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冬雪,我知道你不喜我
她这么一问, 裴霁曦陡然想起,自己竟不经意把“心悦你”这种话说出来了,此时才觉不妥, 面上又开始燥热, 他迟疑一下道:“我说,舞阳将军都说你必有大用。”
他知道初雪晴问的是什么,可当那层遮羞布扯下来, 他竟没有勇气再坦然把自己剖开,答非所问, 既希望初雪晴能追问下去,又怕她追问下去。
初雪晴也没有勇气追问, 她是听清了的,可又不敢确认, 只得讷讷道了声“噢”。
两人都僵着,须臾, 裴霁曦才打破了这沉默, “那你是答应了?”
初雪晴低声答:“少爷让奴婢做什么,奴婢自然会去做。”
“不要再称‘奴婢’了, 我是让你做军师,不是让你做丫鬟。”裴霁曦有些生气,他已撇开私人感情, 初雪晴仍是用主仆关系框住二人, 他索性摊开来讲, “我知道你不喜我, 但我也承诺过, 不会强迫于你。如今我只是单纯希望你能帮我,这也不可以吗?”
初雪晴诧异片刻, 闷声道:“我没有不喜世子。”
“总之不是我这般。”都已经说出口了,裴霁曦突然有些自暴自弃,似是被抛弃的情郎般,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怨。
“不是……我……”初雪晴要脱口而出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能说什么呢,即使两人真的互相倾慕又如何呢?再心悦,左不过是通房丫鬟的命运。
裴霁曦却在她的支支吾吾里听出了一丝希望,猛地起身靠近她,试探问道:“你也……也是一样吗?”
初雪晴却开始担心,真要捅破这层窗纸,裴霁曦还能任她自立吗?
她解释道:“您是主子,奴婢怎敢不喜您?”
裴霁曦的眸色暗了暗,压抑着心底那股失望,只道:“那以后,把我当上官,可好?”
初雪晴点点头,“好。”
“若是日后……”裴霁曦方出口,又止住了话头,日后怎样呢,你我相处多了,你若是不厌烦我,能否试着把我放在心上?
罢了,日子还长,能有的自然会有,没有的,也不能勉强。
*
裴霁曦按照既定的计划,先是让商队的人帮忙在外地收短兵器,但又不能大张旗鼓,因此进展稍显缓慢。待筹集够了,送到汇兴镖局,已是又过了半月有余。
货既送到了汇兴镖局,下一步就是探查汇兴镖局如何将货出手了。
而探查的任务,必须要由一个武功高强,聪慧机敏的人去做。轻风武功一般,初雪晴更不必提。而商队的人都是姑父手下实实在在的商人,更不能担此重任。
裴霁曦决定亲自去跟,以防万一,让轻风提前和青州巡按御史盛承岸取得联系,一有消息,就让对方派人协助。
另一方面,让初雪晴暗中疏散商队人员,以免出现意外会波及无辜。
为了不引人注目,初雪晴分批将商队的人遣散,再慢慢雇些当地的人,这样并不显得商队的人变少,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商队的人已经慢慢撤离。
残冬的寒冷被初春的暖意驱散,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当初雪晴忙完自己的事,便忐忑地在客栈等裴霁曦的消息。
天还未入夜,如寻常一般,初雪晴佯装在商铺忙完,回到客栈不久,便有一黑衣人闯入她房中,她如有预感一般并未害怕,果然,眼前的黑衣人正是出行多日的裴霁曦。
裴霁曦跌坐在椅子上,摘下黑色面巾,露出苍白的面庞,声音虚弱道:“我已让轻风去联系巡按御史,你也快走,车夫在客栈外等你。”
初雪晴忙问道:“世子您是受伤了?”
裴霁曦摆摆手,“你先走,不用管我。”
“轻风去找巡按御史,我又走了,谁来照顾您?”焦急的初雪晴,忘记了自称奴婢。
“我会藏起来,待巡按御史派人来了,再出面。”
“伤成这样,怎能一个人藏起来呢?”初雪晴迅速找出一件黑色披风还有治伤的药,却没有立刻给裴霁曦疗伤,反是扶着他,“我们一起先到马车上去。”
裴霁曦本还欲拒绝,可初雪晴紧紧地扶着他的手臂,他愣怔中竟跟着初雪晴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初雪晴才仔细查看裴霁曦的伤势,他伤在肩上,并不致命,可显然他一路奔波,来不及疗伤,导致失血过多,玄色的衣袍遮住了血色,但也能从胸前背后湿透的衣袍看出他的伤势严重。
初雪晴不禁自责:“若世子这回带的是墨语,便不用亲自上阵了。”
“你是说,墨语去了就不会受伤吗?”裴霁曦虚弱回道。
“不是……只是就不会伤到世子了。”
裴霁曦缓缓看向面色担忧的初雪晴,露出苍白的笑容,“墨语伤到了就没事吗?”
初雪晴愕然,她只想着裴霁曦重要,但显然她也渐渐被这世道所吞噬,竟也将生命分了高低贵贱,她垂眸未答,只道:“世子快将上衣脱了,奴婢为您上药。”
裴霁曦愣怔片刻,才缓缓松了松衣带,他慢慢将左肩衣物褪去,只是行进中的马车有些颠簸,他不小心靠到车壁,伤口被撞,他却只是皱了皱眉头。
初雪晴忙将手护在他背后,帮着他一起,这才露出了伤口。
她先用湿布小心翼翼擦着伤口周围,伤口是一个箭矢形状的洞,汩汩往外冒着血。她忍着心中酸涩,挑着马车平稳的时候,在伤口处缓缓撒上药,慢慢包扎上。
马车驶出了城,城门还未戒严,看来对方的动作还没这么快。
伴着夜幕的降临,马车外没有了城内的喧嚣,只有疾行中的马蹄哒哒,与空旷野外的夜风飒飒。
初雪晴为裴霁曦包扎好,将软垫靠在裴霁曦背后,以防马车的颠簸对他伤口不利。初雪晴忙完,才坐在不远的地方,问道:“世子可有收获?”
裴霁曦面色稍缓,他看了眼夜色朦胧中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摇晃的初雪晴,掩去眸中情绪,道:“他们果然与西羌有所交易,那些短兵器都卖给了西羌人。我偷到了他们账本,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初雪晴诧异看向他,她未料裴霁曦能一举找到对方罪证,可不免又开始担忧,如此重要的罪证在手,对方必要赶尽杀绝。
裴霁曦又正色道:“到前方岔路,你和车夫先走,我自会躲去安全的地方,待御史到后,再露面指证他们。”
初雪晴思索片刻,直接起身掀帘对车夫道:“李叔,您到前方岔路,自己驾车去往安全的地方,带着我们您不安全。”
裴霁曦闻言,忙哑声对初雪晴道:“不可,你不能跟我一起,太危险。”
初雪晴未理睬裴霁曦的命令,和车夫交代完,才又坐到他身边,坚定道:“若世子没有受伤,我自然也不会在世子身边做个拖累。可世子现在负伤在身,我虽武艺不强,但好歹能帮着世子躲藏,世子让我做军师,难道军师在战场上,会不顾将军死活吗?”
裴霁曦怔愣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到了岔路,初雪晴扶着裴霁曦下车,车夫架着空马车前行。
今夜出奇的黑,星月掩在黑色的天幕之后,周边的景物都遁入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周边只有微风扫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小河流水的潺潺声。
西境不似北境一般,有连绵的山脉做天然遮挡,但这里有绵密的树林,以及蜿蜒的小河。
初雪晴观察了下周围的地形,树林是天然屏障,可肯定也是重点搜寻对象。河水约有百步宽,看似不宽,但河上并无渡河工具,裴霁曦现在显然也不适合凫水。
正在她犹豫间,裴霁曦轻声道:“前方不远处有座石桥,我们可以到桥下先躲着,以青州到此的距离,大概明日御史便会过来。”
初雪晴上前要扶着裴霁曦,裴霁曦本想拒绝,可当初雪晴把他的手架在自己脖颈后面,裴霁曦忽然舍* 不得拒绝了,就这样搭着初雪晴的肩膀,绕过一片密林,两人走到了石桥处。
石拱小桥如耸肩驼背的老妪,高高横跨在小河之上,将身下的水掩在夜色之中,迷迷蒙蒙看不清楚。
桥边的土坡较为陡峭,河水的冲刷也让这里泥泞不堪,杂草丛生。
初雪晴小心翼翼地在前面探路,走两步,确定不会滑倒,便拉住裴霁曦的手,扶着他过来。
可她踩到一处杂草丛时,脚下一滑,一只脚就踩到了河水之中。裴霁曦见状,连忙伸手拽住她。
好在河边水较浅,水堪堪没过她的膝盖,她忙道:“世子不要用力,别扯到了伤口。”说着抬起脚,长袍的下摆湿漉漉的,沾着泥水。
她继续边探路,边向后拉着裴霁曦走,终于到了桥下,她摸着石桥的下沿,跨了过去,可显然若躲在桥下,即便是在边角处,半个身子还是要泡在水里的。
初春夜晚的河水还是微凉,初雪晴整个下身泡在水中,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对裴霁曦道:“世子,躲在桥下就要泡水,恐怕对您伤势不利。”
“无妨,快躲起来吧,想必镖局的人应也通知到汪实了。”
初雪晴伸出手,裴霁曦拉住她的手,也顺势跨入水中。
躲到了桥下,裴霁曦也未松开手,似是忘了,也似是借力站在水中,两人的手也泡在水中,仿佛能从对方的手上,汲取温暖。
第52章 他发现自己也只着亵裤
夜色浓郁, 四野无光,他们躲在黑黢黢的桥洞之下,一切不安掩在夜幕之中。桥洞中, 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他们紧紧靠着彼此,抵抗清冷河水带来的微凉。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初雪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裴霁曦感受到她的紧张,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 以示安慰。
可拉着是拉着,这么一摩挲, 就让初雪晴本就紧张的心更加砰砰乱跳,忍住想要抽出手的想法, 放缓呼吸,平复躁乱的心跳。
地面上有人声响起:“树林搜过了, 没人。”
“难道他已经跑去青州报信了?不好, 快往前追,务必不能让他找到御史。”
随后便是急急马蹄驶离的声音。
初雪晴他们并未出声, 过了良久,初雪晴才低声道:“世子,我们可以上去了吗?”
想必这些人急着要阻止他们找御史, 应不会再回来了。可轻风早早便赶往青州, 此刻应不会被他们追上。
裴霁曦在水中时间长了, 加上伤口未愈, 让他反应有些慢, 回了回神,他才哑声道:“上去吧。”
他一出声, 初雪晴才从他的声音听出,他比方才还要虚弱。
待两人上了岸,初雪晴借着几点寒星的微光看着裴霁曦,才发现他面色更加苍白。她伸手试了试裴霁曦额头的温度,果然烫得灼人。
她扶着裴霁曦,走到密林深处,寻了一处青草较多的地方,让裴霁曦躺在哪里。
裴霁曦几乎一躺在地上,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初雪晴忙生了堆火,捡了些树枝架起来,先将披风挂上去晾干,再等披风干了,褪去裴霁曦湿透的衣物,重新包扎了伤口,为他盖上披风。
裴霁曦的怀中有一方手帕,她没仔细看,手帕本就被河水浸湿,她便将帕子覆在他的额头上为他降温。
一番折腾下来,她已经汗流浃背,丝毫感受不到春夜的微凉了。
忙完裴霁曦,她才顾上自己,身上还湿着,她看了看昏迷的裴霁曦,一点醒的迹象都没有,便褪去了外袍,只着中衣,守在裴霁曦身旁。
两人的衣物都架在火边烤着,迎着树林里的微风轻轻摆动,彼此衣袖相卷,衣摆相触。
她看着火光下双眸紧闭的裴霁曦,仍旧是一副苍白面色,方才为他换衣的时候,看见了他身上遍布的疤痕,每一道都是功勋,却也是生死。
生命的确是平等的,可有些人的存在,就是有着更大的意义,因此,她想,无论是墨语、轻风,还是她,抑或是定远军千千万万个士兵,都愿意为了这个人赴死。
无关情谊,更无关情爱。
对,无关情爱。
裴霁曦浑浑噩噩,可脑中始终有一根弦紧绷着,让他在昏迷时也不得放松。头痛欲裂,可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担心。
他努力睁开双眸,却见只着中衣的初雪晴坐在他身旁,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他抬手才发现,自己也只着亵裤,盖着披风。
初雪晴反应了一会,才发现裴霁曦醒了,她未料到裴霁曦这么快就醒了,意识到两人的状态,她支支吾吾解释道:“世子衣物都湿了,我便放在火边烤着。”
她忙起身到两人晾着的衣服后面,披上自己的外袍,又拿起裴霁曦的衣物,一摸也都干了。
她将衣服放在裴霁曦身边,犹豫问道:“世子,我帮您穿上衣服?”
裴霁曦清了清嗓子,“不用,我自己来。”
初雪晴走到远处,背过身去。
裴霁曦起身的时候,发现额头上的帕子,他忙将帕子藏在手心,看了看不远处的初雪晴,复又松开了手。
这是初雪晴的帕子,白色素帕上,用白线绣着不起眼的雪花。
裴霁曦穿好衣物,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帕子揣入怀中——她既然没有拿走,便当她送给他了吧。
“冬雪。”裴霁曦轻声唤,“把火灭了吧。”
目标太大,万一对方回来,会循着火光找到他们。
初雪晴将火熄灭,才折身回到裴霁曦身旁,她问道:“世子好些了吗?”
裴霁曦靠在树上,面上恢复了些血色,“好多了。”
他看向初雪晴,夜色朦胧,掩住了她清秀面庞的羞赧,鬓角被薄汗打湿,双眸微垂,看不出神情。
裴霁曦想起方才她只着中衣看着自己那一幕,哑声道:“冬雪,你知道的,我愿意为你负责。”
初雪晴抬眸,眼神中露出一丝惊诧,随后复而平静,“世子,我的贞操观没有那么重。事急从权,男女之别在性命攸关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
顿了顿,她又道:“世间大多女子,为贞操枷锁所累,女医又少,她们病了不能医治,就连定远军中的女兵,有好些难言之隐的病症,也只得拖着,等女医有空了才能医治。”
定远军中的女医只有一个,还要时常回家照顾幼子。
裴霁曦鼓足勇气说出口的话,被初雪晴转了话头。他静默片刻,道:“是我们疏忽了。 ”
“世子已经比大多人做得好多了。”初雪晴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被敌军掳走,世子没有嫌弃,好心要将我收房,我不知足,要去明履营,世子也不拦着。到了定远军,我才知道,被掳走,对女子,尤其是定远军的女兵,是多么耻辱的事情。”
“冬雪。”裴霁曦打断她的话,“世人眼浅,被甩来的污渍蒙蔽,不愿了解背后的真相。而当权者,不愿女子出头,因此缚了众多枷锁,但你要知道,这枷锁是别人给的,不应是自己绑上的。”
他的姑母,付出了多少,才做到了将军的位置,他自小看着,自是知晓女子的不易。
初雪晴定定看着裴霁曦,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
翌日天光微亮,初雪晴和裴霁曦借着密林和杂草的掩饰,趴伏在青州到勐城必经之路上,等待轻风将御史的人马带过来。
他们现在不能回城,账本既失,镖局的人就会告知汪实,汪实必是已伙同知府张守同大力抓捕他们。
但他们也必须抓紧时间回城,一旦汪实知道御史会来,必然会将镖局的人灭口,以防朝廷顺着镖局的线查到他身上。
无论如何,镖局的人能在西境军眼皮子底下和西羌做短兵器生意,汪实是逃脱不了责任的——即便不是主谋,也要有失职之责,不过两者的罪名不可相提并论。
此刻,只能先盼着御史的人先行到来,这样他们就可以随行回城,揭发汪实的阴谋。
他们等到晌午的时候,先到的不是御史的人马,而是昨夜搜寻他们的人,只见这批人快马疾驰而过,也并未对周围进行搜寻。
裴霁曦双眉紧皱,这些人必然是知道事情败露,赶在御史到来之前回去复命。
他对一旁的初雪晴道:“你在这等着轻风,我要混进城去。”
初雪晴似是猜到了裴霁曦的想法,制止道:“世子,您现在回去,以您现在的状态,非但阻止不了汪实对镖局的人灭口,还可能伤及自身。”
“可一旦他们得知御史要来,便会对镖局的人动手。汪实这个主谋,就会变成失职而已。”
初雪晴坚定道:“世子,您在这等着,光凭我和轻风,御史不会轻易相信我们,只有您在这里,御史才会进城后直接抓人。”
“你武艺不佳,不可冒险。”裴霁曦否定道。
初雪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此事不需要武艺,我只要想法透露给镖局的人消息,他们自会逃命。”言罢初雪晴便折身离去。
裴霁曦深知此事危险,可他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安排。
他只能看着这个小丫头,毅然决然的背影,瘦弱,却有力。
*
初雪晴到了城门口附近,远远看见门口贴了他们的画像,画像上的她身着男装,而此刻她也是扮着男装。
她思索片刻,散开束着的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又将自己的衣服扯了几个破口,在进城的人之中四下观望了一圈,凑到一辆马车旁边。马车简陋,不像是大户人家,但看车辙的印子,车上东西必然不少,可见是行囊满满要搬进城的人家。
她走上前去,对着驾车的中年大叔道:“大叔,我和弟弟进城寻亲,可中途遇见了歹徒,行囊丢了,和弟弟也走散了,身上只有些碎银子,能否先买你家女眷一件衣服穿,不然进了城,恐要遭亲戚嫌弃。”
大叔正在犹豫,还没答话,只见车帘掀开,一个妇人露出头来,瞧了瞧她破烂的衣衫,心疼道:“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怜的娃,快上车来。”
大叔还要制止,怕惹祸上身,那妇人就已将初雪晴拉上了车。
马车内,还有一个和初雪晴年龄相仿的女孩,看样子应是他们的女儿。
那妇人挑了一件女孩的衣服,递给初雪晴,道:“赶紧换了,莫要再穿着这身衣服。”犹豫一下又问道,“你没被欺负吧?”
初雪晴垂下头,答非所问:“等我找到弟弟就好了,谢谢婶子了。”
妇人见状,叹了口气。
初雪晴迅速换上女装,给那妇人留了银子,那妇人推托不要,初雪晴也未拿回,连忙下车,道了声谢便混入进城的人群之中。
第53章 早就答应会抬我做妾
进城后, 她在路过的书斋借了纸笔,写了一张字条——“御史来勐,汪欲过河拆桥”, 随后她将纸条揣到袖中。
她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汇兴镖局, 见附近还没有官兵,稍稍放下心来。
闹市里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不能明目张胆前去送信。
她绕到镖局一侧墙外, 此处稍微偏僻些,墙内正好是她上次见过镖师练武的院子, 一般情况下都有镖师在那假模假样练武或休息。
她捡起一块石头,将字条绑在石头上, 扔进了院内,随后便佯装路人, 混在闹市人群之中,在附近的摊子挑着首饰。
直到她余光中看见镖局老板郭罡带了几人从院内慌乱逃出, 才放下心来。
可郭罡他们前脚刚走, 后脚就见官府的人把汇兴镖局围了起来,官兵看见镖局内空无一人, 便开始盘问周边的人。
可闹市这么多商铺,谁会留意一个门可罗雀的镖局呢,官兵一连问了好些人, 都没有人注意到郭罡他们。
初雪晴故作镇定地放下手中拿的钗子, 随口说了句不好看, 从汇兴镖局门前路过。
如她所料, 一个官兵叫住了她, 问她可见过镖局的人。
她随意答道:“方才见几人从镖局出来,往北边走了。 ”
郭罡他们逃离的方向, 是南边。
官兵闻言,留了部分人守着镖局,大部分人往北边追去。
初雪晴见状,慢悠悠地往南边走着,直到远离镖局,才开始加快速度。
她的心跳和她的脚步一样速度,她必须保证郭罡的安全,不然他们之前所做将功亏一篑。
她在城门口附近发现了徘徊着的郭罡,显然城门也收到了逮捕他们的命令,郭罡让一个手下试探着出城,他那手下已经被抓了起来。
郭罡只得放弃出城,在城内寻藏身之地,慌乱间,他并没有发现一直跟着他的初雪晴。
初雪晴跟着他绕了几个路口,可官兵越来越多,初雪晴甚至在抓捕的人群中看到了知府张守同,眼见张守同要注意到逃窜的郭罡,初雪晴没了法子,便故意碰到张守同身旁的官兵,佯装跌倒。
张守同本没有留意官兵撞倒了谁,一心只想着汪实的命令,抓住郭罡。
可那官兵撞到的小丫头,太过慌乱,不似一般平民,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心下一惊,忙命令四周官兵:“抓住那个丫头!”
初雪晴被两个官兵押着,动弹不得,张守同愤恨道:“原来是‘家花’啊!”他低声吩咐身旁的人,“速去告知汪将军,抓到了那个丫鬟。”
初雪晴见官兵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虽知自身的危险,但也并未惧怕,总之现下郭罡是安全了,只是不知裴霁曦能否找到郭罡。
初雪晴被一路带回府衙的大牢,大牢内阴森潮湿,她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挡此间阴冷,她身体不禁被这冷意逼得颤了一颤。
可这颤抖的样子,看在知府张守同眼中,就是小丫头怕了。
他坐在刑讯室内的高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颤抖的丫头,不屑道:“裴家的丫鬟?”
初雪晴心中一惊,看来裴霁曦的身份已经被他们发现,可她转念思索片刻,又镇定了下来,只道:“大人,我不是普通丫鬟,我是世子的通房丫鬟,世子最喜爱我,早就答应我会抬我做妾,您可不能对我用刑。”
张守同嗤笑一声:“他裴霁曦在北境是将军,在我西境可什么都不是,你以为我会怕他?”
“可……可……”初雪晴装作害怕的样子,哆哆嗦嗦道,“世子说他早晚要接管西境军的!”
张守同拍案而起,怒道:“你胡说什么!”
初雪晴装作被吓到,跌坐在地,“我没有胡说,世子说过,他是来调查汪家的,汪家贩卖短兵器,还与西羌人合作,西境军早晚会到定远侯手中。”
张守同思量半晌,道:“可他没有证据。”
“有的,有的!”初雪晴忙道,“世子已经把镖局的账本给了御史大人,只要再找到镖局的人,镖局的人手中定有与汪实勾结的证据,那汪实就赖不掉了!”
张守同讥笑道:“可他还没找到镖局的人,汪家顶多是失察之罪,何至于失了西境军。”
初雪晴此刻无比庆幸抓到她的人是张守同,而不是汪实,这张守同有个致命的弱点——他是张家人,就注定是二皇子贤王的人。
她心中略作思量,颤声道:“就算是失察,世子也有办法接管西境军的,毕竟定远军刚打了胜仗,汪家又犯了失察之罪。大人,您放了我,世子定会承您的情,世子多喜爱我您是看见了的,他从不肯碰别的女人,就怕我不高兴,真的! ”
张守同盯着眼前慌乱的小丫头,他和汪实打好关系,就是在为张家铺路——有一个军队的支持,对贤王夺嫡太重要了。
可如果汪实已经失去西境军的掌控权,他现在最重要的,不应该是撇清自己的关系,外加争取定远军的支持么?
可定远侯从不在党争中站队,定远侯世子,又能承他的情吗?
初雪晴见张守同一直不语,便添油加火道:“张大人,您莫不是也和汪实有勾结吧?”
张守同怒目而视:“胡说八道!”
初雪晴忙跪下道:“我胡说的,大人,您千万别怪我。如果您和汪实没有关系,那现在就要赶紧撇清啊!不然汪实贩卖兵器,那只是图利,如果和您有关系——您毕竟是张家人,那汪实岂不是……”
谋逆之罪!如果查到汪实和张家的关系,皇子与武将勾结,贩卖兵器到西羌,就不单单是汪家贩卖兵器这么简单的了!
张守同想到这一层,浑身沁出一层冷汗,他忙对手下道:“把这丫头带到府衙偏厅,好生伺候着。”
初雪晴这才松口气,张守同现在定要赶忙撇清与汪实的关系,毁去两人来往的痕迹——而汪实忙着找镖局的人,此刻应还未想到这一层,张守同还来得及。
就算她不提醒张守同,张家势大,也定能撇清在此事间的关系,区别只在于是否牺牲张守同罢了。但现在张守同只要不帮汪实,裴霁曦就会有更大的把握拉汪实下马。
*
另一头,裴霁曦与巡按御史盛承岸汇合后,即刻进城捉拿汇兴镖局的人。好在初雪晴拖了一拖,让他们在汪实之前,找到了镖局老板郭罡。
而郭罡得知汪实要杀他灭口,早就对汪实寒了心,未经刑讯逼供,便奉上他私藏的与汪实来往的证据。
如此一来,汪实便成了主谋,定逃脱不了责任。
他们随后去西境军中捉拿汪实,可汪实早就离开了西境军,就连汪府里也找不到他。
而汪实此刻没有退路,只能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张守同。
毕竟张守同前一刻才告知他,抓到了裴霁曦的丫鬟。
张守同此刻忙着在御史到来之前,抹去他与汪实来往的证据,并未留意府衙内的情境。
汪实混入府衙内的时候,从屋侧看见裴霁曦的丫鬟,正在府衙偏厅大摇大摆地品茶。见此情形,他就知道自己被张守同出卖了。
他心中迅速生了一计,趁着府衙官兵不注意,混入书房之中,不知去做了什么事情。
不久,他潜入偏厅,初雪晴还没反应过来,汪实便来到她身侧。
恰在此时,裴霁曦赶来了府衙,看见汪实的动作,迅速上前。
汪实来不及抓住初雪晴,只来得及拿手中匕首挥向初雪晴,初雪晴拿右臂去档,那匕首便将她衣袖划破,渗出血来。
裴霁曦忙将初雪晴拽至身后,与汪实搏斗起来。裴霁曦左手抓住汪实拿着匕首的手腕,右手抽出腰间长剑,长剑闪过银芒,带着森冷的杀意。
汪实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会轻易被制住,他左手抓住裴霁曦刺来的长剑剑刃,手上鲜血渗出,右手手腕被裴霁曦抓着,向后一撤,想要挣脱裴霁曦的束缚。
可裴霁曦力道着实大,他抽回长剑,用脚踹向汪实胸口,汪实手中匕首掉落地面。
裴霁曦拿长剑架在汪实的脖子上。
汪实见已无力挣脱,嗤笑一声:“裴世子,你也不用得意,你定远军若不是卖了女儿,也得跟我一样走上这条路,朝廷那点拨款,就算养得起军队,养得起那些牺牲士兵的家属吗?”
裴霁曦怒目圆瞪,汪实竟如此侮辱定远军,这是在暗示定远军是靠姑母嫁给了一个商人,才养得起军队的。
汪实又喊道:“你抓住我又如何,你心爱的‘家花’已中了我汪家秘制毒药,最迟明日,便会肠穿肚烂而亡,你若想救她,就要先救我。 ”
裴霁曦脸色大变,怒意自眸间迸发而出,握剑的手又向前顶了顶,剑刃划破汪实脖颈,一丝鲜血顺着剑尖掉落在地。
汪实大笑:“看见了吧,红色的血,你再看看那丫鬟的血,是黑的!”
裴霁曦不可思议地盯着初雪晴的手臂。
黑色,竟真的是黑色。
第54章 我也心慕世子
裴霁曦的剑紧紧抵着汪实的脖颈, 却不敢再向前用力,初雪晴右臂上的黑色让他恐慌无比,他咬着牙道:“解药在哪!”
“解药?”汪实抬手, 手指轻轻搭在裴霁曦的剑上, 微微用力,却推不开,他哼道, “你把你手中的证据给我,我就给你解药。”
此时, 轻风和御史才跟上裴霁曦的速度,将将来到府衙偏厅。
官兵们不敢上前, 都持刀在一旁等候命令。
轻风见初雪晴受伤,忙找来纱布, 欲要给初雪晴包扎。
汪实却道:“你们别想给她包扎,越碰她的右臂, 毒就发作得越快, 要想她活命,裴霁曦, 你知道该怎么做!”
初雪晴从最初的怔然中回神,看着眼前青筋暴起的裴霁曦,伸出左臂, 拽了拽他的衣角, “世子, 不要听他的, 把他交给御史吧。”
裴霁曦缓缓回头, 看到初雪晴面上一片平静,他忍住心中恐慌, 只道:“不可。”
身后的巡按御史盛承岸走上前来,对裴霁曦道:“裴世子,如今汪实通敌之罪,人证物证俱在,把他交给本官吧。”
汪实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他紧盯着裴霁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裴霁曦,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初雪晴向前两步,挡在裴霁曦与汪实中间,“汪将军,不,汪实,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识时务,就不用在这里威胁世子,做无谓的反抗,而应当好好交代你的罪行。”
言罢,初雪晴抬起左臂,推开裴霁曦的剑。
裴霁曦的剑被推开,“哐当”落在地上,他拿剑的手不停抖着,目光紧紧缠在初雪晴身上。
盛承岸令人上前捉拿了汪实,汪实口中仍不断叫喊,威胁着裴霁曦。
直到汪实被人押走,声音渐渐远去,裴霁曦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有多么无能。
身后人群之中,知府张守同走了出来,他方才在后面瞧见那荒谬一幕,发现眼前这个丫头,根本不似先前表现出来的那么恐慌,反而有种久经沙场的沉稳,他才惊觉,自己竟一直被这个丫头引导,舍了汪实,助了裴霁曦。
可此时也不是他后悔的时候,他走上前,对裴霁曦谄媚道:“裴世子放心,我已让人把全城最好的大夫请过来,您这位……定会没事的。”
一旁的御史盛承岸轻哼一声,张守同自己的罪还未厘清,竟再此讨好裴霁曦,他正色道:“张知府,还请你跟本官走一趟,协助本官梳理案情。”
张守同弓下腰,点头称是,便跟着盛承岸一行人走了出去。
裴霁曦轻轻握住初雪晴的左臂,忍住手上的颤抖,扶着她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他在一旁蹲下,紧紧握住她的左手,对身后的轻风道:“把全城的大夫,都给我找来。”
轻风应是,忙折身出去。
“疼吗?”裴霁曦低喃问。
初雪晴摇摇头,“不疼。”
裴霁曦不敢看她的右臂,那团黑色,不断提醒他的无能。
初雪晴此刻仿佛释然一般,笑道:“世子,我来这个世上一遭,其实也够本了。”
裴霁曦睫毛轻颤,这句话轻飘飘的,却仿佛重重打在了他的心上——这话中那么浓重的离别意味,让他想捂住初雪晴的嘴,可他又想听下去,怕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
“有幸跟着世子,看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地方,已经比一般的丫鬟幸运多了。”初雪晴笑着摇摇头,“但我的确没能配得上世子的栽培,连个普通的女兵都当不了。”
裴霁曦心中压不住的凄涩,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他的眼眶渐渐泛红,头越垂越低,目光似是放在初雪晴的手上,又似是飘在远方。
初雪晴感到手上有种濡湿的感觉,她心下明了那是什么,却没有点破,继续道:“世子不必不舍,我觉得这是‘军师’最好的归宿。不是在垂垂老矣的病床上,也不是在尸横遍野的沙场上——你知道的,我怕死人。现下刚抓到一个恶人,为民除害,我功成身退,好歹也死得其所。”
这个“死”字戳破了裴霁曦紧绷的神经,他用微哑的嗓音低喊道:“不……不会……”他猛地起身,松开初雪晴的手,“我去找汪实。”
“世子!”初雪晴也站起身,拉住他的手,“不要找他,我还有话没说完。”
裴霁曦眼眶通红,他缓缓摇着头,似个无助的老者,神色悲戚,目光苍凉。
初雪晴缓缓靠近裴霁曦,左臂轻轻环上他的腰,慢慢把头靠在他的怀中,“世子,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我也心慕世子。”
裴霁曦怔在原地,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半晌,才讷讷道:“你是拖着我,怕我去找汪实。”
初雪晴愕然,她的确怕他再去找汪实,可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她紧了紧环在他腰上的左臂,缓缓道:“不只是这样,还有被死亡将至逼出来的勇气。之前不愿,是因为虽然心慕世子,但更怕一份不平等的感情,怕一世为妾,囿于后宅,仰人鼻息的生活。”
裴霁曦的右手慢慢抬起,轻轻环住她的后背,忍着哽咽道:“是我的错。”
没有会错情,却会错了意,是他的轻贱,配不上她的情重。
轻风带大夫来的时候,就看见二人相拥的画面,可再是生离死别依偎缱绻,救初雪晴的命更重要,他咳了咳,“世子,大夫来了。”
裴霁曦松开初雪晴,扶她坐下,示意大夫上前诊治。
那大夫满鬓银丝,面似靴皮,他颤颤巍巍上前,见是女眷,拿起一方丝帕,覆在初雪晴的手腕之上,诊起脉来。
半晌,大夫诧异地问:“可知中了何毒?”
轻风在旁边嚷道:“要知道中了什么毒,找你来什么。”
那大夫退开一步,屈身行礼,道:“恕老朽愚钝,实在看不出姑娘所中何毒,更不知如何医治。”
裴霁曦忍住心中怒意,对轻风道:“再找!”
裴霁曦已经做好准备再去找汪实,只是正在想用什么理由离开而不让初雪晴怀疑。他不能冒着失去初雪晴的风险,赌一个见过这毒药的大夫,他必须从汪实口中套出解药,不管任何代价。
可初雪晴一直盯着他,他稍微有要走的意思,初雪晴就会拦住他。
如此翻来覆去,前后有三四个大夫都来诊过脉,可无一人能说出初雪晴中了什么毒,又如何解毒。
直到轻风都已不报希望,最后竟带了一个小少年来,他怕裴霁曦怪他,忙解释:“这小少年虽然年纪小,可他才来勐城几天,就医好了许多人”。
轻风带来的少年大夫眉清目秀,却身材矮小,看上去比初雪晴还小。
那少年上前来直接就用手去触碰初雪晴的右手,裴霁曦忙拦住他:“不能碰她右手,这毒不能包扎,不能碰,否则散得更快。”
那少年嗤笑一声:“谁说的?”
轻风插嘴答道:“是下毒之人说的。”
那少年暼了他一眼,就直接诊脉,不像其他大夫隔着丝帕,他直接覆手上去,半晌过后,他又将鼻子凑到初雪晴右臂上,连初雪晴都被他这古怪的动作吓到了。
裴霁曦正欲发怒,就见那少年哈哈大笑:“你们真是群傻子,什么毒啊,明明是墨汁嘛!”
几人闻言,都怔住了。
那少年抬起初雪晴右手,将袖子卷上去,露出伤口,他叫道:“你们看,伤口下面明明是红色的血,上面只是覆了些墨汁而已!”
裴霁曦这才反应过来,上前仔细观察初雪晴的手臂,他复又折身去捡地上汪实掉落的匕首,这才看到,匕首刃尖上,也涂的是墨汁。
看来汪实根本没有什么秘制毒药,是时间紧迫,来不及下毒,拿墨汁诈他们的。
裴霁曦心情大起大落,跑到初雪晴面前紧紧将她拥住,口中喃喃着“没事了,没事了……”
初雪晴也一时没从这荒谬之事上反应过来,任他紧紧抱着自己。
一旁的轻风也笑着喊道:“真是关心则乱啊,咱们竟然都上了那糟老头子的当了。”
“喂!喂”那少年大夫嚷嚷着,“就算是没中毒,也得包扎一下啊。”
裴霁曦这才松开初雪晴,忙屈身向少年大夫郑重行礼,“多谢大夫。”
若不是这大夫,他没准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少年大夫打开药箱,拿出药为初雪晴疗伤,嘴上念叨着:“还官府的人呢,这点小伎俩都识破不了。之前那好几个大夫也都是棒槌,就不知道看看伤口吗?”
待包扎完毕,他又对初雪晴道:“对了,你有些宫寒,是不是小日子的时候腹痛呢?注意少接触冷水,你年纪还小,就不给你开药了,注意调养吧。”
裴霁曦闻言,想到前日让初雪晴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顿觉内疚。
轻风尴尬极了,忙送大夫出门,屋内又留下裴霁曦和初雪晴二人。
初雪晴以为大限将至,才让那见不得日光的隐秘心思宣之于口,可如今竟是乌龙一场,而那些说出口的话却也不能收回,她站起身,不自然地躲开裴霁曦的眼神,在这静默的尴尬中慌乱道:“那……既然没事,世子还是去帮御史大人吧,我……先回客栈。”
裴霁曦却不想再让她掩藏下去,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斥他的心房,他向前一步靠近初雪晴,缓缓抬手欲握住她的手,想了想又放下,轻声道:“冬雪,之前是我的错,不该如此轻待你……你可愿再给我个机会?”
初雪晴退后一步,诧异看向裴霁曦,她好似听懂了,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意思,半晌才低声问道:“世子……是什么意思?”
裴霁曦定定看着她,轻声道:“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相携一生的人是什么样子,可你走进来之后,我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相伴。”
他复又垂头,缓缓道:“之前是我不好,没能以平等的身份看你,轻贱了我的感情,也配不上你的心意。我欲求娶你* ,做我的夫人,你可愿意?”
初雪晴被这话语惊到,她不是没想过这场景——她在邺清疗伤时,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怎样才能配得上这样出类拔萃的少年将军,可当现实以如此不堪的姿态展现时,她就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深埋心底。
如今这一幕真实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她反而怕了,低讷道:“这……不可能的。”
裴霁曦却又逼近一步,坚定道:“只要你和我有一样的心思,就不会不可能。我看到你写给郭罡的字条,是你以自己的落网拦住了他们,让他们没能抓到郭罡,这才让我们有机会找到汪实通敌的证据。
还有,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张守同手中毫发无损,还让他撤回搜寻官兵,与汪实对立,这样聪慧的你,做将军夫人,绰绰有余。”
“可我们……我只是个丫鬟……”
“冬雪,我想娶你,不是因为你是谁,是因为我心向之。”裴霁曦终还是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缓缓问,“我欲向山,卿可愿同行?”
初雪晴双肩微微颤动,是裴霁曦让她没有因丫鬟的身份就限制了视野,也是他一点点引导她融入这个世道,她在这里没有亲友,可因为裴霁曦的存在,让这个世道不那么冰冷。
尤其是几番生死与共,让她已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再心动。
如果仍是不平等的怜爱与仰望,那她还有拒绝的理由。可如今他低了下来,让她从仰望变成了平视,又如何让人拒绝呢?
眼泪不自觉夺眶而出,幸甚至哉,在她一点也不喜欢的世道里,碰到了这么喜欢的人,而这人,竟要与她一起打破这世道。
她轻轻回握裴霁曦的手,哽咽道:“山路崎岖,但有君相伴,便无所畏惧。”
远山高大,遥不可及,可有相携之人,路就不那么难走。
第55章 我知晓了为何你要退亲
宿醉的不适让初学清第二日还在头痛, 她只记得昨日宴饮,心情不佳,一时多喝了几杯。可她的酒量不止于此, 如何就失了昨夜的记忆, 恐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夜晚梦到许多旧事,醒来后,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客栈, 忙洗漱好,出去一看, 众人已在客栈一层用膳。
桑静榆远远见了她,高声问:“夫君怎的不多睡一会, 昨日醉成了那个样子。”
初学清走上前去,见吴长逸和裴霁曦都在, 便道:“今日便该离开了,耽误不得。”
裴霁曦放下手中筷箸, 问道:“学清昨日醉得不轻, 身上可还难受?”
初学清笑道:“还好,我酒量没那么差, 兴许昨日是累了。”
桑静榆看见她冲裴霁曦笑的模样,撇了撇嘴,明明是听到那人有了小孩, 心绪不畅罢了, 就初学清在家独酌的量, 也不只如此了。
初学清坐到桑静榆身旁, 接过桑静榆递来的碗筷, 道:“夫人,我有事需要去樟安一趟, 你能否随吴将军一起回京?”
“你去樟安,那我也去。”桑静榆道。
初学清摇摇头,“昨日收到了岳父的口信,说身体不适,让你早日回京,回娘家看看。若不是我公务在身,也是要早些回去的。”
桑静榆不快地搅拌着碗里的粥,念叨着:“什么身体不适,明明是不想我跟着你出来,名声不好罢了。”
初学清对吴长逸道:“那就劳烦吴将军,帮忙照顾我家夫人了。”
吴长逸抬眼看了看初学清,半晌才道:“你确定让她跟我一起走?”
桑静榆一听不乐意了,嚷嚷道:“谁稀罕他照顾,我自己回京,才不沾他们的光。”
初学清无奈道:“好了,别闹,我去樟安办完事就会回京。”
吴长逸又垂下了头,这对夫妻,一个爱闹,一个能哄,真是般配。想自己那般狭隘,在有安邦定国之能的初学清面前,真是鄙薄得可怜。
裴霁曦见几人定了去向,对初学清道:“学清没有忘记昨晚和我说的事吧?”
初学清愣怔片刻,回想了一下,实在没有印象,只得道:“昨晚醉的厉害,裴兄见谅。”
裴霁曦道:“我恰巧有事,随你一起去樟安。”
初学清讷讷点点头,随即又道:“本应去拜访舞阳将军的,可公务紧急,仅托了内子拜访,实在有失礼数。”
她的确是不想去见裴梦芝,毕竟多见一个旧人,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裴霁曦却笑道:“学清多虑了,昨日我也去见了姑母,姑母还托我向你致谢,尊夫人的医术实在高明,姑母还想回头派几个明履营的女医,去京中向尊夫人学习。”
桑静榆插嘴道:“行啊,明履营全是女兵,好些个病症,男大夫不是不会治,就是不屑治,还得多培养几个女医才行呢。”
裴霁曦点点头:“是,最早的时候,只有一个女医,后来……”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是因为冬雪提出这个问题,他才注意到,又让军医培养了好些个女医。
只是如今女医多了,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初学清也是想到了曾经的事情,接话道:“明履营都是巾帼英雄,能为她们做些事,我们也是荣幸之至。”
*
饭毕,几人就收拾行装,分头出发。
吴长逸带着大队人马回京复命,桑静榆便骑马跟在队伍里。
吴长逸想不通初学清为何就对他这般放心,正常夫君,怎会放心让自己的夫人与退过亲的男子在一起?虽然他此行隐隐明白了桑静榆为何离开自己,也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点比不上初学清,但习惯使然,总会不自觉去挖掘初学清的错处。
他骑行到桑静榆身边,状似无意道:“你还是坐马车吧,这一路奔波,都来不及好好歇歇。”
桑静榆不以为意:“我游历四方惯了,不觉得累,别拖慢了队伍。”
吴长逸顿了顿,道:“经过此行,我知晓了为何你要退亲。”
桑静榆一怔,未料他竟主动提起,面上现出一抹尴尬,“提这个作甚。”
吴长逸一直克制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这么多年,都是能避嫌就避嫌,顶多在忍不住的时候,刺初学清几句,可对桑静榆,他连偶遇,都要退避三舍。
“她对我说,你选她,是因为她对你尊之重之,敬之爱之。”吴长逸看了眼桑静榆波澜不惊的面庞,继续道,“我知自己不如她,她心怀天下,情系苍生,且的确尊你敬你。”
桑静榆挑挑眉,她总觉得吴长逸不会这么好心夸初学清。
果然,吴长逸又道:“可她有一点不如我。”
桑静榆撇撇嘴,“莫不是身高吧?”
吴长逸摇摇头,“她的确尊你敬你,给你选择的自由,可我感受不到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慕。”
吴长逸知道此话逾矩,可不久之前,初学清还在暗示他,若她有什么不测,不会阻挠静榆的选择。
他知初学清心怀大义,不惧生死,可他却觉得,她更多是把桑静榆当作同路人,而非妻子。
“我若娶妻,必眼里心理,只容得下她,将她放在第一位,也不会把她推给别的男子。如今我已明白前缘已尽,只是提醒你,在她心中,天下永远在第一位。我和她不同,经此一路,我也知晓自己该放下,我会娶妻,会寻到我的那个第一位。”
桑静榆在马上的身形僵了僵,一股难言的酸涩竟涌了上来。她忽的想起,当初她问吴长逸,婚后可否行医,吴长逸是怎么说的。
“女医抛头露面终是不妥,你若想行医,家中诸多女眷,都可让你练手。但你放心,我会为你挣诰命,会将你放在第一位,让全京城的贵女都羡慕你的好姻缘。”
彼时那个郑重承诺着的少年,不知她的少女有着怎样的抱负,可那个少年,是将少女放在第一位的。
可她要的不是诰命,不是别人的歆羡,她要的是杏林妙手,是悬壶济世。
如今吴长逸似是终于走出来了,他打马走到队伍最前,不再与她同行。
桑静榆的心中似乎倏地缺了一块,又仿佛,那块一直缺着。
*
吴长逸本欲拨几个护卫给初学清,可初学清却道此行不宜声张,愣是一个护卫都没带。
桑静榆临行前也叮嘱了她半天,生怕她一个人带着个瞎子照顾不好自己。
初学清却知道,没准她还要靠这个看不见的人来保护。
残冬的余寒在他们往樟安行进的路上渐渐消失,伴着盈盈的春意柳绿草长,百花含苞。
初学清在路上为裴霁曦讲述了自己在樟安做知府的那段日子。
那时她刚在科举中崭露头角,踌躇满志地要在樟安大干一番,可初到樟安,不识官场的人情世故,也吃了不少亏。
总是要在宦海中沉浮一番,才会收一收棱角。
尤其那时她初与桑静榆成亲,两人的亲事并不那么好听,毕竟是退婚再嫁女,与寒门出头士子,而这些风花雪月,永远比一个人的才干要传的快。
何况知府夫人抛头露面,甚至为男人诊治,先开始来治病的甚至不是病人,而是要一睹知府夫人芳容的闲人。
两人都咬着牙坚持着,一个不被官场陋习浸染,秉持原则却有所通融;一个不被世俗目光所扰,治病救人也不分男女贫富。
直至那年樟安出了时疫,初学清协调各方资源,桑静榆亲自诊病,终是让樟安顺利度过了那次灾难,至此桑静榆甚至得了“桑仙姑”的称号。
樟安处于南北枢纽,往来客商云集,因此初学清大力发展樟安商业,让樟安成了南北货物的中转站。
现在的樟安商会会长叶馨儿,当时只是一个孤女,父亲去世,身边只有继母和幼妹。初学清见她有经商天赋,便暗中点拨了几句。虽未给予其他便利,但只要初学清待她,与待其他男人一视同仁,便是对这个女商最大的扶持了。
而叶馨儿也不负她所望,带领整个商会,振兴樟安商业。
其实初学清与樟安,是互相成全。没有她,樟安可能也只是一个中转站;没有樟安的业绩,她也不会任满直接调任吏部。
听到这一切的裴霁曦,愈发觉得初学清是如此与众不同,她才华横溢,却没有恃才傲物。为寒门,她可以大兴变法,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官途;为女子,她可以冒天下之不韪,让妻子为男人看病,举女人做商会会长。
这样的人,他只识得一个,便是冬雪,在她的眼中,高低贵贱,甚至国别,都只是身份,不是区分人等级的枷锁。可惜她女子之身,无法像初学清这般做这么多。
初学清讲述这些的时候,并没有自傲的语气,只是淡淡陈述着,仿佛是在讲述一个平淡的故事。
她的声音伴着哒哒马蹄,与沙沙春风,夹杂着微风中青草的味道,让这漫长的旅途也显得春意盎然。
这让即使看不到春色的裴霁曦,也感受都了万物复苏的生机。
第56章 他身下的濡湿,是那幻梦的罪证
初学清此行到樟安, 是为了找叶馨儿商议远派织女匠人之事,此事并不是什么肥差,即使朝廷出面, 也不一定能找到愿意协助的商人。建祯帝命她发动自愿出人的商户, 她第一个想到了叶馨儿。
而她之前是提前与叶馨儿通信,得到了肯定答复,心中有底后, 才带着条件去长戎和谈的。
可此事现下不能摆在明面上,一旦其他人知道此事已提前商议好, 便容易让她有个官商勾结的头衔。这差事,朝廷派下来不一定有人接, 但提前找人接,就是问题了, 没有利益可图,也容易让人琢磨出利益来。
她只能私下再与叶馨儿商议好细节后, 再禀告陛下, 过明路后再实行,方能名正言顺。
因此她与裴霁曦一路并未住官驿, 遇见客栈就住客栈,遇不见,便在春夜野外露天而宿。
虽一路风餐露宿, 但裴霁曦总觉得, 越与初学清接触, 就越觉相见恨晚, 这一路, 也并不虚度。
可不住官驿,就难免会有意外情况。
就比如今夜, 客栈只剩一间房间,行军之人不拘小节,连大通铺都睡过,裴霁曦自然不介意。
可初学清即使介意,也不能说出来,只能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偏这剩余的一间房,卧榻窄小不说,连屏风也无,连续风餐露宿几日的二人,都需要沐浴一番,裴霁曦自是不知初学清心中的纠结,也不觉这有甚尴尬的。
小二送了热水,初学清让裴霁曦先洗。
她知道裴霁曦完全可以自理,便坐在椅上,背过身去,只听得身后哗啦啦的水声,扰得她心神大乱。
她记得那古铜色的肌肤,与有着虬劲线条的肌肉,甚至不自觉在水声的影响下,脑海中出现了画面感。
她只得胡乱翻着手中的书册,来赶走脑海中不合时宜的画面。
裴霁曦洗完,让小二换了水,只着中衣,摸索着走到床前,问道:“学清习惯睡外面还是里面?”
“我睡外面。”一出口,初学清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忙清了清嗓子。
裴霁曦既看不见,初学清倒也不必防他,走到浴桶旁,看见架子上,搭着一个素色帕子,还有他换下的贴身衣物。
她用最快的速度沐浴完毕,还小心翼翼地缠上裹胸。
她转过身,看见裴霁曦背对着她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块木头,她此刻心中慌乱,也无心看他手中是什么。
裴霁曦听见她洗完的动静,将手中东西塞入包袱中,这一路行来,他都没有时间再刻了,只得把玩着之前刻好的木头。
裴霁曦起身躺在床里侧,紧紧靠着墙,给她留了不小的位置。
她熄了烛火,缓缓坐下,沿着床边躺好,几乎半个身子都悬空着。
似是在往里一点,就会碰到被诅咒的禁忌。
裴霁曦似是从这慢吞吞的动作中觉察到了她的不自在,轻笑道:“学清许是不习惯吧,我自小在军营长大,大通铺都睡过,忽略了你的不适。”
“没有。”初学清忙道,“地为席天为被都能接受,怎会不习惯。”
四下静默,偶尔能听到微风吹打窗楞的声音,窗楞不够结实,吧嗒吧嗒的响声不断。
客栈的确年久失修,连稍微翻个身,都会听到床板的咯吱声。
眼前的昏暗让初学清觉得有些不自在,一动不动时间长了,身子也开始有些发僵。
黑暗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学清。”裴霁曦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变法之事,你揽于一身,我本以为你的仕途就到此为止,没想到最后只是调任礼部。”
初学清哑然片刻,许是多日的相处,让彼此慢慢卸下心房,连这种敏感的问题都问出了,思索一番,她答道:“是景王殿下,他托了太子,太子对陛下道我是他的人,陛下一心为太子铺路,这才保下了我。”
“景王很看重你,不惜向太子暴露你是他的人。”裴霁曦肯定道。
初学清由衷道:“他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上位者,从不因外在身份去衡量一个人,要不是他,我一届寒门,是不会走到今天的。只是,无形中让裴兄站了队,实在对不住,但你放心,没几个人知道我是景王的人,景王也不会逼迫你做什么。”
裴霁曦缓缓道:“我不会是任何人的棋子。即使你我亲如兄弟,我也不会在夺嫡中站队,望你谅解。”
“我理解。”初学清道,“我已身在局中,但若此局能助力开平盛世,也不枉我沉入局中。”
“如今西羌与北狄都因你的出使而息战,好在如今你在明面上是太子的人,想必陛下为了给太子铺路,也必会重用你。你于变法一事上受到的不公,总算有了善果。”
初学清却没有这么乐观,她只道:“就算我真是太子的人,现在还有二皇子背后的张家在虎视眈眈,他们不会允许我把这个功劳算在己身的。就如同当初,裴兄发现了汪实勾结西羌倒卖兵器,可最终西境的军权也没有第一时间给到定远军。”
裴霁曦闻言,回想起当初与冬雪、轻风在西境的日子,一时没有回初学清的话。
初学清继续道:“那汪实罪有应得,可陛下将他入狱之后,却派了朝中其他武将接管西境,没有处罚当时的勐城知府,也没有奖励发现汪实罪责的你,实在是……”
裴霁曦忙打断初学清的大不敬:“学清,莫要多言。”
他当时去勐城,的确是在陛下暗示下,以为要将西境军权统一交给定远军,才在前期收集汪实罪证,可未料汪实入狱后,接管西境的也不是定远侯。
汪实的背后,少不了张家的势力,当时的陛下,需要一个能不计后果对付张家的人,因而才给了定远侯暗示,可定远侯也本在陛下的忌惮之中,又怎会痛快的把西境军权给到定远军呢。
裴霁曦没有想到初学清对这段往事也知之甚多,可能是景王对她讲过。
初学清道:“不过裴兄可能不知,那张守同就算调任他处,变法实施后,他这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官员,考绩自然不合格,已被罢黜归乡了。”
裴霁曦轻叹一声:“怪不得张家要如此针对你。”
“他们怎么做我并不在意,只要变法真正实行起来,吏治自然会更加昌明。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京中和地方都有与世家沾亲带故的人,诚然不能一次厘清,但一步步来,总有清算的时候。对了,明日就要到樟安了,那边可有接应裴兄的人?”
“我的手下一早便在樟安等我,只是咱们离开邺清后,连日奔波,断了音讯,不过到了樟安,便能联系上了,我也就能找到答案了。”
初学清轻声问:“裴兄的答案,是叶馨儿?”
裴霁曦沉默半晌,才道:“不知她是不是旧人。”
初学清有些疑惑,叶馨儿究竟与冬雪有什么联系,让裴霁曦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不解问道:“为何裴兄会认为叶馨儿是旧人?”
黑暗中裴霁曦弯了弯唇角,语气愈发柔和:“因为我要寻之人,是天下最特别的女子,不管她如今在做什么,一定是不同于常人。”
初学清默然失语,她从未想过裴霁曦会一直寻她,她选择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将两人这段过去抹掉。
她一直认为,裴霁曦对她动情,是因为自小接触的女子太少,就算明履营中女子多,但与他年纪相适的也几乎没有,他又不让丫鬟近身伺候。那时的冬雪,是唯一一个一直在他眼前晃的适龄女子。
纵然他们一同经历过生死,但换个人,兴许也会和他一起经历这一切,只是换个人,可能就甘于做他的通房了。
可她未料到,在裴霁曦的心中,她是天下最特别的女子。
可特别又有何用呢?皎如天上月,灿若满河星,也终究只能过眼而已,那星月终究是远方的,唯有枕畔的呼吸,才最为真切。
如他早逝的发妻。
应也和他们现在一般,躺在同一张床上,在夜色中互吐心声。但又和现在不同,他们应更加亲密,宛如曾经的他与冬雪。
想到这里,初学清的心隐隐发疼,虽已知这一切不属于自己,但仍难忍那一抹酸涩。
初学清微微转头,借着透过窗牖的晦暗月光,描绘着他的轮廓。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左臂紧挨着他的右臂,隔着两床被子,感受他的温度。
还有静谧夜色中,他清浅的呼吸声,匀称而轻柔地钻入她的耳中。
以及沐浴过后,那股熟悉的松木浅香,诱惑着她靠近。
可她不能靠近,只能回以同样清浅的呼吸。
夜谈在两个人各自的沉默中结束。
许是谈到了冬雪,裴霁曦在睡梦中似是闻到了冬雪的味道,仿若她就在他身边,极近的位置,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传到了他的肌肤之上。
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靠了过来,手轻轻环在他的腰上,慢慢收紧。
两个人的彼此试探,如细腻的春风,吹过的地方,让人又痒又酥,带着一点点的暖意,融化在身上。
慢慢风开始变大,疾风骤雨的呼喝,让人惧怕,又让人沉醉。
紧紧缠绕于身的风,是那般灼热,刮过了身上每一个角落,所到之地,带给人极致的快乐。
滚烫的汗水,就是狂热的骤雨,从他的身上,淋到她的身上。
可远远不够,风不够烈,雨不够烫,风雨抵死相依,极致缠绵,不知是风里有了雨,还是雨融入了风中。
风雨在缠绕中终于销声匿迹。
骤雨初歇的时候,似是日光照了进来。
是真的日光,不是梦里的日光。
裴霁曦猛然惊醒,眼前虽是黑暗一片,但他觉察到身边之人的细微的挪动,知道现在,定是日光乍泄。
而他身下的濡湿,是那幻梦的罪证。
第57章 我……我让小二送点水来。
日光透过窗牖洒进客房, 带着碎金般的光泽唤醒沉睡的人。
初学清闻到了一股怪味,她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那是什么味道, 踌躇起身后, 眼睛不自觉就瞟了一眼那里。
当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呆愣地坐着。
裴霁曦随后惊醒, 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忙伸手去够了够昨晚踢掉的被子, 遮住那一团尴尬。
初学清慌乱中起了身,迅速穿上外裳, 支吾道:“我……我让小二送点水来。”
裴霁曦喉结上下动了动,不知如何接话, 只听见她往外走时慌乱的脚步声,与不小心碰到桌角的吱呀声, 最后终结在砰的关门声。
怎的就在这时做了那样的梦。
他已经许久没有梦到过冬雪了, 她的面容都已经在岁月流逝中逐渐模糊,她的声音随着时间流淌变得朦胧, 就连她的气味也都慢慢消散。
可昨日的梦,竟那般真实,似是她就在身边, 清晰的面容触手可及, 幽幽的嗓音溢出轻喘, 那气味也近在咫尺, 和自己融在一起。
许是快到樟安, 近乡情怯的忐忑;或是夜谈太久,拳拳在念的回忆。
可后果就是, 两个男人,一个出了这种状况,偏另一个似是比自己还惊诧,让他都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揭过此页。
一身狼藉,他用了半晌才收拾好。
随后他推开门,听见脚步微微挪动的声音,初学清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买了些包子,裴兄快用吧。”
一个油纸包塞到了他的手上,他僵着手接过。
油纸包已经没那么温了,看来初学清在门外等了不短的时间。
“我……下去等裴兄。”初学清的声音低如蚊蚋。
裴霁曦本来也只是有些尴尬,但毕竟都是男子,想初学清也能理解,未料她看上去更不自在,让这尴尬无形中又加重了几分。
两人出发的时候,一人一马,只知疾驰,不像前些日子,两人路上休息的时候,便随意找个地方做下畅聊,聊官场、军政、天气、风土人情,无话不谈。
初学清也总是体谅他眼盲,常常侃侃而谈,生怕她如果沉默下来,会让什么都看不见的他不适。
可今日谁都没提出中途休息,一路奔驰,只在晌午的时候,稍作休息吃了点干粮,便即刻出发了。
倒也不是不言语,只是一个刻意装作若无其事,一个说两句就戛然而止不知如何继续话题。
好在他们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到了樟安。
正值樟安盛春,晚风和煦,吹散江南流水氤氲,樟安的热闹不会被暮色掩盖,不似邺清的沉寂,也不似京城的规矩,樟安的繁华有着不拘一格的味道。
轻风得了信,早早便在城门口等着他们。
见他二人到了,轻风行礼后就用那机灵的眼睛状似无意地上下打量了下初学清。
初学清身着青色棉布素面直裰,衬得她文质彬彬,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乌黑漆亮的眼眸,目光温厚,没有半点高官的架子,唇角微扬,冲轻风笑着。
轻风心中慨叹,果然是有些像冬雪的。
要不是墨语提前来信,让他不要告诉裴霁曦,初学清有可能是冬雪的兄长,他还真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也动用了这些年建立的情报网查了一下,初学清的确早年有一走散的亲妹,多年来未有音讯。
可见到初学清,轻风便知晓,那叶馨儿定然不是冬雪,否则初学清在樟安任知府这么久,遇见与自己相像的女子,怎会不知那是自己走散的亲妹。
但轻风不能说,挑破这层关系,初学清与裴霁曦便不好相处了。
轻风拉着马,为二人带路,边走,边嘴上不停地感谢着初学清:“我家侯爷就是个嘴硬的,若早知他患了眼疾,我就该一早回邺清去照顾他,多亏了初大人一路照拂,不然我真是在樟安待不住了。”
裴霁曦耳边许久没有这么聒噪,自眼盲后,身边的人一旦沉默,他会有些许的不适,因他无法观察对方的神情。
今日与初学清这一路走来,尤其不适。
好在有了轻风这个话痨,终是打破这种可怕的沉默。
裴霁曦心下稍松,问轻风:“可见到了叶氏?”
轻风拍拍脑袋,竟忘了第一时间向裴霁曦汇报,他忙道:“不巧的很,叶氏这几个月一直在外做生意,连年节都没回来,我又不敢离开杨氏,就只能一直在这守着。可这么久以来,的确没在杨氏周围看见像冬雪的人。”
初学清骤然听到“冬雪”这个名字,恍如隔世。
她虽一直猜测裴霁曦在找自己,但还是第一次这么明确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她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似随口问道:“你们说的杨氏,可是叶馨儿手下掌柜杨若柳?”
“是,是!”轻风兴奋道,“莫非初大人认识杨氏?”
初学清答;“以前在樟安做知府时,有过接触。”
轻风欢喜道:“那可太好了,我怕打草惊蛇,一直没有正面问过杨氏,若是初大人能帮忙打听打听,可是能省我不少事呢。”
轻风仍抱有希望,就算叶馨儿不是冬雪,冬雪说不定也找过杨氏。
不用初学清问,轻风就叽里咕噜把事情说明白了,“我们要寻的人叫冬雪,原是侯爷丫鬟,她离开时,认识的人也就局限在府内和军中,我寻了好久,找到杨氏才想起,侯爷和冬雪救过杨氏,兴许冬雪离开以后会找杨氏呢。”
一旁的裴霁曦不悦道:“她不只是丫鬟。”
“瞧我这嘴!”轻风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冬雪要是不离开,就是侯夫人了。”
轻风兴奋地想,若他们真的寻回冬雪,那可就真的和话本子一样了!
身份低微的丫鬟与世子相恋,碍于世俗无法在一起,丫鬟出走后世子遍寻不得,丫鬟却有了一个做高官的兄长。成为侯爷的世子没了长辈可以自己做主婚事,使尽浑身解数追妻。丫鬟的兄长对侯爷百般刁难为妹妹出气,最终一波三折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话本,谁写谁赚钱!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现在还没找到冬雪,轻风不自觉叹了口气,嘀咕出声:“真和话本子一样啊!”
裴霁曦问:“什么话本子?”
轻风意识到自己竟说出了心声,差点泄露初侍郎和冬雪的关系,忙道:“就是侯爷和冬雪的故事,真和话本子一样,为心爱之人冲破身份枷锁……”
裴霁曦打断了他:“少看那些话本子,你若和墨语一样好学,凭你的聪明劲,早做将军了。”
“光聪明也不行呀,冬雪也很聪明,还不是从明履营出来了。”轻风不小心又说错了话,忙止住话头。
裴霁曦神色一暗,默然不语。
初学清敛了敛眸,面上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她多大了?是何模样?”
轻风忙答:“冬雪离开时不到十七岁,今年应当二十有四了,所以现在应该有些变样,不过……她和大人一样,也是英眉俊眼,何况那杨氏见过冬雪,如果冬雪真找过她,她应当知道的,怕就怕她会瞒着我们,大人最好旁敲侧击问问。”
“杨掌柜为何要瞒你们?”初学清故作不知。
轻风叹道:“冬雪是因为不想在府里待了才走的,我们都找了好几年了,一开始是循着周边人的线索,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若她有心,早就自己回来了。从去岁开始,我们才开始拜访一些奇女子,看会不会是她隐姓埋名换了身份。”
“为何要寻奇女子?”
轻风不知该不该答这个问题,却听见裴霁曦道:“我不知她在哪,她有可能行医救人,也有可能著书立说,甚至行商、教书……我只知,她不会甘于平庸,无论在做什么,都必是卓尔不凡,我已失了她的线索,只能如此去碰运气。”
初学清淡淡道:“既是她自己离开,为何还要寻她?”
轻风瞟了瞟裴霁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冲着初学清使眼色,初侍郎怎么能说话这般直白呢。
裴霁曦垂下眸子,沉声回答了这个问题:“是我的执念,只是想知道她好不好,若她过得好,便是不想回来,我也能放心了。”
初学清沉默不语,她能感受到裴霁曦寻人的迫切,也看得出这迫切之中藏了许多情谊,但两人中间相隔的,又岂止是这八年的时光。
若他真的如此迫切寻人,为何又会娶妻生子?是老夫人给的压力吗?
夜幕渐渐沉下,樟安的夜喧嚣而热闹,纷纷行驶的马车,肩摩踵接的人群,连河边的垂柳也随着鼎沸人声拂着水面,水面微漾的波纹一团团往前飘着,赶着河上的行舟摇摆向前,行舟上传来悠扬的古琴乐声,飘荡在浓重的夜幕之下。
这种热闹,掩盖了初学清的沉默。
轻风看裴霁* 曦心绪不佳,便道:“对了侯爷,江南玉石多,我收集了许多适合雕刻的玉石,都给您留着呢。只是您现在看不见,还是少刻为好。”
裴霁曦点点头。
初学清以前见过裴霁曦刻石头,刻木头,不知他何时添的这个癖好,便问道:“裴兄喜欢雕刻?”
不等裴霁曦回答,轻风就抢着说道:“侯爷只喜欢刻雪花,雪花簪、雪花玉佩,不光玉石,普通的石头、木头,摸着什么刻什么。”
初学清怔住了,想到自己那个深藏在书房暗格里的雪花簪,心中怦然跳动。
裴霁曦听到轻风的快言快语,叹口气:“随便刻刻罢了。”
第58章 杨掌柜真的没见过冬雪吗?
一路到了客栈, 初学清的房间推开窗就可以看到河上石桥,与不断穿过桥洞的行舟,行舟灯盏熠熠, 如跌落河水的星辰, 在河水的波光粼粼中闪耀。
这座城镇,是她踏入官场的一个试金石,好在, 樟安用自己现今的繁华艳丽,向世人展示她在任三年的成果。
即使已又过去这许多年, 樟安现任知府仍遵循着她当年的政策,大兴商业, 让这座城镇保持着这种繁盛。
她其实很想让裴霁曦看看现在的樟安,让他了解她离开后做了什么。
但是不要知道她受过的苦, 那些初入官场得到的冷眼与薄待,还有那时世人的误解与嘲讽, 已经捱过去的, 就不算什么。
可惜他现在看不见,不然她定要带着他, 踏遍每一块青砖,划过每一条河道,用樟安现在的兴旺, 证明她选择的正确。
可她已经不是冬雪, 只是他眼中, 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一个志同道合的兄弟。
许久没见到轻风, 虽他今日一如既往的聒噪,但初学清听着他一路说不尽的话, 只庆幸这聒噪掩盖了她内心的慌乱。
裴霁曦一直在寻人,一直在刻雪花……他究竟还做了什么?
这让当初不告而别的她,显得如此寡情薄幸。
可他的夫人知道吗?他在他夫人身边的时候,也会刻雪花吗?这样岂不是又辜负了一个无辜的女子?
还是,在男子眼中,家中应有掌管中馈的主母,但心中也可以有爱而不得的女子,这两者,并不冲突。
可她不愿相信,裴霁曦是这样的人。
*
翌日,轻风将他们二人带到杨若柳管的成衣铺子附近,初学清本也是为了找叶馨儿才来的樟安,如今叶馨儿不在,也只能先找杨若柳了。
铺子在街上最热闹的地段,来往的行人比肩接踵,初学清和轻风一个在裴霁曦左边,一个在他右边,默契地将他护在中间。
铺子前栽了几颗桃树,比几年前更加高大,如今花蕊初现,一树粉嫩,在晨光的照耀下柔美无比。
铺子也和初学清离开时不一样了,白墙青瓦,雕栏玉砌,飞檐椽头上是卷草石榴彩画,门上是三交六椀菱花格心,看上去华丽却不失温馨。
轻风在一旁对初学清道:“杨氏现下应该还在店里,初大人您进去吧,我们毕竟不认识她,就不去了。”
恰在此时,他们面前倏地出现一个中年壮汉,揪着轻风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壮汉恶狠狠道:“臭小子,我看见你好几天了,总是鬼鬼祟祟在附近游荡,今天又带了帮手,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的裴霁曦闻言正欲出手,初学清忙按住他手臂,又对那壮汉道:“壮士,此事是误会。”
“误会什么,要有正事,直接进去就可,为何就在门口盘桓?”
初学清淡定道:“我与杨掌柜乃旧交,不信你可唤她出来对峙。”
那壮汉缓缓松开抓着轻风的手,眼神仍然戒备着,“那你们跟我走。”
壮汉带着他们进了铺子,杨若柳恰在此时出来,看见壮汉,笑道:“柴大哥,你从顺州回来啦?”
壮汉回道:“早几天就回来了,看你忙,就没进来。”他从身后拽过轻风,“这人鬼鬼祟祟在门口转了好几日,今儿还带了帮手来,说与你是旧识,你且看看,认不认识他们。”
轻风挠挠头,往后缩了缩,闪出位置,初学清走上前去,温言笑道:“杨掌柜,许久不见了。”
杨若柳反应了一会,才叹道:“初大人,您可是好几年没回来了!快进,快进!”
杨若柳热情地招呼着他们,边引着他们到二楼,边对一旁的壮汉解释,“柴大哥,初大人之前是樟安知府,若不是她,咱们樟安现在可没这么繁华呢。”
柴富贵随意打量了下初学清,垂头不语。
因为要上楼,初学清低声对身后的裴霁曦道了句“小心台阶”,一旁的轻风忙上前扶着裴霁曦,杨若柳这才注意到初学清身旁竟跟了个盲人。
几人上楼后,杨若柳引着他们到凭栏的方桌旁坐下,并吩咐下人看茶。
杨若柳向初学清介绍那壮汉:“初大人,这位是柴富贵,在临街开了间打铁铺。”言罢弯了弯眉眼,两人的关系没有道明,但是有心人都听得出来。
可柴富贵即便听到方才杨若柳称呼初学清为“初大人”,现在看上去也没有百姓见官那种敬畏或殷勤,目光平静,不卑不亢。
初学清也介绍道:“这二位是我的朋友,随我一同出来办事的……”
还未等她介绍名字,杨若柳恍然般道:“世子……不对,现在是侯爷了。”她又看向初学清,目光在二人之间打转。
初学清未料到杨若柳竟还记得裴霁曦的模样,忙解释:“杨掌柜竟认得侯爷。”顿了顿,又道,“但此行不宜声张,还望杨掌柜万勿对人言。”
杨若柳点点头:“初大人放心,我与柴大哥都不是话多之人,可侯爷这眼睛……”
既然已经被认出,裴霁曦索性也不再遮掩,直接道:“受了点伤,暂时看不见了。实不相瞒,我此次来樟安,是想向您打听一人,之前我们府里的冬雪,您可还记得?”
杨若柳像木头一样愣怔了一下,她忍住想要看向初学清的冲动,缓了缓神色,笑道:“侯爷和冬雪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岂会忘记。”
裴霁曦难掩心中忐忑,这么多年来,这是距她的消息最近的一次,他继续问道:“那自当年你离开京城后,可再见过冬雪?”
初学清闻言,垂下了头,看向茶杯中漂浮着的一片茶梗,目光悠远。
这感觉很怪异,裴霁曦当着初学清的面,问杨若柳是否见过冬雪。
杨若柳下意识看了眼初学清,见她垂眸不语,便知道了她的意思。杨若柳缓缓道:“冬雪不是一直在您的府上吗?她不见了吗?”
裴霁曦的神色瞬时黯了下来,仿若满天星辰被倏忽飘过的乌云遮掩,只余一片苍茫,他沉默半晌,才道:“是不见了,若有她的消息,劳烦相告。”
“侯爷放心,有消息定会告诉您,只是我的确许久未见冬雪了,都快忘记她的模样了。”
轻风看了眼一旁的初学清,若杨掌柜记得冬雪的模样,见到初学清,不会怀疑吗?他疑惑道:“可是杨掌柜方才一眼就认出了侯爷,怎的偏就忘记了冬雪的模样?”
杨若柳顿了顿,淡定答:“我见冬雪时,她才13岁,那个年龄的女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有些印象,但也把不准她现在的模样。倒是侯爷,风采更胜从前。”
轻风自言自语:“也是,冬雪刚进府时还没长开,也瘦小,与她及笄后的样子大不一样呢。”
裴霁曦的心几经起伏,如今却如死水一般,乌压压沉了下来。
杨若柳端起茶盏,呡了一口,顺势转了话题,“初大人此次来是帮侯爷找人的?
初学清抬眸,露出个只有她们二人懂的淡笑,是在感激她的遮掩,“本是来寻叶老板的,不知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本在溪泽选料,之前接到您的信,我便让人送去了给她,她也说是这一两日回来,只没料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无妨,那我便在樟安等等她。”
“诶诶。”一旁的轻风打断了她们的叙旧,“杨掌柜真的没见过冬雪吗?那叶老板不是冬雪吗?”
杨若柳诧异看向他,笑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你们会这么想?”
裴霁曦本就无光的眼眸,彻底暗了下来,仿佛快要到终点的时候才发现走错了方向,脸上如结霜的松针般,没有一点温度。
他知道叶馨儿的年龄与身份都与冬雪有所差距,可他总觉得,冬雪那样的人,只要还在这世上,就一定不会泯然众人,她会是最特别的那个女子。
所以在已经没有丝毫寻人的线索之后,他换了方向,找了许多奇女子,听到那些女子的故事,就觉得会是她那样的人,一次次的失望过后,难得终于有个希望,又是特立独行,又认识侯府旧识的女子。
只是,又是空欢喜一场。
轻风的聒噪仍在继续:“怎么会呢?冬雪本来都不认识什么外面的人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旧识,怎么会错了呢?对了,您看初大人,不觉得眼熟吗?”
轻风没法明说初学清和冬雪长得像,只得试探着问了出来。
杨若柳故作疑惑地皱了皱眉,喃喃道:“初大人是长得面善,可我本就认识初大人,何为眼熟呢?”
轻风抿唇不语,他怕说多了,被裴霁曦发现初学清与冬雪的关系。
裴霁曦心下慌乱,并未察觉出轻风的试探。他知道此时在这也没有什么意义,竟觉得已经没有心气在此间应酬,扑面而来的疲惫感如密布的乌云压在他的四周,找不到可以透气的方向。
他用最后的教养提起精神道:“学清,我有些不适,先回客栈了,你和杨掌柜慢聊。”
初学清专注地看着他的神色,想要从那伪装好的平静下挖掘出他真实的心绪,可又不忍就这么把他剖开,只道:“好,轻风,照顾好侯爷。”
“可是侯爷,不再待会了?”轻风还是不相信,如今的杨若柳变化太大,从一个卖豆腐的寡妇到一个铺面的掌柜,从以前的唯唯诺诺到现在的端庄大方,太像受到什么人的影响了,他能想到的就是冬雪。
可裴霁曦脸上的疲惫感越来越遮不住,轻风这才赶紧扶着裴霁曦下楼。
初学清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第59章 就是为了比对冬雪的字迹
裴霁曦走后, 一直未开口的柴富贵问道:“那位轻风,是侯爷的小厮?”
初学清将目光从裴霁曦下楼的背影上移开,答道:“是小厮, 不过早去了奴籍, 如今给侯爷做事。”
柴富贵若有所思道:“怪不得小厮也能同桌而坐。”
杨若柳轻笑一下,道:“柴大哥你有所不知,定远侯和别的富贵人家不一样, 他待下人好是出了名的。”
柴富贵诧异道:“定远侯?他是定远侯?他怎么瞎了? ”
杨若柳这才意识到,方才并无人提及裴霁曦是什么侯爷, 暗怪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柴大哥万莫说出去了, 定远侯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以前救过你?”
虽是救命之恩,但那是关于一个女子不堪的回忆, 初学清想到这里,忙打了圆场:“定远侯府乐善好施, 又常年镇守边疆, 他救过的人,不计其数。”
杨若柳垂下头, 并不想回忆当年那些乌糟。
“想不到真的有王侯世家能如此对待下人。”柴富贵叹道。
初学清此时看柴富贵,颇有些娘家人看女婿的味道,柴富贵身形健硕, 一看就是常年习武, 黑黝黝的方脸上五官端正, 看上去倒是正气凛然的样子。
只是他似是对王侯世家有所敌意, 从他问的话和表现上, 似是不相信王侯世家有好人,看来也是愤世嫉俗之人。
若人品没问题, 倒是配得上杨若柳。
杨若柳之前,过得太苦了。
初学清当年初来樟安,也未料到竟然能遇见杨若柳,杨若柳虽也认出了她,但也并未挑破她的身份。
现在知道初学清真实身份的人,除了桑静榆和景王,就是杨若柳了。
彼时杨若柳过得很苦,从京城回到顺州老家,娘家也容不下她一个下堂妇,她辗转来到樟安讨生活,唯一的念想就是多攒点钱,以后留给儿子。
她能吃苦,什么都做过,卖过豆腐,做过浆洗,后来又在叶馨儿的铺子做织女。
叶馨儿知道她与初学清是旧识,也多加照顾,杨若柳自己又能干,没几年就当上了掌柜。
“柴兄自己开的铺子吗?”初学清用娘家人的眼光审视着柴富贵。
柴富贵皱了皱眉,他没有把初学清当杨若柳的娘家人,他只觉那是一个当官的惯有的审问语气,便随意答是。
“可曾娶亲?”
柴富贵不解看向初学清,又看了看一旁的杨若柳,顿时明白了初学清的意思,脸腾的灼烧起来,那黝黑皮肤甚至慢慢渗出了点红色。
“未曾娶亲。”
初学清疑惑看着他,按理说他这个年纪,又能自己开得起铺子,身子也健壮,长相也尚可,她以为应是个鳏夫,未料竟没娶过亲,的确有些怪异。
“可是因为何事耽误了?”
杨若柳见初学清越问越尖锐,也跟着红了脸,但还是拿出当掌柜的八面玲珑来,笑道:“初大人这是审问犯人呢?”
初学清也跟着笑了笑,“柴兄莫见怪,只是和杨掌柜相交已久,如今她有了归宿,不免多问了几句。”
杨若柳面颊绯红,垂下眉眼,忙嗔道:“初大人胡说什么,柴大哥只是邻居而已。”
初学清挑挑眉,原来两人还未挑明,“抱歉,是初某错认了。”
柴富贵抬眼瞟了下杨若柳,见她垂着头,忙移开视线。
杨若柳深呼口气,生硬地转了话题:“叶老板打算在京城开分店了。”
“是么?”初学清惊诧道,“她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
杨若柳偷瞄了眼一旁的柴富贵,低声道:“若没有意外,我会跟着一起去京城,这里就交给新来的掌柜。”
初学清打量了下眼前二人的神色,了然道:“你一直想去京城,这次也算得偿所愿。”
毕竟杨若柳的儿子还跟着前夫在京城。
柴富贵抬眼看着杨若柳,讷讷道:“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过?”
“也没甚好提的……”杨若柳答道,“早晚要走的。”
柴富贵慌乱撇开了视线,手随意拿起桌上杯盏,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我还有事,先走了。”
柴富贵仓皇离开的身影,让杨若柳久久未语。
初学清叹道,“杨姐,你都有了新生活,回到京城也不一定能见到你儿子,这是何必呢?”
杨若柳眼尾泛红,压下心中酸涩,“你没生过孩子,你不懂,哪怕见不到,离得近些也好,我真的……太想我儿了……希望现在过去,不会再给他丢人了。”
初学清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如今已不是当初了,何况,你本未做错过什么。”
杨若柳勉强挤了个笑容,“你这几年可好?”
现在她问的,不是初侍郎,而是冬雪。
初学清坦言道:“很好,做了很多不敢想的事,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我也听说了你那些事,现在连酒楼里说书的都在说,初侍郎气宇轩昂,舌灿莲花,不卑不亢,为国争光呢!”
初学清笑笑:“太过夸大了。”
“你受得起,这些个词,可没有一个夸大的。”杨若柳顿了顿,又道,“只是我一直担心你,毕竟你的身份……太不易了。”
“想要自在活的女子,都不容易。”初学清举起手中杯盏,“以茶代酒,敬女子。”
杨若柳笑着,眼角却闪出了泪花。“敬女子。”
只有她们经历过这些的女子,才知道想要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需要付出怎样的艰辛。
正饮着茶,听见楼下传来喧哗声。
杨若柳怕有闹事者,忙要下去查看,初学清也跟上了她。
只见在铺子门口,柴富贵揪起轻风的领口,在质问着什么。
杨若柳吓了一跳,忙跑上前,问道:“柴大哥,这是做何?”
初学清也跟上来问道:“轻风,发生什么了?”
柴富贵松开手,没好气道:“再是什么身份,也不能去偷翻别人账本。”
轻风焦急辩解道:“不是,我真没别的意思,只是实在寻人心切,想着我们要寻的人毕竟认识杨掌柜,怕杨掌柜把人藏起来,便来碰碰运气,看看店里这些账本或者其他物什上有没有冬雪的字迹。真的,我连冬雪之前的札记都带过来了,就是为了比对字迹。”
初学清看着轻风从怀中掏出一本札记,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曾经看书时写的札记,侯府里应有许多本这样的札记。
柴富贵夺过轻风手中札记,直接上手撕了。
轻风急道:“我都说了我不是小偷,只是寻人,方才还在一起饮茶,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杨若柳劝着柴富贵,她也能理解轻风的举动,毕竟自己的确在帮“冬雪”隐瞒。
有一些札记碎片不知被风吹到了何处,初学清捡起还未被吹走的札记,瞥了一眼,自己曾经的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和她如今利落的行书大不相同,心下稍定。
她问:“是裴兄让你来的?”
轻风使劲摇头:“当然不是,我把主子送回客栈,他心神不宁,我自己偷偷过来的,总要验证一下的。”
杨掌柜打着圆场:“都是误会,这样,今晚我做东,请大家去明月楼饮酒如何?”
轻风知道始终是自己的不是,灰溜溜道:“对不住了,杨掌柜,我们实在是找了太多年,好不容易有点线索,我不忍让主子再这么难受下去了,这才出此下策,我哪还有脸让您请吃酒。”
初学清把那残破的札记递给轻风,解围道:“那你赶紧回客栈,照料裴兄吧。”
柴富贵见杨若柳都不怪轻风了,也知自己那无名火发到了轻风身上,垂头看了看杨若柳,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初学清笑笑:“那就只能你我二人去酒楼一叙了。”
“求之不得!”杨若柳回道。
*
初学清与杨若柳自酒楼分别,已见暮色。与旧友畅谈一日,好不痛快。
她有些微醺,沿着河边的青石板路回客栈的时候,看着眼前熟悉的小桥流水,乌篷灯影,忽而觉得释然。
她现在过得很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能为这世道带来一丝改变,这是曾经的冬雪不敢想象的。
她应该代表冬雪,让裴霁曦也放下的。
凭着这股冲动,她到客栈找到了裴霁曦,开口就是邀他夜游樟安。
裴霁曦仍处于泄了气的疲惫之中,可听初学清语气这般轻快,联想到之前两人之间的尴尬,也有意重修旧好,终是被她拉了出来。
裴霁曦眼盲不便,初学清想带他游船,也未骑马,她便拉着他的衣袖,引着他一路走到乌篷船旁。
她扶着裴霁曦上了船,笑得满面含春,似是河上的涟漪,在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是仗着眼前的人看不见,便卸下了伪装。如同与心上人游船的少女,只想与他分享眼前美景。
裴霁曦虽看不见,但也能感受到初学清的心情愉悦,两人连日来的尴尬被轻风插科打诨的地揭了过去,如今又能和之前一样,他也跟着放下些今日压在头上的乌云。
只是他看不见,不然定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是多么饱含情意,似是透过他这个人,将过往所有美好牢牢记住,然后,随着水面漂走的涟漪,碎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长河之中。
记住,然后再忘记。
第60章 裴兄的手真暖
晚风如温顺的兔子, 带着春日里的几许暖意,在人面颊上蹭过去。空气湿漉漉的,润过白墙青瓦, 融到水面倒映的灯影之中。
初学清眼神肆无忌惮的落在裴霁曦身上, 描绘过他微抿的唇,高挺的鼻梁,浓密的剑眉, 又落到他寒星般的眸子上。
只是那寒星,没了光芒。
两人进入船篷, 坐在一个矮桌的两旁,桌上一壶两杯, 初学清拿起酒壶,向杯中倒了些酒, “裴兄,难得来了樟安, 尝一尝樟安的醉烟雨, 比不得烈雪的辛辣,但好在醇厚馥郁, 入口回甘。”
她递过一个杯子到裴霁曦手中,两人的手指微触,裴霁曦的手温热厚实, 初学清的手却有一丝冰凉, 裴霁曦接过酒盏, 便道:“学清可是冷了?”
初学清手上似是还残存了些裴霁曦的温度, 笑了笑道:“不冷, 我的手脚常年是凉的,已经习惯了。”
裴霁曦想到了冬雪, 那个丫头的手也总是冷的,恍然间又想到今天杨若柳的话,不经意间长叹了口气。
一路奔波,眼盲不便,他不觉得累,可是当支撑自己走来的希望破灭的时候,他终是泄了力。
他举起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初学清见他饮尽,便问道:“怎样,味道如何?”
裴霁曦感受着醉烟雨顺着喉咙淌过,似是带着江南烟雨的朦胧,但又泛起了一丝甘甜,果然不似烈雪的辛辣,也让人觉得不够劲。
“味道不错,只是不够刺激。”
初学清轻笑一声,“裴兄这是喝惯了烈雪,但不要小看醉烟雨,它的后劲还是很足的,你脑中还有淤血,喝一杯尝尝鲜就好,剩下的就归我了。”
初学清也举起杯盏,手肘微晃,将酒置于鼻下闻了闻,清香绵甜,正如这江南风景,带着点朦胧的美感,温酒入喉,绵软悠长。
“我初饮时也很不适,总觉得如此清淡,不能一解愁肠,可习惯了以后,才发现,有的愁,是需要放在岁月里慢慢沉淀,让它变得醇厚、悠远,让人一提起,只道寻常。”
初学清的声音略带磁性,随着晚风飘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沉在人的耳中,似是她口中的愁肠,在慢慢被河水涤荡。
“学清所愁为何?”裴霁曦问出口,便在心中自己给出了答案,初学清这样的官场清贵,自然是愁的世道不明。
初学清却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愁前路漫漫,却要踽踽独行。”
裴霁曦愣怔片刻,倏尔又明白了,初学清在官场特立独行,的确很少人能理解,不过,她总比自己幸运。
“学清此言差矣,虽是独行,但你身后总有人等着你。像你和初夫人这样两情相悦,又能相伴相守的,已经是大幸了。”
初学清笑笑,并未答话。
她知道自己身后有很多人支持,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始终是一个人在走。景王是上司,苏尚书是恩师,静榆是闺蜜,她知道他们始终与她一起,她也从不设心防。
只是心里总有一块,是不肯打开的,静静关闭在那里,在每次遇到难处时,便时不时出来刺她一下,而她也不敢把这伤痕示人。
乌篷船穿过桥洞,一时遮住了外面的万千灯盏与满天星子,略暗的环境,让某些情愫不断发酵,让人醉在这扰人的情愫之中。
初学清看着暗中的裴霁曦,光影渐渐从他脸上消失,又随着走出桥洞一点点显现。可惜他看不见,第一次来江南,只能感受这人声鼎沸,好不遗憾。
“裴兄,你曾经可来过江南?”
裴霁曦摇摇头:“未曾。”
初学清看向周边的万家灯火,不禁道:“那我给你讲讲这江南美景可好?”
裴霁曦的眼眸依然无神,却倒映着点点灯光,闪着碎金般的光芒,“愿闻其详。”
初学清娓娓道来:“裴兄去过西境,但这里和西境的清河不同,清河都在城镇的外围,樟安的河却穿过了城镇,房屋都鳞次栉比建在河边,一律的白墙青瓦,如今我们正坐在乌篷船上,在宝石绿的小河上飘着。”
她边说,边向杯中斟酒,一杯一杯地独饮。
她看向船头的船夫,低声道:“我们的船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不过虽然年纪看着大了,身形却健壮的很,不比裴兄你差,瞧我们的船多稳。”
裴霁曦听着初学清郎朗的嗓音,如同细雨洒落在木板上发出的声音,浑厚中带着一丝清凉,眼前不禁就浮现了她所描绘的画面。
“现下虽然已是戌时,夜色正浓,可不似邺清那般沉寂,樟安的夜,总是透亮的。岸上的商铺都垂挂着灯盏,照得河边一片通明,连这碧绿色的河水,都倒映着千灯万盏,如我们头顶上的夜空一样,似悬挂着无数星子,耀眼极了。”
初学清边看边说,身体越来越放松,借着醉烟雨的后劲,靠在船舷上。
“河边一排垂柳,随着春风飘着。靠近河边的石板上,还有些青苔。都说柳树好成活,要我说,这青苔才顽强,柳树好歹要插柳,这青苔无人干涉,却自成一片,你说,像谁呢?”
初学清没等裴霁曦回答,又借着酒劲自言自语:“反正不像我,我一路遇到太多贵人,静榆、景王、恩师……还有你,你是我最大的贵人。”
裴霁曦沉浸在初学清所描绘的江南美景中,一时还未抽出,便被点了名,不禁笑了笑,“学清才是我的贵人。”
初学清似是被这笑容晃了眼,哑声道:“你笑得真好看。”
裴霁曦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今日种种沉闷都压在心尖,若不是初学清,他定然是闷在客栈,兴许也会要一壶酒,可这醉烟雨太过轻柔,无法把那些沉闷赶走。
可这些沉闷就在初学清越来越慵懒的嗓音中慢慢消解,竟让他笑了起来,想来初学清定是醉了,从她说话的语调,以及这肆意的措辞看,醉烟雨的后劲果然很大。
“学清醉了吧?”
初学清晃了晃脑袋,“没有,我就是,所见皆美景,所言皆真意。我想把眼前美景都告诉你,想当你的眼睛……结果……发现你比这些美景都美。”
裴霁曦这下确定,初学清是真的醉了。
他摸索着桌子,想要够到酒壶,不让初学清再饮了,结果初学清见他找酒,忙夺过他的杯子,笑道:“想要偷酒喝,被我发现了吧!算了,赏你一杯。”
初学清晃悠悠拿着酒壶,向他杯中倒了一杯,缓缓递给他。
裴霁曦无奈接过,只是碰到初学清的手,发现她的手已经比方才暖了一些,看来这酒还挺暖身。
初学清将手覆在他手上,一时没有松开,杯盏在两人手中晃了晃,洒出了一些,滴到初学清手上。
初学清这才松开了手,不讲究地把手背往身上蹭了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作风。
“裴兄的手真暖,真暖。”
裴霁曦无奈极了,上次见初学清喝醉的时候,还没有这般无理取闹,只是拽着他的衣角哭泣,这次竟像个浪荡公子,调戏起了他。
可惜这次周围又没人帮手,他一个瞎子,可怎么回去。
他正想要让船家掉头,只听初学清又道:“裴兄,你为何一直执迷不悟呢,人找到了又怎样,她既是走了,便是不愿回来。她一定过得很好,你找她干什么呢?”
那种沉闷的感觉,又一次袭来,裴霁曦沉默不语,面对一个醉了的初学清,又能说什么呢?
“她没回来,就说明她不需要你了,你应该去找需要你的人,日子还长,得给自己点别的盼头。”初学清语无伦次,却始终惦记着,自己要放下,裴霁曦也要放下,她必须劝裴霁曦停下。
“你不懂。”裴霁曦终是出声反驳,“我对不住她,她走是应该的。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如何,有个消息也是好的。若她觉得还需要我,也许我们还能……还能……”
“她不需要了……她要往前走了,你也别困在原地了,也该走了……”
“你不是她,你怎知她不需要我呢?”裴霁曦对醉鬼生不起来气,可心中烦闷,还是无法纾解。
“我知道。”初学清的声音开始有些闷了,“我就是知道。你都成亲生子了,还想着以前干什么?”
裴霁曦心中讶异,这醉鬼,不仅胡言乱语,还捏造事实了,看来和她是说不清楚了。裴霁曦向船家喊着,让他掉头往回走。
初学清懵懵的,支吾道:“回去……不能回去,你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学清,看来你的酒量真不似你说的千杯不醉。”简直是一杯就醉。
乌篷船悠悠往回走着,划桨时水面的哗哗声,岸上人群的嘈杂声,伴着空气里湿润的青草味道,让江南水景在裴霁曦眼中鲜活起来。
抛开初学清醉酒的胡言乱语,今夜还是值得的,起码让他“看”到了江南美景。
只是太遗憾,这美景不能与冬雪共赏。
就像卧佛晚霞,如斯美景,一直说要与卿共赏,可真正共赏的时候,已经生了龃龉,算不得“赏”了。
不知他还有没有机会,带想要的人,来赏此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