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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江口沉银(六)咖喱鸡饭。……

    “救人!”齐白岳大喊一声,逆着人流向着那漂浮在江面上的海女冲了过去。

    他倒不是有多么担心那位未从谋面的海女,实在是阿姊的心他不能不操。这五百名海女说到底是郑成功的人,若是出了问题闹将起来,只怕会大大拖慢寻找宝船的进度。到那时,阿姊在川地人生地不熟,又没有趁手的人可用,岂不腹背受敌!

    心中这么想着,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扑进了江水里。当那冰冷的江水登头盖脸的浇来,带着土腥味的水流冲入口腔鼻腔之时,他方才想起自己似乎是不会水。齐白岳只得狼狈的在水中扑腾着,拼尽全力撑着脑袋大口喘着气,还不肯放弃地向着

    海女的方向艰难刨动。

    ——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心中大作的警钟逐渐化为鱼儿吐泡泡的咕噜声,齐白岳的头越来越难保持在水面上,鼻腔中水呛得他涕泗横流。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瞬息,一扇船桨“啪”地一声拍在齐白岳面前,紧接着,他只觉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拎了起来,重重地抛在船上。齐白岳被摔得七荤八素,刚准备倒口气,又被那人拖着趴到船帮上,面朝下正对着滚滚江水。他本就晕眩,此刻酸水已经反到喉咙里,齐白岳下意识地抗拒,却被那人狠狠几掌拍在背上。

    “哇”地一声,齐白岳吐得天昏地暗,只觉胃里都被倒空了。

    郑成功松开拎着少年后领的手,对一旁满脸焦急的赵明州道:“没事了赵将军,他吐干净就好了。”

    此时,小船上挤满了人,划船的郑成功,刚刚被救上船的齐白岳,忧心忡忡的赵明州,以及找到沉船的大功臣曹岁。

    曹岁的手中还拿着那锭金元宝,元宝反射的光斑正投在齐白岳苍白的脖颈上,让他觉得微微刺痛。

    “救……救人……”齐白岳刚回过神就向赵明州警示道。

    “已经救上来了……”赵明州的声音仿佛浸满了江水般沉重,“那位姊妹死了。”

    “怎么……怎么会死了呢!”齐白岳扶着晕眩的脑袋四下张望,结果发现那位自己拼尽全力相救的海女就在自己身旁。

    那是个长相平凡的女孩儿,年龄约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丢在人群中便再也找不见的类型,可她此刻的神情却让齐白岳印象深刻。她双目圆睁,大张着嘴,白色的泡沫顺着口角流了下来,像一尾搁浅的鱼。那种窒息的痛苦,让齐白岳忍不住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咽喉。

    “赵将军,我找到的这锭金元宝,能送给这位姊姊的家人吗?”曹岁的鼻音很重,显然是刚刚哭过。

    “嗯……”赵明州轻轻点了点头,“以后每一年,我都会将抚恤金送到这位姑娘家里,同明州军的烈士一样,我们不会忘了她的。”

    正在划船的郑成功微微垂头,看向赵明州。许是感受到了对方的视线,赵明州冲郑成功酸涩地笑了笑:“希望国姓爷不会嫌我手伸的太长。”

    郑成功沉声道:“有赵将军记挂着,是这个丫头的服气。”

    船上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齐白岳始终没有将目光从女尸身上移开,直到赵明州将一块厚毯子披在他背上。

    “白岳,吓着了吧?”

    齐白岳没有回答,只是又执拗地问了一遍:“阿姊,她为什么会死了呢?”

    “每年死在海里的海女有千千万万,有被水流卷走的,有被海兽吞掉的,有为了多采一颗宝珠硬生生在水里憋死的……很多很多……”曹岁摸了摸那位海女还有些柔软的面部轻声道,“这位姊姊应该是不熟悉这边江底的环境,被水草缠了脚。等到人没力气挣扎了,气息也散了,反而就漂上来了。”

    “小哥哥,你拼命想要救她,她会记得的。”

    曹岁蕴着泪光的眼睛凝在齐白岳的脸上,有些凄凉地笑了笑。

    齐白岳仿佛被刺了一下,迅速转过脸去,嘟嘟囔囔道:“我不用她记得,我只想知道她怎……”

    他的话没有说完,赵明州抚在他头顶的手止住了齐白岳尚未消散的怨气,他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缩在赵明州身旁,不再言语。

    很快,一名海女牺牲的消息和寻到财宝的喜讯同时传了开去,所有人都被这两件事情砸中,面上喜忧参半。趁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明州军给牺牲的海女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葬礼,海女瘦削的身体被明州军的军旗包裹,如同一件火红的嫁衣。

    有的海女提议将这位牺牲的姊妹就地水葬,可赵明州和郑成功都认为应该将这女孩儿的尸体还给她的家人,停灵三日后烧成骨灰,再随大军返回鼓浪屿。

    不过好在,曹岁已经成功找到了沉船的位置,明日开始就进入大船清淤与宝物打捞的工作,只要进展得顺利,这位海女姊妹也不会同自己的家人分开太久。

    是夜,齐白岳难得的没有在赵明州的军帐附近转悠,而是顺着小径来到靠近山坳的僻静处。

    “口令!”齐白岳的脚步声显然引起了暗哨的警觉。

    “咖喱鸡饭。”齐白岳道。

    “是齐小将军啊!”暗哨的声音瞬时温和下来,“这么晚了,小将军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看今天白天死的那位海女。”齐白岳没有隐瞒。

    “哦,那位姑娘的尸身就停在南边的帐里。”

    齐白岳点头道谢,转身欲走,却又止步问道:“今天还有别人来看过她吗?”

    声音怔了一下,缓缓道:“今天晚饭时候,明州阿姊去看过一次,再就是小将军你了。”

    “多谢。”

    齐白岳说不准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他与那位海女素不相识,甚至除了今日在船上见过她的尸身之后,他都无法准确描摹她的长相。可齐白岳却隐隐觉得,他与这位过早逝去的海女姊妹有着相同的境况。

    那是血与火的洗礼所赋予他的敏感——一种被狩猎的预兆。

    齐白岳无法准确地推断出这种危机来源于何方,可就如同那日华夏出发泉州之时,他也曾因这种预兆半夜惊醒,却最终错失救援的良机。所以这一次,他绝不能敷衍以待。

    齐白岳缓缓掀开沉重的帘帐。

    第132章 江口沉银(七)“放开我!”齐白岳回……

    帐中除了一张竹床外空无一物,竹床上停放着那位海女的尸体,尸身上盖着干净的麻布,随着钻入帐篷的凉风一起一伏,仿佛麻布下的躯体仍在呼吸一般。

    齐白岳缓步走了进去。

    掀开覆着的麻布,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孔再次出现在齐白岳面前。齐白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却始终抓不着重点。他不是仵作,就算觉得有问题,也不能仅凭想象推断结果啊……也许,如果那个红毛医生在这儿,会发现些什么……

    齐白岳用力摇了摇头,驱散掉自己想要求助于人的想法,再次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海女的脸上。

    ——一定是有哪里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呢?

    临江的月色总是格外通透,让整个营帐都浸在乳白色的月光里,齐白岳注意到,海女的发髻上残余着一丝干透的水草。他记得曹岁说过,这位海女极有可能是不了解江底的情况,反而被水草缠住了脚,最终窒息而亡,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他抬起手,挟住那片狭长的草叶,想要丢弃那自然的凶器。

    手指顺着颅脑的弧度向下,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了上来。

    齐白岳轻轻按了按那海女形状圆润的后脑。

    ——咦?

    他抬起空闲着的右手,摸了摸自己后脑相同的位置。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

    齐白岳再无犹疑,连麻布都忘记盖上,飞快地向外跑去。

    ***

    布鲁斯在寒风凛冽的江岸上忙活了一天,此时已经累得上眼皮打下眼皮,双腿都打晃了。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箱子里取出咖啡豆,用借来的药磙研磨了一阵,放在鼻子下珍而重之地嗅了嗅。虽然掺杂着些许陈皮的味道,但几经辗转从荷兰带来的咖啡豆,依旧是香气扑鼻。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烧一壶水,给自己冲上满满一杯咖啡,度过一个美好的——

    营帐被猛地掀开了,一个人影立在营帐外,刺骨的江风倒灌而入,散碎的发丝也随风浮起,如同水母的触手簇拥着那张苍白阴冷的脸。一股难言的诡异感冲击着布鲁斯的心,他的手一抖,刚刚碾好的咖啡粉撒了一地。

    齐白岳哪还在意布鲁斯一脸见鬼的表情,掩好帘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布鲁斯身旁,压低声音道:“我有事情问你。”

    布鲁斯对这位天煞神的恐惧由来已久,只能诺诺点头,可怜兮兮的拍了拍裤子上

    沾着的咖啡粉,老老实实站定听齐白岳吩咐。

    “我接下来跟你说的事情,你不能跟任何人说,知道了吗?”

    布鲁斯赶紧点头。

    “若是被第三个人知晓,你记在我帐上的人头就——”齐白岳以掌做刀,在脖颈上横向一划,威胁道。

    布鲁斯的喉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态。

    齐白岳见前戏已然做足,方低声道:“我问你,人的后脑在什么情况会呈现一种类似于气泡鼓动的感觉?”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摸向布鲁斯的后脑,布鲁斯想躲又不敢躲,双拳紧握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就是这个位置,按下去会有轻微的响动。”

    布鲁斯满头大汗地思考了一下,小声道:“齐小将军说的这个位置,在我们的医学体系中叫做枕骨大孔,是人体非常脆弱的部位。如果按压会有气泡鼓动的感觉,应该是皮膜分离了。”

    “皮膜分离?”

    “嗯,就是说这个位置受伤了,比如重物击打啊……”

    齐白岳眉毛凌然挑起,瞪视着布鲁斯:“你是说,如果生前遭到重物攻击,死后就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没有见到患者,我目前也只是揣测,可是……你刚刚说生前?这……这人死了吗?”

    齐白岳懒得再与布鲁斯废话,一探手捉住他垂着的手腕,扯着他就往营帐外跑:“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就这样,布鲁斯被小了他十岁的少年拉扯着一路飞奔,另一只手拼了命地拽着自己的睡裤,叫苦不迭。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从营帐中冲了出来,和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奔,倒显得他们古怪的穿着也正常了许多。

    “这是怎么了!”齐白岳拦住一个端着水桶的女兵问道。

    “回将军,南边走水了!”

    “什么!”齐白岳也没空再拉扯布鲁斯这个拖油瓶了,只回身喊了一句“跟好了”便追着人群发足狂奔。

    距离起火点愈近,齐白岳心中不详的预感愈甚,等看到那座熟悉的营帐之时,齐白岳几乎是想也没想,转身抢过一名女兵的水桶,就要往熊熊燃烧的帐子里冲。

    突然,齐白岳腰上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拦腰捞了起来:“小将军稍安勿躁。”

    “放开我!”齐白岳回身就是一个肘击,被郑成功稳稳挡下。郑成功微微一挑眉,没有对这个少年出手,而是从容地将他推给了刚刚赶来的赵明州。

    郑成功的选择是对的,炸毛的齐白岳瞬间偃旗息鼓,只是双眼还不甘心地瞪着烧红了半边天的营帐。

    “有人受伤吗!”赵明州一手揪着齐白岳的后领,一边急切地向救火的士兵们询问。在得到大家都毫发无伤的答复后,赵明州方才长舒一口气。

    “营帐中只有那位死去的海女,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郑成功道。

    闻言,赵明州疑惑地看了看齐白岳,但见他发丝凌乱,面色苍白,心中不忍,劝道:“营地已经暴露了,今日凌晨就得转移,既然人都没事,就先回去休息吧。”

    齐白岳没有说话,只是梗着脖子盯着营帐的方向,仿佛赵明州只要一松手,他还会不顾一切的冲进去。

    赵明州拿他没办法,手上也不敢松劲,转身询问驻防在营帐附近的暗哨:“怎么会起火呢?今天除了我还有谁来?”

    那名暗哨噎了一下,小声道:“还有……”

    “还有我。”齐白岳道。

    赵明州自是不会疑心齐白岳,只当他是没有救成那位海女心中过意不去,这才耿耿于怀,便例行询问道:“白岳,那你来的时候注意到营帐里有灯火吗?或者,你来去的路途上还碰到过旁人吗?”

    “没有。”

    “圣女大人,我跟——”布鲁斯刚想搭话,齐白岳剑一般的目光便刺了过来,让他把所有的疑惑都咽回到肚子里。

    赵明州想了想,和郑成功对视一眼,叹道:“想来的确是意外了……国姓爷,救火的事情就交给明州军,你安排海女姊妹们抓紧收拾,等我们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就换地方扎营。”

    郑成功一扬眉:“这么说,赵将军已经选好了扎营的位置了?”

    赵明州自嘲地笑了笑:“狡兔三窟,就是为这种事准备的。”她拍了拍齐白岳紧绷的肩膀,硬生生将他还盯着大火的脑袋扳了回来,“你跟着国姓爷,要乖。”

    直到确认齐白岳顺从地点了点头,赵明州方才松开了手,任由他走到郑成功的队伍里。她心中琢磨着安营扎寨的琐碎事务,并没有注意到齐白岳被发丝掩着的眼神,冰寒入骨。

    第133章 江口沉银(八)不是,你干嘛了啊!?……

    虽然经历了昨夜的大火,可第二日的打捞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开展着。在经验丰富的海女们面前,无论是郑成功还是赵明州都得退居二线,尽可能地听取海女们的意见。

    “姊姊,这个绳子不行,顶多坚持两个时辰就得崩。”此时,曹岁正在认真地检查着装备。

    “这绳子可经造了,我们那儿都拿这绳子拉大石板呢!”张翠娥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

    曹岁使劲扥了扥绳子,将半截绳子泡进水里认真解释道:“姊姊说得没错,这种绳子的确是坚韧,可泡过水就不行了,你瞧,一沾水这质地就松了,可经不住拉拽了。”

    张翠娥顺着曹岁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恍然道:“还真是!那怎么办,要不我这就派人去寻?”

    “不用,我看船上有合用的绳子,我带姊姊去取。”曹岁小大人一般牵起张翠娥的手往船上走去。

    不远处,两道聚集在曹岁背影上的目光撞在一起。

    赵明州有些尴尬地冲郑成功笑了笑,这些日子,她总是控制不住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瞧,若不是性别在这儿摆着,只怕要被当成登徒子逐出去。

    “小姑娘有两把刷子哈!”赵明州道。

    郑成功不置可否地冲赵明州笑了笑,笑容里却多了另外一种意味。

    最开始,他的确是觉得那个叫曹岁的丫头和赵明州很像。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势,都远远超越她本身的地位和局限。可是数日相处下来,他反倒觉得她们不同了。

    赵明州太纯粹,如一点星火瞬时燎原,所有人都在她的激励甚至裹挟下,奔着同一个目标一往无前。在那片炽热中,人们往往会忘记自己最初的那点小心思,下意识地去服从更宏大的利益。

    而曹岁,虽然也有赵明州火焰般地外在,但实际却更像燃烧过后的烟。

    对于这两人的碰撞,只要不有损大局,他倒是乐观其成。

    而另外一个人显然不这么想。趁着众海女们忙着从江底打捞财宝,赵明州无暇他顾,齐白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岸边,向着昨夜里失火的营帐出走去。

    虽然大家众口一词地认为昨夜的大火是一场意外,可他却始终难以释怀。

    他刚刚发现那位海女的真实死因,没到一柱香的功夫,营帐就燃起大火,把证据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怎么可能是巧合?这背后定然有一双眼睛暗暗窥伺,定然有一双手预借机翻云覆雨。

    明州军撤离的动作总是干脆利落,不过一晚上的时间,被烧黑的地面已经用黄土进行了填埋,其上还附着了草皮,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任何端倪。

    齐白岳蹲下身,用手仔仔

    细细地在草丛间筛查着。

    哪怕是再仔细,可毕竟是夜间作业,总会遗漏些什么。

    昨夜他一夜未睡,想要将自己推断之事告诉阿姊,可到了帐篷外却犹豫了。

    他太了解赵明州的性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要么不查,要么一查到底。而现在,她被一个小丫头迷得昏头涨脑,绝对不是彻查的时机。那就不如他自己动手,把板上钉钉的证据拍到阿姊面前。

    想即此,齐白岳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几乎整张脸都钻进了草丛里。

    齐白岳的鼻子像猫儿般皱了皱,感觉鼻端隐约传来一股独特的气息。不同于烧灼后呛人的烟气,那味道并不让人厌恶,反倒隐隐带着甜。他轻轻掀开遮掩的草皮,扫开覆土,捻起一撮灰烬贴近鼻端细嗅。

    的确是甜的,如同熟透的葡萄一般,带着酒香的甜味儿。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焦糊味儿!

    齐白岳跪在地上,用手一寸一寸地摩挲着膝下的土地,指尖似乎触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什,齐白岳如获至宝,也不在乎泥土沾染衣裳,双手并用地刨了起来。

    “这是什么呀?”

    齐白岳拿着一坨黑漆漆的东西在阳光下对着看了又看,凭借他有限的想象力,实在是猜不出这已然烧成焦炭,扭曲变形的物件本来的模样。只有一点能够确定,这物件上的甜味儿是最浓的。

    齐白岳将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接着趴在地上翻找起来。

    又找了半个时辰,齐白岳差不多把周边的地皮都翻起来寻了一遍,方才作罢。而那块黑坨坨,便是他今天大动干戈唯一的收获。

    待他急匆匆赶回江岸,海女们已经完成了上午的工作开始排队打饭了。此刻齐白岳的形象狼狈不堪,发丝凌乱,衣袖上全是焦糊的黑土,白净的面皮儿上也蹭了不少污泥。

    他生怕被赵明州撞见,绕过大部队往自己的帐篷里钻。这脑袋刚探进去,脖领子就被人牢牢揪住了。

    “你这臭小子又去哪儿疯了!”

    齐白岳心中暗骂,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可脸上却不敢有任何异样,老老实实地缩回头来。

    “不是,你干嘛了啊!?让人活埋了?”赵明州一脸震惊地打量着齐白岳。

    齐白岳佯装镇定:“我摔了一下。”

    赵明州气乐了:“咱们英明神武的齐小将军是在哪条阴沟里翻了船,你给我指指。”

    齐白岳让赵明州臊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刚准备反驳,却听见赵明州身后传来一阵小麻雀般叽叽喳喳的笑声。

    齐白岳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齐小将军一定是帮阿姊打猎去了,我听这边的老人说,山里有野鹿呢!”

    曹岁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一阵阴影压了上来,她不得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

    齐白岳的目光冷得吓人,像一只受伤吃痛的狼崽子。

    “阿姊也是你能叫的?”

    赵明州吓了一跳,她知道齐白岳性格乖戾,不好相处,讨厌的人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可她万万没想到,齐白岳对曹岁这么一个孩子都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下意识地踏前一步,挡在齐白岳和曹岁之间,扶住齐白岳的肩膀,防止他再进一步。

    “白岳,你怎么了?她还是个孩子。”

    齐白岳的眉头紧紧簇着,灼人的视线在曹岁的脸上深深一刺,方才看向赵明州。

    那双微微上扬狭长的眸子里,有着难掩的委屈。

    “阿姊,你以前也觉得我是个孩子的。”

    第134章 江口沉银(九)你在乎的是,你心心念……

    赵明州看不得齐白岳这个样子,这总会让她想起扬州,想起那个被她背在背上的,隐忍哭泣的少年。鞑子动动手指便将他的人生扭曲得彻底,让他汲取着恨意与怒火,长成了今日这般样子,满清万死莫赎,而她也难辞其咎。

    赵明州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压平齐白岳脑门上翘起的发丝:“你们在我心里都是孩子,可曹岁毕竟小,你乖一点好吗?”

    她将齐白岳掉了个个儿,道:“进去洗把脸,换件衣服,我等你吃饭。”

    齐白岳狠抿了一下嘴唇,将涌上鼻腔的酸意硬压了下去,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钻进了帐篷。

    他盯着脸盆里的水,被赵明州按下去的发丝又翘了起来,他抬起手,使劲揉搓了一把,动作却定住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水面上映照出自己的脸,皱起鼻子嗅了嗅自己的掌心。

    也是甜的!

    营帐外,赵明州有些尴尬地看着曹岁,女孩儿似乎在极力适应现在的状况,大眼睛扑闪个不停。

    “阿姊,齐小将军很讨厌我吗?”

    “不是!”赵明州赶紧找补,“他跟谁都这个死样子,并不是针对你。”

    “哦……”曹岁点头轻声道。

    “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有些事情已经变了,这个世界也容不得我们不变。”赵明州缓缓开口,不知是说给曹岁还是自己。“我们不能永远是那对逃难出来的姐弟,要想把侵略者赶出家园,我们只能联合更多人,也要牺牲更多人……无论我们是否愿意,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赵明州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深深地低下头去。

    “阿姊,那我们怎么能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呢?”曹岁顺着赵明州的话头问了下去。

    赵明州看着曹岁那张同般般一模一样的小脸儿,温柔地笑了笑:“曹岁,你和她还是不一样,她不会这么问我的,她比我还要坚定。”

    “阿姊,她是谁啊?”曹岁疑惑道。

    赵明州笑着摇了摇头,不再回答。

    “曹岁,你今天立下大功,打捞上来的宝物最多,中午给你加餐好吗?”

    曹岁黑亮的眼珠一转,不再执着于答案,脸上的笑容骤然绽放:“好!”

    ***

    是夜,营帐中的灯火已然熄了。为了不引起过多的麻烦,赵明州命全军只能使用掩藏火光的火坑,在入夜之后亦要减少点火的次数。此时,哪怕是站在山巅遥遥观望,明州军的营地也早已融入夜色之中,难以分辨。

    虽然地处南方,没有北方朔风肆虐的苦寒,可山涧之间的夜风依旧吹得人心底生寒,背上如同长了蒿草,让人发毛。

    齐白岳立在月色晦暗处,静静等待着什么。

    这时,山峦交汇处的一条小径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影,那人影瘦弱矮小,每一步却走得笃定,不偏不倚地直向齐白岳而来。齐白岳转过身来,定定地盯着那个人影直至近前。

    夜色中逐渐浮现出女孩儿的样貌来,先是小巧的鼻尖,继而是圆润的脸型,最后是莹亮灵动的大眼睛。

    “齐小将军,你喊我?”曹岁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齐白岳冷冷打量着她,声音凝水成冰:“你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无辜,阿姊不在这里,我自不会信你。”

    曹岁脸色一滞,笑容却愈发纯净:“我要是做错了什么,齐小将军对我直说便是,何必冷嘲热讽呢?”

    齐白岳从怀中掏出一物,冲着曹岁晃了晃,语气冷峻中颇有几分得意:“你还不认啊!?说我冷嘲热讽,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齐小将军就这么远远拿着,怕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也看不清呢!”曹岁道。

    “你看不清,我就讲给你听。这东西是我从存放着海女尸身的营帐处翻找出来的,因为经历过大火,这东西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可惜,外形虽然能够改变,它的香气却是掩藏不了。就像你,哪怕在阿姊面前扮成无知少女的模样,内里的心机却是昭然若揭!”

    齐白岳向前踏出一步,指着那块黑坨坨笃定道:“这就是你呈放鲸油的小罐子!”

    “一开始我还奇怪,明明烧成那样了怎么还会有香气,那个蛮……”想到海女的惨状,齐白岳强迫自己隐瞒了布鲁斯的名字,“一个人告诉我,鲸油烧起来就会出现那种类似于成熟的葡萄的香气。而同样的香气,我在阿姊的手臂也隐隐闻到过,我这才想起,你曾经为了讨好阿姊,在她的手臂上涂抹过鲸油!”

    “曹岁,你小小年纪,这般恶毒,先是在海中偷袭那名无辜的海女,击打她的后脑致其死亡,又生怕行迹败露烧毁她的尸体。到头来还在阿姊面前讨好卖乖,强装无辜,妄图博取……”

    “妄图博取赵将军的欢心?”黑暗中,曹岁的眸光一闪,一抹嘲讽的笑容浮上嘴角,“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眼里除了赵将军再也容不下别的?”

    齐白岳怔住了。

    “我早就听说,你压根不是赵将军的亲弟弟  ,说来也是,连姓氏都不同哪里能亲得起来?你天天以赵将军的亲弟弟自居,对所有围在赵将军身旁的人围追堵截,像只巴儿狗一样咬来咬去,不就是怕——”

    曹岁的笑容更加璀璨了,她拉长了尾音,悠悠道:“不就是怕有一天,赵将军不要你吗?”

    曹岁踏上前一步,仰起头,眸子一眨不眨地钉在齐白岳的脸上,齐白岳竟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你自己清楚得很,赵将军身边能人太多,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把你比下去。你现在还能留在她身边,唯一的办法,不就是死赖着不走吗?”

    “你根本不在乎我究竟是不是凶手,毕竟论心机,你也与我一般无二。你在乎的是,你心心念念的阿姊不再喜欢你。”

    齐白岳直听得浑身冷汗直冒,连头发都炸了起来。

    “可怜虫。”

    曹岁的声音在耳畔轰然作响,眼前冷笑着的女孩儿的脸模糊起来,逐渐幻化成满是皱纹的谢三宾的脸。是了,没错了,齐白岳知道那种让他毛骨悚然的危险感从何而来了!曹岁和谢三宾的本质是一样的,他们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自己最最珍而重之的人从他的身边抢走。

    谢三宾骗了华公子,也害死了华公子,更让阿姊为自己曾经的仁慈抱憾终身。而此刻的曹岁,她也骗了阿姊,赢得了阿姊的信任,定然也是想将阿姊从他身边夺走!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齐白岳双眼充血,猛地向曹岁扑了过去!

    第135章 江口沉银(十)齐白岳!你让我太失望……

    “我再说一遍,不准你喊她阿姊!”齐白岳的双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掐住了曹岁的脖子。少女的脖颈本就纤弱,此刻被他这一掐,登时一口气也提不上来。曹岁抵抗了数下,双手慌乱地格挡着,却毫无用处。

    眼见着曹岁的脸色由红转紫,齐白岳只是一味的发着狠,手上的力道分毫未收。

    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不待他做出反应,一双手稳准狠地掰住他的大拇指,朝着与他发力点相反的方向一拉,齐白岳手上的力气瞬时便卸了劲,曹岁也软软地滑坐在地。

    见功亏一篑,齐白岳也顾不得曹岁,用另一只没有受到钳制的手向身后猛攻,与此同时,腰部一拧,朝身后那人使出了陆宇火鼎的看家招式——白蟒缠身!

    此时,浓云飘散,原本掩在云层后的明月显露真身,晦暗的夜色为之一亮,也让齐白岳看清了身后之人的面容。凌厉的攻势瞬时减弱,齐白岳整个人如同僵住了一般,硬生生受了身后那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一巴掌的力道极大,齐白岳被打得头转向一侧,白皙的侧脸上现出五个鲜红的指印。

    “齐白岳!你让我太失望了!”赵明州此刻的情形也不比齐白岳强多少,眼见着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做出此等偏激之事,赵明州心跳如擂鼓,脸色惨白,抽了齐白岳一巴掌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赵明州一边怒斥,一边垂头看曹岁的情况。见女孩儿手握着脖颈,咳嗽不断,却尚能自主呼吸,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方才放了下来。

    齐白岳的脸始终保持着挨过一巴掌后的状态,侧对着赵明州,肿胀的指印格外刺眼。他抬起手,动作极为迟缓的捂住了自己受伤的脸颊,转过头,双眸如刀,直直地盯着赵明州。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话还没出口,一滴泪水就顺着狭长的睫毛滚落而出。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嘶哑,让人不忍卒听,“你为了她打我?”

    赵明州躲开那双让她揪心的眼睛:“你刚刚想要杀了她!”

    “便是杀了她又如何!”齐白岳大吼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我是你弟弟!”

    “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赵明州说完,下意识地睁大了双眸,她已经开始为了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后悔了。

    “什么……”齐白岳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凝着赵明州。

    赵明州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二人四目相对,半晌,齐白岳发出一声呜咽般地笑,如同一只被砍断了四肢,痛苦万分的小兽:“你终于说出来了……赵明州,你终于说出来了!”

    他惨白着脸笑,更多的眼泪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枉我信你,枉我信你!你总是让我听话,让我乖,可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要乖,要听话……现在我明白了,你让我乖,让我听话,就是为了更简单方便的丢下我……我没说错吧,赵明州!”

    少年修长的身形因为激动与恐惧而微微颤抖,如同月色中即将消散的影子。在某一个瞬间,看着齐白岳痛苦至极的扭曲神态,赵明州甚至误以为自己不是打了他一记耳光,而是在他的心脏上捅了一刀。

    他似乎在等着她说些什么,可她却口干舌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一瞬,少年猛地转过身,冲进了空寂无人的荒野中,雪白的衣裳只是晃动了数下,便再也看不见了。

    “齐小将军!”跟着赵明州追过来的李攀见事情闹大了,想要拦住齐白岳。

    “让他走!”赵明州声音颤抖道,“明州军不伤妇孺,他这样做,又与那帮鞑子有什么区别!”

    “可是……”李攀犹豫道。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赵明州的唇齿间溢了出来,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带曹岁去找布鲁斯,帮她好好看看……”

    赵明州蹲下身,扶起了曹岁,曹岁脖颈上被齐白岳掐过的位置已经是青紫一片,看上去极为骇人。赵明州用一种几乎乞求的语气轻声道:“曹岁,我……我替他跟你道歉……对不起……”

    迎着明亮的月光,曹岁惊异地发现这位传说中无坚不摧的女将,眸子里竟然也有了泪光。她摇了摇头,尽力勾起嘴角:“阿姊,没关系。”

    这个属于齐白岳的词汇几乎是瞬时击中了赵明州,她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她心疼地拍了拍曹岁的肩膀,站起身,向着与齐白岳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二日,天天跟在赵明州屁股后面的齐小将军没有回来;第三日也没有,第四日依然……打捞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可赵明州的脸上却鲜少笑容。队里的女兵们都多少揣测出了事情发展的始末,心里也都替齐白岳着急。

    这位齐小将军虽然性格古怪,少言寡语,甚少与队伍中的姊妹交流,可他却偏长着一张秀气清俊的脸,再加上他命运多舛的身世,没有哪个姊妹不心疼的。可这毕竟是赵将军的家世,就算平日里和赵将军玩儿的再好,大家也都对齐小将军夜奔一事三缄其口。

    而第一个将这件事提到台面上的人,竟然是郑成功。

    赵明州立在江岸边的一处高地上,凝视着滔滔江水之中上下起伏的海女们。自海女牺牲事件发生之后,赵明州将负责一个区域的海女们又分成两组,互为安全员,而她自己更是全程巡护,整个白日里不敢有片刻分神。数日下来,原本就消瘦的脸愈发清癯,衬得莹亮的眸子都大了一圈。

    “赵将军这几日收获颇丰啊!”身后步出一人,与赵明州并肩而立。

    赵明州回神,紧绷的肩膀松了松,目不斜视地笑道:“欠国姓爷的

    粮草末将已经补全了,接下来,有一船算一船,都是明州军的补给了。只要再坚持几天,把肇庆城两年的给养补足,瞿大人的白头发也能少长几根了。”

    她的语气轻快,可是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没有展开。

    “那齐小将军呢?”郑成功侧头望着她,微微一笑,“赵将军就决计不管他了?”

    第136章 江口沉银(十一)将军,你让我们盯的……

    闻言,赵明州难以掩饰痛苦的神色,微微垂下了头。

    “不怕国姓爷笑话,那个孩子实在是让我宠坏了。我总是觉得……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了,所以舍不得打他,舍不得罚他。他性格乖戾,怨不得他;可是他变成今日这种无法无天的样子,我的确……难辞其咎。”

    “我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对一个孩子动手。他既然要走,我也不拦着,他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他能好好反省反省,究竟该不该做出跟当年的鞑子一样的混账事。”

    憋了好几天的话,赵明州一股脑地跟郑成功倒了出来,眸子里的痛惜之色藏也藏不住。

    郑成功也不打断,只是歪头笑着听,等赵明州痛陈完“革命家史”后,方才开口道:“赵将军,接下来的话只是跟你做一个参考,绝无插手赵将军家事的意思。”

    赵明州有些苦涩地叹了口气:“国姓爷,您直说就行,我也想听听一个旁观者更客观的意见。再说了,就算您说的不中听,我还能把您也赶走不成?”

    郑成功爽朗地笑道:“本藩自没有此等顾虑,毕竟若是把本藩赶走了,赵将军这几船财宝都拉不回肇庆城。”

    见赵明州被自己一番话说得眉眼弯了起来,知道她心中并无戒备,郑成功换了语气,沉声道:“关于齐小将军的事情,本藩听布鲁斯提起过,也知道他的确对那小海女行为粗暴,差点除之而后快,赵将军心中恼怒再自然不过。可正如赵将军所说,你始终将齐小将军当成一个孩子,可在本藩与齐小将军短暂的接触过程中,倒并不觉得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心思细腻,行动果决,剑走偏锋,在行事作风上与赵将军有异曲同工之妙。也许,齐小将军此番行事如此偏颇,不为人所理解,便恰恰是因为——”

    郑成功微妙的停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凝了赵明州一眼:“你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

    赵明州怔住了,她看向郑成功,等待他接下来的解释,却见郑成功眉毛一挑,敛去了郑重之色,仿佛刚才所言从未发生过一般:“言到即止,还望赵将军勿怪本藩多管闲事。”他向赵明州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是夜,月明星稀,赵明州坐在吹熄烛火的军帐中久久不能入眠。

    在一片沉寂的浓黑之中,她不由得记起离开宁波的那夜。那时,她一心去广西梧州寻般般,像丢包袱一般将齐白岳托付给了华夏。嘴上说着要给予那臭小子更好的未来,可她的心里终究是有愧的。是她没有勇气承担不可知的命运,而强迫齐白岳和华夏产生了牵绊。

    当时的她走得很潇洒,甚至没有回头望一眼。

    那现在的她,为什么揪心得难以入眠

    正在沉思的当儿,帐外突然有人影一闪。

    下一瞬,赵明州的手已经摸上了枕边的腰刀,压低身形,倏地掀开了帐帘。

    “谁!”名刃出鞘,寒芒陡现。

    那人的身影在刀锋之下无所遁形。

    “阿阿姊,是我。”

    曹岁被直指咽喉的长刀吓了一跳,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瓦罐。

    赵明州一怔,赶紧收刀入鞘,抱歉道:“是你啊!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除了那臭小子没人在我帐篷外面晃悠,吓着了吧?”

    曹岁抬起眼皮,淘气地笑了:“阿姊还敢说不想齐小将军,字字句句都是齐小将军呢!”

    赵明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曹岁,对错我还是分得清的,之前的事情是齐白岳不对,想害人性命更是明州军的大忌,我不会因为他是我的弟弟就姑息敷衍。想他是一回事,但对错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

    嘴上说着,心中却愈发郁结,赵明州抬眸瞟了一眼曹岁怀中的瓦罐:“曹岁,你找我什么事啊?”

    “哦!是有事!”曹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满脸笑意地将怀中的瓦罐递给了赵明州。

    赵明州懵懂着接了,只见曹岁踮起脚,打开了瓦罐的盖子。顿时,一股扑鼻的鲜香便从罐口涌了出来。那香味儿极有层次,既有油脂的腻,又有鱼肉的淳,还有贝壳的鲜,再掺杂上葱末的辛,几种香气相互补足,混合成让人难以抗拒的人间至味。

    赵明州不由得倾了倾身子,被那醇厚的香气撞了个满怀。

    “真香啊,这是什么?”

    “这是曹氏佛跳墙!”曹岁活力四射地介绍道,“这里面可全是宝贝,有丹江银鱼,胭脂鱼,还有各种好看的蚌啊螺啊虾啊,我都放进去了,用山上的雪水煮了三个时辰,香得人鼻子都能掉下来!”

    女孩儿仰起头,微弱的星光掉落在她的眉眼之中,若银河绚烂。

    “阿姊这两天瘦了,我想让阿姊开心。”

    这一刻的她,真像般般。

    如果般般还能拥有自己的身体,自由自在的行动,健健康康的生活,应该也同曹岁一样吧?

    一股难言的酸涩冲上心头,赵明州艰难地抬起手,向女孩儿的头上抚去。

    “将军!”一声压低的呼唤由远及近而来。

    赵明州止住手,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全副武装的李攀正大步向她这边跑来。

    “李攀,怎么了?”赵明州问道。

    “将军,你让我们盯的队伍行动了。”

    赵明州神色一凛:“李定国还是刘文秀?”

    “都来了。”

    “坐船?”

    “顺流而下,日夜不休,快得惊人。”

    赵明州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本来相隔就不远,追得还这么紧,只怕凌晨就能到。还好……咱们捞得也差不多了。”

    “李攀,传令下去,全军拔寨,尽快离开。让国姓爷的队伍先走,咱们断后。退一万步讲,如果不幸和大西军撞了个前后脚,绝对不允许开战,一切听我号令。”

    “遵命!”

    惫懒与失落在那一瞬从赵明州的脸上消失了,她重又变成了战无不胜的大明战神。曹岁怔怔地抬头仰望着她,心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直到赵明州半个身子已经钻进营帐了,她才反应过来,拉住了赵明州的袖子。

    “阿姊,那……那曹氏佛跳墙……”

    女孩儿的表情泫然欲泣,生怕赵明州忘了她忙活了整整三个时辰的饕餮盛宴。

    方才没有放下的手掌终于抚上了女孩儿毛茸茸的头顶,赵明州微微眯起眼睛,笑得温柔:“阿姊这就喝,一滴都不给别人留。”

    第137章 江口沉银(十二)将军,你受伤了!……

    铅云似墨,正是黎明前最为压抑的黑暗时刻。冬日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岷江两岸,吹得岸边的荻草瑟瑟而抖,发出惊惶的私语。本就微弱的晨星此时已被浓云全然遮蔽,苍穹之间充塞着萧瑟压抑之感,让人几欲窒息。

    船头之上,一袭红甲的赵明州成为天地之间唯一一抹亮色。她的双手握住那被江雾湮湿的栏杆,指节微微用力,双目凝望着远处混沌晦暗的江面。

    说不紧张是假的,满打满算,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水上作战,她对此并不擅长。之前她敢于五百亲兵冲击鹭岛,实在因为做足了十成十的准备,又在朱由榔和般般的陪同下演练了无数次,是以心中有底。

    可这一次,她不仅让最有经验的郑成功带队先走,还选择自己的船队留下来断后,更是面对从未打过交道的大西军,若说她还是心中有底,那实在是有些托大了。

    穿越到明末乱世的数年时间,教会了赵明州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以自己是一名现代人为傲,古人的智慧与谋略绝对会让你后悔曾经的傲慢。

    可就算如此,如果再让她做一次选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成为断后的那个人。因为相较于来自大西军的压迫感,同盟军无条件的信任才是她更看重的。

    “将军,国姓爷船队的头船已经进入安全区域。”

    赵明州紧绷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笑意,她转过身,看着每个半个时辰就前来汇报一次的李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咱们也别绷着了,撤!”

    李攀被江风吹得通红的圆脸上也漾起一圈笑涡,可很快,那笑容却冰在了脸上。

    “将军!你看!”李攀抬起手,向赵明州背向的江面指去。

    赵明州心头一颤,只见江雾浓重的水面之上,隐隐浮起数座庞大而狰狞的轮廓,若急速移动的山脉向着赵明州的小船威压过来。大船一艘接着一艘,斩浪而行,船身的阴影在浓雾中肆意扩大,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追得这么紧……”赵明州紧蹙着眉头,道:“传令下去,全军撤退,不允许开火。”

    “是!”

    一连串的旗语被紧急传达下去。

    与大

    西军的船只不同,明州军此番调动的皆是负责补给运输的船只,体型较小,运转速度快,在内河中较为灵活,可是作战能力并不占优。闻听大西军追至,船队迅速集结,向着提前划定好的路线顺流而下,试图逃离大西军的势力范围。

    虽然赵明州曾严令不许开火,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李攀还是将背上的火铳端在了手里。

    “李攀”,赵明州摇了摇头,“对方是大西军,不是鞑子,咱们一向以来井水不犯河水,没仇没怨,没必要刀剑相向。”

    李攀可没有赵明州的“穿越者自信”,她双眸紧盯着不远处的大船,沉声道:“将军,末将可不认为他们是这么想的……”

    话音未落,数点寒芒从浓雾中涌现,李攀瞪大了眼睛。下一瞬,寒芒化作无数冰冷的银线,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直扑小船!

    李攀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张开双臂,牢牢将赵明州挡在身后。腰部却传来一股巨力,猛地将她扑倒在地,翻滚到船舷下方的遮蔽处。

    与此同时,李攀听到一声隐忍地“嘶”声。

    被撞得昏天黑地的李攀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趁着第二轮箭矢飞射间的空隙寻找赵明州。

    “将军!”

    “别慌,我在这儿!”

    李攀这才看到翻倒的木桶之间匍匐着一人,左边脸颊有着明显的血痕。刚才的箭雨来得迅猛无匹,好在两船相隔尚有一段距离,多数的羽箭没有起到杀伤性的效果。少数几支钉在船板上的羽箭也属于强弩之末,轻轻一拔便能撇去。可好巧不巧地,一支羽箭蹭着赵明州的脸颊飞了过去,让很少受伤的赵明州见了血。

    “将军,你受伤了!”李攀迅速扑到了赵明州身边。

    赵明州压下她又一次端起的枪口,劝慰道:“还说呢,要不是你莫名其妙地要挡枪,我也不至于这么狼狈,下次不许了。”

    她脸上虽然还强作笑意,心里却已然发现了不对劲:无论是般般还是自己,因为上一世历史线的引导,对于大西军在南明时期的倾向性是很有把握的。就算是曾经被大西军俘虏的朱由榔,也认为大西军并不会正面与朝廷发生冲突。毕竟,此刻大家共同的敌人就是满清,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也正基于此,她不允许队伍与大西军开战,保持着最后一丝友好理智的底线。毕竟自己带着明州军来抢大西军的宝藏,是不占理在先。可大西军这次做的也太不厚道了,这话还没说一句呢,上来就开干!?

    更为重要的是,那些飞箭仿佛长了眼睛,直冲着她的小船而来,周围的船只几乎都没有受到波及,可见大西军提前做好了谋划,就是冲着她赵明州来的。

    赵明州“啧”了一声,压下脑中翻涌不停的不安感,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下一波攻击便轰然而至。

    这次大西军使用的武器是灼热的火球。

    只见数颗燃烧的火球,破空而来,将混沌的雾气烧灼出有形的轨迹,而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赵明州所在的运输船。其中一颗火球距离最近,赵明州几乎闻到了自己的发丝被烧焦的味道,眼睁睁地看着火球在江面上轰然炸裂。

    霎时间,江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掀起,形成一道数丈高的水墙,水墙攀至最高处骤然落下,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四周极速扩散!赵明州的运输船被水流裹挟其中高高抛弃,船身剧烈摇晃,几乎与水面呈直角之态。

    “抓住船舷!”

    在运输船重新撞向水面的瞬间,赵明州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话。

    ***

    刘文秀站在大船船头,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与身旁高出他一头的李定国相比,刘文秀的长相颇为儒雅俊俏,若是能换下这身戎装,倒像是文质彬彬的儒生。

    “兄长,这赵明州怎地只逃不战呢?”

    “诶,三弟,切莫轻敌”,李定国面色严峻,双眉紧蹙,“赵明州此女诡计多端,前些日子,连那鞑子王爷都败在她手里。虽说我们现在占尽上风,可她的船只仍在,就还有变数,我们绝不可松懈。”

    刘文秀笑了笑,有些惫懒地将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船舷的栏杆上,凝望着被水浪抛起的小船,悠悠道:“二哥,说实话,义父的宝藏沉在这里许久,咱们没有余力和本事得了它,她既如此执着,咱们何必……”

    “三弟!”李定国剑眉一扬,目光坚定地摇头道,“话岂能这么说。这女人狼子野心,若是得了义父的宝藏,定会用来招兵买马,积蓄实力与我大西军为敌。今日若是不管,今后必成大患。”

    刘文秀不欲与李定国争辩,无奈道:“咱们如今自顾不暇,昆明沙定洲之乱尚未了结,再结下赵明州这么个梁子……倒是二哥你,无非是个孩子的戏言,哪里做得真?”

    “三弟此言差矣,愈是孩童之语,才愈是真呢!”李定国转头吩咐亲兵道,“带那小丫头上来!”

    第138章 江口沉银(十三)那女人同传言中惊世……

    赵明州扶着船舷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船甲板还在猛烈地震颤。若不是明州的舵手临危不乱,若不是那燃烧的火球微微偏离了落点,只怕她此刻已然葬身鱼腹之中。

    “将军!还不打吗!”李攀脸色苍白,但手臂已经稳稳的平端起来,只待赵明州一声令下,便会向着李定国的大船射击。火铳在手,哪怕是困于水上,她们依旧有一战之力。

    赵明州咬紧牙关:“不能打!”

    她绝对不会向李定国开战,就如同她绝对不会背叛郑成功。

    就像是回应赵明州的答案一般,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又冲着小船倾泻而下。

    电光火石间,赵明州只见一道迅捷的暗影精准的切入运输船与李定国的指挥船之中!

    那是一艘熟悉的龟船,龟船船身那紧密排列的厚实铁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成为了最可靠的防线。箭镞疯狂地撞击在船身上,发出疾风暴雨般地爆响,江面也如同煮沸一般水花四溅。直击在龟船上的箭支被硬生生地折断,有些则被弹回半空,有些则插入了船顶盖上铺着的茅草中,箭支的“簌簌”声响成一片。

    即使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击,龟船亦如江面上岿然不动的礁石,为身后赵明州所在的运输船争取了喘息之机。而那龟船之上,镇定自若指挥的男子,不是郑成功又是何人!

    “赵将军!随我来!”在箭雨停歇的间隙,郑成功大喊道。

    赵明州心中一定,没有丝毫犹豫道:“传令下去,全员听从国姓爷指挥!跟紧国姓爷的龟船!”

    江风呼啸,龟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追风逐浪,左突右冲,船头溅起的水花高高跃起,又无情地撞碎在礁石之上,带领着运输船队朝着江岸的浅滩极速飞驰。郑成功指挥的龟船极为灵活,穿梭在变幻莫测的水流和隐藏的礁石之中游刃有余。运输船的船帆被江风鼓得满满当当,几乎是全速追随在龟船身后,沿着它趟好的水路亦步亦

    趋。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浅滩,江水变得愈发浅白而湍急,岸边随风摇荡的芦苇丛如同一只苍白的大手,不断拉扯着船身的速度。小船尚且如此,李定国所在的大船就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吃水太深,大船速度骤减,只能不断抛出火球,射出箭雨。可是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远,这两种手段更像是一阵有一阵愤怒而无奈的叹息,并不能对运输船队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眼见着运输船队越跑越远,原本惫懒地趴在船舷上的刘文秀直起了身子:“倒是有几分本事。”

    他盯着那如同南去的大雁一般排成队列冲入芦苇丛的船队,眼光灼灼发亮:“二哥,咱们绕过去堵她们!”

    李定国饶有兴味地看着斗志盎然的刘文秀,笑道:“三弟,你这变化也忒大了些,方才不还说孩子戏言信不得吗?”

    刘文秀双手撑在栏杆上,目光分毫不敢从船队的尾巴上移开:“这可不一样,不信归不信,斗法归斗法。小朝廷多少年没出过这号人物了,临危不乱,配合默契,连这船队的阵列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最有意思的是,被咱们逼到这步田地,她竟然还不反抗……二哥,你说她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我在船上。”背后传来小女孩儿脆生生的回答。

    刘文秀和李定国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量不高的小海女迎风而立,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有着超越她年岁的异样的成熟。

    刘文秀冷笑一声,没有答话,倒是李定国认真问道:“小丫头,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这位赵将军视你如亲姊妹,挂心着你的安全不敢对抗,那你为何还要这般‘回报’于她呢?”

    曹岁冷冷地看着远方的运输船,从齿缝间吐出一句:“她把我当亲人,可她也的确杀死了我的亲人,我为何不能这般‘回报’于她。”

    李定国闻言怔了怔,继而长叹一口气:“原来如此。”

    刘文秀笑了:“这样说来就更有趣了。”他把目光从曹岁的脸上移开,重又关注起前方的船队。船队依旧在浅滩的保护下疾驰,而指挥船却放弃了无止境地追逐,转入了另外一条航道。

    冲入全新的水域后,因为水深骤增,指挥船的速度也迅速提了上来,指挥船与运输船队之间只相隔一片零星分布的江渚,江渚之上长满了雪白的芦苇,随着江风悠悠摇荡。偶有被风撕扯下的芦花飘向江面,很快就被船队掀起的白浪吞噬了。

    赵明州的运输船队影影绰绰地显现在江渚的另一边,船身两侧的木轮拼尽全力转动着,船上的货物堆积如山,隐约可见有人影在扑打着货物上的余火,而随着指挥船的不断加速,人影愈发清晰起来。

    一个火红的身影冲入了刘文秀的视野。

    刘文秀勾了勾唇角,精神抖擞地昂起了头:“还好来之前换上了鱼鳍撞角。”

    他的声音不大,却把李定国吓了一跳:“三弟!果真要如此吗,那赵将军毕竟是名女子,还是生擒更为……”

    刘文秀笑出声来:“二哥,你当真认为那赵明州是能被生擒之人吗?我研究过她所有的战法,没有一次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一次。既然她这般喜欢搏命的打法——”笑容溢出刘文秀狭长微挑的眉眼,显得格外舒展温柔,“我们自然奉陪。”

    笑容敛去,刘文秀将长臂在空中一挥:“全力加速,撞上去!”

    众船员奋力挥桨,指挥船如同被大力抛出的战矛,向着赵明州所在的运输船飞驰而去!

    近了,更近了,近到刘文秀和李定国能够清楚地看到赵明州的表情。

    那女人同传言中惊世骇俗的美貌毫不沾边,却偏有一双格外明亮夺目的眸子。那双眸子在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脸上轻轻扫过,颧骨上的肌肉微微上扬,嘴角咧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同脸上被烟火熏呛的脏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黑夜之中陡然劈开的一道闪电。那笑容逐渐放大,带着野生而散漫的狡黠。

    刘文秀怔住了。

    下一瞬,赵明州双手急翻,一杆三眼铳不知何时就握在了手中!

    “就是现在!”刘文秀听到赵明州朗声喊道。

    “砰”!一朵夺目的枪火在他眼前炸亮,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向李定国扑去,同时闭上眼睛,准备接受接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刘文秀和李定国双双翻倒在地,耳朵被枪声震得嗡嗡作响。然而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只能听见空中传出两记如同鞭子挥舞的脆响。

    “啪,啪!”

    第139章 江口沉银(十四)因为她是赵明州,是……

    刘文秀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不知从哪儿连接的粗壮缆绳应声而断,缆绳的断头在空中剧烈地抽打了数下,随后不甘心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还不待他疑惑,船头处传来一股巨震,急速行驶的指挥船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滞空感,紧接着船尾高高扬起,又狠狠拍向水面。

    所有人皆猝不及防,惊叫声、呐喊声、撞击声、滚动声响成一片,刚刚爬起来的李定国又被一名船员撞倒,极为狼狈地滚到船头,狠狠撞在桅杆上方才停下。

    刘文秀在翻滚过程中抓到了一段缆绳,想要止住自己下滑的力道,手心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大片掌心的皮肤被缆绳磨破,渗出了殷红的血珠。

    他无暇看顾自己的伤口,拼尽全力调整好身体的平衡,扒着船舷向江面上看去。

    此时,指挥船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斜斜地横在江面上,船头高高翘起,不仅自己寸步难行,更是将后面的船队挡得严严实实。而与大船底部相接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升起十数根矮钝的巨大木桩,如同潜伏在江底的巨鳄,一口咬住了指挥船的龙骨,将它牢牢固定在原地,动不得分毫。

    刘文秀怔怔地看着那江水中的暗桩,良久,朗声大笑。

    “好个赵明州!”

    怪不得她在极度的劣势下仍然不肯反抗,怪不得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仍然能露出狡黠的笑意,原来她早已布置好了水下的暗桩,只待两船交错之际,将隐藏在芦苇丛中的缆绳打断,将急速飞驰的大船硬生生逼停!她猜到了自己不肯落后,奋起直追;猜到了自己为了弥补大船在浅滩上的劣势,会选择另外一条航道;甚至猜到了自己会利用船头的撞角,妄图给予运输船致命一击。

    她竟然……都猜到了!

    他一直以为此行乃是瓮中捉鳖,却不料自己的才是天罗地网中的麻雀,妄图追捕振翅翱翔的雨燕。

    有趣,实在是有趣!

    与刘文秀棋逢对手的愉悦不同,李定国盛怒难当,一掌拍在身旁滚翻的木桶上,木桶应声碎裂:“好个狡猾的女子!”

    为了能擒住偷盗宝藏的赵明州,大西军精锐尽出,竟然就换得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实在是贻笑大方。

    在李定国的船只还在暗桩上挣扎的时候,赵明州的运输船队则抓紧时间逃离,逐渐融入了江面的雾气之中。就在这时,曹岁奋力扒开混乱的人群,扑到了船头,向着浓重的雾气深处大声喊道:“阿姊救命啊!阿姊!救命啊!”

    女孩儿清亮而略带颤抖的嗓音如同

    一只破雾而出的云雀,直冲天际,在江面上久久回荡。

    “小丫头,别费力气了,她不会回来救你的,你的仇恐怕是报不得了。”李定国一手扶住歪斜的栏杆,沉声安慰道。

    他敬佩于曹岁的果敢与勇气,但过往的岁月也赋予他比曹岁更能看透人性的能力。

    “她一直在给自己留着退路,不会为了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再以身犯险。”李定国拍了拍曹岁的肩膀,“你很聪明,胆子也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你愿意,就加入我们大西军,在军中历练几年,还怕日后打不赢她赵明州?”

    曹岁凝着那片乳白色的雾气,那里早已没有了船队的影子,可她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眸光坚定:“她会回来的。”

    “你就那么肯定?”刘文秀挑眉笑道,手上的伤口被他用衣裳下摆撕扯下来的布条敷衍包扎了几圈,还在往外渗着血。

    “因为她是赵明州,是蚩尤旗,是打着百姓即天命旗号的人,是这天底下最冠冕堂皇的人。”

    曹岁的回答似乎极得刘文秀欢心,他捧腹大笑,连连颔首:“好好好,染指乱世岂敢妄称仁德,赵明州算是遇到对手了!”

    曹岁没有接口,毫无寄人篱下的自觉,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眉开眼笑的刘文秀:“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个天气不好好包扎是会死人的。”

    刘文秀被她怼得哭笑不得,刚想顶回去,却发现女孩儿看都不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二哥,这丫头咱们可不留啊!以后绝对是个祸害!”刘文秀被气乐了,转头向李定国寻求安慰。

    “我看人家小丫头说得对,抓紧把伤口包好了再说话。”李定国正色道。

    刘文秀不屑地“嘁”了一声,内心却早已被曹岁的话搅得波起云涌,他已经等不及去审判赵明州和曹岁的对决究竟谁输谁赢了。

    天可怜见,赵明州并没有让刘文秀等多久。

    夜色如墨,被重重山峦包裹的大西军营地闪烁着隐约的火光。距离营地不远的江面上,停泊着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才脱困的战船,只怕还要耗费数日时光才能勉强达到航行的标准。

    大西军能从打成一锅粥的云南分兵出来,就是看重赵明州偷盗的江口沉银。可是这一番想象中的千里奔袭加瓮中捉鳖,最终却演变成丢了宝藏又赔船的闹剧,不仅是李定国和刘文秀最开始没有想到的,也给予了大西军的士气以沉重的打击。

    因为不得不匀出时间和口粮来修理战船,今夜的晚饭所有的士兵口粮都被减了半。本就吃了一场败仗,肚子又填不饱,这漫漫长夜的辗转反侧可想而知。是以,巡逻的士兵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抖擞,脸上如同敷了一层炉灰般丧气不堪。

    “两个时辰后吴兄弟来换你。”换岗下来的士兵打着哈气嘟囔道,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了,在船上航行了数日,此时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还有些不太适应,走得摇摇晃晃,如同饮多了酒一般。他困狠了,也不待前来换岗的士兵有所回应,调头就走。丝毫没有发现,他身后的士兵晃了晃,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赵明州眼疾手快扶住了瘫软下去的士兵的脑袋,没有让头盔磕在地上。她两只手臂牢牢箍在士兵的腋下,将他拖到了灯火昏暗处。

    士兵刚挂到腰间尚未焐热的钥匙,就轻轻松松被赵明州攥到了手里。

    赵明州猫着腰,绕过几顶军帐,摸到了关押着曹岁的帐子前。她白日里便提前在山头上窥探过,逃跑的路线也早已烂熟于心。

    在门口观望了一阵,她悄无声息地掀帐而入。

    昏暗的月色下,营帐中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木笼,一个幼小的身影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幼猫。

    赵明州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紧锁的笼门。

    “曹岁,阿姊来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身影发出一声若有似无地呜咽,继而颤动了一下,露出了女孩儿苍白的面容。

    曹岁很显然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灰败皲裂的嘴唇上下开合了数下,眼泪便滚滚而下。

    赵明州制止了曹岁想要说话的冲动,矮下身子,将女孩儿从笼子里抱了出来。

    “还有力气吗?”她低声道。

    曹岁虚弱地点了点头。

    见状,赵明州将女孩儿背在背上,深吸一口气,掀起了帐帘。

    第140章 江口沉银(十五)刘文秀无奈地闭上眼……

    赵明州前脚甫一踏出营帐,刹那间,四周火把齐明,亮如白昼。赵明州被骤然而起的光亮灼得微微眯起眼睛,侧过脸去,背上的曹岁发出一声呜咽。

    “阿姊……怎么办?”

    赵明州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用臂膀护住曹岁,朗声道:“相逢即是有缘,还请安西将军,抚南将军出来一见!”

    将营帐团团围拢的兵众们让开一条路,李定国和刘文秀排众而出。

    岷江上两船交错之际匆匆一瞥,赵明州对二人的印象就极为深刻。一个是浓眉虎目,天上太岁神;一个是文质秀雅,人间白虎星,此时在摇曳的火光中一看,更显二人武将之胆魄,勇者之雄浑。

    赵明州放下背上的曹岁,微微一拱手,竟是笑了。

    “擅闯营地,打扰了。”

    刘文秀方才就一直盯着赵明州看,此时见对方一笑,自己也没绷住勾起了嘴角:“赵将军倒是有意思,你擅闯我军大营,劫走我军俘虏,一句打扰了就结了?赵将军未免太瞧不起我大西军了吧!”

    “那抚南将军认为该当如何?”

    刘文秀微微一抬眸,两束寒光凌然射出:“若赵将军真的诚心赔礼,便把命留下吧!”

    “阿姊!”曹岁紧紧抓住了赵明州的衣袖。

    赵明州垂着的手臂轻轻摆了摆,声音不疾不徐:“抚南将军,你我冒着寒风跑到这岷江上来,都是为了这江底的宝藏,何至于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呢?再者说,满清的鞑子在北方蹦跶得欢实,咱们汉人在南方还要自己闹内讧,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明州军欲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大西军亦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咱们两军为什么要打仗呢?”

    刘文秀嘴角一撇,“嘁”了一声:“看来赵将军不光打仗厉害,这唇枪舌剑亦是锋利得紧!照你这么说,你偷盗我大西军的宝物,毁坏我大西军的船只,擅闯我大西军的营地,劫走我大西军的俘虏,弄到最后,反倒是我大西军的不是?”

    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定国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只一张嘴便把刘文秀压了下去:“三弟,稍安勿躁。我有几句话,倒是想问问赵将军。”

    赵明州将目光投向李定国,恭敬道:“安西将军请讲。”

    “其一,你为何要盗取我大西军的宝藏?”

    “为了打造属于明州军的船队,矢志北伐。”赵明州没有丝毫犹豫,朗朗回道。

    “其二,你我在江上狭路相逢,你为何不肯反抗?”

    “因为你我二人殊途同归,本就不该敌对。”

    李定国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继续道:“其三,你明明已经带着宝藏逃之夭夭,为何还要回返,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丫头片子?”

    赵明州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逐渐肃重:“也许,在安西将军的眼里,她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可是在我心里——”

    曹岁抬起了头,摇曳的火光在她稚嫩的脸颊上跳跃,眸子里的光彩明明灭灭。

    “——在我的心里,她已经是明州军的一员。我明州军,无论生死,都要落叶归根,绝不能落于敌手,这是我对明州军的承诺,所以我必须要践行到底。如果日后她离开了这支队伍,去往更为广阔的天地,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但只要她在这里一日,我便要负责到底。”

    李定国浓眉一扬:“好个负责到底!我敬你是条——”李定国顿住了,谨慎地思虑了片刻,继续道:“我敬你英雄气魄!”

    自家二哥耳根子软,刘文秀早就有所体悟,他忍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叹息声,赶紧缀了一句:“即便如此,赵将军擅闯我军营地之事依旧不可善罢甘休,否则……”他加重了语气,“我大西军颜面何存?”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两位将军有没有兴趣听一听。”赵明州道。

    刘文秀和李定国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说来听听。”

    “我擅闯营地,是我有错在先;可安西将军心存大义,不愿与我刀兵相向,是将军的格局。那既然如此,不知将军愿不愿意同我比一场,若是将军赢了,便用我来交换这小丫头,做将军的俘虏,让明州军以宝藏来换;若是我赢了——”

    “将军与小丫头,尽可以大摇大摆离去,我大西军绝不为难!”李定国朗声道。

    “啧——”刘文秀发出一声牙痛般地抽气声,虽然他还不知道这场赌局的具体内容,但已然明白其中有诈。他研究过赵明州的战法,都是看上去必输无疑的战局,不是几百宫女太监对抗五百鞑子精锐,就是一千火铳手对抗孔有德的精锐骑兵,要么就是乌合之众硬抗满清贝勒爷的大军围城,更不用说今天上午刚刚结束的岷江上的狭路相逢  ,哪一个不比她单枪匹马闯入大西军营地惊心动魄,可她都赢了。

    这个女人也许是有些英雄气魄不假,可她身上更多的,是如同狐狸般的狡黠,只怕这次二哥要上了她的当了!

    他刚欲开口阻拦,却听赵明州不慌不忙地拱手道:“我也敬安西将军的英雄气魄!那我与将军该如何比试?”

    李定国声如洪钟,带着温厚的笑意:“主从客便,赵将军请讲。”

    刘文秀无奈地闭上眼睛,得,人家俩人还客气上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抱臂观之,倒要看看这赵明州又能使出什么昏招。

    只见赵明州抽出腰刀,回身一砍,两截绳索应声而断,收刀入鞘,赵明州将其中一截递给了李定国。

    “安西将军,此战我们点到为止,不用武器,单手相攻,只要谁的手离了绳子,谁就算输。”

    李定国也不推辞,将绳子在手腕上缠了两圈,抱拳道:“请教了!”

    赵明州将身子侧对李定国,缓缓抬起双肘,双拳一前一后护住下颌,露出一双堪与月色争辉的眼睛:“请教了!”话音才落,赵明州已是踏上数步,腿带腰势,腰送拳出,冲着李定国的侧脸一拳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