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鼎元观失火的时候, 孔融因为醉酒,而没能和同期一起去灭火,自然也错过了见到木雕后藏铁器的场景。
但是因为他的学识和声望,七人隐隐有以他为首的意思,自然就有人将此事绘声绘色地讲述给孔融听。
以孔融的个性, 如此恶劣的事情, 他没能当场揭穿,本就颇为遗憾,结果几天过去,朝中只是提拔了原来那位铁市官, 并没有处理新任铁市官的意思, 一下就激怒了孔融。
大司农曹嵩是曹班的父亲,孔融就专门叫上了其他五位同期一起,商量着搞点事情。
因为这些郎官不少都是太学出身, 孔融自己又是管理太学的太常僚属,几人一拍即合,准备拉上太学生们一起联名抗议。
可是就当“签名”活动,在太学中悄悄铺开时, 一位意料之外的人主动找上门来。
见到曹操的第一眼时,孔融还以为自己的计划让大司农发现了。
谁知曹操却道:“你们的计划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
孔融将信将疑。
曹操道:“大人可知,朝廷想要保的那位铁市官是谁的人?”
两人曾经是同学, 可如今一个已经当上郎官,另一个还是白身, 可曹操面对孔融, 依然能够维持应有的礼节, 一下让孔融对其改观不少。
孔融镇定道:“我不管他是哪一派,他触犯了汉律, 理当得到惩罚。”
“即使他是太常大人亲点?”
孔融愣住了,太常大人?他的直属上级张奂?这个贪官是张奂的人?
孔融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张大人最是清正廉洁!”
曹操没有正面回答孔融的疑惑,而是拜俯道:“大人如今有官职在身,而我本就是太学学子,若是心存顾虑,我可以替大人出面,署名上奏。”
曹操一番话说得言辞义正,让孔融突然想起,以前在太学蒙学时,他就是这样喜欢仗义执言的性格。
孔融仰头,沉思片刻后,看向曹操道:“若是因为担心被上级责罚,而对触犯律法的行为视而不见,那我的行为和触犯律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孔融因此坚持带头上奏,但是他也赞许曹操的一身正气,因此最后的奏条中,着重提及“太学学生曹操及诸太学学子”。
“太·学·学·生·曹!操!”张奂将誊抄了条陈的书简直接砸在了曹嵩的脸上。
这边在他的运作下,已经入了掖庭的宋氏女刚被封为贵人,这边曹嵩的儿子就干出这种事情,再看看曹嵩这一脸无辜的样子,这不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是什么! ?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 ?
呵,勿怪呼太监后人啊,即使是批了层官员的皮,也改不了腌臜的内里!
“嘶——”曹嵩碰了碰自己被砸红的脸,火辣辣的疼,见张奂这么来势汹汹,他也不敢和他对着冲,只得先打开书简,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看下来,豁,不得了,他的好大儿还能和孔文举混这么熟!
张奂看曹嵩这样子,光有喜没有惊,更是大为上火,怒极反笑:“上次听说令郎也准备在朝中谋差事?”
曹嵩心道不好,刚想说什么,就被张奂打断道:“巨高放心,只要我在太常这位置上一天,令郎就不要想在朝中当得郎官!”
说完曹嵩来不及劝阻,便甩袖而出,留下曹嵩在院中,表情阴晴难定。
皇帝下令彻查鼎元观,这一查之下可不得了,又牵扯出中常侍侯览,这下可好,逢朝会必有弹劾侯览擅权谋私,宦党被攻讦,哪能轻易罢休呢?于是一下子,文臣、武将、宦官又是吵成一团糊,党锢才除,一个小小的铁市官又把这些党争阴私牵扯进来,这可把小皇帝愁坏了。
清流一派也不行,宦官一派也不行,这新任铁市官还怎么选?
皇帝不敢去找威严的太傅,又有些逃避去找不停和他哭诉的宦官,思来想去,只能求见太后。
“朝中之事孤不好妄言,可是陛下若是不知该如何选,不如二者都不选?”
“二者都不选?”
“是啊,选一位站在中间的人。”太后将一颗梅子放在了两人的茶盏中间。
皇帝拧着眉毛思来想去,还真想到了这么一个人。
宫南阙门外,段铭见到了熟悉的面孔,主动停了下来,对方这次终于没有故意绕开,而是径直向他走来。
“恭喜卫大人,迁司空僚属铁市官。”段铭不带什么情绪行礼道。
卫召笑眯眯回礼道:“也恭喜段大人,迁司空僚属水运官,以后便又是同僚了。”
段铭话在嘴边转了半天,最终还是道:“还没有谢过,卫兄,替我奔走。”
卫召故作委屈的样子道:“段兄这是哪里的话?段兄不曾责怪我,我就感恩戴德了。”
段铭还是没忍住,给了卫召狠狠一脚,卫召疼得嗷嗷叫,最后两人比肩共同出了宫门。
卫召离开皇宫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府,而是绕道往西。
“哟,卫郎君!”货郎看到卫召,远远举手招呼,从货担子里取出用叶子包裹的,还带着热气的饴饼。
卫召走到货郎摊位前,给了钱币,接过饴饼,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
货郎见状调侃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娘子,这样好的福气。”
卫召无奈摇摇头,笑而不语。
再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卫召将饴饼取出,随手放在案上,自己上了榻上,点燃油灯,提笔,打算将近日的事情,写信告诉给自己的老师郑玄。
灯芯在摇晃的火焰中发出哔啵声响,黑暗中,案上的饴饼缓缓挪动。
一瞬间,饴饼突然被黑暗吞没,紧接着,暗处传来“啧”的一声。
卫召眉眼弯弯,他放下笔,勾了勾右手缠着丝线的食指。
叼着饴饼的符柯,被他从暗处勾了出来。
“噗—”符柯张嘴突出丝线,丝线这头空空如也,而符柯还鼓着腮帮子,环抱双臂,靠在书柜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召。
卫召被她这幅样子逗乐:“怎么和馋嘴的狸奴一样,真就这么喜爱饴饼?”
符柯偏过头,没去看他,小声嘀咕道:“送上门还不让吃?”
卫召取下腰间玄色丝带拴着的铜印,双手奉上。
符柯冷冷道:“自己留着吧,我们不需要这个。”
卫召状似疑惑道:“主公不收吗,有了这个,办事会方便许多。”
符柯有些嫌弃:“别乱叫,主公还没同意接纳你。”
“真让人伤心。”卫召只能收起官印,“不过没关系,以后如有需要,主公吩咐便是。”
卫召自幼拜入郑玄门下,天资聪慧,很得郑玄信任,因为常年在洛阳,所以当初曹班进洛阳任职,郑玄便传信给他,请他帮忙照顾曹班。
这本没什么,可问题是,卫召聪慧过了头,竟然当场就认出了曹班身边的侍女打扮的符柯,是宫中的宫女。
符柯当然知道卫召,见他的表情,就开始计划灭口了,于是当晚潜入卫府行刺,可惜卫召根本没睡,就坐着等她呢。
一番“谈判”之后,卫召真诚地提出加入曹班团队,符柯此行是得到曹班批准的,看在郑玄的面子上,同意暂时留他一命,但是前提是,卫召必须受到情报部的监视。
且不提符柯后来因为这事,频繁练习各种风格迥异的变装,事实证明,曹班的选择是正确的,原本她和姐姐选定的铁市官人选,因为段铭横插一脚而陷入被动,卫召通过三公曹的文书,将新任铁官勾结鼎元观的线索告诉了曹班,曹班这才定下推卫召上位顶替的计划。
铁市官在自己人手里,她们就可以在法理上,拥有监督郡国铁市的权利。
卫召上任第一时间,就奏请更换了边郡铁官,卫召知道曹班想要铁市官的位置,是因为北面的战事,但是这为何能轮到他这小小东观校书郎操心?还有符柯口中的“情报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情报部”和曹班分布在四郡的格物院又是关系?
越是接触,越是困惑,可越是困惑,就越让卫召口齿生津。符柯和她的主公曹班,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他现在还不太明白,不过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观察。
“那就请符娘子,务必好好监视我、利用我,如果我做出了不利于主公的事情,也请一定不要怜惜地杀掉我。”卫召微笑道。
而连轴转了两个月,又是处理庶务,又是陪同僚演戏的曹班,下值后,直接倒在了肆舍里,睡了个昏天黑地。
卫召的信是送往西面扶风郡的,只可惜,他的老师此时此刻并不在扶风郡。
几千里外的南方,交州治所龙编县——的监牢里,郑玄躺在稻草堆里,百无聊赖。
他的左边牢房,是即使身陷囹圄也要维持风度的贾诩,靠墙跪坐在地,用稻秆为笔,在泥地上涂涂画画。
他的右边牢房,是格物院一期生石默,将牢房里所有能找到的石块——包括郑玄和贾诩牢房里的,堆成了小房子的样式,这位显然是兴致勃勃,一点也没有无聊的意思。
“哎!你在做什么?”三人对面,一肤色黝黑的年轻男子,冲石默喊道。
由于长时间没有饮水,他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了,粗粝又难以分辨,但石默还是回复他:“盖房子。”
“有病。”男子唾了一口,又看向郑玄和贾诩。
“一个两个的,全都有病。”
“这个世道疯了。”
第72章
时间回到五天前,郑玄、贾诩、石默一行,即将离开荆州地界,进入交州。
因为格物院常年与荆州的贸易往来, 商路上重要的关节点早就被打通了,沿水路过云梦到了长沙郡, 甚至还得到了县侯国部曲的护送。
但是护送的队伍在靠近交州地界的时候, 就不再往前了。
“郑公确定要入交州?”贾诩和石默,一个冷面,一个无情,最后小队中,不得不由郑玄来担任外交工作。
郑玄的名望这时也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一路走来,他们的队伍不减反增,还有父母主动要将孩子送给郑玄,求他收弟子的。
“此番游历,我们想一直南下至朱崖洲,不会在交州多做停留的。”
交州民风彪悍,他们这几天已经听这位校尉说了不少故事, 都是他们和交州人打交道时不太愉快的经历。
即将分别,相比那个沉默无言的傻大个,和那个表情阴戾的账房,校尉更欣赏郑玄,虽是名士,却豪爽而不拘小节,因此趁着休息的时候,他故意将郑玄和另外两人拉开。
“我与先生一见如故,因此好心提醒先生, 我观先生的两位手下,瘦高的那个账房,高眉深目,额间阴郁,光看面向就不似好人,而我看先生的护卫,对他多有惧怕,想来私下里对下人多有凌辱,先生为何要重用这样的人?”
郑玄说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贾诩,贾诩正皱着眉头,在账簿上图画,以他为圆心,半径三丈内,自动形成了无人区。
贾诩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校尉感觉把郑玄往灌木丛里拉了一些,以更加小声的音量又道:“还有那位匠人,咱们同行整整三天,我竟然从未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我之前还问过先生,先生说他不是哑巴,由此可见其城府之深!”
“有天我起夜,亲眼看到他大晚上不睡觉,一个人一边看天,一边用你们那炭笔在写写画画,我就凑过去看他到底在写什么,哎呦,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啊,我怀疑他是不是会某种巫术,想要以此来诅咒先生,先生可千万要防备啊!”
郑玄不知道怎么跟对方解释观星,但对方也是好心,他只能苦笑着答应下来。
其实早些时候,他们的队伍中还有一位,名为吴声的年轻郎君,为人开朗健谈,有他相伴,这一路也不算无聊,但是吴声是格物院情报部的,需要在前面开路,因此抵达长*沙郡之后,他就带着几个人,先行南下进入交州了,两边也就此断了联系。
石默确实人如其名,寡言得很,估计只有和他谈论研发部的那些新玩意儿的时候才会有话说,可惜郑玄对研发部不感兴趣,这方面是个纯小白,好在贾诩虽然不喜欢闲聊,但是看人看事颇有见地,不愧是00004号。
郑玄看着自己腰间的00223号,莫名有些嫉妒。
郑玄想过他们的交州之行会有不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不是万事开头难,而是开头即结束。
没错,他们在进入交州地界的当天,就遇到了抢劫。
也不能说是抢劫吧,毕竟,民抢民叫抢,官抢民怎么能叫抢呢?
用对方那个校尉的话就是——你们的商队,刺史府征了。
郑玄一听这话,气笑了,这一路也不是没遇到过抢劫的,但是贾诩手下这些凉州兵那里是吃素的呢?
别说什么骑兵不善陆战了,不光是陆战,这些精英可是连水战都不在话下,毕竟他们可是外号“浪将军”的江芜亲自调教的。
有了之前的经验,郑玄对待这些不速之客也没有了最初的慌乱,见对方不像是会讲道理的,就开始放狠话。
“你是交州边军我还是天子亲封羽林校尉呢。”
对方头回见商队这样嚣张,也很给面子,一声令下,暗中部曲尽出,一下在他们前面形成一个半包围圈。
敌众我寡,对面人数远比自己想象的多,大意了。
郑玄心中暗道不好,但是两军对垒,气势可不能输,于是郑玄大喝一声:“文和!”
可他吼完,身后冲杀的声音却没有如他意料那样响起来,他再回头,贾诩已经面无表情的举起了双手,见贾诩投降,训练有素的凉州兵也令行禁止,没有任何抵抗。
就连不在状态石默,也有学有样,伸出双手,让“劫匪”给他栓麻绳。
郑玄气得大脑一充血,当场昏了过去——
张祗本是荆州山贼,虽然是山贼,但是他治下讲规矩,对待路过的百姓,只要钱币不要货,要知道这个时期,货币管理混乱,物贵钱贱,上百钱都换不到一斗米,而且百姓使用的钱币也不统一,有些地方,甚至还在使用秦半两。
但是对待富人,在张祗手下就是有命来无命走了。
张祗本人信佛,每次劫富之后,就会以佛祖的名义给百姓山下的百姓布施,久而久之,山下百姓就称他为“佛贼”。
因此虽然是山贼,但是他却能得到附近百姓的爱戴,甚至在官兵派人来围剿的时候,百姓主动拿农具,上山加入山贼的反抗队伍。
经历过一次围剿之后,张祗得到人指点,让他将货物送到城内去疏通关系。
一开始确实见效,城内的大人们甚至还会让他参与剿灭其他山头的贼寇,并允许他分得战利品。
但是慢慢地,他发现,送了国君不行还要送国相,送了国相不够,还要送国相属官,属官送完一圈,发现官员家门不让进了,扣门一问,得知还要送护院。
张祗这才幡然醒悟,他是山贼啊?这样送完礼,那他不成了贪官吗?
于是当国相府再派人找上山时,他就之间将来使斩杀,挂在了山下的村头示威。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随手斩杀的使者,竟然是国君妹夫的从弟!
国君盛怒之下出兵剿匪,再加上张祗往日在山贼间树敌太多,张祗和山下的村民只能往南逃窜。
张祗作为山贼的命运就此结束。
然而,他作为交州之主的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有了在荆州的经验,他到了交州地界后,就找了个易守难攻的山头,专心发展自己的山贼事业。
可随着来投靠的百姓越来越多,甚至其中不乏家道中落的文士,被人称一声老大,接受他们的供奉,总不能让人一家老小饿死在外面吧?他是山贼,又不是贪官。
渐渐的,他发现,富不够劫了。
怎么办?这么多人要吃饭呢!
还能怎么办?开荒吧!
随着大片的荒山被开垦成良田,“佛贼”的名号也越传越远,甚至还有举族搬迁,来投靠张祗的。
树大招风,这回就是张祗不愿意,也被迫吸引了官府的注意,剿匪大军逼近山口,已经对剿匪PTSD的张祗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准备再往南逃。
听说南面的海湾之中,有一片满是赤色石头的洲,听说在那里种水稻,下苗即成活,洲内有数不清的钱财和宝物。
不就是从零开始嘛,他有不是没经历过……
哎,等等,你说什么?交州的剿匪军队不堪一击?
什么?我们的“菩萨营”已经反守为攻?
什么?我们已经攻入了刺史部所在的龙编县?
什么?我们血洗刺史府,交州现在是我的地盘了?
当张祗再回过神时,他手下的“文官”甚至帮他书信朝廷,请到了新的官员印绶。
山贼张祗摇身一变,成为了交州刺史,而那座早就被他盯上,视为最后退路的朱崖洲,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压迫。
当然,这些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在刺史位置上干了五年的张祗,假的也给他慢慢做成了真的,除了爱食生肉的毛病还没有改过来之外,如果不说,光看他逢人便行礼,逢事便子曰的样子,谁不认为这是一个待人亲和,没有架子的地方话事人呢?
拦住郑玄他们的这支军队,是张祗专门放在商道口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如果是遇到“熟客”,按照老规矩对上口令,交了过路费,就可以顺利通行,如果是“生口”,小的直接吞掉,大的像郑玄这种规模的,一律押回来谈生意,能发展成“熟客”的一切好说,发展不了的,就留下女人和货物,男的送到矿山里当劳役。
但是郑玄这支商队比较特殊,这也是张祗将他们关了五天,好吃好喝照顾,却没有和他们进行谈判的原因。
“是真物。”从事赖晋是荆州武陵郡人,他仔细看过手里的通行文牒,将文牒还给刺史张祗,回答道。
这就比较尴尬了,有文牒,说明这支商队是过了荆州明路的,谁知道那几个领头的,是不是又是什么郡太守的妹夫的从弟?张祗一朝被蛇咬,鼠改不了怕猫,对荆州的官府还是有着天然的畏惧。
但是就这么放了,他又觉得肉疼,这么肥的猎物,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思来想去,张祗决定把为首那个叫出来,还是先探探他口风,再做决定。
第73章
张祗问郑玄来历,郑玄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告诉了对方。
虽然将他们关押了五天,但是整场谈话,刺史大人都表现的非常有亲和力,甚至在最后还请郑玄吃了一餐午食。
唯一让郑玄觉得有点怪异的,就是刺史大人喜欢食生肉,郑玄几番推辞不掉,勉强跟着尝了一些。
席间,郑玄也借机问出了他一直好奇的事情。
“在我们之前,不知刺史大人是否见过一位名为吴声的年轻郎君,和我一样, 也是行商为生。”
张祗摇头道:“不曾, 来交州行商, 都必须像郑公子一样,又文牒才行, 我的属下不曾像我汇报过。”
郑玄愣住了,文牒吴声是有的,按照张祗这种待客习俗,如果没有走明路进交州, 就他们那不到十人的队伍,现在不会出意外了吧?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然而饭后, 郑玄依然被侍卫们“请”回了牢房。
“这是何意?”郑玄一个文弱书生,反抗无效, 也没有人和他解释。
郑玄将谈话的情况告诉了贾诩,贾诩也皱眉沉思。
郑玄不由心生怨气:“我还以为文和兄心中早有计量, 若是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当初就不应该放弃抵抗, 直接和他们干一架!”——
噼里啪啦的一声脆响,吓得榻上的交趾太守士秉一跃而起。
士秉最近有点风声鹤唳。
这也不能怪他,换做任何一个想要推翻上司,自己上位的下级,在行动之前,都会紧张的。
反正他是紧张的不行。
好在他的从事非常靠谱,听见屋内动静,很快进来汇报,说是有老鼠在屋脊上乱窜,踩落了瓷瓦。
太守大人对此非常不满,叫来了府上专门负责照料两只狸奴的奴仆来。
两个奴仆抱着一乌一雪两只狸奴,颤巍巍地来到太守面前。
和毛发光滑油亮的狸奴不同,两个仆役都是光头,看着年纪不满十五,第一次被太守叫到,都本能感到恐惧。
太守走到两人面前,细细打量狸奴,又打量了两名仆役,问道:“它们可曾捕过鼠?”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声音颤抖道:“回使君,不曾。”
“啧。”太守摸着自己的胡须,眉头一皱,面前两人就是一抖。
只听他眯起细长的双眼,慢悠悠道:“不会捕鼠可不行,如今家中被贼人占着了,日子不必寻常富裕,每一份口粮都要发挥作用才是。”
两名奴仆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称是。
“家养的狸奴过惯了好日子,就忘记自己本来的畜生身份了,这怎么行,你们说对不对?”
已经有不祥预感的两名少年仆役哪敢回话,只能站在原地瑟瑟颤抖。
“既然不会,那就要有人教,你们作为侍奉的,就要当起这捕鼠师的职责。”
在场的人都没听过什么“捕鼠师”的说法,这狸奴天生就是会捕鼠的,但是这顿顿肥美的鲜肉伺候着,能出门行动都是奢求,哪还会去捕鼠呢?
在所有人的疑惑中,太守下令让人捕了两只老鼠来,两只活物被人拎着尾巴倒吊着,在空中挣扎摇摆。
太守点了点下巴,提着老鼠的下人一顿,走到了两位白色苍白的少年面前。
见少年们不动,太守睁大眼睛道:“还愣着做什么?张嘴啊,没见过狸奴捕鼠吗?”
说完太守抬起两只手,模仿老鼠前腿的样子:“趴在地上,叼着老鼠,跑啊,教教我的两个好乖乖!”
……
室外是哀嚎声和杖责的闷响声,室内,熏香掩盖了潮湿迂腐的恶臭。
士秉重新躺回榻上,双手抱在腹部,闭目养神。
“你确定那些人可用”因为兴奋还未平息,他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颤抖。
“我拿到了文牒,确定是荆州的人。”
“哼。”士秉冷笑一声,“交州就这么大,肉就这么些,我们自己尚且不够分的,怎么他们荆州人老是打我们主意?”
从事闻言,恨恨道:“是啊,那山贼自以为是,还以为治理一州之地,和他管理山头一样简单,把占山为王,拦路劫财那一套放到交州,这次总算磕到硬骨头了。”
“沐猴而冠。”士秉点评完,又有些不放心,再次起身道,“女眷们都安置好了吧,该死的,我这小小太守府,值得那张贼如此严防死守。”
“大人放心,姬妾们都分批安置了,只是夫人那边……”
士秉挥挥手,不甚在意:“那老婆娘不用管,我早受够了,她自持清高,想来若有什么意外,她会守好妇人本份的。” ——
自从郑玄上次被刺史叫去问话之后,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
供给他们食物一如既往的丰盛。
唯一不同的,就是和他们被关押在一起的,对面那个肤色黝黑的少年。
基本上每隔几个时辰,不分白天黑夜,他就会被人带出去,和郑玄那样衣冠齐整的走出去不同,他基本上都是被人架着拖出去的,等到回来的时候,路过郑玄他们的栅栏外,就能闻到一股掩盖不住的血腥味。
而分给他的饭食,又是带着黑斑的一小块硬麦饼,以少年的状态,根本咽不下去。
但奇就奇在,这个少年的生命里,就如石墙缝隙间的野草一样顽强,即使是被折磨得血肉模糊,也坚持吃下麦饼,努力恢复体力。
郑玄看不下去,主动将饭食分给他,他也不拒绝,狼吞虎咽吃下,可往往刚刚吃下,就又会被拖出去,一顿折磨之后,又不成人样的送下来。
郑玄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咬牙切齿道:“这,这哪里是人能干出的事情?”
他拿着那块被自己抢过来的硬麦饼,走到旁边石默的监牢处:“你看看,他们就给他吃这个?”
石默放下手中的石块,抬眼,郑玄都来不及阻止,石默就掰下一块,用舌头舔湿软后,放进了嘴里。
郑玄沉默了。
“你吃过?”
石默点头,难得开口:“很小的时候,这个,还行。”
郑玄无话可说,见对面的少年把脸埋进了自己推给他的饭盆里,又走到另一边,问贾诩。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少年的头发很非常短,看衣着也不像汉人,和他们一起关在单独的牢房里,显然身份地位特殊。
一直被关着,就算是贾文和公子,也很难在浑身散发恶臭的情况下维持风度。
他把头埋在臂弯里,嗡声道:“应是骆越族人。”
“骆越族人?”郑玄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那不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的……”
剩下的话不需要贾诩说,郑玄也能明白了。
这个少年必然在骆越族地位不低,但是不知因何原因,沦落到了交州刺史部的监牢里。
异地开拓,最艰难的一点便是和本地势力沟通,若是能通过这个少年,和骆越族打好关系,那对于他们下来的行动,大有益处!
外面传来狱卒开铁链的哗啦声。
哎——但前提是,这个少年要有命活出去啊。
似乎也是听到了门口的声音,少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郑玄怜惜地看着,他快把自己给噎死了,随后少年抬手一抛,郑玄准准地接住了空碗。
几名狱卒走下台阶,这次来得人比平常多不少,郑玄几乎都能听见对面少年吞咽唾沫的声音。
狱卒的脚步声在狭窄昏暗的监牢里逐渐放大,直到——几双草鞋停在了他们牢笼所在的通道内。
然后,转向了郑玄三人。
郑玄瞳孔放大,终于要出去了吗?
三人的牢房门被同时打开,几名狱卒进来,分别夹住了三人。
“走!”为首的狱卒呵斥一声。
“等等!”郑玄惊慌起来,这架势可不像是要放了他们,倒更像是……
连日来徘徊在心头的不安越发放大,甚至于见到久违的阳光,都无法驱散恐惧的阴霾。
果然,面前不是接待客人的仆役,而是押送囚犯的牛车。
最令郑玄感到害怕的,是他发现,囚车正在往城内市集的方向行驶!
闹市,可是处死囚犯的地方!
完了!完了!完了!
刹那间,无数后悔的念头闪过,显然,他与刺史大人的谈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天啊,他最引以为豪的辩经怎么没在那时候用上?
他在脑海里疯狂复盘这一路南下的经历,太顺了,自从结识了曹班之后,似乎只要他在地方,他潜意识就认为是安全的,即使是南下,没有曹班同行,但是有吴声,有石默,这些都是传承了他思想的存在,而贾诩又代表了凉州最顶尖的武力。
居安思危!他何时懈怠到如此境地了?
然而后悔已经晚了,他们三人一路被押上了刑场,负责监刑的官员迟迟没有出现,他从来没有一次觉得头顶的阳光如此的温暖,又如此的令人背脊发凉。
百姓知道今日有处刑,聚集在此地的人越来越多,可是嘈杂的声音却离郑玄越来越远。
很快,他听见不远处有人说,监刑官大人到了。
郑玄仰头,直视太阳,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第74章
如果是平时的的郑玄, 这会儿肯定能发现不对了。
但是一个恐惧死亡的人,是不会有心情在意,那个要处死他的人, 声音是不是有些太熟悉了。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三人,石默低头看泥地,郑玄的衣襟已经完全打湿了,贾诩和另外两人不一样,仔细一看,他似乎在笑。
而且,还是在冷笑。
“玩够了吗?”贾诩看向台上那位“监刑官”大人。
“监刑官”大人仿佛没听到一样,指着贾诩说:“我看你这小贼,一点悔意都没有,这种死不悔改的就要先送下地府,让阎罗在油锅里审一审。”
贾诩冷面看向台上,站在他旁边提着长刀的行刑者似乎感到有阴风吹过。
郑玄听到要先砍贾诩,惊惧交加间喊道:“先,先砍我!”
“监刑官”哈哈大笑:“有什么区别呢?晚一分钟死,油锅里也煎得熟的。”
只听台上大人一声令下——行刑!
正午十分, 刀锋在烈日下闪过刺目的光芒,郑玄紧闭双眼,人群中混乱的尖叫却比身上的疼痛更早传来。
“郑公,走!”两只手不知从何处伸出来,一左一右,直接将郑玄架起来就跑。
郑玄恍惚抬头,见高台之上,那位穿着官服,和身旁两人对砍的“监刑官” ,仔细一看,不正是失联已久的情报部副首吴声吗?
再回头,石默已经不知去向,而另一边,贾诩身后的行刑者砍伤了一名劫法场的部曲,一手勒过贾诩的脖子,另一手持刀横挡在前面,冲台上大吼:“逆贼何人?想让他死吗?”
台上的吴声一脚踹翻一个冲上来的士兵,看向刑场,竟然直接就要投掷自己手里的长刀。
郑玄担心地大吼:“看着点人啊!”两边的部曲拖着他往前,他拼命挣扎,“别管我,快去帮帮他们,我自己能行!”
劫持了贾诩的士兵见吴声投刀,心一横,刀刃向内,就要划向贾诩的腹部,腰间突然一阵冰凉,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痛,贾诩不知何时挣脱了捆绑的麻绳,用一把小匕扎在他腰间,士兵吃痛送手,贾诩偏头躲过吴声飞投过来的长刀,长刀直接扎入士兵的左胸。
刑场终于见血,却是来自行刑者的。
混在百姓中的凉州兵们很容易就锁定了目标,官府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简单的劫法场救刑犯!
为首一人,也是刚刚对“监刑官”点头哈腰的小吏,在一众士卒的掩护下一边慢慢后退,和吴声他们拉开距离,一边大声呵问:“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其实,他的潜台词就是,劫法场就劫法场,他们也不是没见过,行,你们这帮贼厉害,我们拦不住,但是救了人就要赶紧走,别不识好歹,再打下去,我们就当造反处理了。
可偏偏,这帮贼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甚至一步步地把他们往城墙逼,逐渐对他们形成了半包围的架势。
小吏这下是真的慌了,围观的百姓怕被牵连早就躲了起来,他颤抖着四肢,对吴声喊道:“我们已经通知城尉大人了,你们有什么冤情,我们可以私了,这要是闹大了让刺史大人知晓,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谁知那还穿着官服的“贼头”却笑道:“那我们还非得闹大了不可!”
——城东传来哀嚎声。
城内,刺史府中,同样的哀嚎声响起。
“你,你们!”刺史张祗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有人敢造反造到刺史府上?
他已经浑然忘记了,五年前,他就是在刺史府里,杀了前任刺史上位的。
房间外面,战斗拼杀的声音逐渐消失,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官兵进来和刺史汇报情况,张祗知道,对方成功了。
“我听女郎的口音,是荆州人?”房内充斥着血腥气息,是他久违的味道,勉强的女郎看向他的眼神,让他想起当年在荆州当山贼的时候,那个率兵剿匪的官员。
也是这般的年轻有为,甚至于他将他的头颅斩下,挂在村头后,头颅又被手下悄悄取下,抱到后山安葬了。
他没有阻止他的手下,他不满于那个年轻官员不是因为立场不同,而是因为嫉妒。
他嫉妒那样正义凛然的眼神,嫉妒他在被抓捕时英勇就义的姿态。
凭什么?
凭什么同样是抢夺资源画地为王,一些人就成了山贼,一些人就成了太守?
既然那些人可以做官,那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这样想,所以他这样去做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可以是山贼,也可以是刺史。
如今,他又看到了令他嫉妒的眼神。
可是这一次,他读不懂眼神里面的情绪了,是正义?是厌恶吗?不是。是怜悯,是仇恨吗?也不是。
他迷茫了,所以他头一回,感到了真正的恐惧——面对强大的未知时的恐惧。
他慌了神,抓起身后的铜盘,挡在胸腔,不停后退道:“你们想造反是不是?怎么,你也想当刺史?”
原特勤一组组长,名为粟飞的少女没有说话,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刺史府的牢门大开,吴声那边成功的信号也收到了,她要做的,只有等待。
张祗却将女郎的沉默误解为动摇,垂死挣扎道:“造反,造反我有经验的,我告诉你,女郎。”
他循循善诱,好像一位耐心的师长教育晚辈那般:“牢房里这点人,不够的,你们就算杀了我,在外面,还有我的人,他们得到消息,不会放过你们的!”
门从外面被突然推开,月光下先进入视野的,是官袍的一角。
“士太守!”
张祗眼中燃起希望,只见太守士秉进来,身后跟着一众官兵,在张祗渴盼的目光中,走向了女郎,随即士秉抽出手下的腰刀——
指向了张祗。
“!!!”
张祗愤怒道:“士太守也要造反吗?”
“也?”士秉挑眉,轻蔑地看了一眼满身血污的粟飞,道,“本官今日就是要反你,如何?”
士秉的实力如何他还不清楚?要反还能等到今天?
明明士秉的长刀就抵在胸前,那种莫名的恐惧感却反而突然消失了,张祗道:“就算你能控制得了交趾郡,苍梧和郁林的士兵援兵也很快会赶到,你们不会成功的!”
面对敌人的挣扎,士秉回以和粟飞一样沉默,不同的是,士秉不喜欢听人废话,长刀刺入,张祗作为刺史的人生,就此结束。
事情正如张祗预料的那样,得知刺史被刺杀在府中,张祗最信任的两个手下,分别调派苍梧、郁林的军队攻打交趾。
但是苍梧本就是士秉所在士家地盘,当年被新上任的山贼刺史张祗盯上,立刻遭到了野蛮清洗,被迫四散逃命,如今士秉出头,自然一呼百应,很快杀死了苍梧郡太守,重新占领了苍梧郡。
而郁林郡那边,被粟飞从刺史府监牢里放出来的骆越族首领之子庞伊回到了朱崖洲,与首领庞吟一起攻入郁林,解救在郁林山林里充作劳役的“骆越奴”,让郁林的官兵不得不分身回援。
形势一片大好,士秉大喜,下令交州各郡太守携印绶至交趾郡参加宴席。
短短一个月内,郑玄在交州刺史府参加了两次宴席,两次还是不同一位刺史举办的。
经过郑玄的强烈抗议,吴声终于把他们的计划交了底。
原来情报部早就知道交州刺史和交趾太守不和,吴声先行一步,扮作太守的从事,借机挑拨太守造反,和他们“商队”里的部曲里应外合,杀刺史,推士秉上位。
然而这还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郑玄坐在案边,有些食不下咽,面前的歌舞更是无心观看。
恢复了原本样貌的吴声站在他身后,见状俯下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先生还是镇定些,不然下次可不敢再告诉先生了。”
郑玄闻言点点头,喝下觞杯中的酒,努力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几名舞姬身上。
交州近十几年来根本就没有太平过,太守刺史换了一茬儿皆一茬,有些甚至都不需要朝廷任命,是真正的丛林法则,能者称王。
在张祗来之前,本来有希望当下任太守的是士秉的叔父,但是张祗一来,士家被他杀得剩不了几个,要不是士秉灵活,带头给当时的“佛贼”开了龙编县城门,也不会有命活到今天。
这种动荡局面下,来参加的宴席的太守们自然心中有数,这是士秉要试探站队了,有意投资者,这种时候就要带资入席。
郑玄作为被“佛贼”虐待的名士大儒,被邀请出席,也是士秉对外表示,我和张祗那样的山贼不同,我是有文化有学识的,一定不会亏待大家。
因此郑玄作为“客人”反而得到了士秉下首最近的位置。
这个位置有个好处,就是看舞蹈表演的视野很好。
因此当那个黑皮肤的长发舞姬踩着婀娜的舞步,旋转上前,走过席案边的时候,郑玄看得特别清楚——
薄纱面罩后,舞姬的下颚处,刚刚冒尖的胡渣。
第75章
对在场的官员来说,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了,但是对交州的百姓来说,今时和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换个刺史而已嘛,皇帝都经常换,刺史有什么不能换的呢?
难道说, 换个刺史, 就不用受冻,就不用挨饿了吗?
这个问题,如果是问168年的交州百姓,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可是如果问178年的交州百姓, 他们则会非常骄傲地告诉你, 是的!
不过日后精通八种地方语言,亲自指挥对抗海贼的郑州牧,此刻还处在愣神状态。
由于离得太近, 士秉的鲜血直接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伪装成舞姬的骆越族首领之子庞伊杀死了士秉,刚刚解除军备不到一个月的刺史府,又进入了长达半年的军备警戒状态。
半年之后,朝廷对新任交州刺史的任命抵达龙编县, 一同任命的,还有苍梧郡治所广信县的县令。
仍然处在战乱中的苍梧郡就丢给走马上任的贾县令负责,新任交州刺史郑玄则将工作重心放在交州的建设上。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 就是和交州本地豪族来了一轮“政治交涉”。
我不打你,也不动你的官职,但是你必须释放那些骆越人奴隶,不然骆越人可能会来打你,我初来乍到,保护不了你怎么办?
随着大批饱受折磨的骆越人被放归回家,骆越族族长庞吟从郁林郡撤军,郑玄便与朱崖洲的骆越族人商议,在两岸建立便于行船的通商口岸。
港口建立的消息传到洛阳曹班处时,她已经因为工作连续通宵三天了。
倒不是为了格物院和凉州田庄的庶务,而是因为封后大典。
皇后最终定为汉庭外戚后裔,执金吾宋酆之女。
靠着侍奉皇室起家的曹腾一脉,终于如愿成为了外戚。
而曹操也与母亲丁氏的族人成婚,娶了妻子丁氏,曹家可谓双喜临门。
然而曹班作为曹操的“弟弟”,却并没有参加曹操的婚礼。
因为铁市官的合作而与曹嵩产生了龃龉的张奂曾经告诉曹嵩,只要他当太常,曹操就不要想在朝廷中出头。
张奂的想法很简单,曹操这样的“世家子”必然是要走清流任官的途径,举孝廉,任郎官的,而他身为太常,管理郎官的选拔,谁能通过察举还不是他说了算?
曹嵩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结果就是,张奂的太常职位,被皇帝撤掉了,曹操顺利的当上了郎官,曹家三喜临门。
“所以他上了,你就要下?我怎么没听说过兄弟不能同朝做官?”段宁举着玉佩,问曹班,最近自己这边的情况比较棘手,上次玉佩启动的时间生生被她错过了,两个月没有联络,虽然有情报部在,但是还是亲耳听到妹妹的声音比较踏实。
如今局势风云变幻,姐妹两都在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准备,交州初定,她们所做的还远远不够……
不久前,朝中有人弹劾曹操与曹班,什么德不配位,见识浅薄都是套话,其核心论点是,曹家双子都在朝中任郎官,而且还这么年轻,再加上曹嵩本人也是大司农,这是不是要在朝廷搞家族党锢?
“党锢”这个大帽子扣下来,曹嵩当然是非常惊恐的,曹操本人却很开心,“党锢”在朝廷一般是用来弹劾清流的,他挣扎这么些年,终于被打为清流了。
“他要保自己的官位,还要保他的亲儿子,把我从洛阳赶出去是最好的选择。”
段宁语气戏谑:“我看,是你让人弹劾你自己的吧?你从哪学来的……”
曹班牵起嘴角:“老师教得好~”
玉佩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
段宁道:“行呀,你多在洛阳学学这些东西,以后当我的老师。”
曹班继续道:“其实就算没有人弹劾,他估计也会这么做的。”
“他还是不放心你?”
“嗯,他怕我。”
“呵。”段宁冷笑,“还没到真正该怕的时候呢,曹腾是主犯的话,他也是个从犯。”
姐姐融景为人最大的优点是记忆好,最大缺点是记仇。
“所以我顺水推舟,不去参加曹操的婚礼,算是对外划清界限了。”
曹班如今在汉朝廷的身份地位七成来自于曹家,三成来自于马融,从曹氏分家,相当于公开自降七成声望值,再加上曹班长居金市,没有世家子那样拿得出手的府邸,本就人迹寥寥的门庭更加无人问津了。
和曹班这边的情况不同,曹操的婚礼可谓热闹非凡,除了有曹嵩的同僚参加,还有曹操自己在太学的同学,以及在洛阳结识的好友。
钟繇作为曹操蒙学加太学的同学,自然也列席其中,但是他却有些心不在焉。
“元常可是在想曹君实?”身旁的* 人突然发问。
骤然听到久违的名字,钟繇还有些发愣,见提问之人是荀攸,便坦诚称是。
“曹君实却非常人。”荀攸举着酒杯,并未饮下,而是就这么举着,夕阳洒在酒面上,反射出金黄的色泽。
钟繇双手捧着酒杯,偏头看向荀攸:“公达认得君实?”荀攸来太学读书时,曹班还没有回到洛阳,钟繇想了想,问道:“是因为阳翟的格物院?”
荀攸摇头,即使是如此欢闹喜庆的场合,他依然坐得无比板正。
“她当年路过颍川,曾有过一面之缘。”
钟繇笑道:“一面之缘也能知道他非常人?那想必是相当深刻的一次初见了。”
荀攸咳嗽两声,没有和钟繇对视,而是岔开话题:“元常来参加孟德的婚礼,却在思念他刚刚分家的二弟,想必也是对曹君实印象深刻了。”
钟繇抬抬眉毛:“是啊,当初在太学,谁不知我俩关系好。”
“可你还是来了。”
“可我还是来了。”
荀攸一时无话,将酒饮下,随后示意钟繇,钟繇却不为所动。
他摇摇头,不好意思道:“我从不饮酒。”
荀攸道:“大家都饮酒,元常却不饮酒,是因为元常想要做特立独行之人吗?”
钟繇笑了:“公达在讽刺我吗?特立独行?我这不是来了吗,和你一样呀。”
荀攸也笑了:“都知道孟德兄天资过人,将来成就不可估量,谁不来呢?”
钟繇起身,拍拍衣袖间的褶皱,作揖道:“是啊,所以我现在要去恭贺天资过人的孟德兄了,元常同去吗?”
荀攸放下酒杯,起身与钟繇同去内院——
曹班离开洛阳之前,见了两个人。
一位便是她的义兄,如今在朝中任大鸿胪的袁隗。
袁隗并没有因为曹班与曹家分家而疏远曹班,但是曹班到了洛阳之后,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袁隗,分身乏术是一方面,情报部消息,常年游走在京畿的暗杀组织“探丸”死灰复燃是另一方面。
虽然“探丸”由袁隗的兄长,也就是袁绍的生父袁逢把持,目前也没有证据证明“探丸”与袁隗有关,但是袁氏作为手握《京氏易》解释权的门阀豪族,曹班不得不防。
因此袁隗主动上门拜访曹班,还是让她有些惊讶的。
以袁隗如今的身份地位,曹班身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值得袁隗亲自上门来求的,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总不能是上门叙旧的吧。
可更让曹班惊讶的是,袁隗真就是上门来找曹班叙旧的。
义兄满腹心事地离开之后,曹班立刻下令,让情报部调查袁氏最近的动向。
除了袁隗,另外一人则是曹班主动求见的。
曹班和郑玄先后离开扶风后,卢植继续在马融处求学,并通过给《尚书》作注刷足了声望,因此被朝廷任命为经学博士,专职在太学传授经学。
和已经投身政坛的郑玄与曹班不同,同为儒学传人,卢植的博士身份给他的儒学名家称号又刷上一层光环,因此得知卢植要在洛阳开门庭收弟子,各家闻风几乎将卢植府上的门槛踏破。
将拜帖送进去之后,原本曹班以为自己会等上许多天的。
没想到她人还没走,里面就穿出匆匆脚步声。
“君实!”卢植毫无形象可言地提着衣摆小步跑出来。
曹班被卢植请进了会客房。
“我是来和子干兄道别的。”曹班道。
卢植一怔,随即皱眉道:“你……当初为何不告诉老师,或者与我说?”
马融在朝廷的地位可不是开玩笑的,别的世家大族掌握一门经典就可以被称为“学阀”了,他马融一人将五经注了个遍,这是什么概念呢?就看看曹班的“学长”郑玄吧,学问比马融低一档次,不出仕还好,一出仕便是一鸣惊人。
曹班名气虽不如郑玄,但是手握格物院,怎么能混成这般模样,还让人逐出了洛阳,明升暗贬啊!
曹班道:“义兄已经帮我了。”
曹班这里说的义兄,就是指郑玄了,曹班新的任命在青州,北海王国以东,一个小小的县侯国任国相,郑玄是北海人,早年也一直是在北海求学,曹班求外放的目的非常明确,青岛港。
皇帝鼎元观内的黄巾道士、西园卖官,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比历史记载地远远提前了,姐姐被羌胡困在并州无暇西顾,姐妹现在对地盘、人口的需求,前所未有的迫切,她不可能还留在各方势力纠葛的洛阳。
当然这番解释在卢植看来却是另一层意思,没有了家族庇护的曹班,遍寻自己的人脉,也只能让自己留在青州。
想到这里,卢植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情,自己能有今天,都是因为重视经学,坚持钻研,曹班的格物院,给了他收徒传经的灵感,可是现在曹班要离开洛阳,自己的老师马融也是远离朝廷多年,这让他不禁怀疑,这条路能走得通吗?
一番谈话,本来卢植是要劝慰曹班的,结果反而把自己劝郁闷了。
不过卢植性格直爽,烦恼如麻又如何,没有什么是一杯酒消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来一杯!
于是卢植起身,朝偏房道:“玄德!伯圭!帮忙取酒来!”
第76章
“君实,我这两个弟子收的怎么样?”卢植得意道。
曹班打量着面前两位“晚辈”。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碰上啊……
公孙瓒比曹班还要年长一些,但面对曹班这位小“师叔” ,他却显得比刘备更局促一些。
算时间的话,公孙瓒这个时候已经成婚了,得到了老丈人的资助,才能来洛阳求学。
他身上最出名的典故就是他手下的“白马义从”,马在古代可是重要的“军火”,能在战乱之时凑出一支白马军队,哪怕只是百余匹, 那说明他当时拥有的战马总数恐怕要以万计了, 辽东是边郡, 汉庭是严禁私贩马匹的,可想而知他参与的“军火”贸易规模之大。
弱冠之龄的公孙瓒这会儿一点武将的感觉都没有,相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让人见之亲切,真当得上是美少年了。
不知在卢植门下是否有师兄师弟之说,总之是年长的公孙瓒先开口,向曹班行礼。
随后便是我们的昭烈帝刘备同学了,曹班目光第一时间放在了他的耳垂上。
哇塞——
“?”见曹班看着自己愣神,刘备也面露疑惑。
真的大!而且还很长!
上次见到这么大的耳垂,还是在乐山……
“君实?”卢植也注意到曹班走神, “怎么样?不比你院里那些孩子差吧。”
曹班这才回神,见刘备已经行完礼,安静地和公孙瓒站回卢植身边。
无论是外貌、言行, 都相当不起眼啊,可谁知道,就是这样不起眼的少年,会在历史的漩涡中杀出重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曹班道:“子干的两位弟子皆是良才美玉,前途不可估量。”
说完,曹班取下腰间一串组玉佩,分了两个,递给刘备和公孙瓒。
玉佩样式平平,但是边缘光滑圆润,能看出是得主人长期使用的。
“哎,没必要这么隆重吧。”卢植有点不敢相信,看着曹班道。
曹班笑而不语。
见弟子没有反应,卢植连忙催促:“愣着作什?快接呀,那可是好东西。”
公孙瓒闻言,伸手就要接过,却听一旁的刘备突然摇头道:“此物价值连城,可惜备愚钝,当不得曹郎中如此看重。”
其余三人皆是没想到刘备会拒绝,见状公孙瓒只能把手缩回去。
又听曹班微笑道:“此玉材质普通,只是来得唐突,身无旁物,只能取这贴身玉佩当做见面礼,希望玄德不要嫌弃才好。”
卢植也道:“既是见面礼,玄德和伯圭就不要推辞了。”
公孙瓒于是又把手伸出来。
可谁知刘备头摇得更厉害了:“备求学于先生门下,就要感念先生的恩情,可今天接下了曹郎中的玉佩,曹郎中便是有恩与我,备区区小民,来日何以为报呢?”
刘备话说得委婉,但是卢植和曹班都明白他的潜台词了,他刘备是跟定了卢植的,你曹班现在对我示好,来日如果和卢植有矛盾了,我是帮我的老师,还是帮你?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就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你是什么身份,对面是什么身份?你怎么知道对方来日会有求于你呢?
可偏偏这话是刘备说的。
曹班心如明镜,刘备猜对了,她送玉佩就是为了示好,如今她有官职姐姐有兵权,将来再见,谁知会如何呢?况且来都来了,遇到“名人”,谁能忍住不钓一钓呢?
但卢植不知曹班心中所想,因此似笑非笑,对两个弟子道:“你们今日拒绝了,来日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两个弟子齐刷刷摇头,表示坚定跟随老师不动摇。
卢植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还记得我昨日和你们介绍的格物院?你们不是都说想去见识一番吗?”
他指着曹班的手中的两块玉道:“喏,有这玉佩作信物的话,你们以后去各地的格物院,可以直接将书籍外带,而且借阅不设上限。”
“我在扶风的时候,可馋了,求了他好久,他连看都不肯让我看一眼呢。”
公孙瓒瞪大眼睛,看向曹班:“先生的意思是,曹郎中是……”
卢植拢起袖子,阖眼道:“是啊,所以人不可执形论相,他就是四郡格物院的主人呀。”
卢植睁眼,看向曹班道:“如何?我的两位弟子。”
曹班扬眉,故意撇嘴道:“我看都不是来找子干治学的啊。”
卢植面露无辜:“怎么不是呢?我不教他们治学,还能教什么?像君实一样,教弟子们行医吗?”
曹班知道他话里有话,故意装听不懂:“子干瞧不上医术?”
卢植道:“可不敢啊,不过是觉得,行医医不了我大汉嘛。”
这话是曹班在扶风医堂里说的,不知道怎么传到卢植耳朵里了,曹班有点耳朵发热。
卢植状似对刘备道:“可惜咯,以后我们玄德要是想去格物院,恐怕会被君实的弟子们直接赶出去。”
曹班知道卢植这是在维护自己的徒弟,很给面子道:“自然是不会的,格物院欢迎所有有志于学问的人。”
刘备却在此时,再次语出惊人:“我听闻,四郡格物院的藏书,比之东观也无不及,曹郎中不害怕吗?”
卢植闻言,立刻扭头驳斥刘备:“噤声!那都是道听途说的事情!”
曹班没有生气,而是拢袖对刘备道:“愿闻其详。”
刘备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备无德无才,因惶恐而不敢接郎中的玉佩,郎中在东观校书,却手握比肩东观的藏书院四间之多,郎中难道不惶恐吗?”——
刘宏封了皇后,用太傅的话来说“成家成室,我造彼昌”,他现在成家了,王朝就要昌盛兴隆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是时常感到忧愁呢?
作为一个成熟的皇帝,就要学会独立思考,于是他这次不打算求助于太傅,也不打算求助于身边的中常侍们,他开始自己盘算起来。
他发现,自己现在有三不爽。
一,不爽太学学子,前阵子他动一个小小铁市官,都能让这些身无官职的学生们联名抗议,实在太不知好歹。
二,不爽朝廷上大臣们互相构陷,大司农多好的人啊,家中两个孩子早有神童之名,却因为担心被人构陷,一把年纪了,哭着来找他,求他将次子外放。
三,不爽礼仪规矩,一个封后大典,给他累得十天都缓不过来,宫中规矩实在太多!太无趣!
他将自己不爽的三项写下来,又继续思考。
太学学子为何胆大?因为那里是党人的摇篮!
朝臣为何互相构陷?因为党争!
是谁天天管教他礼仪规矩,礼官!
礼官是什么人?
党人!
在任不到两年,为官清廉的司徒刘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皇帝免了职。
司徒一职虽然位列三公,但是几乎成了一年一换的高危职业,利益相关人士时刻都注意这个敏感的位置,因此士人集团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
新皇帝盯上党人了。
所谓历史是个环,哪怕小皇帝是清流出身的太傅胡广,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终究是抵不过日夜在皇帝身边照料,“如父”“如母”的中常侍们啊。
朝廷之下的暗流涌动当然不会立刻传递到皇帝那里,他现在的注意力在另一件事情上。
皇帝本身是民间出身的,入宫之前就是“土皇帝”,民间疾苦是不知道的,民间乐趣是享受个遍的,因此根本受不了长期在宫中被禁锢的日子,就想外出“巡视”。
他这个年纪出宫,别士大夫了,就是宦官们也是不敢的,但是士大夫们只会和他讲道理,宦官就不同了,直接出主意。
于是皇帝下令,在西园仿照民间市集,一比一复刻,并要求宫女太监们,扮演在市集采买游逛的百姓,再“邀请”民间的杂耍艺人进驻,每天定时“表演卖艺”。
皇帝自己则换上平民打扮加入其中,“与民同乐”。
西园市集一建成,皇帝乐不思朝,恨不得住在西园的“肆舍”里,五日一朝的规矩早就名存实亡了,朝臣几次求见不成,太傅就算亲自去西园找人,也好几次没找到皇帝。
朝中对宦官集团的抗议投诉无门,曹嵩作为宦党+朝臣,本来是中立站位的,谁知另一件事情,直接将他和宦官集团锁死了。
皇帝下令,在西园修建一座存放天下财富的“万金堂”。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国财富,除了皇帝的私库少府外,剩下的钱在哪里?
没错,在“国有企业”大管家——大司农曹嵩那里。
自从得知西园可以买官之后,曹嵩就心里就有了更进一步的计划,皇帝这时候下令,简直就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因此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什么?你说这事情太离谱了,怎么可以同意呢?
别问我呀,我只是个小小命臣,命臣最重要的是尊王命,皇帝下令了,我哪里敢违抗呢?
所以曹嵩就是这么和自己儿子曹操解释的。
从小接受正统太学教育的曹操当然不能接受。
但是曹班已经和曹氏分家了,他总不能再分家吧。
于是满腔愤懑的曹阿瞒同学,再次找到了自己的好朋友袁绍。
第77章
曹操本意是找袁绍吐槽自己离大谱的爹。
结果反而被袁绍一通莫名其妙地冷嘲热讽怼回去了。
“你不同意你的父亲以钱财谋官位, 可你身为他的儿子,又为何做和他一样的事情呢?”
曹操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一样的事情?我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哪有父亲那么大本事,那国库当儿戏?”曹操现在骂爹当如同水喝,张口就来,根本不存在心理负担。
他爹这本事别说他了, 放眼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啊。
袁绍却以为他在装傻,更加生气了:“你若是不愿真心相待,我们以后也不要做朋友了。”
曹操摸摸脑袋,把袁绍的话和自己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几遍, 才终于明白过来。
“哦!本初是在嫉妒我, 当上洛阳北部尉一事。”
袁绍听完当即火冒三丈,手里的长剑转了一圈就要往曹操身上捅,可曹操就是故意惹火他的,早有准备了,他自己也有佩剑,但是却没有拔剑,而是绕着院中的石桌,转圈跑。
袁绍跑了两圈,知道自己被耍了,收剑入鞘, 松松自己下巴上的帽绳,昂首道:“我就是嫉妒, 如何了?你敢说, 你当上洛阳北部尉, 没有用家中钱财在朝中走动了?”
能让三世三公的袁绍嫉妒,是因为曹操这个洛阳北部尉的起点实在太高了。
按照汉朝的地方官制, 县令为一县之长,下面就是县尉和县丞,可以简单理解为一文一武,一县之中,只有这三人是需要朝廷任命的,再往下,则是地方官员自己决定。
汉代一县国,相当于现代一个市,比市略小一些。
所以曹操相当于一出仕,就直接当上了一个市的公安局局长,而且这个市,还是首都洛阳!
当然洛阳因为地位特殊,除了北部以外,还有其他五部,共同管理京师治安,但是就算是首都公安分局局长,也不能不说这个起点高了。
袁绍的亲生父亲袁逢如今是京兆尹,虽然名义上是地方官,但实际上相当于京畿地区太守,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官,而他的叔父袁隗,现在大鸿胪,也就是曹嵩当大司农之前的干的职务。
袁氏虽然也和中常侍袁赦来往密切,但是和本就是宦官养子的曹嵩一脉,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基本是士人派系,又因为手握《京氏易》的解释权,在士人中的人脉和声望都远高于曹家。
如今袁绍虽然没有举孝廉,但是他与弟弟袁术,在京师中都是声名鹊起的“新秀”,也是世家门政治投资看好的对象。
一直以来处处压曹操一头的袁绍,被曹操反将一军,心中难免嫉妒,但是他这么坦率地说出来,反而让人心中生不起怨恨。
曹操得意道:“我当洛阳北部尉,还需要钱财走动吗?那里至少一半都是我的旧识。”
曹操说的也不是假话,五岁那年,轰动京师的曹氏双子绑架案,袁绍也有耳闻,听说自那以后,曹家就与洛阳六部来往密切,旁人都当是曹氏一朝被蛇咬,所以关心京师治安,难道他们从这么早开始,就在为后代仕途作铺垫?
袁绍越想越气,也不愿意和曹操多费口舌,直接回到了家中。
正好“二叔”袁逢和三叔袁隗都在正堂,两人似乎正在争论什么,见袁绍回来,一起噤了声。
“二叔”袁逢其实就袁绍的生父,他是被生父过继到长房袁成名下的,但是袁成已经身故,因此袁绍平日里,还是得袁逢教育最多。
袁逢其实很喜欢袁绍的生母,但是迫于妻子的压力,不得不将袁绍过继,如今名义上袁绍要称呼自己为“叔叔”,加之早些年忙于自己的事业,无暇旁顾,总令他觉得,有些愧对这个儿子,现在给袁绍诸多补偿,反而又让自己亲子袁术不快,真是两头讨好两头嫌。
袁绍知道袁逢心中有愧,因此也拿捏住这一点,直接向袁逢表示,曹家给曹操谋了好前程,他也想要。
袁逢听完事情始末,安慰袁绍:“以朝中局势,现在留在洛阳,未必就是好事。”
袁氏虽然有中常侍袁赦在皇帝身边,但是一旦党锢又起,天意难料,谁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袁绍却不认同袁逢:“可如果洛阳不好,大司农怎么会让疼爱的长子留京,而让失去宠爱的次子远走呢?”
原本袁逢是想耐心和袁绍解释的,但是听到袁绍提及曹班,突然就哑了火。
而袁隗这时的表情也突然变得很奇怪。
原本慈眉善目好“叔父”模样的袁逢突然跨下脸来,对袁绍道:“你还是少和曹阿瞒混,整日好的不学,坏的一沾就会。”
“这和阿瞒有什么关系?”袁绍不服,还想辩解,袁逢却已经背过身去:“你回去吧,总之叔父是不会害你的。”
这边袁绍前脚刚离开,那边袁隗立刻和袁逢吵了起来。
“呵,本初的叔父,怎么不敢和本初说真话?”
袁逢不语,袁隗拍桌而起,怒道:“说啊?你不敢和他说真话吗?”
“告诉他,你一个长辈,要用那样阴险地手段去夺晚辈的产业!”
“告诉他,你看上了曹班的格物院,于是和曹班的父亲一起,将这个不受宠的次子逐出洛阳!”
“我都羞于称你一声二哥!”
袁逢听到这里,怒极反笑:“二哥?”
“你还知道我是你二哥?我看你现在可是别人的二哥啊!”
比吵架,袁隗永远也比不过袁逢,他这嗓子一吼,整个院子都在震。
自袁逢从大哥袁成手里,接过一些他不曾知晓的家族产业后,袁逢的性格就越发变得阴晴难料,他常常不认可袁逢在朝中做的一些事情,的确,袁逢作为家主,肩上的责任原比他的要重,有些事情迫不得已他能理解,但是这次……
袁隗神情颓败,低声道:“我现在就书信,告诉曹班。”
袁逢冷笑:“你要是有胆子说,当面为何不说?”
袁隗惊怒:“你跟踪我?”
袁逢沉默不答。
“行,行,我现在就去写信,现在就去!”
袁逢轻声道:“已经迟了。”
“什么。”袁隗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袁逢。
袁逢神情淡淡的,直视弟弟的双眼,道:“命令两天前就下达了,你现在告诉曹班,他不会原谅你的。”——
张奂被皇帝免官时,已经年近七旬了。
按理说,这个年纪从太常的位置上被免官,基本就等于告别了职业生涯。
但俗话说,靠技术吃饭饿不死,张奂掌握领兵打仗这门技术,在这个战乱频频的年代,就相当于有了铁饭碗。
并州的羌胡还没解决,三辅一带的羌贼又率骑兵犯境。
张奂立刻被朝廷任命为镇西将军,再次领兵出征。
“戴罪立功”的张奂这次出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狠,以七十岁的高龄挂帅亲征,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将攻入左冯翊的羌人打到了凉州和三辅交界的地方。
这个时候,张奂穷寇莫追的“老毛病”又犯了,既然敌人已经溃逃,那他就可以班师回京复命了。
其实张奂的想法也是同时期很多武将的想法,战争耗民,军队每多行进一天,后勤就要多跟进一天,将军们和皇帝要粮草也不是总能给足数的,地方争粮又不可持续。
总而言之,还是国力所限。
但这一次,他手下的一个佐军司马,主动提出,率五百人小队追敌。
如果是旁人这样提,张奂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但董仲颖是从桓帝年间开始就跟随他征战的手下,得知他再度领兵打仗之后,立刻舍弃了原本的官位,第一个来投奔他。
这小子生得健壮魁梧,也是凉州出身,善骑射,又读过兵书,懂得运用谋略作战,很得张奂赏识。
所以张奂批准了他追敌的请求。
这伙儿羌贼当真是亡命之徒,到溃军了凉州地界后,不北行,反而是一路向西直接进入安定郡,刚刚离开战争威胁不到两年的安定郡百姓,最终没有逃过被劫掠的命运,被穷凶极恶的羌贼地毯式的掠夺。
好在董仲颖最终没有辜负将军的信任,果真靠着五百轻骑千里追杀,将残余的羌贼悉数斩首。
他的军队踏过一座被大火焚烧后,一片狼藉的村庄。
奇怪的是,这个村庄虽遭劫掠,却似乎没有看到百姓的尸体。
骑兵队再往前走,一座防御工事完备的巨大邬堡出现在眼前。
“……这是?”行走边郡多年,董桌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邬堡,为了看清全貌,他不得不调转马头,上了附近一处高地。
一个士兵探明情况,来向他汇报。
“回大人,前面是讨羌将——段宁段溯原的田庄。”
而另一边,豫州汝南郡,平舆县侯国的部曲将县城内一处院落团团包围。
院门外的牌匾上,金漆书就三个大字——格物院。
第78章
汝南郡平舆县, 格物院内正在借阅书籍的人纷纷从院里跑出来。
长史范通没有为难这些百姓,但是对待负责人徐掌柜,就没那么客气了。
徐掌柜是曹班母亲丁夫人拨给曹班的管事,善于经商,也常和官府老爷们打交道,在汝南郡经营这么多年,县国的官吏早就上下打点过了,这位长史她也认识,不是豫州人士,在汝南算是举目无亲,家中几口人什么情况情报部早就查得一清二楚,前几天院里还给他夫人送过谯县格物院新产出的香水。
可今天这么大阵仗,徐掌柜提前却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主公已经离开司州,主公手下四个格物院,三个在豫州,必须加强联络,才能保证主公青州任职期间不出乱子,因此徐掌柜已经连续多日来往三郡之间了,今天才刚刚从谯县返回,结果隔着老远,就见人群远远地将格物院的位置围住,她连忙挤过人群,见是长史范通带人,当下心里就是一紧,勉强压下心中强烈的不安,主动上去和长史打招呼。
长史并没有给她以往的好脸色,这让徐掌柜更加觉得不妙。
“叫你们院里的管事的出来!”范通环视一圈,因为事发突然,几张小案上,还放着没动过的面饼,范通随手拿起一块,放在嘴里,面饼触手细腻,带着淡淡的油香。
“这小小格物院,实在是有些太舒服了。”范通一边吃,一边道。
徐掌柜闻言心脏狂跳不止,但面上表情仍然不变,只是手背在身后,在范通看不到的视角,轻轻挥了挥。
二楼一块帘子被轻轻放下,这时,原本在后院的周言听到动静,也赶紧出来。
周言是曹班蒙师周方的族人,曾经给曹班当过书童,格物院一号决议出台后,周言任监督一职,管理诸生的学业和劳作事宜。
范通上下打量周言,见他年纪比徐掌柜还小上许多,鄙夷道:“你是管事?”
徐掌柜忙道:“长史大人,格物院是东观校书郎曹班曹郎君的产业,但曹郎君在京师任职,平日里是我们在院里帮忙打理。”
范通听完,嘴里还嚼着饼,也没说话,徐掌柜和周言相视一眼,心里越发忐忑,只见范通拍了拍手,徐掌柜忙递上一碗酒水给他,他也没客气,咕嘟咕嘟喝下,碗往桌上一方,就往外走。
徐掌柜一口气刚松下来,却听范通和外面的士兵们一挥手,大声道:“查的就是曹二郎的产业,都进来,给我搬!”
徐掌柜大骇,见带着兵器的士兵直接进来,连忙冲上去伸出双臂拦在门口。
“你们不能进来!”
范通走在最前面,毫不留情抬腿就是一脚,直接将徐掌柜踹翻在地,堂内的桌案被推挤到一块,桌上的酒水也洒翻在地。
徐掌柜顾不得疼痛,翻身撑在案上,朝二楼大吼:“阿阳!”
一个士兵刚好抱着一个木箱从她身边走过,她连忙扑身抱住士兵的腿,士兵没想到这老妇人力气还不小,抽腿半天没抽动,举起手里的箱子就要往下砸。
周言这边则完全慌了神,想进内院,又听见徐掌柜的痛呼,回头见徐掌柜瘫倒在地,木箱砸在她身上后,又滚到了一边,可她还是没有松手,那士兵终于不耐烦起来,右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刀。
“大人!手下留情!”周言脸色一变,赶紧上前用力扯开徐掌柜,随后按住士兵要挥刀的手,连忙哀声道:“大人按规矩办事,格物院不敢违抗,还望大人留情,莫要闹出人命!”
士兵一脚把周言踹开,抱着木箱子走了出去,见陆陆续续又有更多的士兵,搬运格物院的书籍和钱财,徐掌柜声嘶力竭道:“阿阳——”
可是二楼迟迟没有动静。
格物院驻守的武部学子不知去向。
徐掌柜已是眼前发黑,被范通踢到胸腹处剧痛难忍,算时间主公应该已经进入青州地界了,如果等到消息一来一回,什么都晚了,她如何能交差?
这么多年的心血……
周言见徐掌柜脸色煞白,也手足无措,士兵们进进出出,院里的书卷被整箱搬出,他只能小声安慰徐掌柜:“袁氏的公子是主公的义兄,在联系上主公之前,我们可以先去求袁氏。”——
宴会上,符柯走到曹班身侧,俯下身,与她耳语了两句,曹班点头,符柯退下。
座在上首的不其侯伏完双手后撑,用懒洋洋的语调调侃道:“曹国相不愧为青年才俊,即使是宴饮之时,也不忘处理政事啊。”
不其侯国是光武帝时期分封的异姓侯国,如今的国王伏完是第七代。
这场宴会是曹班的接风宴,在座都是不其侯国的贵族或是本地大族代表,听到伏完这么说,纷纷笑了起来。
不怪乎他们嘲笑,所有人都知道,新任的国相哪里有什么政务需要处理?
客观来说,伏完对曹班相当不错,亲自在城外迎接不说,还早就给曹班安排了位于城西南的豪华府邸。
问题在于,县府衙位于城东北,而从曹班的府邸步行至府衙,至少需要小半天。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架空曹班的职权了。
国相这个职位,放在京师自然是不够看的,但是就地方官制来说,国相其实就是相当于一县的太守,是军政统管的,在有些分封国,甚至国君完全不理政事,由国相全权决定国内事宜。
不其国虽然不出名,但是在历史上,现任国君有个出名的女儿——伏寿,她后来成为了汉献帝的皇后,成为朝廷中为数不多始终站在皇帝身边的人,最后也因为对抗曹操,被曹操屠了全族,不其国至此在历史上被物理除名。
宴会结束后,曹班步行回府邸,许褚沉默地走在她斜后方,符柯在一旁小声道:“我还以为这会是鸿门宴。”
“本来是的。”曹班大拇指往后点了点:“但是有*他们在,这些人暂时不敢拿我怎么样。”
曹班身后的武部学子都是二期生了,唯一一个一期生老人,是曾经特勤二组的组长彭放。
彭放跟在后面,听见提到了自己,主动上前道:“当初就应该给他们个下马威。”
“已经足够了。”曹班道。
早在过兖州地界时,曹班就得到消息,青州不太平。
既然远离京师,又有通行文书,曹班也就没有藏拙的必要了,调派随她一路东行的武部学子们通通按照部曲的配置装备好,反正曹班的“爹”有钱是全国皆知的事情,余下的设备、物料等,全部用马车运送。
曹班这上任之路走得声势浩荡,可进入青州境后,竟然一个贼人也没遇到过,甚至比临近司州的兖州还安全,这是明显违反常理的。
伏完在城外迎接曹班时,明显对曹班的部曲“十分关心”。
“看来大司农是真的如传言般疼爱孩子啊,不过我想他实在是多虑了,曹郎君看,这一路不是很太平吗?”
这见面招呼一打,是敌是友就非常明晰了,曹班作震惊状道:“不其侯怎知我这一路太平?”
伏完一愣,咳嗽两声,道:“咳咳,国境内一向安定。”
曹班佩服得抚掌,称赞道:“都是因为有圣明的国君啊。”
伏完一边打量她身后人高马大、衣着统一的部曲,一边寒暄道:“我曾见过你的父亲。”
这是示好的信号,曹班借坡下驴:“父亲也托我问不其侯安。”
曹嵩在担任大鸿胪卿时,曾经接待过还没有袭爵的伏完,当然,这些都是曹班自己查的,曹嵩本人估计看不上这小小县国国君,在曹班出发前,他也没有和曹班交谈过。
曹班国相的职权被架空,索性也不去府衙了,每日就在城内或者近郊闲逛。
城内,一处肆舍中,符柯将情报部掌握的最新消息向曹班一一汇报,许褚守在门外。
“并州暂时安定下来,但是凉州那边短期内就会有大乱,到那时,恐怕段将军会分身乏术。”
曹班远赴青州,考虑到信息交流的时间代价,交州的政务仍然是曹班负责,格物院和田庄的政务则暂时移交至段宁受理,段总“重操旧业”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如果凉州再起战乱,段宁兼顾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曹班沉思片刻,道:“还有三日就可以联系上姐姐,到时候我会与她商议。”
“汝南那边呢?”
符柯道:“没有问题,小病不除,痼疾难医。”
曹班点头:“豫州人多眼杂,袁氏既然盯上了格物院,那就让他们帮这个忙。”
灵帝想要分割清流一派的势力,又不能脱离以学举业的体制,因此自立一支是最好的选择,历史上灵帝命蔡邕等文士校订六经,刻于石碑,就是想取得儒经的“定义权”。
袁家需要在朝廷上更进一步,汝南的格物院坐拥藏书千卷,曾经的所有者曹班是袁隗义弟,曹嵩的二子,袁家还能给个面子,如今曹班脱离曹家,远赴青州,格物院自然成为了送到虎口的羊肉。
刘备说得没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曹班现在的武力值根本不足以守护她的财富值,这也是她布局东、南的根本原因。
她需要地盘,发展军事力量。
第79章
“周监督, 我们就这样让徐提督他们离开吗?”
汝南格物院一片狼藉的前厅里,武部的二期生阿阳问周言。
袁氏搬走汝南格物院的书籍之后,周言和徐正两位常务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徐正认为,必须立刻联系上谯县格物院,将情况报告主公,袁氏贪婪,汝南格物院已遭劫难,难保豫州其他两地的格物院不被袁氏盯上。
而周言则认为,远水救不了近火,事已至此,不如接过袁氏抛来的橄榄枝进京。
没错, 长史带兵搬走院内书册后, 留下了一句话。
“院中诸位若是有意,可随袁使君进京。”
徐正不敢相信,合作这么久的搭档,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这是要背叛主公吗?”徐正努力控制自己发颤的声音,“主公如此看重你,你怎能……”
徐掌柜近年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说话间有些喘不上气,周言见状想要上前来搀扶,被她狠狠推开。
周言往后踉跄了两步,再看向徐正时,也没了往日的客气。
“背叛?徐提督这又是哪里话?”
“曹班不是我的君主, 我也不是他的臣子, 何来背叛一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我身为汉人,只认一位“主公”, 也只做一人的“臣子”。”
徐正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极反笑道:“臣?周监督,你以为读了书,就能当臣吗?你难道忘记了你为何能够读书?”
周言曾经是曹班的书童,跟随曹班读书识字,格物院不少书籍还是他亲手誊抄下来的。
这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气运,但是他成为监督之后,反而极力回避这段“书童”经历。
徐正这话本意是想提醒他主公的恩情,这下反而刺激到他,他也不愿意再作伪装,直接和徐正挑明。
“曹班将武部的学子调走大半,徐提督有没有想过原因?”
徐正正要回怼,被周言打断道:“他去青州做官,谋他的好前程去,留下我们在豫州,今天如果不是袁氏,明天也会有陈氏、张氏,既然迟早要被别人抢去,何不先行一步,自己卖个好价钱?”
徐正大惊:“你串通了袁氏?”
她猛然想起,这次是周言告诉她有任务需要去谯县一趟,可到了谯县那边,却得知主公没有下令。
因为长期搭档,之前她以为只是情报有误,并没有在意,现在她才意识到,这是周言故意支开她!
她立刻对周言身后的阿阳厉声道:“把这个叛徒拿下!”
可是阿阳却一动不动,周言拍了拍阿阳的肩膀,笑着对徐正道:“阿阳他们也会随我一同进京,这是袁使君答应过的事情。”
徐正带着人离开汝南,最后一共有十人,随周言留下,等待袁氏出发进京的通知。
出发前,周言再次来到了袁府。
其实,虽然和徐正争吵时,他说得胸有成竹,但一直到了今天,他才真正见到了袁逢。
袁氏世代经营汝南,府邸无论是占地还是陈设,都比曹家在谯县的府邸豪华数倍不止。
更不用提曹班在各处市集的临时住宅了,他的住所甚至比格物院对外的经营的前厅还要“简朴”。
一名仆役将他领到偏堂之后,一句话也没留就离开了,他等了许久,既不见茶水,也不见消息通传。
大约过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有人进来,又领着他穿过门廊,他这才知道,刚刚他是连主人家的院子都没进呢。
袁逢今日没有穿官服,看年纪比曹嵩大一些,可是身为大家族话事人,周身的气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周言就这么站在门外,想要进去,被门口的仆役拦住了,只能又把伸出去门槛的脚收回来。
这似乎和他想象中的情况不太一样。
他原本以为,袁逢对他,就算不是一饭三吐脯,也是“凤栖梧”“武帝得青海马”。
从未读过书的人,知道书籍的珍贵,却无法取得,而世家大族的子弟,能获得书籍,却反而不明白其中价值。
他是这个时代,少数明白,书籍“份量”的人。
在他看来,曹班属于后者,明明手握“千金”,却满足于当一个郎官,认这样的人做主公,他能有什么好前程呢?
他读过许多书,去过洛阳,在太学见过各种“权贵”子弟,而在汝南,又见过不少世家大族,也和他们打过交道。
所谓“贵贤者霸”,他认为,袁氏是有“霸者相”的。
从他得知皇帝在西园卖官时,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因此他写信给袁家,表示愿意献出曹班的格物院,来换官职——比四百石的侍郎,和曹班差不多。
在他看来,这个要求不过分,汝南的格物院虽然不设研发部,但是也参与南来北往的贸易,每月经他手的钱财粮布远远不止这个数,对袁氏来说肯定算不上什么。
但是他忽视了一个问题,卖官,不光是一笔钱财交易,也是一笔人情交易。
对袁逢来说,兵不血刃的拿下曹班的格物院,是意外之喜,但是就算没有这个名为“周言”的家奴投诚,他也有的是办法。
而这个家奴居然开口就是要官职,他一下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夸赞曹班治下有方,连一个家奴都有仕宦之心好,还是该笑着家奴异想天开,不知好歹到天真的地步好。
最后,袁逢给了周言钱财,并通知了他进京的时间。
钱财说是按人头给的,周言点了点,发现只有三人份。
如果不算阿阳,和跟着他的几位武部学子,那就是三个人。
“这?”周言问仆役。
仆役对周言很客气,解释道:“使君的意思,那几位护院要留下。”
周言没有再说什么,大事已定,当天就写了信回庐江老家,通知家人这一喜讯。
周言随袁氏的车队出发进京,盛极一时的汝南格物院人去楼空,后院的几间房子里,有明显打斗的痕迹,七具尸体无法从市集运送出城,只能在后院就地掩埋。
一个月后,洛阳城内,曹操正在带兵巡逻,听说有人在太学闹事,还惊动了皇宫的侍卫,连忙过去查看。
太学不是他的管辖范围,但是大家对于曹校尉的出现见怪不怪,都知道他和袁绍关系好嘛。
“怎么回事?”身着武官服的曹操问袁绍。
袁绍表情不是很好:“叔父献给陛下的书册,本来是要都运去东观的,但是负责传话的人得罪了北宫的郎官,被赶回来了,连带着几位博士一起受牵连。”
曹操一听是袁家吃瘪,便感到心情愉悦,调侃道:“你家下人不是最妥帖的吗?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两人说话间,便走到了停放牛车的地方,书册不能运进皇宫,只能暂时堆放在这里,几名皇宫的郎官似乎想把人押走,袁氏的人正在交涉。
看清那个被郎官架在中间的人时,曹操明显愣了一下。
袁绍注意到他的表情,也看向那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面熟?我总感觉小时候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所以让人和郎官们说说情。”
在北宫闹事,这事可大可小,郎官们也会给袁氏面子。
曹操没有再看那人,平静道:“一个家奴而已,袁使君如果看重,不会不提前告知与你,就交给郎官们吧,听说你马上要入仕了,以后说不准也要和这些郎官们共事,就当卖个好。”
袁绍一想,觉得曹操说的有道理,于是就让几位郎官带走了那位
家奴。
叔父对这批书籍很看重,还在陛下面前亲自许诺过,会在鸿都门附近建立一个书舍,供皇帝取阅,这种差事确实不能交给如此不懂礼节的奴仆——
和汝南格物院的弃置不同,安定郡田庄在董卓的围困下,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
对于羌胡的劫掠,田庄控制范围内,这些年一直都会进行武备演习。
因为凉、并两州连年战乱,田庄已经从早年的攻守兼备,被迫转为了防御态势。
因此这次羌胡的骑兵从三辅一路劫掠至此,安定田庄的管事孟舒就下令田庄农户撤退进入邬堡,管事王虎带一部分兵力在外伺机突袭。
可谁都没想到,赶走了豺狼,却又来了虎豹。
董卓到了安定郡之后,直接就地屯兵,将田庄的邬堡围住却不攻打。
如果光是围邬堡,安定郡太守还可以找借口不去过问。
可是居然还屯兵?那这摆明了,他的目标不是那段氏的田庄,而是这安定郡的实际控制权啊!
安定郡太守一下面临两难的局面,既不敢得罪段宁及她身后的段颎,也不敢得罪董卓及他身后的张奂。
凉州人都知道,段颎和张奂是两虎相斗,但是太守也没想到,现在他成了这两头虎嘴里被撕扯的兔子了。
更尴尬的是,这边张奂已经打败了三辅的羌胡不说,而远在并州的段公,也终于解决了持续近两年的羌乱。
也就是说,两边都有精力关注这里!
官位,危!
别无他法,太守只能写信进京求助。
第80章
洛阳城内,袁氏府邸,袁逢叫来袁基、袁绍和袁术,将三封书信给三人传看。
袁基和袁术是同母兄弟, 袁绍则是他们过继到长房的异母兄弟,三人常常在一块得袁逢教导, 难免互相暗中较劲。
三份信分别来自北边的段颎、西边的安定郡太守,以及即将回京复命的张奂,袁逢开门见山,问几个儿子:“如果是你们,会支持谁?”
段颎书信袁氏,请袁氏在朝中弹劾张奂部下董卓留凉州不返,张奂则书信袁逢,请京兆尹大人推举董卓为凉州官,安定郡太守则书信袁逢,求恩师指条明路。
袁氏三子看完信后,表情各异,袁术是当场笑出声,袁绍反复看信没有说话, 袁基则是沉思片刻后,先开口道:“董卓留在凉州,是抗旨不遵, 然明公于他有恩,他背信弃义, 实乃不忠不孝之人, 不值得袁氏相交。”
袁逢笑笑,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袁绍便道:“应当支持段公,段氏西域都护出身,世代经营关西,此番写信给袁氏,是向关东示好之意,段公如今手下有兵,且就在并州,袁氏若要从关西诸将则其一而助之,没必要舍近求远。”
袁逢笑容放大,明显是满意袁绍的看法,刚要开口,原本没什么想法的袁术见状急了,插嘴道:“袁氏何需关西将领相助?我们自己的部曲还不够……”
他话才说道一半,就被其他人用眼刀齐刷刷飞了回去,撇撇嘴坐回案边,抱臂不说话了。
袁逢叹气道:“我今日是想告诉你们,敌人不会永远是敌人。”
他看向袁绍:“支持段颎,不代表就要排挤张奂。”
袁绍疑惑:“可世人皆知,张段二人势同水火。”
袁逢道:“是的,但正如士纪所言,董仲颖这般性刚而义寡之人,可不一定会永远跟随张奂。” ——
凉州以西,伊犁河畔水草丰沛,这是一处名为卑良的小部落。
卑良曾经是乌孙国的一个部族,世代游牧为生,但是自西汉以来,与汉人多次物理交流后,卑良的很多习俗也开始汉化,尤其是西域都护府设立之后,大批汉人西迁,与卑良人通婚,在加上此地紧邻伊犁河,适宜耕种,因而此地民众也开始由游牧转变为农耕为生。
张昌就是在卑良出生的汉人,祖辈是西域都护府的官吏,张姓也是本地的汉人大姓,张昌在这个部落担任大吏,兼译长事,也就是翻译。
大吏是管人事任免的,但是卑良现任翕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对汉人也不信任,因此人事大权被翕侯牢牢抓在手里,张昌的主要工作重心,就放在了翻译上面。
因为工作性质原因,张昌需要频繁来往西域和凉州,他本人在凉州也有府邸,事务不多的时候,甚至能在凉州住上一年半载。
这次就是因为听说凉州战乱又起,他连忙带着敦煌郡的姬妾西归。
可这次返回卑良的路上,却让他发现了问题。
大片原本是耕地的良田都荒废了,盛夏时节,无人打理,只有几匹马悠哉悠哉地啃食绿草。
张昌是读过书的,游牧民族也是需要粮食的,如果自己不种,那就只能去抢了,可是才经历了汉朝征伐的乌孙现在哪里还有去抢的能力?就算乌孙王族有那个实力,他们小小卑良族也没有啊!
见一个牧童在不远处的树下乘凉,张昌忙打马上前询问。
“你们为何有田不种?”
牧童年纪尚小,对人也没什么戒心,有问就答道:“贩马所得钱财,比耕田多十倍有余,为何要种田?”
贩马?私贩马匹不是命令禁止的事情吗?这里的佃户放弃良田不耕种,明目张胆贩马,连家中孩童都不瞒着,这何止是胆大包天,这简直是要造反啊!
张昌于是借口饮水,让牧童带着自己回去见家中长辈。
到了牧童家,家中只有牧童母亲一人,张昌于是亮明身份,就想让手下人捉拿这贩马贼一家。
牧童一家当然不从,牧童母亲腿脚不便,已经被人架上了马背,牧童抱着门柱嚎啕大哭,乡里的长老闻讯赶来,拦住了张昌。
“大人,不可啊!”
张昌大怒:“尔等弃良田不耕,私贩马匹,卑良何以为生?”
长老这才明白,原来是为了贩马一事,忙道:“不是私贩,不是私贩!”
“这是去岁大禄下的令,凡有意者,可去侯府领马种回家豢养,贩得金额按律上缴即可。”
卑良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翕侯之下,大禄相当于丞相,既然是丞相下令,张昌也无可奈何,可若是一个两个不事农桑还好,这样大的规模弃置良田,粮食就只能靠买,一旦有个天灾人祸的,买不到粮食怎么办?
张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紧急赶往侯府,路过侯府外的军营时,所见之景更让他心慌。
张昌祖上是仆射起家,管车马事,相马是家学渊源,战马以高颅突目,宽脊厚颈为佳,卑良产良马,从前随乌孙王征战时,巅峰时期可达到一人四马,能入选侯府的战马,自然都是高峻健硕的,怎么会是他现在看到的,身材高矮不齐,面部肥瘦不均的样子?
可是再看营帐设施,外面战马虽然良莠不齐,可是营帐却比从前豪华不少,他才离开卑良一年,不少营帐的门帘竟然换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汉地锦缎。
张昌于是当着翕侯的面和大禄对峙。
“怎么能下如此命令,举国贩马,不事农桑?”
大禄是乌孙人,早就看汉人出身,又常常心系汉廷,住在凉州的张昌不爽了。
“卑良人从古至今都是畜牧贩马为生,如今马市兴盛,开马市一年所得钱财,比之前耕地种田十年得来的钱财还多,有了钱财,何愁买不到粮食?”
张昌怒其愚钝,大骂:“大禄糊涂!”
随即对翕侯道:“这是汉人的奸计啊,欲使我卑良人依仗外族粮食而生,从而使得汉民乘虚而入!”
可是张昌话音刚落,翕侯与大禄,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张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汉人,是啊,在他们眼中,自己不就是汉人吗……
因为知道马匹的战略价值,西域诸国对于马市的管理都非常严格,尤其是运往汉地的马匹,品种、数量、年龄都有明确的规定和限制。
但所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在卑良与龟兹的贸易边境,一个商队将他们运送的马匹册子呈给边官。
根据账册,这是一批共计二十匹的次马,只能用来驮货,不能作战马用。
可边官只需一眼就能认出,这二十匹马根本不是次马,明明就是可以做种马级别的良马,马背上的货物也是伪装的空箱,里面根本没有装东西。
但是边官什么也没有说,商队将木板车上的一箱东西卸下来,留在了关口的草亭,边官就放商队东行了。
沿着同一条商道一路往东,进入河西走廊,在大汉的西北门户敦煌郡,类似的事情也在这里发生。
作商旅装扮的华识将马匹的登记簿交给边官。
由华识和陈决带队的西进队伍,在完成了前期的财富积累后,被卑良和且难两个相邻小部落挡住了去路。
和带有部曲的郑玄、贾诩、石默的南行队伍不同,华识和陈决的队伍兵力有限,因此在陈决的提议下,他们决定用“商人”手段解决问题。
他们先从耕种较少的且难部落大批购入粮食,由于体量过小,且难的存粮供不应求,于是很快就有商业头脑的且难人发现,就算从隔壁卑良采购粮食,再卖给汉人,也能赚到一笔相当丰厚的差价。
卑良的存粮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经过一次转手到了汉人的口袋。
这个时候,华识和陈决再从卑良以高价买马,并买通了卑良的大禄,一年之后,卑良举国弃粮养马,由于利润丰厚,甚至翕侯为了丰盈私库,将府兵的战马卖出来换取钱财布匹。
华识和陈决买到战马,以好充次运出西域,再以次充好运回凉州,这样良马田庄自留,次马贩出赚差价。
边官接过华识递来的账目,他是今天第一次到岗,这个官职可是个香饽饽,他不知道上下走了多少关系才得来的。
他本人并不识字,但还是认真地将账目核对了一边,然后再去看商队后面的马匹。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差点一口酒没喷出来。
就算他不会相马,也知道马背是平的,而不是有两个驼峰的!
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不过他是新来的,也不好坏了规矩,于是拉过华识,问道:“石东家,这……也是马?”
华识内心也在狂骂陈决,这死婆娘胆子天大,说这边人事变动,这次走得明显些也不会有问题。
天知道他背后冷汗狂流,面上还得故作老成地和边官道:“是马。”
说完招手,让人抬了两个大箱子,到草亭内,边官见那箱子两人抬都费力,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结巴道:“是马,是马!”
华识的商队就这么牵着参了一半骆驼的“马队”入了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