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江口沉银(十六)齐白岳,别猫着了,……
李定国眸光一亮,面上浮起敬重之色,拳风倏地肃重谨慎起来。对面女将的拳势有着罕见的精准与迅捷,无论是出拳的动作还是发力的方式,都令人耳目一新。李定国身子一侧,将赵明州极有威胁的一拳让了出去,同时左手成拳,准备反击。赵明州并不急于求胜,而是与李定国展开了近身缠斗。
两人在五步的距离内你来我往,拳风呼啸,每一次攻防都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用力,也不失时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明州和李定国都给对方留着退路,与其说这一场武力间的较量,倒不如说是以武会友来得更贴切。
初时,赵明州攻大于守,寸许之间,拳风交错,快如闪电。而李定国毕竟身经百战,不动如山,守得密不透风。
二人攻讦不断,持续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旁的刘文秀和曹岁看得紧张,并不比正在比武的二人轻松多少。
“二哥!攻她下盘!”刘文秀旁观者清,发现相较于极为灵活的拳术动作,赵明州的腿部只承担着进退躲闪的功能,而甚少利用腿部进行攻击,便大声出言提醒。
正在聚精会神比武的李定国没有理会,倒是曹岁压低声音冷冷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刘文秀垂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只到自己腰际的少女,哑然失笑。这个陷阱是她布下的,更是她主动担当了诱饵的角色,让赵明州不得不替她打这一场胜负难料的赌局。她现在倒装起好人了?
长眉一挑,刘文秀不动声色地讥道:“这时候知道心疼了?”
曹岁难得没有反驳,紧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就算刘文秀不对她冷嘲热讽,她心里也早已将自己讥笑了无数遍。她说不清自己对面前这位女子究竟是什么情感,只是隐隐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攀上了自己冰冷的心脏。极火热对上极冰凉,二者骤然交融,激起一片荒诞的白雾。
而这时,李定国也发现了赵明州的颓势。她击打过来的组合拳速度变慢了,冲势也逐渐减弱,而李定国用于抵挡的双臂,感受到更多的是擦痛而非重击。李定国的余光往赵明州的下盘一瞟,那原本灵活闪躲的脚步此刻也虚浮起来。李定国不由得放轻了自己出拳的力道。
“安西将军”,二人交错的瞬息,赵明州喘着粗气道,“我打输了不丢人,被人让着才丢人。”
女子的眸光莹亮,带着不服输的倔强,让李定国敬意陡生。他想,他应该结束这场比试了。既然赵明州愿意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片子只身赴险,那他也愿意为了天下大义让赵明州全身而退。
突然,赵明州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向前倾了过来,腹腰处露出一个明显的空当。她虽极力调整身形,可破绽已出,面对李定国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手,亡羊补牢,为时晚矣。李定国迅速抓住这一时机,屏气提膝,向着赵明州没有防御的腹部击去。
温热坚实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他的膝骨上,李定国清晰地听见女子吃痛的闷哼声,他下意识地撤了力,女子却如玉山倾颓,向着他的方向倒了过来。
见赵明州终究不敌自家二哥,刘文秀松了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心脏揪起的不适感并没有缓解,反而随着赵明州的倒下而愈发强烈。刘文秀谨慎地蹙起眉头。
他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抬眸,看向女子平静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即将成为俘虏的懊恼,没有力拼不敌的愤怒,甚至没有功亏一篑的惋惜……有的只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刘文秀心头猛地一震,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二哥,小心有诈!”
然而,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在身体倒向李定国的瞬间,赵明州出手如电,五指灵动,攀上李定国的手腕,猛力一扯!
赵明州硬生生扛下了李定国的挺膝飞击,弓着腰,一手捂着腹部,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紧接着,左臂扬起,高高举起了那根决定胜负的绳索。
“我赢了!”
整个营地鸦雀无声,唯有刘文秀懊恼地拍打自己大腿的声音。良久,一阵疏朗而快意的笑从李定国的胸腔中溢了出来。
“赵将军,好俊的功夫!好妙的心思!这场比试,的确是赵将军赢了。”李定国拍着巴掌大声赞叹着。
赵明州回转过头,只见营地粲然的火光将李定国照得通亮,而他的笑容亦如火焰坦荡。
赵明州心中大定,她知道她赌对了。方才在与李定国的对决中,她不断利用快速出拳,强迫李定国用手臂抵挡,借此不断摩擦李定国缠在腕上的绳索,让它逐渐松垮。待绳索摇摇欲坠之时,她在刻意迈出一个破绽,吸引李定国的全部注意力,最终扯下绳索,一击获胜。
可是,仅仅是用计取胜并不能决定赌局最后的输赢,而真正把控赌局倾向的,是李定国的人心。
他是否真的如史书中记载的那般义薄云天,他是否真的如般般学舌中一样侠肝义胆,他是否能够坦然面对失败,他是否能够原谅自己的算计,这一切,仅在李定国的一念之间。而这,才是赵明州真正的筹码。
赵明州也笑了,心悦诚服地拱手道:“将军高义,明州心服口服。”
李定国大手一挥,让出了营地的出口:“赵将军,请!”
“等一下!”刘文秀突然高声喝道,“你胜之不武!”
赵明州停下走向曹岁的脚步,嘴角微扬:“抚南将军,这么说,你不肯让我走咯?”
刘文秀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露出如同猫儿般惫懒挑衅的笑:“便是不允,你又能如何?”
只见女子漫不经心地抬头瞟了他一眼,低声嘟囔了一句他并不理解的话。
“你倒是和般般说的……有点儿区别。”
突然,赵明州猛地转头,向着众人不曾注意的角落,笑着扬声道:“齐白岳,别猫着了,出来吧!”
厚重的油毡布呼啦一声掀起,那原本堆放木材的地方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正是齐白岳。
第142章 江口沉银(十七)最开始我想救的无非……
“虽然我敬佩二位的将军的人品胆识,可我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赵明州面色从容,如入无人之境,“前些日子,我军招徕了一位日本匠人,制作火药弹丸的水准炉火纯青,现在这里堆放的火药,估计可以把咱们这些人炸上天去个百十来回,二位将军有没有兴趣陪我试试?”
赵明州脸上挂着笑,却让刘文秀和李定国背脊发凉,更不消说将三人围拢在中间的兵众们,皆下意识地远离齐白岳,使得本就晦暗的光线更加阴冷,齐白岳就那样立于夜色之中。
“二哥,她定是又在诈我们!”刘文秀出言提醒道。
赵明州无所谓地摊了摊手:“那咱们就赌一赌咯!”
“你——”刘文秀气得语塞,李定国却踏上一步,拦阻道:“三弟,赵将军赢我在先,我们岂能言而无信!再者说,赵将军说得对,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大西军与明州军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但却有一个共同敌人,便是那满清鞑子。若我们自己人先打起来,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李定国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拱手道:“今日我李定国与赵将军约定,绝不相互攻讦,需当一致对外。”
“安西将军,高义!”赵明州恭敬道。“既是如此——”
“曹岁,过来吧。”
曹岁僵硬地抬起头,火光摇曳,看不清女孩儿此时的表情。情势急转直下,饶是急智如曹岁,也难以定夺下一步的棋路。
她猜到了也许赵明州会凭借小聪明赢得与李定国的比武,但她却万没料到愤怒夜奔的齐白岳竟然又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还愿意带着一堆火药帮着赵明州搏命,那也就是说明……
这对姐弟已经毫无芥蒂了。
曹岁看着那在火光环绕之中,笑得天朗气清的女人。她的腹痛似乎还没有停止,微微弓着腰,一只手扶住了刚才李定国攻击的位置。她被自己害得这般惨,为什么还要带自己走呢?
她不明白,她想要弄明白。
她缓步上前,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疲惫感,牵住了赵明州伸过来的手。
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明州牵着曹岁向营地的外缘走去,齐白岳不远不近地跟着,目光钉在曹岁的背上,如刀舔血。
在即将踏出营地之时,赵明州停下了步子,扬声道:“安西将军,等我离开以后,你派人去明州军曾驻扎的营地看看,那里——有明州军奉上的谢礼。”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二位将军,后会有期!”
她挥了挥手,带着齐白岳和曹岁消失在尚且浓重的夜色里。
曹岁被赵明州拉着,只觉得自己的手愈来愈冷,到最后,手心更是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
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缓解着紧张的情绪。她感到自己越来越摸不准前面的女人了。距离她们十数步远的位置,齐白岳沉默地跟随着,一言不发,如同钉在曹岁心上的刺。
“曹岁,今天你的话很少,不像你平时的样子,”赵明州的声音一如往常温和,“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曹岁的声音冷淡,毫无情感的波动,与平时阳光开朗的形象截然不同,“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还要带我走。”
拉着曹岁的那只手没有松开,曹岁能感受到对方掌心厚重的茧。
“我没有强迫你跟我走,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
赵明州微笑着,语句和缓得如同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一个抛却仇恨之后的选择。”
闻言,曹岁冷冷地勾起唇角,稚嫩的眉眼被愤怒点亮:“那个刘文秀虽是不靠谱,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染指乱世,又岂敢妄称仁德!”
话音未落,寒芒便至,曹岁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猛然朝背对着她的明州袭取,掌心中赫然是一把袖里剑!
她知道,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在她手臂送出的瞬间,赵明州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贴着她的手臂一侧身,堪堪避开了锋锐的袖里剑!呼吸之间,赵明州的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一扳,曹岁顿觉力气全消,袖里剑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骗我!你没有喝佛跳墙!”曹岁咬牙切齿道。
曹岁无力地跪在地上,脸却依旧扬着,不服输地瞪着赵明州。
赵明州蹲下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这件事的确是骗了你,但也只有这一件事骗了你。”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曹岁质问道。
“其实直到佛跳墙之前我都没有怀疑过你,只是一种感觉,隐隐不对劲的感觉。”赵明州如实回答。
“所以——”曹岁咬牙笑道,“你只是靠运气,我不算输。”
赵明州没有反驳:“如果你能再果断一些,也许我真的会死在你手里面。”
她垂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儿阴晴不定的脸:“所以,能告诉我原因吗?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让你非杀了我不可?”
曹岁坐直了身子,小手郑重地搁在膝盖上,抬起眼睛,那双明亮的眸子第一次泛起了泪光。
“赵明州,你满口仁义道德,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招摇撞骗,你敢说你从未害死过无辜之人,你从未考虑过自身利益,从未违背过曾经的初心?”
赵明州闻言,面朝着曹岁盘腿坐了下来,第一次像面对一个成年人一般,同曹岁道:“曹岁,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承认,我曾经有为了大局不得不牺牲小我的时刻,甚至在某些选择上,可能间接导致了无辜者的伤亡。但请相信,每一次决定,都是我在当时所能做出的最优解,是在权衡了无数生死、利弊之后的结果。我也有过自私的念头,有过为了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而做出的妥协,我走过一些弯路,也犯过一些错误,但我始终在努力,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哪怕只是一点点。”
“而我的初心……”赵明州有些凄然地笑了,“的确是变了,最开始我想救的无非是一人罢了,但现在,我想为了她,救救这个天下。”
曹岁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不争气地眼泪还是滑落下来:“我才……不信,若真是如你说的这般,那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义父!”
第143章 江口沉银(十八)到那时,阿姊还会选……
曹岁与她的义父郑彩的故事始于一场海难。
那是曹岁第一次跟随父兄前往深海采珠,风和日丽的大海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却也给予了他们致命的威势。不出半个时辰,平静的海面浪涌陡起,跟随父兄浮出水面的曹岁惊恐地发现,他们用以栖身的小船被海浪卷席着消失在海洋的深处,而三人也因为长时间的采珠精疲力竭。铺天盖地的风浪之中,三人如同狂风中挣扎的落叶,不断地被巨浪拍入水中,又拼尽全力浮上来喘一口气。哥哥最先撑不住了,而曹岁也在风雨中与父亲失散了。就在又累又怕的曹岁即将放弃的那一刻,视野的尽头出现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曹岁终于力竭地晕了过去。
曹岁是幸运的,由于体重轻,骨架小,她瘦弱的身躯漂浮在海面上,被大船上的船员打捞上来。而那艘船,高高飘扬着郑氏的旗帜,正是属于建国公郑彩。
郑彩与胞弟郑联不同,不爱美人不爱酒,性格也相对宽和,他对这个风雨中捞上来如同流浪猫儿一般地女孩儿有一种莫名的慈爱。他将她送回家中,交还给同样死里逃生的父亲,还给了男人一笔钱。
自那时起,曹岁便将救了自己性命的郑彩认作义父。
当然,郑彩收下这位义女也不是全然无欲无求的,他要求曹岁成为自己安插在鼓浪屿的一枚棋子,利用自己海女的身份,随时监视郑成功的行踪,按时将所观察到的信息飞鸽传书至相隔不远的中左所。
曹岁忠诚地完成着郑彩交代给他的任务,也遥遥地为屯兵在中左所的郑彩祈福。
而这一切,在赵明州带五百亲兵突袭中左所的那日戛然而止。
赵明州看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曹岁,哑然失笑。
“所以,你觉得我把郑彩杀了?”
“定然是你!”曹岁哭道。
赵明州叹了口气:“我不想破坏郑彩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我也无意评价他的行径,在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有
自己的立场和选择,我没必要一一评判。但是曹岁,你自己的路呢?”
“我自己的……路?”曹岁疑惑地凝着她。
“我们都在寻找自己的路,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理解更多人的苦楚,探寻更深刻的真相……只有找到自己的路,才会找到真正让你平静下来的答案,找到那些真正值得你去珍惜和保护的东西。”
赵明州站起身,将掉在地上的袖里剑搁在曹岁的膝上:“当然,你依旧可以选择与我为敌,寻找能够杀了我的机会,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只是现在的你,还需要多加练习,才能手刃仇敌。”
曹岁盯着膝上的袖里剑,明亮的剑身反射出她稚嫩的,迷茫的脸。
“顺便告诉你,我没有杀郑彩,如果历史线不改变的话,他应该会在厦门孤独终老。”她转过身,远处的东方已经隐隐映出一点鱼肚的白,只怕待不了多时,那璀璨的太阳就会跃上山梁,将橙红色的光芒撒遍大地,也会毫不吝啬地照在曹岁幼小而瘦弱的身体上。
赵明州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
“走了,后会有期。”
此时,正是朝阳初升,山戴金光,人间飒踏,熠熠生光。那一身红盔红甲的女人负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张皇,满目山水正如画卷舒展,静待她挥笔从容,铺陈锦绣华章。曹岁怔怔地看着,只觉阳光耀眼,她却舍不得移开视线。那女子的背影被斑驳的光芒打碎,融在一片灿烂里,而曹岁始终凝在下睫的泪,也终于掉了下来。
曹岁的身后,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逐渐靠近,他看着曹岁还痴痴地盯着赵明州的背影看,不由得冷嗤一声:“我早就说了,你不配喊她阿姊。”
此时的曹岁经历了巨大的情感波动,哪还有力气反驳,只是怔怔地不说话。
齐白岳只当她认怂默认了,心中大畅,阴冷的眉眼里也溢出笑意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你知道了吧,我离不开阿姊,阿姊也舍不得我,你就是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来的!”
他哼了一声,也不再理会沉默不语的曹岁,学着赵明州的样子背着手,大踏步追了上去。
曹岁的视野里多了齐白岳的背影,她眼看着齐白岳追逐赵明州而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同情。
不知为何,她觉得齐白岳在某些地方和自己很像,他们都跟在另一个人的身后,都在看向另一个人的远方。她还记得赵明州曾经说过,自己和她的一位故人很像。赵明州在提到那人之时,眸子闪动着别样的情绪,很明显,在赵明州的心里那个人比齐白岳重要得多。
齐白岳哪里知道此刻曹岁的心思,快步追上了赵明州之后,一脸笑意地跟在她一侧,不远不近。赵明州睨了他一眼:“齐白岳,把你的大白牙收收,笑得丑死了。”
齐白岳的嘴角咧得更大了,无比快意地长出一口气:“阿姊,我心里高兴!”
赵明州知道若是再细问一下,这个孩子不知又要蹦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来,便也懒得再问,只是一门心思赶路。
可齐白岳却耐不住寂寞,他歪着头,盯着赵明州的脸。
“阿姊,昨天事出紧急,我没来得及问”他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颇为谨慎,“你你一直都相信我,一直都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他自是离不开赵明州,就算是装模作样发狠夜奔,也无非是在营地周边徘徊。见赵明州真的来寻他,根本藏都不藏便蹦了出来。可齐白岳想要知道的是,赵明州决定来寻他,究竟是阿姊也舍不得他,还是仅仅因为阿姊发现自己信错了人。
他害怕赶走了这一个曹岁,后面还有赵岁,李岁,王岁……千岁万岁,无穷尽也,到那时,阿姊还会选择他吗?
赵明州停下了脚步。
齐白岳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蹬鼻子上脸惹得阿姊不高兴了,赶紧找补道:“阿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
“齐白岳——”赵明州转过脸,认真地看着忐忑不安的少年,“你要记着,我们是姐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以后别再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齐白岳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这是他这一辈子听过最好听的话了,只要她说,他就信。
他快速地呼吸了几次,平复自己发颤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凑到赵明州身边。
“阿姊——”
“嗯?”
“你记得吧,我跟你说,只要你幸福,谁痛苦都可以。”
“嗯。”
“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真的?那说明你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赵明州欣慰地笑了。
“我现在认为,只要阿姊幸福,谁痛苦都可以,我痛苦也可以。”
第144章 江口沉银(十九)你现在是咱们肇庆城……
此次的江口之行比赵明州预想得还要顺利,因此大军回返肇庆城的时间也提前了。船队满载着从岷江打捞上来的财宝,在江面上浩浩荡荡地前行。赵明州立在船头,身边站着齐白岳和李攀,阳光倾其所有洒在江面上,在他们的面前铺陈出金碧辉煌的大道。一路顺风顺水,经过数日的航行,船队终于抵达了肇庆城位于西江的港口。
随着新修的港口出现在眼前,几乎所有船上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码头上乌压压一片,人们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只怕一个不小心,站在最前面的人就会被挤下码头,跌入晚冬冰寒彻骨的江水中。而立在人群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战袍的朱由榔。
还没有看清朱由榔的脸,赵明州已经感觉出了不一样。每一次她远征归来,第一个扑进她怀里的一定是般般,而这一次那码头上长身玉立,萧萧谡谡的竟然是朱由榔本人。赵明州的心猛地一揪,生怕般般又出现什么问题,可及至看清朱由榔脸上的笑意,她的心也缓缓落了地。
朱由榔应该是等了很久,久到他原本苍白的肤色被寒风渲染上了春花的色泽,漂亮的眉眼里被担忧和喜悦两种矛盾的情绪溢满,随着每一次狭长睫毛的扇动一点一滴的流泻而出。
他的身边只有几个亲卫和瞿式肆瞿大人率领的满朝文武,同背后的人山人海比起来少得可怜,可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甚至分外喜欢这片欢闹喜悦的人潮。因为只有在此刻,他才不需掩藏眼中的牵挂,不需逃避心中的倾慕,可以同所有人望向同一个方向,她的方向。
船队缓缓靠岸,人群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
呼,如同发现猎物的巨兽开始不安分地向前涌动。
“诸位!诸位!请——”瞿式肆的声音被淹没在无尽的人潮中。
赵明州一个箭步跳了下来,火红的披风只是闪了数下,人已经来到了朱由榔的面前。
在她扶住摇摇欲坠的朱由榔的同时,朱由榔的胳膊也坚定地止住了她下跪的态势。
人群的嘈杂给了他们交换耳语的机会,两张年轻的面容交错的瞬间,朱由榔在赵明州的耳畔轻声道:“以后无论在何处,赵将军都无需跪拜。”
赵明州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朱由榔。他的眸子格外明亮,像极了肇庆城温暖而宁和的灯光。
每当她想起般般,每当她想起肇庆城热热闹闹的年夜饭,每当她想起傻春硬塞到她嘴里的糖葫芦,每当她想起瞿式肆严父般地唠叨,每当她想起苏观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书院,每当她想起自己躲清静常去的纪春山的道观,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回忆,脑海中依旧会浮现起朱由榔温柔而羞怯的笑脸。不知何时起,他在赵明州的心目中,已经成为了“家”一般的存在。
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在见到他的一瞬,也终于落了地。
他们没有来得及说上第二句话,就被汹涌的人群冲散了。赵明州是被苏观生扶上战马的,那是一匹被精挑细选出来的花斑马,和她的老伙计几乎一模一样。瞿式肆和李成栋护着朱由榔上了轿,慌乱中只来得及跟赵明州遥遥的招了招手。
人群中,赵明州看到了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孔。有被罗明受和绾绾护着的桐君,她的肚子有些显怀了,初为人母的她早已不再遮掩自己的面容,陈年的疤痕下尽是赵明州熟悉的笑意;有穿着书院制式袍服的苏大强,数月不见,他的个头跟竹子拔节般又高了许多;有躲在人群之外的纪春山,遥遥地递来一个惫懒敷衍的笑,仙风道骨的样子诳得住百姓,却是骗不了赵明州;有被宫里的姑姑紧紧抓着手的傻春,他蹦跳着叫喊着,鼻涕在寒风中甩出去好几尺……
赵明州的眉头猛地一紧,似乎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在她的眼眶里炸开了,她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重又把目光投向喧闹的人群。目之所及,所有人都在笑,熟悉的,脸生的,亲密的,疏远的,他们都在笑,而这暖融融的笑也传染了赵明州。
她被那令人窒息的幸福感击中了。
而另一边,明州军开始搬运船上的货物。虽然用防水防潮的油毡布进行了打包,可那一箱箱金银珠宝、瓷器字画依旧在阳光下,隐约露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每一箱巨大的货箱被抬下船,百姓们就会齐声惊叹,那声音正如汹涌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
赵明州安排好相关事宜,便动身同永历帝的队伍返回永明宫。而从码头返回永明宫的道路却格外的漫长,队伍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动用数十人请离堵在路途中的百姓。而骑在花斑马上的赵明州,则是人们拼尽全力“攻击”的焦点。
不断地有百姓踮起脚,探出手,想方设法地摸一把赵明州的盔甲。个子矮小些的,就退而求其次摸向花斑马身上垂挂着的红缨,再不济就摸向热烘烘的马屁股。若不是这匹花斑马性格极其稳定,只怕当下就得尥蹶子踹人。
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摸了一路,赵明州也憋不住了,探过身去问离得最近的李攀。
“攀啊,你不觉得今天大家热情地过分了吗?怎么……怎么老有人摸我啊?”
李攀笑得双肩直抖,线条柔和的圆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风扑的还是笑的。
“将军,你没听百姓说吗,你现在是咱们肇庆城的财神呢!”
“财神?”
齐白岳也凑过来,笑着解释:“能变出这么多金银财宝,还能分毫不差地将它们从江口运回来,这不是财神爷还能是什么?现在,就算说阿姊能点石成金,百姓们也信!”
赵明州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能算分毫不差,咱们不还给大西军留了一些吗?”
齐白岳不服气道:“那就更是财神爷了,还是救苦救难的财神爷!”
赵明州心中叹气:闹了半天,大家不是迎明州军,倒是迎财神呢……
且不论是拥军还是拥财神,那快乐是真的,那热情是真的,那手劲儿也是真的。等到一路跌跌撞撞,推推搡搡返回永明宫,赵明州半侧身子都已经麻了。
第145章 江口沉银(二十)“喂,孔四贞!”李……
赵明州抬起手臂,挡住迎面而来的阳光,嘴巴发出大梦初醒的呢喃。
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不足数秒,赵明州翻身坐起,手已经摸上了放在枕边的匕首。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想象中的敌人,空气里还弥漫着腊八粥的香气。
昨夜里,般般亲自下厨给远道归来的她做了一锅腊八粥。虽然锅底有些糊了,可是妹妹的心意足以弥补这丁点儿不完美。姐妹俩趴在窗沿上,凝望着宫外长街上隐约闪烁的灯火,喝着粥,说着话,不知熬到了几点才恋恋不舍地睡下。
她隐约记得,当时般般困得只打哈欠,蜷着身子窝在了美人榻上,她走上前,轻手轻脚地给妹妹盖上了被子。下一瞬,般般倏地睁开眼睛,红着脸对她行了一礼,迅速退出了房间。赵明州拿着空了的粥碗呆立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刚刚惊醒的是朱由榔。
紧握着匕首的五指缓缓放松,赵明州的脸上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终于回家了……
略略用凉水沾了沾脸,明州将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带上一顶能遮蔽面容的帷帽便出了门。昨日肇庆城百姓的热情,让身经百战的赵明州也疲于应付,只得掩藏身形,从永明宫的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去。那极有标志性的花斑马也不敢骑了,赵明州从后厨借了一头平日里运送食材的小青驴,这高头大马骑惯了,冷不丁骑骑驴倒别有一番滋味。
小青驴蹄声踢踏,驮着赵明州向城外的小路行去。
这条小路直通肇庆城外东北方向的鼎湖山区,鼎湖山中有一座莲花峰,山势圆润平缓,峰峦叠翠,山中有一座莲花庵,庵中供奉着华夏的灵位。
清酒一杯,缓缓洒在坟茔前的草地上,赵明州俯下身,与那块无字碑相对而坐。华夏埋骨之处地处偏僻,无人打扰,却难得风景秀丽,坟茔旁一株悬铃木傲骨凌霜,巨大的叶片早已落尽,唯有满树圆滚滚的球果垂挂,随风摇摆,如同成千上万的小铃铛无声地歌唱。
待到春夏相交,球果炸裂开来,橙黄色的飞絮从球果里喷薄而出,化作漫天茸茸霞光,那又是另一派美丽景象。
他定然是喜欢的。
“华公子,我们马上就要北伐了。”赵明州轻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声音低哑,“和曾经的历史线不一样,现在我们的敌人少少的,朋友呢多多的。无论是国姓爷,亦或是远在山东的榆园军,甚至是琉球,在咱们北伐之时都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而前段时间有过接触的大西军,我相信他们也会有自己的考量,关键时刻他们定能仗义相帮”
“你说得没错,这丧良心的天道,是该破一破了。”
赵明州抬眸,与记忆中的男子相视而笑。
“说来也奇怪,我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今日的情形。当时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带着般般回家,而如今我似乎已经把这里当做家了”
“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片土地,我都已经离不开了……”赵明州的脸上溢出一阵悲凉的笑意,她眼中晃动的水光让人很难辨别出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将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可是般般到现在都没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华公子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称职的姐姐啊……”
“如果真的可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交换般般的自由……或者仅仅是让这个‘家’更好一点……我愿意……”赵明州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与面
前的无字碑耳语。
头顶的悬铃树果随着冬风的推搡互相碰撞,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仿佛月亮沉入水中的咕咚声。赵明州抬起头,看向那片被树果分割点缀的碧蓝晴空。“呼啦啦——”恰在这一瞬,无数白鸟急掠过头顶,撞碎了漫天的阳光。赵明州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眼皮上隐隐透出的斑驳光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从山下赶来的朱由榔,便看见了这样一番场景。
那个扎在他心口的女子,盘腿坐在一株落尽了叶片的悬铃木下,微微闭着眼睛。太阳的光华似乎格外偏爱她,将她整个人照得通亮,如同一个白瓷铸成的影子。
朱由榔心头狠狠一震,继而一种钝痛弥漫开来。
在这一瞬他涌起一种荒谬至极的想法,那便是用自己去换那坟茔中的男子,亦心甘情愿。
他就那样呆立着,望着他不敢求之人,而那不敢求之人,望着她不能见之人。
良久,朱由榔走上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轻手轻脚地披在赵明州的背上。
“你来了……”赵明州如大梦初醒,转头看向朱由榔。
朱由榔微微颔首,沉默而恭顺地坐在赵明州的身边。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在无限的等待和守望中拉扯成细长的线,又将二人紧紧包裹成孤独的茧。他们就那样坐着,呼吸相闻,却没有再对望一眼。
由朱由榔带来的宁静而安心的氛围,最终被急匆匆赶来通传的李攀打破了。
“将军!将——圣上。”李攀了解赵明州,知道她一定会来祭奠华夏,可她却万没想到朱由榔也在,赶紧恭谨下拜。
朱由榔站了起来,伸手去扶一旁的赵明州。
若说起身体素质,赵明州比手无缚鸡之力的朱由榔不知强上多少倍,她完全能够轻松地自己站起来。可看着朱由榔伸过来的胳膊,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扶了上去。
“将军,那个孔四贞到了,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将军!”
最早发现孔四贞的,依旧是李攀,就仿佛二人的命运之间有着隐隐的联系,无论如何躲避都难解难分。
那时,李攀正带着一队人马在肇庆城的外围巡逻,北伐在即,没有人敢掉以轻心。而这时,城外的荒原上出现了一匹瘦弱得打晃的小马,它的背上隐约驮着一个趴伏的人影。
巡逻队立时警醒起来,列好阵型缓缓向着小马靠近。
紧跟在李攀身后的小女兵突然“咦”了一声,低声提示道:“将军,这小马有些眼熟呢!”
李攀也开始打量那匹小马驹,但很快,她的视线就被马背上驮着的人吸引了。曾经漂亮的圆脸此刻塌了下去,在颧骨和下颌之间形成深深的凹陷。不服输的圆眼睛紧紧闭着,在昏迷中依然蹙着眉心。
不是孔四贞又是何人?
李攀心头一紧,也不再死守阵型,策马而出,转瞬间便赶到了孔四贞的面前。
小马见到了熟面孔,悲怆地嘶鸣了一声,再也没了力气,两条前腿晃了晃便跪了下去。马背形成一道滑梯,让摇摇欲坠的孔四贞顺势滑入了李攀的怀里。
李攀双臂用力抱起昏迷的女孩儿,却惊觉自己用的力气过大了,女孩儿轻得仿佛一片飘零的羽毛。
“喂,孔四贞!”李攀凑近她的耳畔,大声喊道,“你还好吗!”
女孩儿苍白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李——攀——”
哪怕声音喑哑,她依旧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清军……清军要来了……”她拼劲最后的力气吐出了这样几个字。
第146章 江口沉银(二十一)北伐,箭在弦上!……
孔四贞的梦里尽是光怪陆离的鬼影,那些无头的如同蠹虫般在地面上蠕动的影子,逐渐聚合凝结,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在那赤红色的地狱里,她看到了许多人。有自己始终愁眉不展的母亲,有那个嚣张跋扈的姨娘,还有那个叫李攀的男人,他被火海灼烧得露出了森森白骨,而那惨白的肋骨上绑缚着一名女婴。
一种拔地而起的恐惧穿胸而入,孔四贞惊惧交加,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鬼影向自己飞掠而来。在姨娘无头的躯体冲到面前时,孔四贞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除了转瞬消散的彻骨寒凉外,鬼影并没有对孔四贞造成任何实质上的伤害。相反,他们用尽残存的意识在与她擦肩而过的一瞬向她大喊——
快跑啊!快跑啊!
孔四贞仓皇四顾,在火海中绝望地寻找着。
跑去哪里?我应该跑去哪里?
鬼影们没有回答,只是给她留下数道苍白的背影。
当孔四贞转过身来,望向鬼影跑来的方向时,她终于得到了心里想要的答案。
她看到一支军队,正蹈火而来!高高擎起的军旗上插着已化作枯骨的头颅,所有的士兵都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孔四贞早已辨别不清,那些黑色铠甲中包裹着的究竟是人类的躯体,还是邪恶的魂灵。而走在军队正前方的将军,正是她的父亲——孔有德。
在看清父亲麻木冷酷的面容的同时,孔四贞猛地坐起身来,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地哀嚎。
她满头大汗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边围了一圈人,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那个死对头李攀,紧接着是曾经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女兵,再然后就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人。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孔四贞盯着那双明亮的带着笑意的眸子半晌,干涩地蹦出一声笑:“哈!原来你长这个样子。”说完,她双臂相互环抱,好整以暇地将脊背往床上一靠,不再言语。
明明是她千里奔赴,一路从漳州跑来了肇庆,可事到如今,却偏偏闹起了情绪,一个字都不肯说了。孔四贞不知道自己的别扭从何而来,却妄图将心中憋闷的不甘尽情发泄到面前这个女人身上。
都是她害得,没错,都怨她!
若不是她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若不是她枉做好人送她的小马,若不是她大大方方任君离去,若不是她轻而易举用数百火枪手击溃了爹爹的精锐骑兵……若不是她,事情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
“孔姑娘,你不是有话要对将军说吗?”李攀轻声提醒道。
孔四贞倏地挑高眉毛,瞪着李攀,像只炸了毛的猫咪:“用你管!姑奶奶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李攀咽了口唾沫,把身子往赵明州身后藏了藏,活像个犯了错儿的小媳妇找自己娘家哥哥出头。孔四贞的脸色更差了,这李攀和自己当面锣对面鼓的时候,可不是今天这番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着,那赵明州来了,她倒是有了靠山了!?
赵明州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道:“不想说就不说,无妨。”她端起一旁案几上放着的热腾腾的鸡汤,吹了吹,送到孔四贞面前,“孔姑娘一路辛苦,想必是饿坏了,谁饿着肚子心情能好呢?来,喝口汤吧!”
“谁说我心情不好了!”赵明州话音方落,靠在床上一言不发的孔四贞就怼了回来,“我心情好极了!你不想让我说,我偏偏就要说!”
在一旁观战的小女兵差点儿没憋出,“噗”地一声,从唇齿间溢出短促的笑意。李攀赶紧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生怕引起孔四贞的注意。还好,此番孔四贞正对着赵明州怒目圆睁,没有理会她们的小动作,李攀这才安下心来。
却听孔四贞继续道:“你不用在我面前摆什么将军架子,我也不怕告诉你,大批的清军就要到了,他们提前了进攻的计划,正欲在赣州集结。多铎、鳌拜、济尔哈朗、阿济格、吴三桂……除了坐镇北京的摄政王,所有你能想到的人都来了,就准备一路南下直取肇庆!”
“若你还有几分头脑,就只管算算,清军有多少人,你这三瓜俩枣加在一起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孔四贞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颤,“我是可怜你,觉得你是个女人不容易,怕你死得太难看了,这才一路跑过来让你早做准备……要么趁早投降,要么就给自己打好了棺材,带着北伐去!”
这一番唇枪舌剑输出完毕,除了赵明州,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赵明州平日里极好相处,可毕竟身份名望在那里,从来没有人敢对她如此不敬。这孔小姐刚醒,身体还病恹恹的,态度就如此狂嚣,若是寻常时候那还了得!
孔四贞哪里还顾得了众人眼中的敬畏之色,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那碗鸡汤,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待她喝完,憋在心里的一口闷气散了个干净,不由得空落落
的,一股委屈感油然而生。
她垂着脑袋,等待赵明州义正辞严地回答,心中暗暗自嘲:孔四贞啊孔四贞,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自己送上门来任人宰割。还说什么七擒孟获,她赵明州的确不是诸葛亮,而你自己,倒是连那孟获都不如呢!
预想之中的言语争锋没有出现,一双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按上了孔四贞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谢谢你,孔小姐。”赵明州柔声道,“谢谢你最后站在我们这一边。”
孔四贞瘦得脱了相的小脸儿一颤,发出一声猫儿般的呜咽。
“少说这种漂亮话,你惯会——惯会邀买人心……”嘴皮子依旧硬着,眼泪却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湮湿了身下的锦被,“我不站在你们这边还能去哪,我……我从离家那一刻起,就等同于背叛了爹爹,爹爹不会再要我了……不会了……”
“到时候,你们北伐无论胜败,都是英雄。而我呢,里外不是人,就是头大狗熊!呜呜呜呜——”从最开始的委屈垂泪,到肆无忌惮的放声大哭,孔四贞小姐只用了几秒钟而已。
没有人讥笑她,相反,赵明州温和地揽住了孔四贞的肩膀,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靠进了她的怀里。孔四贞最开始还推了推,最后干脆报复性的将眼泪鼻涕尽数曾在赵明州的衣服上。
李攀看得心头发酸,正欲安慰两句,却瞥见了赵明州看过来的眼神,心中一凛。
那双澄净无波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似乎骤然烧起了两团火,那火焰越烧越旺,直欲盖地扑天!
李攀瞬时明白了赵明州的意思,肃然收敛起面上的悲戚之色,转身大踏步地走出门去。
孔小姐带来的不仅仅是清军大规模集结的消息,更是擂起了战鼓,挥动了战旗,催急了战马,磨亮了刀兵。短暂的和平结束了,永历朝廷与清廷南北分立的脆弱联结已断,此刻,唯有以战止战,以刚克刚!
北伐,箭在弦上!(第5卷 完)
第147章 浰头山寨(一)从肇庆到南京,让我们……
永历四年,初春。天刚蒙蒙亮,肇庆城的西门便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几乎全城的百姓都聚集到了此处,翘首以盼着。肇庆城的城墙设有四门,东门为“宋崇”,西门为“镇南”,南门为“端溪”,北门为“朝天”。而镇南门的城墙的西北段矗立着一座高楼,因其高耸入云,可惊天人,故得名“披云楼”,而百姓们万众瞩目之处恰恰是这披云楼顶。
人群中老幼者,已经在负责维持秩序的明州军的引领下,来到了最为安全的前排。黄发垂髫之中,倒是一名个头高大,吸溜着鼻涕的男子最为惹人注目。
“姑姑!缺牙耙快到了吧?”傻春摇晃着身旁一名妇人的胳膊,一叠声地问着。
那名妇人面容柔和,声音也是温蔼:“快到了快到了,傻春不闹,乖——”
“那……那赵家阿姊来不来?”
“来来——大家都来。”妇人笑着抚了抚傻春的头。
傻春呲着牙直乐:“都来好,都来陪傻春玩!”许是站的时间长了些,他交换了一下支撑身体重量的腿。曾经被打断的左腿经过细心的调养,已经看不出当年的惨状,只是在阴雨天气还会叫嚣着酸胀一阵儿。不过这对于傻春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日子了。
一旁的小娃娃盯了傻春半天,肇庆城里的孩子谁不识得这个日日在街上胡混疯玩的傻大个儿?他压低声音,对着领着自己的外婆耳语:“阿婆,缺牙耙是谁啊?”
那阿婆曲了曲身子,尽可能贴着外孙的耳朵,小声解释道:“缺牙耙,就是咱们圣上。”
小娃娃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缺了一颗的门牙,牙肉酸涩,昨日里被阿爹用门框带着线硬扯下来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原来圣上也掉牙齿啊!
小娃娃心中暗道。
那小娃娃舔着牙床偷乐,那老妪的脸上却略带愁容。自上月起,宫里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圣上要随赵将军一道北上,御驾亲征,讨伐建奴。而三日前,由圣上御笔书写的告文便贴在了朝天门的城墙上。而今日,便是圣上与将军一同登楼,誓师北伐的日子。
肇庆城的百姓们随圣上和将军打了那么多次仗,守了那么多次城,照理说是绝不畏惧战争的。
可是——
老妪下意识地望向永明宫的方向。
今日之后,那热热闹闹的宫里,就该空了吧……
北伐之路何其艰险,今日一别,不知到何时才能再见那一身红衣的赵将军和永远温和笑着的圣上呢?
老妪陡然起了心酸,攥着小外孙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时,人群起了一阵骚动,披云楼上现出数个人影,为首的女子红盔红甲,正是明州军的主帅赵明州!汹涌的人潮向前漫溢了数米,直挤到墙垣处。个头儿矮小的娃娃已经被自家的大人扛到了肩上,个个拧腰挪腚,兴奋地挥着手。而在看到赵将军身后之人明黄色的龙袍时,人群肃重地凝了一下,紧接着众百姓呼啦啦跪拜下去,山呼万岁。
在肇庆百姓的心中,朱由榔和赵明州都是特别的存在。赵明州自不必说,她的出现打破了万千不可能,突破了性别和身份的桎梏,让人高山仰止;而永历帝朱由榔就更为复杂一些,一方面,他是不容逾矩的天子;另一方面,当他带着百姓们冲出肇庆城,当他拥挤在码头的人群中等待明州军归来,当他穿着再平常不过的麻布衣,和小太监一起为守城出力,那一刻的他又实在是与天子这一身份相去甚远。所以,在百姓们依照惯性下拜的同时,还是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他。
“众卿平身——”几乎是在百姓跪拜的同时,城楼上的小德子就在朱由榔的示意下扬声道。
众百姓又呼呼啦啦地站了起来,仰头看向城楼上的人。
此时,被众人注视着的赵明州也难得手心沁出了汗,她知道,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催促着,推挤着她向即将到来的分别靠近,而这一次分别同过去迥然不同。她们即将离开这座建设得近乎完美的城郭,踏上布满荆棘又全然未知的道路。她要带走他们的天子,陪自己去和满清和天道,做一个了断。
赵明州清了清嗓子。
“诸位姊妹兄弟,叔伯婶娘,圣上让我代他同大家聊几句——”赵明州的声音清晰而和缓,倒真像是同城下的百姓们闲话家常,“从昨天晚上起我就在想,到底与大家聊些什么。大家都清楚,北伐在即,圣上将御驾亲征,同明州军一道讨伐北寇。出征前夕,我知道大家心里都舍不得……”
无数张仰起的脸,被晨光照亮,熹微的阳光在他们的眸子里跌跌撞撞。
赵明州抬起手,向城外的西方遥遥一指:“前些日子,咱们西面这座山起了山火,将山腰一带密密匝匝的古树都烧尽了。”
“可是今天,巡逻的姊妹告诉我,那山上又现了绿意。那绿色是从何而来呢?便是那些烧毁的古树下未长成的小苗。自然界就是如此,每当古树葳蕤,抢占了过多的阳光与土壤,让新生的树木再难生存,便总会起一场山火,烧掉那些尾大不掉的冗余,烧掉那些遮蔽天空的枝叶,将更多的空气,水分,阳光还给新生的树林。”
“树如此,人亦然。”赵明州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倾身向下,看向那无数张仰视她的脸。“我知道有些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放弃固守肇庆,踏上北伐这条不可预知的路。那是因为——那些人,那些树,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掠夺着我们的资源,土地,金钱,甚至儿女的北寇,实在是太多了。为了能堂堂正正的抬起头,为了能坦坦荡荡的喘口气,我们死了太多人,而接下来,我们还会付出更大的牺牲——”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那城下成千上万双动容的眸子,让她的声音也有了颤抖。
“可是,为了那些已经出生或者尚未出生的小树,必须要有那么一场山火。我们——就是那一场山火。”
“没有人生来高贵,没有人活该卑微,若有人想剥夺我们自由生存的权利,那我们就该让他们看看——”
“我们的怒火!”
橙红色的日头终于跃出了山梁,让苍白惨淡的天色为之一振。那被山火付之一炬的群山,在那片沉重浑浊的灰色之下,浓烈夺目的绿冉冉而升!
朱由榔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向着城下人潮振臂高呼,如同一面高擎的旗。他知道她要烧掉的究竟是什么,不仅仅是作为侵略者的满清,不仅仅是作为压迫者的权贵,更是那
些自古以来便束缚在人们身上的枷锁。
祖宗成法,三从四德,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将在这场大火中烧得干干净净。
可不知为什么,作为首当其冲的他,依旧震慑贪慕于燃烧时的温暖。
“以我们为奠基的,终将被我们踩在脚下。”赵明州接过小德子呈上来的蚩尤旗,“哗啦”一声,旗面随着手臂的挥动,骤然绽开,如同滴在宣纸上的鲜血。“【1】从肇庆到南京,让我们一路——烧回家去!”
赵明州的呐喊如同一只冲向云端的白鸟,扶摇而上。
“烧回家去!”
“烧回家去!”
更多的声浪托举着它,直奔九重天而去。
第148章 浰头山寨(二)那岂不是要让他们拿捏……
孔四贞百无聊赖的趴在轿壁的窗沿上,随着马车辘辘的声响,垂挂在耳畔的发丝随风飘扬。两个月前的孔四贞绝对想不到,此刻自己竟会出现在爹爹的死对头赵明州的队伍里。
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又能去哪儿呢?
赵明州倒是想让孔四贞留在肇庆城,等前方战事稳定了再从长计议,可是孔四贞不肯。赵明州大军北伐,肇庆城不少百姓都加入了后勤部队,朝廷中剩下的只有老成持重,稳坐后方的瞿式肆、苏观生和一干文臣。他们要负责为北伐的明州军补充持续不断地粮草,即便北伐失败,肇庆城也将成为他们永远的退路。
据说,在山上修行的道士都追随着赵明州北伐去了,连那个在永明宫里游来荡去的傻子也跟小皇帝挤了同一辆马车,她孔四贞还留在肇庆城干什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终究是有不容为外人道也的私心,她知道爹爹也在赶往赣州的人马中,他与赵明州定有一战。她已经没有了娘亲,绝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孔四贞的眼眶有些红了。
“孔姑娘,吃的还习惯吗?”
从马车的斜后方赶上来一人一马,那骑手骑术甚佳,身子微微左///倾,正好和孔四贞四目相对。
孔四贞翻了个白眼,她还是没有习惯和李攀相处。
“要你管!”
李攀好脾气地笑了笑,和孔四贞的马车并排而行。赵明州颇为挂心这位孔小姐,还跟李攀说了一大堆她听不太懂的话。
什么“我看过一部电视剧,里面的孔四贞惨得咧……你可要照看好她”之类的话……李攀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
不过,她倒也的确有些话想问问这位孔小姐。
“孔姑娘,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李攀有些犹豫道,“背叛父兄,千里来援,这个决定很难吧?”
孔四贞难得正眼望向李攀,抿了抿嘴,轻声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这天底下,万事万物都讲求个理字。爹爹的理……说不通,但是赵明州的理,我想试试看。”
“我想知道她所说的那种未来,到底会不会实现。”
“如果会呢?”李攀紧跟着追了一句。
“如果她当真有那么大的本事,那我与她不共戴天的仇便算结了。”
李攀颇有些激赏地看向孔四贞,将军没说错,这位看上去娇蛮的大小姐当真有几分侠气。
“那若不会呢?”李攀又道。
“若不会……”孔四贞眸光一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那便是我孔四贞信错了人,当拼尽全力结果了她的性命,再自裁以谢罪……”
李攀怔了怔,少女微敛臻首,唇角的弧度锋利如刀,她竟在孔四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李攀下意识地抬起手,在少女紧绷的肩膀上拍了拍。孔四贞倏地抬头,四目相对间,两人竟同时红了脸。
“我跟你说这些废话作甚……”孔四贞懊恼道,“会或不会,成与不成,你且看便是。若真有刀刃相见那一日,我也定饶不了你。”
少女的脸色当真如那四月的天色,前一瞬还是风和日丽,下一瞬便是狂风暴雨,说变就变。
李攀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马车一抖,硬生生停住了。
孔四贞被骤停的马车一带,脑袋直直地往轿壁上撞去,好在她眼疾手快,反应迅速,用胳膊挡住了额头,发出了一声闷闷地“砰”声。
“啧——”孔四贞不满地挑起了眉眼,“连车都不会赶吗!”
“我去前面看看。”李攀驱马向前,只见车队盘盘绕绕停在了山路上,弥山亘野,像一条首尾相接的蛇。
此次北伐人数众多,明州军与郑成功率领的船队分别从肇庆和厦门各自出发,相约于赣州城外共同迎敌。每个人统帅的部队不下五万众,明州军这边还有御驾亲征的天子,可以说是慢一天也不行,快一天也不允,时间、人数、金钱都卡得明明白白,没有上下浮动的区间。是以,像这种毫无预兆的全军止步绝非儿戏,李攀一夹马腹,超越中军,直向先锋队赶去。
山路盘亘而上,愈往上道路愈是狭窄,到最后只容一辆马车通过。而半山腰处蛰伏的山寨也逐渐显现眼前。
只见山腰之上,山生雾,雾锁山,树木粗壮的根系从地面突兀的隆起,相互缠绕,盘根错节,肆意扭曲,霸道地占据着本就狭窄的山路。而无数紧密相连的山寨房屋则像是那些巨木生出的果实,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石窗狭小,宛若兽眼,透出微弱却警惕的光。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铺天盖地的阳光却无法照亮那山寨浓重的阴影,这片密密匝匝的寨子仿佛成为了山体本身,向所有来访者投来冷漠而孤高的一瞥。
道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饱经风雨的门楼,上书“浰头六寨”。门楼之下立着数人,正是赵明州、桐君、罗明受、齐白岳一众,李攀赶紧迎了上去。
桐君此时已是大腹便便,脸色却是煞白,她在罗明受的搀扶下,拱手向山寨中喊道:“明州军偏将桐君,恳请浰头六寨寨主出寨一见!”
寨中寂然无声,唯有石窗中隐约的人影遥遥对望。
“明州军偏将——”桐君屏气再喊,却是腹中隐隐作痛,紧抿了唇扶住自己的腰。
罗明受吓了一跳,一手搀着爱妻,一边扬声冲寨中大喊:“可有人吗!有人便应一声啊!”
回应他的是骤然惊飞的白鸟,呼啦啦振翅,急掠众人头顶盘旋而上。
赵明州不动声色地往寨子里凝了一眼,拍了拍自己急得汗如雨下的好友:“别喊了,咱们闹得动静这么大,寨子里的耗子都听见了,人还能听不见吗?”
“可是——”桐君急道,“可是在出征之前,我已经派人来谈过了,该送的‘过路费’也分文不少的奉上了。我唯恐他们再生事端,前一日还提前派人又好言相告,怎地今日……”
罗明受懊恼道:“要是我昨日里跟着,定是能看出点儿端倪。这浰头六寨是大帽山寨子的分支,寨寨呼应,山山相连,一寨遇敌,万寨相帮,最是难对付,只怕他们今日是耍起了无赖,不认提前谈好的过路钱了!”
齐白岳秀眉一挑,怒道:“给钱就不错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阿姊,我带人绕到他们寨子后面,一把火扬了它!”
赵明州砸吧了一下嘴,轻声道:“浰头六寨,我听般……听圣上讲过……”她思忖了一
下,又道:“这帮家伙可不是送钱或者一把火扬了这么简单,浰头六寨从南宋开始就在这大山里结寨了,反压迫,抗暴政,这么多年下来,皇帝换了多少轮了,也没听他们服过谁。你们瞧这寨子密密麻麻,依山而建,连点儿缝隙都没有,可见他们寨中藏了多少人。更何况,这座山经年累月经营下来,只怕山体都快被他们挖空了,里面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人生地不熟,跟他们起冲突的性价比实在是太低了。”
“再者说,这浰头六寨不过是想据险而守,咱们一路上来,他们也没有趁机发起攻势,可见——还是有的可谈。”
“还谈?”桐君攥紧了明州的手,“那岂不是要让他们拿捏住了?”
赵明州反握住桐君沁满了冷汗的手,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谁拿捏谁还不一定呢,罗明受,带桐君下去歇歇——”她高高扬起声调,让寨子中的人亦能听得清清楚楚,“我赵明州,要同六位寨主好好谈一谈。”
第149章 浰头山寨(三)自古以来,王侯将相争……
赵明州话音方落,寨中便响起震天彻地的朗笑声。
“你可说得算?”洪钟般的笑声里,夹杂着一名女子的问话随风送出。
“自然是我说得算。”赵明州目不斜视,朗朗应道。
“那好,我六兄妹也只同说得算的聊!”
古旧的寨门缓缓打开,从中步出六位身形各异,年龄不一的男女。桐君赶紧凑到明州身后,压低声音同她介绍道:“走在最前面膀大腰圆,个头出奇高的这位,叫张铁山,是六位寨主之首。第二位使长枪,浓眉大眼的叫李虎臣。第三位,也是浰头山寨唯一的女寨主晏七娘,据说是寨子里最说得上话的一位,可是性格也最为古怪。第四位,个头矮一些的叫陈况,祖上出过榜眼,平日里以读书人自居。第五位背着鬼头刀的叫韩猛,据说是戚家军的后人,功夫了得。第六位,年纪最轻,像个没长大的娃娃,叫孙启元,是李虎臣的表弟,我感觉赖下过路费与我们为难的幺蛾子便是他出的。”
赵明州不动声色地听了,面上却尽是热情洋溢的笑意:“六位寨主,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孙启元抬眸,在赵明州的脸上一扫,颇有些轻蔑道:“你说我们百闻不如一见,那不知你是何人啊?”
赵明州还不及答话,便先做了一个往下按压的手势,制止了齐白岳和罗明受即将脱口而出的喝骂,随即拱手道:“明州军主帅——花马赵,见过六位英雄。”
她没有选择自报大名,反而说出了满清给自己起的的诨号。
“花马赵……”孙启元咂摸了一阵儿,倒是品出了些味道。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将不以势压人,却偏用诨号自称,倒是有几分山匪的痞气,孙启元对朝廷将领的恶感减轻了些许,当下不再冷嘲热讽,将目光递给了一旁的女寨主晏七娘。
晏七娘眯起凤眸,上下打量着赵明州。她可不是孙启元那样未长大的奶娃娃,不会因为一个自降身份的诨号就轻易起了好感。只听晏七娘媚声道:“花马赵?我晏七娘用鞭子,江湖上便称我为晏七鞭;我大哥张铁山用镔铁锏,江湖上便称他为震天锏。赵将军身为一军之将,倒只得了//花//马赵这么个诨号……看来,赵将军拿得出手的,便只有那匹//花斑马了吧?”
其余五位寨主极其配合的放声大笑,明州军一边却是黑了脸。
眼瞧着齐白岳已经憋到了极限,桐君却是当先吼了出来:“我明州军以礼相待,你们却冷嘲热讽,收钱不办事,绝非君子所为!”
桐君本就大腹便便身体不适,日日恶心夜夜难眠,此番自然压不住心头恶气,竟是比齐白岳还要冲动了些。
“小丫头,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我们兄妹六人不是君子,倒是吃干抹净不吐骨头的山匪代王!”始终沉默不语的魁首张铁山开了口,每吐出一个字,仿佛悬木撞钟,声声惊心,“便是收钱不办事,你又能如何!”
张铁山话音刚落,另一边却是仓啷啷利刃出鞘,有龙吟虎啸之音。六位寨主勃然变色,极为戒备地瞪视着正悠然擦拭着长刀的赵明州。
“说不过就要开打!?当我们怕你?”晏七娘厉声道。
赵明州不急不缓地踏前一步,将桐君挡在身后。
“方才张寨主说,我桐君妹子说得没错,我深以为然。可晏寨主有句话却是说错了。”
晏七娘柳眉一扬,挑衅地看向赵明州。
“晏寨主刚才说,我能拿得出手的只有**的花斑马,这话错了。我能拿得出手的,还有这柄白虹刀,还有身后这帮愿随我北伐,为天下百姓登高一呼的姊妹兄弟,还有这面万众归心的蚩尤旗。”赵明州脸上还挂着笑,眸子里却已然起了战意,“六位寨主背后是整个大帽山上百山寨,而我背后则是万千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相较而言,应该不输给六位寨主吧?”
六位寨主中,算得上饱读诗书的就是祖上出过榜眼的陈况了。大明未亡之时,他曾在县里做过师爷,看惯了贪腐压榨,尝尽了人间冷暖,一怒之下,落草为寇。是以,在最开始听说赵明州的传闻之时,他只当她是又一个挂着羊头卖狗肉的草包将军,对她断无好感。
可随着愈来愈多的故事在寨子中流传,陈况对赵明州也不得不另眼相待。
而今日她这一番话,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更是让陈况眼前一亮。
黎民百姓,谁是黎民百姓?这天下所有人,除了皇帝老儿,除了官宦权贵,哪个不是黎民百姓?他们这寨子中的人,亦是实打实的黎民百姓。
可自古以来,王侯将相争来斗去,又有谁真的愿意为黎民百姓说句话呢?自要是上了那登云梯,踩了那点将台,百姓便无非是足下的虫蠹,靴边的尘泥,心情好了便安抚几句,赏点儿散银碎糠;心情不好了便大开杀戒,浮尸万里。
纵观上千年历史,哪个皇帝不是编排自己的出身,神化自己的来历,恨不能和黎民百姓迥然不同,化作高高在上的龙。能承认自己无非一介草民的,也唯有明太祖朱元璋一人而已。
反观这赵明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永历皇帝都是她的傀儡,她却不卖官鬻爵,中饱私囊,尽情享乐,只是一门心思的北伐,难不成她真是为了黎民百姓?
陈况读了一辈子书,晏七娘时常嘲笑他迂腐愚钝,满脑子帝王将相,家国大义。可读书人却自有读书人的坚持与风骨,哪怕做了山匪,也未改初心。是以,赵明州这番话,的的确确打动了陈况。
“若赵将军背后当真有黎民百姓,这段山路我们兄妹六人倒是应该给你行个方便。”陈况一展折扇,悠悠道:“可是,方便可行,规矩却不能改——”
陈况递了个眼色给张铁山,张铁山沉吟道:“先前你们明州军的确是交了过路费,可时移世易,如今战乱频仍,我们兄妹六人既要自保,还要养活这山寨中数千口子,这过路费的数额自然要变一变。”
“哼——”齐白岳和罗明受几乎是同时发出一声冷嗤。
“昨日里派人来谈,你们也是信誓旦旦承诺过,如今不也变了?”罗明受怒道。
赵明州收刀入鞘,露出一抹真诚的笑意:“那不妨听听六位寨主的价码,是要钱还是要人?”
“将军!阿姊!”不同的方位发出了同样反对的声音。
赵明州只是笑着,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六位寨主开价。
张铁山见此情形,不由朗声大笑:“赵将军果真是爽快人!若不是赵将军急着北伐,俺倒真想把赵将军留在寨子里胡吃海喝几日,以尽地主之谊。赵将军,你既然让了步,俺也不是那不开窍的人,这一回俺既不要你钱也不要你人——”
他向着一旁的李攀凌然一指:“俺要
她背上的枪!”
第150章 浰头山寨(四)俺是没想到赵将军这么……
枪!?李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上臂一展,紧紧护住了自己背上背着的火铳。这把火铳可是她的命根子,她谁也不会给。
“攀,拿来。”赵明州笑着向李攀伸出手。
李攀脸色惨白,但还是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地将背上的火铳卸下,双手呈上。她对赵明州有着矢志不渝的忠诚,此刻别说是这把火铳,就是赵明州立马要了她的命,她也不会有一句埋怨。
张铁山的眼睛亮了,他万没想到这赵明州如此色厉内荏,赶紧踏上一步,接过那把火铳,一连串爽朗的笑声已经迫不及待地抛了出来:“好东西啊,当真是好东西。”
粗糙的大手不断在枪杆上摩挲,方才一言未发的韩猛和李虎臣也凑了上来,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
晏七娘那双吊梢含情目睨了赵明州一眼,似乎是想看透这女人葫芦里究竟藏了什么药:“赵将军,咱们究竟是有六个人,这一把枪还不够使的。依我看,咱们六个寨子各分一百杆,统共六百杆火铳,不过分吧?”
“你他娘的海寇出身是吧!硬抢!?还六百杆,你怎么不上天呢!”罗明受气得破口大骂,倒是把自己都饶了进去。
晏七娘也不恼,只是勾唇笑着望向赵明州:“我不问你,我问你们管事儿的。”
赵明州眯起眼睛,学着晏七娘的样子笑得温润:“好啊,那咱们就说准了,六百杆,一杆不多,一杆不少。”
晏七娘愣住了,不敢置信地和孙启元对望了一眼。
桐君猜度得没错,吞没过路费一事就是晏七娘和孙启元出的主意,他们仗着浰头六寨山势险要,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又加之经营上百年,有着极好的群众基础,这才敢于狮子大开口,想要坑明州军一把。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知道这六百杆火铳的份量,只怕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应允。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讨价还价,毕竟要开窗户先踹门的道理他们都懂。可晏七娘万万没有料到,这赵明州不按套路出牌,竟是丝毫不还价,同意了这绝对不公平的交换条件,这倒闹得她不会了。
孙启元也是瞠目结舌,不要说他们,便是明州军这边也是反对声一片。连最为恭顺的李攀都急赤白脸地力谏明州收回成命。倒是齐白岳反而冷静下来,抱着双臂,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站在一旁。
“诶,你不劝劝你阿姊?她是不是疯了?”同样看好戏的还有溜达过来的孔四贞,她在马车里等得焦急,便走到前面来看看状况,正碰上这一场闹剧。
齐白岳左跨一步和孔四贞拉开一段距离,站得笔直,目光还是黏在赵明州脸上:“你才疯了,你那是不懂我阿姊,我阿姊和你们这帮俗人不一样,有主意着呢!”
孔四贞翻了个白眼:“行啊,那我就看看到底谁疯了。”说完她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现在李攀该疯了,瞧她,眼睛都急红了。”
与晏七娘的谨慎,孙启元的惊愕,明州军的愤怒不同,张铁山却是大喜过望,怀里紧抱着从李攀那儿要来的火铳,乐得嘴都合不拢。
“俺是没想到赵将军这么上道,早知道如此,俺何必还堵将军的路呢!”
一队士兵铁青着脸,将点数出来的火铳在木箱中码放整齐,由驴车拉着来到山寨门前。
眼见赵明州当真这么大手笔,晏七娘也绷不住笑出了声,她轻轻拂过一杆杆硬如冷骨的火铳,眼波流转,如望向久待方归的情郎。
“赵将军,你当真让七娘刮目相看。”
六位寨主被这惊天动地的好消息砸中了脑袋,已然神魂颠倒,只绕着那一箱箱火铳咂摸个不停,口中念念有词:“好枪啊,好枪!”
六人狂喜了一阵,张铁山方才反应过来,大手一挥:“让路!收枪!”
寨门洞开,早就按耐不住兴奋心情的寨众们倾巢而出,正欲请回火铳,却不料,一双黑靴踏前一步,稳稳挡在火铳前。
“诸位,且慢。”拦住众人的正是赵明州,她笑着扫视了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朗声道:“俗话说的好,好马配好鞍,好锅才有好锅盖,世间万物,皆有其主,神兵利器更是如此。刚刚大家也看到了,我明州军的火器,敢论天下第二,无人敢抢天下第一。去年更是在泉州府打出了名堂,五百火枪兵力压孔有德四千骑兵,一时风头无两。”
“今日,我能将这六百火铳尽数奉上,可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希望它们能找到真正的主人,发挥最大的功效。”
若这话放在之前,众人还没有见识过火枪那独特的金属色泽,没有闻到火药那浓重而璀璨的气息,也许他们还能克制自己的表情。可如今,神兵利器就在眼前,却偏生被赵明州拦了一道,饶是再冷静谨慎之人也难掩情绪。
“赵将军,你也别跟俺弯弯绕,你到底意欲何为?”张铁山看看赵明州,又看看那一箱箱火铳,只觉口干舌燥,心火直燃。
赵明州笑着双手一摊:“张寨主,我火铳都给您搬到跟前儿了,还能怎么弯弯绕?我心里巴不得将火铳送上,只是……”她刻意拉长尾音,引逗得众人吞咽着口水,只等她开口,“只是火铳虽好,若无驾驭之能,不过是废铁一堆。我赵明州不愿看到这些精良武器落入不懂珍惜之人手中,最终沦为摆设。因此,在正式交接之前,我要亲眼见证,你们是否有资格拥有它们。”
“你什么意思!”晏七娘目光凌然射来,如同掺着冰碴儿,“谁又能评判我们是否有资格!”
“我。”赵明州向前走了数步,站到了众人环绕的圆圈之中。她的面前是浰头山寨六位寨主率领的群匪,她的身后则是满目怒火的明州军,众人皆双目灼灼,等待着她的解释。
“此火铳是我明州军研发,独一无二。而我又身为明州军的主帅,自然是最有资格评判之人。”
“我听闻浰头六寨英雄辈出,武艺高强,今日何不借此机会,让我赵明州开开眼界?六位寨主,可敢与我进行一场车轮战?若你们能展现出与这些火铳相匹配的实力,我赵明州二话不说,立刻命人将所有火铳奉上;反之,若是不敌——”
赵明州挑眉而笑:“便是得了火铳,也是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