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扒到我们侯爷身上就不下来了
船行至来处靠岸, 初学清还在说着让裴霁曦往前走。
裴霁曦向前摸索着,摸到初学清的臂膀,拉起她, 扶着她低头钻出半圆形的船蓬, 直起身子,没想到,他一个瞎子, 还要扶起一个醉鬼。
一出船篷,扑面的晚风带着一丝清凉, 吹散了醉烟雨的酒香,初学清有一瞬的清明。那些借着醉意脱口而出的话语, 仿佛一句句踏在她的心上,那些压抑许久的思念、抱怨与愁绪, 都在这江南的夜里流淌出来。
裴霁曦的手,就架在她的腋下, 扶着她往前走。
她有些恍神, 这是哪呢,怎么两人又开始并行了呢, 不是已经离开他了吗?
是上天垂帘吧,她孤独太久,给她送来一场温梦, 让她能找个怀抱, 歇一歇。
她捉住身侧的手, 转了个方向, 面对着裴霁曦, 紧紧拥上去。
用力,把自己嵌进这个怀抱,* 狠狠吸着他身上的味道。
还是那遥远的松木清香,仿佛又让她回到北境,看到了初雪覆盖着的挺拔松木,成片成片地窝在绵延的阴山山脉,苍茫悠远,静默不语。
太想他了,想到又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衣衫,用力拥着。
裴霁曦一时怔住了,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么抱住了,他都已经忘记上次是何时拥抱了,但只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冬雪。
被抱住的一刹那,脑中就闪过冬雪在他怀里的画面,她身上会带着一丝凉意,钻进他的怀里,她的手不会抱的这么紧,总是犹犹豫豫,缓缓地环住他。
她也不会在他怀中肆意哭泣,只会闷闷的,说几句不相干的话,藏住自己的情绪。
只是每次,都会扰乱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如同疾行的马,就要冲破身体,跳下悬崖。
有一瞬的恍神,心跳也如那般快了起来,仿佛是被冬雪扑了进来一般。
只是醒神的时候,知道自己被一个男人这般拥抱,心跳才渐渐放缓。
他长叹口气,万分庆幸自己此时是瞎的,不用看见别人诧异的眼光。
“学清,你醉得厉害。”
这声“学清”,叫回了初学清混沌的思绪,她仿佛知道今夕何夕,也知道他非他,她也非她了。
可人已经在他怀里了,怎么喝了几杯酒,就泄露了真心呢。
初学清仿佛知道自己闯祸了,又有点贪恋这个怀抱,半晌,自作聪明地喊了句:“静榆……”
裴霁曦哑然失笑,这是把他当夫人了,他用了点力气,缓缓扯开身上缠着的手,无奈道:“该醒醒了。”
初学清怔然,任他扯开自己的手。
是该醒醒了。
*
晨光熹微的时候,初学清从醉梦中清醒过来。
和上次酒醉不同,这次她清楚地记着昨夜发生的一切,甚至恍然间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了松木清香。
是在那个怀抱里沾上的吧。
她洗漱完出去,看见裴霁曦和轻风正在大堂用早膳。
轻风一见她来,聒噪道:“初大人,您昨夜怎的不叫我,就把我家侯爷拐出去了?要不是我听老板说了你们去游船,专门在那等着,您可让我们侯爷怎么把一个醉鬼带回来啊?”
初学清想起昨夜下船时,轻风已经在岸上等候多时,轻风本欲背她回,她借着酒劲非要裴霁曦背她,最后只得裴霁曦背着她,轻风引着路,一路回到客栈。
她装着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坐到裴霁曦对面,道:“昨夜兴之所至,就拉着裴兄出去游船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怎么都想不起了。”
轻风叽里咕噜把昨夜怎么回来的又念叨了一遍,末了不忘说:“初大人,您醉酒后真是判若两人啊,扒到我们侯爷身上就不下来了,我说我背您吧,您还哭开了。我们侯爷眼睛又看不见,背着您一步步上台阶,真是难为他了。”
“好了。”裴霁曦打断轻风的絮叨,“你喝多的时候也不比学清好到哪去。”
初学清赧然一笑,“真是劳烦你们了,我一般没这么容易醉,许是太久没喝江南的酒了……”
“恩,醉烟雨后劲的确大。”裴霁曦附和着。
可初学清从他的附和里听出一丝调侃——上次在勐城,也是这么容易就醉的。
初学清尴尬转了话题:“裴兄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既已知道了叶馨儿不是他要找的人,似乎他在樟安也没什么意义了。
这也是初学清昨夜冲动想要和他一起游船的原因之一,如此,也算好好告别一番。
裴霁曦思量半晌才答:“还是等一等,再回邺清。”
等叶馨儿回来了,确定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才能真正死心。
初学清沉默地用着早膳,轻风偶尔念叨的声音也进不去她的耳中,她记得昨夜一直在劝裴霁曦向前走,看来她的劝慰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们刚用完饭,初学清便听到一声轻唤:“初大人。”
初学清一抬头,看见客栈门口伫立的人,她一身绛紫蹙金海棠长裙,衬得她肤色很白,盈盈杏眼微微含笑,樱红嘴唇微弯,比初学清前几年见她的时候,似是长开了般,添了几分艳丽,少了几分稚嫩。
是许久不见的叶馨儿。
她款款走来,行了一礼,朗声笑道:“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大人后面,昨夜我才回来,怕打扰到大人,今儿一早赶紧来拜访您,怕耽误了您的正事。”
初学清起身迎她,“叶老板还亲自来了,真是要替大宁百姓感谢你的慷慨。”
“初大人这样就把帽子扣下来了,我不答应都不行了。”叶馨儿看向初学清身后,问道,“桑姐姐没来么?”
“家中有事,她先行回京了。”初学清又为叶馨儿介绍,“这二位是我的朋友,裴公子,轻公子。”
裴霁曦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声音,越听,心越往下沉。
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语气,验证了杨氏的说法,果真不是一人。
“见过二位公子。”叶馨儿落落大方,没有一点闺阁女子的娇羞。
裴霁曦和轻风起身还了礼,裴霁曦面无表情,轻风来回打量着叶馨儿。
“真的不是啊。”轻风没忍住说出了口,又低声问裴霁曦,“那咱们还待在樟安吗?”
裴霁曦垂首片刻,再抬头时,嘴角带了抹淡笑,只是那笑容极勉强,他缓声道:“学清,我们此间事已了,今日便启程回邺清了,你公务要紧,先去忙吧。”
初学清愣了愣,“今日便回?”
“是,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与学清继续把酒言欢。”裴霁曦的语气夹杂这一些遗憾。
初学清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应。这就是告别了?没有十里相送,没有依依不舍,就这样轻飘飘一句话,下次见面,不知何时,或者,没有下次。
两人行路都如履薄冰,此番一别,焉知不是生离死别?
可也只能这样。
初学清缓过神来,淡淡一笑,“好,那……裴兄多多保重,就此别过。”
她这次离京,走了太远的路,但有信念撑着,一直都绷着神经,此刻方觉疲惫,有东西沉沉地压在心上,让她不得舒展。
她没有着急和叶馨儿走,而是看着轻风拿下收拾好的行囊,引着裴霁曦上了马车,她端着笑容,送别裴霁曦。
只像是送别一个普通的好友,她面上挂着端方的笑容,眸中是惜别知己的遗憾,口中说着后会有期这种常见的送别词。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道别什么。
若没有那段漫长当丫鬟的岁月,也不会有如今的初学清。她有幸得裴霁曦的栽培,试过错,知道哪条路不适合自己。也是在那段岁月,知道了真正需要改变的,不是一个横空出世的将军,而是底层人们脑中的观念。
如今,一切都在向着她想要的方向行进,她相信,早晚有一天,不会有女子因受辱而无法存活在这世上,不会用名节捆绑住女子的姓名。
不会有因被人掳走就被夫君休弃的杨若柳,不会有宁愿自戕也不愿被俘的明履营士兵。
只是,那段岁月里最重要的那道身影,如今切实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终将又变成一道远离的背影。
裴霁曦听着周围喧嚣,那空落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没忘端起笑容,循着初学清声音的方向与她道别。
好在这一路得至交陪伴,有幸“见”到江南美景,也算不虚此行。至于他要寻的,这么多次的怀抱希望又变成失望,他早已习惯。
直到马车消失在鼎沸人群之中,初学清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叶馨儿离开。
叶馨儿带她到各个作坊都看了看,讲述了下预备让哪些人去外邦,也说了具体的传授计划。
初学清被离愁占满的心绪,渐渐被眼前的景象充盈。看大伙都如火如荼地干着,有胆子大的还跟她说要第一个去外邦,好让蛮夷见识见识中土文明。
初学清疲惫的心似乎慢慢被填满了,纵是继续踽踽独行,她已不是从前的她,她已无所畏惧。
第62章 能找到初大人这样的如意郎君
初学清参观完毕, 叶馨儿请她到作坊内的一间书房议事。
作坊内书房简陋,一桌一椅,一旁还摆了两个客人用的八仙椅。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 还有几本账册。
她们便在这简陋的书房商议了许久, 对织女和工匠的传授技法章程也做了规划。
桑静榆脑中有自己的想法,如何安排,怎样传授, 都有条不紊娓娓道来,与初学清商议后, 落笔于纸上。
初学清原以为技艺作为手工业的核心,很难说服一个商人为了国家大义贡献出来, 她不禁感叹道:“原本给你寄信时,没想到你能这么痛快答应, 未料你的回信那么快,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还以为当初那个小丫头在商场浸淫几年, 会变的市侩一些,可你一点都没变。不过, 这些人走了以后,你这里人手不足了怎么办?”
“再慢慢找吧。”叶馨儿笑笑收好手札,递给初学清, “不过, 初大人有一句说错了, 我可不是小丫头了, 我都快要到二十岁了。”
初学清愣怔一下, 未料时光这么快,初识叶馨儿的时候, 她才及笄,一晃五年过去了。
那时叶父是樟安首屈一指的富商,原配早逝,只留了叶馨儿一个女儿,续弦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初学清初任樟安知府,实施政策的时候,叶父给了很大帮助,带头支持初学清。
只是叶父出了意外身亡,家中只有继室与两个孤女,族中的人为了争家产,纷纷劝说他的继室过继个儿子。
本来都是叶家家务事,初学清不该插手,但叶父临终前不放心孤儿寡母,给初学清留了封信,拖她照顾孤儿寡母,并要他的长女叶馨儿接手家产。
初学清便出面帮叶馨儿拿回了家产。
叶馨儿也不负叶父所托,因着她自小跟着叶父走南闯北,也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性子,就这样一个孤女撑起了偌大的家业。
到后来,她还担任了樟安商会的会长。
自然会有一些风言风语,甚至有人传过她背后的靠山就是初学清,桃色传闻总比正经的东西传得快。
不过初学清一直和桑静榆伉俪情深,也是出了名的,这些传闻就在桑静榆正主的否认下不攻自破。
而他们也的确让樟安的商业振兴,成了南北交易的重要枢纽,甚至隐隐传出“商都”的称号。
如今一晃叶馨儿已年近二十,初学清不禁叹道:“白驹过隙,岁月如流,还好初心都在。”
“初大人。”叶馨儿看向她,弯了弯唇角,声音清脆响亮,不似江南女子的婉转,“一般人听闻我的年龄,都会感叹我为何还不嫁人,只有您,在叹我的初心未改。”
初学清摇摇头:“世人看女子,多看家世、姻缘,可我看女子,只看她品性、作为,只是……二十若不婚配,就要官媒出面了。”
叶馨儿垂下眸子,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凄凉,余光中是初学清一身青衫落拓:“我名声不好,寻上门的姻缘,多是看重我家家产,我总觉得,若寻不到自己想要的姻缘,不如就自己过,大不了缴些罚金。”
初学清感叹道:“不知何时,女子才有选择的自由。”
叶馨儿抬起眸子,“好羡慕桑姐姐,能找到初大人这样的如意郎君。见过你们那样的感情,我实在不想随便找个人成婚。”
“是,总要找个合心意的,听闻你不日即将入京,届时为你介绍些青年才俊。”初学清揶揄道。
叶馨儿噗嗤一笑,“那可得像初大人一样一表人才,不然,我可不去见。”
“定要比我强的,才配得上你。”初学清笑着道。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初学清又对叶馨儿的鼎力相助多番感谢。
叶馨儿身边的丫鬟见初学清这般言笑晏晏,便也插嘴道:“初大人,也就是我们家小姐仁义,这些工匠织女才能让去哪就去哪的,这要是换做周老板家,肯定谁也不听他的。”
叶馨儿让丫鬟莫要多嘴,初学清却不介意,还让她接着说。
小丫鬟便接着道:“周老板对下人极为苛刻,动辄打骂。前一阵,他儿子要收个通房丫鬟,哪知那丫鬟已与他家小厮私定了终身,周老板竟然将那小厮活活打死了,那丫鬟也为了小厮殉情了。”
初学清知道周老板,他也是樟安商会一员,曾经叶馨儿当上会长之前,没少被他找麻烦,可以前也算守规矩,未料如今竟然如此无法无天,初学清正色问道:“那知府也不管吗?”
“现在的知府哪比得上您在那会儿,要不然把我家小姐都逼走樟安了呢!”
叶馨儿喝止了丫鬟的多嘴,忙道:“初大人莫听小丫头胡言,我去京城,也有其他方面的考量,何况樟安的生意也不会放下,只是交给手下的掌柜们罢了。”
初学清沉下了脸,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小厮的性命,这是一个阶层的性命。律法虽严苛,可到了下面,怎样执行,却有很多的余地。尤其是,小厮是奴籍,加上之前私定终身,随便安个罪名,便可丢了性命。
她这些年做了很多,可如今也只是为寒门争取些出路,这世道的不公还有很多,单推动一点就已如此之难,那横亘在眼前的层峦叠嶂,又如何推平呢。
寒门、农民、商人、奴隶、女人……要想有话语权,必须有所用。大宁开国以后,急需休养生息,大力发展扶农政策,重农抑商,农民的生活才稍缓过来。
及至她当上樟安知府,南方粮食不仅做到自给自足,还能供给北方,这才让商业有了发展的机会,商人才不像开国之初那样备受打压。
而今朝堂多为世家子弟,难以深入百姓,朝廷对人才的的渴望,才让她的变法有了可以实施的土壤,才让寒门有了向上的可能。
可奴仆、女人、还有更多贱籍的人,朝代更迭也不曾改变他们的地位,长此以往,他们自己甚至也习惯了仰人鼻息。
初学清请了宋大娘一家帮自己操持家务,但只是支付工钱,并未让他们入奴籍,便有多个同僚劝她,这样会让下人生了二心,没有身籍在手,无法掌控他们。
她只叹可笑,她这样的,竟成了朝官中的另类。
究竟何时,才能达到她想要的世道。
*
乌金西斜,薄暮洒在河上化作片片磷光。
叶馨儿和初学清在作坊内议事时,杨若柳在成衣店内等着叶馨儿回来商议去京城的事宜。
可未料却等来了柴富贵。
杨若柳本以为昨日她都已经说了,会随叶馨儿去京城谋事,柴富贵定然也不会像往日一般殷勤。
柴富贵对她存着心思,她是知道的,她先前的确想过也许能再嫁,可当叶馨儿提议去京城时,她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跟去,毕竟她唯一的孩子还在京城,为了不影响他的前途,已多年未见,如今有了机会,哪怕默默守着他也好。
还是要辜负柴富贵了。
柴富贵跟着杨若柳到了二楼窗边,他也没心思看窗外的明媚春光,只盯着眼前看似弱柳扶风,实际外柔内刚的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何时去京城呢? ”
杨若柳为他斟了杯茶,递了过去,按捺住心中的酸涩,微弯唇角:“应是这个月就动身。”
“我……”柴富贵支支吾吾的,黝黑的脸都憋红了,却也没憋出个句子。
杨若柳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你也知道,我孩儿还在京城,原本我名声不好,便想着离他远些,可近年来跟着叶老板,生意越做越好,好似有了些底气,想试着离他近些。”
柴富贵默默垂下了头,只低声道:“子不嫌母丑,你毕竟是他亲娘,他若敢不认你,我……”
“我可不图他认我,只要远远能看着他就好,如今他都十二岁了,也都懂事了,应是也知道了我从前的事,我哪有脸去认他。”
柴富贵脸色微变,忙道:“哪是你的错,都是……都是那些混账,欺软怕硬,专挑妇孺欺负。”
“都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杨若柳道,“这两年,承蒙柴大哥照顾,待我走了,你也要好生顾着自己。对了,你顺州的事处理完了吗?铺子忙的过来吗?”
“铺子我关了。”柴富贵闷声道。
“关了?”杨若柳讶异问道,“好好的,怎就关了?”
柴富贵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倏尔变得坚定,鼓足勇气,提高嗓音道:“我跟你去京城!”
杨若柳惊得险些打碎手中的茶杯,她未料柴富贵竟能说出这种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向来是女方跟着男方走,若不是孩儿在京城,她恐怕也难以狠心抛下柴富贵去京城。
两人虽谁都未挑明过,但柴富贵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周围人都是这般默认的,连她自己都马上要抛下纠结,动了二嫁的念头。
可她终是做了决定去京城,便在昨日那般明说,一般男子,要么说服她留下来,要么就此罢了,可柴富贵竟什么都没劝她,就这样要随她去京城。
可她怎能如此自私地让柴富贵抛下这里的一切呢?
第63章 她就在这里,何来冬雪的亲笔信?
柴富贵怕她不信, 又补充道:“我顺州老家还有些事,处理完了,就去京城, 打铁铺在哪开不是开, 你去京城,我就在你们店铺附近,找个地方接着开打铁铺。我把这里的铺子盘出去, 伙计愿意跟过去就跟过去,不愿意就跟着新东家, 没啥可操心的。”
杨若柳稳了稳心绪,道:“柴大哥, 你莫要冲动,樟安毕竟离你老家顺州近些, 老家的事照顾起来也方便,京城那么远……”
“你不用劝我, 我都已经和牙行说了铺子盘出去的事情了。”柴富贵打断了她的劝阻, “你走了,我在这里也是孤家寡人, 守着个破铺子有什么用。”
杨若柳心中的震惊渐渐消退,缓过神来,这般直白的表意, 她若还装糊涂, 就说不过去了。
杨若柳垂下眸子, 轻声道:“可我……嫁过人, 生过孩子, 还被歹人虏走过,名声不好。”
柴富贵欲要反驳, 杨若柳却继续道:“昨日告诉你,定远侯救过我,可我却没告诉你他救我的原因……那是在我偷偷跟着前夫去了京城后,让人知道了以前的事情,被歹人盯上,把我掳至后山,欲行不轨,还好被定远侯和他的丫鬟救了。”
杨若柳看到柴富贵眸中的惊色,心下微凉,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说出来了。她知道这件事不是她的错,可任何男子听到这种事情,恐怕都会嫌弃。他如果非要抛下一切和她去京城,不若用这个,劝退他吧。
柴富贵却面露痛色,他缓缓伸出手,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对不住,没能早点遇见你。”
杨若柳手上传来的暖意让她那埋藏许久的委屈瞬间倾泻而出,她眼泪扑簌簌落下,这些年来,她承受过太多冷眼与谩骂,排挤与欺辱。一旦有过污点,即使那脏污非她之过,她也成了众矢之的。
可在嘈杂的骂声中,总有一二善意的声音,让她撑下去。
如今,她竟也能得到如此珍视的目光,何德何能。
柴富贵见她落泪,忙走到她身边帮她拭泪,可他又没有带帕子的习惯,只得用衣袖去蹭干净她的泪珠。
杨若柳被粗粝的布料蹭在脸上,不禁噗嗤一笑,从怀中抽出自己的帕子,擦干净眼泪。
“我……我以后备着帕子。”柴富贵慌乱道。
“那你是还想看我哭吗?”杨若柳反问道。
“当然不是!”柴富贵高声道,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语气过重,缓了声道,“我以后,不惹你哭。”
“咳咳。”在他二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之时,不合时宜的轻咳响了起来。
原是从作坊回来的叶馨儿与初学清。
柴富贵忙起开身,对来人点了点头。
叶馨儿一眼就看明白了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打趣道:“咱们的京城之行,还能走吗?”
杨若柳啥双颊飞起红晕,低声道:“去是去的,就是……多带个人。”
初学清见杨若柳难得的小女儿娇羞,心下一暖。她见证过杨若柳的坎坷,一个被莫须有污点加诸在身的女子,一路行来诸多不易,好在终能守得云开。
初学清莞尔而笑:“本是来同杨掌柜道别,未料正巧来道喜,看来到京城之后,是有喜酒喝了。”
柴富贵看了看杨若柳,垂头并未回应。
杨若柳羞意难掩,只得假作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只对前半句作回应:“初大人要回京了?”
“是,明日就回。”初学清今日和叶馨儿理出了头绪,便要写好折子回京。
“那今晚要备上好酒好菜为初大人送行。”杨若柳道。
“不了,只是要和你说一声,便要回客栈了。”初学清还要回去写折子,本是要和杨若柳道个别,如今还见证了一场好事。
叶馨儿打了个圆场:“不久还会在京城相见的,初大人还有正事,我们就不多耽搁了。”
初学清就此告别,回到了客栈。
世间事,不圆满多过圆满,而今别人的圆满,似也能将初学清心中那片空缺稍作抚慰。
她没有允许自己对裴霁曦的离开伤春悲秋,只沉浸在今日与叶馨儿商议的事中,打开今日叶馨儿所记手札,先画了张鱼骨图,梳理今日所议,又将她们的规划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折子。
直到灯盏代替夕阳映在河面上,江南的夜伴着河面偶尔传来的丝竹之声悄然而至。
初学清起身点燃烛火,便要继续伏案。
只是不经意从窗远眺,看见河面上划行着的点点乌篷,倏尔想到昨日的游船。醉酒的她,借着酒意,拥住了他,那是时隔多年,他们最近的一次,仿佛所有空白都被填满了。
那藏起的离别之苦,似又被昨夜记忆里仍旧鲜活的面庞一点点勾起,昨日难得的放肆,圆满了她压抑多年的空缺。
只是太过短暂,那样的直抒胸臆,都已在岁月的日渐打磨中消失,她已许久不敢痛快地诉说情感。只当自己是一个踽踽独行的旅人,只能看见自己的目的地,心无旁骛。可人非草木,怎能真正的心无旁骛呢?无非是强作自苦,压抑心绪罢了。好在,还能借着酒意,将真情掩在醉话之中。
折子写好了,她不知在远眺中沉思了多久。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敲门声又急又响,她忙起身去看。
拉开门一看,竟是今晨已经离开的轻风。
轻风闪身进来,忙急匆匆道:“初大人,我和侯爷回邺清路上,看到了行迹诡异的大队人马,行进的方向正是樟安,便前来报信,侯爷去了知府府上,我便来通知你一声。”
“什么样的人马?”初学清问道。
“不像正规军队,却披甲执矛,不走大道,偏在小路行进,鬼鬼祟祟,肯定有阴谋。”轻风答,“我还要去接应我家侯爷,侯爷留了人护送您离开邺清,初大人千万小心。”
可初学清却拒绝了他的提议,反而道:“我和你一起去。”
“可我家侯爷交代,您此行隐秘,不得声张,最好早日离漳。”
“无妨,正事要紧,快带我去。”
轻风挠挠头,这语气怎么和自家侯爷这么像。
他折身带初学清往外走,不经意瞥见书桌上的纸,上面画着一副莫名其妙的图,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他也在冬雪的手札中见过这样的图案,怪不得他们是兄妹呢,连思考方式都如此相像。
他二人急匆匆从客栈赶往知府府上,现任樟安知府冯炳是张家旁支的女婿,初学清此行不欲声张,也有张家的原因,她如今明面上是太子的人,二皇子背后的张家势力本就与她敌对,若知她来樟安,不定会做什么文章。
可如今既然裴霁曦觉察到了异状,定然是有大事发生,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到了知府府上,才得知裴霁曦已和知府冯炳去了城门部署。
樟安毕竟不是边境之地,布防自是没有边境那般精密,常备守军也不多。但樟安是南北枢纽之地,后备的粮食相对充足。
如果有叛乱,关键就在于守住城门,以及寻求援军。
初学清不断想着,如今西北边境刚刚停战,又是什么势力会在内陆异动呢?
他们又急忙赶往城门处。
浓夜幽深,灯火稀疏。
有几队士兵急匆匆在街上挨个通知各家闭门锁户,商户们急忙闭店,小贩挑起自己的担子赶忙跑着,画舫上的船夫急匆匆将船靠了岸,船上的人纷纷上岸,脚步纷乱。
往常要热闹整夜的街市,如今都陷入一片充满紧张而沉重的漆黑之中。
到了城门处,他们看到城门的铁链被拉起,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城外的异动,守城士兵警惕地巡逻着。
初学清远远看向城墙高处,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挺拔的背影,他认真地在和身旁的守将说着什么,原以为的离别猝不及防又变成了重逢。
初学清正欲上城楼,被轻风拦了下来。
轻风焦急道:“初大人,我在这里有些人马,侯爷特地叮嘱,趁未起乱,把您护送出樟安,您别再上去了,樟安知府还在上面。”
“无妨。”初学清未等他多说,便向守城军报了身份,踏着石阶上去。
她曾经见过许多次裴霁曦前往战场的背影,而她只能留在府中遥目相送,但如今不一样了,她不会再像从前一般,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她亦是朝中重臣,她肩上亦负担着黎民百姓的安稳。
轻风拦不住,只得跟着上去。
“投石车、滚木、弓弩按方才说的就位,虽然我们军力不充足,但好在城墙够高,对方就算有足够长的云梯,也容纳不了多少人。”裴霁曦有条不紊地对身旁守将说着战略。
那夜色中的身影,一如多年前在战场上的英姿勃发,纵使眼眸失了往日光彩,但他那沉着冷静的声音,镇定自若的神色,仍旧是那个叱咤沙场的柱国将军。
看到他这样的姿态,让初学清即便知道今夜会有危险,但仍莫名心安。
“侯爷!”轻风走到裴霁曦身前,无奈道,“她不肯走……”
轻风用“她”代替“初大人”,怕给初学清带来麻烦。
裴霁曦眉头紧皱,不等他说话,初学清就走上前去:“裴兄,我方才想了想,如今这个形势下,有足够人马,且专挑和谈完兴起叛乱的,有可能是多年前的顺州燕雀军。”
裴霁曦听到初学清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道:“你还是赶快离开樟安吧。”
一旁的樟安知府冯炳见到初学清,问道:“敢问这位是?”
初学清行礼道:“在下礼部侍郎初学清。”
裴霁曦眉头皱得更深,他未料初学清就这么暴露了身份,冯炳本就是贤王一派,若要趁此对初学清不利可如何是好。
冯炳诧异片刻,回礼道:“不知初大人来樟安有何贵干?”
“和谈完来会一会旧友。”初学清一语揭过,又继续方才的话题,“多年前顺州起义,燕雀军多是由贱籍的奴仆以及部分农民组成的,当年是吴长逸将军来顺州平乱,他曾对我提及过,当时燕雀军忽然销声匿迹,并非外传的燕雀军战败,而是恰逢西境被攻,许是不忍大宁内忧外患,他们才突然撤军。”
裴霁曦忽而想到当年他在西境的勐城之战,道:“当年我在勐城撤离当地百姓时,手下只有明履营三千人马,分身乏术,幸而有外地来的大队人马,帮忙护送百姓,才让我无后顾之忧,用了水攻。只是战争结束,再寻不到这队人马。”
冯炳嗤笑一声:“侯爷多想了,那叛军皆是忤逆之辈,怎会好心帮忙运送百姓?”
裴霁曦没理会冯炳的质疑,又问道:“学清,关于燕雀军,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
初学清答:“听吴将军提起过,当年燕雀军人数在一万左右,他带了两万精兵剿匪,可燕雀军在顺州附近的深山活动,有地势之利,吴将军很难攻克,将将与他们打成平手,可见他们不管从军械武力,还是战术部署,都不亚于朝廷军。”
“当初是一万,现在就不一定了。”裴霁曦沉声道。
初学清问道:“冯知府可派了人寻援军?”
冯炳答:“定远侯刚来寻下官的时候,就嘱咐了下官,我已派人将消息送了出去。好在如今又有初大人与定远侯助力,城内物资也不成问题,想必是能坚持一阵的。”
冯炳的眼神在初学清与裴霁曦身上来回打转,对他二人为何在樟安仔细思索了一番,可也未得出什么结论。如今初学清树大招风,又是太子的人,他不得不想法应对。
对他而言,尚未到达的燕雀军,与眼前的初学清,同样是要防范的敌人。而裴霁曦虽然还未站队,可外界盛传他与初学清是生死之交,初学清才会为救裴霁曦深入敌营。
他一边应付着裴霁曦军防的问题,一边还要思索着应对他二人的办法。
初学清忽然道:“冯知府,近两日可有顺州来的,行迹诡异的人?”
冯炳这才想到,莫不是有探子造了假路引先行进城,忙叫手下的人去查近两日入城的外乡人。
初学清叫来一旁的轻风,嘱咐他办点事。
轻风挠挠头,“可是初大人,我家侯爷看不见,我还得守着他。”
初学清却道:“我定会寸步不离守在裴兄身旁,你先去办事。”
裴霁曦也嘱咐他:“你安心去办学清交代的差事,我这里你放心。”
待轻风走后* ,裴霁曦继续对守将作部署,冯炳听着裴霁曦井井有条的话,不禁后心生凉,瞎了的定远侯,还是那个叱咤战场的名将,如果裴霁曦站了队,那太子的地位就再难撼动了。
果然不出裴霁曦所料,午夜时分,有大批军队向城门行进,看样子本是要趁夜突袭。
守城军队按照裴霁曦的部排,按部就班地射箭、投石、投放滚木。
燕雀军未料想到樟安城防如此坚固,见突袭的计划失败,索性燃起了火把照亮。
火光照耀下,密密麻麻的人呼喝着,他们搬起云梯,向城楼上爬,上面的人被滚石砸中,就换个人继续爬,人海战术,不要命般进攻着。
初学清在裴霁曦耳边描述着前方的军情,裴霁曦就根据初学清的描述,判断下一步的动作。
身经百战的将军,即使眼盲,但依旧成竹在胸。
守城军知道今夜是定远侯指挥,各个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给敌人一丝机会。
初学清一瞬不错地盯着前方战场,快速地组织语言,不停地对裴霁曦描述着眼前的血雨腥风。
箭弩在空中簌簌飞着,城墙上的守军也有受伤的,不断替换。
云梯上的燕雀军没有一个能爬上来的,不断下落的滚木与巨石,伴着轰隆的巨响砸下,血肉横飞。
初学清按捺心中那鼓不断挣扎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尽量让自己客观地陈述着。
那些被砸下的人,也是大宁百姓,甚至是最底层的百姓。
可她不能这么去想,她的立场,首先是护住身后樟安的百姓。
樟安的城墙,如卧龙一般,盘踞在繁华的樟安城外,在苍穹繁星的照耀下,在大地火影重重中,抵挡着风霜雨雪,守护着一城之安。
樟安的热闹,不再是河上的丝竹管乐,岸上的人声鼎沸,而是将热闹变成激烈,是城外的喊杀与嘶鸣,是兵甲锵锵与滚石铿铿,是血肉飞溅与火光熊熊。
城内的百姓已在官兵的通知下锁门闭户,那战场的厮杀传入百姓的耳中,让人心惊胆战。
樟安久安,太长时间没有经历过如此残虐的战争。
而这残虐,不是来自于敌国的攻打,而是自相残杀。
这让初学清无比心寒。
她在敌营舌战群儒,止兵戈于无形,却眼睁睁看着城墙下的燕雀军,一批又一批地倒下,血色在火光中染遍了城墙,铺在大地上,一副骇人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燕雀军终于放弃,带着战友的尸体撤退。
战场的厮杀渐渐归于平静,唯有一地的血色,还有星星点点遗落的火把,证明着方才的激烈。
守城军呼喊着胜利,欢呼声打破夜的苍茫。
初学清的嗓子已经嘶哑,随着燕雀军的撤退,她再无力向裴霁曦说什么,眼神空洞,望向那一地狼藉。
裴霁曦从周边人的欢呼声中,也知道了胜利,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了下。
将士们兴奋极了,他们在定远侯的指挥下打了胜仗,他们竟有幸能短暂地受定远侯指挥,有沉不住气的小将兴奋地喊着定远侯,甚至有胆大的上前快速抱了抱裴霁曦,迅速闪身,生怕定远侯记住了谁抱了他。
可裴霁曦并未对这场胜利流露出太多的欣喜,他拨开围着他的人群,叫着初学清。
初学清被裴霁曦的呼唤叫回了神,看向裴霁曦。
他赶路一天,又连夜回来,方才战事激烈,一直未见疲色,如今才在眉眼间看出一丝疲惫。
他面上未见喜色,初学清忽而从他面上的疲惫中,读出了与她同样的心绪。
他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定不是因为他习惯了胜利,而是因此刻的胜利,是自相残杀。
初学清上前,握住裴霁曦的手,嘶哑着嗓音道:“裴兄,燕雀军撤了。”
“死伤如何?”裴霁曦问道。
“我军,只有些伤员;燕雀军……大约死了千余人。”
裴霁曦面色一沉,接着问道:“冯知府呢?”
初学清向四周看了看,不见冯炳的身影,战事开始后,她没顾上留意冯炳,可印象中,冯炳一直也没在周围。
“许是去安排善后了。”初学清答道。
裴霁曦紧了紧拳,初学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他的手,可此刻也不想松开,便道:“我带裴兄下去。”
他们穿过欢呼的人群,沿着夜色下的石阶,慢慢走下城墙。
两人的身影,和周边的欢呼格格不入,在夜色笼罩下,格外寂寥。
樟安往日没有宵禁,常常彻夜灯火通明,如今家家锁门庇护,熄灭门前灯笼,难得的黑暗夹着微凉的夜色弥漫四周,让人有些看不清前路。
“学清。”裴霁曦的声音低沉,“你觉得会是当年的燕雀军吗?”
初学清嗓音微哑:“有如此多人马,没有多年的积累,很难实现,大抵就是他们了。”
“如果和吴将军说的一致,那当年,他们是去援助西境,才从顺州销声匿迹了的。可惜当年我要指挥战事,无缘得见,甚至没能道一声谢。”裴霁曦遗憾道。
不仅没能道谢,如今,还指挥着守城军,对燕雀军大肆杀戮。
他是无情的战场阎罗,人命如草芥,他便是肆虐夺命的火。
如当年勐城丧生的西羌军队,如今日在滚石与弩箭下丧命的燕雀军。
初学清停下脚步,定定看着裴霁曦,“你是将军,指挥士兵,守卫百姓,是你的天职。无论是当初勐城水战下丧生的敌军,还是今日丧生的燕雀军,都不应算在你头上。”
她这话,说给眼前的裴霁曦,也说给当年水战之后的裴霁曦。
“勐城水战丧生的西羌士兵的命,要算在发动战争的西羌王身上;而今日丧生燕雀军的命,要算在不公的世道上。”初学清语气坚定,这是从前狭隘的她没有看到的,也是如今沧海桑田后她领悟到的。
裴霁曦空洞的眼神中,似是聚起了些迷雾,他眨了眨眼,轻声道谢。
“凡是变革,通常都伴着鲜血和死亡,我先前兴起变法,就是希望能通过温和的手段,带来些许的公道。”初学清静静道。
裴霁曦肯定道:“你的确为寒门带来很多机遇。”
“裴兄知我心中所向,可你知为何,我所拟变法,为寒门鸣不平,却并未对其他底层人民施恩吗?”
裴霁曦思索片刻,答道:“因读书开民智,寒门地位虽卑,可他们苦读诗书,见识过古往今来大儒的思想,是底层人民中,最容易觉醒的。”
初学清的所思所想,被裴霁曦轻易道出,她温声道:“裴兄所言甚是,正因如此,变法以寒门为先,是希望在不流血牺牲的前提下,改变一点点世道。经过今日之事,我知道下一步,该去为谁争取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诚然,世上的不公又岂是眼前所见,大多人,习惯逆来顺受,即使为他们去争取,他们也不一定会接受。”
如困在后宅的女子,习惯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真给她们机会见识广阔天地,她们也不一定愿意迈开脚步。
“你心中大义,着实让人佩服。可你身陷党争,心中却并无党争之弦,恐怕自身安危都会受到威胁,又何谈心中大道呢?”
初学清愣怔片刻,才道:“裴兄是怨我在冯炳面前暴露身份?”
“你如今面上是太子的人,现在在张家的地盘,万事小心。”
初学清淡淡一笑:“我还记得当初裴兄给我的信,留存薪火,以待燎原,我明白,但既是燕雀军来攻,有一些事情,需要借助我的名号去做。”
“你是想招安?”裴霁曦问道。
“是。”初学清肯定道,“既然起义,必受不公,而我是变法的兴起人,想必燕雀军也有所耳闻,若由我去谈判,未必不能和战。”
“这太危险。”裴霁曦担忧道。
初学清却道:“总比出使安全多了。”
裴霁曦听出初学清的坚定不容置喙,不禁慨叹:“大宁有学清,实乃百姓之福。”
初学清看着夜色中裴霁曦英挺的轮廓,心念微动,却只道:“裴兄在外,护得大宁平安,我在内,开拓人间大道,你我携手,打破这世道。”
裴霁曦心中暖流涌动,他好友甚多,大多是战场上搏命换来的,可从未有一人,和初学清一样,既像高山一样让他敬仰无比,又如流水一般让他心中熨帖。
他们观念相合,志趣相投,总能理解对方言语之外的意思。
他能为她担变法之名,不惜陷入党争;她能为他深入敌营,抛却自身安危营救他于水火。
初学清不仅像他的战友,可以互相托付性命,还像他另一半残缺的灵魂,勇敢地完成着他做不到的事情。
裴霁曦顺着初学清声音的方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激动地稍稍用了些力,朗声道:“有友如此,何其有幸!”
他看不到的是,黑暗中的初学清,面上有挚友在畔的暖色,也有遥不可及的苍凉。
能做心中挚友,却不能做心上之人。
*
初学清带着裴霁曦去寻轻风,在他们约定的地点没看到轻风,于是便折身前往杨若柳家附近,果然在那里看到了蛰伏的轻风。
此时即使百姓们都听到了城门处的欢呼,但没有官府的命令,谁也不敢开门,黑暗的街道空无一人。
轻风见他们来了,便低声问他们:“侯爷,初大人,我老远就听到了城门的欢呼声,就知道咱们肯定打了胜仗了,对吧?”
初学清点点头,随即问道:“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轻风对他们道:“我在柴富贵家没看到人影,便寻来了杨掌柜家,果然柴富贵担忧杨掌柜安危,这会儿就守在院子里呢。”
战事开始前,初学清就让轻风来守着柴富贵,一个来自顺州的铁匠,前一阵子又去顺州办事,加上谈话时柴富贵对官员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初学清心中心中存疑。
裴霁曦闻言,便问初学清:“此人有何不妥?”
初学清轻声答:“他是顺州人,虽然来樟安许久,但前一阵回了顺州办事,我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毕竟,这涉及到了杨若柳,无论是出于私交还是出于官府的立场,如果此人真是有所隐瞒,她必须要查清楚。
裴霁曦沉思片刻,又道:“若他真是和燕雀军有什么关系,轻风今夜的行踪,必然落在了他的眼中。”
初学清怔了一下,她忘记从习武之人的角度看问题。轻风功夫一般,若平常百姓,自是察觉不到轻风的动作,但若是习武之人,轻风是瞒不过去的。
“是我思量欠妥。”初学清很快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轻风急道:“侯爷,我这些年也有所精进了,这一般的人是察觉不到我的行踪的。”
初学清解释道:“轻风,和你的功夫无关,若柴富贵真是燕雀军的人,少说也练了十来年的武,加上他本身身份有问题,更要谨小慎微。今夜还是要多谢你,让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也不见得是坏事,没准更容易露出马脚。”
“初大人客气了。”轻风挠挠头,“我还要多谢大人今夜一直守着我家侯爷呢,我这人没啥大毛病,就是怕见血。”
初学清笑了笑,她当然知道轻风怕上战场,不然早就和墨语一样取得军衔了。
忙碌一晚,再盯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三人便回客栈休息了。
*
翌日,知府冯炳早早候着他们,待初学清和裴霁曦出来,忙对他们道:“昨夜真是多亏了二位,下官昨夜忙着善后,也没来及为二位大人安排食宿,实在是罪过。”
初学清此行本就不欲声张,无奈战事一起不得不暴露身份,可她还是尽量要离冯炳远一些,省得遭了张家的计算。
故他二人拒绝了冯炳为他们安排食宿的建议,只道在这家客栈住惯了。
昨夜战事一起,冯炳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如今倒是殷勤,这樟安得守的功劳,估计还是要算在他的头上,毕竟裴霁曦只是定远军的主将,昨夜事急从权,他协助可以,但再插手就不妥了。
可冯炳还说是请裴霁曦帮忙守城,昨夜虽取得胜利,可燕雀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裴霁曦推脱不掉,又加上的确担心樟安的城防,便只道:“本就是因私事来的樟安,从旁协助自是义不容辞,但也只是协助罢了。”
“下官明白。”冯炳满面堆笑道。
恰在此时,又有人来报,燕雀军的第二次进攻开始了。
裴霁曦和初学清急忙去往城门处。
昨日半夜他们才撤军,如今几乎没有休息多久,他们便又发起了进攻,着实让人琢磨不透。
可初学清他们赶到的时候,就见他们一直在城门外虚张声势,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在外面不停地变换阵型,高喊着整齐的口号,但并未真的进攻,甚至连云梯都没有往前送。
初学清向裴霁曦描述了眼前情况,裴霁曦正皱眉思索,对方虚晃一枪,背后必然有其他目的。可即便对方不撤军,他此刻也必须待在这里,以防对方留有后手。
燕雀军没有进一步动作,裴霁曦也令守城军严阵以待。
江南重城已安逸许久,可昨日的血腥气却将这安逸打破,连春风也不似往日和煦,似是带着肃杀的寒意。
不多时,本该留在客栈的轻风,从城门下一路小跑,赶到了他们身边。
轻风到了他们跟前,气喘吁吁道:“侯爷,您刚走,就有人来客栈传信,是冬雪,冬雪的亲笔信!我比对过笔迹了,就是她的字!”
裴霁曦原本沉浸在思索中的面庞骤然变色,那不能聚焦的眸子满是难以置信,他半晌才颤抖问:“信上写了什么?”
初学清也满脸震惊,怎么可能会有所谓的“冬雪”来信?真正的冬雪就站在这里,又是何人冒充冬雪?
轻风激动道:“冬雪说,知君经年寻觅,望能一见,以解心结。顺州,荆楚客栈,今日,静待君来。”
初学清夺过轻风手中的信,厉色道:“这信定然是假的,字迹谁都可以仿冒,何况裴兄寻人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定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将裴兄诓骗出城,再给燕雀军攻城行方便。”
轻风反驳道:“我比对了字迹,确确实实是冬雪的字,何况,说不定真是冬雪听说了侯爷在寻人,才派人来送信的。”
初学清看向沉默着的裴霁曦,坚定道:“绝无可能!裴兄莫要上当,此时正是守城关键的时候,你不能离开!”
裴霁曦缓缓伸出手,“把信给我。”
初学清定睛看着他,他的手一直伸在哪里,她没办法,认命般将信递给了他。
裴霁曦接过信,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将信放入怀中,随后,缓缓抬头,涣散的眸光望向城外燕雀军的方向。
他轻声道:“他们在等,等我出城。”
听到这句话,初学清松了口气,可心里又莫名空落落的。
轻风知道裴霁曦寻人下了多大功夫,有些不忍,“可世子,万一呢……”
裴霁曦的眼前是茫然的墨色,怀中的信,无论真假,有着和她一样的字迹。不似往日,他只能一遍遍翻看着冬雪留下的札记,反复摩挲,不断想象她独自一人在侯府时,是怀着怎样的心绪在读书,又是经历了多少失望,才决绝地留下那封离别信。
可此刻的他,是护城的将军,城外燕雀军虎视眈眈,而诱饵就在他怀中,在距心跳最近的地方。
将军知道哪个选择是正确的,只是那如坠黑窟的心,总是和理智背离。
“若真是冬雪,她会知道我在做什么。”裴霁曦苦涩道。他虽然这样说着,可心中也有钝痛传来,明知那是陷阱,几乎错漏百出的陷阱,但有人用冬雪去骗他,仍让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轻风看着外面摆阵的燕雀军,倏地道:“侯爷,你说,冬雪会不会加入了燕雀军?”
初学清不可思议地看向轻风,他怎会如此想?想要澄清的话就挂在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不会。”裴霁曦笃定的声音响起。
初学清缓缓吐出郁结在心的那口气,还好裴霁曦不像轻风这般糊涂。
“怎么不会呢,冬雪最是看不惯世间不平事,她说不准会帮着他们起义。”
裴霁曦摇摇头:“她的确心存大义,但她绝不会用这么多人命堆起一个虚妄的结果。”
初学清默默垂下头,她不忍再听裴霁曦提起冬雪,他口中的冬雪是如此美好,如此特立独行,可事实上,她只是一个薄情之人。
轻风叹口气,“好不容易有了消息,谁知竟是敌军的计谋。”他顿了顿,又忽然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前日我拿冬雪札记去比对杨掌柜成衣店的账本字迹,那本札记被柴富贵撕了,定是他留存了一些,用来仿冒字迹!怪不得初大人让我去盯着柴富贵,他定是有问题!”
初学清了然道:“等燕雀军撤退后,我去试试他。”
城外,燕雀军果然只是虚张声势,一直待在城外,也不再布阵,似在等着什么,只有战旗在风中摇曳着。
乌金斜照,泛着血红的金光,春日轻风徐徐吹来,裴霁曦身着铠甲,伫立在城墙之上,他涣散的眸光就这么“看”向远方,显得孤独而坚定。
他心中方才经历了天人交战,他拒绝了一个错漏百出的陷阱,他明明知道一切都是最正确的选择,可许是太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连假消息都弥足珍贵。
他面上的刚毅里夹杂着一丝落寞,银色盔甲映射着夕阳的光芒,凛冽而肃杀。
初学清就这么静静看着裴霁曦,她庆幸那拙劣的把戏没能骗住裴霁曦,却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在心中冒了头——若是她真的给裴霁曦写了一封信,裴霁曦会撇下一切去见她吗?
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正如裴霁曦所说,她不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用多余的事情去干扰一个守城将军。
何况,她亦不会再以冬雪的身份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再也不是冬雪了,她有她的路要走,要不是燕雀军的事,他们现在早已分道扬镳。
第64章 眼前一切,亟待破局。
燕雀军终究在天黑前撤了军。
他们不敢大意, 轻风跟着裴霁曦继续在城门守着,初学清独自一人去寻杨若柳。
战事不稳,街上的商铺也都关着, 往日繁华的樟安遍布萧条, 唯有河上的粼粼波光还如往日般映着残阳的余晖。
街道还是那个街道,船只也安静地被栓在岸边,商铺虽然闭门, 却依旧展示着自己的雕梁画栋。
可没有人,便没有了热闹。
初学清到了杨若柳家, 轻叩大门。
半晌,门吱呀打开, 可开门的不是杨若柳,而是柴富贵。
他一脸警惕地看着初学清, 初学清行了一礼,坦然道:“昨夜叛军攻城, 幸亏城防坚固, 没能让叛军得逞,我担忧杨掌柜安危, 特来探视。”
听到初学清的声音,躲在院中的杨若柳这才现身,她担忧地看着初学清:“昨夜战事一起, 柴大哥便来我院子守着, 我一切都好, 倒是大人您面色不好, 可是没休息好?”
初学清笑道:“昨夜定远侯在城门处协助守城军, 我也随同去了,忙了一夜, 好在对方死伤惨重,樟安得守。 ”
初学清余光一直留意着柴富贵,柴富贵听闻对方死伤惨重,也只是垂头不语,神色不明。
“那就好。初大人快进来坐会歇歇吧。”
初学清随杨若柳进到院中,院子虽小,却满满烟火气,院中有一处石桌石凳,杨若柳引她落座。
柴富贵在她一旁落座,警惕地盯着她。
杨若柳察觉到柴富贵的警惕,却只当他是不满她将外男带到院中,径自对初学清道:“昨夜官府让大伙都闭门锁户,柴大哥便急忙跑来我这,怕有危险,一直在院中守着。”
初学清环视一圈,并未见有下人,便问:“你都做到了掌柜,怎的不请个丫鬟照顾你?”
杨若柳端起桌上茶壶,为初学清斟了杯茶,答道:“我吃苦吃惯了,让人伺候我还不习惯呢。”
初学清看向柴富贵,“那要多谢柴兄如此照顾杨姐了,杨姐早年吃了不少苦,如今终于觅得良人。”
初学清将称呼换作“杨姐”,这让柴富贵听得很不舒服。
初学清又问道:“我记得杨姐是顺州人,柴兄也是吗?”
柴富贵“嗯”了一声,没有多余言语。
初学清叹了口气:“他乡遇故知,实在难得。只是你们可知,昨日攻城的,很可能是当年顺州的燕雀军。”
柴富贵垂头不语,杨若柳愣怔了一下,摇摇头道:“都那么长时间了,那些叛军竟然还在,当年不是被镇压了吗? ”
一句“叛军”,让柴富贵抬起了头,他故作镇定地瞟了一眼杨若柳,眼神又飘忽转向其他地方,不敢注视她。
初学清默默观察着眼前二人,忽而想起什么,茅塞顿开:“杨姐,当年你在顺州被掳,可是燕雀军的人干的?”
杨若柳猛地被问起那段苦痛,一时没回过神。
初学清忙补充道:“只是想多了解些燕雀军的消息,若是杨姐为难,就不必说了。”
杨若柳垂眸片刻,才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年叛军被朝廷大军围困在山上,缺吃少粮,便有那么一队人偷偷下山,绕道顺州取粮。我当时正在街上买完东西要回家,恰碰到官府在围捕他们的头目,那人见退无可退,便掳了我作人质。”
“那你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杨若柳摇摇头:“那人一直蒙着面,我只记得他身材壮实,其他没有印象了,他一路也并未与我说话,只是逃出了顺州地界,才放了我。我回到家中,不久发现怀孕了,虽然我知道自己没有被侮辱,可别人却不信……”
初学清安慰道:“杨姐,都过去了。”
“你不用劝慰我,我如今已经看开了,不觉得那有何耻辱的,要耻辱,也该是作恶的人耻辱。初大人你如今千万要小心,那些个叛军最是厌恶朝廷之人与富贵人家。”
“杨姐不用担心我,其实燕雀军中也并非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的初衷也不过是想争取做人的尊严罢了,只是靠流血牺牲,不一定能换回他们想要的东西。历朝历代,不乏揭竿起义改朝换代之人,可一旦坐到了高位,就忘记了初衷。所以真正重要的,不是谁起义,谁胜利,而是如何施政。”
杨若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听说过初大人的变法,让寒门学子都多了出路,这样的变法不比用人命换来的起义好多了么。”
杨若柳无意中的话,正帮到了初学清。初学清顺着她的话道:“的确,他们想要的东西,有更多的方法得到。杨姐,近几日不太平,若你有事寻我,就到同祥客栈。”
杨若柳笑笑:“我知道,你对我提过的。”
柴富贵一直沉默不语,他昨日就察觉到自己被轻风盯上,今日更觉得初学清话里有话,甚至觉得初学清知道了一切,那“同祥客栈”几个字,不是说与杨若柳的,是说与他的。
初学清端起面前茶盏,细细品了口茶,“如今事乱,能得空品一品这江南春茶,也是幸事一桩。杨姐给我留些茶,此间事了再与你讨茶喝。不过下次可能是喝你们的喜酒了。”
杨若柳羞赧一笑,她看向一旁的柴富贵,却发觉柴富贵仍旧一脸警惕,心道这醋劲真大。
初学清放下茶盏,起身道别。
夜色朦胧,整个樟安像是陷入沉睡,除了路边的扶柳懒洋洋地随风晃荡,一切都是静止的。
初学清走在这静止的街道上,明明没有起雾,她却觉得一切朦胧起来。
这不是樟安应该有的样子。
她忽而听到一声稚嫩的嗓音,侧头去看,发现了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从一户高门大院的狗洞里爬了出来,头碰到墙,“哎呦”一声。
她走过去,扶起那个孩童,问道:“这么晚了,你是偷跑出来的吧?”
孩童张大眼睛,忙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嘴前,“嘘”了一声,道:“大哥哥,你声音别这么大,被我爹发现我就惨了。”
初学清被他的样子逗笑,又问:“你可知为何你爹不让你出门?”
“我知道呀,打仗了嘛!”稚嫩的声音并没有一丝恐惧,仿佛打仗是件很普通的事。
“知道打仗了,你还乱跑,小心跑出来回不了家。”
“可是,我昨天和婵儿妹妹约好了去捞鱼的,我好不容易挨到晚上趁着爹爹不注意溜出来的,打仗就不能捞鱼了吗?要是我食言了,婵儿妹妹以后该不理我了。”
初学清看着眼前的稚童,有些晃了神,半晌笑道:“现在不能捞鱼,打仗了鱼儿都吓得躲了起来,何况这么晚了,鱼儿也都睡了,你们是捞不到鱼的。你的婵儿妹妹也在家待着,等不打仗了,你们再去,好不好?”
孩童噘着嘴,不说话。
初学清牵起孩童的手,转到这家的正门,才想起来,这是叶馨儿的府邸。
她敲敲门,等了半晌,才见有人谨慎地问是何人。
她自报了身份与来意。
只见大门嘎吱打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看见躲在她身后的孩童,就拽出来他,毫不手软地打着那孩童的屁股。
这时叶馨儿才匆忙走出来,喝止道:“刘叔,小孩贪玩正常,别打那么狠。”她看向初学清,初学清面上还有奔波一夜的疲色,“初大人,多谢您把管家的孩子送回来。”
初学清笑道:“路过顺手,未料竟是你家的家生子。”
那孩子吱哇乱叫,管家怕失礼,忙道了歉拽着孩子到后院去了。
“初大人面色不好,可是昨夜忙碌?”叶馨儿担忧问道。
初学清未直接作答,只道:“你在家好好待着,别乱跑,这几天不太平。”
她虽未作答,可叶馨儿知道,她一定是昨夜跟着守城军在忙碌,护着樟安平安。叶馨儿道:“若是有需要,我这里还有些存粮。”
初学清推拒道:“暂时还用不到,应该不会到那个地步。我先回了,你也小心。”
叶馨儿看着初学清转身而去的背影,一身青衫落拓。
初学清在樟安,眼前的战争似也没那么可怕了。
*
如今城内有裴霁曦坐镇,燕雀军想要攻入,并非易事。
初学清以为,这场仗不会用太久,毕竟知府冯炳已向外寻援军。可未料援军一直未到,就这么生生拖了二十天。
燕雀军屡屡进攻,守城军虽有城门防护,可毕竟敌众我寡,尤其是燕雀军的进攻总是出其不备,这让守城军不得不时刻戒备。
可守城军总共这么些人,大家轮流守卫,也总有要休息的时候。
人手的不足只是其次,城中的存粮虽充足,可禁不住人们哄抢屯粮,造成部分人抢不到粮。官府已经数次开仓放粮,到后来,叶馨儿发动众富商捐粮,这才撑过了两旬。
初学清已数次向燕雀军传递要和谈的信号,可燕雀军软硬不吃,甚至提出了三点要求。
一是交出富商周曜,他强迫丫鬟做儿子的通房,又打死丫鬟的相好小厮,据传小厮是燕雀军成员的儿子,如今不明冤死,却求不到公道,燕雀军才直奔樟安而来。
但初学清知道,这只是导火索,樟安交通便利,占据樟安,就堵塞了大宁南北东西的要道,他们是想以此威胁朝廷。
知府冯炳护着周家,不肯交出周曜,只道不能被叛军牵着鼻子走。
燕雀军第二个要求,是打开城门,让燕雀军进城驻扎,他们保证不伤百姓。
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城门一开,谁能保证燕雀军不会大厮杀虐?
第三个要求,要与朝廷谈判,废除贱籍制度,让贱籍也可以参加科举,与良籍通婚,不再任人鱼肉。
初学清是想与他们谈谈这第三个要求的,可第一个和第二个要求不答应他们,他们根本不谈,只是一味进攻。
眼前一切,亟待破局。
第65章 我想成家了。
又一场鏖战之后, 众将士难掩疲色,都蔫头耷脑地靠在墙根。
初学清一直守在裴霁曦身边,像前几次一样, 为他讲解战况, 让他好有充足的信息做判断,指挥战事。
也亏得有裴霁曦坐镇,不然凭这么点守城军, 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奇迹。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 裴霁曦即使看不见,也感受到军心一日不如一日, 长此以往不分日夜地守城,将士们都身心俱疲。
裴霁曦对身旁的初学清道:“这样下去不行, 最近的援军是镇守在东边霖城之外的朔东军,可依他们的距离, 早该到了, 迟迟不来,必是有变。”
初学清皱眉道:“裴兄, 我今晨找了冯炳,才得知,他的求援信只送到京城, 并未送往朔东军。”
裴霁曦怒道:“胡闹!战事紧急, 等京城援军到, 得拖到什么时候!我……”
初学清打断了他的话:“裴兄, 你不要想着以你的名义求援朔东军, 冯炳的算盘就是这么打的,他要你越权, 好在战后参你一本。”
她知道裴霁曦的打算,用自己的名义去求援朔东军,朔东军必然来援,但如此一来,恰落入冯炳的圈套。裴霁曦本就被建祯帝忌惮,若他越权求援,必然会被事后清算。
裴霁曦按压怒火:“官场的弯弯绕绕我不参与,但身后是无辜的樟安百姓,他们不能成为官场争利的牺牲品。 ”
话一出口,突觉自己怒火发错了方向,裴霁曦又道:“我不是说你。”
“我也不喜这些弯弯绕绕。”初学清并不介意他的失言,只道,“不用步入他的圈套,也有其他法子。既然援军不来,我们必须要尽快和谈。 ”
“* 可燕雀军拒绝和谈,只知进攻。”裴霁曦忧心道。
初学清道:“我在等一个人。”
“柴富贵?”裴霁曦猜到了初学清的打算。
“是,但他需要一把火。”初学清顿了顿,继续道,“之前听轻风说,你们在樟安也有人手,能否帮我做件事?”
“何事?”
“让援军即将到达的消息,传遍整座樟安城。”
*
仅仅一天的时间,关于援军的传言就遍布樟安大街小巷,这个消息对于困居家中已久的百姓而言是希望,对于如履薄冰的柴富贵而言是悬在头上的闸刀。
初学清回到客栈,待了没多久,就有人轻敲她的房门。
如她所料,是柴富贵,他面色疲惫,连胡茬也未清理。
见他来了,初学清面上一副坦然模样,缓缓关上房门,请他落座。
柴富贵不肯坐下,直挺挺立在那里,对初学清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似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说出来的。
初学清浅笑道:“是。”
“那你为何不揭发我?”
初学清的声音缓缓响起:“其一,我不认为燕雀军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只是被逼无奈;其二,杨姐好不容觅得良人,我不希望毁在我手上;其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找我。”
“要是我一直不来呢?”
初学清坦然道:“那你便不是杨姐的良人,我便没必要维护了。”
柴富贵垂下头,他是要重新开始的,为自己多年前种下的恶果,也为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新生,可援军一旦到达,燕雀军腹背受敌,内有裴霁曦这个西北战神,外有援军压迫,根本不可能胜利,他不能眼睁睁看自己的兄弟送死。
初学清继续道:“冬雪的信,是你伪造的吧?”
柴富贵未料到初学清连这个都才道了,垂头道:“是我。我本是与兄弟们去道别,得知了他们的攻城计划,我并不赞成他们攻城,可也不忍他们送死。我知道定远侯在城中,定会对樟安施以援手,燕雀军必然死伤惨重。我不忍兄弟们这般送死,只得为他们施了一计,只是想把定远侯引离樟安,未料定远侯并不上当。”
初学清继续逼问:“你前几月一直在顺州,为何他们要发动起义,你反而回来了?”
柴富贵半晌才答:“我想成家了。”
柴富贵断断续续讲了他的事,原来他真的是当年掳走杨若柳的人,但他也没想到给杨若柳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在樟安与杨若柳重逢后,他知道了自己造的恶果,便打算能帮衬帮衬杨若柳,没想到帮着帮着把自己陷进去了。
他曾经是燕雀军的首领,自打西境一战后,看见战争带来的民不聊生,知道休养生息对于大宁的重要性,便做主遣散了大家。
可燕雀军散了之后,贱籍的地位每况日下,他曾经的战友看他没了斗志,便做主召集了大家,要重新发动起义。
他前几月去顺州,正是商议此事,他不赞同起义,可他战友却坚持起义,最终他只得自己回到樟安。
初学清了解清楚前因后果,便劝道:“你也知道,我主导过变法,为一个人争也是争,为一群人争也是争,但困在樟安,我没办法面圣陈情。我想与燕雀军谈判,但他们不给这个机会,你可能助我?”
柴富贵虽然从杨若柳处得知了初学清为人,可他不能把上万兄弟的性命交托到一个官府之人手中,他仍存着忐忑与怀疑,“若我助你,你能带给我们什么?”
“我将一直为世间公平道奋战,不死不休。”
初学清坚定的目光里,是破釜沉舟的勇气,与矢志不渝的决心。
柴富贵特意去了解过初学清先前施行的变法,能在世家的虎视眈眈下,为寒门学子发声,想必她不是一般的官。
但他还是要一个结果,“我兄弟们的命,你可能保下?”
初学清认真道:“只要他们肯和谈,我就有把握保下他们。”
柴富贵对眼前的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似乎只要初学清在这官场,底层的人民就有希望。不知燕雀军里众多奴仆出身的人,是否也能像变法里的寒门一样,得到更多的出路。
只是,他心头还有记挂。他犹豫道:“另外,我不想暴露身份。”
初学清了然,但仍摇了摇头:“我会帮你在众人面前隐藏身份,但你不能欺瞒杨姐。”
柴富贵一直以来犹豫不决的原因正是因为杨若柳,可他也深知瞒得一时,瞒不了一世,他要给杨若柳选择的权利,只是仍没有勇气坦露自己。毕竟,杨若柳一切的不幸,皆是源自于他。
“好。”柴富贵最终下决心道,“待事成,我自己和她说。”
*
翌日,在柴富贵悄悄出城不久后,燕雀军同意了和谈,但却要求只见初学清和裴霁曦二人。
夕阳之下,本该艳丽的春光,在连日征战的杀戮之中,蒙上了一层悲戚的血腥色。春风里夹杂着暖阳的温度,刮在人身上,却沁凉入骨。
燕雀军应要求后撤十里,只有十余人留在城墙下不远处,等待初学清谈判。
初学清和裴霁曦骑着马出了城门。
他们不疾不徐地前行,初学清甚至慢悠悠对身旁的裴霁曦道:“待此间事了,我们去捞鱼如何?”
“捞鱼?”裴霁曦不解问。
初学清轻笑出声:“不,我们还是垂钓吧,孩童才捞鱼,为了城里想捞鱼的孩子,咱们今日也必须谈出个结果。”
初学清的语气轻快,但裴霁曦知道,这是在用漫不经心来掩饰自己被重任强压下的紧张,他忽然很想看看初学清的脸,想知道她是用怎样的表情应对这纷杂的局势。
裴霁曦也故作轻松道:“学清可是找到一个我不擅长的东西了,是欺我看不见,抢不到你的鱼吗?”
“你就是那姜太公,不用鱼饵,鱼也都能围着你转。”初学清笑道。
两人就这般闲适的姿态走着。
待到燕雀军面前,初学清翻身下马后,便去扶裴霁曦。
一切变故,发生在他们刚刚面对面要谈的时候。
一只利箭,穿破长空,自城门而来。
裴霁曦只一心听着前方的动静,以防燕雀军对他们不利,却忽略了背后的冷箭。
利箭直冲初学清背后,箭入骨肉,鲜血在初学清的青衫上蔓延开来,剧痛令她意识涣散。
裴霁曦听到这声音,忙去扶初学清,初学清若无骨般靠在他身上,他颤抖着手去摸初学清的后背,却摸到一手黏腻。
城门处传来高呼:“叛军杀人啦!叛军杀了初大人!”
仍在城墙处的知府冯炳见初学清倒下,终于放下了心,命令守城军射箭反攻。
轻风在冯炳旁看到这一幕,忙呼喊:“我家侯爷还在那,不能射箭,不能射箭!”
燕雀军毕竟连日来都听裴霁曦指挥,方才的冷箭也不知是何人所射,众人心中也在打鼓,难道真是燕雀军的暗箭?
冯炳让手下绑了轻风,说他干扰作战,轻风的喊叫并没有拖延守城军多久,最终守城军的箭还是如瓢泼大雨般犀利落下。
燕雀军前来谈判的十余人见此阵势,才恍悟他们是朝堂权谋下的牺牲品,可还是有人愤恨地对裴霁曦道:“你们使诈!”
裴霁曦怒吼道:“初侍郎要是出事了,你们连和谈的机会都没有!”
有人反应过来,帮着拦后面的箭雨,裴霁曦将初学清抱上马,甫一上马,久经沙场的坐骑流光便凭着多年战场的经验带他们狂奔。
一如之前他们经历过的血雨腥风,多年前,少年护着怀中的少女,杀出敌军的包围;如今,将军护着侍郎,逃离同僚的阴冷暗箭。
还是那两个紧紧相靠的身影,还是那匹识途的战马,只是时过境迁,马背上的两人,已不是从前模样。
第66章 不经意碰到她蝴蝶骨上微凸的痣
深夜的山间空冷而寂寥, 迷蒙灰暗的雾色带着潮湿之气。残月的微光黯淡,隐隐打在重重的树影之中,树叶在微风的鼓舞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衬得这夜更加凄清。
谁也没想到, 燕雀军在樟安地界的荒山上驻扎着。
营地中,大部分人土地为席,天幕为被, 有的人则在零散的帐篷中休息,还有的人在附近的山洞中休息。
他们没有军资, 只能如此简陋。
他们给初学清腾了一个帐篷出来,裴霁曦将初学清抱了进去。
帐篷狭小逼仄, 裴霁曦坐在初学清身后,让她趴伏在自己的腿上, 燕雀军里的医师挤进帐内,看着初学清肩上大片的血渍摇头。
初学清长年以来紧绷的神经提醒她必须醒来, 她从脑中灰蒙蒙一片的浓雾中挣扎出来, 在有人解她衣带时推开那人。
解她衣带的是医师,见初学清醒了, 就道:“你这箭必须马上拔出来,虽然位置射偏了,但看你体魄不佳, 还是有危险。”
“出去。”初学清哑着嗓子道。
裴霁曦一直将初学清抱在怀中, 此时听见初学清的声音, 也道:“学清, 我们现在在燕雀军的营地, 今日射箭的不是他们,定是冯炳的阴谋。”
初学清忍着疼痛, 攥住裴霁曦的胳膊,“让他出去,你为我拔箭。”
“可我看不到。”
“让他出去。”初学清无力地重复着。
裴霁曦当是初学清的警惕心作怪,只好让医师留下药物出去。
初学清喃喃道:“不用褪去衣物,直接剪开吧。”
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尤其不能在谈判前夕暴露在燕雀军面前。
裴霁曦轻轻扶起初学清,摸索着地上的剪刀,道:“我看不见,若碰到伤处,你提醒我。”
他小心翼翼地确定了初学清的伤处,拿起剪刀,轻轻剪掉患处的衣物。
他已在路上将箭杆砍断,如今只留着箭簇留在血肉之中,可箭簇有倒钩,愣拔肯定会带出血肉,他怕初学清受不了。
剪掉了肩上的布,他摸索着将药粉撒在患处,却听见初学清的闷哼。
他停下了动作,“还是让医师来吧,我毕竟看不见。”
初学清咬牙忍着疼痛,挤出了一句:“你若不拔,我自己来也行。”
裴霁曦未料到初学清这般执拗,只得按住她的肩,猛地用力将箭簇拔了出来。
他听到初学清吃痛的叫了一声,忙用布捂住流血的伤口,按了许久,血不停地渗出,他换了一块又一块布,直到感觉血渗得少了些,才赶紧上药包扎。
他包扎的时候,不经意碰到了初学清蝴蝶骨上微微凸起的痣,愣神了片刻,脑中闪过什么,却没有抓住。
包扎好后,他脱下外袍,罩在初学清身上。
初学清面色苍白,双眼无力地闭着,她不敢用力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肩上的伤突突地跳着,似有刀一直在箭伤处割着,绞着她的血肉,一刻不停。
裴霁曦为她拢上外袍后,她攥紧了衣襟,深怕泄露自己秘密,可闻到外袍上的松木香气,忽而放松了下来,靠在了裴霁曦身上。
裴霁曦不敢乱动,怕一动会碰到初学清伤处,他僵着身子,支撑着初学清。
不知过了多久,初学清开始微微发抖,裴霁曦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的吓人。
他轻轻放平了初学清,起身到外面,找别人要了条被子,回来轻轻盖在初学清身上。
“裴霁曦。”
一声轻轻的呼唤,让他愣住了神,那是昏睡中的初学清发出的声音,可她怎么会在梦中连名带姓地叫他?
莫不是梦到了什么危险?
逼仄的帐篷内,充斥着血腥气,漏缝处有凉风偷偷灌入。
他靠在初学清身旁,挡住外面灌入的凉风,身上的疲惫感终于倾泻而出,他们怀着一腔希望来和谈,抱着对燕雀军的信任没有多加防范,可未料最痛的一刀来自背后的同僚。
因为党争,置满城百姓的生命于不顾,这就是层层选拔上来的大宁朝臣。
他察觉到身旁的初学清在发抖,恐怕是高热的反应。他拢了拢她身上的被子,可初学清还是在不停颤抖。
他索性躺在初学清身边,避开她的伤口,将她拢近自己怀中。
初学清感受到一个温暖的热源将自己包裹,她已经许久没被这般温暖过了,梦中分不清岁月流逝,身上太疼了,这种疼,就像上次她被细作何生绑走后受的伤一般。
她恍惚间以为是在多年前的北境,自己刚被裴霁曦从敌军中救出来,被裴霁曦抱在怀中呵护。心中的不安渐渐沉寂下来,让她陷入更深的沉睡。
倏尔外面传入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并不清晰的争论声,打破了山间的寂静,裴霁曦忙松开初学清,起身出帐。
黑暗中,本都歇息着的人们都站了起来,密密麻麻遍布山间,正中有几人压低声音争论着,隐隐都有动手的趋势。
裴霁曦忙走过去,只听柴富贵低吼着:“你们现在去是送死!送死啊!”
一个粗犷的声音不屑道:“柴大哥!定远侯都不指挥他们了,援军又还没到,不趁此时攻城何时再去!”
他们见裴霁曦走来,停止了争吵。
裴霁曦镇定地对着那个粗犷的声音道:“我记得你的声音,当年的勐城水战,谢谢你们。”
拥有粗犷声音的,是一个络腮胡大汉,叫王昆,当年虽是柴富贵带队,但是唯一和裴霁曦有接触的人就是王昆,裴霁曦手下人手不足,他装作普通百姓,自告奋勇说带队护送百姓出城,其他人分散开来,都混在人群中帮忙护送百姓。
他的声音糙中带哑,很有辨识度,让裴霁曦印象深刻,之后再去寻他们,却了无踪迹。
如今再见,一个是叛军首领,一个是瞎眼将军,造化弄人。
王昆瞥了眼裴霁曦,“当年我们是为了百姓,不求感谢,今日我们也是为了百姓,要翻个天地,我们敬你是条汉子,只要你不阻挠我们,咱们就当没见过。”
“你们不是要翻天地。”裴霁曦道,“你们只是在做无谓的牺牲。”
王昆轻哼一声:“我们今日答应你们和谈,谁知道你们自己人还勾心斗角,柴大哥说的那套不流血牺牲的变法,根本就没什么指望!”
裴霁曦此刻希望自己能有初学清那张利嘴,能够劝服眼前这些失去理智的人,可他不知此刻该说什么。
王昆大喊:“兄弟们,咱们今夜必要杀他个头破血流,把樟安给我攻下来!”
裴霁曦忙制止道:“你们要攻城,就凭这一个月以来的人海战术?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尸体爬云梯吗?”
他的声音,带着将军久经沙场的威严,让王昆愣住了。
“你们有几万人?就算让你们攻下樟安,之后呢?再攻哪?樟安不是军事要地,屯兵少,但周边的军队,随便来一支,就足够碾压你们的,届时受苦的,不就是樟安的百姓吗? ”
裴霁曦从军事角度,让他们看清楚之后的路,这残酷冰冷的现实,让他们沉默了下来。
“你们这么多人,没有军资,靠什么维持下去?强抢民粮吗?”裴霁曦缓了缓,继续道,“你们且等等,初侍郎自有她的法子,等她醒了,咱们再从长计议。”
柴富贵见大家有所动摇,忙帮衬道:“是啊,初大人是个好官,几百年来世家把持朝政,还不是让她一个变法,给了寒门更多的出路么!她能变一次法,就能变两次、三次!有她,咱们就有希望!”
王昆咬着牙道:“那就听柴大哥的,等姓初的醒了,咱们谈出个一二三,最迟明天!明天谈不出个结果,照样攻城!”
夜终于继续沉寂了下来,只有夜风还偶尔躁动。
柴富贵为裴霁曦送来两套衣服,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初学清,藏不住的满目焦急,却也没忍心再打扰他们。
裴霁曦探了探初学清的额头,终于褪热了,可惜山上物资紧缺,除了治伤的药,其他的都没有,还是要等回城后,让初学清好好调理调理。
一个文臣,身负重伤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裴霁曦靠在一旁,思索着明日初学清会如何应对燕雀军,隐隐生出担忧,但又想到初学清面对西羌和北狄都不曾怯场,慢慢也睡了过去。
恍惚中,他又听到了“裴霁曦”三个字。
可这三个字,不是初学清的声音,是冬雪,带着一丝羞怯,却大着胆子喊他全名。
他追逐那个声音而去,用力奔跑,可总辨不明方向,那声音若有似无,由远及近,却又四散开来。
可他的腿慢慢灌铅般无力,步伐越来越沉重,他追不上她,这个认知令他崩溃,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仍在努力辨别声音的方向。
“裴兄。”
不是“裴霁曦”。
他猛然惊醒,明明是不一样的声音,他却恍然觉得是冬雪在唤他。
察觉身旁有轻微的动作,他才意识到是初学清的声音。
第67章 总觉得冬雪就在身边
裴霁曦忙摸索着拿来水囊, 扶起初学清,问她感觉如何。
初学清肩上的疼痛仍在,且这疼痛弥散到了全身, 可她知道此时事态紧急, 忍住了疼,只问:“我们在哪里?”
裴霁曦讲了她中箭之后发生的事,初学清接过水囊, 抿了几口,干涸的唇稍微湿润了些。
裴霁曦又拿起昨日柴富贵送来的衣服, 想要帮她更衣。
初学清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裴霁曦又一次感受到了初学清的执拗, 他听到一旁初学清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偶尔伴有强压着的闷哼, 想必还是很疼,可他也没有再插手, 一个文人的风骨, 可能比一个武将更加凛然。
脑中还残存着梦中那声音的余音,不知为何, 以往很难梦到的冬雪,已经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二次入梦了。
太过真切,让他都难以从梦境中抽出, 总觉得, 在看不见的茫茫黑暗中, 冬雪就在身边。
山间日光熹微, 漫山遍野的绿色夹杂着艳丽的春花, 清脆的鸟鸣伴着山风逶迤飘来,在空旷的山间回荡。
裴霁曦扶着初学清缓行出帐, 却见柴富贵和王昆他们在不远处等待。
柴富贵跑过来要帮忙扶着初学清,初学清笑着拒绝了他,他们就在空地上席地而坐。
初学清观察着面前几人,柴富贵为他介绍了燕雀军几个重要人物,其中就有被周曜打死的小厮的父亲,赵群。赵群本不是燕雀军的核心人物,但此次起义的名头由他而起,因此谈判也叫上了他,他佝偻着身子蹲在那,等着对儿子的“交待”。
络腮胡的王昆等不到柴富贵介绍,自报了家门,开门见山道:“昨日我们约好和谈,你却遭自己人暗算,那如今你又有何打算?”
初学清却道:“关键不是我如何打算,而是你们如何打算。礼部侍郎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燕雀军和谈时中箭身亡,尤其是一个刚刚平息战乱和谈归来的三品高官,一个兴起变法广受寒门高歌赞扬的清廉朝官,死在燕雀军之手,那燕雀军所起之义,必然是背离人心的。”
王昆“呸”了一声:“你他娘的还活生生坐在这,怎么就给我们扣这么个锅!”
“不是我想让你们背锅。”初学清面色仍然苍白,可神情却不可一世,她嗤笑一声,“是有人要我死,再把锅扣到你们身上,一石二鸟。”
王昆不客气道:“你别忘了,现在你和定远侯都在我们手中,我们拿你们二人谈条件,什么要不来?”
裴霁曦将手中长剑立于身旁,发出锵锵的声音,不怒自威,这让刚刚放狠话的王昆心中莫名发颤。
初学清见状道:“刚刚我说漏了,死于你们手中的,不仅仅是一个三品大员,还有一个战功累累的定远侯。”
“你!”王昆横眉瞪目,却又不敢看裴霁曦,只死死盯着初学清。
初学清的声音不疾不徐:“你们这个月来,也见识了,就算定远侯看不见,也没让你们在他手上讨到一点好处。难道你们看不出来,他念在勐城之恩,对你们是手下留情了的。”
这话说得裴霁曦心中有愧,一旦在战场上,他只是一个守卫百姓的将军,前恩尽销,哪有什么手下留情,不过初学清这么说,他便也就这么认。
柴富贵在一旁调解道:“初大人,我们深知你和定远侯都是重情重义,明事理的人,所以才指明要你二人前来和谈,不知你们能帮到我们什么?”
“燕雀军走到如今的地步,图的是什么,你们还记得吗?”初学清不答反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柴富贵给了答案:“就图奴籍贱籍的人,也不能活得那么窝囊!”
“可现在你们走的路,能求得所图吗?”初学清继续逼问。
柴富贵垂头不语,他就是知道这条路走不通,才要求退出。
王昆却没有被初学清的话左右,他嗤笑问道:“那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初学清的声音不疾不徐:“古往今来,抗争都伴随着流血牺牲,但抗争的结果不一定都是好的。就连变法,也往往都要有祭旗人,可你们知道为何我所兴起的变法,无人牺牲吗?”
面前众人被她的话带着陷入沉思,却无一人答出她的问题。
初学清顿了顿,继续道:“因为读书人觉醒了,而他们的觉醒,被当权者看到了,这种觉醒,不仅能够为自己争取权益,还能够为当权所用,所以变法,只是顺应趋势而已。”
燕雀军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醒,是什么意思,他们似懂非懂。
初学清又道:“但起义,不代表奴籍贱籍的觉醒。你们的觉醒,是要告知当权者,你们的用处,不仅在伺候主子,下田耕地上,更是代表万民之心,载舟覆舟,顷刻之间。”
一席话,说得众人沉默。
裴霁曦从未跟着初学清一起谈判过,此刻也因她的话而心潮澎湃。他能想象此刻初学清的神情,也许还是病容满面,但一定是神采飞扬。
她的话铿锵有力:“我愿代表这万民之心,愿这世道,不以男女、贫富、地位论人。不仅是代表你们抗争,更要代表深耕苦读的寒门、囿于后宅的女子、还有千千万万被不公的世道压迫着的人们。”
一席话说得众人沉默,有的人盯着初学清,目光炯炯,似是在看前路的希望;有的人垂下头,不敢看前方,怕被对方蛊惑;有的人却仍是不屑,读书人的咬文嚼字,没有眼前能吃到的馍馍实在。
可痛失爱子的赵群并没有被初学清打动,他关心的,是如何为自己枉死的儿子讨回公道,他操着家乡话问:“我儿子白死了吗?”
王昆也生怕众人被这巧舌如簧蛊惑了去,放弃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说的那么好听,你就说,你怎么帮我们?”
柴富贵犹豫着也并未说话,他虽则被初学清那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能有一个官场中的“异类”,带着底层的声音去抗争,这正是他们打了许久打不来的话语权,他应该附和,可他却对王昆的步步紧逼又存了一些希望,盼能让初学清做出什么承诺。
初学清身体仍旧虚弱,用力说了那么一番话,难免有些精神不济,没忍住轻咳了两声,裴霁曦听到她的咳声,连忙递过去水囊,但初学清按住他的手腕,并没有接过,此时喝水,打断王昆的提问,难免让对方觉得心不诚。
可她的手也没有移开,就这么扶着裴霁曦的手腕,仿佛又汲取了些力量,继续道:“我需要你们先隐蔽实力,留存青山,待合适的时机,再烧一把旺柴。”
“笑话!”王昆大喝起身,“你他娘的就是想不费一兵一卒让我们撤军!”
裴霁曦听见声音,举剑护在初学清身前,对着王昆的方向喝道:“还谈不谈?”
明明是一个瞎眼的,可许是定远侯的名声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加上那通身的将军气派,王昆还是敛了些怒气,哼了一声复又坐下。
初学清轻轻拍了拍裴霁曦的手腕,裴霁曦才放下了剑。
初学清不疾不徐道:“樟安富商周曜,我会想办法处理,这等不拿家仆当人看的,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出手,结果定让你们满意。”
赵群抬了抬眼,他不知道初学清所言“满意”是什么意思,但他一定是不满意的,无论怎样处理,都无法满意。可他不能再说什么,燕雀军已经牺牲了太多人,他不能因自己的事再让大伙做什么,有什么事,也只能他自己去做。
初学清继续道:“你们也知道,我刚刚同长戎、西羌和谈过,不过有些许细节并未对外言明。大宁需要派许多能人巧匠去西羌与长戎,传授技艺,而这么多人去了他国,就会有很多用人的缺口,我会牵线,给你们寻个营生。”
裴霁曦闻言,靠近初学清,对她耳语了几句。
初学清感受着耳边温热的气息,晃神了片刻,又笑了笑道:“当然,如果你们不愿做这些,西北境的商队,或是定远军在补录新兵时,都有你们的去处。”
这些话,对他们这种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常年隐匿在深山野林的人来说,太具有诱惑力。尤其是,定远军,简直是行军人心中的神祇。
这下,连王昆都隐隐露出犹豫之色。
初学清见状,扭头冲裴霁曦笑笑,“裴兄,要慷你之慨了。”
裴霁曦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这些钱,给兄弟们过度用。”
柴富贵上前颤颤巍巍接过银票,看到金额,又震惊地看了看眼前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众人见状,这才认同了初学清的说法,他们也知自己没有什么退路。赵群被人扶起来,任命般颤颤巍巍地走了。王昆看了眼初学清,见她仍旧一副坚定模样,咬了咬牙,也离开了。
初学清紧绷的身体,这才稍稍松下来。原本昨日就能谈成的结果,如此一波三折,而肩上的疼痛,提醒她回去还要找人清算。
第68章 若有人改了户籍,可能寻到?
初学清心中大石落地, 她看了看裴霁曦,从他手中拿过水囊,轻饮了几口。
裴霁曦听着那轻轻的啜饮声, 又担忧初学清的伤势, 忙问柴富贵:“初侍郎身负重伤,一大早起来,还未用膳, 可有些吃食?”
“有!有!”柴富贵找了块干粮,递给初学清。
初学清身上的疼痛仍没缓过来, 并没有什么胃口,她将干粮递给裴霁曦, “我胃口不佳,裴兄用吧。”
裴霁曦却推了回去, “不行,必须吃点, 吃完咱们就回去。”
他们二人失踪这么长时间, 想必什么罪名都要安过来了,不赶紧回去, 不定会传成什么样。
初学清掰了一小口,她忍着身体不适咽了下去,偷瞄了下裴霁曦, 又想起他看不见, 光明正大地看了看他, 将剩下的干粮塞进袖口, 又装模作样地吃了半天, 镇定道:“嗯,吃完了。”
裴霁曦笑笑, 手摸上她的袖口,一下子摸到了鼓鼓的干粮,拿出来,又塞到了初学清的嘴里,“欺负我个瞎子!”
初学清被堵着嘴,诧异地看着裴霁曦,无奈又吃了几口,可肩上的疼隐隐发作,她只得道;“真吃不下了。”
裴霁曦估摸着她咀嚼的时间,觉得也差不多,伸手接过她剩的干粮,囫囵吞枣地吃完了。
初学清看着裴霁曦鼓着的腮帮子,那是自己刚刚吃剩的,两个人分食一块干粮,这个认知让她有些羞赧,可这羞意刚涌上来的时候,又想到两人现在亲如兄弟,心中不禁自嘲了一番,压下了难言的心思。
裴霁曦吃完,又问初学清:“方才与他们谈的,为他们谋出路,可他们的户籍又如何处置呢?”
“我会去信景王,让他帮忙处理。”
裴霁曦不可置信道:“连户籍都可以作假?”
初学清点点头:“现有的户籍制度,的确有漏洞,但这世上能插手的人并不多。”
裴霁曦忽而想到,他这么多年,明路暗路都查过,就是没有冬雪的踪影,他当时给了冬雪身籍,可顺着身籍查,也并未寻得一二,难道是因为她也改了户籍?
想到这里,他略带忐忑地问初学清:“若有人改了户籍,学清可有门路寻到?”
初学清这才意识到裴霁曦在问什么,她尽量平静着答:“若是改了户籍,那原来的是户籍定是不作数的,难寻。”
裴霁曦垂下眉眼,心中空落落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昨夜梦中的声音,可那声音太远,怎样才能寻到呢?
*
初学清和裴霁曦与燕雀军告别后,共乘一马,沿小路回樟安,一路上也小心翼翼,防着冯炳派人追杀他们。
林间微风徐徐,马蹄哒哒伴着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让初学清想到了许久之前和裴霁曦共骑的场景,只是现在再无当初的旖旎。如今还是老马流光,载着二人,穿过无数的危机,奔赴他们的坦途。
初学清让裴霁曦停在了樟安不远处的一处废旧古庙之中,古庙年久失修,入目即是荒草颓垣,残碑断碣,庙中唯一一个佛像,也已看不清是什么佛,被荒草和蛛网掩着,隐约露出一些脱落的残漆。
裴霁曦摸索着用枯草拢出一个垫子,扶着初学清坐了上去,自己则在她身旁席地而坐,问道:“你让我停在此庙中,是在等何人?”
初学清若不是肩伤扰个不停,也不想让一个盲人如此照料自己,她看着身旁未见疲累的裴霁曦,答道:“之前让轻风散出去援军即将到达的传言,并非捏造的,静榆给我传了信,她偷偷跟着前来剿匪的吴长逸,一路来樟安,估摸这两天就到了,这条路是去樟安的必经之路,碰到他们,我们便能光明正大回城了。”
裴霁曦笑道:* “初夫人心系郎君,真是难舍难分。”
初学清却摇头道:“她来不是为了我,是知道樟安出事才会过来。若非我在京为官,她早就云游四海去了。”
裴霁曦愕然片刻,又觉得是自己狭隘了,那般肆意洒脱的女子,是和初学清一样时刻发光发热的。他一直觉得初学清有一种让他仰望的东西,现在却愈发明白,那个东西,是对别人的尊敬,是等而视之。
“也只有学清这样胸怀宽广的人,才配得上这般女子。若我能早想通这一点,如今也不至于孤家寡人。”
若他能有初学清的胸怀,将冬雪放在同等的地位,可能冬雪早就是他的夫人和军师了。只遗憾不能早些认识初学清,早些从他身上学到这些。
初学清听出她言外之意,只讷讷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们的分离,不是谁做错了什么,而是时运使然。
*
桑静榆甫一回京,便从街头巷尾听见初学清出使事迹的各个版本,无一不把初学清树立成救世济民,定倾扶危的清官。
本来沾沾自喜的她,很快从她爹那听到了另一种版本,就是她这个不安于室的侍郎夫人,一刻离不开初学清,非要跟着去边关,添了许多麻烦。她爹也是因这个传闻,急忙把她叫了回来。
桑静榆愤愤不平,为什么男子就能是建功立业,女子就是去捣乱呢?她在娘家又和父亲大吵一架,听闻樟安出事,便偷偷跟着吴长逸的军队出了城。
她知道吴长逸定不会让她跟着,她便东躲西藏,只是终究还是被吴长逸发现了,她在躲藏的时候,还不慎崴了脚。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吴长逸发现她跟着,也并未赶她回去,还想要雇辆马车,留几个人护送她去樟安。
可她哪肯慢慢悠悠去樟安呢,樟安已经水深火热,她再坐个马车晃荡过去,岂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去接初学清回家了,这才真是捣乱去了。
她本想要骑马跟着军队,可崴了脚的她,上马都是个问题,别说驭马了。
她提出和吴长逸共乘一马时,着实惊到了吴长逸。
也许桑静榆是心无旁骛的,可吴长逸并不是问心无愧的,他怎能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放任自己的心思越来越歪呢?
何况,军队中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即便桑静榆现在身着男装,可谁看不出她是个女子。他不介意众人污他夹带私货,但他不能让桑静榆的名声有损。
虽然现在大伙都不知道她是初学清的妻子,可一旦她的身份泄露出去,他们两个如何自证清白。而且,他的心思,本身也不清白。
他不肯带着桑静榆,桑静榆一急,非要自己骑马。
军情紧急,吴长逸也见识了桑静榆在之前的路上给予他们的帮助,无奈顺从了她,骑马带着她直奔樟安。
一路风餐露宿,桑静榆时不时还帮路上患病的士兵治病,也着实帮到了他们。
到达樟安前一晚,他们照例在丛林中过夜,吴长逸为桑静榆支了一个简易的帐篷,将她和士兵隔开。
可这晚不一样的是,吴长逸让提前到达的先头军准备了些热面,让大家伙今晚吃了顿热乎的,养足精神明日去打仗。
吴长逸端了一碗热面,送到桑静榆的帐篷外。
桑静榆的脚还没好,拄着拐起来去接,吴长逸忙让她坐下,她便席地而坐,双手捧过热面,大快朵颐。
林间夜色微凉,月光透过密林打下昏暗的霜色,桑静榆吃着热面,不时还吸吸鼻子,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吴长逸在一旁看着她,她一直是这样的,从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便是这幅洒脱不羁的模样,和所有他认识的大家闺秀都不同。
吴长逸出身世家,若不是桑静榆身为太医院院使的父亲,救过吴长逸的父亲,他们也不会结亲的。
桑父每次来他们家,身后都跟着一个小尾巴,认认真真地跟着父亲学医。
桑父根本不是为了让她学医才带她去吴家的,主要是想让她和吴长逸培养感情。可吴长逸的感情培养起来了,桑静榆却只培养起对医术的感情。
吴长逸总是记起,14岁的桑静榆问他,嫁人以后可否继续行医。当时他周围簪缨世家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便以为所有世家主母,都应当如此,便直截了当回了桑静榆。只是未料,自己那时理所应当的否认,让自己痛失挚爱。
桑静榆离家出走,云游四海去了,桑父登门道歉,只当没有这个女儿,两家便退了亲。
再见的时候,经年流转,她已经成了初夫人。
他一直心怀怨念,心中埋怨桑静榆只给了他一句话的机会,却不肯同他好好商量,因此也一直找初学清的麻烦,那样瘦弱的文官,怎么配得上这般肆意洒脱的女子。
可如今,却知道是自己狭隘了。
现下再看这个不拘小节的姑娘,只能把过去的遗憾当作飞扬的尘,散在往日回忆之中,知晓自己犯过的错,再遇到其他姑娘时,别再有遗憾。
他对桑静榆道:“这么多年,我只是没遇见合心意的,不是还想着你。”
桑静榆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愣怔片刻,囫囵咽下口中的面,才道:“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吴长逸却笑笑:“初侍郎是个好官,也是个好夫婿,你们在一起很好。”
桑静榆撇撇嘴:“还用你说。”
“我也会去努力找一个,能与自己携手前行的人。”吴长逸似是对着她说,也似是对着自己说。
这话,他上次就已经说过,如今又说起来,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69章 那颗他曾虔诚吻过的痣
桑静榆垂着头, 盯着面汤上油腥,油腥随着碗的晃动飘来飘去,她的目光也没移开过碗。
“生辰快乐。”吴长逸说完这句, 起身走了。
桑静榆捧在手中的面, 却忽然没那么香了。
一连多日的冷干粮,却在今晚换成了热汤面,是因为今日是她的生辰吗?若吴长逸不提, 她都忘记了。
她自小便知,吴长逸是她未来夫婿, 京城里的小姐妹,有很多人羡慕她, 世家公子,又一表人才, 武将出身,也不用驻守边境, 明明是她这个院使的女儿沾了光。
吴长逸对她也很好, 好到周围姐妹都羡慕,可吴长逸越这样, 她越觉得自己是高攀了,便习惯性动不动和他吵嘴,最后用一句话判定了他的态度, 毅然决然悔婚而去。
她早就做了取舍, 在人人艳羡的夫婿, 和她喜爱的医术之间, 选择了后者。如今, 也没什么遗憾的。
只是翌日她再和吴长逸共乘一马的时候,怎么都觉得别扭。
骑行速度太快, 她总是能感觉到后背敦实的身躯。
春风不够冷,耳边总有呼吸的热气。
就连日头也吝啬得很,躲在阴云后面,让本就不亮堂的心更加沉闷。
快到樟安时,吴长逸远远看见有两人坐在路边,身边一匹神俊战马煞是显眼。当他意识到那是初学清和裴霁曦时,莫名的心虚涌上来。
他示意大军停下脚步,当他们骑到近前,桑静榆认出初学清时,被初学清苍白的面色惊到,慌乱间下马,竟忘了自己的脚还崴着,摔了下来。
吴长逸忙去扶她,可刚扶起,又想起什么,松开了手,这让桑静榆又摔了一跤。
桑静榆瞪他一眼,“你扶就扶,不扶就不扶,故意耍我呢!”
吴长逸没说什么,拿起马上绑着的拐,递给了她。
桑静榆拄着拐走到初学清面前,“你受伤了?”
初学清笑道:“只是小伤。”
一旁的裴霁曦却正色道:“冷箭入后心,差些要了命,弟妹快为她瞧瞧。”
桑静榆却知道,现在这么多人在,不方便为初学清瞧伤。
初学清只道:“静榆,我有些事与吴将军商量。”
桑静榆和裴霁曦识趣地走开,吴长逸却心虚不敢上前。
他想解释,是桑静榆受伤了,才迫不得已和他共骑的,可又觉得自己的龌龊心思昭然若揭。
他还想说,现下军情紧要,这等小事等平了叛军再说,可又觉自己在顾左右而言他。
却不料初学清根本不在意此事,只道:“吴将军,你可知,近日攻打樟安的,是当年你负责剿匪的那支燕雀军。”
吴长逸这才意识到初学清是要与自己说正事,忙回了神道:“我猜到了,正因如此,陛下才派我来剿匪。 ”
初学清又将近日来发生的事告诉了吴长逸,又道:“如今燕雀军已隐入山林,踪迹难寻,可我身上这支冷箭,却不能不查。”
吴长逸思索片刻,才道:“初侍郎,樟安知府身后的势力,想必你也知道。我吴家从不参与党争,哪怕你是太子的人,我们也不会成为你手中的棋子。查,是要查,但这不是我的任务。”
初学清厉色道:“吴将军,现在不是党争的问题。我出使一番,长戎与西羌都签了和解条约,唯有北狄至今未曾表态。而大宁内乱一起,官府与燕雀军和谈的过程中,就有冷箭射出,我怀疑是北狄细作所为。 ”
吴长逸怔住了,他没想到初学清竟光明正大把党争的事扯到北狄细作上面,这是明知把他当了傻子,他还不得不配合。
他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无奈道:“既是北狄细作,那我必然要彻查了。只是朝廷还会派御史前来,我带军先行,御史估摸过两天也就到了。我此行主要任务是剿匪,还是要先寻叛军的踪迹。”
“事急从权。”初学清不紧不慢道,“在内忧与外乱面前,想必吴将军清楚什么更重要。”
吴长逸又一次佩服起初学清,这是逼得他不得不照着初学清的想法去做事。他忽然意识到,往年每次给初学清找茬,不是初学清傻到任他捉弄,而是初学清不屑于与他去争。
正如他争不赢的,桑静榆。
*
回樟安的时候,吴长逸想让初学清带着桑静榆骑马,奈何初学清还负伤在身,自己都要裴霁曦骑马带着,吴长逸只得继续和桑静榆共乘,可他总觉得,背后粘着初学清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自在。
终于捱到了樟安城门,知府冯炳见吴长逸带军援助,连忙打开城门。
只是让冯炳意料不到的是,初学清和裴霁曦竟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还跟着吴长逸大大方方地回来了。
他看着马上的初学清二人,后背直冒冷汗,好在初学清没有证据指明冷箭是何人所射,他只得强装镇定地迎着吴长逸。
大军在城外驻扎,吴长逸跟着初学清一起进城,向冯炳表明了要彻查北狄细作。
冯炳那湿透的后背更僵了,他未料到初学清竟将此事扯到了北狄细作身上,只得任吴长逸带人盘问那日在城门上的士兵。
好在射箭的人位置隐蔽,已经让他藏起来了。
可他的一石二鸟之计,就这么被初学清弹了回来,明明可以除掉初学清的同时,把罪过推到燕雀军上,如今却白白浪费了这么个绝佳的机会。
当裴霁曦问他轻风在何处时,他几乎已经挺不直背了。事发时他本来控制住了轻风,谁知那小子机灵得很,不知怎么打通了守卫,逃了出去,不过城门戒严,想必那小子此刻还在城中。
冯炳只得虚与委蛇道:“轻风小哥自侯爷出城和谈,就不见了踪迹,许是担心侯爷,出城去寻吧! ”
裴霁曦并未信他的鬼话,但是他这么高调进城,想必轻风看见了,也会尽快回来。
吴长逸留下去审守城军,初学清也懒得与冯炳虚与委蛇,便和桑静榆、裴霁曦一起回了客栈。
到了客栈,桑静榆自己还拄着拐,却着急要看初学清的伤势,裴霁曦本来要帮忙,却被她赶了出去。
桑静榆掀开衣物看到伤口,着实被吓了一跳,“这伤是怎么治的?直接拔的吗?肉都烂了!”
初学清忍着伤口的疼痛,虚弱道:“当时没法子,不能让医师看见身子,好在定远侯看不见,就让他把箭拔了出去。”
“疯了!疯了!箭簇倒勾,是会连着血肉一起被拔出的啊!怎么也得切开一点再做治疗,当你真是个糙汉子吗?”
桑静榆嘴里不停埋怨着,一边忍着心疼为她割去腐肉。
桑静榆不禁叹道:“怎的女子做个官,就这么难呢?生死关头,还得想着不能暴露。唉,你的肩上,是铁定要留疤了。”
割腐肉太过疼痛,初学清忍着闷哼,根本分不出力气回应桑静榆的话。
“不过还好定远侯看不见,不然他一见你后背上这颗痣,你就暴露了。”
初学清分出心思听到了这句,猛然想起裴霁曦为她包扎时,手指曾轻轻抚过那颗凸起的痣。
那颗他曾虔诚吻过的痣。
只是身上的疼痛再次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不断提醒她,她现在的身份与责任。
待桑静榆包扎好,敲门声适时响起。
原是轻风回来了,裴霁曦与他一道来找初学清议事。
轻风喋喋不休把这两日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们。
他这两日,没去别处,就躲在了知府冯炳家中,让冯炳灯下黑,哪都寻不到。他也没白躲,在知府家中,发现了富商周曜来寻冯炳,周曜给冯炳送了本书,想必那书里定是藏着银票。他蹲守后,终于发现冯炳藏金银的地方。
轻风感叹道,怪不得之前冯炳一直不肯交出周曜,这是给冯炳交着“保护费”呢。
初学清闻言却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不怕他们有关系,就怕他们没有关系。只是既然吴长逸说御史即将到达,她无法判定来的是哪个御史,立场如何,必须尽快先把局势定下来。
她颤巍巍起身,“我要去找趟叶馨儿。”
“祖宗!你都这样了还跑什么,我去把叶馨儿请来吧!”桑静榆赶忙道。
“别!别!”轻风连忙摆手,“您几位,一个伤着,一个瞎着,一个瘸着,还是我去请吧!”
桑静榆“噗嗤”一笑,未料到定远侯的小厮这么有趣,“得,就你一个正常人,利落点赶紧去吧。”
轻风道:“妥嘞,这说好回邺清没回成,赶紧把这边事忙完,回去看媳妇和娃呀。”
初学清闻言,诧异问:“轻风成亲了?”
“娃都俩了!可不能跟我们侯爷一样一直孤家寡人。”
裴霁曦打断他的乱扯:“城中戒严,你打着我的名号去。”
“放心吧,冯炳那老头现在正怵我呢,我请个人还是没啥问题的。”轻风转身利落离去。
初学清看向一旁的裴霁曦,没忍住问道:“轻风娶了谁家姑娘呢?”
“是府里的丫头。”裴霁曦答。
初学清还想问是府里哪个丫头,可意识到她现下的身份,应该是不认识定远侯府丫头的,还是忍住了,没再发问。
桑静榆看了轻风对裴霁曦说话的态度,不似主仆,又想到了初学清,裴霁曦与她真是有许多相像的地方。她问道:“没想到定远侯的下人说话这么没大没小啊!”
不等裴霁曦答话,初学清替他答道:“轻风不是下人,是兄弟。”
裴霁曦莞尔一笑,还是初学清懂他,“对,他和我一起长大,多次出生入死,是兄弟。”
桑静榆道:“没想到你和我夫君还挺像的嘛,她也从来不要下人,我们府里做事的,身契都在自己手上,哦,除了我的丫鬟,她的身契在我娘家。”
裴霁曦却摇头:“我和学清还差得远。”
“的确差得远!”桑静榆瞥他一眼,想要讽刺他另娶他人,“我夫君多专一。”
这话里带刺,裴霁曦正讶异自己为何给桑静榆留了一个不专一的印象,敲门声便响起了。
第70章 如今,却只能兄友弟恭
刚审完守城军的吴长逸来了, 他进门后自己为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看这一屋子也没有外人, 便直接道:“审了一圈, 没人看到当天是谁射的冷箭,都以为是中了叛军的埋伏,他们才跟着射箭的。”
“辛苦吴将军了, 百密总有一疏,想必凭吴将军的本事早晚能找到他们的马脚。”
初学清这话给吴长逸戴了个高帽, 让他不得不接。
“放心,我派人继续审着呢。来是想顺便问问你们, 当天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裴霁曦答:“我们也和守城军一同作战了二十余天,想必冷箭不是他们射的, 吴将军不妨从冯炳身边的人查起。”
吴长逸叹口气,“冯炳好歹是个知府, 不是我说查就能查的, 过两天御史就到了,他查起来会方便很多。”
初学清顺便问了句:“吴将军可知是哪位御史来呢?”
“我走的时候还没定, 不过我估计是盛大人。”
初学清松了口气,盛道文不入党争,想必来了也不会特意偏袒谁, 这于她是好事, 若在他来之前定了局势, 那便可放心了。
她向裴霁曦解释:“御史盛道文是我师兄, 也师从苏大人。”
“我知道, 舅父说过,你们一个写得好诗, 一个做得好事。”裴霁曦道,“不过我与盛大人,也有些前缘,多年前去勐城时,曾有幸与他父亲老御史盛承岸相交,他父亲刚直不阿,想必他也会如此。”
“正直是正直。”桑静榆插话道,“就是有些恃才傲物,见到我夫君的时候从来都是斜眼看人。”
“静榆!”初学清佯怒道,“口无遮拦,吴将军还在呢,你不怕他给你告状。”
吴长逸尴尬地看了看桑静榆,初学清没点裴霁曦会告状,偏点他会告状,这不是明摆着提醒他呢。
“放心,初夫人口无遮拦的何止这一件事,告状哪告得过来。”吴长逸顺嘴就讽刺了桑静榆一番,话出口才觉得这习惯使然,真是害人,这口无遮拦的不知是谁。
桑静榆和吴长逸呛呛了两句,把吴长逸赶走了。
初学清看着桑静榆和吴长逸吵嘴,总觉得他们之间虽然和以前一样相处,但仍有些地方怪异得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装作和从前一样。
桑静榆不是真的生气要拌嘴,吴长逸也不是特意在讽刺她,两人似是使劲用惯常的方式相处,却略显生涩。
初学清犹豫开口:“对了,岳父身体可好?”
一提这个,桑静榆像被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把京城的流言,还有她父亲装病叫她回去的目的都说了。
初学清料到她会被说成救国济世的英雄,毕竟她现在是“太子的人”,陛下偏宠太子,必然会捧高太子的幕僚。
可流言这么抹黑一个女子,却让她生出一股无力。
没等初学清说话,裴霁曦却道:“流言如此,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识过初夫人的风采,如今整个定远军都知道初夫人的医者仁心,回头我要去信院使桑大人,好好感谢一番才是。”
桑静榆眸子一转,灿然笑道:“那就多谢定远侯正名了!”
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是小事,可裴霁曦愿意为这小事出面,这让初学清心中一暖,恍如当初那个愿意在流言蜚语中坚定挡在她身前的将军。
只是流言不似利箭总有来处,它无孔不入。就如当初的冬雪与裴霁曦,本来已经相许,即将明朗的关系,何尝不是被流言所伤呢。
须臾,轻风带着叶馨儿来了,身后还跟了杨若柳。
她们二人见初学清伤成这样,皆是一脸焦急。
桑静榆只好向她们解释,初学清的伤并不致命,好好调养便能痊愈。
叶馨儿收敛面上的焦急,“桑姐姐的医术高明,有桑姐姐照料,想必初大人定能吉人天相。”
“小丫头嘴还是这么甜哪。”桑静榆没忍住调戏道。
叶馨儿垂眸,“不是小丫头了。”
“行,大丫头,把你初哥哥交给我,保管她生龙活虎。”
桑静榆忙道:“都是小时候乱叫的,桑姐姐别再取笑我了。”
初学清把话扯到了正题上:“杨姐来,是有何事呢?”
她并未让轻风带来杨若柳,杨若柳却来了,想必是另有要事。
“我……”杨若柳犹豫道,“柴大哥前几天说来寻初大人,之后就再没见过他……”
“杨姐莫要担心,我托柴兄做些事,事情办完,他就会回来。”初学清答道,“另外,还有些事,要拜托下叶老板。”
“初大人您尽管说。”叶馨儿回道。
“燕雀军攻城这些天,想必樟安的商户都损失不少吧”
“一直戒严,进货进不了,出城出不去,就连买卖也都偷摸进行,的确损失不少。”
初学清淡然一笑:“此次燕雀军打的名号是要交出虐杀下人的周老板,那这些商户要找谁追责,显而易见。”
叶馨儿瞬间领会初学清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就发动商户们声讨周家。”
*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窗外夕阳的余光洒在河水之上。全城戒严下,寂静的河水落寞地推动着粼粼波光向前飘去,连水流的声音都是沉闷的,只有零星几个士兵在街上巡逻着。
待叶馨儿和杨若柳走后,裴霁曦才问初学清:“你是想把周家逼到无路可走,让他拖冯炳下水? ”
“正有此意。”初学清答,“既然冯炳收了周家这么多钱,就要有所回报。”
轻风恍然想到什么,快嘴道:“哈!想当初我们在勐城,收拾当时的西境主将汪实,也是靠他合作的商户——一家镖局去突破的,那镖局老板被抓后,没审几句就把汪实给供出来了,这种官商相护,最不牢靠了!”
初学清猛然被拽回那段回忆,不禁恍了神。
桑静榆却没忍住笑了出声——那时十四岁的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去到了勐城,没想到看了一个乌龙的“毒伤”,那是她第一次见初学清,一个被墨汁染了的伤口却让裴霁曦惊慌失措,想想就觉好笑。
她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地发出了笑声,忙补救道:“我是觉得,这些贪官还真是傻!”
初学清回神,听出来桑静榆为什么笑,却没有如她一样觉得好笑。
那次乌龙的“墨汁毒”,却阴错阳差让裴霁曦和她互表了心意。
应当也是,那段感情里最纯粹的一段时光了。
只有两人的互相倾慕,没有考虑身份、地位,没有流言蜚语的侵扰,只有面对心上人的坦然相待。
初学清定定看向裴霁曦,她的眸色渐渐变得黯淡。
如今,却只能兄友弟恭。
*
叶馨儿的动作很快,没两日,关于燕雀军只是要向周家报仇,才攻打樟安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周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可惜樟安仍在戒严之中,不然惹了众怒的周家,肯定会被围攻。
周耀被传言所扰,慌不择路地偷跑去知府冯炳家中,寻求冯炳的庇护。
只是冯炳也听说御史大人即将抵达樟安,哪肯给自己惹一身骚,对周耀闭门不见,让士兵把他遣返回家。
吃了闭门羹的周耀更加心慌,一旦冯炳抛下他,那他这么多年对冯炳的“孝敬”都打了水漂,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怎么可能手里不留点把柄呢。
轻风暗中观察了许久,知道此时便是初学清所言最合适的时机,适时地出现在周耀家中。
轻风并未自报家门,只抱着剑对站在院中挠头的周耀道:“周老板,这几日可好过?”
周耀见眼前的人悄无声息就进了自己家中,吓了一跳,颤声道:“大侠……你是……”
轻风憋住笑,正色道:“你可知御史大人不日即将来到樟安。”
“难道你是御史的人?”周耀不可思议地问。
轻风才不会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樟安知府冯炳,在任期间贪赃枉法,甚至在樟安水深火热期间,私通北狄细作,破坏礼部侍郎与燕雀军的和谈,刺杀朝廷命官。而你,与他官商相护,助纣为虐,你可知罪?”
周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人!我只是一个商人!可万万不敢做那通敌叛国的事啊!您说的事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给冯炳送钱,寻求庇护而已啊!”
轻风将手中的剑往身旁一立,装腔作势道:“你说你给冯炳送钱,可有证据?”
周耀稀里糊涂地脱口道:“有!有!我这么些年给冯炳送的钱,都有记账!还有给他送过的孤品,都能有人证实是从我手中流出的,他爱好古玩,肯定不舍得卖,大人去搜他家中,定能搜到啊!”
轻风按照初学清教他的问道:“既然都送钱了,那他帮你办了什么事呢?”
“我只是想在樟安做大,只是托他帮忙给别家使了点绊子而已!我真不知道他通敌叛国的事啊!”
轻风压下嘴角得意的弧度:“既然你不知道,只要你把冯炳其他犯罪的证据交出来,就可以戴罪立功。”
周耀瞧见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却忽然回神过来:“不,不,我没有给冯炳送钱,我和冯炳根本不熟!我是冤枉的!”
轻风利剑出鞘,架在了周耀的肩膀上,“现在说不熟,晚了,是我砍掉这脑袋自己找证据,还是你乖乖把证据交上来呢?”
周耀被抵着喉咙,瘫坐在地,认命地支吾道:“我交……我交……”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偌大家业,竟然毁在了一个被打死的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