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春寒料峭,马氏族学的书院里,层层纱帐将彩绘木梁下的回廊遮挡得密不透风,不事农耕的世家公子们穿着厚实华美的锦裘,足衣踏上回廊,脚步缓缓带动着衣摆。
一个未戴金玉冠,只用青绿色麻束发的纤细身影在庭院穿过,如一只灵巧的雨燕,赶在将要落雨的前一刻姗姗来迟,引来其他人的侧目。
少年在廊前脱去步履,墨色发丝带着些许水汽,从“他”仍有些婴儿肥的脸侧滑落。
“哎, 哎。”一个世家公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同伴, 用眼神示意。
“那个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因为救下了马公, 破例从初级弟子,升格为高级弟子的曹班曹君实。”
“这么年轻!”同伴惊讶道,一时没注意到自己的音量,被身旁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齐齐看向曹班。
好在这位曹郎君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轻轻抖了抖衣袖,就往正堂里去了。
正主不在, 门外两位一下没了顾忌,干脆就在廊下小声聊了起来。
“之前你说他是格物院医馆的主人, 我还以为年龄应该在你我之上呢!”同伴似乎还未回过神, 喃喃道。
“是啊, 听说是宦官的后人。”
“宦官?”同伴皱眉,表情顿时由原来的崇敬变为了鄙夷, 语气也有些愤愤:“难怪有这样的家底能够让他挥霍,原来是祖上作孽,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
世家公子的表情也突然猥琐起来,道:“所以你看,他家这么急急地就给他取了字,你说,是不是因为人越缺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宦官本不应有子,这一朝得势,就迫不及待地冠个名头,好在宗祠那里和祖宗请罪!”
同伴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眼神看向室内的方向,又对世家公子道:“你说这曹郎君生得”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卷竹简分别砸了下头。
“君子当敏于事!慎于言!”
两人一回头,见是书院的先生,当即行礼道歉。
年迈的书院先生摇头,凝声道:“你们该去和曹君实道歉。”
那世家公子还有些不服气:“先生,他救了马公,于马氏是大恩,但是不代表他的学识足够成为高级弟子,怎能因为一个人善良,就认为他有学识呢?”
老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学生,总算想起这人是万氏族子,万氏在郡中是仅次于马氏的大族,这位学生在中级弟子班徘徊多年,是最近才通过的考核进入高级弟子班,想来对曹班这样的空降兵是有些不服气。
老先生叹气道:“你若有不服气,也应当面与人辩论才是,背后说人是非,非君子也。”
这世家公子当然也不在怕的,直接和他的伙伴两个人进了内堂,直接走到曹班案前。
“曹郎君从初级弟子直接来这高级弟子的学堂,想必一定是精通六艺吧!”
这位公子之前在中级学堂就听说了曹班不通射艺,故而专门这样说,想让曹班下不来台。
周围的学子们看似在闲聊,一听这发言就知道有戏看,一个个都竖起了耳朵。
曹班坐在案台边,并未起身,也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抬头看着对方,神情有些哀戚道:“原来方才是你二位君子在悄悄议论我已亡故的祖父。”
死者为大,百善孝为先,曹班搬出曹腾,道德制高点瞬间超级加倍。
这个时候无论怎么解释,都落了下乘,世家公子还想开口,又听曹班冷冷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那世家公子脾性有些急,被这样一激,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见曹班身量瘦小,当下竟然头脑一热,直接动了手。
曹班避之不及,刚刚研好的墨砚被衣袖带翻,墨水洒在了衣服上。
坐在曹班前面的卢植本来就对这无故上前挑衅的世家公子充满戒备,他答应了郑玄要在高级班替他照顾着曹班的,这眼看着对方居然动手了,卢植一下脾气也上来了,起身就要推那万公子。
万公子的同伴家中本就受万家接济颇多,见状当然就要帮忙,随手拾起另一案上的砚台,就向着卢植泼去。
这一挥不要紧,不光卢植脸上被泼个正着,相邻的学子们衣袍也纷纷遭殃,这可都是冬衣啊!
当下就有人拿着毛笔当武器,那竹简当盾牌,混斗了起来。
正堂里一时墨汁飞溅,书简散落。
老先生教书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这么不讲礼教的,抱着头躲避都来不及,更加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最后还是人高马大的马日磾得到消息,带着仆役赶过来,平息了这场书院动乱。
当曹班和卢植下学后,见到郑玄时,郑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你,你就是这样护着君实的?”他指着曹班的被墨水染得一片片墨渍的衣服,无视卢植少了一边袖子的衣服,和同样漆黑脏污的衣襟。
卢植尴尬地咳嗽两声。
卢植不是本地人,经济条件也不宽裕,曹班就从格物院自己的冬衣开支里划了一项,请人重新裁了一套赠与卢植,算是答谢。
不过格物院最近财政开支缩减,曹班自己这身冬衣没有破损,后来就尝试洗了洗,墨印没有洗掉多少,只能又在外面罩一层半透明的绫,反而有种山水朦胧的水墨画韵味。
后来郡中有巧手的妇人,用三层绫罗纺出了类似的效果,衣摆上的丹青墨画栩栩如生,故而人称其为“墨云绫”,风靡一时,为世家文人所青睐。
又因纺出“墨云绫”妇人曾言,是梦见了一位俊美如仙童的年轻书生穿着这身氤氲墨色的衣衫,才灵光一闪,人们又称这种纹样为“书仙绫”。
关于融帝着“墨云绫”的故事,在《武书》也有记载——“及举孝廉,着绫服东出”,根据新唐史学家杜柏之的注“此绫服乃墨云绫。”
“墨云绫”具体的纹样现代已不可考,但是如今当地一种源自新唐的“水墨绫”,被列为了第五批国家级非实体文化遗产名录中,在当地的历史文化博物馆中可以见到复原实物。
彼时的曹班不知道这场学堂纷争在历史上的着墨,她只知道,那日之后,那位万公子就被逐出马氏族学了。
想来万氏虽然是扶风的第二大族,但是与奈何马氏这个第一大族的差距是断崖式的,万家的家主,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辈,还亲自领着万公子,来和马日磾这个三十多岁的小辈赔罪。
马融甚至为了这事,不顾年迈体弱,接连三天下了榻到正堂坐镇,马融不在的时候,不用来听课马日磾干脆在曹班旁边加了一个案,一副为曹君实撑腰的架势,着实是让曹班享受了一把“有后台”的安全感。
马氏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学堂里关于曹班不能惹这件事的颗粒度总算对齐了,再加上时间证明了,曹君实确实不是徒有其表的草包,如今格物院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些藏书最开始据说是他在党锢之时从兰台亲手誊抄救下来的,这要是知识一不小心进了脑袋,积累下来也不是开玩笑的!
能够安心进入马氏门下学习,总算是让曹班松了口气,她现在每天满脑子想着格物院上下千余口人的衣食住行,还要分神留心京师局势、北边战况,实在是费神劳心,马氏门下学堂礼仪并不如传统儒学严苛,毕竟马融自己就是一个喜丝竹之乱耳的“浪荡”性格,因此来学堂的日子,曹班就当是散心了。
一边思索着,一边不知不觉走到了市集,穿过满是清苦药味的前院医馆,一如后院,曹班就被一个小声影扑了个满怀。
“举公!”小女孩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糯糯的甜,吧唧一口,蹭了曹班侧脸一脸口水。
这个女孩是在扶风格物院收下的第一批孤儿,也是格物院首批六期生。
女孩是扶风郡本地人,她的双亲在她出身后不久就双双故去了,收养她的姑母,在来的路上也遭遇了不幸,邻居一家不忍心,本来是打算收养她的,但是不久前的疫病夺取了刚刚从战场下来的男主人的性命,因此女主人将女孩送到了医馆。
孤儿中,像她这般性格开朗又完全不惧生的很少,曹班又怜惜她的遭遇,因此有些偏爱,格外留意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已经到了入蒙学的年龄,曹班将她放下,没有牵她的手,随她一起进了教学室,女孩想去拉曹班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轻轻拉住了曹班的衣摆的一角。
曹班一进教学室,原本乱糟糟的室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孩也乖巧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曹班弯了弯眉眼,注意到华佗也在这里,明明他比这里面大部分的孩子都要高了,于是便问讲台上的二期生,今日教的什么。
二期生道:“回主公,是理科之地理。”
原来如此。
华佗虽然小小年纪就通过了医部的医师考核,但是却是个严重的偏科。
二期生以下,她就很少会关注具体某个学生的学业了,华佗地理回回不及格还是从他父亲华识那里听到的。
果然,被大家称为神童的“石医师”见到曹班进来,脸色有些发红。
曹班本来心思纷乱,但是见到这些孩子们,一下也被他们的童真稚气感染了,笑着问大家,知不知道我们所在这片土地往东边是什么。
立刻就有孩子回答道:“是海!”
曹班又问:“那什么是海呀~”
这回大家就开始窃窃私语,有些不敢举手了。
曹班笑道:“那有没有想去看海的小朋友呀~”
下面小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包括一直不说话的华佗。
曹班和二期生对视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新生和希望。
曹班挥挥拳头,笑道:“那大家一定要努力吃饭!努力长大!”
第62章
曹班早起锻炼完, 出了一身的汗,沐浴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她推开窗, 让朗朗读书声还有清晨的日光洒入室内。
一壶茶一卷书,自离开曹家之后,曹班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被取下来放在绒布上的玉佩有了动静。
时隔一个月,终于又到了和姐姐联系的时间。
“缺钱?缺钱怎么不和我说啊,我来洛阳,别的没得到,赏赐真是大把多,哎,对了,你什么时候来京,我们看看能不能在洛阳碰头?”
上个月,马氏将曹班在扶风郡防疫,并且救下了自己的老师马融一事报到县府,有了郡太守的关照,曹班很顺利地被推举为孝廉,不日就要上报朝廷,赴京任职了。
“那我就收下了, 账目我已经让情报部送过去了。”
“嘿,你别说, 甩手掌柜当习惯了, 真的很爽啊。”段宁不客气道。
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的盟约签订之后, 按照就近原则,段宁入京的这段时间, 田庄的庶务也交由曹班暂管,这也是她这段时间累得够呛的原因之一。
“按照这个消耗速度,多少钱都不够用啊。”曹班叹气,对着空空见底的茶杯,嘴唇还是有些干涩,但是她不想浪费和姐姐说话的时间去打水。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但是作为格物院的核心人物,她也只能在姐姐面前露出这样的愁容。
“我这边的资金暂时能够坚持到夏季春耕的第一批收成。”
东汉小冰河时期,随着环境的变化,原本事宜种植水稻的农田只能转种小麦,到后来连小麦都种不了,只能种植更耐寒的豆类,这样夏季就可以收获第一批粮食。
然而没有余粮,靠天过日子可一点也给不了曹班安全感。
毕竟如今这“天”也靠不住啊。
“可等不到春耕咯。”段宁道,“人都调去打仗了,今年田庄的收成要大打折扣。”
曹班没有回话。
空气一时间凝滞了。
段宁的笑声打破了安静:“哈哈哈哈,还想逗一下你呢。”
曹班无奈:“田庄的春耕情况报告就在我旁边架子上放着呢。”
段宁干咳两声:“你放心,有姐姐在,还能让你的人饿肚子不成?”
“现在的关键是流通。”段宁语气突然正经。
曹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段宁这般说话了,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像是乖乖听老师讲课的好学生。
“你有技术,我有人和资本,所以我们现在缺的是什么?”
“是原材料和市场。”
“我们需要更多的原材料和更大的市场。”
“南面和西面,我们的答案在那里。”——
“让我进去,我要见主公!”三更半夜地,戏忠小眼通红,在曹班房门口大声道,他的身后,华佗环抱双臂,一脸不服气。
皇甫规的军队最近打了胜仗,将羌胡击退回西河郡西北,两边虽然仍在僵持,但是战场总算远离三辅,因此城禁一开,格物院之间的人员再次流动了起来。
戏忠就是自城禁开放后,第一批通过考核来到扶风格物院交流的。
春天是耕种的时节,格物院在谯县和阳翟都有田产,因此学堂的老师们也要去耕种,戏忠未满八岁,不到帮忙的年龄,因此放了春假,扶风院首批公开的交流名额只有三个,戏忠入院才不到两年就拿下一个,实在是相当聪慧了。
这些交流生是由许褚亲自领过来的,城禁后他主动提出了卸任监督一职的请求,转由一期生吕克担任,加上之前接任符柯的监督职位,他顺利晋升为格物院常务,不日将赴阳翟轮值。
这是第一位担任常务的一期生,去岁才刚及弱冠取了字,可谓相当年轻了,但是他的履历也足够亮眼,各科的成绩全部满分,谯县的剿匪战役全部参与,并主导了最近三次战役的谋划工作。
当然,除了吕克之外,还有吴声、粟飞、管青等一期生,也纷纷走上了格物院的管理岗位。
许褚卸任后,接连拒绝了几次任命的要求。
“我还是想回到主公身边,当一个护卫。”
曹班暂时没想好如何安置他,只能先应允了。
今日负责执勤的是许褚和江芜,江芜虽然是格物院中为数不多经历了对外战争的一员猛将,但是见到许褚还是有点怵,两人一起执勤,一个靠着左边的门边,握着剑闭目养神,另一个抱膝坐在右边的廊下发呆,中间隔了八百米远。
听到消息的华识匆匆赶来,一拍华佗后脑勺,怒道:“干什么欺负弟弟?”
说完一把拉过对着面无表情的江芜哭闹的戏忠,压低声音道:“什么事情,这么晚来打扰主公?”
谁知这小子平时看着机灵,这会儿却不懂事了。
“主公!我要见主公!”他也不解释,就是在门口喊。
扶风院的住宅区是没有任何划分的,戏忠这么一叫,一些本来已经熄灯的屋子里又亮起了灯。
华识对小孩子没招,只能直接捂住戏忠的嘴,对坐在木地板上的江芜埋怨道:“小江,你怎么不让他们先去隔间,大半夜的把主公吵醒了怎么办?”
江芜逆着光,幽幽抬头:“主公没熄灯。”
华识气得跺脚:“她经常不熄灯就睡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江芜摇头:“我不知道。”
华识没脾气了,又看向许褚,没好气道:“许将军,小江不懂事,您就不知道帮忙看着点。”
谁知许褚也摇头,一脸不可思议道:“执勤必须两人同时在岗。”
华识绷不住了:“这小院能有多大安全隐患,让您两尊佛来护着。”
话还没说完,曹班的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华识看到曹班的表情,当下愣住。
戏忠从华识怀里挣扎半天,总算扭过头,看到了曹班,也愣住了。
江芜倒是没有回头,有些奇怪地看向华识他们。
“怎么了?”曹班问道。
华识慢吞吞道:“没,没什么。”
“只是主公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曹班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嘴角确实有点过度上扬。
和姐姐确定了洛阳见面之后,曹班的心情就前所未有地好,当天晚上更是直接兴奋地睡不着,通宵处理文件,听见外面的吵闹声,便推开门来看。
是华识还有华佗,以及戏忠,一年多没见,小孩简直长得变了个样子,脸上有了肉之后,气色看起来也好多了。
“何事呀?”曹班蹲下 身来,拉着戏忠地手,问道。
戏忠满脸通红,抽噎着,看着曹班,一时没说话。
华识也跟着弯下腰,道:“别急,慢慢说。”
华佗站在一旁,看不过去了,道:“我抄他作业。”
华识一时转不过弯来,皱眉道:“嗯,抄作业,那确实是不对的……等等,谁抄谁的作业?”华识猛然转头,瞪视华佗。
华佗别过头:“我抄他的。”
曹班道:“地理作业?”
华佗微微点点头,脸色有些发红。
“他几岁你几岁?你抄他作业?”华识脑子里已经把十八班家法过了一遍了。
华佗这才道:“这小子有毛病,都是他主动给我的,我都没找他要呢,这次也是,明明昨天亲手给我的,怎么主公一回来就要来告状了,拿我当鱼钓呢?”
华识抓住了重点:“你还抄了好几次?我说怎么最近没听说你作业成绩不合格了,还以为你总算有长进了。”
他揪住华佗耳朵,又拉过戏忠,对曹班道:“主公先休息吧,这俩小子我带去教育教育。”
戏忠不服:“怎么我也要?”
华识道:“大半夜不守规矩大吵大闹,阳翟的徐提督难得没教你们吗?一个两个都学吴声的坏习惯,你们有他的本事吗?”
“你带石仲先回去吧。”曹班道。
华佗还想解释,被华识拽着走了。
“要进来坐坐吗?”曹班问戏忠。
戏忠一改方才耍脾气的样子,乖巧摇了摇头:“主公的住所是黄区,不能进的。”
曹班笑道:“这会儿倒是守规矩了,那是在阳翟,况且现在你也是五期生了,黄区是畅通的。”
一大一小都默契地没有提抄作业的事情,曹班不擅长应付小孩,想了半天,问戏忠:“格物院的生活可还习惯?”
戏忠道:“在自己家里,那当然是再习惯不过的。”
小机灵鬼,曹班想。
“主公,你要去洛阳吗?”戏忠突然问道。
曹班点头:“嗯,月底就会启程。”
“我可以一同前往吗?”戏忠眼睛亮闪闪道。
曹班却摇头:“我也不会在洛阳久留。”
戏忠失望的表情转瞬即使,又问道:“那主公以后会在哪呢?”
不及曹班回答,他便一脸坚定道:“主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的成绩很好的,实习的名额一定能考到!”
这个问题曹班也回答不了他,她以后会在哪里呢?
一开始,她也不过寻求一个安身立命而已,可是乱世将至,哪里又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况且如今,她肩上背负的担子越来越重,上千人的性命,她能放心安置在哪里?
不过面对小朋友的提问,就算不能直接回答,她也乐于引导对方,曹班没有正面回答戏忠,而是道:“跟随我的方式有很多,也不一定是实习,你好好在院内学习,以后会找到自己的路。”
戏忠黑色的眼珠子骨碌一转,余光扫道闭目养神的许褚,眼睛一亮,问道:“也可以像许监督那样,来给主公当护卫,对不对!”
曹班听到身后绷不住地鼻息声,笑道:“这也是一种可能,如果你的武部学科成绩够好的话。”
第63章
“你去问问。”段铭推推自己的妻子。
“我才不去。”妻子史砚当然不肯。
段铭成婚后, 在洛阳置办了家宅,妻子家在南方,虽然不是书香门第, 但是世代经商,在洛阳的金市有相当大的铺面, 段铭和他的父亲段畦, 按照族中的安排,都是要继承祖业的,因此族中对这桩婚事并不是很满意。
然而段家如今是段铭的祖父段颎说了算,他老人家一听孙子喜欢,砚娘家室清白,当下就同意了婚事,还给了现在收入微薄的段铭相当大的一笔经费,助他娶妻。
段宁来到洛阳之后, 就借住在段铭的府上,砚娘和这位小姑子的交流并不多,但是最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段宁的情绪不对。
说是开心,也算不上,似乎又像是在担忧什么。
段宁心情好,她手下的人也跟着恣意,院子里成日闹哄哄的,但是身为哥哥的段铭自然能从她反常的举动中发现什么。
“她居然主动把院子给扫了!一整个白日啊,没干别的, 就扫院子, 那只踏雪的狸奴现在都不敢掉毛了, 路过抖一抖,都要被她瞪上一眼!”
要知道,妹妹手下的产业那可不小,之前明明是整日跟着她的人不见踪影的,现在居然天天在家待着不说,还每日定时去城外。
“她绝对有事情瞒着我!”段铭斩钉截铁。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问?”
“啧,我去问不合适啊,你看看她现在的状态,像是什么?”
“什么什么?”砚娘让丈夫这幅挤眉弄眼的表情,整得有些莫名,“你问能有什么不合适的?”
“哎呀,我不好和你多解释,总之你去问问嘛——”
最后砚娘还是僵持不过丈夫,打了一番腹稿,这天用完膳,她就把这位小姑子请到房里,略带一些忐忑地开口。
“额,宁娘子近来可好?”
砚娘这般小心翼翼地态度,实在是因为,段宁这样性格鲜明,行事作风异于常人的女郎,是她平生首见。
说实话,段宁在洛阳的名声算不上多好。
明面上,她是受到县官赏赐的段氏女郎,是在战场上面对羌贼也不畏惧的女武神。
但私下里,城中也有传言,说宁女郎言行不当,所作所为当不得一女子。
当然,砚娘是不可能认这些说法的,她出身商贾世家,家中如今掌着账目的就是她的太祖母,太祖母早年丧夫,接下家业的时候,说闲话的人能绕十里八乡一圈,可是如今呢?郡中谁人能看轻了史氏?就是太守对他们史家,也是要敬三分的。
她面对段宁有些打怵,是因为听说,女郎手下,是见过血的。 *
虽然早听说过段氏家风,在嫁到段氏之前,她也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看到那三十多名虎背熊腰的壮士,对着一个小女孩唯命是从,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听说她手下,还管着凉州三个郡的田庄,这田庄上下,又有多少让要依仗她过活呢?
砚娘怀着忐忑的心情来找段宁聊天,可是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她就发现,段宁实在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后世有书《旷武嘉话》,收编了许多武朝逸闻轶事,其中《言语》一卷,就记录了这一段故事。
——砚初见溯原,曰:“与之谈,如临秋水。”及新朝立,砚添商部郎阙,长与之争,夫铭笑问:“如临秋水?”叹曰:“秋日寒潭尔。”
此时的砚娘还不知未来她们会从姑嫂关系,变为上下级关系,这会儿她只感到,段宁似乎什么话题都能和自己聊下去,砚娘本身不是一个健谈之人,可对方就能做到让自己的话不落到地上去。
本来只是任务性质的短暂交流,竟然变成了秉烛夜谈,等到砚娘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都将自家茶林经验的发展由来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去。
砚娘也不是个笨的,第二天回过神,自己被小姑子套话了,可说套话,似乎也算不上,毕竟段氏不经营茶叶,她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就算是套话,段宁的说话方式也让人非常舒服,但是这种舒服,反而给砚娘一种隔了一层的怪异感。
砚娘现在还没有学到“向下兼容”一概念,但是她的第六感还是很准的。
段宁在愿意花功夫维持关系的时候,分寸感能精确到毫厘——这可是前世在商场一个个坑摔出来的经验啊。
一番交流下来,砚娘总算知道了段宁最近异常的原因。
“在等一个特别的人,沿着河道而来?”段铭一拍大腿,道,“我就说嘛,可定是在想小郎君了!怎样怎样,她有没有说那人是什么出身?家住何方?人品如何?相貌如何?”
砚娘老神在在:“我没问这些。”
段铭哀嚎:“啊——关键的你不问。”
砚娘直翻白眼,没好气道:“所以说你是木头脑袋,光长肉,不长脑子。”
砚娘骂段铭笨,段铭都当是打情骂俏听了,傻笑道:“我不懂,砚娘你说。”
“嘿嘿,这些还用问吗,猜都猜得出来。”
她勾勾手指,段铭巴巴凑过来,两人大白天的咬耳朵:“这个小郎君,必定是家住三辅,家室平平,相貌英俊。”
段铭瞪大眼睛:“她都告诉你了?”
砚娘得意摇头。
段铭疑惑:“那你怎么知道的?”
砚娘笑言:“我说我会奇门,你还不信。”
段铭拉着砚娘衣袖:“快别逗我了,你是怎么知道,那位特别之人,家住三辅?”
砚娘喝了口茶,故意拖长了时间,才缓缓道来。
“她说要等的人将沿河道而来,如果是再西面的凉州,那是你们的家乡,她为何不提?”
“再加上,皇甫将军打了胜仗,三辅的城禁前不久开了,我家商道最近都开始走货了,算时间,若要是近日赶到洛阳,那位郎君还得骑快马呢!”
砚娘说完就忍不住捂嘴笑了,谁家娘子不盼着这样一位期期的郎君呢?
“那他的家室呢,还有相貌,你又从何而知?”问完段铭不禁怒道,“等等,这么一说,不是,不是”
段铭越想脸色越白,砚娘在他站起身的前一秒拉住了他:“哎,你急什么,先听我说完啊。”
段铭压下胸中的憋闷,道:“若是这般,倒还不如便宜了贾文和那小子呢!至少他的相貌是真的俊!”
砚娘噗嗤一笑:“我也全是猜的,想来宁娘子这般遮遮掩掩,当是那位郎君家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名头才是,哪做得了准呢?至于相貌嘛——”
砚娘眉眼一弯,突然撑着下巴,贴近了打量段铭,给段铭唰地一下闹红了脸。
“作,作什?”段铭磕巴了。
砚娘笑道:“想来宁娘子打小见着这般俊美不凡的兄长,连文和公子那般都瞧不上,眼光当是不差的。”
段铭佯怒,嘴角不自觉翘上了天:“夸我就夸我,带那小子作什。”
两人打闹一番,段铭一边给砚娘捶腿,一边又开始操起兄长心:“你看她那样子,如果不是需要洛阳令的许可才得离京,她都想亲自出城去迎了,这简直就是耽溺其中啊,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要我说,难得有宁娘子能瞧上眼的,先顺着她,女儿心思复杂着呢,可不能不仔细顾及呀。”
段宁和砚娘说,她和这位是许久未见了,想赠物表达思念,砚娘便出主意,领着段宁到东厨,教她做一种豆糕。
然而段宁上辈子就没进过厨房,倒不是说她不会做,按她的理解,现代人只要智商没问题,照着食谱做味道能差到哪里去,但是砚娘自己凭着记忆打样,本身就是个半吊子师父,段宁这个徒弟又是吃过现代食物的,她想象中能送给妹妹的礼物,自然也是按照现代的口味来才是,一来二去,手中的成品就变成了四不像。
段铭品尝完段宁的手艺:“嗯,好,好吃。”
段宁不相信,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焦糊中夹着咸味和甜味,以及来自案板上的,前一道面食的诡异的香料味。
“算了,我放弃。”段宁反复看着盘里的糕点,难得露出失落的表情。
“我可能没法给她亲手做好吃的,只能到扫干净房屋,把她需要下榻的东西都备齐了,让她来能住得舒适。”
段铭一听对方居然胆敢登堂入室,眼珠子都瞪出红血丝了,被砚娘私下掐着手背,制止了他的发言。
砚娘笑说:“这些就够了,你的思念他一定能感受到。”
这不废话吗,不光是他们夫妻,段宁的手下人也感受到了。
贾诩最近感觉不太对劲。
平日里那些看自己就和见到狸奴的鼠一样,不敢和他目光对视的汉子们,最近被他发现好几次,在暗中偷偷打量自己不说,眼光似乎还带着同情?
一开始贾诩还能当做没看见,可是他们的上级马腾做得有些过分了,那日自己搬着熬夜批完的文书从书房出来,马腾晨练路过,居然主动帮他把书搬到主公书房了。
这是什么毛病?
马腾小心翼翼打量他:“哭过啦?”? ? ?
贾诩一头雾水:“有病去治?”
马腾尴尬:“别装了,大家都知道了。”
“主公要邀请一位小郎君到府上来住,你不知道吗?”
就为这事儿?
贾诩无语,他能不知道吗,格物院的主人要来,他是第一个知道的,凉州田庄的庶务现在都是那位在办呢,当初《盟约》签订,他作为核稿人,终于得知格物院主人,是段宁至亲这一透底的情报。
其实这些年他跟在段宁身边,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是他是聪明人,段宁不说,他也不会多问。
他懒得和马腾多费口舌,只是道:“我当然知道,那位的住处不都是我在安排的。”
谁知马腾闻言,看他的目光从同情瞬间转变为怜爱了!
段宁在等曹班,同时也在等朝廷的放行通知,段府上下也都被段宁这幅严阵以待的架势吊足了胃口。
然而曹班没有等到,同行令也没有等到,北边和羌胡作战的皇甫规大军,先传来战报。
皇甫规军大败!羌胡攻过西原郡,挥军南下,直指洛阳北边门户上党郡!
皇帝急招段颎增援,同时一道诏令传给段府,不是段颎在洛阳的宅邸,而是段铭的住处。
随着诏令一同来到段府的,还有一位名为传召,视为督军的小黄门。
诏令亲点段家女孙段宁,为女军典范,亦当效犬马之劳,特批将士三百人,封讨羌将,随祖父北征,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在院中一同接命马腾眼睛一亮,看向贾诩,见他也刚好看过来。
这是个机会!
虽然只是个杂号将军,但是能将田庄的部曲过了明路,若是得胜,归来是三百人还是五百人,谁去细数?
段铭虽然担心妹妹安危,但是他明白段宁心中志向,同样身为段家子,自己不能随军征讨,但是妹妹能去,当下也极为兴奋,见段宁没有反应,以为她是激动过头,便小声提醒她。
段宁却突然道:“能否宽限两日,容我交代家中事务?”
皇帝诏令哪有讨价还价的说法,但是小黄门得了太后的提点,只能按耐下脾气:“战况紧急,我岂敢放这个话?还请女郎以大局为重,莫要耽搁。”
段宁没有立刻回答,小黄门心中暗叹,女郎终究是女郎,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想来武神之说,看来也只是虚妄罢了。
见小黄门面露不愉,段铭担心妹妹不懂事,不小心得罪了这些真正的天子“天子近臣”,急得冷汗都下来了。
好在小黄门最后放话,还是宽限了段宁一日——
曹班在进入弘农郡地界后,她等不及地就脱离队伍,和许褚两人快马先行了。
两人三马疾驰,不需要曹班明说,许褚看她这架势,也猜到她是不打算中间停宿了。
记得上次随主公这般彻夜不眠不休的赶路,还是从洛阳的曹府回谯县,那时主公在自己怀里生死不明,他也是这般急迫。
如今主公赴洛阳任职,没有性命之虞,那是什么能让她这样急切呢?
倒春寒的时节,两人身上皆是散发着腾腾热气,一路沿着洛河,终于来到了洛阳城南门,熟悉的面孔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
曹班下马时,脚步都有些打飘,加之许久未见符柯她们了,有些激动,险些平地摔跤,好在粟飞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她呢?”曹班风尘仆仆,唯独一双眼睛亮闪闪的,这让符柯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她在城内吗?她还好吗?我们先去见她!”
“她……”符柯突然觉得,自己的要说的话有千斤重。
“皇帝亲召出兵,她昨日离京了。”
第64章
“什么?”曹操大惊,没注意控制音量,引来同学们不满地回头。
太学和当年的蒙学不同,即使是经师讲习的间隙, 大家也不会太过吵闹,已经到了可以参加察举的年纪, 太学的老师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编制, 他们的一言一行,老师们的评价,都有可能影响自己未来的前途。
就算是当年最跳脱的宦官子弟,如今也收敛了性子,当起好学生来,毕竟党锢余波之下,没有绝对的赢家,今天你家当道,明天就是满门抄斩的日子,谁都不想当出头鸟。
但是曹操的惊讶也不是作假的。
曹班到洛阳了!
他居然不知道!
钟繇居然都比他想知道!
钟繇见曹操的反应,也是相当纳闷,皱眉道:“阿操不知道吗?”
曹操咳嗽两声:“我当然知道, 不对,我一直知道啊,我只是不知道, 她昨日是同你在一块儿,嗯, 就是这样。”
钟繇笑道:“许久未见阿班了, 她进京, 阿操为何不与我们说,大家都很想念她。”
曹操只能装作专心练字的样子, 敷衍过去:“她一贯不善交际嘛。”
钟繇似乎不敢苟同,但终究没在说什么。
而曹操这边放学回家,好不容易等到父亲下职,立刻就去找曹嵩抱怨。
“她回来,居然都不与我们说!她眼里可还有这个家?”
曹嵩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听到这话一顿:“她写信于我了。”
曹操一脚踹翻了门边的木桶,水洒在地上:“所以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
青春期的小子曹嵩惹不起,只能顺毛捋:“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曹操看父亲心虚的微表情,会错了意,狐疑道:“莫不是阿班出了什么事?”
最近羌胡闹得凶,凉州刺史部更是因为外敌入侵被迫从陇县迁到了更南边的冀县,纵使曹班不是他亲妹妹,这么多年感情还是在的,听说她一直在三辅,想来也不得安宁吧。
曹嵩一边走一边道:“安心安心,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还能写信讽刺她,可不就是好得很嘛,曹嵩想到曹班信上的内容——班非曹家儿,却为母亲子,意思不就是,虽然她不认自己这个爹,但是丁夫人她是认的嘛。
曹班不是一般的孩子,这是所有接触过她的人都能认可的事情,原本这样的孩子放在一个家族里,绝对是会得到偏爱的,可现在尴尬的是,曹班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只要曹班不知道真相,他还是有机会搪塞过去的,拐走皇子这种事情谁又能相信呢?
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曹嵩心里的一根刺,曹班离家,说明她大概率知道了祖父下毒害她一事,自己虽然提前不知情,可是当天也是在场的啊!
曹嵩心里盘算着,请曹班回来一同用餐缓和关系,之后再用曹班是曹腾仇人之子的借口搪塞过去。
总之他不能再因为一个孩子,夜里噩梦频频睡不着觉了。
曹操生气的原因很简单,不管当初父亲是为何要收养曹班,对外,曹班和曹操仍然是双生子。
在学堂里,袁绍兄弟不睦这一点,已经被大家明里暗里当八卦说了几年了!
虽然他从一个兄长的角度来看,觉得像袁术那般性格的弟弟确实很难相处,但是外人只会觉得,必然是兄弟之间有什么龃龉,或者说,做哥哥的,多少也有过错吧。
曹操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说的时候,当然也要连父亲的一份一起算上:“阿班毕竟还是阿父养大的,有养育的恩情在,我作为兄长,也有关心弟弟的责任在,阿父还是应该让阿班回来住才是。”
“不然传出去,未成家的双生兄弟,如此区别对待,对阿父的名声也不好吧。”
曹嵩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当然是想的,但是阿瞳一直是个有主意的,那看她哪里像是未成家的样子,又是置产业,又是察举的,回不回来住,估计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说到这里,曹嵩心里就有些憋屈,他是个喜欢新奇事物的性格,汝南格物院的书馆还没出名的时候,他就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了,还花了钱走关系办了借阅的“年卡”,在同僚面前炫耀,可谁知道这居然是曹班的手笔呢?
另一边,对于曹氏父子的邀请,曹班没有拒绝的理由,虽然她会尽量争取外放,但是目前看来,她在洛阳半年以上的停留是免不了的。
她其实和曹操的想法差不多,她如今对外还是曹家人,就是有了扶风马氏门生的背书,但是宦官后代的帽子暂时是拖不掉的。不如继续利用好在洛阳的这段时间,和符柯还有姐姐留下的人好好规划规划南下的计划。
商队南下必然需要船只,她日前已经将图纸交给李大匠的研发部了,上辈子收集资料得到的只能是框架,内里的骨骼细节,还是需要专业人事花时间研究填补。
曹氏在洛阳的住处,仍然是大长秋曹腾的住宅,曹嵩继承了曹腾费亭侯的爵位,因此连门牌都不用更换。
曹班上一次在这里用过最后一顿饭,就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想到这里,她不由一声苦笑,转过里弄一间闲置的宦官宅邸,终于看到了曹府的院门。
曹操得到消息,很早就到院门口迎接曹班了,整整三年未见,曹班出现在视野内的瞬间,他有些恍惚。
那是一个文雅成熟的郎君,举止气度浑然天成,完全不像是他在太学里那些端架子的世家公子,更像是他跟随父亲,在雅集上见到那些大人。
她和自己的对视的时候,自己才是那个弟弟。
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曹操摇了摇脑袋,终于还是摆出笑脸:“阿班。”
曹班规规矩矩作揖:“阿操。”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正常情况下,曹嵩如果在,是不可能冷场的,但是他今日借口身体不适,并没有到门口迎接。
“阿父设宴给阿班接风洗尘,但他今日身体不适,因此不能出门来接。”
曹班笑笑,也没有按照一般客套的流程,询问“主人家”的身体状况。
曹操带曹班,绕过已经换了纹样的入户石屏风,穿过熟悉的木回廊,到了正堂。
首席上,曾经的费亭侯曹腾变成如今的曹家家主曹嵩,曹嵩面对许久未见的曹班,既不热情,也说不上冷淡,只是轻挥衣袖:“阿班快坐吧,就等你开膳了。”
曹班坐在曹操对面的席位,等到仆人端上吃食后,曹班笑道:“还是父亲体贴,没有给班不爱吃的鱼羹。”
坐在上首的曹嵩面具瞬间碎裂,一口肉羹猛地喝下去,差点没咬到舌头。
曹操诧异道:“阿班不是最爱喝母亲做的鱼羹吗?”
曹班似笑非笑:“是吗?”
随后摇头道:“可能后来发现过敏,就不再爱喝鱼羹了。”
曹操终于朗声笑道:“阿班又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怪词了,看来你还是一点没变,好生怀念啊。”
曹操的笑声打破了尴尬,曹嵩便顺水推舟:“你多年不归家,你母亲甚是想念你,我也已经书信回谯县,她十日之后就会到。”
曹班放下箸,坐直来:“十日会不会太急?母亲身体可撑得住?”
听曹班唤丁氏母亲,其中情真意切不似作伪,曹嵩才总算送了一口气:“母亲私念孩子,多急切都不会在意的。”
说完又道:“你这边只要过了考课,就可以在宫里任职了,那曹家这回,可真是算是双喜临门啊。”
对面的曹操突然红了脸。
曹嵩道:“你兄长要订亲了。”——
曹班在曹府一口未动,回到金市的住所之后,让东厨送了夜宵大吃一顿,结果吃太撑又睡不着,干脆熬夜处理庶务。
迷迷糊糊的,她睡着了,梦到了前世的事情,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很少做梦,梦里是黄昏时刻,她和姐姐坐在古朴的木廊下,赤着足,轻轻的踩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是冰凉刺骨的,但是坐在旁边的姐姐却看不清面目。
“真真。”姐姐在唤她,她眼前是夕阳下金灿灿的水面。
“真真。”夕阳西垂,世界越发昏黄深邃,水很冰,很凉。
姐姐,曹班回应,但是她发不出声音。
姐姐,姐姐,姐姐啊。
曹班从梦中真开眼,天色为亮,她摸摸眼角,是湿的。
脱了足衣的脚被冻得没有一点温度,她下了榻,揉了揉眼睛,扫到自己放在书案上的文书。
咦?
她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确定。
她凑近了看文书上的字,又离远了一点去看。
啊,糟糕。
曹班的贴身侍女阿姜如今在谯县格物院担任文科的老师,现在这位阿乔是去年符柯在洛阳收留的孤儿,如今贴身侍女是一个轮岗的职务,会兼顾一些公文秘书的工作,主公现在极少亲自教学,因此这个岗位优中选优,竞争相当激烈。
阿乔是格物院的七期生,嫩生生的小孩儿见到谁都谨小细微得让人心疼,见到主公和符部首起得都比她早,吓了一大跳。
可走近一看,又不太明白她们在做什么。
“你点,我比划。”
曹班给了符柯一条长长的白色画纸,上面写着奇怪的符号,两个隔了约莫十步远的距离,曹班用一只木勺遮住了一边眼睛,符柯用一支木棍点上面的符号,曹班就这么上下左右地指。
阿乔不敢上前打扰,就看她们这样比划了一通,随后听见主公丧气道:“有点麻烦啊,右边肯定在五百度以上了。”
第65章
谯县格物院,任课老师阿姜用纸卷成一个简易的扩音装置,站朝着教室内说话。
“为光明的未来保护视力,眼保健操现在开始, 闭眼!”
这是从初夏开始,在四大格物院内推行的一种新的爱眼运动。
曹班的本意倒不是希望通过眼保健操缓解孩子的们的近视问题, 而是希望通过这样每日一操的习惯, 潜移默化培养大家爱眼护眼的意识。
石默领了南下的任务,曹班的近视眼镜是由李大匠亲自打造的,一支小巧精美的单边镜,能够刚好夹在曹班的右眼眼眶上,还打造了一个小木盒,方便她随身携带和取用。
曹班上辈子就是近视眼, 倒不是读书读的,上学的时候姐姐很关心她的视力问题, 有时候见她眯眼睛,立刻就会来问,所以她上学时,看书久了就会主动闭目养神。
她近视完全就是自己作的,初二那年姐姐出国了,她没了约束就抱着电视看了一个暑假,回到学校就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了。
不过未成年的时候小心翼翼还是近视了,等到成年了,她天天坐在电脑前剪视频查资料,反而视力没什么变化了。
就是带着这种成年人的心态,她才忽视了自己现在又到了长身体时期的事情。
因此她立刻下令, 在四大格物院范围内,举行了一次全面的视力普查。
结果还好, 近视人数不到5人,暂时都不用配眼镜,这几人都被学部和医部在健康档案上做了跟踪,避免视力恶化。
华识领了西行的任务,这次是他的次子华佗跟着曹班进京。
草药热敷之后,小华佗板着个脸道:“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主公若是不想舍弃光明的未来,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才是。”
曹班去下遮在眼前,散发热气的布包,缓缓坐起身:“如今吴声他们南下的情况不明,我这边要是休息一会儿,明日食堂可就要断炊了。”
华佗埋头收拾他的药箱,噘嘴道:“主公问疾,我看诊,方子也开了,能不能治我管不了。”
华佗的药箱是木质的,本身重量就不轻,再加上里面瓷质的瓶瓶罐罐,硕大一个箱子被他走到哪背到哪,显得有些滑稽。
“要不让李大匠给你打个新的?”曹班歪头。
这个药箱是医部去岁期末考试头名的奖励,看来小朋友很喜欢这个奖品。
华佗直摇头:“营私舞弊,就算是主公也是要去领罚的。”
不懂华识这个老滑头是怎么生出华佗这个小古板的,曹班无奈作罢。
眼看时间差不多,曹班也去换了衣服,准备进宫。
曹班通过扶风郡的举荐后,到了洛阳就开始准备任职前的考课,谁知考试内容居然比她在扶风马氏初级弟子班老师的考问还要简单。
曹班猜测,地方每年推举孝廉进京,来这么一遭也不容易,近的还好,远的比如益州或者凉州敦煌郡的,一来就给人打回去,着实没必要。
反正都是年轻苦力,只要智力没问题,给皇宫里看大门总不会嫌弃人多吧。
考试之后,曹班的正式任命也下来了,刚好丁夫人到洛阳,曹班回到曹府用膳,曹嵩就将这个好消息献宝一样告诉了曹班。
“是东观的校书郎中,东观名士众多,又是天家藏书之地,于阿班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职务了。”
曹班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个消息她早就知道了。
不如说,东观校书的官职,就是她在太后宫里亲自挑的。
第一次走后门的曹班面对太后的询问,虽然不熟练但是也不客气。
一般来说,走察举晋升,都是先任郎官,郎官本身的职责是戍卫宫廷,归属九卿之一的光禄勋管理,但在实际操作中,许多郎官并没有真的去戍卫宫廷,或者说,他们还需要同时兼顾其他的工作。
而最常将这些年轻郎官们“借调”过去的部门,就是如今东汉政府职权最大、结构最复杂,同时也是最忙碌的部门,归属九卿之一少府管辖的尚书台。
尚书台的官员虽然俸禄和职位低,但是因为尚书台需要负责一国之庶务,因此在九卿中显得相当强势,从光禄勋那里要年轻郎官,也从一开始的借人,慢慢演变成了人一来,尚书台就会先去挑,甚至干脆由尚书令直接去考核。
曹班自己管理格物院和田庄庶务,眼睛都要瞎掉了,要是在宫里还去尚书台,那真是在汉末也要007了。
东观校书就不一样了,那里多是清流名士,本身就不一定瞧得上她,摸鱼的空间大大的有,她心里已经计划好了,去到那里之后,就低调做人,主打一个唯唯诺诺上不得台面的人设。
太后自然也是舍不得曹班辛苦受累的,其实这次进宫,太后就暗示曹班恢复女儿身份,原因无他,她发现了曹班头上一根白发!
“是不是太过操劳了!”太后拈着那根银丝垂泪,“你才多大,何必这样搏命,我听说那曹大郎都定亲了,要不你就留在我身边,我让皇帝给你指个好婚事,定不输了那宦官孙去!”
曹班摇头笑道:“指婚事不也是搏命吗?多少女郎只能靠嫁人谋生结果婚后一夜白头的?”
“如今我的格物院还有姐姐的田庄里,有女郎因为不能医治病人而白头,因为精心培育的稻苗没有挂穗而白头,因为伤病不能再上战场而白头。”
“若是能用我的白发换女郎们更广阔自由的人生,就是满头银丝又如何呢?”
太后哑然,随后紧紧拥住曹班,泣不成声。
“女郎,我的好女郎……”
她用手轻轻抚了抚曹班右眼脸的疤痕,喃喃道:“听说和熹皇后幼时曾为祖母伤前额……”
曹班知道这个典故,那个以女君之名亲政的邓太后小时候得祖母疼爱,祖母给她剪头发时没看清楚,伤了她的前额,她却不哭不闹,说是不忍伤了祖母的心。
又听太后道:“阿真可不要学,若是疼了,定要叫母亲知道啊……”
曹班点点头。
得到东观校书的任命,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曹班心情也相当不错。
昨日时隔一个月,终于再次联系上了姐姐,段颎段公还是宝刀未老,一出马就是一场大胜,情报部传来消息时曹班还不放心,直到听到姐姐的声音才算是松了口气。
根据姐妹俩的计划,两人手下将拨出两批队伍,一批由吴声和贾诩带队南下,目的地是朱崖洲,另一批则由华识和陈绝带队西行,三年为限。
西行的队伍以打通商路为主要目的,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华识和陈绝都是格物院和田庄的老奸商了,完成任务压力不大。
南下的队伍却肩负了开辟新据点的重要任务,贾诩是一直跟着姐姐的老人了,凉州田庄各项事宜都离不开他的手笔,虽然姐姐身边还有马腾、王虎等老将在,但是曹班难免为担心姐姐身边的智囊储备。
姐姐却让她不用担心。
“我这边遇到名人啦!”
姐姐都知道的三国名人?刘关张?不对,年龄对不上,也不能算智囊啊,难道是荀氏?可是最出名的荀彧也才六岁啊!
“我不是幕兵嘛,听到这名字我就直接给亲点到身边了,小屁孩当时受宠若惊呢,结果来了第一天就惹事,让马腾按着打服咯!”
谁?到底是谁?曹班的脑海里和翻书一样飞快在自己的三国名人储备里检索。
“是吕布!怎么样?比贾诩更厉害吧。”
吕布! ! !
对了,姐姐在并州啊,吕布的老家!时间年龄也都对得上,她居然把温侯兄给忘了。
“嗯,战力的话确实是他当之无愧,但是贾太尉比较能苟……”姐姐也不能有了新人忘旧人啊。
“我大概记得,他是什么三姓家奴?”
果然,大家都知道这个……论黑粉取对外号的重要性。
“虽然是演义里面这样说,但是按史料分析的话,也不算纯黑他吧。”
姐姐的笑声十分爽朗:“那我就放身边调教看看,你那儿应该缺战将吧,能教我就给你送过去,不能教就给对面羌胡送过去。”
“……”
我谢谢你啊,我的姐姐!
“姐姐那边的人手够吗?”
段宁也不和曹班客气:“就等你问呢,格物院不是有实习吗?加个岗位吧。”
“那我让院里拟一个章程出来,你这边还是比较特殊,以后可能会有大用处。”
曹班没想到,这边姐姐遇到名人,没过两天就轮到自己了。
她在东观的任职的第一天,接待她的不仅仅有馆长,居然还有当朝太傅胡广。
“这位便是抄书童子曹班曹君实。”馆长介绍道。
原来胡广作为正儿八经的清流出身,得知格物院主人是年轻的东观校书郎中之后,专门到此要见上曹班一面。
胡广带着半是考教的意思,和曹班一通交流下来,越看曹班越是满意。
这位太傅大人看她的眼神逐渐奇怪,和蔼中带着莫名的热情。
“不知君实可曾婚配?”
曹班如遭雷击,不知如何回答,上司馆长一脸热切替她回答了:“不曾不曾的,他兄长才刚刚订婚呢。”
太傅立刻笑道:“那不巧了吗?我有一学生,年轻时也如你一般博学广识,他家中有一小女,颇得家传,小小年纪精通文字音律,听说生得一副好相貌,我看与君实正相配啊!”
曹班在心中大喊:那可不太巧啊! ! !
第66章
“不明人士出现在肆舍附近, 跟踪主公?”
符柯从手下那里得到消息,立刻将情况报告给了曹班。
曹班有些惊讶:“……没想到她是这种人。”
“要灭口吗?”符柯一脸严肃。
“……”
曹班看符柯,符柯看曹班, 继续一脸* 严肃。
曹班扶额摆手:“别逗我了。”
符柯表情一变,笑道:“我这不是担心主公最近压力太大嘛。”
“压力大也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看你现在是有些得意过头了。”
符柯垂眸,这是她真正严肃对待事物时的表情:“那要看是什么事情。”
曹班看着她的额发:“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
符柯并没有立刻抬头,额前几缕长不长的头发顽固的翘着。
曹班叹气:“若是将来整个格物院体系,离了我就无法运转,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风带着微凉的泥土气息从窗外吹进来,将符柯的碎发吹到额前,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和曹班漆黑的双眸对视。
曹班笑道:“她要看就让她看吧, 我对她的好奇,可不低于她对我的呢。”——
蔡琰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女儿家的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选择,同样的故事她在母亲身上看到了, 在好友身上看到了,仿佛也在世间千万女郎身上看到了。
就算父亲也和自己“是一边”的又如何呢?一句“可他毕竟是我的老师”,自己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蔡邕知道女儿不舍得离家,他也舍不得这个聪慧伶俐的女儿,见蔡琰因为这事整日茶饭不思,他只能安慰道:“老师只是提了一嘴,这事也没说就这么拍板了,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蔡琰从小懂事听话,但是这一瞬间, 却因为父亲的这一句话,心里激起无数反抗的情绪来。
见女儿本就不圆润的小脸近日越发瘦削,如今他一番安慰,又起了反作用,眼眶都红了,老父亲当下心疼得不行,连忙找补。
“要不这样,我让阿常进京,去帮你瞧瞧那小子,老师那边……我找机会去说。”
蔡邕因为得罪中常侍,已经避世快五年了,而他当年的老师,如今可是位极三公,就算父亲因为书法和音律结识了一些洛阳的朋友,口碑也相当不错,哪能这么容易和太傅说上话呢?
不过阿常为人激灵,确实可以让他去帮忙看一看。
蔡琰自暴自弃地想,左右都是要嫁的,虽然是宦官子弟,但是能得到太傅的称赞,学识上应当是不差的,总比那些靠着家族蒙荫晋升,不学无术的王、许子弟要好。
阿常是蔡府管家的儿子,因为从小习武,练得一身好本事,被蔡邕专门安派去保护性格“出挑”的蔡琰。
他知道自己此行事关蔡琰的终身大事,因此非常重视,到了洛阳就将自己每日所见所闻写信告诉蔡琰。
蔡琰展开第一封信,就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体写道:“面目有损俊朗。”
蔡琰的贴身侍女从小是与蔡琰一块读书的,见状奇道:“怎么又有损又俊朗?难道是半边狰狞,半边英俊?”
两人相视而笑,一时无法想象。
蔡琰又往下看。
——每日丑时起。
“丑时起!?”两人惊呼。
阿常到了金市的时候,已经是宵禁了,他在曹班所住的肆舍门口晃了一圈,踩个点,就在里弄里找了个避风的墙角,合衣睡觉。
谁知人刚刚眯着,就听拐角木门吱呀一声打开,给他吓得一激灵,反应过来后,连忙翻身,将身体淹入更黑暗的阴影中,眯着眼睛探头看去。
阿常的爹是蔡府的管家,他爹偶尔会给他开小灶,因此他的体格和视力,在同僚中都是最好的,可是即便是他,在这种没有星光的夜晚,也不敢这样独自出门啊。
又是一阵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关门声后,周围再次陷入寂静。
阿常的心跳陡然加快起来。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不清那边的情况,只能隐约见到一个模糊的深黑色人影,在做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动作。
忽高忽低,左蹦又跳,有时竟然还会腾空飞起!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这到底是人是鬼?
阿常揉揉眼睛。
可当他再看过去时,那个黑影却突然不见了!
他不由地伸出两只手,趴在地上,往前探出身体,想要再看仔细一些。
一阵阴风吹过。
黑暗突然笼罩自己。
阿常一个激灵,下意识猛地一闭眼,趴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怎么睡在路中间?”
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上方传来。
阿常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好在黑暗很好地帮他隐藏了身体的颤栗,只剩下他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脚步声逐渐远去,他这才长长地送了口气,想要回到墙角,却发现浑身软地没了力气。
可就在他挣扎着,往后挪动时,那脚步声突然又从前方传来了! ! ! !
阿常只能再次趴在地上,这回他连呼噜都忘了打,好在对方并没有在意他,很快又从自己身边跑过去了。
那人就这么围着肆舍,一圈一圈地跑,阿常也不敢轻易挪动位置,只能就这样大喇喇地躺在路中间,更深露重的,哪里睡得着?
好在没过多久,对方就回到肆舍了。
有脚步声,会说话,是人没错了。
可是这丑时起绕户五圈又是哪里的习俗? (注释1)
除了魇着了,他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阿常原本是靠着肆舍的院墙的,这么一想,背脊突然发冷,转到了里弄的另一边,终于抵挡不住困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主公怎么就结束了。”见曹班这么快回来,阿乔有些慌乱,她还没有备好水和吃食。
曹班指指院外笑道:“今日就在院子里跑吧,不要影响别人睡觉。”
察举之后有了官职在身,曹班就必须每天去上值了。
虽然东观的工作非常轻松,但是身边的人无法随意进出汇报,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的工作又压在她身上,尤其是南边,随着天气转暖,医疗压力陡增,她不得不把华佗等一批年轻的医师调配过去支援,物资也要相应增加,西进的商队目前还没有进账,好在姐姐那边缴获的战利品能够填补一些缺漏。
如果不是符柯,她都要忘记被蔡文姬“监视”的事情了。
蔡琰和侍女展开最新的一封信,这已经成为蔡琰每日最期待的事情,无他,这位曹郎君实在是,实在是——
太诡异了!
阿常在信中写道,曹班除了每日东观上值外,回到家中,会奢侈地点灯直到亥时!然后丑时就会起床,绕着院子跑二十圈!回屋又继续点灯,直到卯时上值。
正常人会亥时息、丑时起吗?什么家庭条件可以让他一直点灯?可如果家中富裕,为何不给他置宅,而是让他借住在鱼龙混杂的酒肆后院里?
若单是这样,还只能说他生活方式异于常人,更加奇怪的是他的社交圈。
他的房间每日进出的人,可谓是五花八门,今日是满脸胡子的油肚屠户,明天就是瘦骨如柴的褐衣道士,后天又变成了扛着锄头、浑身尘土的农户。
今日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兴许是渔翁,或者是匠人!”侍女乐呵呵道。
蔡琰也笑着,顺着展开的麻纸往下看。
——居然有华服的年轻女郎进出他的房间!
——登徒子,这就是一登徒子!
阿常的愤怒都要隔着麻纸传过来了。
“女郎!”侍女猛一拍桌子,十分气愤。
蔡琰则沉默地卷起麻纸:“呵。”
而不久前,酒肆后院里,曹班看着难得换上女装的符柯,扶额浅笑:“考斯普雷玩够了没?”
符柯一抹口脂,拿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往下灌,拇指沾了朱红,在白瓷杯上留下一道印迹。
“嘿,看看能不能吓跑她。”
曹班吐槽:“你就喜欢逗小孩。”
“重拾旧业嘛。”符柯摊手。
符柯汇报完工作,推开门,正撞上马马虎虎的阿乔,扶了她一把,阿乔刚刚执行完任务,身上的男装还没来得及换,就被自己的顶顶顶头上司撞个正着,愣神之际,对方却突然弯下腰,在自己的侧脸贴了一下。
“部——啊——这——”
院墙那边传来坠物的声音,阿乔表情骤变,立刻想看过去,被符柯摸着脸转了过头。
阿乔:“?”
符柯又摸摸她的头走了。
阿常在信中大书特书。
——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没过几天,曹班注意到,符柯不再频繁换各种衣服了。
“那人走了?”
符柯点头:“走了。”
曹班将一份处理好的文件交给符柯:“蔡邕得胡广看重,也是清流一派的,未必就瞧得上我了,何必折腾这些。”
符柯却不认可:“胡广真认可主公,怎么不嫁自己的女儿?这是拿主公和蔡琰做人情,既拉拢曹嵩,又不失自己的清流身份,典型的既要又要。”
曹班取下镜片,来回擦拭。
符柯看出她在思考,安静站在一旁看房梁。
咔哒一声,曹班放好镜片,合上眼睛盒,看向符柯,没了镜片的遮挡,那双黑瞳明澈透亮。
符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曹班却语出惊人。
“要不就和她结婚?”
第67章
曹班真就认真地盘算起来了。
“你看, 假设我要一直维持男性身份的话,现在订下婚约,以后定能省去许多麻烦吧。若是蔡邕之后不得重用, 蔡琰自然无法插手格物院的事宜,若是蔡邕得到重用, 我也相信你们情报部的实力。”曹班说到最后, 还刻意地眯起眼睛。
符柯皱眉往后退了两步:“怎么感觉主公说话怪怪的。”
曹班微笑:“怎么说?”
符柯:“像男子一样。”
曹班摊手:“我现在不就是男子吗?”
符柯沉默。
“那主公呢?”
“什么?”曹班声音嗡嗡地,带着浓浓的困意。
“提及婚姻,主公似乎将所有人都考虑进去了,那主公自己呢?”
“我啊……”曹班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符柯见她嘴唇呢喃, 却终究没有听清她的话。
符柯看了眼墙角的铜壶滴漏, 今日虽然是休沐,但是曹班需要参加城南的洛水雅集, 也不能太晚出门。
符柯轻手轻脚退出房间,轻轻给曹班掩上门,提醒外面的阿乔到时间叫醒曹班——
曹班上辈子家里蹲之前,也做过一段时间打工人,那会儿姐姐还整日浪在外面打比赛,公司由父母经营着,她作为研究员入职,因为有后台的关系,有一段时间,卯着劲儿卷,就是想证明自己。
但技术宅终归是技术宅, 让她钻研技术她可以不眠不休,但是让她卷人情世故, 她就头秃了。
比如,她最讨厌,下班时间的团建活动。
上辈子就是,这辈子更加。
和曹班一同通过考核,在朝廷任职的郎官,这次一共有七名,其中五名在尚书台任职,唯二的例外,一个是曹班,另一个则是老熟人,曹班曾经的同学——孔融。
和身处边缘部门的曹班不同,孔融被任命为太常属官,太常也是九卿之一,名义上是负责礼仪,但是因为所有博士的考核选拔归太常管,清流的摇篮——太学,也归太常管,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孔融现在就是参加选秀,一出道,转头就当了下届选秀的导师,“皇族”实锤了。
这次的雅集就是由太常大人亲自组织的“东汉朝廷新员工入职交流会”。
本来以曹班的性格,这样的聚会她是能避就避的,但问题是,如今的太常大人也是她的老熟人,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
一想到和姐姐不能相见,有这家伙放跑羌胡的一部分原因在,曹班就将手里的麦饼咬得咔嚓响。
然而张奂并不知道这一层关系,他是在边疆一路杀上来的儒将,本人性格还是非常直爽的,始终记得曹氏双生子给自己两个儿子“劝学”的恩情,因此上任后,得知新一批郎官里有曹班,便亲自书信一封,邀请她参加雅集。
新任郎官们按照某种默契,自觉排位而坐,曹班当然坐在了最后,孔融和第二位谦让两回合,坐在了第一位,紧挨着张奂。
雅集由主人宣布开始,张奂一番发言后,有人立刻提议,让新任郎官们作赋。
经过马氏门下的两年,曹班长进最大的就是诗赋了,这种场合也不是没见过,当然不在怕的。
不过这次并没有给到她“表现”的机会,郎官作赋才能得到发言机会,只有前三名席位的郎官被叫起来作了赋,顺带自我介绍,也就是说,包括曹班在内的后四位,是不配有名字的“其他优秀年轻人”。
令人犯倦的仪式性流程结束,终于进入了自由交流环节,所有人都放松下来,连首座的张奂也有些微醺。
不少人离席去到上位,和太常大人还有孔融攀谈,偶有挤不进攀谈圈的人来找曹班,问她现今官职,得知曹班在东观校书后,就会夸奖一番曹班年少有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然,被围在人群中间的老同学孔融从头到尾都没有给曹班一个眼神。
曹班乐得轻松,默默找了个无人的角落,一边啃着麦饼,一边四处打量。
初夏的天气很好,阳光温和,草木丰茂,听说这处庭院是张奂的私宅,曹班想到当年在洛阳那处荒凉凄索的院子,不由有些感叹。
“时移事迁啊——”
“物是人非啊——”一个声音同时在曹班耳边响起。
曹班转头,是一位看起来比她还年轻的小郎君,大约是在座某位的亲属。
小郎君生得明眸皓齿,见曹班看过来,主动与她攀谈道:“我见郎君似乎很喜欢吃那麦饼?”
说完指指不远处,曹班席案上的空盘子。
确实,在场诸君,只有曹班案上的盘子空了,大部分人似乎都一口未动呢。
曹班回头笑道:“谈不上喜欢,只是有些怀念罢了。”
小郎君歪头:“何解?”
曹班目光看向远处:“家中久不见这样的吃食了,可如今还有许多人,吃上一口麦饼都是莫大的奢望,我心怀愧疚,只能将自己盘中麦饼吃完,好好记住这样的味道。”
小郎君还没说什么,身后却突然有一个声音道:“嗤,吃不起就是吃不起,腹中饥饿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何必逞这一番口舌。”
两人回头,见说话的也是一位郎官,方才就坐在曹班席位旁。
小郎君状似疑惑,反驳那人道:“可我看他的穿着,不像是家中吃不上麦饼的。”
那人被比自己年龄小的驳斥了,似乎觉得有些下了面子,不由拔高了音量:“谁知他家中是不是就这一件衣裳能拿得出手呢?”
说完他也没伸手,抬抬下巴道:“喏,你看边缘的颜色,这都洗了多少次了?”
似乎是这边的声音太大,引起了前面的注意,那边原本有些乱哄哄地辩经声突然停了下来,只听张奂带着酒气大喊:“曹班!曹君实!躲哪里做什么?过来!”
语气虽凶,但是谁都能从中听出来这语意中的亲近。
方才在背后说曹班的郎官立刻变了脸色,而旁边的小郎君似乎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睁大眼睛立刻看向曹班。
院中一时无比安静,曹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款步上前,恭敬地向张奂执下属礼节。
张奂完整地受了礼,随后一拍曹班的背,大笑道:“你小子。”
曹班被这重重一掌拍得肺疼,只得道:“太常大人。”
原本安静的氛围又活络起来,有官员上前,问张奂,张奂便介绍:“这是曹巨高的二子,师从扶风马季长。”
曹嵩现在是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在场谁人不知?虽然曹嵩属于宦官后人,可是师从扶风马融!门徒千人的经学家!这可是出名的通儒啊!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根本不正眼看曹班的官员,都主动上前来和曹班“交流学术”。
在场最震惊的,莫过于刚刚吐槽曹班吃不上麦饼的郎官了,开玩笑,管盐铁的主官家中要是都吃不上麦饼,那我大汉就要凉了!
而最尴尬的,则是一直被人围着的孔融,人群中,突然有人以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道:“咦,我记得,文举和君实,是太学里的同期呀,怎的一句话不说?”
啧,这茶味儿浓得泡八道都纯。
更尴尬的是,有绿茶的地方,往往就有看热闹不闲事大的,立刻就有人道:“总不能是忘记了吧,太常大人方才还夸赞了文举博闻强志呢。”
孔融现场作的那篇赋的确十分长,大概率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过这也是潜规则了,真正能七步成诗的有,但不绝对不多。
顺带一提,曹班自己的赋虽然没有展示出来,但也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过她没有当“文抄公”,这是她主动给自己上的难度,以免以后真面临七步诗困境。
张奂原话当然不可能夸孔融记忆好,那岂不成了阴阳怪气?但是起哄的精华就在于夸张甚至扭曲事实。
孔融的反应则是非常合格的“太常属官”——不予理睬,虽然他本人相当能言善辩,但是刚入职的新人,这种明显挑拨的场合,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但是想来,自己从未得罪过他,那么对方装作不认识,就是一种划清界限的态度了。
然而孔融这边沉默以对,曹班这边就有人煽风点火了。
“君实似乎也不记得文举兄了?”
在曹班接下来的谋划中,是可能与孔融发生冲突的,因此不打交道对曹班来说是上策,既然上策选不了,那只能求中策,暂时不要得罪对方。
曹班道:“太学一别,我辗转求学,文举兄以身拄业,时移势迁,观世间人事,容貌变化都是有的,有多少能够维持本心不变呢?我和文举兄一贯而终,故而无所谓新旧,自然也不存在叙旧了。”
曹班这么一提,大家才想起,孔融之前因为庇护名士,得罪了中常侍,差点下狱,最后却被皇帝亲下旨赦免,再一想,曹班作为众人中年纪最轻的,一番言论不卑不亢,若是再起哄,反而落了下乘,这才饶过两位年轻人。
另一边,无人在意的交流,一位“小郎君”的目光越发明亮。
曹班在雅集上填饱了肚子,出了院门,明显见到门口那个货郎不对劲。
“拙劣的伪装。”曹班拿起货郎筐子里的一枚野果,在袖子上擦擦,一口咬下,差点没酸掉牙齿。
“主公不问问我为何这样打扮。”
曹班还是把那枚酸果吃完了,不死心继续在筐子里挑拣。
“我不问,你总会告诉我的。”
符柯仰头,手里的狗尾草一弯一弯:“怎样,见到没?本人如何?”
曹班皱眉:“什么本人?”
符柯诧异:“没见到吗?”她一跃起身,“主公不是为了见她才来的雅集吗?”
曹班见她反应这么大,更是一头雾水。
“谁啊?”
“蔡琰啊!”
第68章
吕布在段宁手下的每一天都在刷新他的三观。
为什么军队里对卫生要求那么高?
为什么需要背诵那些让人一知半解的“条目”?
为什么军队里隔一段时间就有各种奇怪的“考核”?
每一项他都无法理解, 但每一项又都让人莫名觉得合理。
事实上,段宁的这支镇北军事就是现在公认的天子之师,百战百胜的强兵, 这是整个并州有目共睹的。
当初吕布和三个朋友一起报名,最后只有他一人被选中, 为此他还得意了好久。
可自从进入军营后,他就一直处于“备训”状态,这可把他憋坏了。
吕布在接受征召之前,原本他承接亡父的职务,在马场替人看马。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差事, 养活一家上下不成问题, 可是后来一天夜晚, 马场突然跑了二十多匹马,负责的官员念在他父亲的份上, 只罚了钱财,小康家庭却因此一夜返贫,母亲生病无法医治,不久也病故了。
好在吕布是个坚强的孩子, 没有了稳定的营生,他就靠帮人干活糊口,又活计的时候, 他就替人养马、跑腿、运货,没活计的时候, 他就自己去打猎。
两年下来, 竟然还积攒了一些钱财, 只是年龄虽长,身材反不如从前健壮了。
就在他以为,日子会这样忙碌地过去时,来自北边的异族再次将他平淡的生活。
羌胡大军南下,汉军节节败退,他的朋友们年纪比他大些,都被征召加入作战,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因此就将多余的钱财全部散了出去。
战争久久不停歇,他作为并州人,又在马场出身长大,见着情况怎能不急?可奈何他根本不到服兵役的年龄,连上战场杀敌都不行!
直到那日,他听闻远处金鼓齐鸣,正在城中运粮袋的他,不自觉随着人流,往城门涌去。
蔽日旌旗下,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踏过护城河,进入城内。
“这是谁的军队?”他在嘈杂的人群中发问。
然而他的声音被人群的欢呼完全淹没了,百姓们都在振臂高呼胜利,眼前的色彩令他头晕目眩,长戈阵列之后,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位身披火红大氅的将军。
“一位……女将军?”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军队入城,消失在尘埃后,号角声却久久不息,扣人心弦。
旁边一位抱着孩童的妇人终于注意到这位目光呆滞的年轻郎君,笑道:“这是讨羌将段宁的军队,刚刚得胜而归,听说会在城外驻扎下来,和南面的军队包夹异贼!”
“讨羌将段宁?”
“是啊!”妇人掂了掂怀里的孩子,想去弯腰拾包袱,吕布主动拿过:“您要去何处,我帮您,您给我说说这个段宁!”
妇人道:“谢谢小郎君,我其实也是听说的,据说这段宁乃是九天玄女投胎转世入段家,段母生段宁前一夜,梦见金戈划破腹部,腹痛而醒,生段宁,小女郎手持一狼牙,据说有那狼牙庇护,她此身金刚不坏,是天生的女将啊!”
吕布将妇人送到地方,妇人道:“可惜我家中无余粮,不能做谢礼,但是我可告诉小郎君一个消息,我听说镇北军征兵,年满十四即可一试,你不如去试试?”
吕布就是因为这句“年满十四即可一试”,兴奋地去应征了。
可谁知道,征兵处的将军却说,年满十四只能入预备役,他不服气,还和那姓马的将军发生了点口舌。
“口舌?不是在榻上躺了两日吗?”难得的休息时间,旁边的士兵听完吕布一番讲述,调笑道。
吕布不开心,但是吕布说不过别人,因此吕布只能不开心。
但很快,吕布又开心了。
马腾一进来,士兵们立刻立正行军礼,马腾点了点吕布,道:“快,收拾一下,随我一起,将军和段公要去见刺史。”
这是他成为预备役以来第一次执行任务!
周围的士兵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其实明眼人都能瞧见,将军对他的“格外”严格的要求,其实是看重他,唯独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
吕布和马腾是没有资格见刺史的,只能在廊外站着等候。
和上级站着一起,吕布有些紧张,努力挺直了腰杆,不想在马腾面前露怯。
结果另一边刺史府的一个护卫却在和吕布使眼色。
“阿布!”
吕布听见了熟悉的人声,但是他现在在执行任务!这段时间的训练下来,他知道执行任务的时候,是不能分心的,因此又克制自己不去理睬对方。
那护卫似乎以为吕布没听见,更大声喊了一次,引得其他刺史府护卫纷纷侧目,连马腾也看了他一眼。
吕布更加目不斜视了!
“啧。”护卫这下可以确定,吕布是真不愿意搭理他了,他一时有些心虚。
吕布是他在运草料时候认识的“朋友”,当时羌胡来袭,吕布说,愿意上战场杀敌而缺钱财的,他都愿意资助,自己就去和吕布说了,结果吕布对别人都是直接赠与,唯独到了他就变成了“借用”。他心怀怨恨地应了,后来靠着这笔钱,费尽心思走通了关系,留在了刺史府。
如今吕布不光自己参军,还进入了百战百胜的镇北军,马腾马将军他此前见过许多回了,听说是段宁手下最得力的武将,吕布能跟着马腾一起来刺史府,岂不是说明他很得段宁信任?
他自认为吕布是个有勇无谋的傻大个,当然见不得对方比自己有前途了,他了解吕布的性格,思来想去,干脆走到吕布身边,小声问他:“你怎么进到这娘子军来了?”
吕布一向是最不愿意屈居人下的,他这般话,不论吕布是不是认可段宁,都可以将他激怒。
这可是刺史府,只要吕布闹起来,他就有办法给他关起来,这样也省得自己惦记借钱财的事情。
他自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不至于让旁边那个比吕布还要高出一头的马将军听见,可谁知他话音刚落,吕布和马腾都齐唰唰地看向他,他当下就有些腿软,可看到吕布的拳头已经举起来了,他又硬生生忍住了。
谁知,就在他以为自己计谋得逞的时候,房间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声,廊外刺史府的护卫们立刻各归各位,马腾和吕布听见段宁的声音,也肃穆以待。
很快,须发花白的段公段颎先大步跨出来,段公的护卫率先跟上,马腾和吕布没有动,段宁随后出来,马腾赶紧跟上,再然后才是一对刺史府的护卫护送。
段宁追上前面的段颎,段颎眉头紧锁,面色涨红,显然是在生气,一行人浩浩荡荡,刺史府护卫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性格暴躁的段公盯上,像上次某位倒霉的护卫一样,因为衣冠不整被段颎当场批驳后,让刺史逐了出去。
段颎一直走到门口,身后的刺史府护卫刚想松口气,就见段公脚步一顿,对着守门的侍卫上下打量一番。
守门的侍卫脸色瞬间煞白,只听段颎冷笑道:“看门犬的装备,都比前线的士兵要好。”
侍卫当即吓得松了手,手中的长戟掉在地上,戟头磕在石砖地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后面的护卫首领给这侍卫猛使眼色,侍卫误会了首领的意思,犹豫地想去捡,才一伸手,就被段颎狠狠一脚踩住,侍卫发出痛苦地哀嚎声,但是现场无人敢言。
如今并州人都知道,皇甫规靠不住,要想赶走羌胡,还是要靠段氏,段公和段宁在并州的声望,甚至超过了刺史。
“软骨头。”段颎一喷鼻息,不屑地嗤道。
直到回到城外的营帐,段颎才终于松懈下来,将厚重的外袍换下,对段宁道:“如此下去,并州必乱。”
前线作战的士兵无法得到质量合格的铁器,于此同时,边郡和羌胡的铁马走私又屡禁不绝,段颎此次就是要和刺史提议,采取强硬的手段管理边境走私的问题。
“他不会管的。”段宁道:“如今铁器的管理和营造都在郡国,如果不是刺史有意,边郡的铁器走私绝不会有如此大的规模。”
“凉州之前就是如此,并州看来也是一样。”
段颎恶狠狠道:“这些贪官污吏,杀一百次都不够解恨的。”
段宁冷冷道:“祖父,铁官必须是自己人。”
段颎知道自己孙女从前在凉州的“战绩”,但是并州不比凉州,段颎在这里没有亲族人脉帮衬,段宁在这里也没有田庄,铁官不是他们想换就能换的。
“这种时候,还是要相信长辈。”见段宁面露杀气,段颎突然笑着,拍了拍段宁的背。 ——
“没问题吗?需不需要帮忙?”
得知姐姐那边的情况,曹班道。
吴声和贾诩他们已经顺利抵达交州了,虽然布局还需要一段时间,但如果有必要,他们也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用南方的资源,支援北面。
“确实需要,不过不是直接运武器。”段宁道,“这次必须斩草除根才行。”
姐姐这样一说,曹班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人心有灵犀,很快将计划定了下来。
“哈哈哈哈!所以你居然没认出对方是女生?”经年未见,姐姐的性格真是越发豪爽了,曹班有些后悔和姐姐说蔡琰的事情。
曹班叹气:“其实有点第六感,只是她确实伪装得很好,估计也是经常做男装出游的,有一套成熟的诀窍了。”
“那怎么说,你真要娶她?”
“怎么可能,我已经书信丁夫人和曹嵩了,我现在对外就说订了娃娃亲。”
“能行吗?曹嵩靠不住,不会露馅吧。”
“放心,我不会长居洛阳。”
第69章
段铭的心情这两天经历巨大的起伏。
妹妹段宁书信告诉了他并州铁官贪墨一事, 他不够资格参加朝会,因此写了一封奏议,表达对边郡铁制的不满。
没想到皇帝对他的奏议大为认可,亲自下旨,换掉了并州的铁官不说,还将他调到了大司农下属铁市官。
皇帝这边的想法很简单, 如今盐铁归郡国管理,铁市官已经是个空架子了,但是既然年轻郎官有想法,就应该给他机会不是?
当然皇帝自己也是存了小心思的, 他能接触到的官员基本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子, 虽然人人口呼万岁, 但是真正重视他想法的能有几人呢?
这种无实权的位置,他点了就点了,想必就算太傅也不能说什么。
而被他亲自提拔上来的官员,他就有借口多多召见,以此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
皇帝的小算盘是打得啪啪响,但是他没想到, 这些人就连一个小小的铁市官,都不肯顺了他的意。
对于段铭来说,这* 样的机会简直千载难逢, 不说别的,能够面见皇帝, 表达出自己的政治主张, 就是多少同龄人根本不敢想象的啊!
但是很快, 段铭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人生的第一份弹劾,居然来自他的好友,同期任郎官,现就职于三公曹的卫召!
“他就是嫉妒!嫉妒我走得比他快些!”段铭气愤地对自己的妻子道。
妻子史砚奇道:“可是听你从前的描述,卫郎君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段铭狠狠道,“从前在尚书台,公务繁忙还不觉得,如今方知官场无友谊!”
“……他弹劾你什么?”
段铭声音带着愤懑:“他说我年纪轻,当不起这么重要的职务。”
“他后来有同你解释吗?”
“没有。”他突然泄了气,“我找了他几次都不肯见我,想来是有些心虚吧。”
两人沉默相对,史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知道丈夫在为这段突然破裂的友情而伤心,但是她不在其中,也理不清其中关节,只能安慰丈夫:“如今边郡战乱频频,这铁市官有名无实,也不一定就是个轻松差事,你骤然被县官点起来,所有人都会盯着,还是专注于自己的差事,务必事事小心。”
如果只是卫召小小一郎官的弹劾,那么皇帝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但是当大司农,新铁官的直属上级也抗议时,皇帝就要闹了。
小皇帝闹的方式很直接,他找到了待他如亲子的宦官,中常侍赵忠哭诉。
赵忠用手擦干小皇帝的眼泪和鼻涕,道:“哎,可怜见的哟。”
小皇帝抽噎道:“他们,为什么都反对朕。”
赵忠道:“并不是人人都和宦官一样,住在宫里,依仗陛下生活的。”
“那怎样才能让他们必须依仗朕生活呢?”
赵忠道:“清流举孝廉,通过察举来到陛下身边,但是他们却称呼举荐他们的郡国太守、察举他们的太常大人为老师,士兵们应招入军营,替陛下扫清羌胡,但是他们却只认得军中将领,而不知有君恩庇佑才能得胜凯旋,所以文臣不是陛下的文臣,武将不是陛下的武将啊。”
小皇帝一听,有种朕的江山要完的既视感,更加想哭了:“……是哪里错了呢?”
赵忠一边给小皇帝按腿,一边道:“必然是选人的方式错了,奴婢是宦官,不懂朝事,但是光是听闻也知道,常常有人在朝会上,给陛下谏言,要求更改选人用人的方法,陛下想必也有采取的,但是改变之后选上来的人,有几人是陛下见过的呢?”
小皇帝越听越认真,见见收了鼻涕眼泪,催促道:“阿母快说!”
赵忠笑道:“陛下这话我们私下说就好,要是让外面的人听到了,奴婢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小皇帝笑着做了个捂嘴的姿势。
赵忠道:“我有一计,陛下前几日不是说宫中无趣,想要出去玩吗?”
皇帝的眼睛瞬间亮了。
“哎,陛下天子之躯当然是不能亲自去外面腌臜之地的,”皇帝刚露出失望的表情,赵忠又道,“但是我有一计,既能让选上来的臣子都听陛下一个人的,也能让陛下在宫中,就能体验到在外面一样的乐趣。” ——
曹嵩本身对铁市官的人选并不在意,皇帝亲召点了段铭,按理来说,他只需要俯首赞叹陛下圣明就好,毕竟铁官一不是实职,二也不是他的人。
没错,他自认为在朝廷中,属于独立于清流和宦官的中立派,虽然很多人因为曹腾的关系,认为他属于宦党。
上一任的铁市官是清流一派,在他手下活儿干得不多,倒是时不时给自己这个直属上级上眼药,他为了名声,不但不能“开除”他,还得虚心接受下属的批评教育,相当憋屈。
这次被点来的段铭是都乡侯段颎的孙子,段颎一个常年在外打仗的武夫,大约是走了太尉的关系,想给自己孙子谋个前程,既然如此,他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当然没问题。
况且这段颎也是个相当上道的,皇帝的亲召在常朝上下达之前,段颎的“谢礼”就已经送达府上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同为九卿的太常张奂突然拜访他。
张奂是朝廷内出了名的“铁血”清流派,为了找曹嵩,还专门领着自己两个儿子,张芝和张昶上门。
第一次党锢之乱时,曹家双子与张家二字有“劝学”之谊,这是早在街坊里传遍了的故事,曹嵩想维持中立人设,也非常欢迎对方上门,为此还拉了曹操出来接客。
曹班来到洛阳将近半年,曹氏双子不睦已经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的事情,但是双方在被问及时,都避而不谈,两个当事人年龄还小,而曹嵩又身居高位,因此在史书上,被专门记载的“融帝脱曹自立”,此时并没有引起多少关注。
张奂这次上门的理由就一个——换掉段铭。
曹嵩现在也是官场老人了,不需要对方解释,自然就能明白。
张奂和段颎皆是凉州将领出身,但是作战理念和形式风格截然不同,所谓王不加王,又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张奂本人虽然瞧不上曹嵩,但是只要可以让段颎不好过,他们就可以合作。
当然曹嵩也不是吃素的,你让我换掉皇帝亲点的人,可是让我打皇帝的脸啊,这种掉脑袋的事情,我可不敢!
张奂当然知道曹嵩不会轻易松口,都知道宦官胃是填不饱的无底洞,不给点好处怎么行?
张奂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先去外间,又看向曹操。
曹嵩却没有让曹操出去。
张奂有些不满:“巨高很看重阿操。”
曹嵩骄傲道:“他以后也是要想我与父亲那样,为汉臣为汉室,正是需要学习的时候呢。”
张奂打心眼里不觉得宦官配自称汉臣,但是人在屋檐下,他当然不好反驳。
而一旁的曹操听到这话,反而有些不是滋味儿。
长辈的偏爱,孩子是最敏感的。
从前曹班在时还好,几年分离后,如今和曹班同在一城,却和相隔千里没什么不同,一开始他能进洛阳太学,还能感觉到家中对他的重视,可是如今,弟弟们接二连三的出生,曹德进了太学蒙学,明明成绩平平,却总得父母夸奖不说,最近父亲几乎只会去陪宠姬陈氏生下的五弟曹玉。
父亲有多久没有问过自己的学业了?现在说这种话做什么?
曹嵩当然不知道叛逆期儿子心里那些小九九,本质上来说,他是个活得非常恣意的人,出身富贵,父亲将他的仕途铺平后才驾鹤西去,生命中要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曹班了。
当初他对曹班的感情,也不能说是假的,第一次当父亲,多稀罕啊,整日没事的时候,回家看着两个奶娃娃,心情都好了。
但是后来孩子多了,那种初为人父的心情就消失殆尽了,如今在他看来,孩子是想来就来的,哪个妇人不生孩子?有什么稀奇的呢?
曹班这样摆着一副和“家里”断绝关系的架势,终于引起了曹嵩的不满,但是曹班他控制不了,只能将情绪转移到曹操身上。
好在这个意外已经成为历史了,曹班虽然任了郎官,却是在东观校书,校书最大的出息,也就是一个经学博士,这确实是她当年的志向,其中一定有邓太后的手笔,不过他最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大概是女子的胆识也仅限于此吧。
张奂这边提出的条件非常有吸引力。
“县官也到年龄了,我听闻盛乡侯宋衍有一女,我可以让她入宫。”
年幼的皇帝就是所有权臣的眼中肉,皇后就是那盛肉的铜釜,釜在自己手里,还怕肉跑了不成?
在曹嵩看来,父亲当年通过推举梁皇后,拉拢了梁冀和先帝,而稳坐大长秋之位的,宋氏和曹氏是姻亲,张奂作为太常,人脉比他广得不要太多,这送上门的大礼,曹嵩自然没有不应的。
曹操却在这时,突然站了起来。
“身为汉臣,怎能以一国大事做利益交换?”
第70章
段铭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春风得意不到一个月,就火线下岗,喜提牢饭了。
洛阳炼铁场内的铁器一夜间被盗走半数!
段铭立刻被人在朝会弹劾, 有说应该治他不察之罪的,有说他一上任铁器就被盗, 说不定就是他干的, 要治他盗铁罪的。
最离谱的,还有据说是孔圣后人的郎官,弹劾他辜负皇帝陛下的信任,要治他不忠之罪的。
段铭百口莫辩,他才上任几天?光顾着写关于改革铁市的奏议了,洛阳那个炼铁场就在金市,他从前路过过很多次,但还真没有进去看过。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段铭正在官署里奋笔疾书呢,就被人左右“看护”着,送去了等候审讯监牢。
皇帝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职位的人事变动,能在朝野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但是皇帝现在也学聪明了,他按照赵忠教的, 对群臣们道:“你们要治我亲自提拔的铁市官,意思是说我用人不察吗?”
群臣没想到向来没有什么主见的皇帝,还能说出这种刺人的话,一时无人感回应。
太傅胡广当然不惧怕小皇帝, 率先站出来:“陛下,朝臣皆是忠心为君, 慎言。”
小皇帝不服,如今他真是越来越讨厌这个老师了,成天都是礼法说教,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就像阿母说的,朕已经是皇帝了,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朕的一言一行就代表着礼法,怎么轮得到旁人来管教呢?
不过在朝会上,太傅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皇帝往前坐了坐,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洪亮。
“朕不是责怪诸位,铁市官是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诸位可将弹劾他的笏板交于太傅,有罪与否由太傅定夺。”
“但朕以为,出现这样的问题,还是在于选官上有疏漏。”
“朕决定在西园设谐价选官,诸位不是常说缺钱财修国事吗?如此一来,钱财收归国库,朕得人才,岂不是一举两得?”——
另一边,段颎很快收到了来自孙媳史砚的求助信。
段颎叫上段宁一起看信,信中史砚不卑不亢,坚信丈夫清者自清,但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她已经托娘家关系帮忙奔走,也请段公相助。
段颎将书信烧了,吹胡子道:“哼,死小子就是活得太顺遂了,这点困难解决不了,还要靠老祖和妻子。”
段宁替哥哥辩解:“事先没同他商量,没想到他在那个时候跳了出来,也是出于亲情,担心祖父安危啊。”
段颎用衣袖来回擦拭刀上凝固的血渍,唾弃道:“成不了大事。”
段颎表面上嫌弃,但最后还是为了孙子疏通关系,让人在监牢里多多关照,史砚也得到了一次探望的机会。
夫妻见面双双落下泪来,段铭更是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是我对不起你,砚娘,我若是此番过不去,你,你一定不要嫁,不对,留你孤身一人我哪里能放心啊,要不你还是嫁吧,呜呜呜,你嫁吧,呜呜呜呜,你,呜呜呜呜。”
段铭哭得泣不成声,反而逗笑了史砚,见妻子比之前憔悴了许多,还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段铭更加觉得自己无能,一抽一抽地又要哭起来,被史砚一把捂住了嘴。
史娘子眉宇间的神态无比平和镇定,段铭和她对视,不自觉就安定下来,好像两人不是在牢狱中,而是在初见的白马寺里,隔着两人的也不是坚固的牢笼,而是寺内的白纱帐。
“你放心,看,我这不是都能来看你吗?你的案子现在还没有定论,太尉大人那边有段公在,就算以过定罪,也能求得减刑。”
可妻子越说,他越是心疼,砚娘也是锦衣玉食出身的,如今连累妻子为自己奔走,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
史砚见安慰不奏效,想了想,便换个话题:“你知道吗,卫郎君也一直在为你奔走呢?”
果然,段铭一听便愣住了,随即有些气道:“让他这时候装好人。”
史砚道:“可我看,他似乎不像是装的,接任你位置的聂大人之前就是铁市官的属官,按理如果不是你被皇帝亲点了去,他接任铁市官的位置是最合适的。”
“你还记得,卫召之前弹劾你,不是说你年纪轻吗,这位聂大人年过七旬,可也被卫召弹劾了。”
这么一听,段铭也有些疑惑了,他当时伤心,就是不接受不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
“他弹劾聂合什么?”总不能又嫌人家年纪大吧。
史砚道:“聂大人接下你的位置后,向县官提议,将炼铁场迁至南市,毗邻洛水,说是靠近水源,既方便取用,又便于运输。”
段铭皱眉:“……听上去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
史砚接道:“但是,卫召弹劾他,说炼铁场的矿石和铁器运输都是既定的规矩,没必要大费周章搬迁,这是浪费县官的钱财,做表面功夫。”
段铭思索道:“是啊,况且原本炼铁场离北面的谷水也不远,这理由确实说不过去。”
史砚却四下张望一番,突然压低嗓音道:“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就在这运输上。”
她小声道:“你说,若是炼铁场迁至更便于行船的洛水边,那运多少,怎么运,是谁说了算?”
段铭睁大眼睛:“是,是他们干的!”
史砚摇头:“我只是猜测,还没有证据。”
入口的狱卒出声催促,史砚道:“我要走了,夫君,你可以将此事想一想,然后书信交给狱卒,他们会送至太尉大人那里。” ——
孔融最近有些郁闷,听说皇帝要在西园卖官,他很是反对,这样的政令能够下达,他觉得这和最近又开始作威作福的宦官们脱不了干系。
可是那些长居深宫的大太监们,哪是他这样的小官能接触到的呢?就算他想要和人对峙,也找不到机会啊。
他心想,若是给他机会上奏斥责宦官,他一定能将这些宦官们都骂得抬不起头来。
可这边他不去找宦官麻烦,宦官的后人倒自己凑上来找不快了。
曹班曹君实,邀请他们同期察举的郎官们,一起到南市的酒肆饮酒叙情。
他和宦官后人能有什么交情呢?靠着剥削百姓得来的钱财饮酒享乐,这是他最为不耻的事情。
但是偏偏曹家现在家大业大,听说其他人都去了,那他不去,岂不是被孤立了?
孔融满腹心事地参加这次聚会,席间众人举樽共饮,唯独孔融独坐窗前,被人一把扯过:“一起啊,下次七人相聚,不知何时咯。”
孔融为同期这句话动容,犹豫再三,还是和大家一同将酒饮下。
氛围渐渐热络起来,于是有人借来肆舍主人的埙,呜呜吹响,又有人合歌而唱,原本饮下酒后就兀自猫在墙角的孔融听见音乐,突然大喝一声,撸起袖子,踩上桌案,随着乐声舞动双臂。
手中的酒液倾洒而出,他哼哼唱道:“天地为衣袍,你我皆同裘!”引来众人哈哈哈大笑。
酒至酣时,一股焦糊气味突然从窗外传来,随即便是外面吵闹的人声,从窗户看去,滚滚黑烟随着风,从西面飘来。
“走水了!”只听酒肆外的人声喊道,“是新迁来的炼铁场!”
肆舍内立刻炸开了锅,很快有人提议,去帮忙救火。
众人一拍即合,有机灵的去问店家借木盆,店家也是好爽,直接搬出小罐的空酒坛,大家交手传递,纷纷往起火的地点冲去。
最后走的人发现孔融似乎没有跟上,回头见他已经脸色通红地伏倒在案上,上去拍了拍了他,见人半天不醒,帮他拉上里间的隔帘,抱起地上的坛子也赶紧冲过去。
走进一看才发现,着火的不是炼铁场,而是炼铁场旁边的鼎元观,这道观建此地近百年,是洛阳城百姓连年供奉,因此百姓救火十分积极。
郎官们都年轻气盛,更是一马当先,直接冲进了道观内帮忙疏散人群。
虽然道观是纯木建筑,但好在旁边炼铁场有储备水源,而且因为刚刚迁过来,不少人都在此地帮忙或者围观,因此发现得很及时。
火很快就被扑灭,然而冲进道观内的人们却发现了异样。
道观与新建的炼铁场有一堵共墙,紧挨着墙壁边是一排道教真人像。
其中几尊木雕的真人像被火烧掉了半截之后,里面折射出银白的光泽。
参与灭火的黄袍道士来不及阻止,人们好奇的走上去,就发现藏在真人像后面的,竟然是一捆一捆的箭头!
鼎元观内发现被盗走的铁器!
皇帝为此震怒,下旨将鼎元观的道士全部捉拿下狱,于此同时,段铭的条陈通过太尉也传递到了皇帝面前,当中除了陈情以外,还着重说明了炼铁场搬迁至洛水边,需要加强场内铁器与来往船只之间的运输管理。
皇帝当场宣布段铭无罪,改迁至司空府下属水运官。
张奂怎么也没想到,这聂合吃里扒外,居然还和道士搅合在一起。
原本以他现在的官职,保住聂合是稳稳的,但事情的发展很快超出了他的预料。
太学生集体上奏,抗议铁市官勾结道士,私吞国之重器!
而领头人,正是他最看重的学生——孔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