得一众臣子都跟着牛辅跪了下去。
“你是袁绍派来侮辱本相的吗?”
牛辅内心大喊冤枉,可是董卓腰间的宝剑,又让他怕得根本不敢发出声音。
董卓冷笑道:“他袁绍召集女人来讨伐我还不够,还要派你这样的窝囊废来——”
牛辅余光见董卓的那双靴子就在自己前面,之前朝臣血溅当场的景象在脑海里闪过,双手因为颤抖,衣袖上的玉佩坠在地上不停地当啷作响。
董卓气他这窝囊样,又不能罚他,憋得一肚子火没处发,扫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人,阴沉沉道:“蔡尚书,劳驾,随走一趟南宫吧。”
没被点到名字的官员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又见董卓脚步一顿,吩咐道:“让太官令的人一起。”
蔡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站起身,随董卓出了大殿,留殿内群臣面面相觑。
新皇即位前那一夜血腥的宫变,南宫宫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南宫禁中,值得董卓注意的人,基本只剩下太后和皇子合了,蔡邕要负责记录董相国在皇宫里的言行,随行还可以理解。
太官令是少府属中,负责燕飨的官员,跟着去能做什么?
第134章
从北宫到南宫的路, 蔡邕不是第一次走,但这绝对是他走过最漫长、难熬的一次。
他跟着董卓,上了连接南北宫的天桥,踩在阶梯上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突然眼前一花,恍惚间感觉下方不是皇宫的青石地板,而是万丈深渊。
他回头,发现太官令没有跟上来。
“蔡尚书?”董卓见他不走,也停下来, 站在桥上, 回望他, “不用等太官令,我让他去取酒了。”
蔡邕的年纪都可以当董卓的爹了, 董卓突然不以官职自称,蔡邕反而有些不适应,蔡邕对他没想到董卓会和他解释,连忙提起衣摆, 走上了廊桥。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随行吗?”
蔡邕垂着头:“下官不知。”
蔡邕就这么落后一个身位在他身后走着,听着董卓用他沙哑的嗓音问道:“我听说,蔡尚书家中有一女,名唤文姬?”
骤然听见女儿的名字,蔡邕一怔, 停下了脚步, 心中警报狂响。
董卓见他浑身一颤, 难得发自内心的开怀笑道:“蔡尚书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有两个女儿, 今仅以一为父者之姿,与蔡尚书谈子女之育罢了。”
蔡邕哪里敢信董卓的话,见董卓说完,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他几乎是佝偻着背,跟在董卓身后。
“下官不敢。”
两人下了廊桥,午后日头很足,这一段宫道没有遮挡,晒得人眼晕,蔡邕又听见董卓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京中有传,说蔡氏女离经叛道,参军去了。”
董卓侧身,斜睨了蔡邕一眼,蔡邕躬着身抬眼,见对方的嘴角扯出一抹讥笑,目中尽是不屑之意。
“而且,去的还是段宁那个小娘的营帐。”
原来是为了这个!
姑臧君段宁跟随袁氏的袁绍,袁绍在关东聚兵讨董,所以董卓现在要来找自己算账……就因为她的女儿加入了段宁的军营?
他现在说,自己把女儿逐出家门了,董卓会信吗?
蔡邕满脑子想着怎么将女儿和蔡家的关系撇清,却未察觉董卓言语中,对段宁格外的鄙夷。
“女子为将,本就是天下之谬谈,可怜段纪明一世英名,家门不幸,蔡尚书是名儒,为何不管好自己女儿,任由她使家族蒙羞呢?”
这番话蔡邕倒是熟悉,自从蔡文姬投了姑臧君后,类似的话蔡邕在朝中已经听过不下百遍了。
最开始他还会感到生气,甚至回到了家中,命仆役将女儿屋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丢进了洛水中。
后来京中纷乱的事情多了,无人再关注他的家事,他又开始后悔起来,派人去丢东西的河岸边捞,可最终什么也没捞回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因为这件事再起波澜了,哪里想到,最大逆不道的董相国,都会来批评他的女儿离经叛道呢?
当初自己接受的董卓的任命,招来多少世家的轻视啊,那些人批评他没能守住名士的气节,他都忍了。
他在董卓把持的朝廷中矜矜业业,处处小心,怎么事到如今,又因为女儿的事情,招惹了董卓呢?
蔡邕听董卓说完,只后悔自己当初让女儿读书识字。
蔡邕人到中年才得蔡文姬这么一个女儿,就一直把文姬当儿子教养,以“文”为名也是因为寄托了自己的理想。
自己事事由着她,她的母亲也宠溺她,倒把她的性子惯坏了,不接受他安排的亲事不说,看了些混书就说什么谁说女子不如男,铁了心要去参军。
换做寒门家的女儿,早就嫁出去了,哪里会给他带来这许多麻烦呢?
可他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也许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忌日了,只可惜自己死在了董卓给的官职上面,后世史书上,会怎么批评他呢?
蔡邕兀自天人交战着,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来到了长乐宫内,皇帝的弟弟,弘农王的住处。
宫殿外,停着一架马车,六匹马拉的两轮马车,车架上支以华盖,那是天子的御驾。
陛下也来了?
董卓背手立在马车旁,有黄门侍者提前跪在地上,小皇帝被人扶着,踩着侍者的背,下了车架。
“相国。”
天子的十二旒白玉珠冕戴在刘辩的脑袋上,压得他有些抬不起头。
董卓率先大步进了殿,蔡邕跪拜在地,等小皇帝被人扶着入内后,才缓缓起身,刚迈出一步,发现太官令不知什么时候跟在身后,手中端着金盘,盘中放着一只玉制的酒樽,面容扭曲地如丧考妣。
“这些事何劳齐大人亲自来做?”蔡邕看他手里不稳,担心他摔了玉樽,想去扶他,太官令却避开了,从他身旁快步走过,小碎步入内。
蔡邕勉强压下心中诡异的不安,却听见殿内突然传来一阵犬吠,不祥的预感再次强烈起来,忙跟着入了大殿。
甫一入内,便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刺鼻血腥气味,所有的宫人都跪着,唯独两岁的弘农王站在大殿中央。
刘合似乎被突然发生的一幕刺激到了,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通红的一双眼睛大睁着,视线死死锁在身前。
蔡邕顺着视线看过去,见一条通体黑色,四足踏雪的御犬倒在血泊里。
小皇帝和董卓都背对着蔡邕,董卓将滴着血的剑往旁边甩了甩,血珠从剑刃上飞出,溅到了小皇帝的脸上,小皇帝只是抖了抖,什么也没说。
董卓熟练地收剑入鞘,转身对小皇帝道:“陛下、弘农王殿下,畜生不长眼,还是要小心啊。”
弘农王听见董卓的声音,像是终于被恐惧刺激地找回了呼吸,深吸一口气后,稚嫩的哭声瞬间响彻大殿,跪在地上的人无不暗暗叹气。
哭声中的悲哀和害怕感染到了蔡邕,他不禁攥紧拳头,余光却看到董卓朝他招手,他不得不深呼吸几下,定了定神,起身走上前。
“本相唤蔡尚书来,是希望尚书大人能好好记录下今天的事情。”
两人身侧一张案上,摆放着空白的书简,旁边是提前研磨好的墨汁,蔡邕闭了闭眼,走到案旁,着墨,提笔。
董卓转身却面向殿内的众人:“蔡尚书是名儒,经典一定读得比我多多了?但蔡尚书可知,何为礼教法度?”
大殿内弘农王的哭声一刻也没有停息,血液味道也时刻刺激着嗅觉。
“你的女儿去参军,段纪明的女儿去当将军,现在又来个女太守,呵——”
“你们这些文士啊,以儒家礼法自恃,言必及圣贤之道,行必遵礼仪之规。如今也到了纵容女子来羞辱本相的地步。本相深感困惑,这世间的礼法究竟是什么呢?”
“既然蔡尚书也不能回答,那今日就由本相国这个你们口中的粗莽匹夫,来解答吧!”
“齐大人!”
太官令被叫到名字,一个激灵,玉杯里的酒水差点洒出来。
蔡邕不明白董卓要做什么,他只能按照董卓所说,如实记录下眼前发生的一切。
“陛下,弘农王是你的弟弟,为兄者,当对弟弟展示友爱,陛下既为九五之尊,更应以身作则,垂范天下,请陛下给我们尚书大人展示一下您作为兄长的仁德风范。”
见皇帝不动,董卓微微眯起眼睛道:“陛下,你忘了太傅是怎么教导你的吗?你不来,是希望由本相亲自来吗?”
五岁的小皇帝虽然不明白董相国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让董卓来肯定没有好事。
太官令这时得了董卓的眼色,端着金托盘,颤巍巍走上来,小皇帝想了想平时宫人教导他的礼仪,轻轻拢起深衣的袖摆,仪态端庄地举起酒杯,走到了弘农王面前。
弘农王亲眼目睹爱犬为董卓所杀,虽然已经哭累了,但人还是精神恍惚,不知所措地抽噎着。
小皇帝心疼弟弟,趁着背过身董卓看不到,微微弯下腰,小声对弘农王说:“阿弟,一会相国走了,朕……我偷偷让人来接你去我哪儿。”
弘农王不习惯皇兄穿着华服的样子,但听见了皇兄熟悉的声音,慢慢停了抽噎,眼角挂着泪珠,水汪汪地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皇兄不说话。
“乖,饮下这酒……”小皇帝尽量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那只犬的尸首,想了想,嘴角咧开一个浅浅的弧度,温声耳语:“莫哭了,等去到皇兄那儿,皇兄会想办法,让将军活过来。”
弘农王听懂了,小幅度点了点头,见皇兄带着高冠冕,不方便行动,他便踮起脚,肉肉的双手把着皇兄的左手,就着他的手,嘬了一口玉樽里的酒。
“皇兄……酒烈……阿合不要喝……”弘农王脸皱成了一团。
小皇帝担心董卓责罚弘农王,劝道:“酒都是烈的,阿合乖,忍一忍——”
弘农王听话地又饮下一大口,却突然“哇”地一声,将口中的酒液喷出来,小皇帝脸色一变,想要去看弘农王,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一把将他的手腕捉住。
“陛下,这酒还未饮完呢——”
董卓说完,不由小皇帝反抗,直接扯过他的手,小皇帝也终于被吓哭了,惊惶地说着不要,可他哪里挣得过董卓的力气?
董卓一把揪住弘农王的衣襟,逼着小皇帝给弘农王灌下了酒。
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碎裂,弘农王几乎条件反射地就想将酒吐出来,一旁几个宫人却扑了过来,按住了弘农王的嘴巴,不让他吐。
弘农王被逼得直翻白眼,小皇帝吓得脸色青紫,跌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几息之间,弘农王就停止了挣扎,宫人们松了手,从弘农王嘴角溢出了带着血沫的秽物。
弘农王瞪大着双眼,没了声息。
殿内没有一人敢说话,蔡邕笔尖的墨水滴在书简上,“咚”地一声,小皇帝直直向后,倒在了地上。
第135章
当曹班回到酸枣时, 传言已经叠代出好几个版本。
有说她其实就是男子,只不过生下来就有残缺,毕竟祖上是太监, 这都是报应嘛。
有从曹班外貌上分析的,说她天生伤了一目, 会给家族带来不幸, 作郎君养大来用男子的阳刚之气与之相克。
也有在朝中做过官的,比如袁绍,则写信到洛阳,请皇帝治曹班的欺君之罪。
这个时候, 他们倒是不介意皇帝是被董卓控制的了。
张邈作为袁绍的“奔走之友” ,拒绝放曹班进城,曹班只能带着二百骑兵,在城外扎营,于联军浩荡的千里连营隔水相对。
曹操将曹班是女子的事情说出来,本来是为了给她施压,想从她那里借兵的。
没想到袁绍也和他打起了一样的主意,在他的刻意为之下,流言顷刻传遍了酸枣,袁绍甚至还想把这事捅到朝廷里去,这要是真怪罪下来,自己被她连累了怎么办?
曹操于是气势汹汹地去找袁绍对峙。
“曹班只是将步卒暂时留在酸枣,现在她人已经回来了,本初就应该将步卒还给曹家。”
袁绍早就将曹班的八千步卒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哪里会还回去?
“曹班的步卒是她欺骗了陛下,隐瞒自己是女子的事实,假借太守的名义募来的,本就不能算她的,怎么能算是曹家的呢?”
袁绍早知道曹操一定会来,台词都是提前想好的:“我已书奏章一篇,送往洛阳,她的罪名自然由陛下来认定。”
“至于步卒嘛,既然都是来讨董的,那就还是要将他们派到战场上去,我同几位州牧商定了,不日之后,便三线发兵,合围洛阳。”
曹操确实看到近来不少军队整兵拔营离开了酸枣,还以为是这些声色犬马的所谓“名士”,无心讨董,各回各家了,却不知袁绍什么时候已经商定了发兵的计划。
——但是没有带他!
曹操意识到自己竹篮打水,损了曹班的名誉却给他人做了嫁衣。
袁绍现在是声名显赫的讨董盟主,而自己是首战大寄的宦官后人,他拿什么和袁绍争?
曹班的营帐就和他的营帐隔河相望,酸枣人人都拿曹班当笑柄的同时,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他再也没有留在酸枣的理由,只能采纳荀攸提供的下下策,带着手下的文士武将南下扬州募兵。
袁绍虽然顺利劝退了曾经的友人,但手里的兵名不正言不顺,他难免有些心* 虚。
再加上他布局的三线中,北线的冀州牧韩馥回汲县接应邺城方向的增援,南线的豫州刺史孔伷回颍川阳翟驻地后又迟迟没有回音,虽然荀谌和张氏兄弟都催他发兵,但他还是决定,等洛阳方面给曹班的罪名定了性后,再出兵讨董。
几天之后,在焦虑和期待之中,袁绍好不容易等来到了洛阳传回来的消息,却不是关于曹班的,而是关于皇宫——
弘农王因殿前失仪获罪,为皇帝鸩杀。
突如其来的噩耗一下子将袁绍的计划完全打乱,要知道董卓虽然十恶不赦,但他的手里有皇帝、有兵、有尚书台,是名正言顺的相国,而他们这些讨董名士,如果不打出一个漂亮的旗号来,本质上就是反贼。
因此,他们想到最好的方式,就是另立新君。
弘农王是先帝的嫡子,为宋太后所亲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小皇帝才多大?绝不可能亲手杀死弘农王,这事只能是董卓干的。
谁能想到董卓做事尽绝到如此地步?
袁绍和一众门客们彻夜未眠,所有人都劝袁绍——
必须立刻、马上、出兵!
没人会相信弘农王是小皇帝的杀的,董卓犯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必然受天下人谴责,现在就是最好时机!
可袁绍还在犹豫,北线和南线如果不能来援,他手上只能凑出四万兵,其中近一万还是从曹班那里扣下来的,军心必然不稳。
这可是他职业生涯的第一场作战,有曹操的前车之鉴,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以后如何在袁术还有世家面前抬起脸来?
主公袁绍犹犹豫豫,手下的门客们皇帝不急太监急,为了劝他,几乎磨破了嘴皮。
“那就让曹班一起去!他是男是女是妖邪现在都不重要!我们需要他的人!”
荀谌实在被袁绍的性格急地上火,好看的薄唇上起了个又红又肿的包,他难得不顾形象地丢开了野鸡羽扇大声说话,众议纷纷的堂内顿时安静了,袁绍也看向他。
他清了清嗓子,又用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努力平复情绪道:“他手上不是有段宁的二百飞鹰骑吗?主公索性还他八百步卒,凑够一千人,许他讨董结束后,与剩下的步卒一并归还,以定人心。”
“再派一名监军到姑臧君军中,监视曹班的步卒作战。”
“曹孟德虽说曹班是他女弟,但像姑臧君那样能打仗的女子这世间岂是到处都有的?左右我是不信的,主公仁善,那便给曹班一个机会,让他自证吧。”
荀谌一番话,将袁绍面子里子都照顾到了,还给了台阶,袁绍舒心地借坡下驴,同意发兵。
同样急于发兵的不止是袁绍的谋士们,还有曹班。
袁绍抢走了曹班的步卒却不管吃喝,曹班背地里支援姐姐粮草实在太不方便,酸枣人多眼杂,只有早日拔营,她才能按行军时间调度后勤。
得知袁绍终于决定发兵,她和符柯连夜翻墙,去见了姐姐。
爬墙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是双手双脚触地的。
吕布就抱臂候在墙边,靴子不耐烦地点着地,审视地看着曹班。
“吕将军晚上好,我可不是登徒子啊。”
曹班拍拍手心里的泥,将发冠扶正。
吕布拉着张比死人还白的脸:“……我知道。”
“那走吧,”曹班轻轻一笑,月夜下,她的眼眸幽邃,气度沉稳而从容,和刚才与吕布开玩笑的样子判若两人,“今夜的议题可不少呢。”
曹班的性别问题在这个时间点爆发确实给姐妹带来了不少麻烦。
“这是初步的名单,好消息是,目前他们都没有过激的行为,坏消息是,这个名单还会进一步增加。”符柯将情报部的最新调查报告呈给段宁。
袁绍派到段宁营中的监军辛评已经到了,姐妹都不想钓鱼执法,因此没有隐瞒曹班也会一同出兵的消息,可曹班的八千步卒中,还是出现了追随辛评的人。
“我看看,一共五十多个,都是男子,其中出身即墨军事学院的有三人,领头者便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谯县格物院的毕业生一人?”
段宁抬头,有些惊讶,曹班点点头,无奈道:“他是十二岁入院的,黄巾之后流民数量陡增,格物院扩大收容范围,也是为了自保,他其实不算年纪大的,院里思政方面确实欠缺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想问姐姐呢,姐姐倒来问我了。”
段宁道:“我猜你心中不是没主意的,我想先听你的意思。”
曹班叹气:“要我说的话,两方面吧,这次领头的,出发之前就要公开处理,剩下的就不是处理的问题了。”
“只有一个还好,五十多个,那必须要从制度上下手才行。”
段宁笑了:“你这不是很清楚嘛。”
曹班嘿嘿道:“框架是有的,细节上还要姐姐操刀才行。”
在酸枣的这个夜晚,一个全新的部门从符柯的情报部中独立出来,并提升至和情报部、武都尉等五部并列的级别。
监察部设立后,曹班手下正式扩充为六部,其人员一部分从情报部中抽调,一部分从姐妹各自的势力中选调,都尉暂时由符柯兼任。
曹班的性别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与其堵之,不如借此机会,彻底拔出这个隐患。
曹班女性身份的流言,在姐妹的推波助澜下,很快从酸枣,传到了曹班的几大据点中,其中泰山郡和交州的苍梧郡出现了小规模聚众抗议,都是世家牵的头。
不过自己地盘一切好说,激进者就用激进手段对付,一棒子不行就再来一棒子,再通过增加治下女官岗位,树立优秀女官的典型模范等多项举措,对那些转不过弯来的人进行脱敏治疗。
这边军营里,考虑到战争在即,监察部只记录人员名单,防止军中哗变,武都尉出面,处理领头人,杀鸡敬猴,保证大军开拔前上下一心。
除了监察部的设立,当夜最重要的议题,便是用兵。
“孔伷在陉山被人杀了,我们的消息比袁绍快一步,他想先在河内郡的怀县集结,等来孔伷的豫州步卒,再一起西进攻小平津。”
其实就算孔伷不出事,他回了豫州估计也不会再出来了,关东联军根本不是一条心,有点本事的现在都开始划地盘了,袁绍在盟主的位置上被架着,再加上白得了曹班的兵,才勉为其难地愿意继续讨董。
“我们有两个选择,和曹操一样,打旋门关,那就会对上徐荣,如果听袁绍的,打小平津,那过了黄河就是洛阳,董卓肯定会亲自来。”
第136章
从董卓的角度来看, 洛阳几乎是被四面合围了。
除了西面的白波军有心腹大将李傕守着,暂时能让他稍微松口气外,北面的河阳津、小平津、孟津三大渡口,东面的旋门关,南面的伊阙关、大谷关、轩辕关都是通往洛阳的战略要地,同时也是他需要布置兵力防守的地方。
而其中距离洛阳最近的, 便是黄河水上的三大渡口,因此这里布置的兵力也是最多的。
根据姐妹俩的分析,单纯作战胜率来看,当然是南面的三关最容易被突破, 历史上记载孙坚进入洛阳便是走的伊阙关。
但那里现在算是袁术的地盘, 袁绍的关东军不可能舍近求远是一方面, 绕道南路需要经过东路的徐荣又是一方面。
而东路的徐荣兵力虽然不及北面,但是曹操刚刚在徐荣那里吃了败仗, 以袁绍的性格,他就是输,也要输给董卓,因此东路袁绍肯定也不会去碰。
这就有些麻烦了。
要知道袁绍这次发的四万兵中, 几乎一半都是本地征召的新兵,这些人说是士兵,其实就是手拿武器的饥民。
袁绍在酸枣拖了那么久,军中粮食早被吃得七七八八了,每次征来新一批的粮食,都是那些联军的旧部们先分,余下些带味道的稀羹才给新兵们,喝个水饱都不够,更别说训练了,曹班在段宁的军营里看了一圈,都怕他们被风吹跑了。
而剩下那些真正可以作战的两万部曲中,姐妹的部将占了一半有余。
四舍五入一下,就是说姐妹这一万两千兵,要对付董卓部署在洛阳以北的三万兵力,而且还是三万补给充足、训练有素的京畿守兵。
“硬碰硬是肯定不行了,就算是胜了,我们也折损不起。”段宁道。
“如果用计呢?”曹班问符柯。
姐姐这边的最大的谋士不在,不过自己这边也是不缺智囊的。
戏志才在酸枣憋得都快长蘑菇了,曹班一回来就到她帐里问什么时候能出兵,说他已经和彭放沙盘、实地大小规模演练了不下百次,北、东两路攻董卓的计谋也有十余条可供挑选。
“预估最低战损在百分之三十到四十间。”符柯回答。
姐妹对视一眼,还是太高了。
对于她们这样小基数的兵力来说,折损三分之一,几乎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次发兵讨董了,战机一旦延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有的部署都要重排。
虽然姐姐在凉州田庄和并州保留了部分实力,但曹班这边因为分兵辽东,同时考虑到讨董后的据点建设,几乎出动了全部的有生力量。
即使是预知一部分历史,她们每走一步,也伴随着巨大的沉默成本。
室内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姐姐将案上的铜灯台,挪到面前,拿起桌上的剪子,剪短灯芯,小小的火苗重新在她的双眸里跳动起来。
“你说历史上孙坚打进了洛阳,他是怎么做到的?”
妹妹盯着烛芯道:“董卓的两个手下不和,互相传递假情报,给了孙坚机会。”
姐姐好奇道:“哪两个聪明蛋?”
“胡轸,还有一个是……”妹妹抬眼,看了看段宁身后的吕布。
吕布还在想着段宁问出话他怎么听不太懂,被曹班幽幽地扫了一眼,一脸莫名其妙。
段宁见妹妹不说话,也抬起头:“还有一个是谁啊?”
曹班轻咳一声:“还有一个忘了。”
“忘了?”段宁挑眉,显然是不相信,但也没深究,“那情况有可能再现吗?”
一般来说,历史事件再现都是姐妹要重点考虑的情况,姐妹来到这里二十年,蝴蝶翅膀是有的,历史的必然也是有的。
曹班摇头:“几乎不可能。”
这么一想,那个聪明蛋不仅给了孙坚攻入洛阳的机会,最后还亲手杀了董卓,或许当初不招进来,反而比较方便呢,呵呵……
所以也不能指望孙坚从南路攻入洛阳逼董卓回援。
“啊——那这样的话,还是要打嘛,又要打仗了真真呜——”姐姐抓了抓头发,双手扑过木案,拉住了曹班的手,“求安慰。”
身后传来一阵异响,段宁和曹班十指相扣,回头见吕布张着嘴,跌坐在地上,发冠都歪了。
曹班呵呵一笑,紧扣十指,对姐姐道:“我还有个主意。”
姐姐温柔地弯了弯眉眼:“宝贝你说。”
“我们打的是董卓不是洛阳,既然想让董卓分心,我们就搬走他最在意的东西。”——
姐妹连夜将计划敲定后,第二日便收到了袁绍的战前会议通知。
果不其然,袁绍计划走北路攻小平津。
小平津属于河内郡管辖,河内郡太守高睢是个骑墙派,袁绍在酸枣拉起讨董大旗的时候他没来,后面见董卓的军队不敢渡河到北面来,觉得董卓不足为惧,就加入了袁绍的讨董阵营,才将前线往西推进到了渡口边。
袁绍把段宁和曹班都叫来,却不与她二人商议,而是直接拍板——以段宁手下猛将吕布领五千人为先锋,段宁率一万人为右翼,曹班和辛评各领一千五百人为后军,余下二万五千人随袁绍坐镇中军。
这个安排显然是针对曹班,后军是负责后勤保障的,古代条件有限,要看守辎重粮草,对军队的机动性要求就没那么高。
曹班在泰山郡是统率过万人之军的,只给她一千五百人看个粮草,还派一个没有打过仗的“监军”盯着,不就是怕曹班找机会起事夺回自己的部曲吗?
曹班一手撑着脑袋挡住视线,一手在案下翻一本写满了墨子的小册子——这是戏志才今早塞给她的。
她人虽然冲着上首的袁绍,眼睛却往案下面瞟。
啊,太远了,近视看不清啊……
曹班只能微微弯腰,一面维持着认真听袁绍说话的样子,一面压低头,眯起眼睛,努力去看册子上面的字。
按照目录索引,翻到了第二章-袁绍派主公出兵的场合。
曹班继续往后翻——
——第一节-主公为先锋的场合(不可能);
曹班:……
曹班视线往下。
“找到了。”
第五节-主公为后军的场合。
只见戏志才在上面写道——若袁绍以主公为后军,则辛评必为监军随之,此乃天赐良机,主公可杀辛评后夺粮,随姑臧君西行与白波军汇合,再从西面攻洛阳。
听起来确实不错嘛,看来我们小戏忠真是长大了啊……
曹班不由想起当年在扶风格物院,戏志才捉弄华佗,找自己哭鼻子告状的样子。
袁绍见他最担心的曹班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心里松了口气。
他派出去的斥候传回消息,董卓在小平津以南,有约五万人马,他手上的四万打董卓的五万还远远不够,冀州牧韩馥他是指望不上了,这个韩文节居然写信来说自己生病了,讨董一事爱莫能助。
这个仇袁绍是记下了。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剩下了豫州刺史孔伷,孔伷曾经和党人关系密切,其人十分重视名节,必然不会做出韩馥那样背信弃义的事情。
年关过后,天气慢慢回暖,只要河水一化,他就立刻动兵。
袁绍对这种蓄势待发的氛围感到十分满意,刚想将发兵的时日公布出来,坐在最下首的辛评却突然站起来,主动请缨——
“评愿为先锋!”
曹班本来还在翻册子,一听辛评居然起来反驳袁绍,便知道有乐子看了。
呵,他们难道没提前商量好?
袁绍这手底下人心散得啊……
曹班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见袁绍瞬间黑了脸,段宁也隐隐笑着和曹班对视一眼。
“鉴之,你先坐下。”
辛评出身颍川辛氏,他与弟弟辛毗和荀谌一样,都是自己来投奔袁绍的,辛氏兄弟论才华和智谋不及逢纪、荀谌、郭图等人,但是他们带来的部曲和门客,是袁绍所看重的,袁绍也不想和他硬来。
辛评祖上是陇西人,内迁颍川后靠作屠户起家,家门虽然不及颍川其他世家,但家底相当丰厚,辛评自小习武,听着祖辈们讲述抗击匈奴的故事长大,自认不比寒门出身的吕布差到哪里去,也想建功立业一番。
他故意当众提出来,就是要给袁绍施压,哪里会听袁绍的话呢?
见吕布也不敢和他争,他便更加自信了,背手立在堂中,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
袁绍现在就后悔没把谋士们叫过来,他哪里想到辛评会“临阵反水”呢?
辛评作先锋不是不可以,但辛评当先锋去了,谁来帮他监视曹班呢?
辛评反应也很快,他看出了袁绍的犹豫,立刻道:“若是主公不放心我一人,那就让曹班同为先锋,我们二人比一比,看谁先渡过河口!”
曹班本来在看戏的,怎么一眨眼自己成先锋了,忙低头去翻戏志才的小册子,找到“第一节-主公为先锋的场合(不可能)”。
括号里的小字此时显得格外刺眼,曹班按照目录翻到那一页,只见里面就写了一行字。
——不可能的事,袁绍没那么大心,所以我还没想好,嘻嘻。
曹班一脸黑线地合上了小册子。
这戏忠是一辈子长不大吗?
第137章
辛评虽然没有领兵打过仗, 但是他读过兵书。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在他看来,自己和卫、霍之差就于在两点——能识出他这批千里马的伯乐, 和龙城、漠南之战那样能让他青史留名的大战。
他曾以为袁绍就是他的伯乐。
他和弟弟变卖家产,支持袁绍讨董。
可那些钱财给了袁绍, 却没有换来一兵一卒, 他上门找袁绍,追问钱财的去向,袁绍告诉他,都换了军粮。
“换军粮也行, 但是粮食出入, 要过我们兄弟的手。”
他按照弟弟的意思, 又上门找袁绍要粮。
从那之后,袁绍便不再见他了,直到泰山郡守曹班奔丧回豫州,将近万人的步卒留给袁绍,袁绍才再次招见他们兄弟。
所以对于曹使君是女子这件事,他是一直不相信的。
见过了袁绍这等世家子的真面目后, 谁还会相信他们说的话呢?
不过,知道袁绍为了抢曹班的兵不择手段是一回事,袁绍要把曹班的兵交给他, 他接不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当然会接!
即使他知道袁绍将曹班的兵交给他,还让他和曹班一路行军是为了监视曹班又如何?
吃过一次亏的辛评如果还相信什么真心,他就是傻子!
因此当他们在沇水遭遇了郭汜手下杨密的军队时, 辛评没有草率地立刻冲锋上阵。
他和曹班共率五千步卒为先锋,这五千人基本都是曹班从泰山郡带来,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披挂同样的武器装备,与那些新招募的饥兵不同,各个精神饱满,步伐矫健。
而最令辛评感到震撼的,是这些职业军人每日行军有三餐补给!
看似简单的后勤保障,可不单单是粮草充沛就能做到的,这么多人,如何保障行军轻便的同时,能够稳定供给餐食?用餐时间怎么安排?行军在外,如何保障每日餐食的质量和份量?
这些非有强大稳固的后勤保障体系不能做到,而要想建立这样完备的体系,绝不是一次两次的战争经验就能积累下来的!
可惜,美中不足的是,这些军队里,也有女人。
数量还不少。
曹班是女人这个消息,辛评一直是当流言的,而且是比联军中某位郡守的手下军士饮酒后跳入江中冻死还要离谱的流言。
但流言越传越多,越传越真。
纵观讨董诸军,只有段宁这个女君的军中能见到女人,如今在曹班的军队里也有女人,曹班的真实性别不得不让他有些怀疑。
他们从怀县出发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沇水,在水边扎营补给,到了深夜,将士们都睡下了,营地里只能听见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各种帐篷里此起彼伏的鼾声。
行军所扎的帐篷是幄帐,由轻便的杉木帐杆支撑起麻织的帐布,帐内没有立柱,整个幄帐只能勉强避风,虽然天气回暖,但太阳出来之前,外面的温度还是很低的。
此处离小平津已经很近了,如果南下直接渡江,就能直接和徐荣的军队撞上。
营地不敢生火,辛评独自睡一个帐篷,即使地面上铺了两张厚重的兽皮保暖,但他还是睡不习惯,再加上精神紧绷,出发后的这两天,他基本没睡过整觉。
他认为是地上寒气入体的缘故,想去和曹班商量,明日稍微晚几个时辰开拔,让士兵打一张木榻,他们先锋军也有马车,行军时木榻就让马车拉着,也误不了什么事。
医书里说“起居有常,不妄作劳”,人要依时而息,才能养精蓄锐,应对白日的事情,平时如此,行军打仗更是如此,他在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想立刻就去找曹班商量。
辛评夜间视力不好,他裹着兽皮毯子,水边寒风呼啸,他嘴唇冻得发抖,跺着脚,摸黑在营地里转了好几圈,最后才被守夜的士兵领着,找到了曹班的营帐。
一靠近营帐,辛评就听见里面传来震天的鼾声,辛评想象不出曹班那张干净清秀的脸,打出这样雷动鼻鼾的样子。
一名士兵入内通传,没过一会,曹班披着外袍走出来,眼角挂着因为困意而泛起的泪珠,眼神却已经是一片清明。
“可是有敌情?”曹班看了看天色,有看了看守在她营帐外面的士兵,士兵摇了摇头。
“没有敌情,我来是……”辛评第一次见曹班披着头发的样子,黑暗里他看不清曹班的面孔,却莫名有些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轰隆隆——
一声如炸雷一般的巨响,从曹班身后的营帐里传出来,辛评被硬生生吓得一个激灵,半天才反应过来是鼾声。
等等,曹班就在这里,那帐篷里的是谁?
他突然想起了那些传言,一个哆嗦,看了看身形挺拔的曹班,又看了看有些瘦削的自己,裹紧了毯子,往后退了两步,和曹班拉开一段距离。
曹班也被鼾声吓了一跳,随即轻笑道:“是我的副官,她今日累了,两人睡一起,暖和些。”
大军从陈留郡出发后在河内郡的怀县只停留了五天,符柯利用这五天的时间调度情报部,与身在洛阳的贾诩传递消息,累得够呛。
袁绍在三天前终于收到了豫州刺史孔伷被刺身亡的消息,他还来不及震惊,就听说袁术要派孙坚出兵颍川,好让坐实他豫州刺史的身份,袁绍匆忙间,只能推豫州从事李延为豫州刺史,让他与孙坚抗衡。
没有了援兵的袁绍进退两难,打,兵不够,必输无疑,不打,大军已经开拔了,要是撤军,被人嘲笑不说,董卓说不定会直接派兵来追他。
最后是谋士逢纪给他出主意。
弘农王死了,不管是谁都好,我们就先从宗亲里面挑一个拥立,名和实,我们怎么也要占一个吧!
“那,这董卓,我们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呢?”袁绍手下的将领颜良问道。
袁绍难得果断一次:“打!古往今来,不战而退者必为人所耻!这是我们立身扬名之战,是为公道大义,为天下黎民,岂有退路可言?”
“依原计不变,过沇水,从小平津渡河,就让曹班和辛评为先锋!”
袁绍没有将孔伷身亡的消息告诉辛评和曹班,只说他的军队就在路上了,他们会在小平津会师。
过了沇水,只需要不到两日,先锋就可以抵达小平津,曹班在白日告诉辛评,董卓得知袁绍拥刘虞为帝,怒于袁绍的不自量力,将朝政交于王允和士邑两位尚书后,亲自领兵出城,屯兵河南,一旦袁绍大军渡江,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血战。
辛评既紧张又兴奋,可这两天他们几乎是沿着河水走,都没看见豫州方面的援兵,他内心便有了再拖一拖的想法,人多力量大嘛,于是他将自己想打一张木榻的主意告诉了曹班。
曹班还以为自己睡迷糊听错了,辛评虽然是来监视自己的,但大家讨董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他不误事,曹班暂时不会动他。
打一张床这种事听起来离谱,但这两天观察辛评言行,又觉得没那么意外。
不过马车是用来拉军需物资的,不可能腾一辆出来给这位少爷拉床,曹班想了想,眼睛都不眨道:“我这张营帐睡得还算安稳,鉴之的营帐可能正对着河水,风水上说,山南水北为阳,我们行军打战如遇大阳那便是大凶,不如我们换一换?”
果然,辛评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立刻点头,而后又有些犹豫道:“何必调换呢,这大凶的帐篷怎么好让君实来睡,不如就换给士兵去……”
曹班看了看夜色,摇头打断他:“我专克阳人。”
辛评于是和曹班换了帐篷,两个都是主帐,布局上都是一样的,换换倒没什么,可是辛评发现,他换了帐篷,还是睡不着。
他不好意思再把曹班叫起来,只能自己出了帐篷,想到水边走一走。
平静无波的水面就在这时突然泛起涟漪,风声也变得怪异起来,隐约有号角声从营帐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敌袭!敌袭!出帐,列阵!”
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听见巡逻的士兵高呼“敌袭”,霎时间,同样的号角声在整个营地响起,林中惊起飞鸟,营地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如沉睡的猛兽睁开眼,从清醒后锁定猎物,再到追捕猎物,只需几息时间。
不需要主将调度,各队队长迅速在营地前清点人数,士兵们按照各自的分工,列阵出营。
辛评在听见有敌袭的时候便慌了神,再听见偷袭的军队正是董卓手下的西凉兵,恐惧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上来。
慌乱之间他也不知如何安放自己,便想到去找曹班,但曹班的营帐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整个营地的帐篷是曹班的副将带人布置的,他也不知道曹班现在会在哪儿,只能往人多的地方走。
五千人的军队在短时间内集结完毕,营地前响起整齐的口号声,辛评晕头转向的,不知怎么走到了停放马车和辎重的地方,辎重兵牵着马车,没注意到旁边有人,转弯时车架撞到了辛评,辛评没有站稳,一头扎进了一团热乎柔软,又带着臭气的东西上。
意识到是什么之后,他连忙站起来,用袖子抹脸,可是越抹身上越邋遢,他不敢再去见人,好在他的副将这时找到了他,拉着他去河边清洗。
出乎意料的是,当他清洗完毕后,这场意外的遭遇战已经结束了。
原来他们遇到的,是郭汜手下一名叫李密的将领所率领的一支不到一千人的军队。
他们从俘虏那里得知,由于袁绍迟迟不出兵,郭汜憋不住了,就和董卓提出,渡河探探路,将战线尽量往北延一点。
他们出现在沇水河边也不是为了偷袭,而是为了补给,没想到探路的哨骑被步卒发现了踪迹,毫无准备的李密军反而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受伤四十二人,两人伤情较重,简单处理后需要立刻送回怀县,暂无死亡报告,此战歼敌三百五十人,俘虏八百二十人,其余人随李密逃跑,渡河去了对岸。”
听完战报的辛评暗暗心惊。
董卓的西凉军,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第138章
袁绍得知战报后,第二次驳回了曹班换将的建议,但是同意将先锋军增兵到八千人。
逃跑的西凉将领李密渡江后,快马只需要一日,就能将沇水的战况汇报给董卓。
为了抢占先机,曹班下令急行军, 这也符合辛评急于立功的心情, 因此他对曹班的军令没有提出异议。
为了准备这场渡河战役,曹班从去岁开始,就加急训练部曲们,江芜带着还不会水的士兵——主要是黑山军张燕和他的手下们,趁着濮水还没冻上,临时加练。
即墨军事学院毕业的院生则着重增加体能方面的训练,长跑练肺活量,俯卧撑练上肢和核心力量。
除此之外, 还有一项特殊的训练,是曹班和段宁的部曲都要进行的——夜间进攻。
黄河是董卓军队防守的天然屏障,河面视野开阔,乘船渡江的士兵对于河对岸的守军来说,就是不会移动的靶子。
为了保证在尽量隐蔽的条件下发起进攻,她们只能选择夜间渡江。
这就对军队的士兵素质要求非常高了,夜间打仗, 靠的就是听力和视力,安静的情况下, 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因此整支队伍在行军过程中不能有一点异响。
同时, 由于黑暗情况下和开阔水域条件下对目视距离都有影响,往常练习的距离也不能使用了, 不做针对性训练的话,射箭的精度就很难保证。
而渡江主动进攻,后勤补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跟上,每一发箭矢就更显得弥足珍贵了。
因为视力的问题,曹班确实不适合作为渡河进攻的先锋,她不得不再次向袁绍提出,以吕布为先锋,并做好了两套应对方案。
果然,袁绍再次反驳了曹班的建议,曹班因此采用了戏志才提出的方案二。
曹班是先锋军的主帅,她下令急行军,军队只用了一天便抵达了小平津下游的孟津。
大军到了渡口北岸,辛评终于换上了那套他从颍川家中带来的铁制甲胄,兴奋的他又是一整晚没睡。
可到了第二天,天光都大亮了,士兵们有的在营地外操练,有的在附近的林地砍伐树木建造木帆船和简易的浮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却没有人有渡河的意思。
不急着渡河,那为何要急着行军?
他以为曹班临阵畏战了,想去找他理论,可是找遍了整个营地,都没见他。
曹班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
辛评在找到曹班之前,恨不得立刻率领军队直接渡江打董卓,可发现曹班不在,他心里又开始发怵。
犹豫了几个时辰,等到日上高头了,在外操练的士兵们都回来用饭了,他才得到消息,说曹班回了营帐。
他连忙丢下自己的铁槊,来到曹班的营帐,两个身长八尺,身形健硕的士兵,却将他拦下了。
这下辛评被彻底激怒了,他在曹班的帐篷外,气愤地破口大骂起来。
“懦夫!我看你曹君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不不,你连懦夫都算不上,你就是个女人!”
他想要冲进帐篷里,可是两名士兵的力气实在太大,其中一名士兵只是轻轻推了他一把,便直接把他推到了地上。
“辛将军,我们两位女人,多有冒犯了。”那名士兵居高临下道。
辛评听到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吃完饭的士兵们也注意到了主帅营帐的动静,有巡逻的士兵往这边来了,辛评不想在士兵们面前丢*脸,只能自己回到营帐内。
就这么焦急地等待了整整两天,天空中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曹班姗姗来迟,到他的营帐内,和他亲自道歉。
“原来君实是为了等天时……啊,我是说,确实,大雾天渡江,对我们最有利,也对,什么也看不到,原来如此……啊,不,我是说,我早就知道了!”
曹班身边那位面如好女的副官惜字如金地解释道:“云雾天,听不远。”
辛评不想在曹班面前表现得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干脆转过身去,冷笑着埋怨:“曹将军两日不见,我还以为将军是畏惧董卓,心生退意了。”
只听曹班呵呵一笑:“是么,我前日率军应对西凉军的偷袭,也不曾见到辛将军,我还以为将军是畏惧董卓,心生退意了。”
曹班一句话,将辛评堵得几乎吐血,他还想说些什么,曹班突然挥手道:“传令下去吧,我们今夜丑时发兵。” ——
当天夜里,河面平静得几乎一丝波澜也无,雾气越来越浓,士兵们甲胄上也开始凝结出水珠。
曹班的军队早早将河岸的地形勘探完毕,大军选择了一处河床较浅,水流平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登上木帆船。
船队分为三组,先头一组轻装上阵,乘快船,随船都是水性、体能突出的士兵,他们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对岸,抢占先机。
随后一组,船上士兵手持盾牌,这些盾牌都是木质的,可作为防御,也可作为水中的浮板。
最后一组则是弩箭手和弓箭手组合的进攻队伍,乘坐携带战马等军事物资的大船,弩箭手们使用双人合开的中型弩机,一旦战斗打响,他们就是刺入敌人咽喉的利刃,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敌人发起最猛烈的攻击。
曹班将阵型告知辛评后,问辛评随哪一队渡江,辛评想到上次没有冲锋在前,这次必然不能让曹班抢了这个功劳,因此毫不犹豫地表示要随快船,当第一个登陆对岸的将士。
“将军的豪勇,实在令君实佩服,”曹班抱拳道,辛评受用地点点头,却又听她话锋一转道,“那我便随着弓弩手们,在后方为将军保驾护航!”
曹班没有理会辛评变得飞快的脸色,这场战役无可避免,虽然地形对她们不利,但是她们也准备了许久。
无论如何,之前姐妹不在一起时,那么多难关都过去了,现在两人团聚,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她们了。
夜间信号传递不变,为防止被敌方发现情况,他们在士兵和船的后面贴上了反光性较强的白布。
经过训练的水兵们,小心地划着桨,船桨拨开水面的声音混合在水流声中,几乎听不出异样。
先头的士兵顺利地抵达了河对岸,在河岸边迅速展开防御工事的布置。
很快,第二队也顺利靠岸,可就在士兵们手持盾牌,加入到防御工事的修筑中时,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火把。
还未靠岸的曹班立刻下令弩手放箭,强力的弩箭被两名士兵合力拉开,箭矢带着破空声音,直接从河堤上,凭借着高度优势,飞过防御工事中的己方士兵,射向火把的亮光处。
远处的火把越亮越多,伴随着火把亮起,所有人都看到了骑着马的西凉军,向他们冲锋而来。
“放箭!放箭!放箭!”后方开始有大船靠岸,辛评的马被他的副将牵过来,天空中出现火光,那是弓弩手们射出的火箭,辛评看着密集如雨点一般的箭矢往敌军方向射出,激动地大喊。
躲过箭矢的西凉军马队很快就冲到了他们面前,有战马的士兵骑着战马,挥舞着长槊冲向西凉军,双方铁器相接的瞬间,伴随着刺耳的声音,火花四溅。
没有战马的士兵一部分继续修建防御工事,一部分配合骑兵,将西凉军逼下战马。
在箭雨的掩护下,第一步西凉军几乎被他们全数歼灭,辛评砍中了一人的大腿,血液直接喷溅到他的衣服上,他闻着血腥味,听见不远处的雾气后面再次传来士兵冲阵的声音,整个人难以遏制地兴奋起来,骑着马大喊:“兄弟们!跟着我冲!杀啊!放箭!杀死董卓有赏!”
曹班在后面想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过河的先锋军中骑兵数量不足五百,她和辛评不可能分兵,只能同进退。
辛评驾着马往前冲,也许是他不要命的架势确实能唬住人,不少西凉军居然不敢靠近他,他越发得意起来,完全没注意到,江面掀起涟漪——起风了。
云层被吹开后,露出了玉盘一般的月亮,雾气渐渐散开,防御工事外的士兵暴露无疑,当辛评意识到,自己已经孤身深入敌阵太多时,已经太迟了。
月夜如河水般冰凉,一名同样身披锐甲的将士,单持矛向他冲来,在接近他后,另一只手也松开了缰绳,双手直接把住长矛,双腿发力勾住马腹,将他整个人扫下了战马。
辛评只感到一阵强风从侧面袭来,腹部被击中的疼痛刚让他喊出声,又是一阵更快更锐利的风从正前方斜着向下刺来。
一支羽箭正中他的右胸,他被箭矢的力量直接打倒在地,再也无法站起来。
射中辛评的士兵翻身下马,确认目标的身份,他的同行者继续跟着郭汜向前冲锋,很快在军阵的中央,发现了下一个目标。
根据情报,目标天生视力有损,而他们这些探丸郎在加入郭汜的队伍前,都是经过挑选的射艺好手。
一名探丸郎在同行人掩护下,拉开弓箭,瞄准了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朝着马下的西凉军挥砍的曹班。
方向、风速都没有问题,这个距离下,探丸郎从未失手,更何况对方据说还是个半瞎。
可几乎就在箭矢射出的同一时间,那个骑在马上的女将军,就像是飞在高空中的草原鹰隼一般,直接将犀利的目光,准确地投向了他。
那一瞬间,探丸郎知道,自己要失手了。
第139章
那女将手中的环首弯刀,在月夜中闪烁着寒光。
隔着近百步的距离,她以令人惊叹的反应速度精准地横过刀刃,硬生生挡下疾射向她的箭矢,箭头撞击到刀刃,溅出点点火星,如她眼中摄人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射箭的探丸郎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他熟练地再次开弓,毫不犹豫地从腰侧的箭筒中抽出两支羽箭,狠狠搭上弓弦。
四周都是士兵们冲阵和厮杀的怒喊声,胜者激动的呐喊,败者的痛呼几乎撕破这黑夜。
黑暗中,交战地带混乱不堪,敌我难分,视线随着火光交错晃动间,一个人纤长的身影挡在了女将前方,探丸郎眯起一只眼睛,目露凶光,将弓弦拉到极致。
他使用的是一石强弓,这种弓因为份量太重,几乎不会用在骑射上, 同样强度的弩弓,通常只能用脚拉开, 但这名探丸郎身材极为魁梧, 手臂雄浑有力, 上肢肌肉饱满鼓胀,发力后, 肌肉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弓弦也因为紧绷嘎吱作响。
他这一箭,可以轻松将前面的人射穿,而后准确无误射中后方的目标人物。
可就在他全神贯注瞄准的时候,那个遮挡他视线的人影突然如鬼魅一般一闪而过,速度之快让根本来不及调整方位,当他回过神时,人影身后的目标竟然再也随之消失了。
目标丢失的不安瞬间让他慌了神,探丸郎看向同行的几个伙伴,大家的视线快死在战场上扫视着。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空中传来利箭破空的尖锐声音,如同来自冥府的诡异呼唤,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下意识的偏头,躲避射向自己的箭矢,可箭矢的轨迹却并不是冲着他本人而来,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射中了他□□那匹西凉战马。
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射中,一声痛苦的嘶鸣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掀起一阵尘土,探丸郎也因这巨大的冲击力翻下马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在这种有骑兵对冲的残酷战场上,落马无疑是极其危险的。没有穿甲胄的人落马,瞬间就会变成肉饼,即使穿了甲胄,最多也是变成铁饼。
探丸郎深知这一点,在落地的瞬间护住自己的脖颈,想就势翻滚出阵地,然而一左一右两边把泛着冷冷银光的刀刃如闪电般从他的头顶上方疾驰而下,狠狠扎入泥土之中,将他的脑袋卡在中间。
“压下去!”只听那女将对旁边的人道。
他从刀背上看到了自己因为恐惧和劫后余生而扭曲的面孔。
辛评被敌方射杀后,先锋军并没有立刻撤退,曹班以主帅之身一马当先,矫健的身姿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
她在阵前高喊着“为将军报仇!”,坚定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悲愤与力量,穿透这浓浓的夜色。随着她的呼喊,士兵们的斗志被再次点燃,他们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主动发起了冲锋。
郭汜的军队中,骑兵数量其实根本不到一千,孟津并非他们的据点,大部队都在上游的小平津,郭汜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在孟津扎营,期望能趁对方不注意,偷取一些战果。
谁知讨董军队的先锋主力,竟如此迅猛地直接来攻打孟津!
几次冲锋之后,郭汜终于在敌人后方的河面上,看到了巨大的阴影。
近五十米长的大船,这哪里是先锋的配置,这分明就是袁绍的主力军啊!
那为首的女将,难道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姑臧君段宁?
可他听这些士兵的口音,也不是凉州人啊。
郭汜心里清楚,再这样僵持下去绝对不是办法,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牢不可破的盾阵挡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配置完备的一支军队,所有步卒盾兵盾牌都是统一的长五边形制式,盾体为木制,表面蒙以皮革,而骑兵更是人手套一只小圆盾。
袁绍的财力竟然庞大至此吗! ?
更别提那河面上的大船,还在源源不断往战场投送兵力和补给,他眼见着河堤下方的防御工事越发完备了!
他们的骑兵冲阵速度实在太快,和自己的营地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对方的阵地就在河堤下方,弓弩手在河堤上凭借高度和视野优势掩护,他们根本无法突破。
最后一次冲阵也没有获得明显的战果后,郭汜只能下令退兵,他让人将辛评的脑袋砍了下来,带着满心的不甘将防御阵线往后撤。 ——
“你们确定,不会失手?”袁绍身着武袍在中军营帐,秘密会见来自洛阳的不速之客。
洛阳金市的刺客组织“探丸”从袁逢那里交接到了他手上之后,他一直只利用他们收集情报,未曾进行过刺杀。
这是他首次动用探丸郎行刺,前来传话之人,正是如今“探丸”的首领王征。
王征已经年过六旬,探丸已经很久没有吸收新鲜血液了,接到这次任务以前,他们都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探丸取签”的机会了。
王征恭敬道:“虽然主公一直不曾给我们新的任务,但我们的训练一刻也不曾懈怠。”
袁绍微微皱眉,疑道:“董卓的西凉军在洛阳横行霸道,没有影响你们的据点吗?”
王征从容道:“乱军不会让探丸消失,只有太平盛世,能将探丸除尽。”
王征告诉袁绍,这次的任务目标特征明显,“探丸”经袁氏历代传承,儿郎们都是射艺的好手,绝不可能失手。
袁绍得到了王征的保证,这才放下心来,随后又问他袁术那边的消息。
王征却突然跪在地上,磕头道:“属下不敢探听袁氏的消息。”
袁绍暗自思忖,这规矩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袁家人所定,如今天下大乱,自己倒是想拿袁术当弟弟看待,可他可有将自己当作兄长,当作袁家人呢?
“那不打听袁术的消息,孙坚呢?他到底是发兵颍川还是洛阳?”
如果是打豫州,孙坚就能一边打,一边就地补给,但若是打洛阳,他就必须从袁术那里讨粮,这样的话,孙坚和袁术的利益绑定必然更加紧密,孙坚便不是能合谋之人了。
王征如实回道:“据说曹班在回豫州之前,特意去了一趟鲁阳县,那之后,孙坚便开始向梁县发兵了。”
袁绍一顿,没有问曹班的粮草哪来的,反而问王征:“孙坚不知曹班是女人吗?”
探丸想了想,似乎是在回忆,随后道:“他知道,但据说,他和旁人说曹班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只要她给我粮,她就是我亲娘!”
袁绍一口热汤差点没喷出来。
不过孙坚会打洛阳总算是个好消息,他这边的先锋辛评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姑且忍他,左右杀了曹班之后,辛评的兵也是他的兵。
先锋军昨日已抵达孟津,按照他的谋划,左翼的段宁和吕布要负责攻打小平津,他的中军会紧跟着先锋部队,从两个渡口中择一渡河。
只是如果现在就出发,万一他们打到了河对岸,孙坚还没有打过胡轸,他到底能不能打赢董卓,他心里是真的没底。
他再次召集诸将商讨对策,可主帅犹豫,手下人自然分成了两派,有说打的,有说退的,最后还是荀谌、颜良为首的打派占了上风。
计划不变,袁绍命段宁的左翼急行军,从小平津支援先锋军。
段宁领了命令后,和吕布一起回到营帐内。
两人难得一路无话,最后段宁忍不住,先开口道:“奉先,我们这次可不能按照袁绍的意思来。”
谁知吕布只是看着她,两人尴尬地四目相对,好半天吕布才道:“你不是她。”
“段宁”一怔,随即笑道:“我就说嘛,即使是双生,身边有心之人也能轻易看出破绽的。”
吕布道:“她从不唤我的字。”
曹班摸了摸鼻子,食指关节刮下一层颜色稍深的粉末,鼻头上露出白白的一点。
这是符柯给她上的妆,符柯的伪装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她自己照镜子,都被吓了一跳呢。
吕布声音低沉,眼中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所以……段君在前线?”
曹班仰头,看了看天时,喃喃道:“是啊……她今夜就会渡江。”
两人进了营帐,曹班站在沙盘前,对吕布道:“不管袁绍怕不怕,我们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从表示怀县的模型旁边抽出写着“班”字的旗帜,将旗帜插在孟津南岸。
“我也要帮帮你家段君呀。”
吕布却道:“她可是九天玄女的传人,女武神的化身,和你不一样,她打仗从未输过。”
曹班并没有因为吕布略带轻视的话语而动怒,她只是看着沙盘上的那面小旗:“有强大武力的人,也是肉体凡胎,刀剑无眼,我不能贴身保护她,就要尽我所能,做她的另一只眼睛,替她扫除危险。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曹班解下腰间的虎符,郑重道:“吕将军,你率两千轻骑,沿河西进,走河阳津渡江为疑兵诱敌,我率左翼部曲,对董卓在小平津的主力驻军发起进攻。” ——
郭汜骑着一匹快马,带着辛评的头颅,直奔小平津。
的心中原本充满了期待,以为董相国会像奖励徐荣那样重重地嘉奖他,没想到董相国那原本就阴沉的脸在看到辛评的头颅后,瞬间变得更加愤怒,直接提起那颗人头,狠狠地砸向了郭汜。
郭汜下意识接住了,和那双无神的眼睛正好四目相对。
“一个无名小卒的头也拿来邀功,你什么时候学了朝中那些酒囊饭袋的本事?”董卓的声音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郭汜二话不说连忙跪下,董卓一掌几乎将木案拍裂:“你们一个两个打仗前叫得欢,那么有本事,为何不提段宁的头来见?不提袁绍的头来见?”
郭汜立刻道:“请相国再给我五千人,我立刻就去砍下袁绍那厮的头来见您!”
董卓冷哼一声:“你还想要五千人?你是要渡江吗!?”
郭汜闻言犹豫道:“若是要渡江,恐怕得再加三千……”
还没等郭汜说完,董卓便一脚踹了过来。郭汜其实完全有能力避开这一脚,但他却没有选择躲避,而是稳稳受了,强行忍下咽喉泛起的一股血腥。
董卓扫视了他一眼,转过身道:“本相再给你三千人,孟津的军队只是先锋,你若让他们把防御工事修好,就不用回来见本相了。”
郭汜听到董卓的这句话,心中顿时大喜,三千人,再加上自己的六千人,他就有近一万兵了,超过了李傕抵抗白波贼的八千军!
董卓负手走出营帐,帘外连绵不断的西凉军帐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第140章
“干他娘的倒春寒, 真他娘的冻死个人!”
清晨,河阳津渡口,一名什长被外面的声音吵醒,搓着手来到河边,河边此刻已经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使唤一名同乡的年轻步卒去生火,自己也踮着脚向宽阔河水中央眺望。
洛阳以北的三个渡口中,河阳津的距离洛阳最远,水流也是最湍急的。
董卓虽然在河南岸设置了守军,但不可能将防线沿着一整条河岸布置下去,因此他将主要的守备力量都放在了水文条件较好的小平津,那里有整整两万五千人,而河阳津只留了不到三千人。
所以当河阳津的守备军,大清早从临时搭建的茅草屋里走出来,看见河面上隐约出现的船只时,还以为是河内郡的哪个大户人家行船路过,兴致勃勃地招呼大家来河边看。
船逐渐往这边驶来,大家看清了船的轮廓,纷纷发出没有见识的惊叹,唯独那什长有些不大稀罕道:“这算得了什么,我以前在郡中,还见过比这更大的船呢!起码有一万米!”
为了表示长度的夸张,什长伸长了手臂比划。
“俺还见过万万米的呢, 恁咋不说那船比这河还长咧?”
什长睁大眼睛道:“是真的, 从三辅开来的呢, 每年都会过我家门口,上面装满了金玉珍奇, 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嘿,别听他胡扯,快看,那边是不是还有一艘!”
见没人信他,什长便觉得有些没意思,生火的步卒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他冻得实在受不住,趁着屯长都在河边,便独自溜回了茅草屋里避风。
什长是两个月前,才从弘农郡被征召来的,他本来不是想加入光荣的王师的,而是想去投河东那边的白波军。
他们乡里,左邻右舍不少人都去了,听说郭白波军招人,不仅男女不限,而且去了之后,每天都能得两个脸盘大的粟米饼子!
可惜他还没成功渡河,就被官爷抓去,送入了函谷关,和其他被抓壮丁的百姓一起,得了一杆从秦朝传下来的生锈铜戈,就被强行推到了河阳津渡口,吹西北风。
他的那杆铜戈原装的木柄不知是不是淋过雨,上面居然生了一簇平头小菇,因此成为了士兵们竞相争抢的对象,最后他是靠着拳脚功夫才得到了此杆武器的食用权。
铜戈上面的短刃锈得他连碰都不敢碰,其他的武器也大同小异,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在防守什么人,他只知道自己是在守卫汉朝的都城,这里离洛阳很近,要是连这里都能有兵乱,那大汉朝基本就要完了。
所以武器好不好并不重要,到时候大汉朝都要完了,他还能守卫什么呢?
他裹着衣服,蹲在墙角,迷迷糊糊地,感觉身上越来越暖和,背部甚至有些热得让人发汗了,他被屋外的阳光照醒,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日上高头——而是起火了!
他匆忙跑出屋子,房头上搭着的干草在熊熊烈火中冒着浓烟掉到他跟前,差点没烧到他的眉毛,所有人都在喊着“火!火!”,可却没有一个人往河边取水。
因为火就是从河上来的!
“是敌袭!”
有士兵带头组织人拿起弓箭,向火焰投射而来的河水中央射击,可是那些投来火箭的船只离岸边实在太远,他们的箭矢根本够不到这样的距离。
什长见这情况,心道我大汉要完了,丢下手里那杆蘑菇戈,转身就想拔腿开溜,却刚好见到军侯在他后面,追上了一名逃兵,挥刀直接将人砍死。
逃兵倒在地上,什长看清了对方的容貌,是他一路关照的那个小同乡。
军侯转身,和什长四目相对,一支头部带着火绒的羽箭正正落在两人中间,什长急中生智,对军候大声道:“火攻!我们也用火攻!”
孟津和河阳津前后脚遇袭,河阳津的进攻被守军以火攻击退,董卓判断,河阳津的进攻是敌人的疑兵,想率发兵增援孟津,却被手下的谋士李儒劝阻了。
“孟津的曹班是夜半来袭,而河阳津的敌军是在清晨发兵。”
“袁绍发兵渡河,早已知道我们在渡口设了守兵。攻方乘船而至,难以在水面获得补给,守方占据绝对的地利。袁绍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会渡江呢?”
“既然他有十足的把握,必然是因为兵力远在我们之上,选择白日,才能将进攻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啊!”
果然,仅仅过了半日,河阳津就接连发来的三封求援,最后一封信的麻纸上,甚至边缘都是焦黑的。
再加上孟津的曹班和郭汜第二次交锋后,很快退回了河对岸,董卓立刻下令小平津驻军拔营,以三千轻骑为先锋,自己随中军沿河西进。
段宁原本只是代替视力不好妹妹作为先锋,却意外为她挡下了一次刺杀,得知行刺的幕后主使是袁绍,董卓都不想讨了,就想回去先把袁绍给杀了。
幸好胸口发烫的玉佩拦下了她。
“他现在帮我们顶着反贼头目的红名呢,要杀咱也等这仗过了先哈。”
“他爹的,那我骂骂他总行吧。”
曹班将玉佩拿远了些,玉佩那头传来鸟语花香。
约莫一刻钟后,曹班又将玉佩拿近来。
“爽了么?”
“没有!太久没骂人,生疏了!”段宁喘着气,忿忿道。
曹班想了想道:“这样吧,专业的事我们让专业的人来。”
袁绍一天之内,收到了两条坏消息,一条比一条令他感到恐慌。
辛评被郭汜所杀。
曹班抓住了行刺她的探丸郎。
本就这次发兵充满犹豫的袁绍,第n次叫来谋士们问计。
以往坚决作主战派大冲锋的荀谌,这次意外地改变了主意。
因为他悟了。
袁绍根本不是来问计的,他是来图安心的。
所以荀谌给了他当袁绍谋臣以来,最令袁绍满意的一条建议。
“据冀州,争天下。”
——这也是荀谌给袁绍的最后一条建议。
其实,他作为谋士,怎么会不明白袁绍心中所想呢?
但成大事者,岂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废?
要么,你一开始就不打,既然你要打,而且还带头打,那就给我一直打下去!让我看到汉室兴复的希望啊!
袁绍下令退兵的第二日,一文一曲横空出世。
一文为《讨董卓檄》,出自姑臧君段宁麾下参军蔡琰,檄文以激烈的言辞细数董卓的罪状,让人读之酣畅淋漓,恨不得也投身于讨董的军队之中。
一曲为《袁逃歌》,这首从京都流传出来的民谣,将讨董联军盟主袁绍从四世五公的袁氏起家,到酸枣倡义兵拉大旗,再到战败失利后,畏惧撤兵的事迹赋以韵脚,歌以曲调,伤害性不大,讽刺性极强。
荀谌在袁绍退兵的那天,独自离开了军营。
他来时有仆从相随,珠宝玉器满车,去时只有一匹驮不了重物的老马,随他踽踽东归。
而同一天,曹班在小平津,发令渡河。
董卓的谋士李儒有一点没有说错,渡河作战,进攻方由于缺少机动纵深,面对有准备的防守方时是处于极大劣势的。
因此姐姐和吕布的两次佯攻,除了作为疑兵,让董卓无法判断己方准确的渡点外,还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曹班抵达小平津后,测图尉的士兵用了整整一天的事件侦查目标地区的气象和水文条件,记录下河岸的潮汐规律以及水深,综合测算后,选定日出前一个时辰作为船只抵达对岸的时间。
这个时点正好位于高潮前,船只不容易搁浅,河面上升也会淹没部分滩头障碍物,便于士兵涉水上岸。
“五、十、十五……五十,嗯,每隔五十米设一防御支撑点,每点可容纳百人,这恐怕修建时间不短啊。”
董卓在小平津最窄的河道口附近修建了相当完备的防御工事,两名士兵趴在附近的小山坡上,脸上涂着泥巴,头上扎着草环,用千里镜将观察到的点位一一记录下来。
“不行,防御支撑点太多了……”士兵数了一下,沿着河岸,对面能看得到的地方,至少有二十处点位,两边延伸就是一千米了,如果从这里强攻,代价太大,不划算。
河面原本有两座浮桥,早已被人砍断,岸边只剩下一根木桩——另一根被连着泥土一起卷进了水里。
另一名士兵从木桩上收回视线,小声对战友道:“而且这一代河滩土质太软,影响涉水。”
根据测图尉的报告,曹班最终没有选择最窄的这一段河道横渡,而是率军往东行了小半日,从新选定一处坡度适中、河滩质地较硬的地点作为渡河点,又花了三日调遣大船,组装小船。
第四日晚,停靠在临时码头边的大小船只上,已统一悬挂了五瓣花旗帜,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暗红的纹样宛如具有生命力一般,凝聚着这支军队。
寅丑交替之际,首批负责登岸的士兵整装完备,曹班在全军注视下,登上主船。
没有号角,没有口令,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主帅扯下捆绑船帆的麻绳,同时间,千帆落下。
北风起,渡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