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剑指鹭岛(五)那面旗帜旗面极长,如……
十三日后。
正如赵明州向郑成功所承诺的,不出半月,赵明州便登船前往中左所,随行不过五百亲兵,外加一个冷着脸始终跟在赵明州身畔的少年。郑成功委派大将甘辉护航随行,临行前,郑成功低声嘱咐道:“万万不可与郑彩郑联产生冲突,若那赵明州一计不成,你便带领船队速速撤离,绝不可流连。”
“那中左所兵众号称十万,赵将军却只有区区五百人,若真是爆发了冲突,岂不是
以卵击石,藩主,您确定我不需要插手吗?“甘辉犹豫道。他与赵明州一行喝过几场酒,私交甚好,心里颇有些不忍。
“不需要。”郑成功抱臂看向那支正在有序登船的队伍,唇角缓缓勾起,锋利如刀。“本藩倒是要看看,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盟友。”
一炷香的时间后,船队整装待发,向着中左所急驰而去。
碧蓝色的大海上,一座形似白鹭的岛屿振翅欲飞,正是文人骚客口中的“鹭岛”——中左所。与孤悬海上的鼓浪屿不同,厦门是自古以来的军事重镇,明中叶以来,此岛倭寇横行,终成大患,朝廷将中、左两卫所移驻厦门岛,始称“中左所”。
中左所的东边有一座山丘,山上怪石耸立,世人称奇,号曰“万石岭”。万石岭的半山腰处有一座岩洞,岩洞中遍布奇花异草,藏尽美酒佳人,冬暖夏凉,易守难攻,正是郑彩郑联两兄弟日日沉湎之所在。
兄长郑彩极爱花草虫鸟,而弟弟郑联则嗜酒如命,二人在中左所仗着兵力雄厚,天高皇帝远,成日里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为百姓所恶,与鼓浪屿上的军纪严明截然不同。鼓浪屿与中左所相隔不过一个时辰的航程,其上百姓却是冰火两重天,不可谓不唏嘘。
此时,郑联正温香软玉在怀,白日痛饮,喝得酩酊大醉。
“定远侯……定远侯?”传令兵小心翼翼地唤道。
“榆木脑袋,没见着定远侯正睡着吗?”美人娇叱道,白了那传令兵一眼,将定远侯郑联硕大的脑袋瓜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郑联毫无察觉,鼾声震天。
那传令兵瑟瑟得垂下头,却不肯走,还跪在原地。
美人不耐,扬声道:“还不滚?”
“夫人……实在是有……有重要的军令要告与定远侯知晓。”
美人叹了口气,妙目往杯盘狼藉的桌上一扫,顺手拿了一尊锡制的酒壶,她俯下身子,紧贴着郑联柔声道:“定远侯——再喝一杯嘛!”
说来也怪,方才还双目紧闭的郑联此时眼皮动了动,竟真的悠悠然转醒过来,一手又稳又准地将酒壶抢在手里,另一只手揽住美人的脖颈,大嘴在美人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美人的娇笑声,郑联仰首饮酒的咕咚声合在一起,如同一段荒谬走调的前奏,引出了传令兵那战战兢兢地报告:“定远侯,有……有敌袭!”
郑联美梦初醒,佳人在怀,脑子还不甚清醒,咕哝道:“你说什么?”
那传令兵似是再也受不了这种荒唐的场景,用尽力气大喊道:“回定远侯,有敌袭,有敌袭啊!”
待郑联披着衣服,连滚带爬地冲出岩洞,在传令兵的引领下一路来到码头时,满面忧色的郑彩已经早早候在那里了。
“哥!是不是阿森那小子!”郑联气急败坏地嚷道,竟不自觉地说出了郑成功的本名。
郑联的满口酒气喷在郑彩脸上,郑彩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蹙起了眉:“只有一艘船,皆是女子。虽是从鼓浪屿而来,却并非是郑氏的船舰。”
正午的日头炽烈,映照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之上,呈现出一种刺目的苍白。郑彩眯起眼睛,分辨着那艘大船上的旗帜。
那面旗帜旗面极长,如同滑过天际的流星缀着燃烧的火尾,就那样莽撞地冲进所有人的视野里。
“蚩尤旗,是赵明州!”郑彩震惊道,他猛地转过脸,向一旁的传令兵道:“问问她擅闯我军领地所为何事!”
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旗帜,在传令兵手中轮番舞动,汇聚成一句简单的问话向着海上的船队发射而去。
郑彩踮起脚尖,焦急地等待着大船上的回复。
被冷涔涔的海风一扑,郑联的酒意消了大半,对于兄长的焦虑他颇为不屑,嗤笑道:“哥,既然不是阿森,那赵明州又有什么可怕?据我知道的消息,明州军可没有什么能在海上作战的船支,和鞑子一样,一沾水就怂,你紧张什么?”
“再说了”,他懒洋洋地抻了抻睡麻的胳膊,“咱们城坚炮厉,码头上又停泊着这么多的战舰,还需要怕她?”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何日漫卷蚩尤旗,人间处处现刀兵。”郑彩紧抿着嘴,浓黑的眉毛虬结在一起,如同深渊的漩涡。“那赵明州就是蚩尤旗,她来了能有什么好事?”
郑联捧腹大笑:“我管她赵明州王明州李明州,此处码头暗礁极多,若是没有咱们的航海图,没有人能轻易靠近,更何况这帮旱鸭子!一共就五百人,就算是五百面蚩尤旗,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郑彩无暇与郑联废话,他这弟弟自幼便放肆惯了,谁都不曾放在眼里。即便是目前的郑家家主郑成功,大名鼎鼎的国姓爷,在他这位兄弟眼里也无非是个没长齐毛的小屁孩儿,更遑论从未见过一面的赵明州了。但郑彩不会这么天真愚蠢,他深知赵明州在永历朝廷的威信,绝非寻常将领可比。
她能这般悄无声息地来,只怕早就筹划好了一切。
一种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他更用力地眯缝起眼睛向着大船上看去,生怕错过对方的旗语。然而,船头上空空如也,始终没有传令兵回答他们的问题。
为了防止赵明州的突然袭击,城头上,码头上已经聚集了满满的兵众,几乎整个中左所的目光都被那艘不请自来的大船吸引了。
只要赵明州有任何异动,城墙上的火炮,停泊在码头的船舰,都会将全部的火力尽情倾泻到她的方向。
这时,郑彩只觉自己视野中的大船轻微晃动了一下。他抬起手背,迅速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
大船依旧在晃动,那不是由波浪起伏所带来的晃动,而是船体奇诡的扭曲,就仿佛在船上正腾起一股——
“烟!?”郑联比兄长更快反应了过来,“哥,你看,船上起烟了!这帮旱鸭子把自己的船烧了!?”
郑联摩拳擦掌:“干脆!咱们开炮轰他娘的!”
“不可!”郑彩怒叱道,“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在对妈祖娘娘焚香祝祷!”
第122章 剑指鹭岛(六)“诸位兄弟!”齐白岳……
赵明州上着青罗皁缘,下着赤罗皁缘,内搭白纱中单,满面肃穆,哪怕脖子被汗水刺得极痒,也不敢抬手去拂,只能咬紧牙关,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祭祀一事上。祭祀所用之帛、玉、酒尊、祝版皆已备齐,典仪会唱乐生、舞生、诸执事亦各就其位,等待着赵明州粉墨登场。
为了能顺利完成这场祭神大典,赵明州跟着朱由榔练了不下数十次,以保证从岸边遥遥看来,祭祀全程都能够像模像样。
“迎神!”导引官嘹亮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借着海风,隐隐约约向岸边飘去。
赵明州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几乎是想都不想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恭迎妈祖娘娘!”
“恭迎妈祖娘娘!”众女兵齐声唱和。
岸上的郑彩和郑联看得目瞪口呆,传令兵已经打了数组旗语,皆没有得到回应,二人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赵明州一板一眼的焚香祝祷,暗自心焦。
“她到底想干嘛!?”郑联早就看得没有耐心,恨不得下一瞬就指挥炮台向着大船的方向射击。
“你问我我问谁!”郑彩也没了初始的好脾气,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极力压抑自己的怒火。
福建沿海的百姓笃信妈祖,赵明州在这儿大张旗鼓的祭祀妈祖,定是没憋什么好屁。
这时,大船之上放下了一艘小艇,在万众瞩目之中向着岸边驶来。
“全军戒备!”郑彩大声道。
只见那小船悠悠荡荡,顺着海波,若一片竹叶飘摇而来。小船上立着一位白衣少年,面白如玉,眉目清秀,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煞气,让人不敢轻视。
“明州军齐白岳 ,参见建国公,定远侯。“齐白岳拱手而拜,微微抬头,从如丘陵耸起的手掌间,露出一双幼兽般澄亮而危险的眸子。
郑联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见前来通传的竟是个半大孩子,当下冷嗤一声道:“哟,什么风把赵将军吹到咱家的地盘儿上了,不年不节的,赵将军跑这儿来拜什么妈祖娘娘啊?”
最后一个“啊”字尾音拉长,从咬紧的后槽牙中硬生生挤了出来,威胁之意尽显。
齐白岳可是见多了这样色厉内荏的草包,冷冷道:“我军亦不想前来叨扰,实在是——鲁监国有请。”
郑联和郑彩这一下可受惊不小,齐齐转头向对方看去。
鲁监国有请!?这明州军是永历朝廷的中流砥柱,和鲁监国又如何扯上了关系?虽然朝廷双方都不曾明言,但是就如同唐王和朱由榔尴尬的关系一样,鲁监国和永历朝廷也是处在对立双方,所以鲁监国怎么会私下和明州军有接触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鲁监国真的和赵明州私相授受,又怎会绕开郑联郑彩,莫名其妙把她请到自己的领地上呢?
郑彩正欲开口询问,郑联却怒叱道:“鲁监国有请?你骗傻子呢!”
齐白岳不怒反笑:“您二位是不是傻子我不知道,但是我却不是骗子。”
郑联张牙舞爪就要开骂,却见齐白岳从怀中请出一张监国敕令。
“奉皇帝旨,鲁监国令!”齐白岳展开敕令朗朗道,“时局艰危,外则强敌虎视眈眈,内则人心思定国运飘摇。孤自承监国之任,夙夜忧思,图谋复兴大明之基业。今为大局计,决议退监国号,尊永历帝正朔,举全国之力,共谋北伐大计。望诸卿将士,共赴国难,共克时艰,咸使闻知!”
郑彩和郑联在齐白岳说出“奉皇帝旨,鲁监国令”的时候,只得不情不愿跪下听旨,在听到鲁监国决定退位归藩,与永历皇帝共谋北伐之时,却是差点儿呕出血来。
一直以来,郑彩郑联拥兵自重,连郑家家主郑成功都未曾放在眼里。他们极力拥护鲁监国,和永历朝廷并争,亦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打算。可如今,人家鲁监国退位不干了,自家兄弟一团和气要手拉手北伐了,那要让他们如何自处?难道,他们也要跟那毛都没长齐的郑成功低头认怂吗!?
“你他娘的放屁!”齐白岳刚读完敕令,郑联就蹦了起来,隔着一线海水的阻拦,指着齐白岳的方向大骂,“我不信!”
“都三年了,现在退位归藩!?早干嘛了!”
郑彩用力拽住郑联颤抖的胳膊,防止他说出更为大逆不道的话。他敏锐地发现,即便他们兄弟二人愤怒难当,周围的士兵们却仅仅只是茫然无措,却毫无激奋之情。毕竟,这朱家的天下,龙椅谁来做和士兵们并无关系。这对于他们兄弟俩来说却是个危险的信号。
“定远侯!自重——”郑彩压低声音警示道,他强挤出一丝笑意,对齐白岳道:“这位小兄弟,敕令的颁布绝非儿戏,你如何证明敕令的真伪?”
齐白岳看着这两兄弟冷冷一笑:“这明摆着的玉玺、名章你们还不认?啊——也对,若你们认了,岂不是要将手中的大权拱手让人?”他不再同二人废话,反而转向沉默伫立的兵众们。
“诸位兄弟!”齐白岳高高举起敕令。
“你们听说过明州军吗?如今,朝廷发行北伐债券,矢志北伐,一路打回南京去,你们愿意出一份力吗?”
万军不语,如沉默的海洋,他们抬起头,有些麻木地望着齐白岳。
明州军,他们自是听说过。可那些如同火焰般燃烧的故事,距离他们实在太远太远了。也许,在某个无人的深夜,他们也曾为那些故事中的勇气与豪迈欢欣雀跃过,亦曾为那些故事中的大义与牺牲暗自神伤过。可当第二天的黎明到来,迎接他们依旧是中左所重复而麻木的生活。
郑彩郑联并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军事领袖,可那又如何呢,他们终究是要活着。这端起的饭碗究竟是姓郑还是姓赵,与他们并没有什么相干。只要军饷还在发,他们就愿意为之付出再卑微不过的性命。
南京……他们早已经忘了……或者说,渺小如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记得呢?
郑联看着士兵们的反应,好整以暇地转头看向齐白岳,露出隔岸观火的笑容。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半大小子能怎么忽悠这帮痴懒如稻谷的兵众。
“换句话说,你们想回家吗?”齐白岳的声音由高亢急转直下,带上了隐隐沙哑的柔和。“诸位兄弟,我的家在扬州,那里曾经富贵繁华,花团锦簇。可如今,那里只有白骨成堆,饿殍遍地,而我的父母,我所有至亲至爱的家人,都死在了那里。”
少年微微垂首,双拳紧握。
“为什么,那些鞑子可以夺走我们的家园?为什么,那些鞑子可以践踏我们的尊严?为什么他们能想杀人就杀人,想剃头就剃头,想放火就放火,想抢夺就抢夺?而我们……能为死去的亲人做些什么?”
“内斗吗?”齐白岳不闪不避,直直地看向沉默的人群。那些利用人群掩藏自己表情的诸人皆觉得面上一刺,下意识地垂下头,躲避齐白岳的眼神。“打了这么多年,打到别人堵到家门口了,咱们还要打吗?”
“为什么我们不能团结起来,打回家去!”
那片沉默的海洋似乎涌动了一下,暗藏在海水最深处的地脉发出一声凄怆的喟叹。
太久了,已经太久了。
已经太久没有人愿意问一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而战了。
“诸位兄弟,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们,打回家去!”
回家……回家……
回家!回家!
一名士兵,突然下意识地高扬起手中的戟,砸向脚下的土地,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单调的孤独的鼓点,逐渐连缀成有节奏的敲击。
越来越多的人学着那个士兵的样子,或是持戟,或是举戈,用兵器的碰撞声回应着齐白岳的问题。
让我们打回家去!
就在敲击声即将连成连绵不绝的声浪时,一声不堪入耳的喝骂从郑联口中喷了出来。
“放你//娘//的狗屁!”
第123章 剑指鹭岛(七)你还笑!你差点儿没把……
“都给我安分点儿!再有闹事者,军法处置!”郑联猛地回过头,冲着身后的众人怒吼道。因为难以遏制的愤怒与竭力想要掩藏的恐慌,他的嘴张得很大,露出了因成年累月吸烟饮酒而染黄的牙,看得人心头发紧。
众兵士慑于其威,尽皆垂下头去。
“这位齐小兄弟”,郑彩冷笑着开口道,“无论是你现在这番豪言壮语,还是你方才精心伪造的监国敕令,本将一概不信。鉴于你是明州军的人,我们暂且饶你一命。可如果你还要妖言惑众,不肯离去——”
他威胁地一挑眉,指向码头上停泊的战舰。
“那就只能让我的舰船来替送客了!”
此刻,郑彩已经无比确定,这赵明州只是在虚张声势,妄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他方才派斥候划着小艇到赵明州的大船周围探查过,只有遥遥两艘船跟着,看上去并不准备加入赵明州的队伍。
即便斥候探查有误,再有几艘船跟着赵明州一同发起进攻,鹭岛上的火力也定能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早已有恃无恐,语言亦越发狂傲起来。
只见小船上的少年嘴唇动了动
,分辨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在冷笑。
——我早就跟阿姊说了,跟你们这帮废物不能讲理……
再扬声,声音里却是带了威胁之意:“这样说来,建国公和定远侯是不肯咯?”
“自然。”郑彩道,手已经暗暗扶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少年的嘴角咧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也罢。诸位,昨日赵将军夜梦妈祖娘娘,妈祖娘娘让赵将军今日前来鹭岛,收拢北伐之军。妈祖娘娘真神现身,赵将军不敢拖延,如期赶到贵宝地,以期共襄北伐大计。可惜,建国公与定远侯不愿遵从妈祖娘娘的吩咐,公然与妈祖娘娘作对,意图螳臂当车!”
少年一挥手,凌然指向二人:“妈祖娘娘有言,北寇穷凶极恶,天怒人怨,赵将军替天罚之!建国公、定远侯恇怯不前,朋比为奸,意图破坏北伐之义举,妈祖娘娘定当降下灾祸,诸君以此为鉴!”
说完,他“哗啦”一甩背上的披风,引着众人的目光向大船上看去。
此时的海面格外平静,天海相接一片湛蓝无垠,天地似乎都浸润在这无边无际的蓝色之中,唯有那停泊在海面上的大船是这片空间中唯一的生灵。大船被清理一新的甲板上空无一人,仿佛方才迎神祈福的场面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在那儿!”一名眼尖的士兵一眼就看到了一身红衣,立在船头的赵明州,便踮着脚叫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慌忙追了过去,只见赵明州缓缓走了数步,在船头最尽头处停下了脚步。此时大船的船头正对着码头,是以众人看得格外真切。
她的手上握着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弓,形似满月,在海面波光的反射下,能隐约看见如蛛丝般莹亮的弓弦。她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长弓缓缓举起,仿佛是刚刚迎神祝祷的延续。
她抬起手,指尖在盘好的发髻上轻轻一捻,长发瞬时散开,在海风的鼓噪下,飞扬成一面浓黑色的旗,而那支断箭已经牢牢握在手中。
众人只觉有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了自己的咽喉,竟是连呼吸声都迟缓艰涩下来。
没有人不知道那支断箭的来历,就像没有人不知道那场大战的输赢。
郑联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看向在小船上长身而立的齐白岳。
他简直想要给赵明州鼓掌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入错了行,她如果肯去唱戏,只怕也要稳坐头把交椅,他郑联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爱演的女人!
弄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陪她唱一出戏吗!?
先不说断箭能不能伤人,它压根射都射不出去!
齐白岳淡淡地转过头,迎向郑联的目光,唇角微勾,他做出了一个让郑联疑惑不解的动作。
只见少年蹲下身,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下一瞬,赵明州深吸一口气,双目如炬,凝视着码头上的人们,引弓搭箭,一声清啸携着箭矢的破空之声飞掠而来!
“破!”
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慢了下来,箭尖所指的那艘大船突然以一种奇诡的方式猛地膨胀起来,仿佛船舱之中潜藏着某种不可知的上古巨兽,正以世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撞击着甲板。就在转瞬之间,一团炽热的火焰顺着胀裂的破口冲天而起,将甲板击了个粉碎,在令人牙酸的悲鸣中大船硬生生断为两截!更为可怕的是,那爆裂的火焰并非是常见的橙红色,而是蕴着各色华彩,无数绚丽夺目的颜色融在一起,点亮了整个海面,甚至灼烫了天边的云彩。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妖冶而疯狂的景象,除了任由惊恐的涎水留下咧开的嘴角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
下一瞬,一股携着浓重气味的劲风紧随而至,将码头上呆站着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无论是站在最前面的郑彩郑联,还是聚成一堆看热闹的百姓,亦或是持戟而立的士兵,都被这股冲力所波及,一个挤着一个坐倒在地,可眼睛还是怔愣地凝视着那奇光乍起的海面,和那早已灰飞烟灭的郑氏舰船。
那是郑彩和郑联最引以为傲的舰船,那是他们最坚不可摧的倚仗。
小船上的齐白岳缓缓站起身,虽然他提前蹲下身来捂住了耳朵,可此刻依然是耳鸣不止,双眼直冒金星。他强自咬牙,克制住不断晃动的身体,看向码头上的众人。
“妈祖娘娘——神力!”少年的声音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辗轧过大船凄凉的崩裂声,灌注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没有人从地上爬起来,他们只是呆呆的坐着,骤然缩小的瞳仁里,反射着那片诡异而神奇的火海。
“妈祖娘娘——神力!还不叩拜!”齐白岳再次大喊起来,并当先跪下,冲着赵明州所在的大船砰砰磕头。
金戈相交之声响成一片,兵器从士兵们的手中掉落在地,所有人都恍然惊醒,争先恐后的翻身跪倒,瑟瑟发抖着磕起了头。
在无法理解的巧合面前,在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再也没有不开眼的询问那支断箭究竟落向了何方。
在那片五彩的辉光笼罩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一连串的气泡急速冲向海面,下一瞬,一个湿漉漉的脑袋钻了出来。
罗明受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开始用手掌使劲儿按压着自己的耳廓。
不多时,他的身边又钻出一个人,正是那位想要购买北伐债券,却被罗明受“请”走的日本匠人——森田直岛!
森田直岛痴痴地凝视着海面上还未熄灭的火焰,突然嘿嘿笑了两声,又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啪”地一声,一个清脆的巴掌招呼在森田直岛的后脑勺上。
“你还笑!你差点儿没把老子炸死!”罗明受大骂,声音里却有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不好意思啊罗将军,火药剂量有点儿大,不过——不过您看啊,这火焰多美啊!就像是倾泻在海洋上的烟花……”森田直岛如同吟诵诗歌一般,如痴如醉地赞美着由他创造的奇景。
罗明受气得猛喘了两口气,又自嘲地笑了:“也怪我,捡回你这个匠人,差点儿害老婆守了寡……哎……自作孽啊……”
在罗明受和森田直岛对话期间,不断有人影浮出水面,朝着赵明州的大船游去。那皆是罗明受手下最精锐的海寇,水性一流,个个儿堪称浪里白条。
罗明受见任务完成,手底下的人也都安全归返,便也转过身向着大船游去。只一转念,便又回身揪住森田直岛的领子,拖着他往回游。罗明受有绝对的自信,如果他不管这位日本匠人,只怕他会欣赏自己的造物直到地老天荒。
“罗将军,下一次……下一次咱们炸哪儿啊?”
“没有下一次!我九条命都不够你炸的!”
第124章 剑指鹭岛(八)食堂里还有剩,国姓爷……
承载着五百名女兵的大船缓缓向着码头靠拢,郑彩和郑联早已被反水的士兵们五花大绑按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墙倒众人推,士兵们早就对他们心怀不满,此刻正好泄愤。随着一身红盔红甲的赵明州踏上码头的路面,所有的窃窃私语骤然止息,众人皆战战兢兢跪伏在地,屏息静气,莫敢仰视。
赵明州不费一兵一卒接管中左所,借用妈祖神力让舰船灰飞烟灭的故事,被遥遥观望的甘辉一字不落地转告给了郑成功。而由郑成功率领的船队在当天下午便抵达了红旗飘扬的中左所。
赵明州上岸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带领着五百名女兵给中左所的将士们做了一顿大餐。无论身份高低,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兵众百姓,皆可排队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餐食。
当郑成功带领众兵将走上中左所的码头时,整个中左所还飘荡着一股古怪的浓香,让郑成功不由得掩鼻打了数个喷嚏。
“这是什么气味?”郑成功以袖遮挡口鼻,警惕地看向四周。
“藩主,微臣听闻,那姓赵的女子有生食人肉的怪癖,尤爱吃男童,日食两童不能停。这么浓重的香气,以微臣愚见,只怕是把中左所的兵众吃了不少啊!”紧跟在郑成功身后的一位大臣,捋着长髯沉重道。
“那张大人可要离那女子远些才是——”郑成功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大臣连连点头,喏喏称是,却听郑成功继续道,“张大人日日修仙问道,鹤发童颜,定然比我们这些人要好吃得多啊!”他朗声大笑,笑得那位张大人羞臊不迭,赶紧低着头躲到了队伍后面。
远远看去,一袭红衣的“食人恶魔”赵明州正在码头上候着。
郑成功甩开一步三回顾的众人,疾走数步,直奔赵明州而去。还未站定,便拱手见礼:“赵将军一诺千金,成功佩服!”
赵明州满脸堆笑,心情极佳:“国姓爷不惧流言,明州也佩服。”
原来,方才那位张大人的小声议论,早就被赵明州听了个真切。
郑成功一怔,和赵明州四目相对,相似的笑纹攀上嘴角,如同丢入湖面的石子,泛起大笑的涟漪,二人相视大笑,良久方停。
通过这场中左所夺兵之变,赵明州与郑成功都得到了自己目前最迫切需要的东西。郑成功有了兵力与地盘,兵不
血刃地解决了郑彩郑联这两个家族中的劲敌,让远在金门的郑鸿奎俯首称臣;赵明州获得了支配郑氏战船的资格,得到了北伐战争中最有力的盟友。
而在这场事变中,他们唯一损失的无非是那支从多铎手中夺来的断箭罢了,可谓是一场空手夺白刃的大胜仗。
二人笑声方定,郑成功也不掩饰自己的疑惑,问道:“赵将军,这码头上的香气从何而来?”
赵明州认真解释道:“这个啊叫做咖喱,国姓爷觉得呛人是因为里面有一味叫‘孜然’的香料。前一阵儿朝廷售卖北伐债券,我们遇到了两名远赴边疆的客商,从他们那儿购买到了这种香料,现在肇庆城已经开始学着种植了。用孜然、芥子、茴香等香料加入洋芋、胡萝卜、鸡肉一同熬煮,就能呈现出这种独特又浓厚的香气。做出来的吃食辛辣醇香,汤汁厚重粘稠,吃了垫饥又祛湿,浇在米饭上满满一大口,哇,那叫一个香啊!”
赵明州的脸上露出神往之色,继续道:“现在,这种咖喱鸡饭已经成为我们明州军固定的食谱了。今天早上我们到了中左所,看大家两眼懵懵,肚子空空,就给百姓和士兵们做了一顿咖喱,让大家美美地吃了一顿。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食堂里还有剩,国姓爷要不要来一碗?”一说起吃饭,赵明州就舌灿莲花,迫不及待地向郑成功安利起来。
郑成功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明州,沉声道:“债券、军体拳、咖喱……赵将军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那今日的妈祖神力……”
赵明州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就知道你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要问这个……”她向着郑成功的方向微微倾身,以手掩口低声道,“国姓爷,这可是机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郑成功只觉面颊一痒,女子粗硬的发蹭着他的脸,让他脖颈一僵,耳垂微微发烫。
“在来鼓浪屿之前,我们就请了唐王来助阵。鞑子攻打广州城那次,我们帮了他,他几乎没考虑就答应了。由他这位退位就藩的皇室来劝说鲁监国再合适不过了。鲁监国那边也没费多少力气,他本就是个心怀大义的好人,若不是郑彩郑联威逼利诱着,恐怕他早就让位了。”
“先礼后兵,我们拿到的监国敕令就是‘礼’。可惜,郑彩郑联不买账,我们就只能‘兵’了。在我带兵出发前往鹭岛之前,我就安排了手下的罗将军带人在船舱底部安好了炸药,我弟弟谈不拢,就甩披风,而我呢就射出断箭,罗将军就引爆火药,一气呵成,看上去就如同妈祖神力一般。做戏做全套,火药里还掺杂了能呈现出不同色泽的金属,让火焰看上去五彩斑斓,更加唬人。”
“人们盼望着有妈祖前来渡厄,但绝大多数时间,我们只能自己渡自己。”
脸颊处的痒消失了,赵明州拉开了自己与郑成功的距离,眼睛微眯,如同猎人打量着自己灌木丛后毫无察觉的猎物。
虽然嘴上说着“这是机密,不要告诉别人”,可她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信任,似乎完全不害怕郑成功会言而无信。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之上,眉宇间跳动的光点让她显得神采飞扬。
“赵将军,你这是将把柄明明白白地送到本藩手里,如果本藩……对别人讲了呢?”郑成功也学着赵明州的样子,眯起了眼睛。
一抹更为开怀的笑容浮上嘴角,赵明州笃定地摇了摇头:“你不会的,国姓爷。”
“我比你所知道的,更了解你。”
微微眯起的眼睛再也无法容纳心中的讶然,倏地睁大,疑惑地看向面前笑得天朗气清的女子。
相识不过半月,赵明州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推翻重建了数次。从最开始的野心家,到后来的当世枭雄,再到之后的大智若愚,再到现在,他已然无法归纳总结出一个准确的词汇去形容她了。
不留余地的信任,不计后果的真诚,举世无双的果敢,多智近妖的狡黠,这便是他郑成功未来最为重要的盟友吗?
郑成功的目光追逐着背着手行在前面的赵明州。
“走吧,国姓爷,去看看你的堂兄弟!”她笑着道。
比真正的历史线提前数年,厦门成为了郑成功的囊中之物,被其改名为——思明州。而原属于郑彩郑联的军队,也顺势交由郑成功接管,郑成功手下的部队扩充为十万众。远在金门的郑鸿奎是郑家极有眼力见的老人,主动送上兵权,任由郑家家主郑成功驱使。而赵明州也得到了郑成功的承诺——
“但有所求,绝无二话。”
第125章 剑指鹭岛(九)“反正我不同意!”齐……
鼓浪屿的码头此刻格外的热闹,往来船支如过江之鲫,进进出出。其中,不仅有郑成功手下的战舰,还有许多自中左所而来的战船,据说,那艘被妈祖神力炸沉的大船有不少碎片漂到了岸边,郑成功已经加派人手前去打捞,真正做到了循环利用,绝不浪费。
完成结盟的赵明州亦准备出发,返回肇庆,准备下一步的北伐大计,郑成功前来相送。众文臣武将一一拜别过后,赵明州和郑成功踱步来到即将扬帆远航的大船船头。碧蓝无垠的大海上,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船支密集得近乎首尾相连,将海面遮得严严实实,赵明州直感到自己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赵明州指着一艘正在进港的大船问道:“国姓爷,这船上外国人好多啊!”
虽然相隔尚远,还是能清晰地看到甲板上忙碌的人群发色不同,衣饰也纷繁,大船吃水位很深,似乎携带着近乎超载的货物。
“这是一艘从鼓浪屿出发,连接台湾和对马岛的商船,赵将军果真慧眼识珠。”郑成功点头笑道。
“如果……能让肇庆作为中转点,交接大陆内部的物资,再以厦门和鼓浪屿作为最重要的商业码头,串起日本和台湾,那咱们不是能挣得更多!”明州拍了一下大腿,振奋道。
郑成功深深地看了赵明州一眼,这位赵将军哪里都好,只是一点,她压榨的能力实在太强。己方与明州军刚刚开始联盟,她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从远洋贸易中分一杯羹了。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就这样强势地表达自己想要介入的想法,丝毫不屑于用什么阴谋诡计,就那么敞敞亮亮地表示——带我挣钱!若自己单方面拒绝,反而显得诚意不足了。
这是她的计谋吗?亦或者,真的是出于不设防的信任?
郑成功的目光在赵明州充满憧憬的脸上凝了片刻,淡淡道:“赵将军的想法自然是好的,然而,可行性却堪忧。”
“此番乃是战时,本藩的船支仅满足自己的粮草支出都已捉襟见肘,又如何能盘活整个福建广州呢?为了能与赵将军共
谋北伐大计,本藩自是更要在粮草上下功夫,只怕明日便要去周边县镇‘打粮’,哪有余力扩建商队呢?”
赵明州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不合时宜的词汇:“‘打粮’!?国姓爷,万万不可。”
粮草之需,实为军事之重,而所谓打粮,就是各方军阀将领为了解决粮饷问题,所想出的办法。无非就是攻城掠地,收缴粮草,把百姓口中一粒粒省下来的粮食,尽数抢夺,收作军备之用。只要这个城池没有被屠戮殆尽,自然有源源不断的粮食可供抢夺,毕竟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这也正是当初李家坳的村民对赵明州充满防备的原因。
“为何不可。”郑成功的眼神沉了下来。
“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中国人不抢中国人。”
这是一个郑成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答案。
“当然,我也知道国姓爷粮草紧张……”赵明州沉吟半响,下定了决心道,“您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您这边的粮草,你出一半,我出一半!”
郑成功没有答话,饶有深意地等着赵明州接下来的话。
果然,赵明州标志性的露出满口白牙的笑容又出现了:“当然,如果国姓爷愿意将远洋贸易的收入跟我分成就更好了。”
在这儿等着我呢!
郑成功笑了,并不答话。
赵明州捻了捻自己光光的下巴,认真分析道:“国姓爷,你看,这个远洋贸易可是一场豪赌,收入是不可保证的,一不小心就会打了水漂,所以分成的高低纯看您的意思。可这粮草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实打实的硬通货,多一两少一两都能计较得出来。”
“所以,无论怎么算,您绝对赚啊!”
郑成功终于明白赵明州像什么人了,她就像一个举着锋利斧子的奸商,你要是同意交易,她就名正言顺的榨干你;你要是不同意交易,她就一斧子砍翻你,再顺理成章地榨干你。总而言之,她有绝对的能力——榨干你。
原先被算计的怒气荡然无存,他只是觉得这位赵将军格外有趣,的确像是他郑成功的盟友。
“既然赵将军都这么说了,那不如……先试试?”
赵明州的笑容更开朗了,几乎是手舞足蹈的应承下来,满口答应这就给镇守肇庆的瞿式肆大人去信,让瞿大人尽快把粮草运送过来。
宾主尽欢,赵明州志得意满地登上了大船。
作为穿越者,赵明州自然知道远洋贸易有多大的赚头儿。自己绑上了郑成功这条大船,未来的北伐之路自然会顺畅许多。她要让高高在上的所谓“天道”好好看一看,最卑微的蚂蚁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心里越想越笃定,笑容便不自觉地溢上了眉眼,如同水珠儿一般,一点一滴流淌下来。明州正自想着,一张苍白的脸凑了过来,蹙眉看着她,把她吓了一跳。
“阿姊,你笑得好丑。”齐白岳冷着脸道。
赵明州瞪了少年一眼:“你要知道我赚了多大便宜你也得笑。”
“那穷山恶水的鼓浪屿能有什么便宜可赚?”齐白岳自是不信,脸色更加阴沉。
赵明州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煞有介事道:“你坐,让为师给你补补课。”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赵明州条缕清晰地给齐白岳分析了远洋贸易的各种利弊,以及自己对未来大势的思考,齐白岳的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
“你看,我说过吧,但凡你知道了这中间的弯弯绕,绝对笑得比我还丑。”赵明州道。
“我笑的和你笑的不是一码子事。”齐白岳叹了口气,转头将目光投向碧蓝的海面。
经过这几日的航行训练,他晕船的情形好了许多。此刻,哪怕是盯着近在咫尺的翻涌的浪花,他也不会吐得七荤八素了。
可不知为何,刚刚看着侃侃而谈的赵明州,他还是有了一瞬间的眩晕。
在那一刻,从阿姊的身上,他看见了华夏的影子。
他们有着同样的笃定,有着同样的自信,亦有着同样的勇气。他毫不怀疑,自己的阿姊有着能够开天辟地的实力,所以他从不像旁人那样,或多或少地质疑北伐的可行性。
他深信,这个天下都将为阿姊让行。而他唯一不确定的,只有阿姊的心。
笑容淡淡地从眉眼里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愁绪。
“反正……他们都不如华公子……”齐白岳很小声很小声地嘟囔道。
朱由榔懦弱,郑成功小气,布鲁斯更是惹人嫌弃,他们都没有站在阿姊身边的权利。
“反正我不同意。”他的声音大了些许。
赵明州疑惑地看着他,歪了歪头:“同意什么?”
“反正我不同意!”齐白岳梗着脖子大声道。
第126章 江口寻银(一)她终于顿悟般喊了出来……
光是处理齐白岳这个处在叛逆期的臭小子已经够赵明州烦躁的了,结果前脚刚回到肇庆,后脚就被瞿式肆瞿大人叫去谈话。
“赵将军,朝廷刚收到延平王的上表,说是索要未来数月的粮草。”瞿式肆的眉头紧锁,看向赵明州的眼神严厉中又掺杂着些许无奈,他早就隐隐感到,这位不停歇的赵将军去鼓浪屿会给他带来点儿麻烦,毕竟是赵将军,想让她安安分分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瞿式肆万万没想到这麻烦来得这么快,又这么严峻。
赵明州明显噎了一下,赶紧赔笑道:“嘿嘿嘿哈哈哈,是嘛……这个国姓爷,动作够快的啊……”
瞿式肆等赵明州尴尬地笑完,脸上却是一点笑纹都没有,面皮儿绷得紧紧的,皱纹看上去都浅了不少。
“瞿某是来问赵将军,那现在该怎么办?”
赵明州又噎了一下:“咱们……咱们不是有北伐基金吗?”
“的确是有,”瞿式肆叹了口气,眼下的青黑色似乎比往常更重了,“可只是维持朝廷北上就以捉襟见肘,实难再支撑延平王的粮草。”
“咱们从百姓手里‘贷款’出来的钱,这就用完了?”话刚出口,赵明州就后悔了,果然,瞿式肆如同被刺了一般,声音更加疲惫。
“赵将军是想查查老臣的账吗?”
“瞿大人这说的哪儿的话!”赵明州赶紧宽慰道,“我这不是不懂嘛,需要瞿大人给我指条路,我才好接着走呀!毕竟瞿大人是我军的指路明灯,缺了您可不行啊!”
瞿式肆的面色缓和了许多,他看着面前和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女将,语重心长道:“赵将军日日在外带兵打仗,对朝中经济形势不够了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朝廷的刀就是赵将军,可这磨刀石——”
瞿式肆的目光拉远,凝望着窗外的逐渐隐晦的天空:“便是赵将军不得不养的蛀虫。”
“蛀虫……”赵明州轻轻呢喃着。
“老臣知道,赵将军很难接受这个借口,然而国朝枢机运转,皆需人力;北伐大计筹备,皆需人心。因此,即便知道他们是蠹虫,即便知道他们党同伐异,狼狈为奸……为了能将这局棋走下去,也只能暂且优容蓄养,等待他日铲除之良机,就如当年对付丁魁楚一样。”
赵明州没有答话,眼眸微敛,睫毛轻颤。
“赵将军?赵将军可是责怪老臣……软弱?”瞿式肆出言唤道。
赵明州怔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我以前看过一个电视剧……不,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一位清官质问一位贪官,为什么他将朝廷赈灾的粮食换成了麸子,那是畜生吃的不是百姓吃的。贪官是这样回答他的,因为上下人手都需要打点,如果不将粮食换成麸子,可能在赈灾粮发到百姓手里之前,就已经被上级的官员们贪墨光了。”
“麸子虽然是给畜生吃的,但是人吃了,至少能活着。那贪官理直气壮地对清官说——据此而言,你非但不该骂我,反而应该谢我。”
赵明州抬起头,莹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向瞿式肆:“小时候的我听了这个故事,久久不能理解。为什么明明是错的事情,为什么明明是坏的人,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个境遇,甚至仅仅是换了一个说法,黑的就变成白的,坏的就变成好的。可是,刚才瞿大人的话却把我点醒了。磨刀不误砍柴工,重点不在于磨刀这件事,而在于那把刀。”
“是因为那把刀还不够锋利,才让磨刀石有机会存在。瞿大人必须要养着这帮蛀虫的原因,是因为我还没有强到让大人无所畏惧。”
字字句句,几乎扎进瞿式肆的心里。
“瞿大人,终有一日,永历朝廷不会再有丁魁楚。”
瞿式肆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等待赵明州的推诿了,可他没有料到,赵明州竟然将粮草的锅也大包大揽地推到了自己的头上。她的身上有一股力量,推动着这个世界都随她前进的力量。
再回过神,女子已经脚下如风的走了开去,头也不回地朝他挥了挥手。
“瞿大人放心,给国姓爷的粮草我来想办法!”
***
赵明州走得步履从容,可心里却是忐忑不已。她信誓旦旦地跟瞿式肆夸下海口,实在是因为瞿大人乃朝廷文官的主心骨,只要瞿大人有信心,愿意陪着她一同驾驶这艘北伐的巨轮,那即便那些泼凉水的蠹虫再不乐意,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跟从,将所有的废话憋在心里。瞿式肆大人是她的剑柄,保护她不被自己人割伤。所以,瞿大人的信心比之明州自己的,要重要得多。
可是,以瞿大人之聪敏,诓骗得了一时可诓骗不了一世。更何况,后面还有个不依不饶的国姓爷嗷嗷叫着讨粮草,她必须尽快找到解决办法。
而此时此刻赵明州唯一信得过的,只有——
“般般,你快帮姐姐拿个主意!”赵明州满脸愁容的推门而入,正看到披着朱由榔外皮的般般正撑着脑袋,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张地图。
延平王郑成功的上书是朱由榔先看到的,般般则是第二个,所以她早就开始替自家阿姐尽心谋划了。
“阿姐,你来!”般般脑袋都没抬一下,急切地挥着手招呼赵明州。
赵明州则三步并作两步,一掀下裳,一撸袖子,就盘腿儿坐到了般般身旁,也学着妹妹的样子皱着眉头开始看地图。
“这是……”
地图上划了数条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曲线,从不同的地点出发,最终却汇集到了统一的一点——江口。
“江口?”赵明州疑惑道。
“没错,就是江口。”般般用手中的毛笔指点着,“阿姐,你还记得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冲突吗?”
赵明州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好像是杨展和张献忠?当时正好是小王爷准备登基的重要时刻,无暇他顾。张献忠败逃入川,正撞在了杨展的枪口上,导致后来……”
般般接口道:“张献忠与杨展爆发了一场大战,整个江口乱成了一锅粥。最后,张献忠战船被毁,不得不弃船逃跑,当时被焚的战船几乎把整个岷江截流,烧了一整天才熄火。”
赵明州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明白妹妹提起这场战役所为何事,但她相信,般般定然有她自己的道理。
“这个战役的结局和历史上是一样的,时间也大差不差,虽然无论是大西军还是我们,都极力避免了冲突,但最终还是完成了这样一个同原来相同的闭环。”
般般用毛笔在江口的位置又着重画了两圈:“阿姐,你知道在咱们那个时间线的2015年,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吗?”
少女的眸子亮得惊人,掩在男子的躯壳下,依旧闪耀着勃勃的生机,几乎要透壳而出。
一个即将要冲口而出的答案在赵明州的脑海里转了数转,被那眸子里的光彩一灼,她终于顿悟般喊了出来:“是张献忠的财宝!”
第127章 江口沉银(二)我记得那老小子……可……
与痴迷考古的父母和妹妹不同,赵明州对这些被岁月的积灰掩藏的珍宝毫无兴趣。再加上她还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担,所以在妹妹般般盯着电视上现场直播的画面,对她兴奋地又喊又叫时,她只是敷衍地转头看了一眼,又去收拾自己参加拳赛的行李去了。
可仅仅是那敷衍的一眼,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可以对考古历史不感兴趣,可谁能对钱不感兴趣呢?
“我记得那老小子……可有钱了!”金灿灿的笑容浮上了赵明州的嘴角,继而漫上了眉眼,让她整个人都看上去亮堂堂的。
“那可不,一路搜刮,无论是明朝的落魄藩王,还是家里有存货的地主富户,亦或是逃难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抢的分文不剩,他的钱能不多吗?”般般看着姐姐掉进钱眼儿里的样子,笑着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只要咱们能想办法把财宝找到,咱们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是……也不是……”般般叹了口气。
赵明州差点儿把袖子撸到了天上去:“般般你别愁啊,你就直说,需要姐姐做什么!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般般却没有赵明州的信心,用手指用力捻着下巴,朱由榔的皮肤白皙,很快就被般般捏红了。赵明州盯了一会儿,抓住妹妹还捏着下巴的手,拢在自己手里,笑道:“快别捏了,别财宝还没挖到,小王爷的下巴先让你捏断了。”
般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叹息道:“阿姐,不是我瞎操心,实在是咱们时间不够。考古队当时用的方法是围堰考古,就是在需要考古的区域筑起一道防水的围堰,相当于在水中建一个封闭的大盒子,把盒子里面的水抽干,就能将水淹没的区域显露出来。”
“从2015年发现江口沉银开始,这样的围堰考古进行了整整六期,长达七年的时间。而每年的五月一日之后,就会进入岷江的丰水期,考古工作就必须停止。虽然我们打捞宝藏并不需要考古那么细致,现在也并不是岷江的丰水期,可要想从江底捞到宝藏也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我怕只怕,张献忠的财宝还没捞上来,北边的鞑子就杀过来了。更何况……”
般般不能捏下巴,只能像只小仓鼠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毛笔的笔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这里离大西军的地盘儿太近了,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有一个算一个,哪一个是好惹的?他们要是知道咱们要捞的是他们前老大的宝藏,能善罢甘休?”
“也就是说,咱们缺的是时间?”赵明州问出的问题一针见血。
般般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赵明州当机立断道。
“不是阿姐,你说明天!?这……这也太快了,咱们什么都还没准备呢!”
“边收拾边准备,成都离肇庆太远了,慢一步都不行。我们要在鞑子赶到之前,找出财宝,联合郑成功一同北上;我们要在大西军反应过来之前,把财宝打捞干净,让他们没有机会再阻止。”
“毛主席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赵明州拉长了尾音,在般般的脑袋上轻轻抚了抚,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还好你老姐我,随时准备着。”
她腰部用力,向上一挺,从座榻上弹了起来:“出发!”
***
郑成功看着面前鱼贯而入的人群,心中默默清点着人数。他前方不远处,一头红毛的荷兰医生布鲁斯正格外认真地检查着每一个人的健康状态,她们即将从事艰巨的任务,不能因为病痛而造成负累。
面前的队伍尽皆是女性,年龄横跨了老中青三个群体,她们都穿着轻便利落的麻布衣,将袖口和裤腿捆扎妥帖,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与寻常女子的服饰迥乎不同。长长的黑发被拢在脑后,梳成光光的
髻,每一根发丝都牢牢扒在头皮上,隐隐露出苍白的颜色。
她们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她们以海为营,伴海而生,是妈祖最忠诚的信徒,她们叫——海女。
郑成功不明白赵明州为何突然要求他征调大批海女入川,赵明州对此事讳莫如深,背后的原因没有向他吐露一星半点儿,而他也尽到了一个同盟者基本的义务,那就是足够的信任,迅速的援助。
他隐隐觉得赵明州又将有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比之先前的“妈祖神力”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感到莫名的兴奋,亦腾起莫名的威胁感。
与五味杂陈的郑成功不同,布鲁斯的喜悦之情却是溢于言表。那头如同火焰般的卷发在人群中窜来钻去,年岁偏大的海女们皱着眉头躲避这古怪的异邦人,而年轻的海女们则好奇地盯着他异乎寻常的发色和瞳仁,这让人来疯的布鲁斯更加兴奋起来。
“布鲁斯,检查完这批海女,你就可以回去歇着了。”郑成功道。
布鲁斯闻声猛地转过头来,青黑色的眼眶配上湛蓝的眼珠儿,有一种诡异的荒谬感。
“福松,我不累!”他抬起头,凝望着西面的天空,“本来我以为要与圣女大人分别很久,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能相见了。福松你说,这是不是上帝的神谕,我们是不是注定要……”
郑成功的耳朵已经快被“圣女大人”这四个字磨出了茧子,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警告道:“只要她凶神恶煞的弟弟能接受,我对这所谓的神谕倒是乐观其成。”
布鲁斯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进入了郑成功的视野。那是一个过分年轻的海女,约莫十一岁上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里,与刺眼的阳光对抗,女孩儿蜜色的皮肤泛起细小的纹路,而这也变相增加了旁人对她年龄的判断。
郑成功眼皮一跳,抬手就将女孩子拦住了。
“她不行,年纪太小了。”
女孩儿眼皮一抬,露出一双大的出奇的眸子,她丝毫不怕面前的将领,高高仰起下颌,大声道:“国姓爷,小女子可是鼓浪屿最棒的海女!”
郑成功一怔,就听女孩儿不厌其烦地自我介绍起来:“小女子名叫曹岁,别看我年纪小,进献朝廷的宝珠,小女子一人就采到了两个!今年里最大的砗磲,也是小女子采上来的。虽然不知道国姓爷要带小女子们去做什么,但小女子敢保证,没有比我更棒的海女了!”
曹岁的声音雀跃跳动,如同此刻海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
“是啊,国姓爷,您就让岁岁去吧,咱们都不如她呢!”
“岁岁除了吃得多些,就没有一样不如人的!”
“吃得多也是本事啊!岁岁有本事的!”
在曹岁的带动下,原本寂静无声的队伍也顿时喧闹起来,海女们将郑成功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替曹岁说情。
国姓爷哪见过这般阵势,几乎是面红耳赤的挥着手,让曹岁回到队伍之中。
小女孩儿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被一大堆姊姊姨姨们拉在中间,向大船上走去。
布鲁斯难得看好友吃瘪,抱着臂幸灾乐祸地看了半晌,突然眉头一皱,喃喃道:“福松,你觉不觉得那个小姑娘长得像一个人啊?”
郑成功长吁一口气,没好气道:“她定然是像人,难不成——”
他的话语止住了,目光凝在那大摇大摆,无所畏惧的背影上。
“的确是像一个人。”
第128章 江口沉银(三)没有人理解赵明州此刻……
郑成功和布鲁斯率领的海女队伍比赵明州的部队晚到了四天,不起眼的虾船排成一列,首尾相连着进入岷江流域,最终缓缓停靠在江口的岸边。最后一抹晚霞从西天消散,迎接她们是铺天盖地的黑暗与寂静。
海女们自小生活在海边,从未见过蜀地连绵不绝的山川,是以都吓得瑟缩在船上不敢下来,唯有胆大的曹岁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
郑成功带着亲兵当先下船,脚步刚一踏上江岸,地面寸于便倏地亮起一丛火光。
吓得一名亲兵当先就将郑成功掩在身后,挥起长枪就向那丛火光扎去。
寒芒与火焰交汇的瞬间,金属撞击声响起,映照出一名女子平静微笑的脸。
“国姓爷,晚上好。”
那名亲兵满头大汗地握着长枪,虎口处酸麻不已,怔愣地瞪着那名女子。
发出声音的女子乃是赵明州最为得力的部下之一——火枪营营长李攀,此次入川之行亦是她陪伴在赵明州左右。自桐君和罗明受成婚之后,赵明州刻意缩短了桐君出外勤的时间,而李攀则填补了这一空缺。只见她正站在一个一人深的坑洞里,只露出腰部以上的部位,手中握着一柄短刃,稳稳地挡住了亲兵刺过来的枪镞。
郑成功也是受惊不小,不过他毕竟有数次虎口脱险的经历,很快便镇静下来,与李攀保持着安全距离,双手掩在身后握成拳,戒备道:“阁下是?”
“明州军偏将李攀,奉赵将军之命前来迎接国姓爷。”
郑成功面上微微一松,打量着半个身子掩在坑洞里的李攀:“明州军的迎接方式还是这般令人出乎意料。”
李攀笑道:“国姓爷莫怪,末将乃是暗哨,若非看见国姓爷亲临,绝不能泄露踪迹,方出此下策。从此处向南百余里,每隔数十步便设一暗哨,为国姓爷引路,末将尚有任务在身,便不随行了。”
说完,李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吹熄了坑洞中的火折子,登时,浓郁的黑色再次笼罩了众人,只余亲兵手中的火把随着江风闪烁不定。
果然,正如李攀所言,郑成功的队伍在暗哨的指引下一路向南,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一处隐蔽的谷地,而明州军的营帐赫然眼前。
郑成功暗暗心惊,前些日子赵明州只带五百亲兵登岛,颇为低调。除了她与众不同的行事作风与跳跃灵活的思维外,并没有太多与其他将领不同之处。然而,今日尚未见面,那绵延不断的暗哨,掩藏精妙的营地,兵众顽强刚毅的作风,都让他印象深刻。这样的人,做同盟便如虎添翼,做敌人便噩梦缠身,实在是不容小觑。
是以,在经过重重卡口终于见到赵明州时,郑成功当先拱手,心悦诚服道:“赵将军,本藩此行受教了。”
赵明州也赶紧回礼:“国姓爷言重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找来这么多海女姊妹,也只有国姓爷您了。”
二人“相敬如宾”了一番,赵明州开始安排众人的食宿。海女们一路又惊又怕,早已疲累不堪,任由明州军引着,走向各自的营帐。
期间,布鲁斯一直想上前同明州说话,但碍于虎视眈眈的齐白岳,最终也只是远远地向心中的圣女挥了挥手。
远处的圣女,此时正拉着一个小海女的手,絮絮说着什么。柔和的火光如同蝴蝶的翅膀,微微垂拢,将二人包裹在其中。无论是小海女微翘的鼻尖,亦或是明州垂落在脸颊旁的发丝,甚至是二人被火光映亮的瞳仁,都无一不和谐,无一不柔软。
“天哪……简直像是拉斐尔的画作。”布鲁斯大为感动,忍不住赞叹道。
而处于“画作”中心的赵明州,却全然没有这般温柔情志,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瘦小的海女。
“般般?”
没有人理解赵明州此刻内心的悸动,这个女孩儿和般般简直是一模一样,身高、胖瘦、眉宇间跳跃的灵动、甚至年龄,无一不符。如果硬要鸡蛋里面挑骨头,说出些许区别,那可能只有肤色了。由于常年卧病在床,般般几乎没有晒过太阳,肤色如同牛奶一般白皙。而这个小海女却不同,她的颧骨和额头上尽是被太阳亲吻过的灼烫,皮肤上布满了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细小纹路。
可即便如此,也实在是太像了。虽然明知般般还在朱由榔的身体里,赵明州还是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小海女没有挣脱赵明州的手,只是任由她拉着,抬起头笑得可爱:“回将军,小女子叫曹岁!”
“曹岁……”赵明州小声地重复了数遍,面露希冀地再次看向女孩儿,“那你家里有姐姐吗?”
“没有,小女子有个弟弟,原本还有个哥哥,但是前年病死了。于是小女子就跟着爹爹下海采珠,做了海女。到现在小女子已经是全鼓浪屿最棒的海女了!”
与年长些的海女的不同,曹岁格外的活泼健谈。许是年龄小的原因,她丝毫没有受到地域
改变的影响,也没有水土不服的状态。她本就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此番见赵明州问她话,便大大方方的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的倒了出来。
“国姓爷开始不想带我,觉着我年龄小,不能成事儿。可将军您放心,无论多难采的珠,只要交到小女子手里,定然包将军满意的!”
曹岁的嗓音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山雀,顺着岩隙的裂缝钻入了无人的山谷,喧闹了一整个春天。赵明州看着那张酷似般般的脸,心里一软,久久舍不得放开。
良久她叹了口气,松开了拉着曹岁的手,恋恋不舍地在女孩儿乱蓬蓬的脑袋上抚了抚。
“把她安排在离我最近的营帐里。”赵明州转头对负责后勤工作的张翠娥道。
张翠娥点头应了,带着小海女离开了主军帐,而赵明州的目光却黏在女孩儿的背影上,拉扯成剪不断的线。
夜愈发深了,可赵明州的思绪也愈发清醒,在辗转反侧许久之后,赵明州将脸埋在掌心里,用力搓了搓。
走出营帐,凄清的江风一吹,让她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月亮被乌云吞没了,江天一色,皆是浓重到粘稠的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赵明州总觉得有一种隐隐的威胁,匍匐在暗处,寻找她最脆弱的部位,雷霆一击。并非是她草木皆兵,实在是她所要对抗的,比之有形的敌军恐怖千万倍——那是来自上天的恶意。
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那个午后,那个朱由榔絮絮叨叨给她讲蚂蚁的故事的午后,那时花斑马尚温暖的躯体靠在她的膝上,而她的身旁,那个被嘲笑了数百年的逃跑天子,满脸诚挚,一板一眼的讲着故事。
她的心,从未有一刻如当时一般平静,就仿佛疲累已极的候鸟,终于有枝可栖。
想及此,赵明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对劲。”
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嗓子,把赵明州惊得半口气顶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129章 江口沉银(四)她除了年纪比我小,哪……
赵明州直咳得弓起背来,身后那人眼疾手快地递上了水壶。水壶里的水尚温,入口既不滚烫,亦不寒凉,妥帖合宜,温水顺着喉咙淌入她吸了凉气的胃里,如一双手将痉挛引起的褶皱全部展平。
赵明州终于直起身来,回头怒斥:“齐白岳!大晚上不睡你晃悠什么!”
她实在是太熟悉这个孩子了,在他悠悠说出第一字的时候,便确认他的身份。
“你不也没睡……”齐白岳接过水壶,揣进怀里,秀气的脸掩在阴影里,只隐约可见那双桀骜到让赵明州都头疼的眼。
“你现在倒是连阿姊都不叫了。”赵明州抬头睨着他,脸上最后一丝笑也敛了。
“刚刚不是没来得及嘛……阿姊。”他老老实实地改了口。
“说吧,什么事。”
“倒也没什么事”,少年垂下头,用脚尖踢着被江水冲刷得没了棱角的石子,“就是觉得你有些不对劲。”
“我不对劲?”赵明州被齐白岳气乐了,“还能比大晚上猫在我帐篷外面的你更不对劲吗?”
齐白岳也不踢石子了,转而用脚尖重重地杵向地面松软的土层,一踢一个坑。他自小性子就倔强,吃软不吃硬,赵明州也只得缓了口气:“别跟你的靴子较劲,你觉得我有什么问题,你就直说。”
齐白岳又憋了一阵儿,直到脸色都微微发红了方道:“我就是觉得,阿姊你身边的阿猫阿狗本来就很多了,为什么还对那么个小丫头片子感兴趣?她除了年纪比我小,哪点儿比我强?凭什么她住的离你这么近?”
“豆芽菜似的……还值得你晚上偷偷摸摸出来寻她?”
赵明州思考了半天,才想明白齐白岳诡异的逻辑,当下也不惯着,抬脚就朝齐白岳踢了过去。她脚下留了余地,齐白岳反应也迅速,只腰往前一挺便躲了开去。齐白岳见惹恼了她,也不强留着挨揍,一边往外跑一边小声威胁道:“我盯着你呢!阿姊!”
赵明州又好气又好笑,在原地缓了半晌。不过也幸亏齐白岳,始终淤积在心头的不祥之感散去大半,她抬头看了一眼始终隐在云层后的月亮,转身回到了营帐中。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众将领在主军帐中集合。而赵明州也将此次行动的真正目的直言相告。
“张献忠的宝藏!?”饶是沉稳冷静如郑成功此刻也坐不住了,“赵将军,你没有开玩笑?”
“我这人可没有国姓爷您的幽默感,咱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赵明州正经道。
“赵将军,若这岷江之中真的沉没了那批宝藏,便是孙可望李定国之流不来取,那些来来往往的船只,虎视眈眈的流匪水贼,也早就将宝藏打捞干净了,何至于等我们兴师动众的前来寻宝?”
赵明州也不和郑成功叫板,她总不能说自己是穿越者,早就知道这宝藏数百年都没有人能打捞上来吧!便只是将江口沉银之地的流域图一一分发给众将领,发到郑成功时,赵明州略微停了停,用手在其中一块区域划了一圈:“国姓爷请放心,此事无论成与不成,绝少不了您的分成。若是找到了,那便皆大欢喜,你我五五开,拉着宝藏唱着歌回家;若是没找到,那便是我明州军一家落埋怨,该给您的车马费和粮草,我定分文不少,双手奉上。”
“而您需要做的,只是安排手下的海女,将这块区域,翻个底朝天。”
此时,众位将领都分别落座,摆在军帐中央的则是一个体积巨大的沙盘,而负责讲解和分发材料的赵明州则是站着。
从郑成功的位置,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倾身过来的女子清晰到近乎锋利的下颌线,以及垂挂在脸侧微微拂动的发丝。虽然无法与她对视,但仅凭想象,郑成功也能勾勒出赵明州脸上那带着几许狂骄的笑容。
那种对于自身的战略规划近乎傲慢的笃定,实在让人目眩神迷。
“好!赵将军一诺千金,本藩又有什么可质疑的,赵将军吩咐便是。”
在赵明州的安排下,可能存在沉船的流域在地图上被分割成了大小相同的十数个区域,每一个区域由十五名海女负责,在区域指挥将领的安排下分时段进行下潜搜寻。
无论是在海洋中还是湖泊江流里,海女的工作只能在白日里阳光大好的时段进行。因为潜水无法携带照明设备,海女要纯凭自己的眼力来判断宝珠的所在。而潜入的越深,光线越是稀薄,到最后几乎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因此,海女对工作的时段要求极苛刻。
此刻正值冬季,岷江水位下降,对寻宝来说是个好时机。可冬季的日长短,江水又寒冷刺骨,对海女自身的要求便反而拔高了。
赵明州挑选了经验最为丰富的老海女们第一批下水,展开地毯式搜索。李攀负责岸上的警戒,郑成功负责人员的调派,布鲁斯负责监督海女们的健康状况,齐白岳负责收集传送信息,而赵明州则乘着一艘虾船,来回逡巡于江心与江岸之间。
海女们下潜的时间最长不过数分钟,因此不时有黑色的发髻倏地从江水中冒出来,紧接着便是微红的面颊和透着淡青色的嘴唇。赵明州时不时同冒出水面的海女们搭话,询问她们的状态,并不时搀扶疲惫的海女上船休息。忙活了半日,没有丝毫进展,赵明州的衣服却被江水浸透了,被江风一扑,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等赵明州再一次返回岸边,准备换一套干爽的衣服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直奔她而来。
“将军,给你用这个!”
灿烂的笑脸在冬日的江边如同花朵一般绽放,曹岁双手捧着一个小罐献宝似的递到赵明州的眼前。
赵明州接过来,温柔的语气已是藏也藏不住:“这是什么呀?”
“回将军,这叫鲸油,是我阿爹从一头死掉的大海兽身上刮下来的。把这个油脂擦在手上,胳膊上,既防水又保暖,好用着哩!”
曹岁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继续一本正经地絮絮叨叨:“可惜我阿爹只得了这一罐,若是有两罐,我只定送将军一罐!”
赵明州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君子不夺人所爱,小妹妹,你自己留着用吧!”
“那不行!”曹岁一边嚷,一边不由分说扯过赵明州湿淋淋的手,“将军你试试!”
第130章 江口沉银(五)阿姊,你怎地把我和她……
热乎乎的小手紧扯着赵明州被江水泡得冰凉的手,让她鼻子微微发酸,心中浮现起般般笑着的脸。曹岁用手指挖了厚厚一坨鲸油,“啪”地一声拍到赵明州的手背上,继而大力涂抹起来,一边抹一边嘱咐:“将军我跟你说,手背手心手指缝都得抹到了才行哦!”
赵明州也不跟她拉扯,任由曹岁翻来覆去地替她抹了一层腻腻的鲸油,被太阳一照,亮得刺眼。
两个人并排坐在岸上,张开五指,挓挲着手,对着灼灼燃着的篝火,烤得人心头通亮。
“将军,你为什么不派我下去呢?你知道的,我是全鼓浪屿——”
“最棒的海女”,赵明州笑着接口道,“可是小妹妹,这片水域实在是太大了,我需要有经验的海女们先下水趟过一遍,再圈出有可能的位置着重寻找,那时候我自然会派你出马,毕竟,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曹岁认真思考了一下,似乎很满意赵明州的解释,点头道:“倒也是。不过将军,如果今天大家还没有什么收获,就一定要派我下去哦!”
赵明州歪着头笑看着女孩儿,等待她自吹自擂的解释。
“将军,我不仅是全鼓浪屿最棒的海女,还有全鼓浪屿最厉害的眼睛,水里再黑,我都能看得真切。我听先前上岸休息的海女姊姊说,这岷江的水底并不比大海清亮到哪里去,还有一层厚厚的淤泥,只怕将军要寻的东西埋在淤泥下面,看不真招呢!”
赵明州听得频频点头:“那依你看,这沉船最有可能沉在哪里?”
曹岁思索片刻道:“具体的位置我也说不准,不过将军您看,这江面上不时会出现漩涡,这种漩涡就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大海兽,会将周边的活物都吸到它的嘴里去,所以我觉得漩涡汇聚之处便极有可能存在沉船。”
赵明州拍了一下大腿,在裤子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小妹妹,你果然专业!”她抬起头,看了看已微微偏西的太阳,下令道:“让大家上来歇歇吧,喝口热茶,吃饱了饭,下午着重围绕漩涡处的水域进行查找!”
发号施令完,赵明州却见曹岁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她,笑道:“怎么啦,小妹妹?”
“将军,我在想,如果我真有你这么一个姊姊就太好了。”
女孩儿表情真挚,睫毛微微扇动,像一只在春日的草地上蹦跳的小鹿,赵明州心头一暖,抬手就想摸女孩儿毛茸茸的脑袋。可手在半路转了方向,顺手捡起一颗石子,向着女孩儿背向的位置丢了过去。
“将军,怎么了?”曹岁吓了一跳,也跟着回头看去。
“没什么,就是一只小耗子。”
不远处,齐白岳揉了揉吃痛的手,气鼓鼓地走远了。
***
下午,日头将江水温得暖了些,吃过饭,海女们便陆陆续续下水了。明州军给得报酬丰厚,海女们都是苦命女儿,知道挣钱不易,得遇好的东家便也卖力出工。曹岁则带领年轻的海女们做着准备活动,随时替换力竭的老海女。
一个时辰后,趁着天光尚可,曹岁见赵明州无暇他顾,一个猛子扎入了江水之中。
她瞅准了江心中最大一个漩涡所在的方向,双臂滑动,后腿用力一蹬,若鱼鹰入水,江水在她的身后激起白色的浪涌。借着水面折射的天光,曹岁屏息下潜,小心地调整着自己与漩涡的距离。
江中的水旋虽不及海洋中的危险,可若人被水旋攫住,自然的伟力依旧会让人类难逃束缚,哪怕水性再好,也会在不断地旋转中失去平衡,无法再次返回水面,最终窒息而亡。
曹岁年龄虽小,海中潜水的经验却丰富,再加上双眼视力极佳,很快就找到了那片漩涡的中心处。
江底淤泥厚重,淤泥之上又长着密密麻麻的水草,如同女子随风飞扬的长发,却自有一股阴寒逼人之意。愈靠近水旋,视野愈是污浊难辨,身体就像被覆上了黏腻湿滑的膜,让划水都越发费力起来。
虽然身上提前涂抹了鲸油,可随着下潜时间的拉长,刺骨的寒意从毛孔的缝隙中钻入,让曹岁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抽出腰间别着的小斧,斜着砍入水底的石缝中,稳定住身形,一步步向着漩涡深处摸索。
她手脚并用,每一个动作都不敢踩实,单手不断地搅动淤泥,试图看清淤泥下掩藏的东西。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肺内存储的氧气正在急速流失。
正在这时,浓密的水草间似乎有白光一现……
赵明州巡逻完一圈后,就发现原本还呆在岸上的曹岁已经不见了。另有几个年轻海女也已经下了水,赵明州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看向碧波万顷的江面,妄图分辨那个小女孩儿的身影。
“阿姊,你真觉得她有那么大本事?”齐白岳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
“有没有本事暂且不知道”,赵明州悠悠道,转过脸笑着看向齐白岳,“但的确比你乖些。”
齐白岳被赵明州打量得汗毛倒竖,不服气道:“乖有什么用,乖能当饭吃吗?乖能——”
说到一半,方才觉得不对劲:“阿姊,你怎地把我和她相提并论,我可是你亲弟弟!”
其实,这弟弟亲或者不亲,赵明州和齐白岳心里都门儿清。只是齐白岳这边信誓旦旦,赵明州又不忍心戳穿,便弟弟长弟弟短的叫开了,直叫得全天下人都以为齐白岳是赵明州嫡亲的弟弟,却是忽略了二人连姓氏都不相同这一点事实。
“行行行,亲弟弟,行了吧!”赵明州温声敷衍着。
一抹得逞的笑容从齐白岳的唇齿间溢了出来,顺着笑涡蔓延至眼底眉梢,他知道赵明州从来不会真心恼他,哪怕他再不乖,也不会恼他。
突然,“哗啦”一声,一双手猛地刺出水面,手中擎着一块金灿灿的物什,在阳光下亮得刺眼,紧接着是女孩儿憋到力竭的苍白的脸。
“找——找到了!”
这一嗓子,让平静的江面登时炸开了锅。无论是在岸上的赵明州,还是在船上的郑成功,都几乎是在一瞬间朝发出声音的曹岁冲了过去。
齐白岳的动作却不紧不慢,嘴里嘟囔着:“早不找到,晚不找到,偏偏这时候找到……”
赵明州的速度比他快得多,就在他磨蹭的时候几乎已经到了曹岁的身边。见此情景,齐白岳逆反心更盛,恨不得原地坐下,不去凑这个热闹。
这时,视野最外缘的一抹白色攫住了他的目光,齐白岳不由得脚步顿了顿,定睛细看。那抹白色更明显了,从最开始巴掌大小,到如鱼肚般窄长的一条,到最后露出那独特的光光的发髻……
那是——那是一个面朝下浮上水面的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