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南朝, 丽都。
日晦天阴,云墨有雨。
观星台侧,有一八角小亭, 可俯瞰整座都城,晴日看丽都繁华, 夜晚看灯火阑珊,雨天亦可品烟雨朦胧, 别有滋味。
亭内二人对坐,一鬓角微灰,朝服加身,眉拢鼻高, 眼底盈满精光, 一发色全白, 着同色白衫,目敛铅华, 看上去仙风道骨, 纤尘不染,袅袅清茶捧于二人手间, 映衬天地飘渺,更显出尘。
正是南朝权柄最大的两人, 国舅陈知厚, 和国师阎典。
“算算日子, 这几日差不多该出结果了?”
陈知厚微笑看阎国师:“国师弟子众多,唯知野最为机敏,擅体察人心,又算无遗策,特遣团陷在中州, 怎么努力都送不回来的消息,他依然能送到……论调1教人的本事,这天底下,舍国师其谁?”
阎国师指尖摩挲着茶盏:“国舅谬赞。”
陈知厚眸底精光微闪:“这个祝卿安,大约就是国师去年卜运卦,应象之人了。”
阎国师:“我卜到,知野又去试过,想来不会错,若能得此人,将是我南朝之福,只是可惜,萧无咎看的太严……恐怕难了。”
雨水朦胧了亭台楼阁,也让万物难出,栏杆上有一小虫被雨水打湿,努力攀爬也未能移动分毫,不停在方寸间打转,气力渐无。
阎国师托住这只小虫,顺手将其送到亭外石板下,虽仍是方寸之地,却有头顶遮蔽,雨水不侵,可得喘息。
陈知厚感叹:“国师还是这么仁慈。”
“天地哺育万物,人是生灵,它们也是,”阎国师微笑,“五月端阳,人当避午,百虫出,毒虫彰——正当势旺,人力难消。”
陈知厚也笑了:“听闻中州山多林深,寻常人用上一年,都不一定能走遍,知野去了不久,已经排除掉不少山脉,这最后一处……定然错不了,龙脉必在那里,届时只要用法斩断——萧无咎哪里还会有气运?”
阎国师:“龙脉可不好斩,劣徒若有此气运,做到了自然好,若没有……总归有我这个师父在,只要他能找到,我就能助。”
“国师不必担心,知野这般聪慧,利用昌海侯转移萧无咎视线,以隐蔽自己,没条件也能创造出条件,怎会成功不了?”
陈知厚饮了口茶,指尖轻点在桌面:“只是这昌海侯……不大成气候,若是冲的太过,让萧无咎灭了,对我们不太好,要不要去信提醒一下知野,让他收着点?”
阎国师:“昌海侯,蠢货也。自以为守文坛正统,心高气傲,所有人都得给面子,吃点苦也好,折了傲骨,才会明白这天底下,谁才能护得了他。”
既当又立,得陇望蜀的东西,就该被收拾下,知道痛了,才会乖乖归顺。
他看向陈知厚:“国舅放心,我已为此卜过卦,萧无咎不会征伐昌海侯,占领他的封地。”
真的占领,也治理不了,暂时没那精力人手,不划算。萧无咎是个聪明人,还有那个祝卿安在,不会办蠢事。
陈知厚:“所以一切尽在掌握——”
阎国师:“除非昌海侯换人,不再犯蠢——”
二人微笑相敬,以茶代酒,提前庆祝。
“若能得了那祝卿安,就更好了,”陈知厚眼底精光微转,“天命之人,必有无穷好处,只看画像都觉灵气逼人,得天地厚爱,依我看,国师收他做弟子,还不如用他做骨器……弟子养成尚需时间,且人心已有偏好,不一定向着您,可您若得了这滋养,延年益寿……十年二十年的,还怕遇不到下一个好弟子?”
“国舅慎言,天命赐予,岂可轻慢?”阎国师一脸肃正,“上天指定之人,大气运加身,寻常无福无基之人,怕是消受不了。”
陈知厚闻弦知雅意,低下声音:“所以我准备了些童男童女……”
雨声渐大,遮天蔽地,似人低鸣悲泣,无人知晓。
……
中州往东边缘,正值黄昏,夕阳照晚,白子垣正当年少,武功练的好,目力也好,站在树上手搭眼一望,多远都能看到。
哦豁——昌海侯的兵可不老少!
终于要来了!
可是主公没到,他好像不来了……
“拿纸笔来!”
瞅着对方还远,还有时间,白子垣伏在树干上,刷刷刷给中州写信——
义父们,大爹们!不管谁快来吧,再晚兴许就看不到你们最宝贝最关心的干儿子了!我虽然有一点点犯贱,惹到了昌海侯,但主公是真的狗!他竟没来救我!他带着亲兵去别的地方打架了!
我绝不承认这是什么兵法里的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就是嫉妒我之前粘着小安安,就想让我被揍!我好惨啊好惨……
我保证再也不偷你们的酒,早饭……划掉,只偷宿哥的,这条别让宿哥看到……
写完信塞给飞鸽,他笔一扔:“来吧崽子们,随我冲——冲?”
还没从树上跳下来,他就发现黄昏夕阳下,出现了一个人,老头,离他不近,离昌海侯冲过来的兵也远,就这么当当正正,卡在两边地界的分割线,属于中州这一边,慢悠悠骑着驴,腰间挂着一小壶雄黄酒,腕间系着五彩绳,驴身上……还搭着粽子?
哦也对,端午节了,是该去毒虫,吃粽子……个屁!这里是战场啊!老爷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再仔细看,还是认识的人,公孙文康!
白子垣都懵了,老爷子好好的地方不呆,怎么跑这来了?上回不是说一个多月后……哦,好像是差不多到日子了,那您直接去侯府啊,来这要命的地方做什么,这刀剑无眼的,要是有个好歹,他怎么跟主公交代!
完了蛋了,今天打架任务加倍,不仅得赢,还得保护老头!
“啧,麻烦。”
白子垣眼底迅速思考,先前的战术明显不合适了,他得再多想几个。
公孙文康当然没有想不开,的确是日子到了,他要投主公萧无咎,可近来定城各种热闹如火如荼,又是比赛得百金,又是修路修房大计划,他看着心痒痒,天天在家捶胸顿足,只恨时不与我,没能亲自掺一脚!这要是让他来办,他定能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年轻人都这么有想法,有能力,中州之兴,指日可待啊!
自己绝对不能输!
人是老了,心却没老,公孙文康觉得就这么去侯府,一张老脸有点挂不住,怎么也得立点功吧?
正好昔年避世,各种人情来往没少,也算交友广阔,耳聪目明,听到昌海侯搞的事,心念一起,他骑个毛驴就溜达过来了。
女儿和外孙女担心他,给他带了雄黄酒,编了五彩绳,老伴怕他饿,连粽子都给他揣上了,说相聚过节什么的就算了,一家人在一块的日子太久了,天天都聚,过节反而没那么重要,让他随便出去闯去,闯了祸……反正自己背,家里都是女眷,也帮不上。
总之,公孙文康正好在合适的时机,到了合适的地点,一切都准准的,那么合心意。
他没看到白子垣,他根本就没往中州这边林子里看,有兵最好,没兵也没关系,至于昌海侯这边大几千前锋军踏出来的滚滚烟尘,他更没放在眼里,不惧不畏,不疾不徐,找到片软和的草,下了驴,盘膝一坐——
等着对面前锋军如拍岸浪潮般卷到面前。
马嘶长鸣,兵戈阵阵,卷出来的风浪翻起衣角,捋直鬓发,哪怕下一刻马蹄就要踏来,公孙文康仍淡定不动,稳坐如松,赌这群人不敢。
昌海侯的前锋军还真不敢。
自家主公立世之本是什么?是大义,是风骨,是仁义礼智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随意伤害老者性命,若被有心人拿来攻击……可如何是好!
“吁——”
前锋将勒住马,被强行打断节奏,非常不悦,语气中很难不透怒火:“前方何人,可知阵前相拦是何罪责!速速离开,否则刀剑无眼——”
公孙文康都没等他说完,淡淡扫了他一眼:“吾乃公孙文康,叫你们昌海侯来。”
’公孙文康‘四个字一出现,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无它,实在是这个名字太响亮,太具影响力,轻忽不得。
前锋将难以置信,第一次正眼看这个盘膝坐在对面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五十多岁,未至花甲,头发白了一半,但精气神十足,腰正脊直,眉骨支棱,眼底睿智,通身的气派,非大贤大能不会有,肯定不是装的。
“怎么,派兵来犯,他自己却未在队伍里,不敢出来?”
“区区小事,何需劳烦主公?”前锋将眯眼,“老先生再野多年,不知近况,还是莫要随意卷进战局的好。”
公孙文康慢悠悠:“大家各为其主,无需赘言,老夫且问你们——何故犯我中州?”
各为其主……这老头竟然已经投了萧无咎!
前锋将一边心内震撼,一边谨慎缓言:“老先生想是误会了,我们主公非是来犯,而是有一女奴逃在定城,我们主公心慈,未有逼迫,给她时间慢慢思虑,谁知她竟胆大如此,十年未归!一个女子而已,我们主公本也没想与她计较,可那女奴的父亲已然年迈,近日身体更为不好,病榻流连间时时唤女小名,我们主公实是不忍,这才想办法寻中州侯,请他行个方便,可中州侯久久未有回音,那女奴父亲身体又实在等不得,我们主公怜其一片父母心,只得出此下法,替他往中州寻上一寻——”
“一派胡言!”
公孙文康冷嗤:“什么叫’一个女子,不与计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昌海侯但凡读过圣贤书,就该懂为民讨公道,自己封地子民走失十年,他竟不闻不问,当的什么主公?当初既没上心,而今就莫揭自短,腆着脸揭了,也可自辩一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何故不重视,不派正使,不亲自点兵,不大军压阵昭告天下来征,而是藏头露面不出现,让尔等为他冲杀?他也知自己心虚么!”
“不能为南朝护住自己封地子民,是为不忠;眼睁睁看别人父女分离十年,至老不养,幼无依,违背前昌海侯临终训话,是为不孝;别有用心引起征伐,以公谋私,是为不仁;不顾惜尔等性命名声,让你们打必败之仗,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竟还有脸霸昌海侯之位,简直厚颜无耻!”
“无能之人德不配位,不若早早换了,也让百姓少受些苦!”
前锋将脑门青筋直跳:“你这老贼,安敢辱骂我家主公,看我不杀了——”
“你来!”
公孙文康梗着脖子,目光如炬:“我公孙文康就在这里,要杀要剐随意!昌海侯竖子无状,天下可讨,老夫寥寥残躯,怕是阻不住,但尔等想进中州,辱我主公,且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好刚的老头!
白子垣在后面看的直搓手,兴奋极了,还是文化人骂街有意思,明明没什么脏字,却骂的可脏,还能一直骂,话题特别懂展开,从眼前的账翻到以前旧账,从封地到昌海侯家族……
这老头哪来的消息?连昌海侯家的底都要倒出来了,接着说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他父亲和儿媳扒灰……那岂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是他兄弟?
唉呀爷爷您停什么,展开细说啊,那前锋将不敢动你,你让大家伙一起跟着乐呵乐呵呗!
不管别人怎么想,白子垣是真乐,老头好啊,老头妙,你看公孙文康这么一坐,这么一骂,把对方搞的急赤白脸,想骂回来吧不会,想拉又怕老头身子骨太脆,万一不小心弄死了怎么办?
可不就让人家老头继续碰瓷,一直骂街?
关键骂的这些东西也太要命了,这可都是朴实的不行的大实话,四周旷野,所有人都听到了,被传出去怎么办……
开玩笑,这种时候嘴怎么可能严?必然要保证吹遍天下所有的茶楼说书馆,叫大家一起来看昌海侯的热闹啊!
白子垣眼睛亮晶晶,打不打架都不重要了,今天这八卦必须得好好听!
老头你等着——
我小白今天就是上天入地,必护你周全!
你把他们的脸全撕了,让他们师出无名,自此难以面对天下人,我把他们的兵灭了,让他们知道自己斤两,不敢来犯,今天咱们爷俩一起,让这一仗大获全胜!
没主公又怎么样,咱们不靠他!
白子垣距离定城有点远,比城外山脉远多了,可谁叫他用的是飞鸽呢,速度奇快,天黑之时,翟以朝和谢盘宽就收到了他那几封书写要多潦草有多潦草的信。
他们并没有理会白子垣,只是立刻礼数周到,极尽关怀的派出一支兵,专门去迎公孙文康老爷子,保证将人细致周到,舒舒服服迎回来……
回完信,二人对视,有同样的隐忧。
翟以朝:“天这么黑了……”
谢盘宽:“小可爱还没回来。”
出城亲兵有传令机制,他们知道祝卿安跟随萧无咎出了城,到山边二人分开,祝卿安没再跟着萧无咎。
他们并不担心萧无咎,没什么好担心,一个小城,一点小事,要是主公这么拉,处理不好还要外援,那中州也别想什么未来了,现在干脆躺平算了,关键是祝卿安……
他此前从未来过中州,对周遭环境并不熟悉,身边亲兵只有一支,虽这些亲卫都是身经百炼,是萧无咎身边最精最得用的兵,但……万一呢?
中州是很好,可再好的地方,也有老鼠洞,晚上做贼的,别有用心的……更何况祝卿安什么身份!那是让外边所有人都流口水的天命命师!
太阳下山这么久了都没回来,新的传令兵也没来,去哪了?
谢盘宽想起不久前得到的消息:“萧季纶,出城了。”
翟以朝摸下巴:“你的意思是他们会会上?”
“也不一定,”谢盘宽蹙眉,“不能轻忽。”
萧季纶一直和祝卿安不对付,这要是有机会……
“我出去看看。”谢盘宽转身拿兵器。
翟以朝:“还是我去,你这旧伤才复发过。”
“这里有吴宿,”谢盘宽没答应,“我与你同去,两个方向包抄,尽快找到,哪边有异动,立刻放响箭支会!”
“如此也好。”
……
祝卿安真不是故意的,是小老虎的锅。
下山之时,已近黄昏,他往山里走,用了三个多时辰,往外走要快些,原本一切也很顺利。
他还抱着小老虎,小白虎是个爱干净的,不太脏,他今天走一天路,汗出了几身,也不比人家干净,要熏互相熏,谁也别埋汰谁,关键是路上饿了……
小白虎嗷呜嗷呜的好不可怜。
他问过峦松,山脚等候的哨兵没发信号,意思是萧无咎还没回来,而自己行踪早先也已告知过城里侯府里的人,行程并没有改变,只是会晚一丢丢而已……那没必要浪费亲兵力气,再通知一遍了?
他加班吃了个晚饭。
就地休息,让亲兵们也休息,然后体力好的帮忙抓点猎物……篝火烤肉吃!
小老虎见了肉那叫一个走不动道,馋的口水直流,却不去动,非等祝卿安喂它。
祝卿安伺候完虎大爷,洗洗手,刚好烤肉好了,吃的这叫一个喷香,小老虎吃饱了,跑过来蹭他,对他手里的烤肉也很感兴趣,还暗搓搓抢了一块……竟也爱吃。
都折腾完了准备回城,时间就晚了。
祝卿安是真没想作妖,奈何没走多久,小老虎不走了,爪子按地,撅着屁股,不但自己不走,还叨着他裤角,也不让他走。
祝卿安低眸看小老虎。
白虎,西方属金,利征伐……这边会出事?
他想了想,指了指西方,都过去,藏起来,咱们等一等。
戌时中,夜风冷,阴气盛。
一个红红白白的队伍,缓缓走了过来 。
红色是办喜事,白色是办丧事,红白相间……那就是给死人办喜事了,这是谁家在结阴婚?
祝卿安大为意外,没想到今日要见证这个,也有点没想到,会看到眼熟的人
队伍正前方那个男人,不是萧季纶是谁?
有什么没想到的,原本就该是他啊……先前的天地否卦,小人怎么可能不动?
不对,等等,祝卿安盯着前方,看到这支队伍在一处停下,扒拉开一片浮土,移开木板……这是连坟都挖好了?
坟好,就是要移棺,那棺材……
队伍中间抬着的,不是棺材是什么!
离棺材不远,是一顶红轿,风吹帘动,隐隐可见里面有一女子身形,穿着红衣,披着盖头,但明显不省人事,双手被反绑在背后。
再一看那挖出来大坑……这是要合葬?活埋?
“快快!动作都快点!”萧季纶急的很,“先生说了,我儿命苦,今夜移坟合棺,让他亲眼瞧瞧亲娘子的样子,明日寅时正逢吉时,届时烧帖礼成,所有气运都是他的了,我这一支同享!”
坑已挖好,就剩最后整理,姑娘眼看着就要和棺材一起被放进去……
祝卿安冷了脸:“萧大人好高的雅兴,夜半三更,给自己挖坟来了?”
“什么给自己挖——谁在那里!”
萧季纶一个眼色,立刻有人举起火把,朝这边照亮。
那是一颗年纪很大的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最下方伸出去的枝桠比一棵小树都粗,祝卿安支着一条腿,稳稳坐在那里,背倚树干,空间还很富裕,树影随风轻动,好一个灵动飘逸少年。
连吃饱了的小老虎都气势十足,稳稳站在他身侧,爪子扒着树皮,小奶牙挤出来做威胁状——
“吼!”
第42章
哪儿来的小老虎?屁大点的崽子, 也敢冲他吼?
萧季纶森寒视线掠过小白虎,盯向祝卿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坐树上,藏头露尾, 一副等人的样子……是在等他?
“谁同你说我在这的?”
萧季纶很难不阴谋论,是不是自己的队伍里出了叛徒, 还是命师又不靠谱了,算前算后没算出这个?
祝卿安低头揉了下小白虎的圆脑瓜:“喏, 它说的。”
“吼!”
小白虎呲着小奶牙,试图表达威猛强霸气势。
“少跟我装蒜……”
萧季纶谨慎打量四周,没看到别人,但在树下, 看到隐隐几道身影, 内着轻甲, 气息如渊,若非主动露出, 轻易不会被人察觉……竟然是萧无咎的鹰卫。
也对, 萧无咎这么宝贝祝卿安,怎么可能不派人在他身边保护?可派这支亲卫, 是不是大材小用了些?
鹰卫中人,皆是萧无咎亲自训练, 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人多列队配合更是默契, 最佳战绩曾以少胜多,打败人数为他们百倍的敌人。
可再厉害又如何,自己带的人更多,若在这里,不声不响把所有人都弄死, 再打扫干净……事后萧无咎知道了又怎样?木已成舟,什么都挽回不了。
当然,他如果要做,定有办法圆缓,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治理定城这么多年?
“……虽不知你是怎么发现,又怎么偷偷提前到这里来蹲我的,但树上终归危险,不若下来,近前聊聊?”
萧季纶一边慢条斯理套着话,一边示意自己的人快速检视周边……
祝卿安拍胸口:“萧大人别这样,你这么关心我,我有点害怕。”
“那我命人扶你一把?”萧季纶了很快得到了心腹响应,人不多,可行。
他面上不显,心下更稳。
祝卿安:“还是别了,这里还行,不如你身边危险。”
“我劝你别给脸不要脸!”萧季纶突然暴喝一声,没吓着祝卿安,旁边挖坟的人却停了,他只得暂时停下,恼怒回头,“停下干什么,都给我挖!”
祝卿安:……
“别那么凶嘛,大晚上的,大家伙也不容易不是?”
萧季纶阴着眼看他:“若我没记错,你我无冤无仇——对吧?”
祝卿安想了想,点头:“原本是的。”
“所以何苦呢?”萧季纶语重心长,“你今夜莫多管闲事,顾自夜游快活,全当没看到过我,我也记你的情,大家此后互不影响,你在我侄儿身边好好做事,我也承诺不再算计你拿捏你……不是很好?”
“恐怕不行,”祝卿安指了指远处红轿,“那还有条人命呢。”
风吹开轿帘,时间很短,他还是快速看了眼女子面相,面色尚红润,命宫色泽不好,有小灾,但没有死相,现在的状态应该是暂时晕了过去,并无生命危险,可若没人管,就不一定了。
“我看她与萧大人也无冤无仇,萧大人又何必呢?你今日放过她,让我带她悄悄回城,我就不告诉她今夜发生的事,也不让她去官衙告你,如何?”
“原来是为了这个女人。”萧季纶并不认为祝卿安见过这个女子,给大儿子结阴婚准备的对象,他查的明明白白,这些天也一直在监视,如果祝卿安见过,他不可能不知道,但祝卿安点名要这个女人——
“看来你是瞧出来了?”
萧季纶更为得意,更加确定这个人选不能变:“怎样,她面相如何,是不是显贵非常?听闻她祖上风水极好,她这个面相,刚好吃到了风水,利夫家,助夫贵,只要得了她,我这一支……”
祝卿安的确看出来小姑娘面相不错,脸圆温柔性子包容,鼻高有夫贵之相,的确是个有福气的,只是今年比较倒霉。
也是,碰到这种事,谁不倒霉?可若她吃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风水,就未必了。
“我劝萧大人赶紧把那个骗子抓住,不然强行制造杀孽,毁了自家运程,可就来不及了。”
“不可能!”萧季纶眯眼,他的命师不可能骗他,祝卿安会这么说,必然有目的,他又懂了,“你才是想骗我吧?我放弃了她,刚好你带走? ”
“呵,枉我以为你对我那侄儿有多情比金坚,没想到你只想给他戴绿帽!”
“吼!”
小老虎不满他的语气,和指过来的手指,爪子扒拉树干都不够了,还想跳下去咬他。
“乖了,”祝卿安安抚小老虎,“咱不跟傻子计较。”
萧季纶:“怕什么怕,一只虎崽子,还能咬你们怎的?都给我挖,不准停!”
祝卿安冷了脸:“我再问一句,今日之事,萧大人停还是不停?”
萧季纶冷嗤:“停或不停,你都管不了。”
“好,那我就问问别人——”
祝卿安站起来,就着底下火光,迅速掠看能看到的人面相,很快指出一个——
“那位兄弟,眼角有痣的那个,对,说的就是你,别挖坟了,你这面相夫妻宫恶痣侵入,本就是感情不稳的象,不注意,夫妻关系很难好,我问你,你干这些丧良心的事,可有跟妻子商量过?”
挖坟的人一脸愕然,看了过来。
他没说话,没关系,祝卿安看的出来,这一给正脸看得更清楚:“你是不是总以为妻子跟你吵架,是因为你没本事,挣的银子少?其实不是,她只是总在担忧你,希望你心正念正,做点堂堂正正的事,你若想跟你妻子继续过下去,听我的,都改了,别挖坟了,找点正经行当,钱不多也没关系,她也不会离开你,我看你嘴型生的不错,不若去牙行试试,做个租卖房子的中人如何?”
“当然你若觉得我说的不对,就是想来钱快,非要多接这种活,那今年腊月之前,你妻子必同你合离,而你这命数,不会再有下一个妻子了。”
这人愣住,当真扔了镐,不敢挖了。
他挣钱为了什么,是过好日子啊,妻子生的好看,也爱干净爱美,他以为要满足妻子富足一点的生活她才能开心,如果妻子并不喜欢,不愿意他如此,这样下去还会合离,那他干这个做什么?
祝卿安又指出一个:“还有你,你妻子怀孕了吧,干这种阴私事,不怕有业报?”
“……你就更可惜了,你妹妹原本有桩好姻缘,近日就能说定,结果你干这个,眼看就要破,皆因你沾了这些因果,全家都要倒霉,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也放手?不然未来还能沾上你妹夫的光,有富贵一场……”
“还有你,身在——”
祝卿安陡然顿住,这个好像不能说?
这人的面相太忠,神太正,气也清,而且好像就在刚刚,和一个这边的亲兵眉来眼去了?
这是自己人啊!
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
祝卿安轻咳两声:“你身在险崖,当更多留意自身,我觉得你跟萧大人干,不如跟主公干,未来有光,前程远大。”
他不只点出这一个,还一连点了好几个,以各种角度,道出他们的生平,分析他们的性格,明示或暗示他们,跟着萧无咎才有真正的前途。
最后,还直接扬声:“还有谁想算命?直接把八字报与我,我现在就给你们批!”
萧季纶怒不可遏,竟然把算命摊子摆到这儿来了?
竟然敢当着他的面,策反他的人!
祝卿安直接以行动告诉他,不止呢,他不但敢策反他的人,还敢策反他本人:“不是我说,萧大人这面相,福薄寡恩,下巴尖削,没什么耐劲,也注定晚来无运,无子送终——不若好好对待主公,珍惜当下,殷切关怀,或许他到时还能帮你摔盆打幡,不至太过凄凉。”
“你放屁!我有儿子,怎么可能无子送终!”萧季纶急了。
祝卿安下巴指了指那棺材:“你儿子这不是……”
“我家里还有一个呢! ”萧季纶根本听不得这话,“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正好此时有人响应祝卿安,直接报了八字:“小先生看看我!”
祝卿安也不含糊,直接给他批了:“……少年英才,无奈蹉跎,七岁失怙,十岁失恃,有志难伸……你本是千里马,奈何未遇良主,你是不是没见过中州侯?正好今日是机会,你要不要试试?”
这人一怔:“我的确一直在定城,侯爷常年戍边,从未得缘面见……”
萧季纶急了:“你他娘敢——”
这是他最看好的护卫,他故意压着,有意磨一磨性子,好方便以后使唤,怎么可以被哄了去!
祝卿安却突然阻了他的话:“要起风了,有落石之险,你且往左后退三步!”
那人根本没听清是什么意思,只是下意识照着祝卿安的话做,两息之后,也不用懂了,总之听小先生的就行!
这是一处山坳,山间大石被风雨侵蚀,数十年也没动过,他算是熟悉山间,并不觉得有险,哪知今日还真有点邪乎,风一吹,它竟然晃动了两下,像是日积月累的伤痕终于承托不住,滚了下来!
他若不后退这三步,这石头必然砸到他,死不死不一定,伤却是一定的。
很难说这是巧合,小先生确有真本事!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祝卿安的眼神不只是敬畏了,还有狂热,感觉好像只要相信他,跟着他的话做,想要的都能得到,不想要的都能避开!
萧季纶怎么可能让祝卿安被捧到这种位置,他的人全部都不听话了,今夜不合葬,明晨无法成礼,他这一脉的风水怎么能护住!
“不过妖言惑众,骗术高明而已!祝卿安是萧无咎的人,如今我掌控定城,祝卿安有私心,替他清查我的人,知道你们的底细有什么奇怪?他这是在故意蛊惑人心,骗你们帮他,你们现在为他所诓骗,明日就会因他命丧它地,你们的家人还在等你们,为他去死,值得么!”
萧季纶不想祝卿安再说话:“来人——张弓!我便要让你们看看,他到底是人还是神仙,流下的是鲜红的血,还是天上的甘霖雨露!”
他的人立刻行动,祝卿安这边的亲兵自也不会再隐藏,所有人出列,迅速整队防御,很快交上了手。
萧季纶咬牙:“他竟然把整支鹰卫都给了你!”
鹰卫?
祝卿安不懂,萧无咎也没有告诉他,但能让这位叔叔这么生气,肯定是非常厉害的亲兵。
他在想,今夜阻了萧季纶搞事,怎么都能算是立了点功,跟着自己也没那么埋没……
“峦松?你怎么不上前?”
祝卿安看着这个他用的很顺手的亲兵,听说阵前杀敌以人头记功,前方交战这么激烈,这孩子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峦松人如其名,腰劲如松,手执兵器,警戒力度未放松半分:“我保护先生。”
祝卿安:……
他其实不是很需要保护,但他不懂鹰卫如何调动安排,贸然下令,怕是会拖后腿,干脆不理会:“你固自斟酌,以大家安全为先。”
两边就这么撞上开打,情况激烈,刀光剑影。
差不多挖好的坟那边没人了,也没人闹腾棺材。
萧季纶这边,因为是大儿子的棺材,手下们都知道,不敢造次,祝卿安这边的鹰卫,对主公之事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棺材里那位是个什么情况,给予充足的尊重,不欲去打扰。
遂一边刀光剑影,一边岁月静好。
但别的就那没么讲究了,有个鹰卫潜着夜色,悄悄跃到红轿边,将那被绑缚的姑娘背到了这边大树下,只来得及解开绳子,让人姑娘舒服点,来不及做别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能醒,也无法确定,遂她还是晕着,但总归是安全了,不会被活埋。
“祝、卿、安!”
萧季纶咬牙切齿,今日之事至此,不可能善了!
“在呢!”祝卿安举手,“萧大人叫我小祝就好,不用非得给我请安。”
萧季纶:……
他今日带的人多,可鹰卫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团队配合效果更是加倍,鹰卫们现在顾忌保护身后人,稍稍有些僵持,久了,他必不敌。
“箭来——”
萧季纶单手接了箭,亲自张弓,直直冲着祝卿安,瞄准。
夜色晦暗,有星无月,光线不佳,但底下火把不少,能看清!
祝卿安站在树上,知道自己成了靶子:“这一箭的后果——我劝萧大人想清楚。”
顺便掐算了一下,这箭必不中。
既然射不着,那他也就没有必要躲了,负手站在树上,更加气势无两,衣角无风自动,再帅也没有了!
“吼!”
小老虎也站起来,爪子都快把那块树皮扒拉下来了,脑门没王字,也要撑出百兽之王的气势。
萧季纶眯眼:“你活着,我或许承担不了,你死了,万事皆休!”
指尖一松,箭矢射出,如暗夜流星,锋利凶悍!
这个瞬间,祝卿安有些不理解,不对劲啊,这箭必不中的,怎么射这么直,直直冲着他的心脏?
箭飞的速度非常快,他只来得及看这一眼,想这瞬间,完全来不及躲。
“咻——”
下一刻,更为冷戾的破空声响,又一支箭从斜侧方而来,似闪电划破夜空,转瞬即至,直接射中这只箭身,将其击碎!
随着这支箭,远处传来马蹄声,有人奔袭而至,黑马矫健,快如光影,卷着滚滚烟尘,很快将至眼前,是萧无咎!
“你回来了!”
祝卿安简直不要太惊喜,不愧是主公,回来的这么及时!
小老虎无差别攻击,冲着萧季纶吼完,又冲着萧无咎吼:“吼!”
仍然是小牙呲着,奶凶奶凶。
祝卿安悄悄往侧一步,遮住了它。
不能怪它,人家还小,认不得人,不知道这是自己人。
小老虎还以为这次的敌人尤其厉害,祝卿安在试图保护它,这还得了?它才不是什么没用的小老虎!它直接从祝卿安小腿间挤出去,继续威胁——
“吼!”
祝卿安这下没挡住,他也没法挡,树上不比平地,他脚底一滑,直直往下跌去——
“祝、卿、安!”
萧无咎催马再快,疾如电光,瞬间奔到眼前,大手一伸,将祝卿安抄到了怀里。
马冲的太快,根本停不下来,冲出去很多,绕了一大圈回来,才放慢脚步,慢悠悠踱着,姿态睥睨,要多傲气有多傲气,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所过之处,一片寂静。
这一幕发生的非常快,眨眼间形势陡变。
远处,谢盘宽默默收起兵器:“……我们好像干了一件蠢事。”
翟以朝也收起来长刀:“……这一趟就不该来!”
第43章
萧无咎的到来, 迅速平息了局面。
鹰卫是他的亲兵,自然听他的,他带走的兵, 也未落后多远,他的马在这里骄傲踱步时, 人就跟上来了,至于那些不是他的人……也得听他的。
他本人在中州, 就是一面旗帜,所过之处,人心归拢。
他将祝卿安拢在怀里,看向萧季纶:“夜半三更……叔叔这是在干什么?”
“自然是替你管教你的人!”萧季纶指着祝卿安, “目无长辈, 不敬尊长, 滥用鹰卫,打我们中州自己人, 如此恶行, 你还要纵容么!”
祝卿安被萧无咎抱在马上,非常不舒服, 马鞍硌得慌,地方又窄小, 根本坐不下两个人, 可这么多人面前, 他又不好不给萧无咎面子,只能用小动作,轻轻掐了掐萧无咎手臂内侧,意思很明显:放我下去。
萧无咎却根本没理,还大手拍了一下他的背, 示意他乖一点。
祝卿安:……
不只是坐的不舒服,硌的慌,这男人身上味道也很冲啊!一天之内奔波这么远,明显还跟人打了架,虽然穿的是轻甲,出了汗也会闷,会有味道,当然自己也爬了山出了汗,谁也别嫌弃谁,可萧无咎身上有血腥味啊!很冲的那种血腥味,加上尘土再混汗味……
祝卿安觉得没干呕,都已经是出于对这个主公的尊敬。
更重要的是……
“嗷呜——”
小老虎都快哭了好么!
就好像新认的,唯一的天下第一好的朋友被抢走了,它现在爪子扒拉着树往下蹿,像是要咬死萧无咎!
……虽然一定咬不到,它那个头那嫩爪子也伤不了萧无咎,但萧无咎能伤它啊!反的一巴掌拍过去怎么办!他还没介绍他们认识呢!
可萧无咎不放手,他只能眼色示意站在树下的峦松,让他截住小小老虎,他稍后再亲自安抚。
“你怎么说?”
“嗯?”一个愣神,他错过了萧无咎的话。
萧无咎低眸看他:“萧大人指责你,你怎么说?”
“哦,这个,倒打一耙么,恶人最擅长了,”祝卿安一脸’我懂‘,手指指向另一个方向,“侯爷要不要看看周围?”
挖出来的大坑,你堂兄的棺材,被救下却还未清醒的姑娘……可都在呢。
萧无咎立刻领会:“这是在结阴亲?”
“何止哦,萧大人准备活埋人小姑娘呢,跟你堂兄的棺材一起放进土里,” 祝卿安慢条斯理,“他还说这姑娘面相好,大富大贵,利夫家,吃到了自己祖上风水,刚好可以借来一用,利他萧氏此脉,将来好对侯爷你取而代之——”
萧季纶大怒:“你放肆!”
“萧大人说他放肆,这些就不放肆了?”
谢盘宽看出萧无咎面上倦色,不想大半夜的耗在这种事上,干脆利落走出,将手中整理好的单子展开,长长一卷,纸头都耷拉到地上了,单子还没露完——
“藏了这么多东西,萧大人准备何时交割?”
“你怎么……”萧季纶面色大骇,这些东西,谢盘宽怎么找出来的!
翟以朝也慢条斯里走过来:“不止这些,萧大人好像还蓄养私兵了呢。”
萧季纶发现,今夜是真的无法善了,他不明白只是给儿子做一桩阴婚,怎么就这么不顺:“我养了又如何,没有我劳心劳力操持,哪有定城的今日!你们所看到的所有定城繁华,全是我的功劳!”
现场一静。
也是奇了,见过脸大的,没见过脸这么大的。
翟以朝都气笑了:“你的功劳?你把主公放到了哪里?”
萧季纶磨牙:“他只知在边关打仗,哪里懂后方的辛劳!你们打胜仗时,城中百姓也变得骄横,仿佛天大地大他们最大,到处惹事,还在外面招惹其它封地之人,若不是我安抚治理,别人趁机来攻,城早就没了!你们打败仗时,人心惶惶,说你们死了的流言不知凡几,一时间流民无数,逃向它处,暗中危机四伏,试图攻城的哪哪都有,若不是我组兵镇守,中州早就亡了!”
“你们前线紧张,要粮,要银,要人,要后方安稳,可这些事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么!城里百姓要过活,家长里短,官司不断,还有战死的抚恤,人丁的摊派,处处繁琐,日日繁琐,谁又来帮过忙!”
翟以朝差点气笑:“我记得主公没伸手要过几次银粮,若是要过——你能藏这么多?”
中州军是天下所有军队里,最自给自足的兵了,守城将里,谁能有他萧季纶轻松!
萧季纶:“我那也是为了中州!”
“为了中州,把这些藏在你家庄子上?”翟以朝指着那长长单子,目光逼视,“为了中州,重用你那小舅子,什么处处繁琐,日日繁琐,他趁机拿了多少民脂民膏,你心里可有数?”
“定城无危,你竟敢说是你的功劳?若非主公镇着,若非主公兵法如神,该顾到的都顾到,数次解定城之围,哪有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的机会?”
“还说百姓惶惶,我中州百姓,是最有主心骨的!”
“那也是我的主心骨!他们认的都是我,是事事亲力亲为,年年月月日日都能见到的主城官,是我萧季纶!”萧季纶瞪着他,“中州百姓认的是我,若有一天知道我没了,他们必反!”
翟以朝不说话,萧季纶还以吓到了他,转向萧无咎:“定城百姓只知我萧季纶,不知你萧无咎,他们都爱戴我,没了我,必反!你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翟以朝终于笑出了声:“噗——哈哈哈哈宽宽,你快听听,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竟说中州百姓爱戴的是他,他没了,百姓们要反了主公!”
谢盘宽也很难忍住:“爱戴你哪里?年纪大,还是懒散没能力?还是你那不学无术,怨声载道,死了大快人心的小舅子?”
萧季纶一噎:“我知道他干了不少坏事,可他已经死了,死者为大,何故羞辱!”
他还迅速给自己找到了例子:“人无完人!天下之大,谁能说自己半点缺点没有?就如昌海侯,标榜仁义礼智信,不也做错过事,下过罪己书?可那又如何,他仍然是昌海侯,昌海百姓仍然离不了他!”
在场几乎所有人听到萧季纶论调,都绷不住表情,恨不得自己上去骂一顿,唯有萧无咎,神色始终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待四周寂静,他看向萧季纶:“你觉得定城繁华安平,是你的功劳。”
萧季纶哼了一声:“你也不算没用,至少帮忙打了些胜仗。”
萧无咎:“定城百姓皆爱戴你,唯你独尊。”
萧季纶:“至少在他们心中,我比你重要!定城可以没你萧无咎,却不能没我萧季纶!”
“如此,”萧无咎眉眼淡淡,“叔叔便先卸下一切,亲眼看着吧。”
他下巴微抬,立刻有亲兵出来,扒了萧季纶衣裳,给他换上一身粗布衣,取了他腰间印信,同时给他贴上一张假面……连喉结都没忘记处理。
“你要干什么!”萧季纶发现说话声音都变了,不仅自己陌生,走出去定也没人能认出他来。
萧无咎:“此面具经特殊手法糅制,期限内不溶于水,不解于油,任何方法都洗不去,露不出破绽。”
萧季纶惊恐:“你……你狼子野心,竟然想用这种方法……”
“不会太久,五日,”萧无咎看着他,“五日之后,面具遇水,自然脱落,这五日,叔叔便在城内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吧,没有身份,没人认的出你,你哪里都去不得,说什么都没用,你且用心感受感受——百姓们的爱戴。”
“至于堂兄……”
萧无咎看向那口棺材:“我会亲自重新为他安葬,叔叔不必担心。”
萧季纶恨恨盯着谢盘宽手里那枚印信,那可是管理定城的大印!掌印者,可调配定城一切,他还猜好侄儿什么时候跟他摊牌,没想到这样直接交接了!
还有这卷文书……他们到底怎么查清的这么多,萧无咎跟谁学了这么多心眼,如此卑鄙!
可眼下好像也干不了别的……
“行,就让你看看没我的定城什么样子,百姓们没了我,一定会疯狂寻找,悲痛大哭!你等着被声讨吧!”
萧季纶非常自信,毕竟他生在定城,长在定城,这么多年始终未曾离开,每一寸土地都亲自用脚丈量,往常和百姓的关系都不错,必然会有人替他鸣不平,会有人理解他,愿意保护他,会有人站在他这一边!
然而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在定城城衙,每天都会去处理公务的,最大的议事厅前,从半夜就开始蹲守,一直等到晨光天亮,日正中天……竟然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在,是告假了还是身体不舒服,一个都没有。
轮值的守卫没有认出他,哪怕他昨日还拍着这个年轻人肩膀,鼓励他好好做事,未来可期;上茶水的小管事不但没问他,没多久还非常开心的走了出来,好像非常高兴,今天终于能放个假;连正经请章,处理公务的从属也没问他一句,反正只要章盖到了,不管谁盖的都没关系,只要接下来的事务能顺利开展,不被追责就行……
没有一个人惊讶,为什么今日厅内拿着印章,处理事情的变成了谢盘宽,而不是他萧季纶。
连家里也没打发个人过来问一下,好像他这样杳无音信也没关系,反正他平时就三天两头忙,不一定回家。
没了他,定城照样繁华安平,每天那么多琐事,仍然能有条不紊处理,不一定非得他亲自来。
这怎么可能呢……
萧季纶咬着指甲,根本想不通,这么多年,他在定城劳心劳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就没一个人记得他呢!凭什么!
是他……错了么?
他甚至想自己提起他的名字,问一问路边人,你们到底有没有心,可还不等他做好心理准备,侯府突然发出最新指令——清查阴婚链条。
说是此事损阴德,关民生,中州不允此事,查出绝不姑息!
百姓们再次热闹起来,各种议论,有态度坚决的,也有慌张不安的。
萧季纶心想,萧无咎终于做了个烂决定,这种事怎么好拿到明面上查?尤其不应该引动百姓情绪,就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过多发散。
百姓愚昧,这种事怎么可能避的了?
结果发现,他又想错了。
狗没咬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慷别人之慨的时候总是大方的,觉得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是忍不了,立刻有苦主举报,迅速牵出一条链条,揪出几个二道贩子,专门从事介绍这种活儿的。
苦主咒骂,路人帮腔,尤其自家或亲戚里有姑娘遭了罪的,直接丢臭鸡蛋过去,把人骂的狗血淋头。
“……别人地下的儿子可怜,我家闺女就不可怜?凭什么活着的时候受苦,死了还要遭罪,没有任何人来同我商量,直接偷偷挖了坟偷了尸骨去啊……我可怜的闺女……”
“偷了这么久都没发现,可见你们也不是真心疼爱闺女的!我替你闺女找了人家,让她地下有伴,不再孤苦,你该感谢我!”被丢臭鸡蛋的人竟然也气了,还敢反驳。
“我谢你姥姥个腿!老子杀了你——”
“她家女儿没了,可我家女儿是活的啊!凭什么大好年华,要被死人糟蹋!我就说明明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那么大一大场,说亲也不顺利,原来是你们这些狗东西造的孽!”
“世道艰难,我们也是找不到饭吃,实在没法子,命师说了,只是让你女儿倒点霉而已,又死不了,有什么关系!”
“呸你个天杀的狗东西,一辈子吃不上两个菜的玩意儿!敢起这种心思,就不是好东西!我看侯爷此举甚好,这种事就该杜绝,谁敢生事拦着,我老头第一个跟他过不去! ”
“还有那些倒了霉的姑娘……是不是找小先生帮忙看看,解一下这个灾?”
“对对应该的,世道多艰,人们活着都那样难,那么委屈,少有尊严,死了……总得入土为安,得个安宁吧?”
“你们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觉得不是自己的事,不用掺和,蔫知下一个被看热闹的,不是你们?你现在不帮别人,下次你们遇到事,谁来帮你?”
很快,市井舆论朝同一个方向发展,大家意见竟出奇相似,连流民都跟百姓们抱成一团,没一个人闹事。
而最近因修房修路,大家亲近了许多,很多儿女亲事定下,大家并没有因为这个事散了,或更为忧心,反而更加重了对中州,对中州侯的信心。
他们觉得就该如此,中州侯有魄力,有信心,这种事都愿意花心思治理,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中州何愁不繁盛?
话头完全一边倒,潮水巨浪一般,根本无法抵挡。
萧季纶很不理解。
百姓们……是这么好说话的么?以前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们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各家有各家忧心的事,针头线脑都要争一争是谁的,更容易煽动,更容易找到矛盾激化点,让他们互相攻击,利于自己……
怎么突然这么凝聚,没别的心思,别的话了?
是因为流民?
不,以前也有流民。
是因为房子和路?
不,房子和路,总是在不断变化,摧毁和重建。
那是因为什么……萧无咎少有回定城,不是没回来过,但每次,都没有如此声势。
是……祝卿安么?
他一来,整个中州变得热热闹闹,变的花样繁多,变得他都不认识了。
他真的错了么?
祝卿安,才是真正的天命命师,他根本没什么大气运,还被人诱导,瞎了眼,迷了心,错听了别人的话……
突然间,他想起祝卿安昨夜说过的话,福薄寡恩,无子送终……心神剧烈震颤,连指尖都颤抖了。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幼子要出事?
他吓的赶紧往家的方向跑。
……
祝卿安并没有骗萧季纶,早在那个小舅子孙承祖到特遣团搞事时,他就知道萧季纶戴了绿帽子,在替别人养儿子,但他现在没空去吃瓜,因为……萧无咎好像生气了。
这人生气也很有意思,不显山不露水,没有吵架发泄,也没冷暴力不理人表达不满,还是一如既往,该做的事都做,该完成的计划按部就班,该回来当陪睡工具人就准时回来,一切都好像没什么变化,但祝卿安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比如他更不笑了,做陪睡工具人的时间……也少了一点。
原因,祝卿安很清楚。
那夜回府后,萧无咎认真同他说,以后务必珍重自身,莫要轻入险局,他当时以为是提醒,现在想,应该是不满,不满他明明能算出有危险,却仍然在那里出现,差点被箭射到,萧无咎……当时应该是真担心了。
尽管表现的游刃有余,催马跑的飞快,捞他的大手那么有力,萧无咎还是担心了,担心万一没来得及,担心万一他出事。
可他算的准准的,不可能出错!即便应他掐算出的不是萧无咎,他也不会出事!若真的发觉有一丁点危险,他才不会在那里,他又不是傻!
“我还没骂他那夜的马那么颠,差点把我颠散架呢,他还敢生气!”
“嗷呜——”
祝卿安按住小老虎,给它洗澡:“不许嗷呜,你说,是不是他的错!”
“嗷呜——”
“就是!他还敢用睡眠时间拿捏我,是,我一天睡五个多小时能够,不影响身体健康,也能一天保持活力,可睡满七个小时我更舒服,八九个小时更爽!他怎么敢比平时早起那么多,一秒都不让我多睡!”
“嗷呜——”
“你竟然敢甩我一身水——你也不是乖乖崽了!”
祝卿安和小老虎斗智斗勇,终于给它洗完澡,按住擦毛毛,小老虎蹭了蹭他膝盖,叫声嗲嗲的:“嗷呜——”
可爱死了。
祝卿安揉了把它的圆脑袋:“你是老虎还是狼啊,天天嗷呜嗷呜——”
“呜——”
“好了好了不嫌弃你,你是大宝贝,小可爱,行了么?”
“哟,沐浴更衣呢。”谢盘宽拎着一小篮粽子过来,分明很喜欢小白虎,却似乎很嫌弃它身上的水,纡尊降贵蹲下,曲指朝它脑门弹了一下。
小老虎瞬间炸毛,一爪子拍过去:“吼!”
谢盘宽准确捏住它的爪,避开弹出来的指甲,只捏着肉肉爪垫:“真软,这么嫩一定弹牙,是红烧还是清炖呢。”
祝卿安当然知道他在开玩笑,这两天他天天来看小老虎,懒觉都不爱睡了,还就爱逗人家,让小虎崽生气撒泼,他好玩,可今天时间不对,它才洗完澡——
“小乖别——”
他立刻阻止,仍然没来得及,小老虎挣开他手上软布,支楞起来,浑身一甩——
饶是出身世家,中州军里最优雅的存在,谢盘宽也没忍住,抹去脸上水渍,骂了句脏话。
“吼!”小白虎爪子扒地,跟他对骂。
谢盘宽也不嫌脏了,反正身上也脏了,干脆按住小白虎,给它来了顿炉火纯青的撸猫大法,治的服服贴贴,喉咙直打小呼噜,再钓鱼执法,逼小崽子乖乖跟他玩捏爪爪游戏。
“——呵,不过如此。”惊才绝艳的中州谢郎,倨傲极了。
祝卿安:……
你幼不幼稚。
“你可乖一点,别学姓萧的臭脾气,上回我重伤,分明没他的事,他竟然敢不理我,呵,谁稀罕,你就冷着他,看他能忍到几时……”
看似是对小老虎说话,实则是对着自己?
祝卿安了悟,微微一笑:“他表现的这么明显?”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谢盘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捏着小老虎的圆耳朵:“我们这样的人呢,最习惯面对失去,也最害怕面对失去,外人难懂,自己人一眼就能看穿。”
祝卿安一怔。
“不过我不是来替他卖惨的,我是来提醒你——别哄他。”
谢盘宽手下抚着光滑柔软的小老虎,缓缓阖眸,那叫一个惬意:“男人这种东西,不值得心疼。”
“我怎么可能会哄他。”
祝卿安这边和谢盘宽说的信誓旦旦,转头看到萧无咎,以及对方背后即将消逝的天光,可以预想的睡眠不足,立刻将’骨气‘两个字抛到了天边。
“我,我的糖没了!”
理由一出来,往下接无比顺利,他看着萧无咎,大声谴责:“当初说好的一个月两罐,你现在就要反悔了么!”
“我现在去买。”萧无咎转身。
“等等,我也一起——”
祝卿安追上:“总得试试别的糖好不好吃,不能叫你随便哄了!”
第44章
卖糖的铺子在沐风街西边, 时至黄昏,端午节刚过,街上热闹尚未收起, 热卖的红绳五彩绳仍在,蜻蜓簪子玉蝉钗, 驱虫药雄黄酒,五毒的元素仍然处处可见。
傍晚归家的人们穿行于街市间, 红尘滚滚,皆是笑脸。
“是那家么?”
祝卿安远远就看到了招牌。
所有卖糖的铺子里,这家客人尤其多,老板娘手脚麻利, 圆圆笑脸, 很是喜庆, 货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糖,各种各样的包装, 最高最显眼的地方放着的, 就是萧无咎曾经给他买过的那种糖罐子,好像是个什么都有的大礼包, 绑着细窄又鲜亮的绸缎,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小孩见了没有不流口水的, 拽着大人裤角不让走。
萧无咎看到了祝卿安眼底亮光:“是。”
祝卿安迫不及待拉他小跑:“那还等什么, 快——”
“我不干!凭什么最后一只给她不给我!”
“凭你排在我后面啊!不许抢我的东西!”
旁边铺子突然迸发的吵架,阻住了他们的脚步。
这是一家卖卤鸡的铺子,应该是个老字号,铺子装修看起来旧旧的,锅里的卤汤却很香, 货架上的鸡只剩最后一只,一个二十来岁的妇人正要付钱,她身后拄着拐杖的老头不干,非要和她抢。
“你可懂点事吧!我这么大年纪了,你敢不敬?你家长辈怎么教的你!”拄拐老头横的理直气壮,凶狠盯着妇人,“这都最后一只鸡了,你竟忍心不让给我,我又不是抢你的,我付钱的!这家的鸡是我最爱,三天两头都要吃,今天吃不着它,我会睡不着觉,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么!负得起么!”
妇人紧抿了唇,挡在那只鸡前,明显不想让:“你三天两头吃,怎么不早点过来买,非得等着这时排队,你不知这家的鸡卖完的早?我……我不是没让过老人家,可凭什么回回都要让!”
“今日是我儿子生辰,我忙了一整天,早上伺候一大家子起床吃饭,收拾完家出去上工,一天的忙碌一天的事,好不容易忙完归家,终于幸运了一次,排队等到了这只鸡,凭什么让给你……我这回偏就不让了!”
二人架吵得很激烈,祝卿安看着听着,缓缓一叹。
“老人和老人,也不一样的。”
有那种慈爱后辈,愿意扶持奉献的,也有倚老卖老,心奸爱搞事的,就像年轻人里,有勤朴踏实的,也有心恶不干好事的,人都会变老,好人会,坏人也会。
不久前才见证过失忆老兵的故事,现在看到这种恶心老登,多少有点伤眼。
祝卿安正在考虑放弃看这个热闹,叫巡查兵过来时,事件陡然升级。
妇人已经付了钱,老头仍然不依不饶要抢,大约仗着年纪大别人不敢轻易拦,身体不停前欺,手上拐杖还戳到妇人两脚之间,左右大力晃动,嘴上还不干不净说我什么没见过……
简直下流!
妇人气得浑身发抖,直直后退,连骂人都忘了,没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
这也太恶心了。
祝卿安巡查兵都来不及叫,直接大走走过去,拉开老头:“这么大年纪还不注意脚下,小心摔死。”
老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瞪过来:“要你这狗崽子多管闲事?怎么着,活的等不及了,想让你爷爷带你走? ”
“你才真是有点等不及了,”祝卿安眯了眼,快速掠过他面相,“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本就是个鳏夫寡宿的命,还不好好修心行善,老不休的还到处找暗娼?怎么着,那处病的痒不叫事,非得等到疼等到要命才算大?哦,原来还白得了个干儿子啊,哪来的,哪边的半遮门给你介绍的?”
老头:“你放屁!那是我兄弟——”
祝卿安:“嗯,你当别人是兄弟,别人却在算计你,你必会因他而死,你这命啊,想改都改不了。”
“你——”
“你什么你,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我这般好心提前告诉你怎么死的,如何,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承惠五两银子,多了不要,我嫌晦气。”
“你这狗崽——”
“算了,我师门规矩,阳寿将尽者不收,大祸临身者不收,再无好运者不收,”祝卿安啧了一声,目光淡淡扫过他印堂,“你还是现在就回家吧,晚个一时半刻,攒的棺材本都叫那亲亲干儿子偷了,你明天就会死哦,连棺材都没有。”
老头气的拐杖都拿不稳了,可说到底,骂街撒泼没有他的棺材本重要,他随时都能骂街撒泼,这棺材本万一被咒中了,他往哪攒去?
于是手指凶凶指了指祝卿安,很快走了。
那买了卤鸡的妇人眼角微红,走过来认真行礼:“多谢小先生相助。”
祝卿安:“遇到坏人又不是你的错,不必挂在心上。”
他还快步去糖铺子,问老板娘拿了一包糖,过来递给妇人:“好生洗个脸,回去给儿子过生辰吧,有你这么记挂孩子的娘亲,他是个有福气的,祝他快乐成长,未来有成。”
妇人看起来有点无措,不大想接,因为不知道怎么还礼,可祝卿安的祝福是对着她儿子……她不敢拂了对方好意,也不愿损了儿子福缘。
“如此,多谢。”
她再次虔诚行礼,脚步匆匆告别。
她认识这位小先生是谁,若将来有机会……希望能有机会报答。
祝卿安目送她离开,指着老头走的方向:“侯爷,叫个人跟踪他吧。”
萧无咎手指微抬,立刻有隐在暗处的下属动作。
他没多问,祝卿安却不能不解释,一边笑着拉他去糖铺子,一边快速道:“之前你不是让我看了几个八字?有个别有异心的挺明显,翟将军说行踪难追,我看着老头面相不对劲,似乎隐有纠缠,感觉可以查一查……”
“公子要什么糖?”老板娘笑眯眯,完全不计较刚刚他拿走的那包,反正都能赚回来,热情介绍面前品种,“近来这几样卖的都好,这是桂花味,这是奶香,这是蜂蜜,这是橘子糖……样样都好吃!吃了我家的糖,保证公子你天天开心,日子比蜜还甜!”
“老板娘这话我爱听!”祝卿安财大气粗,直接伸手点,“那这个这个这个都要,全部给我包起来!”
老板娘笑容更大:“好嘞——我这边还有新品,公子要不要顺便看一下?就是有点小贵,买多了也怪沉的……”
祝卿安小手一挥,指萧无咎:“没事,给他拿!”
老板娘手脚麻利极了,很快包好,看向中州侯:“这……”
祝卿安也看萧无咎:“你不会怪我要的太多吧?”
“怎会?”萧无咎朝老板娘伸手,“再加点小孩喜欢的,给他配个糖罐。”
老板娘应声更脆,迅速装好,递给萧无咎。
的确有点重量,但对萧无咎来说不算什么,只是他身材过于高大健壮,抱着糖罐,多少有些反差,路人纷纷侧目,又快速移开,没一个敢笑,除了祝卿安。
萧无咎:“笑什么?”
祝卿安迅速捂住嘴角:“没什么。”
他没有往回走,而是拉着萧无咎,进了一个巷子。
萧无咎低眸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眉眼,躲人做贼似的神态,以及搭在自己臂弯,盈润修长的手指。
暮色四合,无人暗巷,外面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此刻雀跃跳动的心脏……
“嗯?”这是想做什么?
萧无咎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眉眼,亲昵的姿态,完全没半点计较,想做什么……都可以。
“快快那边你快看!那个鬓簪小白花的女人,你可还记得?”
祝卿安当然是想拉萧无咎看八卦:“她叫关芨,一个月前来定城的流民,我们一起见过王昂和她说话,王昂还脸红来着,记得么?王昂就是那个负责流民相关事宜的文吏,眉眼温润书生气十足,很端正俊秀的那个!”
萧无咎:……
“区区文吏而已,无需用这么多形容词。”
“这不是怕你想不起来么!”祝卿安看着前方,眉飞色舞,“我之前感觉这两个人身上有若有若无的气机,就让小白帮我盯着,后来小白出城,就派了亲兵继续帮我盯着,信都写了好几封……”
“你是不知道,这位姑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是个人物,脑子非常活络,极擅账目,也不乏心计,之前那个一百金比赛,就是东西南北长街护灯战,胜者不是一队娘子军?我当时不知,这里竟有她很大功劳!赢下的一百金娘子军也没乱用,在她的建议下,按比例算作分成入股,一起做了生意,这才一个月,搞出了好多花样……”
“她这么厉害,也有不少进项,竟没离开流民队伍,仍然住在简陋的临时安置房子里,不游玩,不享受,不落户,一如既往清冷孤单,只喜欢到河边散步静坐,有时王昂也会……哇,说曹操曹操到!”
祝卿安扒拉着萧无咎臂弯,催他往河边看。
王昂抱着文书册子,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里,眉间微蹙,步履匆匆,似有什么很挂心的事未能解决,突然一阵风来,拂起河边垂柳,牵动美人衣袖,倩影亭亭……
他瞬间步履停了,眉也展了,口齿却不伶俐了:“芨……芨娘。”
关芨转身看过去。
王昂猛然回神,似有些尴尬:“我不是……”
关芨眉眼蕴在暗光里,宁静无波:“我知道。”
不长不短的一个月过去,她的习惯,他早已知晓,她的态度,他亦已明晰,或许此前,他曾有过想靠近的念想,也曾制造偶遇机会,但未诉出口的情愫,很快就被对方轻易察觉拒绝……他是君子,哪怕心念成海,也并不会再纠缠,让她困扰。
这次真的是偶遇。
王昂视线掠过女子似又清减了的腰身,匆匆移开:“天色已晚,姑娘用过晚饭没有?”
“我不是姑娘了。”关芨指了指头上的盘发。
这是已婚女子才会绾的发式。
“怎么不是呢?”王昂凝眸看她,微微一笑,“嫁过人就不是姑娘了,这是什么道理?年纪是年纪,婚配是婚配,女子生下来是姑娘,就一辈子都是姑娘。”
关芨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人照顾。君落拓昂藏,贵人事忙,我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我送姑……送你回去?”王昂追上她,“正好顺路,你知道的。”
的确顺路,关芨做为流民,当初的临时住处就是他安排的,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里,的确和他的家很近。
关芨默了下:“不必,大人着急回家,便先行吧,我还有事,要去其它地方。”
“不不,还是你先回吧,我刚才都忘了手上的事,”王昂举了举手里文书,勉强挂起温雅笑容,尽量显得诚恳真实,“真的,你看,我一时半刻回不了家,也送不了你了。”
关芨这次沉默的有点久:“那大人珍重,告辞。”
她转身的很坚决,奈何身体不给力,或许是刚刚在河边蹲的太久,起来的太急,这次转身也太急,脚步总想着要快,眼前一片晕眩……
“小心!”
王昂立刻扶住了她,见她站好,又立刻松开:“抱歉。”
他小心翼翼递了颗糖过去。
关芨不想要。
王昂这次却很坚决:“吃了它。”
仿佛她不吃,别想这么轻松走。
关芨只得接了。
王昂见她将糖放进口中,才松了口气,道:“家姐未嫁时,一旦晨起未用早饭,就会晕眩,我娘说,女子气血不如男子,稍不注意就会如此,不方便看病吃药时,有颗糖能立刻缓解,我便时时备几颗,带在身上。”
关芨:“她现在可好,人在何处?”
王昂:“只是气血虚,算不得大病,日常好生养身体就好,你莫怕,我姐姐当时吃了两年药,早已没什么事,五年前出嫁,与我姐夫也是琴瑟和鸣,日子美满,只是如今她们离得远,暂时见不……”
话音戛然而止。
王昂意识到,被套了话,既然姐姐早已出嫁,病又早已大好,那时时备着,带在身上的糖……是为了谁?
总不能再拉娘亲做借口。
就是为眼前人准备的,而眼前人也已知晓。
王昂耳根瞬间红透:“总,总之你自己珍重,若遇到事,千万记得说……我先走了!”
关芨看着青年身影消失在暮色里,低眸取出腰间荷包,无声叹息。
那是一只素色荷包,淡淡的天青色,看起来很有些年头,边缘缝线都非常旧了,可那一抹天青依旧清新执着,从未改变,好像无论再过去多少年,它都会如此。
祝卿安原本嗑CP上头,一直拉着萧无咎臂弯,到关键节点就提醒他,各种小话分享心得,脸都要跟萧无咎快贴到一块了,见到这荷包,突然觉得不对:“……咦,这荷包用的布,怎么跟我的发带这么像?萧无咎你快看看,是不是?”
他的发带是谢盘宽送的,他当时只是觉得很好看,跟手腕上粉青和田玉珠串很搭,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两黄金一寸布的鲛纱,极为稀少,太平世道都难织难见,何况乱世,现在想买都没地方买,属于根本不流通,谁有不会放的东西。
而且这个颜色……
“就很像宽宽有的……”
祝卿安太过专注,回头时蹭过了萧无咎的脸,但他没有关注萧无咎神情变化,因为就在此时,他的视野里好像出现了另一个人,吴宿?
他也在跟踪关心这个女人?
可是不对啊,他的面相不该对……
视野突然被阻拦,是萧无咎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祝卿安差点扒拉开他的头,但内心危机感阻止了他,他没扒拉萧无咎,而是自己往侧一步,再往远处看——
没人?
吴宿哪去了?还是他刚刚……根本就没看到,是错觉?
暮色已至。
萧无咎眉眼隐在暗色里,看不清,音色比往常低沉:“在想什么?”
祝卿安收回注意力:“在想……你说这关芨,对王昂是否有情?”
萧无咎看着他,目光很深:“有情无情,都却不过心中的坎。”
“是么。”
祝卿安没说什么,只笑着拉着他,继续跟着关芨。
关芨很聪明,也很有防备心,但是不会武功,或许……也会一点,可要想应对萧无咎,根本不可能,遂他们跟踪的很顺利。
他们看到她敲开一家门,跟那家女人说了什么,随后那家女人进了屋,等了没一会儿,一个汉子走出来,说了句’这事交给我‘,就匆匆离开,转去另一条街,叫了几个人,按住了一个想闹事的……
“看到没有?”祝卿安晃了晃萧无咎袖子,“她在帮王昂的忙,方才王昂手里的文书,她看到了。”
王昂每天处理的事都很繁琐,当然他也很有能力,该做的事都会做好,只是事情多时,难免会累,他刚刚捧着一堆文书,这么晚都不能回家休息……
他一腔深情,她并不是没有回应。
萧无咎看到了:“嗯。”
夜风至,拂面温软,似有柔情。
祝卿安指了指墙头,示意萧无咎把他带上去。
暖灯长街,万籁俱静。
“怎么样,心里有没有宁静一点?”祝卿安偏头问萧无咎。
“嗯。”萧无咎看着忙忙碌碌,纷乱又终归安静的街道,日升日落,四季流转,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自己于尘世间,渺小如尘埃,怎会不宁静,不但心里安静了,还觉得天地都广阔了,眼前的什么事都不算事。
祝卿安眉眼弯弯:“你看,人变或不变,本性底色不会变,倔强的始终倔强,柔软的始终柔软。你爱行险,遇事,遇时机,一定会选择去碰撞,轰轰烈烈畅快淋漓;我爱看热闹,只要掐算出来结果不凶,就会扎进人堆里,头都不回。”
“我信你实力,不会阻你,你呢,可信我?”
萧无咎知道他在说什么。
几日前夜间的事,以后随时可能会发生的事,若是为这个吵架,怕一辈子都吵不完。
少年这是在哄他?还哄得这么迂回曲折……他需要哄?
知道自己行为大概是被误会了,低眸看看怀里糖罐,萧无咎眯眼:“你是不是,也这样哄过别人?”
祝卿安刚想说没有,突然想起府里那个莫名其妙的哥哥:“不……”
不记得三个字还没说出口,萧无咎却已摇头:“算了,不必说,我不想知道。”
糖罐散发着诱人甜蜜味道,可莫名舌根泛苦,整整一罐糖都甜不了。
……
侯府里,吴宿拦住了谢盘宽,不许他走。
“你曾说这天底下,鲛纱唯你有,你不会随意送人。”
连他都不曾被垂青,被赠予。
谢盘宽被莫名拦住,不能立刻去沐浴,有些暴躁:“怎么,你现在想要了?”
吴宿不是想要,是看到了,那女子手中荷包的用料鲛纱,有很明显的,面前人的气质。
他看着谢盘宽,声音微涩:“你曾说过,你有心上人。”
谢盘宽笑了声:“我如今二十有四,少年风流,及冠意气,风华正茂——有个意中人,谈谈情说说爱,不是很正常的事?怎么你没有么?”
所以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们曾有过怎样的过往?为什么……她有你的鲛纱做成的荷包?
是你亲手送的么?
吴宿看着谢盘宽,眸底光影明灭,似跳动的火焰。
第45章
庭前草木扶疏, 有风拂过,温柔缱绻。
“算了。”
吴宿终是没问出来,转身离开, 臂弯却一紧,被拉了回来。
谢盘宽蹙着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吴宿是个非常稳, 情绪极少波动的人,也少有这么多话。
他好像不是想要鲛纱, 更像是误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一个瞬间而已,吴宿又恢复了往日的稳重,面色毫无波澜, 仿佛方才眼底神情只是错觉, “是今日追踪一个线索, 发现似有旧人痕迹,小安那边有新的方向指示, 我要去查看, 正好回来,便问一下你, 但又一想,好像无关紧要。”
谢盘宽盯着他, 他大大方方抬起脸, 任他看。
什么都看不出来。
谢盘宽眯了眼:“我只问你一句话, 也只问这一次——你有没有事要问我?”
吴宿:“没有。”
“很好,”谢盘宽气笑了,“吴将军可以滚去做你的事了,我要的东西,也别忘了。”
吴宿:“苏合香, 明前茶,玲珑滚金杯,桂花清酿……你沐浴的池子,马上能备好。”
所有谢盘宽要使用的东西,他都如数家珍,立刻就能办到。
他总是这样,对所有人的照顾都很精细,面面俱到,对他尤其用心。
当然,是因为他出身习惯,尤为挑剔,毛病很多,作为**中州军的中军将,对付刺头,当然得更加用心,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有多特殊。
谢盘宽再一次明确了这个事实,气的甩袖就走,头都不回。
不愧是世家子,生气都姿态优雅,脖颈高昂,像骄傲的仙鹤,长长庑廊下,光影交错,星光披肩,好似一团耀眼的火,谁都握不住,也不敢握。
吴宿目送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待四野更寂,才默然转身,轻跃离开。
……
另一边,暖灯长街,墙头之上,祝卿安看着萧无咎的脸,想这是哄好了还是没哄好?
“我警告你我耐心不多,只哄这一次哦,你珍惜机会。”
萧无咎唇角勾起。
他其实没生气,若要气祝卿安知险行险,最该气的其实应该是自己,防卫工作没做到位,如果真的把人护好了,怎么可能危险?
当时只是习惯了的训兵思维作祟,祝卿安非但不顾惜自身,还很得意,按照军令该罚,遂他狠狠罚了他——罚他睡不够。
他比往常提前一个多时辰起床离开。
到校场没多久他就觉得不对劲了,祝卿安不是他的兵,他跟他的相处模式不该是这样,可事情已经阴错阳差开始,为什么不继续?他也有点想看看祝卿安发现后的表现……
祝卿安说的没错,他是有点恶劣的,孩童时这点恶劣对谁都都发散,惹的人嫌狗憎,后来藏了起来,只对亲近的人偶尔为之,比如翟以朝谢盘宽吴宿,再后来,心性更成熟,人情更练达,位置更高,这些便全部收了起来,人生也越来越无趣。
什么时候开始,又蠢蠢欲动了呢?
萧无咎低眸看着祝卿安。
越走越远,越站越高,亲人不再相伴,伙伴不能并肩,不能肆意而为的人生,少了很多滋味,可随着这个人的到来,他再次看到了红尘翻滚,嬉笑怒骂……不参与,就这么旁边看着,都觉得有趣极了。
想和身边少年坐在一起,想再多看一阵,想和他见识讨论各种人性,也想小小恶作剧一下,为难一下他,看少年着不着急,怎么应对。
想逗他,也想保护他。
想让他肆意在红尘翻滚,自己也能跟着畅快淋漓。
萧无咎慢条斯理:“卿卿大才,岂能无安?我心中何止宁静,有点太宁静了,都不想回去睡觉了……唔,今晚加个练吧,让军营紧急集合,负重跑个两座山。”
“这怎么行!”
祝卿安大惊失色,你不睡我怎么睡!
他立刻抱住萧无咎臂弯,紧紧的:“不行,你必须得回去睡觉!”
萧无咎:“嗯?”
祝卿安:“那什么,好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的睡眠是好身体的本钱,主公千万三思啊!怎么能不睡觉呢?你不睡你的兵也得睡,白天操练的那么辛苦,晚上何必呢?这又不是什么军情紧急的时候,熬鹰也不能这么熬啊!”
萧无咎板着脸:“练兵不可松懈。”
祝卿安小脸垮起来,松开了抱着他臂弯的手。
萧无咎:“不过你可以试试求——”
祝卿安立刻从善如流,重新抱住萧无咎臂弯,眼神虔诚极了:“求你!”
“行吧,”萧无咎低笑,“谁叫我们小先生这般伟大,心怀兵士,这次就放他们一马,听你的。”
“就该如此么——”
祝卿安说着话,眨了眨眼:“不对,你是不是又在逗我?”
萧无咎眸底笑意收敛,好似无事发生:“有么?”
怎么没有,这分明就是!
“你坏不坏!”祝卿安有点炸毛。
萧无咎从墙上跳了下去。
祝卿安炸不起毛了:“你倒是带我一起啊!”
他还知道丢脸,声音压的超级小,要不是现在是坐姿,他估计得气的跺脚。
萧无咎便重新跃了上来,伸手去揽祝卿安的腰——
“不对,等等——”
祝卿安看着长街暖灯,不远处的关芨,热闹聊天的妇人们,突然心念微动,指尖迅速掐算。
风火家人卦。
下卦离为明,上卦巽为入,火生风起,风自火出,讲的家人道。
伤于外,必返于家,小孩子在外面被欺负了,一定会回家找母亲,遂此卦尤为注重女子在家庭里的作用,什么是家,什么是国,怎么治家,怎么治国,君子当所言有物,所行有恒。
萧无咎:“怎么了?”
“没,”祝卿安微笑,“要恭喜侯爷,若心中有事未解……”
萧无咎:“会解?”
“解一半,算不算?”祝卿安笑意更深,“能解多少,端看侯爷诚心了。”
萧无咎:……
“怎么诚心?”
一罐糖不够的话,两罐是否可以?
祝卿安指着关芨:“侯爷可能拿到她的八字?”
他感觉得算一算。
萧无咎:“不难。”
祝卿安以为他说的不难,是要等一段时间,一定可以,结果并不是,萧无咎并没有带他下去,放他继续在墙头坐了一会儿,一块糖刚吃完,他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纸条:“给。”
“这么快!”祝卿安惊讶。
萧无咎:“你不是让小白盯着?关芨的事,都有记录,刚好她成过亲,半月前在佛前为亡夫奉了长明灯,留了自己的八字。”
祝卿安立刻排盘……
“豁,很漂亮的盘啊,日丽中天格!”
太阳星在午宫坐命,午时是一天之中,阳光最耀眼的时刻,注定了光芒万丈,璀璨四射,三方四正又会齐了阳梁昌禄,乃是志向远大,才华卓越,命主有极强的自信心和头脑,交际能力也佳,未来必然成就非凡,财官双美……嗯,最宜经商,这是个大富巨贾的盘。
不,她现在应该就是巨贾!超级有钱!
祝卿安絮絮叨叨:“她不应该是现在灰扑扑的样子啊……”
他再一次讨厌化妆术。
他能看出关芨眼里的神,非常不错,绝非常人,可若气色被各种化妆掩盖,还有意把自己打扮的灰扑扑,距离又远,他就真的很难看出更多。
“夫妻宫化忌……感情波折……二婚可解,或寻年龄长很多,或小很多的丈夫……这红鸾星明显被引动了……”
祝卿安想起看过王昂的命盘,水澄桂萼格,清官,文秀,太阴在子宫坐命,夜半子时,也正是月亮最亮最盛的时候,两个人怎么能说不配?
他下意识合了个盘,好么,天作之合!
“就是这姑娘父母宫太差,限在年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她眼下境况,接下来要有点小麻烦啊,唔我看看怎么解,怎么诓她定居中州……”
“关芨何在——”
祝卿安的盘还没看完,下面有点小乱,有穿着官服的差役过来找关芨:“有人举报你结阴亲,你需得同我们走一趟!”
举报?
关芨倒没藏,直接走出来,眼神别有深意:“我夫亡于九年前,遗骨也不在定城——怎的现今诬蔑人,连借口都不好好找了么?”
城里最近治理结阴亲现象,所有人都懂,左邻右舍倒是从没想到过关芨,因为的确不像,可现在看,她年龄本就不大,现在看最多也是花信年华,九年前……这是多小就成亲了?十三,还是十四?
立刻有人窃窃私语。
差役拱了拱手:“还请夫人莫让我们难做,府衙有举报,我等就需得核实,若查问后没问题,自不会随意扣压夫人,立时放归。”
“是么?”
关芨神情更加意味深长:“陈年往事,我本不欲提起,再过几日,我也会离开定城,不再踏入,既如此——就请帮个忙,替我跟中州谢郎带句话吧,问他可还记得九年前,二月二的杏花谷?”
现场陡然寂静,大家的沉默震耳欲聋。
她说谁?谢谢谢郎!中州能被叫谢郎的还能有谁,只有谢盘宽谢将军一个!谢郎郎才绝艳,文武双全,风流倜傥,还未成亲!虽然市面上流通着不少大家编排的香艳段子,但那都是段子,没一个是真的,现在竟有女子点名唤他……
这这这,俏寡妇和世家子,好生刺激香艳!
祝卿安却发现了萧无咎的不对劲:“怎么了?”
“九年前二月二,杏花谷……”萧无咎沉吟,看着不远处关芨,“我曾同你说过,九年前夷狄大举南侵,各处外敌内贼,中州险些倾覆的事。”
祝卿安:“所以这个时间地点……”
萧无咎:“我想查的,就是当时此处的人。”
当年的背叛者里,有一个名字让他最为心痛,直到现在仍然忘不了。
“随我走一趟,”他揽过祝卿安的腰,也不下去了,干脆在墙头上跃起轻纵,“我有事得问萧季纶。”
萧季纶此刻正万念俱灭。
他在外流连,整整两日,都没能进到家门,看到儿子,因为门房不让他进,家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人认得出他,包括枕边的妻子,日日关心疼爱的儿子。
当然也不全是坏处,还是有点好处的,比如没人认得他,也就没人提防他,什么话都会说,他听到了出门采买的妇人笑话他戴了绿帽子,替别人养儿子……
他当然是不信的,可他后来又听到了妻子和儿子的对话。
当时家里气氛不好,儿子闹脾气,妻子带着儿子坐马车出来玩,坐在车里时时时轻哄,气氛原本很是不错,非常温馨,但儿子兴致仍然不高,仍然介意今早和别的小孩吵架的事,像是被别人骂了,不高兴。
妻子便哄他,说你姓萧怕什么,各种理直气壮,儿子乖乖的听了,可后来儿子闹着非要吃猪大肠,妻子烦了,不肯再哄,愤愤指着鼻子骂他——你简直跟你爹一模一样!
萧季纶愣住。
他根本不吃猪大肠,他受不了那个味儿,也从不像儿子这样撒泼打滚耍赖,小时候也不会。
可为什么觉得莫名有点熟悉?他想了想,发现会干这些事的的确见过,他的小舅子,孙承祖?
心弦震颤时,他还不忘仔细看了眼儿子。
他这个小儿子,长得和舅舅非常像,他本来不觉得有问题,外甥肖舅,很正常的事,谁家不都是这样?可妻子长相与岳父母很像,小舅子却一点都不像岳父母,儿子一点都不像自己,一点都不像妻子,偏偏长得像小舅子……
萧季纶指尖颤抖,有了个难以置信,又很难忽略的想法。
然后他就去试了。
府里认不出他,他却熟悉府里出情况,知道哪里护卫薄弱,哪里好做手脚……他小小布了个局,扮做回魂的孙承祖鬼魂,夜半时分去寻妻子,说自己死的惨,想儿子了……
妻子吓的差点滚下床,哭得像个泪人,骂他这个不疼人的死鬼,跟他说儿子现在的状况,诉说自己的委屈,最后说为了儿子好,让他以后别再来了……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萧季纶气得浑身颤抖,这个小儿子竟然真不是他的种!枉他对他如此真心实意,关爱倍加,连让萧无咎替他干活,未来把中州,乃至整个天下抢过来,全送给小儿子的心思都起了,她们竟然这样辜负他!
唯一的大儿子九年前就死了,小儿子又不是自己的种,原来他真的无子送终……
萧季纶深夜在偏僻巷子里发疯,孙氏好狠的心!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告诉他,为什么要他承受这些,为什么让他做了这么多,想回都回不去!
祝卿安和萧无咎看到巷子里状若疯癫的人,双双沉默。
“这……好像一时半会沟通不了?”
这打击有点重啊。
“连祝卿安那个命师都故意憋着,一句都不漏啊!”萧季纶悲从中来,掩面大哭,“我这辈子都做了什么啊……对不起亲儿子,对不起祖宗,没有人需要我,没有人记我的好……”
祝卿安:……
为什么之前不说,当然是效果不行啊,时机不对,有些事别人好心同你说,你只会以为别人是在陷害你,还会找到各种理由为自己圆场,你自己发现了,才会无法反驳,深信不疑。
“你不去看看你叔叔?”他看向萧无咎。
萧无咎:“不必。”
其实他们叔侄,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死结,他这个叔叔,眼界不大,武功不高,没多大能力,不够聪明,但也犯不下多大的错,萧季纶胆子小,处理事情很谨慎,尤其于中州安危而言,他们的立场算是一致,他在外征战多年,这个叔叔的确没什么大功,纵容孙承祖鱼肉乡里,孙承祖也已以命抵了,他自己的罪责,并不当死。
人心总是不容易满足的,有人从中作梗,各种前来投效,挑拨离间,想让他们叔侄互相残杀,萧季纶耳根子软,心磨的越来越硬,的确刺杀了他很多次,但也还好,只是冲着他来,没冲外人……
萧季纶也不愿败了中州的家业,伤了中州军将士,除了他这个中州侯,中州的一切,他都想要。
“可他好像看到我们了。”祝卿安指了指萧季纶。
萧季纶嘴唇翕动:“小咎……”
他这看过来的一眼很复杂,有温情,有后悔,有怀念,有不安,像是把过往时光都在这一刻过了一遍。
祝卿安却有点跳戏,小咎……萧无咎这名字起的,真是谁叫谁被占便宜。
“天色不早,吃个饭吧。”
萧无咎请萧季纶去了酒楼,要了个清雅包厢。
这顿饭叔侄两个都很沉默,情绪不高,祝卿安不然,这家的菜太好吃了,他埋头苦干,十分庆幸现在两个人都不说话,否则他吃饭都不能专心,还要分神听八卦。
萧无咎盛了碗汤,推到祝卿安面前:“吃饱了?”
祝卿安连连点头,用小勺子舀汤喝,眼底亮光闪啊闪——是啊,很饱了,所以你们快点开始啊!
萧无咎还真开始了,他问萧季纶:“九年前四月初九,城门飞箭扎的信上署名,真的是石定? ”
“真的是他,”萧季纶叹了口气,“都这时候了,我没必要骗你。我知你同他感情好,但这个名字,我没撒谎,我知道我处理的太快,也太严厉,可当时境况危急,不这么做,无法立时稳住形势,总得牺牲些什么……”
他详细讲述了当年的事,当是时定城危陷,这座中州都城若保不住,就没有中州了,四周无援,城内士气低迷,当时急需要一点什么激起大家血性,正好有封信来,署名石定。
石定当时是中州军的斥侯,负责打探前方夷狄消息,偏偏定城之所以危,就是因为消息有误,中了夷狄的圈套,中州军内必有内鬼 ,而这石定,竟然敢大剌剌写信来说是他干的,骂定城气数已尽,他已归了夷狄,过好日子去了……
此等机会,他当然要利用。
萧季纶把所有事讲清楚:“……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近来暗潮涌动,纷纭风起,”萧无咎沉吟,“我觉得不大正常。”
萧季纶:“怎么就突然了,这几年不是一直都挺乱……”
话音突然戛然而止,他意识到不对,还真是在最近!
外面的确一直都很乱,南朝乌烟瘴气,一个国舅一个国师,四处挑火,高台看戏,各处封地狼烟屡起,不是打这边就是打那边,唯一安静稳定的,也就是他们中州定城,有萧无咎在外面镇着,该打打该守守,这九年来,定城得以休养生息,受大环境影响,大富贵没有,却也不会穷的吃不上饭,百姓们安贫乐道,状态一直不错。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情突然微妙,心态一步步变化,一直到后来……到今日?
除了那些’贤才‘幕僚,还有个命师!
贤才幕僚就算了,都是小问题,关键是这个命师!
“有个命师,来自昌海侯封地,自言天命命师,两个月前找到我,说我是未来天下之主……”
萧季纶有些不自在:“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哄我呢!但此人很有些本事,掐算很准,劝我不要轻举妄动的是他,给你堂兄配阴婚也是他……他找上我,必有大谋!他还总是悄悄摸摸进山,怕不是憋着什么坏,你得快点找到他,别让他对中州……”
萧无咎:“此人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萧季纶顿时愣住:“他寻我时总是批着巨大黑袍,戴着兜帽,将身形相貌遮掩的严严实实,我并未看清过他的脸,他也从未告知名姓,只让我叫他先生……”
他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蠢。
这种来历不明,一点底都不交的人,他竟然也敢信!
“算了,我提供不出太多东西,只知有这么一个人,你自去查吧,你是我萧家的骄傲,中州交给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在你手上,它才最稳妥。”
萧季纶低头喟叹:“是我错了……我这性子,恐将来还要为他人所用,于你不利,送我去给祖宗守墓吧,我的家人……呵,哪里算得上家人,你看着处理吧。我在定城没什么大功劳,也姑息了太多错处,若不是姓萧,怕是死几次都不够,不过我不能现在死,于你名声不利,来年春日吧,或者你将远征前,为我办个葬礼,给我摔盆打幡吧。”
叔侄一言一答间,安排好了后事,对于未来,二人没有更多谈论,也没有更多的嘱托,也不必谈,他们彼此都懂。
一顿饭吃完,萧无咎叫了亲兵来,送萧季纶去守墓,亲自送祝卿安回府,自己却没留下,说是要办点事,一个时辰后回。
祝卿安没拦,反正睡觉还早,他可以自己找点乐子,比如去看看小老虎……
脚步轻快的回屋,路过庑廊,还没进厅,就看到小老虎正在跟田予对峙,弓着背,炸着毛,刨着爪子,呲着小牙,看得出来非常非常不喜欢他:“吼!”
“你回来了?”祝卿安有些意外。
田予一身风尘,笑容温煦:“是啊,弟弟有没有想我?”
祝卿安冲小老虎摆手,小老虎却没听他的,依然对田予态度不善:“吼!”
“看来是没想。”
田予浅浅叹了口气,走到祝卿安面前,眉眼低垂:“我真的很想问一句,弟弟你有没有心?你对我,就真的没有半点期待?”
祝卿安看着他,久久,说了一句:“有。”
第46章
庑廊转角挂着宫灯, 一阵风来,宫灯摇曳,将人的脸映的明暗交错, 眸底晦暗。
祝卿安将小老虎抱到怀里,掌心安抚, 看向田予:“我对你,是有期待的。”
比如他很期待收到小纸条——
那个在特遣团里, 那个试图哄他做事的小纸条。
他一直不知道那张小纸条来自谁,想让他做什么,如果面前这个人就是,那可就太好了, 他能顺着这条线捋清楚, 可惜好像并不是, 他没有收到小纸条,田予也没能给他解掉这个谜。
看起来还得继续等。
真烦。
“有就好。”田予却似乎很愉悦, “不枉我这么辛苦。”
他出城进山, 是去找毒虫做药材的,应该是才回来, 满身风尘未清,山林里呆久了, 身上味道并不怎么好闻, 发间脸上也有尘色, 可他的眼神出奇的亮,没一点精神萎靡的样子。
“这小老虎,哪里得的?你前几天出去了?”
甚至还有兴致问祝卿安。
祝卿安微颌首,伸手去抱小老虎:“嗯,临时起意, 随中州侯出城了一趟,山脚被它碰瓷。”
“嗷呜——”
小老虎虽然很喜欢被他摸摸,可现在它心情不佳,别别扭扭,还扭头张嘴,小牙咬住了他的手,说是咬,其实没用什么力气,只是含着,表达浓浓不满。
田予:“它很喜欢你。”
祝卿安:“毕竟是被它挑中的铲屎官。”
田予:“可它不喜欢我。”
祝卿安:“你可以努力一下?”
他指的是以后努力,不想田予立刻就靠近,伸手摸向小老虎的圆脑袋。
小老虎嗷一下就咬了过来——
可不是跟祝卿安玩的那种,凶相毕露,牙齿森森,这要是被它咬中了,不见血才怪。
田予手收回来的飞快,无奈叹气:“分明不喜欢我,提防着我,为什么又容忍我靠近? ”
这话像是对小老虎说的,又像对祝卿安。
祝卿安微笑:“因为你说,你是哥哥啊。”
就这短命面相……他对命短的人,总会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怜惜。
“你会害我么?”他并没把小老虎给田予,也没帮田予得小老虎喜欢,只是轻描淡写看了田予一眼。
田予笑意更深:“怎会?都说是哥哥了,喜欢你还来不及。”
祝卿安:“哦。”
“好了,我才回来,准备看你一眼就去洗澡了,”田予摆摆手,“去休息吧,之后再聊?”
祝卿安:“好。”
“等等,”田予走了几步,突然又回来,递出一个小布包,“礼物。”
之后就真走了。
祝卿安打开小布包……是虎骨。
“吼!”
小老虎瞬间炸毛,伸爪将他手上小布包拍了下去,冲着它各种生气大吼。
祝卿安不知这是哪只老虎的骨头,但……很难不多想。
……
一听到二月二,杏花谷,谢盘宽就片刻未停,直接去了府衙。
他很快看到了关芨,也看到了她腰间挂着的荷包。
多年过去,色泽鲜妍如新,仍然是素雅好看的天青,缝的线却几乎要断完了,旧旧的难以支撑,的确是他当年送出去的鲛纱荷包。
他看向房间里的女人,声音艰涩:“你是谁?”
“关芨。”
“我不认识你。”
“谢将军何止是不认识我,恐怕连故人,都忘完了吧。”关芨眸底一片锋利,话音带刺。
谢盘宽嘴唇抿成一条线,深深看了那只荷包一眼:“他人在何处?”
关芨:“死了。”
“坟茔何处?”
“泓水弯。”
“什么时候?”
“九年前。”
“死前……”
“遗言是么?”关芨微颌首,“有。他说,姓谢的小子怕是白瞎了,好好的世家子,上了阿咎的船,这辈子再难当清雅公子,不知悔不悔。”
这种私密话,不和本人认识,没有一定交情,不可能编得出来。
谢盘宽审视站在面前的女子,眼神微深:“你要什么?”
关芨垂眸,片刻后才又抬头:“谢将军近前些……”
吴宿来到这个房间时,谢盘宽已经离开。
他盯着关芨,以及她腰间的荷包:“你对他说了什么?”
“吴将军何不自己去问他?”
关芨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起身理衣,往房门的方向走,等着吴宿让开。
吴宿却没动。
关芨笑:“怎么,定城办事效率突然这么低了,到现在还没查清楚我的事,吴将军来此,不是来放我走的?”
吴宿侧身让开,眸底杀气凛冽:“你若让他伤心……”
“妾身哪有那等本事?”
关芨指尖抚过荷包,轻轻的,温柔至极,像是怜爱怀念忘不了的情人:“若我是吴将军你……”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便叹息离开。
走出府衙大门时,晨光微曦,星耀仍灿。
王昂急急走过来,给她披上薄披风:“你没事吧?听说你——”
关芨却阻了他的话,看着他衣角微尘:“你在这里等了一夜?”
王昂:“也没有,我是定城文吏,分管流民,职责所在……”
关芨:“你为了一个寡妇,彻夜不归,还欲狡辩,丝毫不记挂家中娘亲担心,这般不孝,我真替她难过。”
“我……”
“莫要再跟了,”关芨眼神极为冷硬,“我与大人,不是同路人。”
王昂不欲惊动更多人,只能看着她孤身远走,克制收敛眸底情愫,袖子里指尖攥紧。
眼下四外无声,风平浪静,他却已经明白,风雨欲来。
天亮后,一队中州军簇拥下,公孙文康入城,老爷子精神矍铄,老板硬朗,笑着跟百姓们打招呼,这位大贤,终于归了中州了。
萧无咎亲自在中街迎接,待以上宾,公孙文康拜认主公,礼节一丝不茍,行了个全的,还毫不犹豫接过谢盘宽手上摊子,表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还能干,我一顿能吃三碗饭!
一路上百姓热闹,侯府欢迎,老人家阵前面不改色,骂昌海侯全家,直接将人名声踩到底,再也没脸见人的事已经被传遍,大家对他那真的是相当崇拜,热情态度一点都不掺假。
公孙文康很满意,果然老头也不能输!
他还大赞祝卿安,连蹭过来讨肉吃的小老虎都得了他夸奖,当场赋诗文一首,还送出了很多礼物。
大的礼物谁都有份,小的,比如小荷包小珠串什么的,就只有祝卿安有了,说是年年亲自绣的,她近来在学女红,可惜满意的作品有限,就先送给这个小哥哥,希望他万事顺心,天天都有高兴的事……
“……原本她娘准备带着她亲自来谢你,可她近来生了病,请了痘娘娘,只能等到好全了再说。”
祝卿安接过小礼物:“好啊,到时让她跟小老虎玩。”
“嗷呜——”
舟车劳顿,大家本来想让老爷子先休息,公孙文康却不,大手一挥,表示车上睡够了,一点都不累,现在就要干活,而且迅速找到了活干。
这不是查案么?九年斥侯叛变的事,叫什么来着?石定是不是?
你们都各自忙去,老夫来就好!
他还眼力非常精准的找到了帮手,就是上次集市’委托比赛‘,赢得一百金,被萧无咎分派去破小案的那个庄文斌,二人商量着办案,怎么查证,怎么用律,一开始下手就很重。
二人意见还非常统一,乱世当用重典,司法的作用,不就是震慑教化,看到世间不公,尽最大力量去阻止,去引导?如果看不到,不愿为,不敢为,何谈治理清明?
一老一少分工明确,年轻人敢于开创,敢于和任何人任何事碰撞,剑走偏锋,老者以智慧圆融,以通透支撑,如定海神针,迅速清查过往……
九年前夷狄入侵,山河破碎,是整个中原的屈辱,那一场大仗从年头打到年尾,事实上年前冬天就已经开始,基本所有封地,包括南朝,都有巨大损失,中州做为顶在最前面的交界地,损失最为严重,萧无咎的父亲战死,定城临危,若不是萧无咎携手下将领九死一生,拼命奋战,中州早就不复存在。
而这一场危机的关键,就是叛变的斥侯。负责打听前线消息的斥侯送回来了假消息,战争形势因此大变,事后追责已经晚了,还好后来有真正做事,拼死不顾的忠心斥侯传来新的准确消息,萧无咎才能力挽狂澜,护住定城,保住中州。
叛变的这个斥侯,叫石定,是中州军战死将领留下的孤儿,老侯爷亲手教养长大,比萧无咎仅大三岁,是他如兄如友般的存在,二人感情很好,志趣相投,战场历练在一起,互为后背,出门闯祸也在一起,互相甩锅,萧无咎遇到谢盘宽吴宿白子垣那一年,石定也在,石定性格比他圆融的多,为化解几人矛盾做了很多……
如果他没在当年消失,如今的中州军不会只有翟谢吴白四将。
所以这几个人尤其接受不了这件事,他们不认为石定会背叛,可城门上射过来的纸条,萧季纶拿出来的证据,早已砸成事实的结果,他们无法翻案。
他们当时,都不在定城。
……
关芨回了住处,一如既往该干什么干什么,看似非常正常的一天,生活没有受半分影响。
午时过,她出了城,帮忙交接一批布料。
货没有问题,归程也没有问题,近城前,遇到了杀机。
“你们先走,别管我!”
她离开车队,驱马西行,险而又险避入山林,遥遥天地中,重重杀机里,仅她一人。
她有些身手,但实在有限,躲避的狼狈不堪,体力也消耗巨大,隔着一座陡坡,她尽量平复剧烈的呼吸:“敢问阁下是谁!既冲着我来,不死不休,至少让人死个明白!”
四野静寂,没有人说话。
“看来我还不够分量。”
纵然一身狼狈,脸上也沾了尘灰,关芨眼底仍然亮如灿星,风吹不息,雨打不灭。
她这么菜对方都没能杀得了他,要么,来人不多,此时非常谨慎,不可以被更多人知晓;要么,对方想在她身上得到点什么,她若这么死了,可能永远得不到。
关芨卡在这个陡坡,充分休息了一会:“那便赌一赌吧,是你有时间,还是我能足够悠闲!”
她找准角度,继续往前跑。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山林里感觉没什么变化,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只觉很累,但没有放弃,她怎么可能放弃!
终于,追着她的人说话了:“石定的遗物。”
关芨终于笑出声:“开什么玩笑——他都死九年了!骨头都化成灰了!哪里还有什么遗物!不是污蔑我结阴亲,你们去找这个拉阴亲活儿的人啊!”
“嗖——”
箭射了过来,刚刚好落到她脚尖前,阻了她的路。
“再不肯说实话,下次射的就不是脚了。”
关芨嗤之以鼻。
她干脆站定,转身,对着看不到人影的丛林:“谈生意嘛,我会,你想揭我的底牌,可以,至少拍个身份?我连对面坐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跟棵树交底么?叫你们头儿来,不然别想知道我那死鬼丈夫的遗物! ”
“你找死!”
箭矢再次飞来。
然而关芨也并不是老老实实原地站着,说完就跑,这支箭并没有射中她。
可是,还有下一支,下下一支……
对方笃定她逃不了,总有气力耗尽,被人拿捏的一刻。
关芨咬着牙撑着,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许认输……
“咻——”
一支箭再次破空。
这次她不小心没踩稳,好像躲不过去了。
一个身影突然扑过来,将她扑倒在地,箭矢就扎在她们身侧地上,尾羽长颤,发出清鸣。
“你……你怎么来了?”关芨推开王昂,皱着眉头,“你快走!”
王昂紧抿着唇,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来抓贼。”
“抓贼?”关芨拉着他,快速到大树后躲避,“你开什么玩笑!”
王昂垂眸看她:“没有开玩笑。我乃定城文吏,日前接到调令,升至府衙,抓贼缉盗本就是分内之事,倒是你——区区小民,莫要妨碍官家公务,速速退开!”
“关你什么事——”关芨不可能走。
王昂也不走,非要护着她。
二人一边躲避来箭,一边纠缠,僵持了好一段,来箭越来越凶,越来越快。
“芨娘……算我求你了,离开这里,好么?”王昂护在关芨身侧,眸底是掩不住的担心和柔情。
关芨愤怒:“算我求你了!王、大、人!你别掺和我的事了行不行!”
二人继续往前,继续纠缠,倒也算有默契,互相帮着,得以喘息,可毕竟都不是武力值高的人,每人都摔了一跤,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
关芨咬着牙,一双眸子燃着火:“我愿为饵,概因石定是我亡夫,夫、妻、一、体,你又是为何,这般拼命!”
王昂看着她,唇抿的紧紧,往日微笑优雅,君子如玉的人,时下竟很倔强:“我为了什么……我以为芨娘知道。”
关芨:“你……”
“自然是心中公义,天地正气,法理严明,善恶有报,”王昂手捏拳在背后,面上微微一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所求不过理想之灯不被熄灭,你莫多想,此处危险,你速速离开。”
关芨:“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芨娘啊……”王昂突然一叹。
关芨警惕地看着他。
王昂像他的名字一样,长身玉立,君子昂藏:“你很可爱,也很厉害,若论它处,我不及你,可论男人——我比你更懂。”
他突然站出去:“尔等同女人计较什么?女子,小人,工具尔,她能知道什么?不过被我假意哄诱,推出来的饵,昔年之事,脉络真相谁也没我这个文吏收集到的多。”
“我如此大才,却珠玉蒙尘,被中州侯叔侄打压,数年只能做个小吏,志不得伸,早早就已投靠昌海侯,定要连手掀翻中州,以大功入南朝,这个石定,就是我多年积攒清查,准备好的支点……怎么样,合不合作,能不能谈?”
山林突然静寂。
对方果然在考虑。
关芨:……
“你不能这么做!”
她低声急促,话不方便多说,但她知道对方会懂,眼下说的是假的,可只要跟对方搅和起来,真谈了,就是真的了!上了别人的脏船,想下就难了,怎么洗得清!这在未来仕途永远都会是污点!
他怎么敢这么做!
王昂轻轻推她离开:“走吧。你很聪明的,姑娘,你能猜到,他们接下来会追我,你走不走,他们都不会再理会。”
关芨眼角瞬间红了。
她没有落泪,只是定定的,执着的,看着王昂。
王昂笑了:“怎么办?我有点高兴看到你这样子,又不想你难过……我答应你,一定不会出事,你信我一次,可好?”
在山林沉默的默许中,王昂温柔推开关芨,让她离开,自己单手负在背后,一步一步,朝前行去。
今日天地和九年前不同,阳光不同,拂面的风不同,渐渐远去的身影也不同,他个子没那么高,身材没那么健壮,仿佛一力能撑起山河,但他坚韧如修竹,根盘如老松,风吹不倒,雨雪不塌……
这一刻,二人身影重迭,倒映在瞳孔。
山河破碎也好,盘根努力挣扎生存也好,跟他们在一起,同淋风雪,总是不会怕的。
这就是……中州的男儿么?
关芨捏紧了拳,微微阖眸,转身离开。
“真是一出好戏……”
田予远眺山林,手捧清茶,眉眼低垂。
他刻意催动阴婚事件,让中州侯叔侄对抗,本人当然不能出现,被认出来怎么办,没想到都不用自己找理由,萧无咎就吃醋了,逼他进山,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
就是没想到,萧季纶那么没用。
龙脉也出了点问题,分明算到就在那里,可竟然找不到。
好在他手里底牌不只萧季纶这一张,他能提前到中州挑拨这对叔侄,就能提前布下其它棋子,他的兜帽很好用,特遣团,阴婚……接连被破解,没掀起轩然大波又如何,别人不是还送了这样一桩事?
关芨,石定,九年前……
他更知道怎么利用昌海侯了。
你那逃跑的女奴,真的找到了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女人死了不划算,这个王昂,便成全他吧,为心爱的女人赴死,多么深情,多么令人感动?
定城不是最喜欢这种故事?一月前还让老兵表演了一番,他这就再准备一个,祝卿安啊……好弟弟,你一定会很开心是不是?
就是可怜王昂的娘亲了,丈夫早亡,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相依为命,肯定会很伤心,若是知道儿子怎么死的,会恨谁呢?
你想要风天小畜,风火家人是不是?
我便让你鸡飞蛋打,不得安宁!
这下,你会怎么应对呢?
第47章
祝卿安的应对, 当然是提前布置好一切。
命师各有手段,想算的都能算,但不可能在一个时间, 算尽天下事,心力也撑不住, 会爆亡的,祝卿安起初并不知田予的到来, 只是跟随身边气机指引,做出足够的应对和准备。
既然早早算到王昂是入局之人,自也早早就派了人保护他,悄无声息融入他的生活, 知晓他做的一切, 所以不管他在林子里说了什么话, 是真是假,中州侯的人都心里门清, 不会误会。
放在他身上的保命手段, 明里暗里跟着的人也是,一个月间早已成习惯, 别人临时查探查不出异常,便不以为是异常。
王昂今日会面对什么事, 做出怎样的选择, 祝卿安不知道, 但他知道,王昂一定不会有生命危险。
为防意外,他还到了王昂日常办公的官署房间。
这里满满都是王昂平日惯用的东西,有他的气,便能造他的象, 若那边真的出了问题,他还可以用奇门遁甲,即刻可解。
就王昂那日常工作量,在这里停驻的时间,他家都不如这个房间方便。
“还是有点可惜……”
祝卿安抱着小老虎,摸了把油光水滑的虎皮,现下只能一人一虎相伴,不能在现场看八卦了。
“嗷呜——”
小老虎圆脑袋蹭了蹭他的下巴,轻盈一跃,跳了下去,满脸严肃的巡视新地盘。
祝卿安:……
你倒不认生,到哪儿都忙活。
不过只是山林逃亡的话,其实也没那么好看,他比较喜欢当事人面对面吵架扯头花的那种,争的有来有回,打架也有来有回才好玩。
认了认房间,转了一圈,走出去,正好看到公孙文康和庄文斌正在查案,比对细节。
“石定早年是斥侯出身,能力卓绝,后来屡屡立功,做了阵前战将,按理可以不用再去做斥侯,是他自己觉得当时情况过于复杂,主动请缨……”
“他的父亲是个忠将,死在战场,他由老侯爷收养教导长大,取名定,是定城的定,寓意守护定城……”
“他武艺出众,极擅体察人心,办事精准利落,当初的中州军,人人都喜欢他……和侯爷感情一直不错,少时为伴,从未有隙,认识谢盘宽和吴宿是在九年前,和侯爷一起认识的,一见如故……”
……
山林外,萧无咎目光随王昂的动作移动,静待契机。
追杀方的大老鼠还没出现,得再等等。
“你不是都知道?”他看了一眼吴宿,“乱吃什么醋?”
“我没……”
吴宿闭了闭眼:“是我不对,回去就同他认错。”
萧无咎这才转头,重新盯着林子:“谢盘宽天之骄子,我和石定把他骗来,本就理亏,他性高洁,心傲气,你我该当多包容……你往常做的就很不错。”
吴宿安静听训,久久,才又道:“石定……真的死了?这么多年……我宁愿他活着,哪怕他真的背叛。”
萧无咎抿唇:“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
是啊,怎么可能背叛?
吴宿只是妄想人还活着,他怎会不知,这样的希望渺茫,他亦了解石定,这个人怎么可能会背叛,哪怕压力如山崩,天塌地陷,他也会硬拼着一身骨头撑着,绝不可能跪地求饶。
不仅他们笃定,庄文斌也觉得如此。
“每个人行为模式都是有逻辑的,有果必有因,他背叛,动机是什么?是喜欢夷狄环境,还是慕权钱利?”
明显都不可能,夷狄人杀了他父亲,权钱利,在中州他都能实现,还有背靠背的朋友,若说是情……
“你看这里,他寥寥几封私信里,倒是有一次,提起过一个小姑娘,说她机灵调皮,有点不听话,很让人担心,可他之后行为动线并没有改变,从始至终,他的心念一直在中州,在定城,在他心里孰重孰轻,非常明显……”
“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样的男人蠢,或嘲讽或敬佩,但有些事在他这里,就是行为准则,不可逾越的底线,怎么可能突然就变的面目全非?”
“……我不信。”
祝卿安抱着小老虎,坐看他们理出的证据链。
九年前定城危机,的确是因为出现了叛徒,有背叛者放了假消息过来,致使城陷,萧无咎等人也都陷于险地,支撑的非常非常难,城内城外皆士气低迷,当是时,突然有了城门上那封信,主动承认自己放的消息,署名石定,萧季纶立刻以此为契机,砸石定罪名,让万人唾骂,激起己方士气……
之后,石定这个人就消失了,再也没传过消息回来,是生是死没人知道,半个多月后,是另一个斥侯署名信件回了定城,带来了新的准确的消息,中州才得以艰难过了这个劫难。
这封信上染着血,斥侯本人也并没能再回来,显然已经牺牲。
时至今日,石定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的只有骂名,可萧无咎等人一直不信,一直在寻找,奈何石定此人极为聪明,当年重新为中州做斥侯,为了大家安全,斩断了所有联系,寥寥几封私信也是很久后才传回,他去了什么地方,无人知晓。
有人说他早就归了夷狄,可夷狄并没有他这号人,有人说他死了,可尸身何处,坟茔何处,无从寻找。
人,他们现在是找不见,但若想知道当年那封背叛信的事,按照当时线索往下捋就是,萧季纶当初想激起士气,利用了此事,事后也有收尾处理,但只要他自己愿意帮忙,放开口子给出线索方向,有些事就不难。
“这是……”祝卿安有点眼熟。
公孙文康捋着胡子:“主公的怀疑名单,刚好抓到了,确与当年的事有关。”
祝卿安认得这个八字,萧无咎让他看过,看来糖铺子外面那流氓老头还真有用。
“可招了?”
“招了,”公孙文康有些心痛,“和萧季纶给的线索结合,查到一个主公很信任的副将,位置就在翟谢吴白几位将军之下。”
祝卿安:“那有点麻烦啊……”
也不知萧无咎现在听到消息没有,有没有很伤心。
公孙文康:“翟赶紧亲自去抓人了,希望不要有意外。”
庄文斌眸底燃着火:“……石定此人,有自己的信仰和底线,看其行为轨迹,绝不可能是叛徒,他不是逃兵,他是勇者。”
“吼!”
小老虎突然对着后面房间叫。
公孙文康:“这是怎么了?突然炸毛……”
祝卿安却已飞快离座,提起袍角直冲王昂平时办公的房间,小老虎一蹬腿追上。
房间门砰一声关上,祝卿安平视四周,迅速起阵,灭象,布阵,换局……若看不清这是怎样的象,只知有险,不知怎么避,便给他造一个险象,再解决!
象只有一次,出现过,便不会再有,除非又有新的气机!
……
“咦?果真有点本事……”
田予盘膝而坐,展袖扫下桌上对象:“祝卿安人在何处,可查到了?”
下首侍者低眉行礼:“回先生,他在官署,和公孙文康等人在一处,里外皆有重兵把守,咱们的人进不去,也看不到。”
“无妨。”
田予取出自己的八卦盘,龟壳,惯用的小对象,眸底精光显现:“便让我试试他的真本事!”
关芨知道继续在山林中无益,自己帮不了忙,一路飞奔回城,紧绷着心弦,尽管有些尴尬,还是坚定敲响王昂家门,见到了他的母亲:“抱歉,冒昧打扰了,我名关芨……”
王昂娘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我听我儿提过你……”
她圆圆脸,盘着发髻,笑起来很是慈爱,因为开门看到人很是惊喜,话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说到一半才绝不妥,放开关芨的手,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奇么,悄悄看过你一眼,没敢打扰。”
关芨:“您……看到过我?”
王昂娘连连摆手:“非是相看,你莫误会,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过,我家小子也不会,他虽脾气犟,说话办事总是不会出差错的,若不是我故意诈他,他连你的名字都不会说出来……这儿女婚事,讲究的是缘分,他不多言,我便也没想帮忙,男孩子求心上人,怎能不吃点苦头? ”
“若来日你应了他,是他的福气,我自为你们操持,尽我所能,想多热闹就多热闹,若你不应他,是你们缘浅,我也不好给你添麻烦,女子名声多重要……诶瞧我,就顾着说话了,看你这样子,肯定饿了吧?渴不渴?我这刚好有甜汤,你先喝一口,我这就去给你做饭!”
关芨哪愿麻烦她:“不,不用,您不用管我,我来……是想请您帮忙,劝劝王……公子,叫他莫要为我做傻事……”
“你这话说的,什么叫为你做傻事?”王昂娘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她有自己的道理,“他一个男人,不为心上人做点事,读那么多书,挣那么多前程有什么用?你呀,也别小看他,他虽吃的不多,不肯长肉,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脑子倒还算好使,看起来天天被一堆公务压着,实则都能处理好,他敢为你去做什么事,就一定想好了应对,不会有差错……再说这是定城,侯爷还在呢,出不了事!”
“可是……”
“没什么可是,”王昂娘一把把关芨拉进门,“再说了,我不管你谁管你?他们男人挣他们的前程去,我能叫你饿着肚子走?”
关芨还是要走,小力气挣着对方的手:“若您觉得不方便,我便不打扰了……”
王昂娘根本不放,拍了拍关芨的肩:“好孩子,真的别怕。你是不是觉得若今日出了意外,他没了,你亏欠我?”
关芨瞬间沉默,眼角再次发红。
“实不相瞒,我教我儿顶天立地,肩担日月,他若为正义而死,为中州而去,我为他收尸,替他送葬,我脸上有光!他若欺上瞒下,阳奉阴违,不拿百姓的命当命,便是不孝,敢舔着脸回来,我亲自打断他的腿!”
王昂娘看着关芨,目光柔切:“我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事,他现在遇到了怎样的状况,但不管遇到了什么,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肯定帮不上,你指着他听我的话,他肯定不会听,我也不会如你所想那般劝,我们母子俩啊,都轴,心里有主意呢!我呢,不信什么来世报应,我信现世报,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光明磊落做事,福气亏不了我们的,真要出事,运气不好,那就是上天安排的了,定是仙人觉得他太好,接他上天去做了仙童。”
老人家一脸通透:“每个人的决定,要做的事,都是自己意愿,成或不成,是本事,是运气,我们活着的人,心里可不能有愧疚,知不知道?”
关芨非常震惊听到这样的话。
王昂娘便笑:“你不欠我分毫,若我真倒霉,无子送终,也与你无关,你且自行前路,将我们母子都忘了,日后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想嫁人了,便寻个好男人嫁了,善待以后人生中遇到的好心人,让她们也亏欠亏欠你……人啊,不就是这么我亏欠你,你亏欠我,层层人情功德耗着积着,慢慢过完一辈子?听说你很擅长做生意,怎么这个都不懂?”
关芨沉默。
她哪里是不懂,是……没想用在这里。
她真的很想走,但也真的走不了,只能由着老人家安排,吃了顿她做的饭,更了衣,洗了把脸,状态好了,再提出离开,王昂娘没拦。
“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事,我呢,也有自己的安排,稍后还得去定养堂看孩子们呢,你不必担心我,嗯?”
“是。”
关芨敛裙束手,郑重朝老人家行了个礼。
说来奇怪,她带着一颗漂泊的心来定城,看似日日沉静,实则时时心绪焦躁不宁,就是在这个小院子里,在老人家跟前,做了回被照顾的小孩,分明外面形势应该让她不安,她最该心绪起伏,却莫名的,她感受到了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的安静。
心静,神静,思绪也跟着明朗了。
她的确不该焦虑着急,前方有难险,面对就是了!无有他人帮忙,不是还有她自己!
谁说她在那里无用,她怎会无用,她怎么可以被男人再骗一次!石定是,王昂也是,定城的男人都好可恶,这么会骗姑娘!
关芨再次往城门冲去。
她愿为饵,这话不仅是对王昂说的,昨日和谢盘宽,她也是这么说的,她想为石定做最后一件事,愿以身为诱,钓出背后之人,她不知道到底谁是仇人,谢盘宽透露的也不多,但今天路程安排,她还是知道的!
没人知道,暗无声息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在暗流涌动,有什么气机在对撞,这一天,所有人都在为守护王昂而动。
王昂以己身换了关芨平安,又以智脱困,未让那些藏头露尾的人得手,出山林后即刻往城门的方向跑,身边险象环生,短短时间,似乎要历经别人一辈子发生的所有意外。
比如好好的走路,脚下要滑到石子,摔向一边尖尖木刺;比如突然天降异物,不砸别人,就砸他;比如别人好好的,看到他,手里刀,盘子,木棍,铁锹就会脱手,冲他而来;比如马蜂群毒蜘蛛长蜈蚣,不知为何突然被他吸引,一窝一窝来袭;比如他要躲这一个凶险,就会遇到另一个凶险,意外连环,排着队来……
他身后还有人追袭,不停举箭要射杀。
当然,他身边也有人护着,帮他挡刀,帮他解难,然而箭太多,根本不够……
入了城,他的好人缘就更多了。
定城百姓都认得他,他调解过吵架的大婶大娘们,会一边尖叫提醒一边帮他,他指点过帮过的汉子们,会一边喊人一边帮;他归拢照顾过的商贩流民,看到了都会帮他。
连路过舔着糖的小孩,都会大声告诉他哪有马蜂窝哪有小野狗哪家的猫有点凶,叫他绕着走。
王昂一一谢过。
他已经笑不出来,身体太累,他今日感觉有些玄妙,好像倒霉到了头,什么难都会遇到,也幸运到了头,什么难都莫名其妙解了,可他不敢松懈,紧紧绷着心弦,不知这个过程什么时候能结束,结束的那一瞬间自己到底是倒霉的,还是幸运的?会不会死?
他没有害怕,只希望……
中州侯能给力,这次一定要抓到真正的叛徒!
真正的叛徒显然十分狡猾,藏了这么多年,怎么甘心这般莫名其妙被揪出来,也是各种故布疑阵,一边想处理关芨和王昂,一边隐藏自己。
萧无咎和谢盘宽已经分开两个方向,分别去抓找,吴宿分别支应,但他本人,总是会放谢盘宽近一些。
谢盘宽气的骂人:“——给我凝心定神!好好想想往常你是怎么做的!再敢给我拉胯,你就改名吴狗,日后再也别进侯府了!”
吴宿:……
他什么时候关心则乱过?怎么可以不相信谢盘宽能力,怎么可以为了一个荷包,深陷至此?
说来惭愧,比起阵前拼杀,智计百出,行险处险,他最擅长的,是稳住中军,合理调配资源,他对队友哪方面最强,眼下最缺什么,非常敏锐,各种调动得心应手,他该相信同袍,更该相信自己。
他也不应轻视每一场战斗。
他退开了。
谢盘宽松了一口气。
他和吴宿的相处模式……不应该是这样。
城中街道,关芨与王昂猝不及防相逢。
王昂瞬间怔住,眸底满是佳人倩影,舍不得移开。
“愣着做什么!往左,不许进那条巷子!”关芨大喊。
王昂下意识跟着做了。
关芨这一个多月来,对定城各大街小巷早已熟悉,与王昂行官路的那种熟悉不一样,她更知道的,是哪里可以制造麻烦……用麻烦,来解决王昂现在遭遇的麻烦。
总能阻一阻,比只会跑强多了。
“往东边第二条岔道走!”
“这次拐右!”
王昂真就放开心神,什么都不想了,就依着关芨的话,让左拐就左拐,让右走就就走,乖顺谦雅,一如往日的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还有了时间,看同他一起跑的姑娘。
姑娘面色酡红,鬓有微汗,精气神十足,连骂他的样子也那般可爱:“看我做什么!看路!”
当然要看你。
以后都看着你,都听你的,好不好?
官署房间里,祝卿安眸底光影明灭,一次次起局,一次次灭象,他的手指已经有些颤抖,但尚能坚持。
想来对方肯定不太行了……但他还能撑!
火生风起,风自火出,风火家人卦,能成!
王昂你记住——
听你老婆的话,听你老妈的话,你会赢!
第48章
“噗——”
山外某处房间里, 田予吐了口血。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侍者大惊失色,试图扶他起来。
田予却摆了摆手:“无碍。”
缓了一会儿,他撑着矮桌坐好, 仍然力竭站不起来,却低低的笑了, 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表情越狂戾——
“好个祝卿安, 到底还是小瞧你了……竟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怎么可能呢?
这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修炼了多少年,师承是谁,怎会有如此天赋, 这等年纪便有这等功力!
“可惜了……”
他伸手抹去唇边血迹, 抬眼看了看天边:“天色已晚, 暮光侵蚀,万虫皆息, 时不在我。”
闭眸小歇了片刻, 他让人上了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信:“……交给昌海侯, 他会知道怎么做。”
之后想了想,并未让人收拾, 他继续提笔, 又写了一封:“这个, 交给祝卿安……悄悄的,别让侯府的人知道。”
……
今日两边对抗,萧无咎一方和背叛者一方算是比较克制,因为都心有顾虑,或是不想暴露, 或是不想牵连定城百姓,唯有王昂这里,两个命师你来我往,布局解阵,于悄无声息处,打的十分激烈。
普通人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只知今天的晚霞特别绚丽,在天边铺染出绚烂色彩,又经风吹拂,变化的特别快。
有年长的老人说,曾经某一年夏日,暴风雨来临前,就有过这样的壮丽景观,可今日这天气,风平浪静的,哪来的暴风雨?所以只能是……
“吉兆!必须是吉兆!咱们中州要发了!”
“那是,有侯爷,有四将,现在又有了小先生,有了公孙大人……中州不好都没天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叫家里闷头干活的停一停,出来看一眼啊!”
遭遇各种惊险,历经停不完的生死局,命都快跑没了的王昂,突然觉得浑身一松,一直跟着的霉运好像不见了,再没有飞刀流箭,也没有突如其来要摔的跤……幸运好像也不需要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自己的手,看看左右的人,以及不远处,也跟着停下来,呼吸微促的关芨。
此处正是府衙大门。
仿佛只是瞬间,追踪他的人全部被拿下,萧无咎和谢盘宽分别拎着一个人,扔了过来,吴宿收拢所有中军,清查道路,安抚百姓,而始终不见的翟以朝,也押了一个人过来。
“……原来如此。”
萧无咎和谢盘宽齐齐有声。
这三个人,单拎哪个出来都没有问题,过往履历清白可查,可结合三个人一起看,就发现其实很巧妙。
第一个和第三个关系很近,却不认识第二个,第二个和第三个公务上联系很紧密,却与第一个无关,三人在九年前,皆是不为人知的小兵,走到如今,也不见互相扶持的迹象,平日做事看起来都很正派,也没犯过什么错。
萧无咎之前不是疑过刘副将,但始终查不到关窍,找到这第三人,疑问倒是迎刃而解。
非常意外的方向,跟平时的习惯思路大不相同。
“趁天还没黑,即刻入衙堂审吧。”
萧无咎发了话,无人反对,遂这堂审,立刻就开了。
做为参与事件的当事人王昂关芨,自也一起进堂,围观百姓们想看热闹的,也没被赶走,祝卿安就更不可能走了。
他脸色有点白,唇色也浅淡了许多,五月开始热的天气,他竟然还披了件外衫,小老虎都抱不住,任它趴在地上,给他暖腿。
萧无咎相当不赞同,眼神示意手下,将他请去休息。
祝卿安却不肯走,双手扒着椅子边,瞪萧无咎:我不走,我还行,我要看!
萧无咎:……
没办法,他只能着人配上软垫热茶,软垫让祝卿安坐着靠着,热茶让他捧着喝着,尽量舒服点。
堂上主审是公孙文康,老爷子目光如炬,话术炉火纯青,根本没拉扯几下,三个人就招了。
没办法,抓都抓现行了,证据链也理出来了,而且他们仨往堂前一跪,彼此一看,直接都暴露了,还装什么呢?
“我们也是没办法……”
三人断断续续讲说当年的事,原来是因为他们三人任务出了纰漏,不小心引发小危机,他们又不敢说,就酿成了大祸,大祸已然铸成,自己不想死,就只能甩锅给别人,正好前方斥侯有信……
他们就藏了起来,编了封别的,想堵住这个口子。
结果直接弄的定城临危,至于战后被夷狄逼着出卖消息,也是身不由己……
他们说当时不是故意的,石定太出色了,他们只是想活,只犯了那么一次错而已,这些年也一直战战兢兢做事,有意弥补,为和夷狄通的消息担惊受怕,他们那时也不想害石定的,以为他那么厉害,一定能扛过去……
“所以你们就因为他出色,他厉害,他好,坑了他?”
关芨眼泪落下:“他就是为了你们这些不当人的东西……不惜污了自己名声,慷慨赴死?”
堂前一片沉默。
关芨擦了泪,深呼吸:“我同他认识,是在战场上,那年,我十四,差点也死在了那里,他救了我,周遭没有旁人,也没别的条件,他无法把我放在别处,托付给谁,只能亲自带着我横穿战场……”
“他带着我,走过火海,历过险局,哪怕重伤濒死,他都没放开我,让我替他引走追兵。”
“他分明可以过得好的,只要答应同我走,天大地大,四外无人,我有手有脚,他也有本事,只要改名换姓,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在哪里生活,怎样过日子,他被你们那么冤枉,他可以避开这一切的……但他没有。”
“他知道我对他生了怎样的情愫,但他处处回避,并不回应,我逼到他近前,他实在避不开,才对我说——身已许国,难再许卿。”
“他不应我,是因为他知道必死,也已决定去赴死,他说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那时中州危在旦夕,他的朋友命悬一线,我求他,怎么求他都不跟我走,甚至毁了自己,只身前去夷狄,刀尖上游走,打探真正的消息……”
“因为自己名声已毁,为免打探到的消息定城不信,他还专门用了已死手下的名字传回……定城保住了,中州胜了,可没人知道他做过什么,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他竟愿意去死,都不愿意娶我!”
“芨娘……”
王昂扶住她:“别这么想,不是这样的……石定不是为这三个赴死,他是为了中州,为了定城百姓,为了我娘,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些普通人……他希望我们好。”
关芨甩开王昂的手:“他死了,但我还活着!这九年来,我哪里都去,哪里都敢闯,独独不来中州,是因我恨,我恨你们中州所有人,我恨为何你们都活着,偏偏他死了!”
“但他不恨,他生前从未有一句怨言,死时也心甘情愿,好像我的恨是个笑话。”
关芨声音低下去:“久了,我便也想来看看,这个他死也要守护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有什么让他那么放不下,什么兄弟,比他的命还重要,他到底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战,什么值得他那么牺牲,我又为什么那般无足轻重……”
王昂舍不得她如此难过,小声道:“你方才,看到我了,是不是?”
关芨抬眼,眸底燃着火。
“侯爷和百姓,他们是怎么保护我的,你也看到了,是不是?”王昂声音温煦,一如往昔,“其实他们保护的不是我本身,是世间公道,是正义,是希望,守护善者,扶助弱者,任何行事如我一样的人,都会被保护,也应该被保护。”
“我不否认,人的力量有限,总有触及不到之处,会有失误,救不了想救的人,可我们会尽力,尽量让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让人们能互相扶持,众志成城,走得更远,过得更好。今日是我幸运,希望未来,有更多的人能如我今日一般幸运。”
“真正做过的事不会被掩埋,被曲解的名声定会昭雪,青史留下的是骂名还是赞声,总会有人书写,自有未来见证,你看,现在有人记得他了,是不是?所有定城百姓,从今日起,都会记住石定这个名字,永不会忘。”
“……我不想说他的牺牲没有白费,任何人都不应该被绑架去牺牲,我只想说,他救下的人,不会辜负他。”
“对啊姑娘!你莫难过!怎么能为不当人的狗,气石将军的在天之灵?”
“该当为石将军立碑着传,定城永不忘将军!”
“原来当年真相就是如此……我爹还曾骂过石将军,不知将军坟茔何处,我这就去磕头道歉!”
关芨看着门外百姓们的脸,有些恍惚。
石定求的……是这个么?
她微微阖眸,再睁开时,已经满是清明,也不再落泪。
她朝萧无咎行了个礼:“侯爷见谅,是我无状。石定他……其实没什么遗物,是我编的,我想既然来了定城,不如顺便做点什么,看看有没有人上钩,若能帮他报个仇就更好了,毕竟他救过我那么多次。”
“谢将军,我想我该跟你说一声抱歉。”
关芨转向谢盘宽,取下腰间荷包:“这个荷包,我知道是你送给他的,他对身边的东西都很珍惜,那些日子总是逃亡,到最后竟然只剩下这一样,侯爷送的,翟将军吴将军送的,竟全都丢了。夜半静寂时,他同我说过很多往事,我虽不认识诸位,却知诸位都是怎样的人,那夜被扣押时我同你谈判,若他在,一定不会赞同我的态度。”
“他对我未曾许下任何承诺,更未送过任何礼物,这是他身后唯一遗物,我一直私藏,不想还你……现在,物归原主吧。”
谢盘宽:“你可以留下。”
原本也是随手送出去的,那时他们小战四散,他和石定提前到达约定地点杏花谷,石定浑身脏兮兮,连荷包都被人扒了,正好他有多的,随意就扔了一个过去。石定那狗东西最为闷骚,信中曾提过这姑娘,还专门扔了别人送的破烂,把自己这个昂贵的,能快速变现的鲛纱荷包留给人姑娘,必是极得心意,留个念想也好。
关芨却摇了摇头:“我不想留了。”
她看着荷包,微微一笑,眼泪落了下来:“我准备忘记他了。”
若不是想做个了结,她不会来定城。
这几年她总会有这个想法,忘了他,朝前看,认真过自己的日子,又总会愧疚,怎么可以忘了他呢?他那么好,不是喜欢他么?你该要记一辈子,念一辈子,为他守一辈子的。
一想到他顶着骂名,死在悄无声息的荒野,就很难过很难过,若自己也忘了,世间便再也没人记得他,又有点替他不甘心,所以才走这一趟,想大闹一场。
她知道自己有点自私,加重别人的负担,减轻自己的,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可不这样做,她过不去。
她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这些年同人争利,勾心斗角,刀尖上游走,被人害过,也害过人,装什么无辜清纯小白花?
可竟然……没闹起来。
“你们定城的人真奇怪……”
关芨闭上眼,敛住眸底翻涌:“人人都有那么多心眼,为达目的脸都可以不要,赖也可以耍,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总是能很执着,很凝聚,哪怕跟自己的利益相悖,力气也能往一个方向使……让人既讨厌,又羡慕。”
她想她大概明白了,为什么石定愿意死在那里,也不答应同她走。
“石定从未要求过什么,救我,没想过让我报答,赴死,也没想过让别人记得,他只是想那么做而已。”
“他甚至会对我感到愧疚,因为不能响应我的期待,不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死前他没任何话,只是看着定城的方向,很久很久……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
祝卿安掠过关芨颊边的泪,缓缓垂眸。
作为命师,他总是会听到这样的话,这就是我的命,这是我的命吗?有人心神冷寂,叹息认了,有人悲愤含怨,执拗的想得到一个答案,他很少回答。
因为在他耳朵里,这不是在问是不是我的命,这是在问——我是不是逃不过。我是不是注定要在这些困苦里纠缠,怎么都挣扎不出,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要陷在这种困境。
其实我们不是敌不过命运,是敌不过自己。
你有怎样的念,就会走上怎样的路。
胆大勇敢的人生命绽放时,就是会轰轰烈烈,如火如荼,胆小畏缩的人就是患得患失,时时徘徊犹豫,不知怎样选择,怎样选择过后都会后悔。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的课题,一定会有难处,一定会有坎坷,这是上天在提醒你成长,你冲破了,解决了,化茧成蝶,便会自由舒展,不是你不再会遇到麻烦,不再有难事,而是心念变了,你会知道怎样和这些未来相处。
紫薇斗数十二宫,每一颗星星落进去,皆会引动命主不同的性格偏好,前路遇事,可每一颗星星都有向好积极的方向,也有向下消极的隐恶,不是说我们必须得成长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是我们可以在自己的性格基础上成长,看清楚我是谁,我现在遇到的问题本质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发生,我该怎么解决……
未来仍然会有波折,会有情绪冲动,和人吵架,会懊悔因为某个失误,错失了某个机会或某个人,会因为一首歌一本故事共情落泪……但你永远不会再迷茫,再难安,你会笃定脚下的路,不后悔做的任何一个决定。
祝卿安看到关芨的眼睛,她眼底怀念尚在,那份’执‘却已经消失,她的确如她所言,真的走出来了。
人生过往经历不会失去,记忆中的人温暖了她的底色,她会幸福的。
“关芨多谢诸位——查过往事,慰亡者魂,还生者安。”
关芨放下荷包,拂袖敛裙,郑重拜礼,随后离开厅堂。
王昂跟了出来。
彼时月上柳梢,长街灯暖。
二人无声相伴,并肩前行,地上的影子拉的长长。
走过河边垂柳,关芨突然道:“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为何而来?”
她以流民姿态,低调入定城,改了梳妆习惯,隐了平日作派,这里的官民都未察觉,跟踪在她后面的苍蝇也找不到方向消失,可这个男人,每每都能在非常微妙的时候出现,准确的找到她,替她做行险的事……
王昂偏了脸,不敢看她:“也不是都清楚……”
只是对喜欢的人,总是很敏锐的,他又不是傻子。
又走了很久,河边远了,垂柳没了,连风都住了。
关芨停下来,转身看王昂:“怎么还跟着我?”
“你说,”王昂迎上她的目光,眸底映着微闪星芒,“你决定忘记他了,那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关芨看着他,这双眼睛好漂亮,澄澈干净,满满映着她的身影,那么期盼,那么渴求,那么羞涩,又那么卑微,仿佛她说一个不字,他整个人就会碎掉。
她知道,他是真的君子,有所为,不所不为,的确会为了肩上责任全力以赴,所行所为不负天上日月,不负父母教导,不负自己良心。
但今日,他冲到山林,是为了她。
“不考虑。”
三个字一出,王昂果然碎了,眼里的光全没了。
“眼下不行,以后不一定,”关芨笑了,眼底隐隐湿润,声音柔如春雨,能催发任何不放弃生命的种子,“你要不再努力试试?”
王昂瞬间回光返照,眼睛里闪着星星,话都不会说了,只重重点头:“我,我,头悬梁,锥刺股,我最会努力了!”
关芨笑的收不住,转身往前:“谁要你头悬梁锥刺股了。”
王昂耳根通红,小跑追上去:“那芨娘喜欢什么?我必……”
关芨:“自己想。”
月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随光影变幻亲密依偎,某些缘分,冥冥中早已注定。
“可真是让人感动……”
长街巷口,田予目光阴郁的看着这一切,浅声一叹:“风火家人……我倒是忘了掐这一卦。”
可是,我亲爱的弟弟,你也没办法全数算尽吧?
世间万事万物,每一息都在变化,命师习得本领心念,的确能体察凶吉,但不可能事事体察到,不然早就吐血而亡了。
不过再寻找机会而已。
田予微微阖眸,一手负在背后,一手伸出,迎着清风明月,满天星繁,集中心神掐算……
片刻后,他睁开眼,微微一笑。
回到住处,他寻来笔墨纸砚,写了封信,让人明日晚一点,送去给萧无咎——
我约了我契弟单独见面,唯他唯我,私密无间,再无第三人,侯爷觉得他会不会来?
我觉得他会。
第49章
祝卿安晚间就收到了田予的信——
想不想知道我是谁?想知道, 来这里,一个人来。
外人探不到他反应,这夜似乎很是平静, 第二日起床,萧无咎不在, 祝卿安和往常一样,抱起小老虎, 去谢盘宽那里蹭早饭。
谢盘宽斜斜倚在榻上,眉眼倦怠,打招呼也只是懒懒抬了抬眼,可见对睡懒觉的渴望, 然而吴宿每日清晨都会腾出时间与他斗智斗勇, 极限拉扯, 他只能烦躁的起床用早饭。
不过谢郎就是谢郎,哪怕这么没骨头的倚着, 也能如美人海棠春睡, 赏心悦目。
饭菜上来,依然讲究, 是世家子谢郎也挑剔不了的精致,用料摆盘, 色香味俱全, 在中州只怕是独一份, 亏的吴宿能记得那些繁琐标准,还能百忙之中游刃有余的备好。
祝卿安一点不客气,埋头干饭,小老虎跟他一样,圆脑袋都要埋进盆里了, 吃的头都不抬。
谢盘宽吃相就优雅多了,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瞥了眼这对主宠,又叫厨下上了道鲜笋,给小老虎也来了点鲜肉。
“我才不是喜欢你们,”今天的谢郎有点傲娇,“把这些解决掉,吴宿才会换新的。”
你想要什么,吴宿不立刻满足?他都快成你肚子里的蛔虫了,哪里用得着你烦恼厨下琐事。
不过祝卿安还是很给面子:“那我和小老虎可得多吃点,宽哥仗义!”
宽哥唇角勾起,相当愉悦:“就你会贫。”
祝卿安吃的差不多,放了筷子:“今日风大,出门记得带披风。”
谢盘宽看看天边刚刚升起,就已然要发威的太阳:“这么热……”
“不是怕你冷,”祝卿安微笑,“是隔尘。”
谢盘宽啧了一声:“麻烦。”
祝卿安抱起小老虎,往门外走,微笑着和所有人打招呼,一如往常般,悠闲,自如。
他慢悠悠逛过长街,随便在路边雇了辆马车,去往城外山边,待到山脚,付了钱,让马车回去,自己上了山。
山路悠长,清风拂面,倒也不难走,小老虎在路上撒欢,一时冲到前面,藏好了等他,待他到了,突然从静处蹿出来,想吓他一跳,一时缀在后面,看到野兔要追一追,看到树叶摇动要爪子扒拉扒拉,连看到只蝴蝶,都要扑一扑。
行至半山腰,有一处半边亭,临崖而建,其形精巧,其景壮阔,就是有点危险,连掠过的山风都变的猎猎。
桌上小茶炉的水将将烧好,水汽氤氲。
田予:“我说过,让你一个人来。”
祝卿安举起小老虎,晃了晃:“它若知道你把它当人,定然开心。”
小老虎可不怎么高兴,看到田予像看到了仇人:“吼!”
“哦,我们小乖不开心啊,”祝卿安捏了捏它的爪,看田予,“抱歉,它可能觉得……你不是人?”
田予危险眯眼。
“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生气吧?”祝卿安微微一笑,“我最讨厌别人威胁了,眼下心情不是很好,你也不好,才算公平。”
他顾自坐到石桌对面,倒了杯茶,品上一口,就着崖下风景,竟很是自在。
田予:“你不怕我给你下毒?”
祝卿安:“怎会?你若想干脆利落毒死我,不会约我在此处。”
他既然敢来,自也掐算过,若对方起心动念,他定能算出,算不到,便是未起杀念。
田予:“我以为你会说——”
“说你是哥哥,喜欢还来不及,怎会下毒?”祝卿安神情略淡,“我正想提醒你,下次别这么玩了,怪恶心的。”
田予看着他,眸底微深:“你为什么而来?”
祝卿安都笑了:“这话说的,不是你约的我?”
田予:“想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祝卿安指尖摩挲过茶杯沿,话音意味深长,“但你很好奇我是谁,不是么?”
田予眯眼:“那你还来?”
祝卿安:“你约了我啊,总要给面子。”
“为什么带着它,”田予指趴在他脚边的小老虎,“助阵?西方白虎,属金,主征伐——”
祝卿安:“不是说了,它讨厌你,而你似乎很馋它,你心情不愉悦,我就愉悦了。”
田予:“所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界正在发生什么?”
祝卿安眨眨眼:“对啊,正在发生什么呢?”
……
翟以朝在中州与昌海东偏北的交界处,带兵埋伏了很久,待天色时辰与祝卿安说的一点不差时,昌海侯这边的兵,果然狗狗祟祟来了。
特意收敛了声响,前锋军游走,数量少,重在灵活,这绝对是要搞偷袭!
眼看着人要走过去了,副将有点忍不住:“将军,还不上?”
“上什么上,放他们过去,”翟以朝搓了搓手,“咱们斥侯都没办到的事,小先生料准了,一丝一毫不带差的,这后面还有大鱼呢!”
果然,等了半个时辰,后面的中军来了!
翟以朝立刻发信号下令——
兄弟们上!这才是大餐!
中州北偏东,与夷狄交界处,白子垣双膝夹力,倒挂在一棵树上,抱着胳膊,等的无聊死了:“怎么还没来还没来还没来……”
好兄弟小漂亮不是专门给他写信,还用了飞鸽加急送来,说是这边肯定有异动,昌海侯想借地夷狄边境,与西边凉州串联,夹击中州?
着急忙慌准备这么充分,要是碰了个空响,什么都没有——
小漂亮你死定了!下封信立刻磕头叫我义父!看你爹怎么操练你……
“咦?”
白子垣一个踢腿小翻身,漂亮的从树上翻下,眼睛亮的出奇:“我去真来了!快快快,都别窝着下蛋了,给你爹动起来!”
想起信中叮嘱,他往前的脚步戛然而止,打开第一个锦囊——
你不许动。
为什么?他可是主将,这一支队伍都靠他带,不动怎么打仗?
可他更信任祝卿安,特遣团时的经历感受,没谁对他比祝卿安本事了解更深,他想了想,暂时没动……爷就晚半盏茶,不能再多了!
然后他就发现,今天的风有点奇怪,对面弓箭手的流箭,竟然不可思议偏了方向,正正朝着他习惯的冲向!要是他当下就冲过去,一如既往是冲的最快的那个,这箭非扎他脑袋上不可!
娘喂……小漂亮还是那么神!
这箭都飞了,现在总可以冲了?
白子垣打开第二个锦囊……
祝卿安好像就知道他会这样子,飞鸽带的信里叮嘱了,锦囊里直接就两个字:可以。
白子垣:……
小漂亮现在都会这么玩了?有趣!
他干脆把第三个也拆开了,这个就写的比较详细,具体什么时辰往哪里,哪个方向不要错过……
白子垣记住了,把锦囊收起来:“兄弟们跟我上!咱们家小先生说了,今次必胜,打完仗回营吃肉!”
“冲!”
“冲!”
“冲!”
士兵们冲劲十足,白子垣更是撒了欢的玩,这次打法也与平时不大一样,总是能莫名其妙猜到昌海军的动向一样,对方下一步往哪个方向冲,他知道,早早提前去堵了,对方悄悄的在哪里有埋伏,准备偷偷往哪个方向暗度陈仓,他分明没查过,竟也猜的准准,还直接斩钉截铁去揍了?
昌海军都要打哭了——
“中州狗卑鄙!我们分明行事以秘,防住了所有斥侯细作,为什么你们还能搞事,怕不是藏起了什么厉害军师,没让我们知道!”
对手破防,中州军可美死了:“没错,我们就是有军师!”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地诸事无所不知的军师!掐指一算就能算死你们!”
“哈哈哈——怕了吧!孙子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这阵风很快吹到了凉州。
凉州侯冯留英提前收到过昌海侯联络,他们关系没多好,甚至谈不上关系,可别人非要搞事,知会了他,若是能从中占点中州便宜……何乐而不为?
可若昌海侯没那本事,连预设地点都摸不到,他当然不知道不理解不关我事,否认三连,昌海侯是谁?不认识。
不过……军师?中州什么时候有的军师?萧狗姓谢的小白脸甚至心眼子老翟,全部都是用兵好手,哪里用得着军师,他们自己就可兼任!
可小白龙以前上阵打架的确不是这路数……
冯留英看了眼天色,风狂沙舞,今日恐怕不宜出行,正适坐山观虎斗。
谢盘宽则在城外东郊十几里外,对上了昌海侯本人。
他非常听劝,带了披风,忽尔一阵大风来,掀起尘土飞扬,在场所有人全部灰头土脸,包括昌海侯本人,唯他随意扬了扬披风,一挡一抖,披风材质特殊,一点灰不沾,全部抖掉,更没有尘土落到他发间脸上,他整个人始终干净清雅,清润如玉,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哟,昌海侯,”谢郎说话声音也如金玉相交,骂人都好听,“跟谁学的獐头鼠目本事,招呼都不打,就到这了?你早说你要来啊,我让我们主公亲自在这迎你,哪里用得着折损细作?你培养几个也不容易不是?你的细作怎么回你的,肯定没告诉你我们早有准备,就等着你来呢是不是?”
昌海侯脸都黑了,定城的人脉怎么回事,难道给他的消息有假?
谢盘宽微微笑着,看上去坦诚又亲切。
他气质尊贵,傲骨满身,一看就不屑于撒谎,但其实,他最会骗人,撒起谎来能骗到猛汉都落泪。
昌海侯脑子有点乱,姓谢的小白脸世家出身,他那一套三纲五常文人风骨的说词,到谁跟前都能秀一脸,偏偏在这人面前不行,谢盘宽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玩,学富五车,世家遗风,昔年在南朝国都各大清谈会,少年风流,挫败文臣无数,自己这会儿不张嘴还好,不信邪张了嘴,必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中州怎么回事,又是公孙文康又是谢盘宽,全都牙尖嘴利,嘴炮王者,就不能上那个刺头暴躁小白龙么,他能嘴炮欺负死他!
说不了干脆就别说了,反正都准备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干就是!
遇上谢盘宽又如何,萧无咎不是没来?另外几个不也是不在?只来这一个,就证明中州很紧张,没准是什么空城计!
昌海侯一声令下,双方短兵相接。
……
崖边半亭,有飞鸽至。
战场消息滞后,这一只,是东偏北方向,田予迅速看完,尚算满意。
祝卿安:“昌海侯的前锋军,未遇到我们的翟将军吧?”
为什么会遇到翟以朝?
田予瞬间眯了眼:“你故意的?”
知道昌海侯的兵前行方位,让翟以朝去截了,却故意放走小数量前锋军,不让后方中军知道,等中军毫无知觉的到来……岂不是能一锅端?
“故意的也没什么紧要,”田予脸色变幻,稳住心神,“这只是开始。”
你再能算,又能算到多少?
祝卿安看着他:“你联络昌海侯,但你其实不是他的人,反而是他,在为你所利用,是不是?”
“这般看得起我?”田予抬眼,想明白了,“所以我从侯府安全离开,是你们故意放的?我还曾烦恼,若萧无咎把我抓了,我该怎么自救呢。”
祝卿安微微一笑:“怎么自救?用你的虫子啊,你不是只玩铃医,只配毒蛇胆吧?”
田予意味深长:“所以大山里的事,你是真的不记得,还是根本不知道,全靠猜?”
真正的试探,在此刻锋芒毕露。
“龙脉,”祝卿安看对方,“如何,可寻到了?”
田予咬牙:“你师承到底是谁!”
祝卿安:“南朝朝局,是听你师父的,还是陈国舅的?”
二人都在提问,没一个人回答。
田予目光阴郁,气的都不说话了。
祝卿安微笑:“我还是高看你了,我以为你要掳走我,或者杀了我,但你没有,怎么,你认为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所以不能掳走,也不能让我在你身边?”
田予心尖一跳。
祝卿安:“杀我也不容易,太耗心血,前最好的做法是,让我露点信息给你——哪怕是诓骗出来的。”
天命者,多智近妖。
田予倒沉的住气,不再纠缠话题,只一双眼睛亮的吓人:“难道你不技痒?那日小试牛刀,未曾尽兴,今日,你敢不敢同我再比一次?”
祝卿安:“比什么?”
“卜个卦吧,就卜今日之事,看谁能笑到最后。”
田予拿出随身袋子里的龟壳,色褐黑,质油亮,一看就是老对象。
祝卿安想了想,还是尊重点,不再只朴素的使用手指,而是摸出了三枚铜钱……
上次酒桌上,谢盘宽输的,就普通的铜钱,不是特殊年份,也没有特别旧,不沾惹什么大气运,跟别人的龟壳比,敷衍极了。
田予:“你在羞辱我?”
“怎会?”祝卿安笑眯眯,“易卜之道,在神,不在形,你懂的。”
田予:……
“来吧。”
二人各自攥紧手里的东西,互相盯着对方,谁也没先动。
随着他们凝神,心念渐起,山间气息发生变化,猎风开始搅动,云海开始翻腾,在无人察觉到的地方,凝成巨大气团,**撞……
小老虎都不再趴着打哈欠,而是瞬间蹿出亭子,站到至高处,对着灰色云团威胁:“吼!”
倏然间,半边亭的田予动了,手中龟壳掷出——
祝卿安也双目微敛,手里铜钱一甩——
两声脆响,桌面卦象已出。
田予眯了眼。
祝卿安也挑了眉。
还挺有趣……
他卜出来的卦是水火既济,田予是火水未济。
坎为水,离为火,两个卦,一个水在火之上,一个水在火之下,看起来似乎很相似,其实截然不同。
他的水火既济,水在火之上,水要往下流,火要往上烧,水火相交,或是水势压火势,救大火能成功,或是水在器皿里置于火上煮,终能得食物,此卦之道,乃是君子知济,各安其位,事情已经成功。但要知止,不可再进,进则必凶。
田予的火水未济,水在火之下,同样的水要往下流,火要往上烧,水火不相交,不能发生任何关系,意味前方有河渡不了,要慎处,现在想做的事,一定做不成,须得观望等待,物之尽,亦是易之始,等待到……下一个轮回,才能再看有没有机会。
田予:“看来我们想要的,都得不到。”
“你是不是瞎,”祝卿安点着桌上铜钱,“起码我想要的,能成功,或已经成功,你嘛,这头现在开不了了,以后估计也开不了,不管你此次来是想动中州,动中州侯,还是动我,全部做不到,如何,满意了么?”
“你——”田予突然倾身伸手,抓住了祝卿安领口。
“吼!”不远处传来虎啸,小老虎疯了似的往回跑。
“小乖别急,没事,他不敢。”
祝卿安安抚了小老虎,才笑看田予:“怎么,这才几天,假哥哥演不下去了?”
他不挣扎不反抗,可能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伤口,可这么乖,眼睛这么干净,清风云雾下,难免有几分说不清的诱惑。
田予指尖滑过他喉结:“你这么招蜂引蝶,萧无咎知道么?”
祝卿安感觉这话题方向有些怪异:“知不知道又如何,他是留我做命师,又不是要娶我。”
田予微怔,随即莞尔:“看来还是有你看不穿的。”
“我怎会杀不了你呢?你我皆是命师,该知世间多的是杀人不用自己动手的方法,祸起萧墙,情人反目,兄弟背叛……”他盯着祝卿安,试图在这双干净眼睛里找到慌乱,恐惧,“你猜萧无咎看到我们这样,会是什么表情?”
祝卿安莫名其妙:“什么什么表情?”
他并不觉得这一瞬有什么特殊,直到他视线越过田予肩膀,看到萧无咎正在飞来。
是的,飞,这男人运足了轻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的速度,黑着脸,沉着眸,光这么看都能感受到极低的气压,活像别人欠了他几万两金子。
“放、开、他!”
再一听这声调,这口气,真生气了。
吃大醋了。
田予相当满意,不但没放,还恶意往前欺了欺。
祝卿安当然是推开他,奈何半边亭太窄,他能走的方位有限,这一躲,不小心靠到了栏杆。
田予追了过来,当然以祝卿安视角,他们之间距离感是充足的,不然他很难忍住不搞事,但在远处的不明视角,就很像田予刚刚亲了他,他害羞躲,田予又追过来,还……牵了他的手?
“可惜了——中州侯!”田予衣角贴着祝卿安衣角,在祝卿安看向外面时,伸手猛力一推,“你的心肝宝贝,愿意为我去死呢!”
半边亭依崖而建,栏杆外就是悬崖,祝卿安直直跌出去,大风鼓荡起他的衣袖,他像一只荏弱蝴蝶,顺着命运牵引,不由自主飞向深渊。
小白虎终于冲到亭子,看得出来它很想咬田予,可祝卿安更为重要,它想都没想,后腿蹬力,直接越过栏杆,嗷呜一声,试图去咬祝卿安衣角。
它咬住了!
奈何它低估了自己的体重,若是它母亲来还能行,它还太小,根本承不住祝卿安的重量,哪怕非常机智的看准了崖边突出的石块,能跳上去稳力,爪子都抓出白痕了,还是被拽下了崖,被祝卿安稳稳抱住。
“嘘——没事,乖了,我们有主公呢。”
祝卿安急速下坠,本人倒一点都不着急,他掐过卦,有惊无险,断无性命之忧。
他的主公那么厉害,怎么会接不住他呢?
田予非常满意这一幕,他也掐过卦,知道弄不死祝卿安,这一下也不是为了弄死祝卿安,而是要为自己创造逃离的时间。
祝卿安绊住了萧无咎,萧无咎无暇它顾,他不就安全了?
“——今日便要看看,是你们死,还是我活!”
田予狂声大笑,迅速跳到轻功高强的侍者背上,迅速远离。
第50章
萧无咎能力当然无可厚非, 接的准准,将祝卿安连带小老虎,抱了个满怀, 于崖边凸起石块借力,几个纵跃, 到了半边亭。
“祝、卿、安!你怎么敢的!”
男人脸很黑,眸很深, 一看就动了真气。
“别气别气,”祝卿安乖乖抚他心口顺气,还捏出小老虎肉垫一同卖萌,“不是同你说了, 我掐算的准准, 自己一个人来绝对出不了事, 这不是没受伤,你也来的及时?他那信还叫我一个人来呢, 笃定我心里有秘密, 不敢同你说,我还不是立刻告诉你了?”
田予给萧无咎的信是提前写好, 交给小厮,指定了时间送, 如果萧无咎不是提前从祝卿安这里知道邀约的事, 匆匆临时准备, 必有失误。
萧无咎眉目冷峻:“你主动交待,是因为四外需要配合。”
翟以朝谢盘宽白子垣,除了吴宿,他都要调动,能不提前说?
祝卿安:……
“那你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这不大家都没事, 全在掌控之中么?
萧无咎视线掠过祝卿安眉眼,到他的唇,声音里似挟了冰碴:“你怎么能让他对你……”
这是在为他打抱不平?
祝卿安立刻道:“他杀不了我的!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并没有动手,只是嘴炮,不信你看一眼,我根本没受伤!”
他高高抬起下巴,让萧无咎看他的脖子,田予只是趁他不注意揪了下他领口,他没大力挣扎,因此并没有落下任何伤口,连微红都没有。
萧无咎看着这段洁白光润,如丝绸柔软,月光都不忍侵染的颈子,眸色更深。
“怎么了?”祝卿安半天等不来话,伸手摸了下自己脖子,更加靠近,“是哪里脏了么?你帮我擦擦?”
萧无咎眯了眼:“不帮。”
“嗷呜——”
小老虎帮了,软软爪垫落在祝卿安肩窝,很漂亮很漂亮的锁骨位置。
萧无咎:……
祝卿安低眸看着小老虎,小老虎迷茫抬头,圆圆眼睛懵懂的看着他。
祝卿安恍然大悟,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唇。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想想刚才自己和田予的站位,从萧无咎过来的角度,好像亲了一下?
“别别侯爷,主公,你千万别那么想,多恶心啊!我对中州可是心比明月,绝对看不上沟渠的,田予定是想迷惑你,我怎么可能同他亲近,他连你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我连主公你都不曾有那种想法的!”
萧无咎:……
“……很好,不曾有过那、种、想、法。”
祝卿安默默后悔,怎么就少掐算了一把,没料到这个方向:“而且他是短命相嘛,又不是风流相,他就是想陷害我而已,不可能对我有意思!”
萧无咎冷笑:“枉你还是命师。”
祝卿安觉得今天的萧无咎好难哄,到底在气什么,还要气多久:“命师……怎么了?”
萧无咎:“连这都看不出来。”
什么这?风流?有意思?
祝卿安迅速回想了一下,他并不知道田予八字,排不出命盘,不过是否多情这种东西,面相上就能看出来,除了短命相,田予此人神收,神敛,眸底有执,还有点内耗,他会全力以赴做心中想做的某件事,且不管善恶,只要他想,就会去做,一般有如此韧性能力,成功率会不错。
他眉淡,眼底没什么水光,眼下卧蚕不显,唇形也薄,明显是没什么桃花的,欲也不重,他本身对于情感这类事并不热衷,不追求,不沉溺,不享受,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没有那种世俗欲望‘的人,他不会想谈情说爱,类似被爱,被拥抱,被认同这类精神需要的交流羁绊,他都不追求,在他脸上,彰显最多的就是野心。
他眼底的确有些青黑,肾气不足,但他身体不好嘛,短命相的人,肾气能足到哪里?
他不认为自己会看错。
萧无咎箍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总之,不许跟这种人离那么近。”
祝卿安明白了,萧无咎这单纯是怕他吃亏,答应的干脆极了:“好我记住了,下次绝不让你再担心!”
萧无咎:“……你最好是。”
“嗷呜——”
祝卿安立刻按住小老虎,狠狠揉了通圆脑袋:“乖了,现在知道他好了吧?”
小老虎和萧无咎并不亲近,时不时就会吼他,尤其他语气不好,或神情不好时,它甚至会跳到祝卿安肩膀上,炸毛吼他。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气氛不好,它新认的主人好好的在树上呢,突然被萧无咎抢走了,回府之后,萧无咎又不让它睡他们的床,小东西一直在记恨,转天它都让谢盘宽摸了,萧无咎就是不行,喂东西它也不会吃。
可祝卿安按着它伸爪爪跟萧无咎亲近……
它顶多不吼了,但肯定不会跳他的肩膀的,绝对不会!
萧无咎碰它的爪爪也很敷衍,草草摸了一下,算是给祝卿安面子。
祝卿安很满意一人一虎的友好交流:“行了,走吧。”
萧无咎:“去哪?”
“战场啊,宽宽那,”祝卿安指了指田予逃开的方向,“你看他那样子,像是能消停的?”
他虽算过,但若局中之人心念动线产生变化,气机也会跟着变,普通人感受不到,也很难变,田予却非普通人,若去战场,必会有改变之处。
“你的马呢?”
祝卿安一点不见外,走出亭子四外找,很快看到了那匹黑色神骏的马,勾勾手,长长吹了声口哨,叫它过来。
马儿见到他竟也不认生,踢踢踏踏过来了,直接侧向,邀他上背,连小老虎都没怕。
祝卿安翻身就上去了,抱着小老虎。
调整好舒服坐姿,他才不怎么心虚的看向萧无咎:“你应该还有马?”
主将战场杀敌,很多时候是要换马的,白子垣那年纪,都有五匹马呢,中州侯怎么可能只有一匹马?
“没有。”
萧无咎直接大长腿一跃,翻身跨了上来。
祝卿安:……
黑马倒是挺乖,没有承受不住,驮两个人带一只虎,它轻轻松松,一点事没有,风驰电掣就往山下冲。
祝卿安一个后仰,靠到了萧无咎胸膛。
……行吧,今天的马鞍要舒服些,他坐着挺好,不舒服……也是萧无咎不舒服,他能忍就行。
“嗷呜——”
连小老虎都乘着风,舒服的眯了眼。
萧无咎将祝卿安拢在怀里,眉目低垂,视线滑过少年柔软发丝,微弯眉眼……柔润的唇。
他把人按的更紧了。
祝卿安勒到了:“你轻点!”
萧无咎面无表情:“受着。”
祝卿安:“我喘不过气!”
萧无咎还是不放:“马行太快,你会摔出去。”
祝卿安没办法,只好调整了一下姿势,两只胳膊从萧无咎臂弯里拿出来,拉住萧无咎的手,扣到自己腰间:“那你这样。”
萧无咎手僵了一下,瞬间扣得更紧。
祝卿安不知道萧无咎是怎样的心路历程,也看不到他的脸,再次说起田予:“他的联络人,可都查清了?”
故意放田予出府,当然是降低他的警惕,让他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才能更加轻松安心的联络旁人,好方便他们顺藤摸瓜,而今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这些人就都可以抓了。
祝卿安知道萧无咎早就已经捋出几条线,顺便还能清理一下中州。
萧无咎颌首:“已有几人招供……”
二人距离太近,他的下巴轻轻蹭过祝卿安发丝,若有若无贴到了少年的脸。
祝卿安丝毫没察觉:“所以那昌海侯,是不是要来偷龙脉?”
“也不算,”萧无咎道,“他好像并不知龙脉一事,田予只说中州山脉里,有前朝残余龙气,建议他给祖宗来个骑龙葬,以利后代。”
祝卿安若有所思:“所以昌海侯只是想得到那片山头……”
萧无咎:“不是你去的那片。”
“我就知道田予不老实。”祝卿安心道,还好把龙脉藏了起来,田予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找得到,但找不到,可以利用信息差算计别人啊。
“萧无咎。”祝卿安突然出声。
萧无咎:“嗯?”
祝卿安想起刚才的卦象:“我们这次大概杀不了田予……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就是如果要杀,会付出很大代价。”
“那就让他付出很大代价逃走,”萧无咎拥紧怀中人,低声说自己的打算,“我们还可以利用他做过的事,给他添麻烦……”
祝卿安眼睛瞬间亮了:“对就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萧无咎慢条斯理:“是么?竟想到一处了?”
祝卿安胳膊肘怼了下萧无咎的胸:“你还装!”
萧无咎低笑:“我与卿卿,心有灵犀。”
“反正不能轻易放过他,他这么卖力对付我,我不搞到他吐血,配做什么命师!”祝卿安从来不是什么泥脾气圣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呵呵,“而且他自己说的,杀一个人哪里值得自己亲自动手,将他身边的环境搅浑搞坏,他好受不了! ”
不过现在么——
“我们得快点!”
……
谢盘宽和昌海侯这边正在交战,热火朝天你来我往时,突然远处传来一声虎啸!
当是时,一匹神骏黑马由远及近踏来,马上二人,一人清秀俊逸,蕴天地之灵气,眼睛净润澄澈,一人比他略高,紧紧拥着他的腰身,丰神俊朗,头角峥嵘,目光锐利如鹰隼,而一只小白虎,就站在他们肩头,前爪搭着少年的肩,后爪踩着青年的肩,竟能站的稳稳,还绷出无穷气势,一声虎啸响彻四野。
赫然是中州侯萧无咎,命师祝卿安,还有……瑞兽白虎!
书中传说,白虎乃是四方神兽之一,性凶,利征伐,乃是响当当的战神,自古以来创造了多少传说故事……
昌海侯这边本就被中州军压着打,士气略低迷,现在就更有些颓了。
中州侯本人都来了,还有白虎助阵!这仗还怎么打!
萧无咎的马很快,瞬间冲到战场:“听说昌海侯要借道我中州,去西边和凉州侯联络感情?怎么不早说,本侯还能赠手书令牌,给你行个方便。”
昌海侯知道今天不对劲,哪里会认:“谁要跟你借道,我来是想问你,萧无咎,你把我家女奴藏到哪去了?这贱人姓关名芨,生下来就是我的奴,你胆敢勾引她逃跑,扣了十年不还,如何,玩够了没有,今日该还我了吧!”
祝卿安立时明白,这估计是关芨在遇到石定前的过往,他看过她的命盘,孩童时期过得十分不好,所以她应该是受够了压迫,从昌海侯封地逃脱,当是时无法抗争连环而至的凶险,被石定救下。
萧无咎眯眼:“看来昌海侯忘了本侯脾气——中州百姓,容不得外人泼脏水。”
昌海侯瞬间意味深长:“看来这贱人是真得了你的心啊,这么护着?那你怀里还抱着个男人?中州侯玩的这么花,往常是一点没漏啊。”
什么风雅守正,仁义礼智信,昌海侯几次试图打击,全部失败,面子工程也不想凹了,直接出言威胁。
谢盘宽突然笑出声:“都说佛眼看花,花即世界,人眼看脏,处处皆脏,昌海侯看到两个男人站近些,就有如此怨念,咬牙切齿,怎么着,是被男人伤过?是骑马时受过苦,还是洗澡时受过伤?诶,我怎么忘了,昌海侯家那环境,也是特殊,你儿子好像得管你叫兄长,你呢,管你父亲是不是也得叫兄长?别人家父父子子,子承父志,你家倒好,接的是兄长家,承的是兄长业?当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这天底下三纲五常,就没你家玩的花的,谢某实是佩服。 ”
祝卿安还是头一次见宽宽这么犀利骂人,非常想继续看,奈何实在没时间,掐了把萧无咎胳膊,让他放他下去。
之后很快,迅速找到一块山石遮掩处,盘膝而坐。
小老虎跟在他身边,哪都不去,也不叫了,就在他身边守着,虎目严肃看向战场,像是在说——谁敢来,通通咬死!
祝卿安只身赴田予的约,就是想着,命师的事,命师自己解决,他们两个人碰撞,总比卷入别人的好,就比如此刻战场,若二人分别站在对立面加持,士兵定会有损失,他不想牵连无辜。
哪知田予玩不起,非要过来。
来便来,他才不怕!
昌海侯还在阵前大放厥词:“……先生算了,说此战利我!只要天边现黑云,便是他来了……哈哈哈看到没,黑云!他来了!我方将战无不胜!”
萧无咎:“找死!”
两军再次交锋。
祝卿安当日助王昂,用的是奇门遁甲,今日同样,当日他需得到王昂惯用房间,寻王昂惯用对象摆阵助阵,今日阵前主将是萧无咎,按理说,他该用萧无咎对象,可时间太急,他不能随手抓了萧无咎腰带过来吧,这人平时就不好打扮,腰间也不挂零零碎碎的配饰……
好在他日日与萧无咎睡一张床,二人气息早已互相沾染侵润,他本人已经算萧无咎平日最常碰的挂件了,今日此局,用他自己就够了!
唔,还有手腕上的粉青和田玉手串。
再一次,灭象,布阵,换局,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吉门被克吉不就,凶门被克凶不起,吉门相生有大利,凶门得生祸难避,吉门克宫吉不就,凶门克宫事更凶!
就见天边有白雾蕴升,撞上黑云,白黑相绕,如二水龙相缠,高速旋转成风,偶尔风巨,飞沙走石,偶尔天光透出,云霞灿烂。
中州军这边的视野,从未被遮掩,场上形势永远看得清,不管昌海侯那边攻势锐利也好,低迷也好,萧无咎永远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反扑,谢盘宽永远知道怎么样配合,二人大开大合,灵活游走,战术阵形千变万化,气势如虹!
每一次对撞,昌海侯都要倒霉折损,每一次,他都没占到过便宜!
“田先生!”他忍不住朝后方吼,“你到底在等什么,给我干啊!”
“噗——”
后方远处山间,田予吐了口血,脸色黑沉。
他再有本事,也得主将不拉胯!一命二运三风水,最关键的永远是自身,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也敢怪他!
“咦?”
这边祝卿安感觉莫名轻松,还不如帮王昂那次对撞厉害,对方显然精力不足啊。
他眸底微转,下一刻,突然喊萧无咎:“主公速派弓箭手,去后方寻田予身影,他必穿黑袍,眼下跑不了多远,射碎他手里的东西!”
“看来该我上场了。”
军中最好的弓箭手,非谢盘宽莫属,他真正起心动念比试,萧无咎都得靠后站一步。
“弓来!”
谢盘宽背上箭囊,伸手接弓,立刻催马前行。
边上中州军流水一般,即刻为他让出道路,吴宿的中军支撑变阵,拱卫两侧,为他掩护,为他开路。
谢盘宽只管往前,专心致志往前,无需注意它处危险,因为所有这些,中军都会替他解决,他只需要不停的奔跑,不停的寻找,目力之所及,皆是有可能遮掩人形的存在……
“找到你了!”
谢盘宽陡然眯眼,搭箭上弓,短暂瞄准后,手指果断一放——
箭矢挟破空声响,嗖嗖嗖接连五箭,每一箭方向似乎都相同,但因细微力道差别,落点也有不同,五箭,正正好击碎了田予放在身前的五件东西!
而这五件,是他仅有,用来摆阵的物件!
他今日相助主将是昌海侯,没了昌海侯对象,它如何取象布阵!他平日又不与昌海侯在一起,没有任何羁绊牵连!
没有东西,布不了阵,那前方战场形势,他便影响不了分毫了。
“噗——”
他又吐了口血。
目光阴戾看了远处谢盘宽一眼,田予朝坡前跃下。
没关系,他还有祝卿安的头发……以为之前约见只是过家家么?只要有物可借运,他就能逃出生天!
谢盘宽可以再加一箭,但感觉有点不对,大约要不了对方的命,而且小漂亮只说射碎田予的东西,没说射碎田予这个人……
他懒洋洋把弓往后面一抛:“行了,回吧。”
转身间,他看到了遥远后方的人,吴宿。
虽然距离太远,对方穿着和兵士一样的衣服,可他就是能认出这个人,他抬起手,毫不吝啬伸出大拇指——这回不错,表现的很好,合作愉快!
吴宿也看不清谢盘宽的脸,可就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越发鼓动的心跳。
他很少笑,但这一刻,没忍住。
有的人就是这么出色,惊艳了时光,灿烂了流年。
荷包只是个误会,那人的心上人有没有可能……
反正前方有萧无咎,这仗结果已定,谢盘宽干脆退到后方,找吴宿要水喝,不过今天的水……好像有点甜?
“是西山的泉水。”吴宿说,“今晨让人去取的。”
谢盘宽:“怎么突然这么积极?”
“心血来潮,”吴宿垂眼,“半夜睡不着,干脆做点事,许是因为心里有人吧,想甜一下。”
谢盘宽目光逐渐危险:“嗯?心上人?”
“小心!”吴宿拉了他一下,没让他撞上飞跑过来的传令兵,“傻不傻,战场上不知道躲的?”
谢盘宽推开他:“还敢说我傻?你死定了!”
看这场仗打完了,我怎么收拾你!
上次祝卿安与田予的对撞局,因二人都隐在暗处,没人把天象变化联系到他们身上,今日,算是都看明白了。
好家伙,龙吸水,云蒸霞蔚,巨风暗狂,天边灿光,什么都有!
两边都有命师助阵,原来命师入战局是这样子的!好震撼好可怕,飞沙走石,树斜枝摇,风雷云雨都可为他们所用,这市井里改天换运的话本子,可能就不是编的!
“嗷呜——吼!”
随着小白虎一声咆哮,中州军立刻回神,热闹都不看了,随着主公指引,杀!
昌海侯这边损失重大,士气溃散,下意识躲避:“要不撤吧……赢不了的……他们主公那么厉害……还有那么厉害的命师!”
中州军更狂了:“我们有小先生,必胜!”
“我们命师无人可挡,必胜!”
“我们军师算尽一切,必胜!”
祝卿安的名头从小先生变成军师,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他又没贡献什么兵法策略,怎么就成军师了?
战场形势已成定局,接下来的清扫甚至不需要自己,萧无咎回身找到祝卿安,感觉他的脸色有点不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是有点不舒服。”
祝卿安已经察觉到,田予干了什么破事了,但一没八字,二没太多气息交缠,田予只能借他的运一时半刻,试图逃离,却干不了别的。
“心里不舒服。”
很生气!
萧无咎拉他上马:“走,带你去找他。”
作为主将,萧无咎不会算命,但他懂战场,哪里有时机,哪里最薄弱,若想逃走最好是哪个方向……
都不用祝卿安掐算,他很快追到了田予身影。
田予一脸震惊,祝卿安到底师承何处,这都没消耗完,还能算么!
“田先生莫急着走,你的特遣团,还没带上呢。”
萧无咎盯着他,眸底杀气腾腾:“特遣团正使因你而死,副使为你夙兴夜寐,九年前为乱天下做叛徒逆贼,而今为乱我中州命都可以不要,先生可不能铁石心肠,只顾自己,忘了他们这样的功臣。”
田予胸膛鼓动,呼吸急促:“你早就打算好了,想坑我?”
萧无咎:“是你们想坑中州,我不过还回去,让天下人知晓而已。”
田予咬牙切齿:“我根本没跟特遣团联络过,你只能查到昌海侯!”
“这有什么紧要,”祝卿安微笑,“藏起来的,往往是最想保护的,况且你藏的,也不是那么深。”
田予:……
他算是看出来了,因为中州想搞南朝,所以他不能是昌海侯的人,就得是南朝的人,就算事实上他是昌海侯的人,背后也得是南朝的人!
卑鄙,无耻!
他不知道这二人是早看透了他,还是早打算好了算计他,总之几番交锋下来,竟撞到了事实上!
“所以我不能死,”田予看着马上就能逃出升天的山谷口,“你们不能杀我!”
萧无咎眯眼。
不只祝卿安,谢盘宽翟以朝也在昨晚商量时,对这件事发表过意见,田予死在这里,作用不大,不若让他回去南朝,将麻烦一同带走。
“但可以伤你。”萧无咎抬起右臂,手中鎏银长戟泛着寒光。
田予看看萧无咎,又看看祝卿安:“你们还真是……把我玩的团团转啊。”
看似简单的侯府,处处不设防,其实处处皆是防。
祝卿安:“我的头发,你拿着没用,现在就消耗了吧。”
随着他的话,萧无咎脚踩马鞍,整个人斜身飞起,直直冲向田予。
田予只是个命师,直面一个阵前杀敌无数的战将,不可能抵的住,甚至因为心力耗尽,卦都掐算不了……但他还有最后的,保命的东西。
“嗡——”
突然间,万千飞虫不知从何而来,凝聚到他身前,变成一只巨大的盾,挡住了萧无咎一击。
“噗——”
田予吐出一口黑血,手里东西烧成焦灰,脸色惨白,竟还能对着萧无咎笑出声:“……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假装祝卿安的契兄,而非别的身份?因为他是真的有一个契兄啊……不是我,是别人,侯爷想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想,但我不会告诉你,侯爷以后就这么日日夜夜,抓心挠肝,焦躁难受的过吧……”
飞虫群中,田予的脸若隐若现,最后看了祝卿安一眼:“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你了……我名知野,你记住了。”
说完,飞虫散,他的身影,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