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西面凉州刺史部之围得解, 北面皇甫规十万大军对抗羌胡的作战却陷入了僵局。
战争苦民,凉州境内百姓流离失所,不少流民涌入三辅,导致三辅治安直线下降。
原本不打算在扶风建立据点的曹班因此改变了主意,盘下市集一处地段和价位都相当“漂亮”的肆舍, 在市集口搭了草棚, 一面施粥,一面收养流民孤儿。
经过汝南和颍川两站的积累,郑玄也靠着他的讲学,攒下一些积蓄,不再需要靠曹班接济,在曹班挑选的市集旁,租下一间院子,供自己和门徒住宿。
成功拜入马融门下后,郑玄问曹班将来的志向。
若是十年前,别人这么问,曹班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方,想治学,当一名和郑玄一样的经学大家。
但是现在,她只能语焉不详地回答郑玄,她的志向, 恐怕很难很难达到。
郑玄长久地看着曹班,意味深长地笑道:“君实说很难达到 ,可是已经知道该如何达到了?”
曹班苦笑着转换话题:“我才多大,先生莫要诓我了。”
郑玄不敢苟同, 老狐狸精眼睛一眯:“君实每次被我说中,都要搬出年龄来说事。”
江芜在陇县局势稳定后,将带去的武部学子暂时留给了段宁,自己孤身翻山越岭,绕路回到了曹班身边。
许褚不在,江芜就身兼了书童和贴身保镖的职责,原本她是拒绝的,但是符柯和段宁都坚持,她最终没办法,只能顶着郑玄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介绍说这是她的新书童。
郑玄抬着眉毛点头:“是是是,如符女郎、粟女郎一般,走路无声无息的书童。”
曹班:
战争导致城防戒严,城与城之间,没有官府的文书不得通行。
她和姐姐现在距离其实非常近,放在上辈子,甚至都没出一个市的范围。
姐姐安慰她,如今战况不定,皇甫规一旦战败,万人大军西取安定,南下三辅都是轻而易举,既然两边都不安全,她们暂时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
曹班知道姐姐说的有道理,陇县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人口流失严重,历史上凉州在这个时期刺史部迁过一次,从陇县迁到了更为中心的冀县,现在想来,大概率就是因为战争。
而姐姐在这场战争中也折了不少人,需要时间修养,作为三大田庄的主人,她也必须坐镇凉州
曹班心情不好,上课也心不在焉,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低气压,郑玄和卢植都看在眼里,干脆拉她出来散心。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马氏的学堂也不授课,市集沿街的酒肆都是满座,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位置的坐下,酒水冰凉寡淡,小食是焖麦饭,没有放盐,实在称不上好下口,郑玄两下把酒斛喝见底,曹班出门吃饭自带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旁边的江芜则干脆趴在了食案上睡觉。
“你们说,那段家女孙段宁,当真如此厉害?”
听到姐姐的名字,曹班这才有了反应,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几个食客坐在一圈,听他们的话,正是在说陇县大捷。
三辅境内人心惶惶,战争也成了右扶风百姓探讨的热门话题。
“据说其年不到十五呢!”
“她在我们凉州可是很出名的!早年包下了武威的盐场,招人采盐和胡人换粮食,每日20钱,还包一餐热食!”
“哎呀呀,你说,这刺史都跑了,让一个女郎冲锋在前,这传出去,凉州儿郎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要我说啊,她段宁一个女郎,如何能射下敌酋首级?我总觉着这里面没那么简单!”
感觉到身旁的人似乎动了动,曹班看向保持原姿势,埋首趴着的江芜,见青年的耳朵动了动。
确实不简单,我们小江也出了力嘛。
谁知那说话的人,却突然压低了嗓音,和他的同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这段公特意让自己留在凉州的义羌叛了,给她女孙刷个好名声,然后这边皇甫规一旦战败,两相对比,他段颎在朝中,就比皇甫规占上风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 ?
曹班听着满脑子问号,旁边江芜则整个人挪向了窗边,连着耳朵也埋在臂弯里了。
“荒唐,实在荒唐。”卢植摇头道,“皇甫规若败,三辅凉州皆危,于他段颎能有何益处?”
却听另一边也有人,对这番言论提出了反驳。
只听一衣冠整洁的年轻公子站起身,走向那群人道:“想来诸位家中无人入仕,且不知为官需要回避本家户籍吗?他段颎在凉州何来的兵力?”
可不是嘛,曹班心道,端起酒杯抿喝了一口,趴在桌上的江芜也重新露出了耳朵。
只听那公子神秘莫测道:“况且刷声望为何给女孙不给家中男儿?定是那女孙有什么,寻常男儿都不具备的特别之处!”
大堂内被讨论声吸引的食客,都因为他这话,纷纷凑了过来。
却听那公子压低声调,没有丝毫降低音量道:“定是那刺史府长史,被那段女郎的美貌吸引!自古女子误国!两人合力将刺史杀掉,再以逃跑之名构陷刺史!”
你他爹的!
“君实兄!”卢植惊呼。
曹班拍案而起,郑玄拉都拉不及。
所有人目光立刻转向了她,那位公子见起身的是这样一位年轻小郎君,又见其貌有损,不由心声鄙夷,存心挑衅道:“这位公子可是又其他高见?”
曹班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冷声道:“你在酒肆里一句言语,就将将士们在战场上浴血拼搏的努力全部抹杀,段公为大汉讨羌,其女孙承其之志,护凉州万民,刺史府长史大人乃朝廷命官,身负君恩,遭你这般污蔑,你敢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吗?”
那公子没想到这小郎君如此伶牙俐齿,这般帽子扣下来,谁能担得住?但是这会儿所有人都看着他呢,他要不驳倒对方,以后在扶风可怎么混?
他强作镇定道:“那你说,此中若无阴谋,陇县如何能在孤城被围之下,获此大捷,她一女郎,又如何能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
曹班知道对方在转换话题,但这种时候,就算下一个问题她能回答,上一个问题她也必须点一下。
“既然公子无法对前述言论负责,就应当在此地,当着大家的面,为你的妄意诽谤道歉才是!”
郑玄坐在案旁,起哄道:“道歉!道歉!道歉!”
卢植从未见过曹班这幅样子,自相识以来,他还以为这只是个话不多,安静又内敛的清秀的郎君,他还疑惑为何自己的好友郑玄要与其结拜
起哄的人越来越多,那公子面红耳赤小声快速道了歉,继续不依不饶道:“那你也回答我的问题!说,说说看!他们用的是何战术?”
卢植有些担忧地看向曹班,这曹二郎在经学方面确实是通达古今,但是行军用兵方面,非段氏和马氏这样的大家不得其道,他就算已经在马氏学成高级弟子,也只是初见其门道啊
却见曹班双眼直视那人,丝毫不怯道:“五千羌兵原计划攻安定郡,故凉州刺史派兵驰援,却和敌转道攻陇县的骑兵正面相遇,战败之后陇县无兵可用。”
“危难之际,段宁传信安定郡太守驰援陇县,又令其麾下田庄部曲尽出。”
这番描述说的,尽然和她亲身经历了这场战役一般,卢植有些难以置信,看向了郑玄,却见郑玄一副得意的表情,看着让人有些牙痒痒。
“陇县大捷,对于身处其他州郡的百姓来说,这只是一场扬我国威的胜仗,但是对于陇县百姓来说,这只是苦难的开始罢了,孤城被围想要取胜谈何容易?如今凉州的流民已到三辅,这些诸位难道都看不见吗?”
曹班的话语掷地有声,那公子身边已经有一人在拉他的袖子,想劝他算了,但是他却甩开伙伴的手道:“那,那段宁,是如何能在万军之中取贼首级的?”
这话其实也道出来在场许多人心中的疑问,他们不一定都是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是看热闹就是要这样才精彩,人们又纷纷看向曹班。
曹班看向身旁,趴着一动不动,一点声息都没有的江芜,又转头看向那位公子。
“五步射面,除了长期的、专业的射艺训练外,还需要速度。”她的声音冷静,已经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速度?”公子表示不解,“何种速度,能让经验丰富的羌贼都无法察觉?”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支凉凉的手,带着寒气,突然从后面攀上了公子的脖颈。
“像这样——”一个幽幽的声音,出现公子的耳畔。
摸着他脖子的手没有用力,只是若即若离地上下滑动,仿佛是对待某种极为脆弱的东西。
“这样的,速度。”
公子惊惧地扭头,对上江芜入深渊幽邃的黑瞳。
第52章
第二日, 正是马融门下一年一度弟子考核的日子。
早上一出门,曹班就感觉自己右眼皮狂跳,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曹班和郑玄现在是初级弟子, 需要经过两次考核,才能升为卢植那样的高级弟子。
“初级”班的授课, 和曹班在太学蒙学接受的课程内容差不多, 都是经典的品读和背诵,这对曹班和郑玄来说都太浅了,也不是他们拜入马融门下的目的。
“中级”班的授课,才开始真正触及马氏族学核心,课业涵盖君子六艺,马融治学与其实众多儒家门派不同的一点也在这里,他认为除了文治,武功也是极为重要,不可荒废的。
至于卢植这样的高级弟子,其实不太存在“班”的说法了,他们在马融门下求学更为自由,有些已经举了孝廉, 不久就要去各地任职,有些继续留在扶风郡,与慕名而来的各路名士交流切磋。
这种培养模式有点类似曹班上辈子的准毕业生, 可以找实习,也可以继续留校做课题。
这样的分班听起来有背“有教无类”的儒家教育主旨, 但其实放在马融这里, 自有他存在的合理性。
作为当世大儒, 想来求学的弟子何其之多?马融既不能全部接纳,又要打出名号, 就必须尽可能收纳学子。
因此这样分班之后,若只想来刷个“马氏门生”头衔的,就可以在初级班待一遭跑路,出去也可以说自己是马融的学生,两方受益。
若是真正有志于学的,那么通过这样两次考教,进行学问和价值观的双重筛选,将志同道合的人才留下,再对其进行资源倾斜。
这么一盘算,自己的格物院如今人数逐渐扩大,也必须找个时间统筹规划一下才行
卢植目前无官在身,平日就是走访各位名士,没事的时候陪着好友在马氏上上课,顺便刷一下作为学长的存在感。
见曹班面露不安,卢植以为她是担心考教不过,安慰她道:“君实兄尽管放心去便是,不过是初级弟子到中级弟子的考课。”
他招手,示意郑玄也凑过来,四下望了望,随后小声道:“实不相瞒,负责考课的高级弟子,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郑玄和曹班同时瞪大了眼睛,看不出来啊,这卢子干不是最为刚毅的吗,还能愿意做这种事?
卢植见二人这般看着他,不由地有些面热,轻咳两声道:“就算不走门路,相信以你二位学识,成为中级弟子也不成问题。”
“不对,要我说,就是有些高级弟子,学问也在你们之下呢。”
将二人送到了平日授课的地方,卢植就先行离开,去约定好的酒肆等他们。
曹班和郑玄一同入了正堂,掀开厚厚的门帘,里面已经有一些提早来等候的弟子了,隆冬时节,不少人耳朵鼻头冻得通红,离火盆进的席案已经有学子占了,曹班他们只能在窗边有些漏风的地方坐下。
将升班考放在这个季节,其实是照顾了不同家境的学生。
毕竟像曹班他们这样能脱产学习的还是少数,尤其是能来学习的都是家中男丁,如果不是世家子弟,往往是要一边学习,一边给家里帮忙的。
冬日万物归寂,反而是这些寒门子弟奋发追赶的好时节。
学生们被一个个叫上去问问题,当着众学子的面,通过与否大家心里基本都有数,因此某种程度上说,能不能过,就看这问题出的简不简单。
轮到郑玄的时候,高级弟子问他如何理解《左氏春秋》中,“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
这是出自秦晋崤之战时,晋国统帅先轸与大夫栾枝关于是否应该攻秦时,主张攻秦的先轸驳斥栾枝的一段的话。
若是单纯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两方争论,最后晋襄公采纳的是先轸的意见,因此只要从支持打秦国的角度分析即可。
但是马氏考教这个问题,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首先相邻的陇县才刚刚打了一场对羌胡的胜仗,而这批羌胡,又恰巧是之前镇守凉州的张奂打赢之后放走的那一波。
如今羌胡还有万人大军如剑一样悬在三辅的北方,马氏用这个问题来选进入核心圈的门生,不得不让曹班怀疑,马氏也和段颎一样,在对羌问题上,是强硬派。
再有就是,晋当时正处在晋文公的国丧期间,因此栾枝认为此时攻秦,是对国君的不尊重,虽然说先轸最后还是反驳的了栾枝,但是巧了,他们如今不正也是在汉桓帝的国丧期间吗?
想来虽然家乡是前朝古都所在的三辅,但是屡屡遭受外族的侵略,作为东汉名将马援的后人,马融重视武功也可以理解了。
果不其然,郑玄先是完整的将原文争论双方的观点背诵了出来,结合崤之战进行了分析,肯定了先轸的观点,随后结合最近的陇县大捷,以及进几年凉州和三辅对羌胡的战役进行了分析,得出了“羌胡之乱,宜早为之”的结论。
曹班在下面听得津津有味,好吧,老狐狸果然还是老狐狸。
这“早为之”,可以有两方面解释,若是强硬派,可以理解为应该早日彻底消灭,若是怀柔派,又可理解早日从根源上化敌为己,观看对方怎么想了。
果然,负责考课的高级弟子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郑玄行礼退后两步,转身时抬头和曹班眨了眨眼。
曹班悄悄给郑玄比了个大拇指,当然郑玄并没有get到。
“下一位,曹氏”
轮到自己了!
太久没考试,这氛围一到位,还是有点紧张啊。
被念到名字之后,曹班都站起来了,却见那高级弟子看了自己半天,然后让她稍等一下。
这是什么情况?
曹班和郑玄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疑惑。
片刻后,从外面又进来一高级弟子,直接点名曹班,让她出来。
郑玄提出同行,对方看了郑玄一眼,竟然也没有拒绝。
曹班还以为,这是卢植给他俩找了关系,所以才走的“后门”呢,直到进入一个小院,见到了熟人,曹班才知道,她想错了。
院中一身锦裘的华服公子,正是昨日曹班在酒肆里当众驳斥,还让江芜给对方吓出男高音的那位。
院中一个箭靶立在未化的雪地里,负责引路的高级弟子给曹班他们做了介绍。
“这位,是马公的族子马日磾公子,他可是马公最·看·重的高级弟子!”
好吧,右眼皮狂跳的原因找到了。
考课结束,两人在酒肆见到卢植时,卢植正捧着一卷书在看,见到他们进来,连忙上前问他们结果如何。
郑玄叹气摇了摇头。
卢植脸色一变:“怎么可能!连康成兄都过不了?”
郑玄看了曹班一眼,曹班没什么表情,自顾自坐下,撑着下巴,拾起卢植放在案上的那卷书,翻阅了起来。
卢植意识到什么,小声问郑玄:“ 是君实兄没过?”
郑玄点点头,有些无奈道:“君实昨日在酒肆驳斥的那位,居然是马公的族子,你可曾听过他名号?”
卢植回忆了一下,一拍脑袋道:“该死,可是名唤马日磾?”
“正是。”郑玄和卢植一同坐下,卢植懊恼道:“我是知道有这么一人,马公无子,待他如亲孙一般,听说他之前不在郡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郑玄若有所思道:“这八成是回来侍疾的。”
卢植点点头,又小心翼翼看了曹班一眼,见她已经将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书上了,便小声同郑玄道:“那人是刁难君实了?”
郑玄抬了抬眉毛道:“何止刁难,问候了君实的祖父,指责了君实的容貌,最后还让君实射箭。”
卢植一噎,随后大惊道:“这,这,这哪是君子所为?欺人太甚!况且那射艺是中级弟子才会教授的,怎能在这时考课?”
三人一时无话,曹班放下书卷,缓和气氛:“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以此考课我,确实无可指摘,想来我也是不符合成为君子的条件吧。”
郑玄噗嗤一笑,卢植皱眉拍了他一下:“你还笑得出来!”
“这考课一年才一次,以君实的学识,再混在初级弟子中学一年,实在是枉费日月!”
郑玄无奈道:“可我看君实也不怎么着急,是吧,君实?”
曹班摊手道:“我急啊,但是无能为力的事情,急也没有办法,左右我还要在扶风郡停留,今年不行,明年再试咯。”
不能成为中级弟子,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她现在有些理解曹操当初想甩掉宦官帽子的想法了。
她求学很重要的一个目的就是刷声望,在豫州和洛阳还好,出了这些地方,她曹氏出身的背景,完全就是一个debuff。
这个年代名士之间见面,问完出身就是问师出,如果她以后要走名士路线,得名士背书必然是一条捷径。不然学问再好,独自求学也是不可能出头的,要不怎么魏晋那些“隐居”的名士各个形式放荡跳脱,本来就“隐居”了,不做些出格的事情,怎么能出名?
左右初级弟子课业少,她也能趁这个机会梳理一下接下来的规划。
还有就是射艺,之前姐姐劝她学,她一直以眼睛不好为借口偷懒来着,这不,报应来了。
哎,回去之后,找个武部的学生教一教她吧。
第53章
尚书台是东汉办理各项政务的部门, 下分六曹,段宁的哥哥段铭在举孝廉后,经过考核, 三年前被分配在尚书台下的吏部曹任郎官。
离了凉州,在京师缺少人照应的段公子初入职场, 只能从最基层的郎中做起。
郎中是郎官的一种, 比三百石的俸禄,在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几种郎官中,是最低一级的。
在洛阳城的皇宫里,皇帝日常活动的地方称为“禁中” , “禁中”位于宫殿深处,有严格的安保和出入规矩。虽说郎官有守卫宫门,随侍皇帝的职责,但是通常侍郎和郎中是不得入禁的,因此一般也见不到皇帝。
见不到皇帝,自然也触及不到政权核心了,所以为什么能在各宫之间行走传话的小黄门变得如此重要,宦官干政,也和皇帝在礼教束缚下,行动范围有限有关。
这个时期当官,都推崇清流出身,所谓清流,也就是根正苗红的士人,一般选择的都是段铭这样的职业规划,先是在地方察举得孝廉,随后入京考课成为郎官。
考课成绩优秀,运气好的话就可以直接填上官职的空缺, 比如今太傅胡广那样,在皇帝亲自主持的考试中得了头名,就直接从孝廉拜为尚书郎,越过“郎中”的实习期,直接拿到朝廷编制。
但是运气不好的,比如段铭,分配到吏部曹这种比较紧要的部门,人员满额,家中的门路又没走到位,就必须等空编了。
段铭入朝为郎中三年,一直到不久前,才因为新帝临朝而得了提拔,填了吏部曹尚书侍郎的空缺。
要说心里没有落差,那是不可能的,以前他在武威郡,不说呼风唤雨吧,在外面只要报上自己段公孙的名号,谁不敬他三分?
但是皇城内,随便掉下一块牌匾,砸中十个人,五个是达官显贵,三个是皇亲国戚,还有两个是宦官子弟,他段氏算得了什么呢?
记得刚到尚书台任职的时候,他和同期任郎官的卫氏子二人才刚年满十七,也是众人眼中的栋梁之材,两位尚书大人还专门叮嘱同僚要多多照应,并且承诺以后一定着重培养他们呢。
可是后来呢?
他们一直在尚书台干着抄录文书的工作,那些俸禄比他们多的侍郎们,仗着自己经验丰富,经常耍滑偷懒,将自己的活计丢给他们这些郎中,郎中们各个起早贪黑地干活,一方面考核摆在眼前不得不认真,一方面又不知自己以后会被调任到何处,心里不上不下的,很是憋屈。
他经常和段宁通书信,得知妹妹将武威的田庄发展壮大,又在陇西、安定也建了田庄,还专门训练了部曲为她的商路扫清匪寇,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凉州人,就是要过那样恣意潇洒的日子才是,而不是困在书山经海里磋磨人生啊。
祖父段颎近年也越发得朝廷看重,率兵作战屡屡传出捷报,更让他心痒痒的,恨不得立刻投笔从戎,随祖父从军。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清楚,要想当祖父那样的将军,还真得走他现在这条路。
祖父当年也和他一样,先举了孝廉,然后一步步提拔,直到任到了有兵权的都尉,才走上了从军为将的路子。
这么一想,他又有点心疼妹妹了。
妹妹自小聪慧,又有主见,若是为官为将,自然能有一番施展她才华的余地,但是如今哪里有女子做官路子呢?
他不曾将自己的这些烦恼在信中说给妹妹听,好在他现在总算升任了侍郎,吏部曹也是个不错的部门,下来自己好好努力,总能等到机会。
不过近来最让他发愁的,还是凉州的战事。
凉州战乱,妹妹手下的部曲也被刺史府征召参战,他从妹妹最后一封书信中得知,妹妹居然杀了刺史府的铁官!
这换做是别家女郎,借他十个胆子,也是不敢信的,可是这事放在段宁身上,就是莫名的合理。
这不由让他想起,当年在凉州时,与妹妹还有贾文和一起,破获的拿起铁器走私案件。
这么些年过去了,为何贪污之事屡禁不绝,还越发猖獗了?
是因为官员察举不明,或者因为凉州天高皇帝远,给了贪官污吏可乘之机吗?
不不,他在吏部曹任职这些年,官场上的事来来回回也有所耳闻,他觉得,贪墨之事屡禁不绝,绝对不是个别官员,或者个别的地域的问题,非从制度上改革不可。
只可惜他只是个小小郎官,连议政权都没有,更别说这种制度上的改革了,若是能给他机会
他的同期好友卫召出自河东卫氏,两人同时进入尚书台,卫召在更为核心的部门,管各地官吏年底绩效考评的三公曹。因为两人年龄相仿,性格相合,再加上没有竞争关系,卫召成了段铭在职场的好友。
因为知道段铭关心凉州的战事,卫召在三公曹消息更灵通,一有事情就第一时间通知他的好友。
陇县大捷的消息就是卫召下职后告诉段铭的,段铭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两人相约去金市的酒肆喝酒庆祝。
结果在酒肆,就听见有人正绘声绘色的和同桌讲述段女郎万军之中射杀敌首的英勇事迹。
卫召第一反应看向段铭,两人都难以置信,卫召疑惑道:“莫不是凉州还有其他段氏?”
又听那人道,这段女郎不是别人,正是段公段纪明之女孙段宁!
段铭当场吓掉了筷子,他单知道妹妹虎,不知道她这么虎啊!
当下酒也不喝了,回家第一时间写信给妹妹。
然而他还没等到回信,在尚书台埋首苦写的时候,就被他的上级,吏部曹尚书大人直接从公文竹简的海洋中捞了出来,在全尚书台或羡慕或震惊或担心的目光下,接到了皇帝召见的旨意!
段铭那一瞬间,已经把自己这二十二年的人生回忆一遍了。
人生头一回面圣,一路穿过宫禁,却从小黄门口中得知,不光是皇帝要见他,太后也在呢!
这,这
他思来想去,觉得最近自己工作应该没出什么岔子才是啊。
入了内殿,只听御座上那位年轻的小皇帝刻意抬高音调,拖长尾音道:“你可是都乡侯段颎之孙?”
段铭小小郎官不能抬头面圣,只能俯首称是。
又听小皇帝似乎有些兴奋道:“朕听太后说,你的妹妹,有射杀敌首的功绩,传她入宫来,朕要亲自考她!” ——
同在洛阳城,皇宫外面的少年则比皇宫内的快活自在多了。
曹操与“二弟”曹班分别已经有两年了。
祖父的离世对于阿班和母亲的打击,好像比他和父亲更大,母亲被父亲从娘家接回来后,坚持为祖父守孝,与父亲分居。
但是母亲还有曹德陪在身边,曹班则是完完全全的孤身一人了。
从两人间为数不多的信件往来中,曹操得知,阿班在谯县的田庄修养了一段时间后,居然独自西行求学了。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给曹班写信,但是往往他写五封信,曹班才回一封,回信内容也很简单,这让他心里也生了怨气。
他一直觉得,祖父和父亲是偏心于曹班的,小时候在家里,两人都犯了错,罚他总要比罚曹班重一些。
哪有人家里重视女郎而轻视儿郎的呢?
以前他不懂事,再次来到洛阳之后,他终于找到机会,问父亲为何曹班要做男儿养。
“阿班她,不是曹家子。”
“她家人犯了事,所以幼时被抱来我们家。”
曹操听了父亲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纠结的是曹班的性别,不是她的血缘啊!
就算随着年龄的增长,曹操和曹班的长相越发不相像,他也只是认为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罢了,他现在只是和曹班感情淡了,但是他们是亲兄妹这件事,他可从未怀疑过啊!
曹操满脑子疑惑不知从何问起,想到在曹德之前,母亲素来是最疼爱曹班的,曹操于是问父亲:“母亲知道吗?”
曹嵩点点头。
曹操沉默,所以说女子总是心软的,即使是性格要强如母亲,面对一个养女,也能投入如亲子一般的感情啊。
曹操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也不是丁夫人的亲子,他为这个消息震惊之余,又觉得父亲似乎还有事情瞒着他。
父亲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就算阿班不是曹家人,这和曹班做男儿养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以一个养子身份在曹家生活十多年,为何不能以养女身份生活?
曹操想不明白,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种不安不光来自“双生子”的分别,也来自父母。
虽说父母怜幺子吧,但是他好歹是嫡长子,从前阿班在时他们偏爱阿班,但是阿班的聪颖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的,可是曹德明明就是资质普通的孩子啊,母亲从小将曹德带在身边,偏爱曹德就算了,父亲为何也偏爱曹德呢?
说来父亲最近又升官了,虽然同样是九卿之一,但比起掌管外事的大鸿胪卿,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司农明显更有实权。
父亲因此也越发忙碌了起来,比如最近凉州遭到羌胡的入侵,刺史府居然出现铁官偷换箭头以次充好的事情,皇帝得知后大怒,下召命大司农直接选拔可靠的铁官接任。
不少人为此事“拜访”曹嵩,宦官派系出身的曹府门前头一次这么热闹,学中的同期们还为此调侃他。
他担心父亲因权势迷失了本心,想要去提醒父亲,却被父亲痛骂了一番,将许多陈年旧事翻出来,还说他不如*曹德让人省心。
曹操气得不行,和父亲大吵一架,叫上隔壁府的好兄弟袁绍,两人一起去喝酒。
第54章
党锢余波之下,士人纷纷闭门或者隐世不出,太学里士人派系的学子数量自然减少,同时宦族子弟数量逐渐增多,并且行事越发嚣张。
尤其是诛杀了先太尉陈番的中常侍曹节和王甫,身为灵帝近侍, 可谓权倾朝野, 在加上一个赵忠,他们的族人在太学里势力最强,完全压过了以袁绍为首的士人子弟的风头。
但是清流毕竟是清流,宦党虽然强势, 可是上朝参政, 下朝理政的是士人, 舆论自然只会在士人这边。
因此明哲保身,选择跟随曹操这样的宦三代+官二代,就成为许多家境不显的学子的最佳选择。
对于不能轻易打倒的敌人,袁公子的选择是:勉为其难放下身段,和他做朋友。
少年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就是这么来去飘忽,曾经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死对头,在经历了几次太学考教之后,也结下了“过命的交情”,两人成为了能把酒言欢的“知己”。
正月前最后一次考教结束后, 太学里给童生们放了假,两位有权有势的东汉公子哥平日里有的是办法应付师长, 但是年底的考教的不同其他, 几位经师面对面逐一问答, 就算是为了家族的面子,他们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每次考教,都感觉像脱了一层皮。”大冷天的,肆舍里人并不多,曹操让酒肆掌柜将炭盆挪到他们的席位旁。
每次考教完,曹操和袁绍都会来金市最大的这家酒肆喝酒,老掌柜服务态度好是一方面,掌柜家名唤阿飞的小娘子是另一方面。
曹操往遮挡后堂的幕帘方向望了一会儿,心里有点失望。
旁边传来一声略带不屑的鼻息。
“未娶的郎君就是这般守礼节的么?”
袁绍轻描淡写一句话,直接戳到了他的痛处。
袁绍比曹操年长两岁,刚刚娶妻,妻子刘氏乃宗室女,年初的时候曹操跟着父亲去参加了同学的婚宴,回去之后,他和曹嵩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曹操:“父亲,袁绍只比我长两岁。”
曹嵩:“嗯嗯,确实一表人才。”
曹操:“听说他十岁的时候,家中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曹嵩:“是么?不错不错。”
曹操急了:“父亲!我观袁兄娶妻,心中艳羡啊!”
曹嵩大惊:“朋友妻可不兴抢啊!”
曹操一时不知是该为自己拐新娘的黑历史尴尬,还是为父亲拙劣的演技尴尬。
看家里最近迎来送往的样子,曹家想给他议一门好亲事肯定不成问题,也许父亲和母亲是还没看中好的?
不论如何他也是嫡长子,他不议亲,是轮不到曹德的。
况且还有曹班呢,她一女郎都不急,他怎么会急?
真的,他一点也不想娶妻,早议亲也没什么好的,看看袁绍吧,最近和友人们出游的频次都少了许多,几次喝酒,都在抱怨他家里的事情,白白给人当八卦听。
曹操岔开话题:“别说我了,上回你说,你家那位脾性不佳?”
曹操只是随意挑了一个话头,袁绍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妻子的不满,抱怨道:“别提了,要是早知她是这副模样,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
曹操顺着话茬调侃道:“你议亲时才多大?谁会在意你的意思?”
曹操原本已经做好听八卦的准备了,谁知袁绍一反常态,突然对他勾勾手指。
曹操疑惑地凑上去。
袁绍小声道:“所以我最近,又纳了一个。”
不是,他,怎么能?他!实在是!
“她有孕了。”! ! !
“我要当父亲了。”? ? ?
重磅三连击,曹操猛地站起来,一口酒掐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满脸通红,袁绍坐在他对面,满意地欣赏他五彩缤纷的表情。
“父亲因为这事责备了我,但是我也没办法呀。”袁绍说这话的表情,可是一点惭愧的样子都没有啊!
这新妇过门不到一年就纳妾,还让妾先怀了孕,袁绍的妻子又是宗亲,必然是比这妾的母族要强势的,况且听袁绍之前的抱怨,这个妻子也不是个能容人的,这以后宅院里,哪里有安生的啊。
曹操被酒精刺激地鼻腔发酸,也想搬出礼法来教育一下袁绍,门口的布帘突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两个年轻的女郎从外面走进来。
堂内唯一一个炭盆在他们旁边,两个女郎一转过来,刚好正脸对着曹操,走在前面引路的正是掌柜家的女郎阿飞,曹操眼睛一亮,再看走在后面的人,当即一口酒喷到了袁绍脸上。
袁绍再好的素养,这会儿也发脾气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想来揪曹操衣襟,谁知抓了个空,对面这位老弟,已经拦在人家小女郎面前了。
“阿,阿班!!?”
曹班怎么会在这里?
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面前这副容颜,他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再仔细一看,好像又有些不同,明明是女子装扮和发饰,眉宇间却比印象中的,更添了几分英气,举止也更显恣意。
这才两年不见,怎么就和变了个人似的?
“你是曹班吗?”
袁绍还想吐槽友人急色,被这刻在灵魂上的名字吓得条件反射腿一软,屁股砸在了席垫上。 ——
段宁初入洛阳,是哥哥段铭在驿亭接她的。
“这些都是你的行李吗?”段铭看着后面跟着的整整五辆马车,以及段宁身后衣着再朴素也无法掩盖武人气质的三十名“家仆”,
“先头的两车,都是给段兄的,还有我个人迟到的婚礼。”随行的贾诩笑道。
经年不见,这位比自己年长一岁的贾文和,身材和八尺余的自己一样高挑,身形比原来挺拔了不少,眉眼却还是那副精明得能活一千岁的样子。
自己都娶妻多久了,这个贾文和真就一直跟在妹妹身边,说好听点是什么田庄大管事,说难听点连个名份都没有,还有心情操心自己的婚姻。
再看看被两人夹在中间的妹妹,这外面都快把她传成女武神了,怎么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掉?
“后面两辆是一路上买的特产,最后一辆是空的,回程的时候麻烦兄长帮我装满,多谢!”
得,还是那副目无兄长的欠揍模样。
不过他已经过了给妹妹爆栗的年龄了。
“哪里轮得到我来装,等你进宫面圣后,县官肯定会赏赐你的。”
段铭又回头看了一眼妹妹的“家仆”,挤眉弄眼道:“你干脆和县官求个恩典,讨个校尉当当,将这些部曲,转为正兵。”
段宁眼都不眨:“不要。”
段铭不理解:“为何不?县官召见民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况且县官年纪小”
段铭说到一半,突然脸色一变,惊道:“你该不会,想入宫?”
说完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贾诩。
贾诩笑容不变,侧脸和段铭的视线对上:“?”
段铭连忙拉过段宁,压低了声音:“傻妹妹!当皇帝的女人是不会快活的!”
段宁莫名其妙:“兄长想到哪里去了?”
段铭上下打量妹妹,将信将疑:“你,没这意思?”
段宁无奈:“我只是不想放弃田庄,也不想离开凉州。”
段铭这才懂了妹妹的意思,按照“三互”原则,就算妹妹去求官,县官也真的答应下来,她也不能留在自己的家乡。
妹妹年纪还轻,即使手下有私兵,离开凉州独自在外谋生,不说他了,长辈们也是不能放心的。
段宁和贾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其实这是段宁和曹班商议后的结果。
根据符柯从太后那里传来的消息,皇帝见段宁是好事,赏赐是有的,但是具体怎么赏就不知道了。
可能是钱币布帛,也可能是官职爵位。
凉州虽然是四战之地,但是段宁在这里经营多年,没道理为了一个大概率没有实权的官职而换地盘。
姐妹俩在凉州和三辅也可以互相照应,只要不是因为战争,她们随时都可以见面。
因此见一见生母,在那位“名义上的弟弟”面前刷个脸,领一些奖金回去,就是她此行的目的了。
当然,如果皇帝盛情难却,一定要给她官做,她们还有一个主意。
凉州铁官的问题,段宁不爽很久了,州郡营铁事宜归大司农管,这不巧了吗,如今的大司农就是曹班她“爹”曹嵩,到时候给他安排点工作也不是不行。
段宁带来的马匹都是高壮健硕的凉州马,脚程很快,段铭将段宁一行安置下来,也还未到进宫的日子。
哥哥段铭平时是住在皇宫里的,底层小郎官业务繁重,在管理郎官的光禄寺有专门的宿舍,保证郎官们睡醒就能干活。
段宁的行程也很紧凑,她需要去金市见一下妹妹的心腹,也是妹妹手下的情报中枢——符柯。
没想到,符柯还没见到,在妹妹的酒肆里,先见到了曹操。
第55章
“曹班?谁?”
女郎一开口, 曹操就回过了神,皱起眉头。
怎么是凉州口音?
袁绍这时也转过身,看清了阿飞身后之人的容貌。
啧啧啧,这不是急色是什么?
哪有为了和女郎套近乎,说对方像自己阿弟的?
曹班长什么样袁绍怎么会不记得?
圆脸尖下巴,右眼一道疤,性格孤僻,脾气也很古怪,在蒙学的时候总是猫在角落里写写画画,几乎不会到院子里玩,好像就是什么见不得阳光的生物一般,概括起来就是——不!是!好!人!
这个女郎虽然样貌是和曹班很像, 但是两人性别不同,气质也完全不同啊。
虽然说没有像世家女郎般盘发簪花,但是梳成一束高高扎在脑海,以彩线编织其中的样式,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丰神俊逸,不知为何,让人想起了最近传得满城闻名的那位段家女郎。
袁绍和曹操开玩笑:“阿操,莫不是你在凉州,还有个素未谋面的妹妹?”
曹操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袁绍,对女郎道:“实在抱歉,阿班是我阿弟,在颍川求学,久未相见,太过想念,所以有些恍惚了。”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他也有些尴尬,主动提出给女郎的酒水买单。
反正平时出来喝酒,基本都是他付账的,袁公子看着身出名门,在钱财上还真不如他有君子气量。
谁知那女郎拒绝了。
曹操在打量段宁的同时,段宁也在打量曹操。
从两位年轻郎君的话中,段宁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妹妹的便宜哥哥。
曹家曾经想毒杀曹班,甚至在更早以前,生母邓猛女还是贵人的时候,曹操的祖父曹腾就计划通过产婆杀死双子中的一个了。
如今曹家不知道双生子都在世,段宁这个见不得光的亲姐姐,面对曹操这个假哥哥,自然也是没什么好脸色。
如果这是在她凉州,等曹操出门,就会迎来一个麻袋,但奈何这是天子脚下,段宁暂时还不能拿他怎样。
“呵,那想必公子和令弟的感情一定很好了。”曹操邀请段宁在他们旁边的席案就坐,但是段宁没有落座,曹操和袁绍为了展示君子风度也只能这样站着和段宁说话。
曹操刚想回话,又被袁绍插嘴道:“自然,阿操和他的阿弟,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呢。”
段宁眉毛一挑,故作疑惑道:“是么?那可就奇怪了。”
“既然是双生子,为何兄长在京师,而独独将弟弟留在颍川呢?”
这让人怎么解释?曹操因这女郎的外貌对她还颇有亲切感,不想破坏第一印象,况且阿飞这会儿也在看着他呢。
可总不能实话实说,他家那位阿弟是个假郎君,家中能让她离家求学已是格外开明了,哪里还会让她来洛阳太学呢?
袁绍见曹操不说话,在一旁笑道:“女郎不曾读书吧,先生为兄,后生为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弟弟凡事为兄长考虑,以兄为先,这是圣人之言,我们太学学子都是熟知的。”
袁绍一张口,味儿就冲得段宁有点头晕。
“哦——”她拖长尾音,转头对阿飞道:“原来两位郎君,竟是太学学子!”
阿飞也很是配合,点头道:“哇塞!”
袁绍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得意道:“正是。”
曹操还有点后悔,袁绍说的那番话,他可以说得更漂亮,他只是没对方这么不要脸而已!
谁知段宁看向袁绍,眉眼弯弯笑问道:“即是如此,那想必公子家中幼弟也是事事以公子为先了?”
袁绍一顿,脑海中袁术嚣张跋扈的模样浮现出来,当即脸色难看得入咽蚊蝇。
曹操自然是知道袁绍家里情况的,但是为了“知己”的面子,他必须忍住不笑,再加上因为想到曹班,他也没了喝酒的心情,在袁绍辩驳之前,就拉着他付了酒钱,两人匆匆离开了酒肆。
“我呸!”
段宁盘膝坐下,双手撑在膝头,咕嘟咕嘟灌下一碗热茶。
“久—未—相—见—,太—过—想—念—”她捏着嗓子学曹操说的话。
“口区——”
阿飞噗嗤一笑,给段宁添茶:“我没想到段庄主是这种性格。”
阿飞名粟飞,是符柯手下原特勤组一组的组长,在做流民之前,是行武世家的女儿,胆大心细,记忆力奇好,早年曹班在洛阳读书的时候,常常由她带队在谯县和洛阳两地间运送货品和钱财。
格物院一号文出台后,特勤组撤销,人员也进行了一次统一调配。符柯成为了情报部的部首,部首下面的两位副职,一位是吴声,目前常驻颍川情报部大本营,另一位就是粟飞,常驻洛阳。
“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段宁看着茶杯上飘出来的热气,老掌柜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内室,酒肆大堂内,两个女郎相对而坐。
“可能这就是凉州的魅力所在吧。”
“段庄主对凉州很有感情呀。”阿飞状似不经意道。
段宁朗声笑道:“哈!先说好,可别给我来这套啊,咱们要是打官腔,天黑都谈不出结论。”
阿飞一怔,随即也笑了,轻声道:“是我僭越了,等部首来后一起商定吧。”
随着姐妹俩手下的势力发展,人事管理问题成为头等大事,如果不在起步阶段就定好基调,未来两方人手相接处,必然会产生摩擦和麻烦。
但是人事问题又涉及姐妹的身份问题,这个就颇为敏感了。
如今姐妹的生母是当朝太后,皇帝是从州郡找来的,妹妹曹班以郎君身份示人,姐姐在凉州拥有私兵,最极端的情况作为情报部门,尤其是长期在皇宫游走的情报人员,不得不考虑
现在的关键是,姐妹俩是如何想的。
符柯先请示了曹班,曹班传信回来道:以格物院之造物,但求为世所用。
这话确实是主公的风格,但又颇为暧昧,为世所用,如何用?谁来规定谁能用,谁不能用?这之间的差距可大了。
符柯不依不饶,继续打请示,曹班被追问得没办法,知道必须给选择跟随她的人一个答复,彼时姐姐段宁已经拿到官方信印,出发进京,姐姐主动提出,在洛阳和符柯她们面对面谈。
“首先,我不会认回生母。”
当着贾诩、符柯等人的面,段宁给出了她的答复。
这话的意思就是,她不会选择那条最高最险的路。
“段庄主如何保证呢?”符柯丝毫不退让,就她个人来说,在最初认识曹班的时候,她就已经许下了只认曹班一人为主的诺言,这一点不会因为曹班有什么假哥哥和真姐姐而发生改变。
段宁道:“和邓太后见面那天,我会当面和她说明,那日你应该也会在场吧。”
符柯和粟飞对视一眼,点头道:“我会全程陪同。”
段宁不可置否:“这次面圣,我也不会提出在官职或者军职方面的要求,我手下的兵,依然只是“部曲”。”
符柯闻言,终于稍微松了口气。
段宁进京的队伍为了不引人瞩目,马匹并不多,但是符柯清楚凉州三大田庄的战力,武部学子在这些凉州大马前根本不够看,格物院藏了多少惊世骇俗的事物,她作为情报部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若是段宁对格物院有侵吞的意思,以曹班目前的实力,胜算渺茫。
符柯还想说什么,被段宁打断道:“未来会如何,说都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你也不可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只要我们的合作可以给双方带来利益,我们之间就可以签订盟约。”
段宁说完,贾诩招呼手下将事先准备好的合同,人手一份,发给了符柯和她的手下。
“这是我们拟定的盟约,你们先看看,内容比较多,包括确立两边共同认可的职级和军级机制,盟约的约束方式,责任机制等等。”
“其实当下,我如何想不重要,你家主公如何也不重要。”
符柯难得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段宁给她举了一个例子。
“假若这世间只有稻米一种作物,天将大旱,你的主公会如何做?”
符柯不假思索道:“修水利,囤米粮。”
段宁摇头道:“她会种麦。”
“可是您刚刚不是说,世间没有麦”
符柯还没说完,自己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她的主公,在造麦,在造这世间没有之物。
段宁淡淡道:“我们如何选,就要看这世间,还能留下几种作物了。”
由格物院和凉州三大田庄联合签署的盟约正式在姐妹俩的势力范围的三地七郡同时公示。
盟约未涉及姐妹身世等敏感问题,因此不是保密件,内容很多,光是正文就有一百五十多页,附文更是有十三份。
但是对于身处格物院的学子和身处田庄的职工们来说,最直接的变化来自于他们的编号,两方人马编号不再重复,比如贾诩不再是00002号,而变成了00004号。
盟约的全部内容被一字不落地记录在武朝正史《武书》之中,连着原文带附文,因此有戏言道,《武书》有十卷,《盟约》占其三。因此后世在印刷出版《武书》时,为了阅读的流畅性,常常把《盟约》单独成册印制。 ——
正月前,曹操再次书信给曹班,按照习俗,正旦日家中需要祭祖,前两年这件事都是由父亲来做,但是曹班都以失魂症发作为由推辞了。
曹操心里也有些埋怨曹班,但是今年父亲竟然都提都不提这事,看来只能他这个当哥哥的亲子出马了。
由于曹嵩现在是大司农,需要在正旦日当天的大朝会后,侍奉宴席,因此曹家的祭祖需要提前完成。
谁知还有两日就到正月了,家中一切都已筹备妥当,依然不见曹班声影,父亲母亲更是围着曹德转,唤曹操“大郎”,唤曹德“阿盼”,全然一副忘记曹家还有个“二郎”的样子了。
那日在酒肆的场景再次浮现在曹操眼前,曹操直觉父母和曹班,在瞒着他什么,可是细一想,又摸不清思绪
第56章
天还未亮, 小皇帝就被内殿侍奉的宦官从榻上叫了起来。
皇帝经过大半年,已经适应了宫内的生活,但这是灵帝继位后的第一个正旦日, 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身边负责提醒流程的礼官和太监比他紧张多了。
正旦日当天, 皇帝的行程表被排得满满得, 汉代以孝道治国,这第一件事自然是向宫内如今地位最高的邓太后请安。
太后所居的嘉德殿离皇帝的住所有一段距离,皇帝虽然不需要自己走,但是被冷风吹了一路, 也终于清醒了, 和往常一样问完安, 刘宏却发现,太后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太后不喜欢正旦日吗?”
太后恍然间回过神,皇帝现在还未换上朝服,鼻头被冻得有些发红,看着颇为显稚气。
朝会后,云台殿正殿会设宴款待百官, 段家女郎段宁和她在朝中任郎官的哥哥破例列席。
段宁……她的长女……
符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两位女郎的画像送入长秋宫,但是画像终究只是画像,邓太后只能不断在脑海中浮现次女的模样,以此来想象长女的样子。
即使是在深宫之中,她也知道凉州不是什么养人的地方,她不曾见过段颎,只能从宫内流传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对羌胡强硬果决的态度,才想应是家风严苛的性格。
在知道女儿立了战功, 亲自射杀了敌首的时候,作为母亲,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后怕。
宫里的侍女会用向往和崇拜的语气描绘这位战场女武神的英姿,可是她连女儿穿上戎装的画面都不敢想象,如今只要联想到战争,她就会想到段宁,就会想到
太后以身体不适为回内殿休息了,皇帝在小黄门的簇拥下前往台阁区面见群臣。
朝会后,就到了正旦大宴。
段宁和段铭在队伍的最末尾,不说身为女子的段宁了,段铭这样的郎官参加正旦大宴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等待进殿的时候,队伍里频频有人回头看他俩。
段宁是泰然自若,面不改色,但是段铭就没那么淡定了,尤其看到他的大上级光禄勋刘劭也在用好奇的眼光回头打量他和妹妹的时候,他只能将头压得更低,在心中不停暗示自己——我只是来蹭饭的。
段宁踏入云台殿的刹那,就感觉到一道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外面站久了,陡然进入室内,视线还有些恍惚,她看向殿内深处,高座上的华服女子也在看着她。
那就是她和妹妹在这个世界的生母——邓太后。
段宁随段铭之后入席,那道视线也随之消失。
东汉的宫廷宴席自然和寻常百姓家的伙食大相径庭,段氏在凉州天高皇帝远,在规矩上的约束不必京师,因此段铭私下里一直觉得,尚书台的食堂伙食是不如段府的。但是这宫廷大宴还未上来,正殿里就已经能闻到味道了,只有热食能将味道传得如此之远啊!
上餐前,司徒刘宠负责恭颂本朝一年的功绩,小皇帝坐在最上首,也会进行总结性的发言。
随后就是传膳,宫女们依次端着餐食而上,再由大司农亲自位每一桌酌酒。
段铭和段宁的案席离皇帝很远,皇帝和大人们的讲话他需要非常专注才能听个明白,他的好友卫召知道他要参加大宴,专门叮嘱要将皇帝的讲话回去复述给他听呢。
段铭全神贯注听领导讲话,因此就没有注意到,大司农大人手提酒樽缓步至他们案前,抬头见到段宁的刹那,瞬间煞白的脸色。
段宁来参加宴会自然不是毫无准备,宫廷礼仪非常繁复,为了保证兄妹二人不出错,太后专门叮嘱符柯给两人做了培训。
当然,给段铭培训的是宫廷礼官,而段宁的培训则由符柯亲自负责。
除了礼仪外,符柯还交给了段宁一张图——宴席的座次和人名官职。
段宁完全按照礼仪对曹嵩行礼,表情并未有任何变化。
曹嵩则是惊魂未定。
他下意识地往上座瞄了一眼,太后并未看向这边,再看段宁,这女郎虽然样貌与曹班相似,但是肤色偏黑,而且周身气质也与曹班完全不同。
到了段宁这里已经是最后一案了,时间也容不得他多想,他只能收敛心神,回到自己的席案。
正常情况下,皇帝做完最后的总结性发言之后,大家就可以开宴了,但是宫廷大宴与朝会不同,一是许多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或者贵族也能列席,另一方面宴席的氛围相对轻松,上下对答没有那么严格的流程要求,因此总有人耐不住在这个时候作妖。
这次先挑起战火的,是一个武官。
这也可以理解,汉家尊儒,“轻武”算是思想钢印了,因此武官地位天然比文官要低,不趁着人多的时候发难,平时很难找到机会当着皇帝的面表达意见。
段铭和段宁坐在最末尾,猛的一下听到祖父段颎的名字,当即浑身一震,和妹妹对视一眼,赶紧看向上首。
那个武官所说之事,正是如今在三辅北方一带焦灼的对羌战争。
整整三个月,皇甫规和羌胡的战争仍然没有结束,冬季对于百姓来说本来就是一道生死坎,去岁冬季少雪,这可不是丰年的预兆,负责天气预报的太常许训已经连续几次来和皇帝请罪了,若这战争再拖下去,与民与国都是不利。
这话说得条理分明,那武官一把年纪,一边说一边哽咽,声情并茂的样子连小皇帝都为之动容,如果不是礼仪要求,段宁想他也许已经和那位老臣一起抱头痛哭了。
这个武官说话很直接,是那种不需要转弯思考的人话,他的意思也很明白,朝廷应该增兵,将段颎调过来,增援皇甫规。
段铭听到这里,当即就有些激动,然而武官话音刚落,又一个文臣站了起来,提出了反对意见。
这位文官深谙辩论的技法,先是肯定了对方战争伤民的论点,随后就对方这一论点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战争伤民,所以我们应该立刻和谈,停止战争。
皇甫规和羌胡的这场战争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就是因为皇甫规贪功恋战,和羌胡打得有来有回,朝廷应该下令,像之前张奂对羌胡那样,俘虏奸恶的首贼,适当给予余下的羌胡一些好处,他们感念汉廷的恩德,自然会回到草原。
皇帝先前支持了那武官,再一听这文官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后突然发话了。
“陛下,凉州来的段氏兄妹不是也列席了,不如听听他们的想法?”
段铭在旁边,整个人一个机灵,明显紧张了起来,不是说了只是吃饭吗,怎么还会有发言环节?
“啊,朕差点忘了。”随着小皇帝的视线,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顺间聚焦在大殿上的最后一席。 ! ! !
救命!怎么办!心快要跳出来了!
今天为什么还没过去?
“段公之孙段宁,你上前来。”
叫的是妹妹!
皇帝直接点了段宁的名字,段铭立刻转头看向妹妹,刚为自己送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替妹妹紧张了起来。
段宁按照礼仪起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向着大殿前走去。
皇帝在看清段宁容貌的时候明显眼睛一亮,太后一直看着段宁,神情先是掩饰不住的激动,随后看到了皇帝的表情,又是眉间微蹙。
“听说你亲自领兵,射杀敌首,解了陇县之围?”
段宁俯首,不卑不亢:“是整个陇县官民一心的功劳,民女只是自幼习射,侥幸取中敌首。”
侧首的太傅和下席的太尉都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皇帝又让段宁复述当日的战况,一副想听故事的表情,段宁简要复述完,毫不避讳,直接将铁官调换箭头一事说了出来。
太尉闻言脸色一变,果然皇帝大惊,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当即下令大司农重新选拔铁官。
皇帝随后问道:“你是从凉州来的,凉州的百姓,对羌人如何看待呢?”
虽然不能亲至,但是至少还知道询问当地人,段宁对皇帝的观感稍稍有了加分。
“不瞒陛下,民女承蒙皇恩,在凉州有自己的田庄,田庄里也有羌人,他们和汉人没什么区别,你给他们饭吃,他们就会干活,若是区别他人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心生埋怨。”
“民以食为天,羌人觉得生存不下去,自然就会反了。”
段宁这番话说得有些直白,座下一片哗然。
皇帝不解道:“为何会生存不下去呢?”
这话可不能再让这口无遮拦的武将之孙来回答了!
太傅胡广当即起身回答道:“羌人不得生,无非是懒惰不懂得耕作,汉人勤劳,再加上贤明的圣主选拔合适的人才做官,管理好农桑诸事,自然可以生存。”
老师说话,皇帝自然没有不听的,思索一番后道:“那朕就下旨,在正旦日后,从各地推荐优秀的人才做官。”
说完又问太傅,段氏之孙尚武,是否可以赏赐段宁做女官。
不出所料,被胡广以阴阳调和等一番似是而非的理由反对了,取而代之是颇为丰厚的钱财赏赐。
这正中段宁下怀。
不过皇帝今日兴致颇高,段宁落席后,又拉着几位官员,问这羌胡的战争该打还是该停。
最后还是太傅胡广发话,建议正旦佳节,大家先吃饭,莫谈国事。
段宁心道,这真是一只老狐狸,等人话都说完了,这会儿知道要吃饭了,这两边观点都提出来,回去以后皇帝肯定会问这件事,到时候他支持谁,谁又能知道呢?
宴会圆满结束,已经是社畜的段铭需要在同事之间走动,段宁得到符柯的传话,被带到了长秋宫。
“阿景——”
仿佛有千年没人唤她本名了。
真是恍如隔世啊。
第57章
“谢谢杨医师!谢谢杨医师!”年轻郎君坐在榻边, 欣喜地看到纱布下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脓血了。
“哎,可不敢叫医师的, 我只是来实习呢。”被唤作“杨医师”的少女也* 是满面笑容,病人每次看到她放松的表情, 心里也会踏实不少。
这个郎君是军户, 在家中行三,前面两个兄长是三辅的正兵,都因为这次对羌胡的作战,牺牲在了草原。
他的父母年事已高, 他还未娶妻, 作为家中唯一劳动力, 又不慎伤了右腿。
伤口深可见骨,然而战争迟迟没有结束,城中的医师就那么几户人家,根本跑不过来,他强撑着回到家中,想躺在榻上硬抗,结果就这么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醒来时,变是在这间由肆舍改建的伤病房中了。
作为槐里县本地人,这间肆舍他是听过的,在整个市集是地段最好,同时也是面积最大的,以前据说是世家大族的产业,但是因为战争,这家人举家搬迁,这间肆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易了主,偌大前院,变成了公开收治伤患的医馆。
郎君当时是被疼醒的,他醒来第一反应是看他的腿,当时正是这位姓杨的年轻女郎在帮他换药,麻布解开后,露出的伤口居然像打补丁那样,被线缝了起来。
“这是缝合术,用的是格物院特制的羊肠线,你这边还有些擦伤,怕发炎,我现在会用酒精给伤口附近消毒,有点痛,稍微忍耐一下。”
身着白衣的女郎表情认真严肃,说的话虽然有些让人似懂非懂,但是却让人莫名的安心。
“杨医师太谦逊了,我回到家中一定给您立个牌位,以后日日供奉您,祈祷您无病无灾。”在医馆住了几天,他是打心眼里心声感念。
这个病房都是轻伤患,病愈后就能出院归家,因此氛围很轻松,几个病患听他这么说,纷纷打趣他。
“那你小子家里祠堂可要放不下了!”
“是啊,愿意收治你的主家曹班曹公子、给缝线的小石医师、帮你配药的甘医师、还有食堂的范伯,都是神仙般好心的圣人啊!”
杨济被这样的氛围感染,连轴转的疲惫也减轻了不少,重新给他的伤处固定好:“明天拆完线,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回家了,回家之后尽量避免过度体力劳动。”
杨济是隶属于颍川阳翟格物院的四期生,考核通过后先在新闻台实习,后又参加了外派实习生考试
实习生考试是谯县、汝南、阳翟、扶风四院同步进行的,实习岗位有四大类共计三十多个,按考试排名顺序优先选择,因为都知道曹班在扶风郡,所以当时扶风院的岗位竞争最为激烈,杨济夺下头名后,毫不犹豫选择了扶风院。
外派实习好处多多,能到其他郡县体验风土人情是一方面,能接触到其他院的学子,和他们进行交流又是一方面,所谓人外有人嘛。
就比方说,来自谯县格物院的石仲,年不过九岁,就通过了医部的考核,成为了一名医师。杨济虽然没有从医的志向,但是也能从和他的交流之中,感受到医术的魅力。
病房里喧闹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板着脸的小郎君从外面进来。
这个小郎君个子还不到杨济胸口,脖子上挂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透明琉璃挂饰是他的标志。
整间屋子没有一个人敢因为年纪小而轻视他,据说住在甲字号院重病的伤患里,有一半的人都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石医师!”大家齐声和他问好,石仲默着一张脸,挨个看过每个人榻前的护理记录,每个被他巡视到的人都万分紧张,生怕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到什么表情。
好在他面无表情的进来,又面无表情的离开了。
众人纷纷送了口气,没有表情就是好消息!
病房里再次洋溢着快活的氛围。
前线下来的士兵,需要做手术抢救的基本都送来这里了,扶风格物院人手不足,好在城禁前最后一拨外派实习随队有几名医师掐点进了城,战况最惨烈的时候几乎是没合眼地在救人,如今战况焦灼,以为终于能喘口气了,又有了收留流民孤儿的压力,格物院食堂的炊烟几乎就没断过,负责伙食的范伯都瘦了一个人的体重。
最近来格物院求医的外伤患相对少了些,格物院的医馆是有医师们轮流坐堂的,石仲匆匆用完饭,赶到前院,和值了通宵的医师换班。
医部未通过医师考核的医士李寿已经提前在他的诊台旁边摊开小本本正襟危坐了,见他来,还装模作样地帮他扫干净台上不存在的灰尘。
大清早的第一个病人,是在妻子的陪同下来问医的,看他的打扮应当是个豪族出身,自述住在城东,确实是马氏的旁支。
“马氏?”石仲皱眉,停下记录的毛笔,抬起头打量对方。
面色不华,手捂着腹部,看起来精神不太好。
“马氏不是有族医吗?”李寿好奇道,这还是第一次有马氏的族人来格物院医馆问医呢。
那些豪族嫌弃医馆污秽,都是请族医到府上诊治,前阵子甚至将医师们“请”到府上,不让人出府。
这样占用医疗资源的行为实在很难让人对豪族有好感,不过人已经来问诊了,石仲还是给人开了方。
等待取药的时间,暂时没有其他的病患,这个病人就坐在专设的,名为“椅”的木案上,于石仲攀谈起来。
“都说这格物院医馆是年纪越小医术越高,看小医师不过弱学之年的样子,相比医术一定是非常好了。”
石仲没听出这人话里有话,笔头不停,头也不抬道:“没有的事。”
堂前一阵沉默,那人自知有些失礼,又道:“哎,其实马氏是有族医没错,但是最近听说是马公病重,族医们都被叫去主家了。”
马氏能被称为马公的,只能是马融了,不过马融如今年过八旬,冬季本就是疫病易发的季节,是何病因、能不能挺过这遭,还真不好说。
本来石仲对于医术无关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但是奈何此人一直喋喋不休,石仲听着听着,突然感觉有些怪异。
“大人是南边来的?”
病人一愣,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我就住城北。”
石仲道:“听口音有些怪。”
病人顿了一顿,随即反应过来,笑道:“小医师耳力真好,我的妻子是益州人,虽然在陇县住了这么久,但是最近她娘家亲戚来投奔,所以可能有些沾染上了。”
“投奔?”
医士李寿敏感地察觉到不对,这城禁未除啊,他们是如何进城的?
他立马小声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门路?”
如果能问到进城的方法,他就可以告诉主公,这样药材进城就更方便了。
病人刚要回答,他又打断道:“总不能是混在流民里进城的吧。”
大规模流民如果放着不管会有治安等诸多问题,因此人数积攒到一定程度,城内也会开城收留一部分,或者想办法在城外安置他们。
病人嘿嘿一笑,不顾他妻子的反对,左右看了下,小声道:“不瞒两位医师,我们走的,可是道上的门路。”——
战争僵持,医馆外伤出院的士兵逐渐增多,格物院经营的压力总算小了一些,曹班难得睡个整觉,天还未亮,就和往常一样,从市集的格物院出发,裹着裘衣,逆着寒风往城门走去。
她走过一户人家,破旧漏风的木门上是两幅新贴的老虎画像,左右各一副,画风各自鲜明,一个张牙舞爪,脚踩一坨不知是什么的墨团,一个乖巧坐立,额前一个大大的“王”,明显是这家两位孩童的大作。
曹班轻轻摸了摸画纸,点了点两只小老虎的眼睛,将画掉落的边角重新贴好。
门梁上的倒悬的苇束被风一吹,光秃秃的几根枝条在风中打旋。
离开这排民宅,就是豪族门在城门附近搭的救灾棚了。
随着涌入郡内的流民越来越多,一些世家大族也会出钱出力,施粥或者收流民。
曹班从凉州和豫州得到的经济支援有限,因此只能收留孤儿,对于仍有亲人在世的流民或者饥民百姓,她会提供一笔口粮费用,将人疏散至其他世家的安置点。
这些世家安置点中,以马氏的最大,条件也最好,她与马氏负责布施的老管事关系不错,新的流民送到后,管事会主动带她看看之前收留的流民情况,虽然说也仅仅是有了一个避风的草棚,有一口干硬冰凉的豆饼吃,条件远比不得格物院,但是总能帮人熬上一阵子。
还未到安置点,几个熟悉的身影伏在路中间,拦住了她的去路。
是她前日送到马氏安置点的一家三口,那位妻子已经没了生息,丈夫脸色是病态的胀红,抱着年幼的孩子,手臂支撑不住力道,大幅度的颤抖,声嘶道:“求郎君收留我妻儿——”
第58章
周围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见是城中最大那间医馆的主人,好心上前提醒。
“郎君莫要再管他们了,救人一次便是行善积德了, 岂能次次相救?”
“是啊,再多的家产也禁不住这样来回糟蹋了。”
也有人给曹班出主意:“那小的我看已经是进气多, 出气少了, 郎君不如收下那个汉子,还能当个苦力。”
那男子闻言却猛地一抬头,惶恐道:“不,不,大人,请收留我的妻儿吧,我的妻子有一双巧手,纺出来的纱能卖上好价钱,我的孩子小,吃不了多少东西的,等他大了,一定为郎君做牛做马!”
旁人听了这话, 只是不绝叹气:“怎的是个不听劝的呢,你妻子不是已经哎——”
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曹班都是按章程办事。
格物院收流民是有一套固定章程的, 即使是身为主公的曹班也不能破例。
这个孩子父亲健在,不符合格物院收人规矩, 送医馆救治倒是可以, 但是她必须先于马氏安置点的管事确认情况。
“你们不应该在马氏的安置点吗,怎么会在这里?”
这家人入城的时候,女子还在哺乳期,当时的状态就已经不太好了,曹班亲自带一家三口到马氏安置点后,还专门让医部的医师开了药送过去。
男子闻言,半天才组织好语言,支支吾吾道:“我们被赶出来了。”
“为何?”曹班有些疑惑,世家大族收流民不外乎为了人口和名声,既然收了人,怎么又会将人赶出来?
男子还想回答,突然面色一僵,整张脸肉眼可见的瞬间刷白,一声干咽,竟然吐了出来,污物溅上了曹班的衣摆,他人也开始打起了摆子。
曹班还没说什么,周围围观的百姓已经有人惊声大呼:“是,是疫病!”
疫病! ?
这一声呼喊直接打破了街道的宁静,围观的人当即四散,也有胆大好事者躲得远远的,捂着口鼻看向这边。
刹那间,曹班心念急转,再看面前的男子,和他的妻子一样,俯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维持着双手前举的姿势,那个孩子裹在单薄的襁褓里,白汽在他小小的鼻尖前浮动。 ——
早在羌胡举兵年下之时,格物院就以医部部首华识牵头,制定了一整套针对疫病的应急防护预案。
预案对不同种类的疫病及发生疫病的影响程度进行了综合分级,内容规定格物院四部九科,分别按照职能和专长进行分工:医部牵头治疗、辎科牵头隔离、农科牵头消毒、信科牵头监测和公告。
在战争频发的汉末,几乎每个冬季,都会有疫病发生。
不过这次疫病爆发,却不是在伤兵聚集的军营,而是在城北的流民安置点。
“报告出来了,最开始染病的,是从南方益州来的一拨流民,九十五人中,二十人染病,死亡过半。”
信科将调查结果第一时间送至华识的案台前,这次疫病病菌主要作用在人体的消化系统。
按照预案,格物院内根据患者的伤病情况,按轻、中、重、死亡分四级,以不同颜色的木牌作为标识,方便医护采取相应治疗措施。
曹班几乎没有任何症状,但是由于近距离接触了死亡患者的秽物,不得不按照流程进行隔离,因此手环上穿了一块原色木牌,意为轻患。
这下防疫的压力一下给到了原本退居二线的师父华识那里。
已经续须的华识在得知疫病爆发的第一时间就去洁面剃须,戴上了格物院早就备好的纱布口罩。
“二十人染病,竟无一人来格物院求医吗?”格物院接收的第一个染疫病的患者,正是华识的次子,化名石仲的华佗接诊的,但是此时距离流民安置点爆发疫病,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
“据说是这些流民中,有一位南方来的道医,能以符水治病救人,流民们都很崇敬他,格物院有主公在,所以”
曹班曾在马氏门下求学,又是儒家经学名士郑玄的义弟,格物院因此也被打上了“儒”的烙印,这位医师以“道”自称,自然是打着治病传道的意思,十有八九会在流民中贬低格物院的医堂。
这份报告经过消毒处理后,也被送到了曹班案前。
原本没啥症状的曹班,这下感觉有些眩晕了。
符水治病!
这可不是什么好关键词啊。
《三国演义》开篇什么时间?黄巾起义!黄巾起义谁领导的?张角!
张角怎么传教的?
符水治病,病愈者信道!
可问题是,现在距离黄巾起义,可还有整整十五年啊,况且张角不是冀州人吗,这个道医怎么是益州来的?
等等,南方的话,那不就是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天师道吗?历史记载他的孙子张鲁后面以天师道为依靠雄踞汉中,还和曹操干过仗。
这样算的话,张鲁应该也是自己的同龄人?她和姐姐的蝴蝶翅膀应该是扇不到的。
道教的话,巴蜀一带后面还有个张修,也是打着天师道的旗号,因为信徒要供奉五斗米,因此追随者又称为五斗米道。
算时间,张角和张修肯定都出生了,蝴蝶翅膀扇成什么样,她心里还真没底。
看来这次疫病若是能顺利熬过去,黄巾起义的问题也必须提前搬上应对议程了——
东汉扶风郡的治所从前朝国都长安迁到了槐里县。
如今旧都繁华不再,扶风郡所在的三辅北邻羌胡地盘,成为了边州,人才和资源向着东边的新都洛阳倾斜,官员们面对疫病,除了闭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下物资和人员的流通被彻底断绝了,有渠道的世家大族还能博得一线生机,没有门路的百姓只能在家中祈求神明保佑。
数月前战争一打响,曹班就亲手签署了特批文件,将高浓度酒精和大蒜素这两项原本保密级别的物资开放使用。
病患们可能不知道格物院用的药物是什么成份,但是在格物院医馆治病,伤口发炎几率小,轻伤患痊愈率高、重病患死亡率低,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因此城中出现疫病的消息一传开,刚刚喘了口气的格物院医堂,再次超负荷运转起来。
人手不够的情况下,曹班过了隔离期,也加入到照看病患的队伍中。
每日医堂内救治病患的情况都会由信科的学子公示出来,看到逐渐增加的治愈病患数,大家的心情也会放松许多。
和格物院医堂紧张而有序的氛围不同,城内,马氏主宅前厅里,几个族人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起因是,几位族医提议,将染疫的马公送至格物院医堂医治。
“不行不行,听说格物院是所有病患住在一处的,早就人满为患,根本排不出空,马公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折腾?”马氏宗族的族长首先提出了反对。
他的儿子也应和道:“是啊,将病人丢弃在医馆,这哪里是为人子孙的道理呢?儒家孝思孝行方能治家平天下,长辈染病而离家求医,这要说出去,马氏的面子往哪搁?”
马融的妻子挚氏虽已年迈,却是精神矍铄,含泪厉声道:“孝孝孝,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儒学,但是我知道,在格物院治疫病,有法子能让我夫君活着进去,活着出来!若是夫君这遭过不去,我就一同吊死在这间屋子里!”
马氏族人一听主母这番言辞,当即又是激烈争吵起来。
有支持送医堂的表示,格物院医堂并非无人照料,有不少医师统一照料陪同。
反对的又提出,据说格物院对待病死的患者,都是火烧处理,这是对逝者大大的不敬!实在有违人伦。
挚氏到最后,已经是气得放弃了争论,双目无神,仰着头,长长地望着房梁。
最后,已经过继到马融名下的马日磾一声大喝,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堂中这位青年,连月衣不解带地侍疾,长长的须发让他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
“我去求曹班。”
他走到祖母挚氏案前,缓慢地磕了一个头,随后起身,掷地有声道:“我陪祖父一同进格物院,不孝之名,全在我一人身上。”
马日磾已经举了郡中孝廉,不日就要赴京师任职,他这般下了决定,族中再无人敢说些什么。
以马氏之名,再加上马融又为曹班之师,讨一个榻位自然不成问题,族人留在堂中,等着马日磾回来。
去市集一趟,来回不用半个时辰,马日磾却足足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才返回。
“可是有不顺?”族长率先迎上前,皱眉道:“莫不是那曹君实这时候拿乔?”
马日磾摇头,喘着气,哑道:“曹班不计前嫌,很爽快地同意了。”
“那为何发愁?”
马日磾面露难色:“她说医馆如今已经超出病患承载能力,她与太守大人商议了,使君同意明日开城门,将医馆病患送至城北道观隔离救治。”
“道,道观?”族长闻言脸色大变,“使不得,使不得,这马氏世代尊儒,这道教妖孽之地,怎能送马公去?”
知道马融染疫,不少未染病的门生还在府中为马融祈福呢,这要是送马融去道观治病,不是在打他们马氏族学的脸,打孔圣人的脸吗?
第59章
张寿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思想跳脱之人,尽管很多人,都这么评价过他。
“用主公的话来说,这叫创新。”张寿后来面对荀彧的质问, 面不改色如是道。
贾诩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创新朝代是吗。”
武朝建立后,张寿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有人问他:“你不会因此心生埋怨吗?”
张寿诧异道:“怎么会?这本就是应该的呀。”
他解释:“融帝早就知道我的理想, 即使有封赏,我也会推辞,何必浪费时间做戏?”
他后来回到蜀中故地定居,写下了长达五百万字的回忆录, 融帝亲自为这位人如其名的长寿老人做序。
他在回忆录中直言不讳道, 他的人生中, 之所以有诸多所谓“离经叛道”的决定,是因为他自出身以来就相对优渥的生存环境。
饥饿的人不会接受丢弃粮食的行为,他的家庭让他可以为年少时做出的任何决定负责,他没有将这天翻了过去,是因为在物质和律法之上,还有一层“道义”将他“束缚”住了。
他的家族世代为官,到了祖父那辈已经有些没落了,他的父亲虽然没闯出什么名头,不过性格开朗大方,为人乐善好施,乡中每每有人家中困难,都会接济。
因为父亲好黄老, 渐渐乡里乡亲都开始尊父亲为此中首, 父亲也乐意和这些淳朴的乡民分享黄老之道的玄妙。
因此张寿三兄弟,因为出生时间不同, 对于“道”的看法,就有了鲜明的划分。
他的长兄在父亲扬名乡间时,已经娶亲生子了,郡中名门少有以此为荣的,他混迹其中自然也对此道不屑一顾。
他的幼弟小小年纪,就已经熟读《道德经》,还时常被父亲带着,在乡亲面前表演背诵。
他夹在中间,也常会和父亲去施粥布经,但要让他相信自己的父亲和老子有什么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父亲因为崇尚黄老,而名望盛起,传出了本乡之后,很快就遇到上了对手。
民间打着各种鬼神名号的教派数不胜数,道教有典籍背书,势头最盛,好巧不巧,邻乡就有个姓李的老人,自称老子的后人。
见父亲为此在家中愁眉苦脸,于是他提议:“不如父亲与那“老子”后人当众辩论一番,争个高下。”
父亲状似犹豫道:“可是那李公已年过古稀,这样是不是有些欺负人”
张寿道:“父亲若是真的在意这个,当初乡老邀请父亲讲经,就应该拒绝才是。”
这一下激发了张寿父亲的中年斗志,立刻就要拉着张寿,带上几十名乡亲一起去辩论。
张寿答应了父亲。
然后当晚,就连夜收拾包袱,毫不犹豫地离家出走了——留信一封,美其名曰,继祖辈遗志,云游四海。
当然他的祖辈并不是因为云游,而是被贬到蜀地的,这又是家族内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第一次出门的张寿,做足了准备,带够了盘缠,带上了家族信物,雇了护卫,计算了时间、花费、人力,什么都算好了,却唯独没算到天命。
皇帝驾崩,他在洛阳耽误了远超预计的时间,导致西行的计划一直推迟到了临冬。
然后就遇上了羌胡大举南下,将他直接困在了扶风郡。
但此时刚刚年过而立的张寿,天不怕地不怕,索性羌胡一时半会也打不过来,既然天要留他,他就干脆在城中盘下了一处住所,住了下来。
随后,他就发现,这繁华又破败扶风郡,竟然比那所谓天子之都的洛阳,更为有趣。 ——
“张寿,巴郡人,年三十,无业。”
张寿的材料放在曹班的案上,非常简单,也很干净。
五天前,太守终于松口,同意曹班将格物院还有医馆外拥挤的病患送至城北的道观集中治疗。
然而太守同意了,病患却不乐意了,格物院医部医士们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松口。医馆外面依然是人满为患,拥挤得进出都困难。
未入住的病患一个都不愿意,已经住下的当然更加不松口了。
张寿当时已经在格物院住下,是所有病患中,第一个站出来,说要住道观的。
他一站出来,和他同病房的病友竟然立刻响应了他,话锋一转,也纷纷表示要住道观。
这引起了情报部的注意,本来只是例行动作,可一查之下竟然发现,这个人是在疫病爆发初期,人人对流民安置点避之不及的时候,主动和流民接触染病后,自己来格物院入住的。
格物院自在谯县创立后,不是没遇到世家派来的探子。
各地的格物院据点,按照保密等级通常分为红区、黄区、绿区,书舍或者新闻台等公开部分,还有学子们的宿舍区,一般是绿区,各科部首的办公区,还有学子们学习的教学区为黄区,红区保密级别最高,进出都有严格记录,不同的据点情况不同,比如谯县的红区就是李大匠的实验区和曹班起居的院子,颍川阳翟的格物院作为情报部总部所在,整个情报部工作区都是红区,曹班的居所反而是黄区。
扶风格物院建立时间不长,未设红区,但是这个张寿,在住院的短短两天之内,仅是能追溯到的,就有多达六次试图擅创黄区的记录。
情报工作中的小疏忽往往可能造成巨大损失,往常对于试图进入红区的探子,符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但是如今人手不足,情报工作由华识暂时接管,工作量更多是在搜集战争情况和疫病信息上面,因此才会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好在他也没进入黄区,他来历干净,格物院名声在外,可能就是单纯的好奇?”
在张寿提出住道观之后,出乎意料的是,马氏的马日磾经过一夜思考,力排众议,主动带着马融也住进了道观,有了马氏的号召力,格物院医馆总算松了口气。
继大蒜素和高浓度酒精后,医部从李大匠那里承接下了医药及医疗用品的研制工作,这个时代不具备充分的临床条件,马融年迈,自身条件并不好,这也是马氏族医表示回天乏力的原因。
医部的医师用尽了手段,新药也使上了,剩下的只能是听天由命。
有了太守和马氏的支持,格物院对医护进行统一培训,道观病患的承载能力进一步扩大,今天第一批痊愈的病患也正式“出观”,因此曹班和华识才有空关心起这个“探子”。
曹班没见过张寿,从他的来历看,他似乎并不具备“探子”的条件和理由,但是鉴于他的号召力,还是不得不留心。
“他的情况怎样?”
“好着呢,早就符合出观条件了,一直赖着不走,说要帮忙,我家二小子都烦死他了。”
曹班不是很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华识便建议道:“要不干脆就让他转到医馆来,继续医治?”
不管怎样,先放在眼皮子底下,左右要见见这个人才好做判断,曹班采纳了华识的建议——
张寿当时听说,格物院的医馆,对染疫病上门求医的病患来者不拒之后,立刻就动了心思。
他们家到了父亲这一辈,已经是完全不做官了,而家中长辈又不是农桑,但是为什么还能谋生呢?
很简单,因为他家有书简。
书简,在这个时候,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东西。
祖父当年来到乡里,祖上积攒下的书简,足足装满了一箱,就是这一箱书简,让县官大人都不敢轻视了他们,也让他祖父一个外地人,慢慢竟然成为了本地乡贤。
他在洛阳的时候,就听人说过,豫州有名为格物院的书舍,藏书千卷,可供百姓取阅。
据说格物院的主人,是个还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他当时觉得,建立格物院的人,一定是个傻子。
坐拥金山,却不知如何使用。
没想到来到扶风郡,发现傻子就在这里,只不过这回不建书舍,改施粥了。
“傻气,实在傻气。”
将金子倒入海水中,就能填平沧海吗?这样的蠢事炎帝之女早就试过了,行不通的。
“他一定是个傻子。”
张寿坚信。
我就是单纯好奇,想看看这个格物院的主人到底有多傻。
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于是他就带着好奇心,“一不小心”,染病住进了格物院的医馆。
闻所未闻的医护分工制度、看起来严格又专业的医疗手段、还有年九岁的神童医师,甚至是空气中弥漫的奇怪又上头的味道,医馆里的一切,都在疯狂刷新着他的三观。
张寿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了,其他人在这种环境下,或许会感叹主家的富裕、或者性格的古怪,他却只感到兴奋。
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面前模糊不清的道路被一束光强势地照亮,世界像这间病房里纯白的床单和黑色的地砖那样分明。
所以当他再次回到格物院的医馆,见到那位年轻人的第一面,他就激动地拉过他的手,给他来了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一个大拥抱。
头发蓬乱的张寿不顾四周明里暗里瞬间射向他的,如刀剑般犀利的目光,双膝跪地,仰视着逆光而立的那副面孔。
“我要怎样才能追随您?”
“让我做您的奴仆吧!”
第60章
张寿认为, 像他这样读过书的人,主动愿意签身契,还带资卖身, 按常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主家拒绝才是。
可曹班就不是什么按常理出牌的主家。
“这是什么?”
“字面上的意思, 雇佣书。”华识点着竹纸上方的红色大字,语气不善,那日张寿给曹班的一个熊抱,让华识对这人的好感降至冰点。
张寿摸了摸红色的墨字,拿起纸来,闻了闻,在即将伸出舌头要舔的时候,被脸色大变的华识制止了。
“看这个东西就要舔,你这是什么怪癖?”
“这是辰砂?”
华识无语:“不然呢?”
张寿放下纸, 从袖中掏出一个薄薄的线缝小本本,小心翼翼翻开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了“雇佣书”三个字。
这个小本本格物院上至曹班,下至刚刚开始识字的五期生, 人手一本,纯黑色的皮质缝面,上面绣了所有者的名字。
张寿还未进入格物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那日曹班虽然没有答应他卖身的请求,但是也给他发了一个这样的本子。
随着城北道观染疫的患者陆续出院,尤其是那位“马公”病愈的消息传开来,格物院医馆立刻得到了城内世家大族和百姓们的支持。
张寿每日天不亮起床,从自己的住所来到医馆帮忙,都能在门口接到不少百姓送来的谢礼,他也一点不客气,负责每日消毒的学子撒完石灰水后,就被他拉着,手下谢礼一一记录下名头,再呈报曹班,俨然一副医馆代理人的模样。
张寿知道自己还没有得到主家的信任,不过没关系,不给我派活干,我就自己找活干!
拿到本子短短两天,张寿已经写了快一半了,都是在格物院* 所见所感的各种新鲜事物,许多专有词他听来也似懂非懂,就用别字代替,容后再补充。
“我还以为又是什么格物院的新发明。”张寿道。
华识觉得他在套自己话,因此没有回答他。
谯县格物院创立后,作为院内提督的他不负责教学,但是身为常务,各科的基本知识也要求了解。
事实上,辰砂在格物院确实是取用等级很高的物资,从南方来的行脚商人那里才能采购到很少的量,大部分都直供李大匠的实验室,用于提取水银,而水银又是许多有色金属的提取原料。
“这个雇佣书签完,我是不是就可以住进来了?”
张寿渴求的表情仿佛华识只要回答他“是”,他下一秒就会舍弃自己高价盘下的肆舍,搬来格物院和孩子们挤宿舍。
他虽然得了曹班发的小本本,稍稍有了些被认同的感觉,但是他如今的活动范围,还是仅限于前院的医馆部分。
“唔,再过阵子。”华识眼睛看向别处。
——吧嗒。
墨水滴在了签字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张寿都准备落笔了,生生停在半空,直愣愣盯着华识看。
医者仁心,华识到底有些有点不忍心,安慰道:“这是主公专门为你定下的规矩,自允安始,往后愿纳天下同道之士。”
曹班愿意收张寿的原因很简单。
不收不行啊!
格物院扩张太快,加之最近接连的战争,姐姐的田庄自顾不暇,去岁年谷歉收,粟米价格直线上升,有财力的世家在这种时候回更倾向于保守,纷纷开始屯粮,格物院的商队也无法换到粮食。
好在靠着之前的积累,这个冬天熬过去不成问题,但是开春后,开源就是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了。
这种时候,光靠成长起来的孤儿们,格物院的运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用姐姐的话来说就是, HR是核心竞争力。
张寿碰巧在这时主动找上门来,给了曹班灵感,她参考姐姐在田庄实行的雇佣制,拟定了条款,同时传信谯县、汝南、阳翟三院参照执行。
许劭是阳翟第一个签下雇佣书的人,作为新闻台的常驻发言人和撰稿人,他主动要求签约,是意料之内。
意料之外的,则是同在扶风的义兄郑玄。
疫病盛行的时候,他幸运地没有染病,郡太守是他当年在太学的同学的兄长,同样师从第五元先,郑玄与太守一夜促膝长谈后,太守才同意出面商议城北道观救人之事。
“愚兄受贤弟接济颇多,如今做工还债,是应有之义。”郑玄提笔,潇洒签下大名,还加盖了自己的私章。
曹班笑道:“那若是兄长今后做的工,远超愚弟之前微薄的接济,那可如何是好?”
郑玄哈哈大笑道:“你心知肚明,却偏要在这儿做戏,看来马氏门下确实不该收你,射艺不见精进,世家不说人话的本事倒是学得快。”
曹班眨巴眨巴眼睛,脸不红,心不跳,微微牵着唇角,拢袖作揖道:“还请兄长明示。”
郑玄将雇佣书卷好,放入竹筒中。
“那就请君实所行之事,值得我为之付出一生。”
郑玄双手呈上竹筒,俯首道。
窗外,桃枝上嫩红的花朵盛开者,枝条抽出鲜绿的小芽。
虽然郑玄和张寿都签了雇佣书,但是曹班对待两者的方式还是不同的。
前者和他所推荐的十名门徒,直接为文科学子授课,大大减轻了格物院的教学压力。
后者则被情报部吴声派来的人接回了阳翟,签了保密协议后,直奔红区。
这个身高八尺的汉子全程一声不吭,张寿怎么激他都面无表情。
进入红区之前需要登记,汉子弯腰手撑着高脚案,提笔。
张寿注意到,他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而且两手的拳面都有一层厚厚的茧。
习武之人?
再瞄一眼这人的字,字虽不好看,但是胜在工整。
仔细一看,要登记的内容还真不少,这汉子的名字——赵厚,今日的日期,现在的时辰,他的名字,还有带人进入的事因——岗前培训?又是新鲜的叫法,张寿下意识就想那处小本本记下来,一掏袖子才想起来小本本已经在进黄区的时候,就留在登记处了。
赵厚带他稍微参观了一下情报部工作的各个办公场所,张寿一一记在脑海中。
“这是保防组。”和其他文山文海的办公房不同,这间办公房很小,里面大部分的席案位置上都是空的,但是案桌上的文书和笔墨砚台,居然全部按照同一种方式摆放,一眼看过去,分毫不差。
室内唯一一个男子有腿疾,看面容比主公长不了两岁,见赵厚带着他到了门口,很热情地拄着竹杖走了出来。
“天凉,组长还是穿上足衣吧。”赵厚开口道。
张寿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还是温柔挂的。
“不碍事,我刚锻炼完,浑身热气呢。”说完这位陈组长看向张寿,笑道:“来这么早,我还以为要晚两天呢。”
“一路没休息。”赵厚言简意赅道。
陈组长有些惊讶,再次看向张寿:“先生看着文弱,却有不输武人的气魄呀!”
张寿不好说自己是迫切想见识传说中的阳翟格物院,因此才主动和赵厚表示不用休息。
其实进入颍川地界的时候,他因为熬夜已经累的有些魂不守舍了,但是看这个赵厚还和没事人一样,他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到了格物院之后,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很快压过了一切困意。
陈组长带着他们去了演武场,原来保防组的人都在此地晨练。
“先生应该注意到了吧,我的腿,还有阿厚的手。”
“我们这些人啊,都是因伤退役下来的,幸得主公不弃,愿以衣食供养我们。”
演武场传来响亮的口号声,伴随着阵列整齐的脚步声,入春雷落地,掀起一片尘埃。
“保密协议先生已经签了,条款应该也看过了吧。”
“保防室的每个人,包括我,都是见过血的。”
他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士兵,张寿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不光是在战场上哦,来到这里之后也是。”
张寿瞳孔一缩,心跳猛然加速,陈组长斜眼打量,想从他眼中看见恐惧,却不想,他目光中的兴奋有增无减。
真如主公所言,是个奇人。
这个“保防室”大概率不是他接下来的办公点,张寿刚想出声询问,身旁的陈组长却突然转过身来,问道:“先生认为,何为行善呢?”
张寿直视对方眼睛道:“我从扶风郡来,在郡中世家多有为流民施粥者,此可谓行善。”
另一边的赵厚背着手,嗤笑一声,陈组长表情不变,又问道:“那世家所施粥米,从何而来?”
张寿犹豫道:“世家有良田”
陈组长笑容放大,又问道:“那良田从何而来?”
不待张寿回答,陈组长就继续道:“夺走百姓的粮食,在百姓困苦的时候施粥,怎么能叫善行呢?”
“若是善意之人,一开始怎么会夺人粮食呢?”
张寿突然想到了什么,按捺下内心的震颤,状似玩笑道:“主公也曾施粥”
陈组长弯着眉眼道:“那先生认为,格物院是行善之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