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明履营的士兵,只有赢,和死
初雪晴顺着声音走过去, 却听见有人唤她。
“冬雪。”是祈允,手持长刀站岗。
初雪晴诧异问道:“你怎么没去比武?”
祈允淡淡道:“是你说的,当将军, 武艺在其次, 更重要的是要驭人,这些出风头的事情,留给别人吧。”
初雪晴回想起之前劝慰祈允的话, 不禁摇摇头,劝人易, 规己难。如今她从小兵做起,驭人还远着, 她连武艺这一关都过不了。
祈允继续道:“我在这里看守俘虏,你怎的来这里了?”
初雪晴这才想起方才听到的曲调, 问道:“方才听见有人哼曲,顺着声音过来了。”
祈允皱皱眉, 不屑道:“是北狄俘虏, 这次和谈,北狄只肯赎回公主, 不肯付其他俘虏的赎金。”
“那就这样一直这么关着他们?”
祈允低声答:“舞阳将军下令,在除夕送他们上路,也算慰劳我军亡魂。”
初雪晴思绪纷繁, 难怪她从方才的曲调听出那样的悲怆, 她轻声问:“我可以看看他们吗?”
祈允眉头微皱, “为何?”
初雪晴垂眸道:“曲子很好听。”
祈允凝神沉思片刻, 只道:“军令如山, 不可探视。”
初雪晴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
初雪晴折身欲走的时候, 祈允又道:“该放饭了,我还要站岗,你帮我去伙房拿过来他们的吃食吧。”
初雪晴微微抬眉,诧异看向祈允,沉默了半晌,便朝着伙房的方向走去。
待初雪晴拿饭回来,祈允嘱咐她:“不可和他们说话,放下吃食就出来。”
初雪晴点点头,掀开帐帘,帐内放着一个巨大的木制牢笼,里面有五六个俘虏,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身上还有未结痂的伤痕。
帐内没有取暖的东西,并不比帐外暖多少,可这些俘虏身上只有深色的破旧布料,像是被血水染透又干了的颜色。
他们看见有人来送饭,都往前凑,身上的镣铐划过地面发出“哗啦”的声响。
初雪晴将食盒放在牢笼口,他们争先恐后地取出食盒里的吃食,用脏手往嘴里送。
有一个俘虏,并未去抢吃食,反而一直盯着初雪晴,半晌,嘶哑着声音道:“阿妹,是你吗阿妹?”
初雪晴对上那双眼睛,那双眼布满血丝,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那个俘虏自顾自说着:“阿妹,阿兄回不去了,你照顾好阿爹阿娘,和你嫂嫂说一声不要等我,让她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吧。”
那俘虏说完,又仿佛清醒过来,倏地开始跪下磕头,“你不是阿妹,你是定远军的人,求求你们,放我们回去吧,我们对你们没有用处了,可我们家里还有亲人要照顾,我们保证以后不参军,只是想回家和亲人团聚。”
初雪晴紧闭双眸,恰听见外面祈允的声音:“冬雪,送完饭快出来。”
她这才回神,跑了出去。
她没有理门口的祈允,一路跑回了明履营。
到了方淼的帐子外,她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呼吸,冷风见缝插针地钻进胸腔,让她通身都被寒意包裹。细细的雪粒子伴着风吹入眼中,她眨了眨眼,有些看不清路。
她平复呼吸,待侍卫通报后,便挺直脊背,掀帘进帐。
方淼自案牍前抬眼看了看她,随意道:“怎么没去看比武,自己武艺不行,连别人比武都不敢看么?”
初雪晴垂下眸子,思索片刻道:“属下学艺不精,看过诸位高手过招,只觉自己差距过大。”
方淼淡淡道:“知道自己差得远,还不赶紧练。武艺学不好,起码把体力练好吧!”
初雪晴顿了顿,她脑中不断回响着方才那首思乡的曲音,虽知道不合时宜,但还是将闷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属下方才回营时,听见一曲小调,被勾起了些思乡之情。一问才知,那小调是北狄俘虏哼唱的。属下有一事不明,请将军赐教。”
方淼瞥了她一眼:“说。”
“为何北狄已降,俘虏还不放回呢?”
方淼眯起眼睛,盯着初雪晴,初雪晴并未被这目光吓到,坦然回视。
方淼不屑道:“你是在为北狄俘虏求情?”
“不是。”初雪晴道,“属下只是想到,若我明履营的士兵在战中被俘,我希望他们有回来的机会。”
“放屁!”方淼忽然拍桌起身,怒道,“我明履营,从来没有俘虏!”
初雪晴忙辩解道:“我不是诅咒,只是以己度人,希望俘虏都能和家人团聚。”
“我明履营的士兵,”方淼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只有赢,和死,从来没有被俘这个选择。”
“可……”
初雪晴的话被方淼打断:“因为我明履营,全是女子,连尸身都必须是干净的,决不会让大宁蒙羞。”
初雪晴脸色刷得变白,她才听明白,方淼所说的,没有俘虏,不是明履营的士兵不会被俘,而是一旦被俘,会立刻自尽,以免名节受辱。
她脚步虚浮,讷讷道歉,退出了帐子。
她以为明履营的女子,是卓然于世,不被世俗所傅,不被礼教约束。即使世人不解,飞短流长,可她们自己是不屑于用这些眼光去衡量自己的。
可她们只是敢在这森严礼教的层层束缚之下,掀起一个小缝,拼命呼吸罢了。
她又想到京城时遇到的杨若柳,明明是被坏人掳走,却要承受恶语相向。
原来都是,身不由己。
*
除夕这日,如祈允所说,舞阳将军下令将俘虏绑至高台行刑。
众人欢呼着胜利,叱骂着北狄,那些俘虏的殒命,似是众人最喜欢的节目。
篝火早早就在校场燃了起来,“主菜”俘虏们被押至高台。
初雪晴隐在众人之中,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呐喊,只是静静看着台上。
方淼却走到了她的身边,拽着她的胳膊往前,穿过人群,到高台正下方。方淼厉声道:“看他们值得同情是吗?可你知道他们手上有多少条定远军的人命吗?知道他们有多该死吗?”
初雪晴咬着牙,定定睁着眼看向前方的俘虏,那是战争的代价,是活生生的人命,是无数个家庭的支离破碎换来的。
刽子手迈着大步走向高台,其中一个俘虏抬起头,正是那日疯言疯语的一个。他抬头扫一眼,四周都是看戏般的眼神,他们的命就是一台大戏。直到看到初雪晴,他露出恶狠狠的笑容,喊道:“我见过你,我们抓到过你,你的胳膊真是又白又滑啊,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飞来的一个长枪插住了胸膛,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前面。
是裴霁曦,他像是被闪电撕裂的乌云般愤怒,冲向台上,从刽子手中夺过长刀,又往那俘虏身上砍去。
初雪晴被眼前的一幕惊到,面色苍白,浑身绷紧。
方淼看着眼前失控的裴霁曦,又看看身旁吓呆的初雪晴,吩咐了身边的人,把初雪晴送回去。
方淼上前拦住裴霁曦,把他拽下高台,问他:“怎么回事?冬雪被俘过吗?”
裴霁曦眸中仇恨的怒火未歇,咬着牙盯着台上俘虏的尸体。
方淼见他不答,心下了然,摇头道:“她竟然还同情这些俘虏。”
方才那俘虏的喊话,被很多人听到了。
裴霁曦从来不觉得明履营的士兵要以死保节,在初雪晴被俘后,他只是怕来不及去救她,更怕她会在被救前就自尽,好在她并未太过在意此事。
可当这件事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呈现在众人面前,他更加对当时没有及时处置何生而后悔,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裴霁曦压住心中翻腾的怒火,对方淼道:“若你觉得冬雪不适合在明履营,我就把她接出来,放在我身边。”
方淼并未作答,明履营本就是不容于世,承担了太多的骂名,她不希望再有脏水泼来。可她也深知,这不是冬雪的错。
裴霁曦大步离开,本想直接去接冬雪,可看看自己一身的污血,便用最快的速度回去清洗好,换了衣衫。
他来到明履营,众人还在校场未散去,明履营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士兵,他问了初雪晴的位置,直奔那个营帐。
有两个女兵在陪着初雪晴,见他来了,都识趣地走开了。
初雪晴怔怔地坐在塌边,对于他的到来也没有反应。
裴霁曦在她面前蹲下身子,轻声道:“没事了,他们已经死了。”
初雪晴缓缓将目光移向他,讷讷道:“我是不是不该来明履营?”
裴霁曦顾不得克制,紧紧握住她的手,心疼不已,“你没有任何错。”
“你还记得在京城卖豆腐的杨氏吗?”初雪晴喃喃道,“之前你救了她。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被歹人欺负吗?因为她之前就被歹人掳走过,被夫君休弃,被众人唾弃,人人都觉得可以欺负她。这就是女子应该遭受的吗?”
裴霁曦摇头,“不是的,我从来不觉得这是女子的错。”
“明履营真的有人为了名节而自尽吗?”初雪晴问道。
裴霁曦坚定道:“那不是忠义,是愚蠢。留着一条命,能杀多少敌军,徒留一个贞节牌坊给谁看。”
“可大多人不是这么觉得吧。”初雪晴苦笑道。
裴霁曦忽然怕了起来,更加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厉声道:“我不许你瞎想,不要想那些愚蠢的声音。”
她讽刺般轻笑了一声,“世子不必担心,我不会自戕。”
要变的不是她,是这世道。
第42章 世子,我是不是个逃兵?
邺清的年节虽不似京城那般繁华, 却也是家家张灯结彩,户户鞭炮齐鸣。尤其是今年定远军打了胜仗,更是让百姓们欢欣鼓舞, 奔走相贺。
明明是一派阖家欢乐的模样, 可从望北关回到邺清侯府的初雪晴,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份节日的喜庆。
裴霁曦问她是否还要留在军中,她拒绝了。她本想在军中为自己挣一份前途, 可她发现,世道如此, 就算自己拼出了前途,区别只是在于, 是那波涛汹涌的海上扁舟,还是迎风起航的巨轮而已。海就在那里, 无论怎样航行,它自汹涌澎湃。
何况她的确不适合留在军营, 武艺最差不说, 那点泛滥的同情心,在命如草芥的军中, 不仅格格不入,还有可能带来不幸。
裴霁曦和初雪晴一起回到了邺清,临行前, 裴梦芝语重心长对裴霁曦道, 她不觉得明履营的女兵需要受名节束缚, 且冬雪虽然武艺不佳, 但聪明睿智, 只要有人从旁提点,必有大用。
可裴霁曦还是尊重了初雪晴的意见, 她既不愿在军营待着,便是觉得此路不通。恰京中的定远侯传信交给裴霁曦一桩差事,他便一起回到邺清。
春节第一日的晚膳,作为邺清侯府现下唯一的主子,裴霁曦让当值的下人都散了去休息,只让轻风把初雪晴叫来一起用膳。
轻风没在耳房找到初雪晴,在府中寻了一圈,最终在小校场上寻到了她。
今日风雪较昨日更甚,地上的积雪已漫过脚踝,校场无人训练,便是平整的一片雪地,茫茫白色之中,只有初雪晴的一行脚印,孤零零印在雪地之中。
她就一个人,身着天青色素棉厚袄,立在雪地之中,宛如一片白云中露出的一线天光。
“冬雪!”轻风唤道,“世子唤你一起用膳。”
初雪晴听到呼喊,缓缓折身,顺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走出校场。
轻风听闻了昨夜军中的事,见初雪晴还是郁郁寡欢,挠挠头道:“今日晚膳可丰富了,世子让旁人都散值休息去了,只让你我二人陪他用膳,墨语是没这个口福啦,只能在军中继续操练了。”
初雪晴并未搭话,在一旁安静地走着。
轻风习惯了初雪晴笑意盈盈的样子,可自打冬雪从石喙岭受伤归来,便很少再笑了。
轻风大大咧咧,不知道如何安慰初雪晴,虽说女子贞洁大过天,可世子也并未嫌弃她,轻风又道:“冬雪,那个……被掳走也不是你的错,何况世子不是及时把你救回来了么。世子对你这么好,你也没必要这么伤心。”
初雪晴抬眼看了看他,挤出一抹淡笑,“赶紧走吧。”
轻风见她笑了,即使笑容很勉强,但觉得兴许是自己的安慰起了作用,毕竟以后冬雪也是要当半个主子的人,比一般丫鬟的命强多了,也没甚可不知足的。
二人回去以后,但见一桌子菜,只有裴霁曦一人在旁。
桌上有三副碗筷,二人依次落座。
裴霁曦拿起筷箸,第一筷却不是夹给自己,反而是夹了一块酥羊肉,放在初雪晴面前。
初雪晴愣怔片刻,便起身道:“奴婢为世子布菜。”
裴霁曦制止道:“今日无主仆,我们三人补个年夜饭。”
轻风口中嚼着一个丸子,含糊不清道:“冬雪,你又不是没和世子吃过饭,客气什么呢。”
裴霁曦指关节敲敲桌子,对轻风道:“在军营野惯了,咽下去再说话。”
轻风赶忙囫囵咽了下去,“嘿嘿”一声,“忘了忘了,都被严将军带坏了。”
初雪晴这才坐下,静静吃眼前的菜。
裴霁曦见她食欲不大,便又夹了些菜给她。
轻风嚷嚷着:“冬雪,你多吃些吧,看你去明履营才两个月,都瘦成什么样了。”
初雪晴闻言,手中的筷忽而停了下来,似是反应了一会,才“嗯”了一声,继续夹着眼前的菜。
一顿饭,也只有轻风唠唠叨叨的声音,和裴霁曦偶尔的回应。
三人用得差不多,裴霁曦道:“本应小酌一杯,但明日有桩差事耽误不得,就不饮酒了。”顿了顿,他接着道,“陛下有意让定远军接管西境,父亲派我先行去西境打探消息。”
轻风诧异问道:“世子,西境不是西境军在管吗?”
裴霁曦答:“近年来大宁与西羌征战不断,虽说有得有失,但细算下来,得的,是贫瘠之地,失的,是重镇要塞。若不是实无他法,陛下也不会让定远军去接手。”
轻风义愤填膺道:“看定远军连连胜仗,这会想起我们了?现下还压着老夫人不让回邺清,这会不忌惮侯府了?”
“慎言。”裴霁曦提醒道,“既交给了我们,接着便是,只是现在消息还未传出,我需要伪装身份去西境探个底,你二人随我一起吧。”
初雪晴怔忡地看着他。
裴霁曦继续道:“姑父一直在边境从商,他帮我寻了个身份,扮作一个西境的商人,名叫商煦。待我们到了西境的勐城,会有商队接应我们。你二人就是随行的丫鬟小厮,可好?”
轻风干脆道:“世子,我没问题。”
“此番行程隐秘,切忌走漏风声。”
“妥嘞,那我先给世子准备下行装。”言罢,轻风折身离开。
裴霁曦看向初雪晴,犹豫问道:“冬雪,你可有问题?”
初雪晴垂下眸子,“世子为何带我和轻风,不带墨语呢?”
裴霁曦淡笑反问:“为何不能带你们,要带墨语呢?”
“墨语* 武功高强,我和轻风也不能保护世子。”
“你觉得我需要被保护吗?”
“可我……会拖累世子。”
裴霁曦摇摇头:“墨语是一个好兵,但是此番我去探查,需要聪明机警的助手。墨语擅于执行命令,而轻风则圆滑很多,能打探到一般人探查不到的消息。但是论机智,你在他们二人之上。”
初雪晴愣怔片刻,明白了裴霁曦的意思。他不希望她在离开军营后就否定自己,用轻风和墨语的区别来告诉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
初雪晴讷讷道:“世子,我是不是个逃兵?”
裴霁曦感受到初雪晴的难过,有种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可还是压制住了这种想法,只道:“别贬低自己,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情,我带兵的第一天,父亲就告诉我,要用人所长。你所长,已经助我良多。”
初雪晴躲开裴霁曦炙热的目光,低语道:“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裴霁曦试探道:“既然尚不知要做何事,那先助我一番如何?或者,会碰上什么机缘。”
“世子的吩咐,奴婢自会遵从的。”
她的自称,又从“我”换成了“奴婢”。裴霁曦想要她不要再自称“奴婢”,可又怕太过逼她,会适得其反,只得笑笑:“好,那你也准备一下,你平日穿得素净,待上路后为你采买一些鲜艳的衣服,毕竟商人的丫鬟,也不好太过朴素。”
初雪晴应是,起身欲收拾桌上残羹剩饭,裴霁曦道:“唤别人过来收拾吧,你还是早早歇下,明日一早就要上路。”
*
初雪晴去到丫鬟的屋中,看到腊梅和怀绿正在嬉闹,一旁的霜华在绣花。
她略过霜华,对腊梅道:“腊梅,可否帮忙去世子那收拾下碗筷。”
腊梅笑眯眯道:“好嘞,这就去。”
一旁的霜华放下手中的绣活,冷冷道:“腊梅,说让你去干什么你就去?是世子吩咐的,今夜让大伙休息一下,怎的就你这么勤快。”
腊梅尴尬道:“这不是……冬雪让我去的么。”
霜华轻叱一声:“冬雪怎么了,她一个失了贞的女子,你真当她以后能当上主子呢?”
初雪晴倏地看向霜华,声音凌厉问道:“你从哪听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霜华忿忿道,“今儿个下晌,轻风和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被掳走过,谁知道干净不干净。”
腊梅和怀绿都被霜华的话吓到了,可腊梅最先反应过来,急忙道:“霜华,你可别胡说,女子的名声多重要呢,你怎么能这么污蔑冬雪呢。”
怀绿讷讷道:“这……不可能吧。”
霜华不屑地看向初雪晴,道:“是真是假,冬雪你自己说说。”
初雪晴冷冷一笑,她一直没认为被掳走是一件多么大的事,因为裴霁曦没瞧不起她,新兵营里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瞧不起她。可第一次是明履营的人,第二次是侯府的丫鬟,是这个世道中最没有人权的女性,不断提醒她是一个失贞的人。
“你们觉得,这重要吗?”初雪晴看着眼前三个丫鬟,怀绿的不可置信,霜华的嗤之以鼻,以及腊梅的忧心忡忡,都让人无力。
初雪晴没再理她们,折身出屋。
冬夜的冷风呜呜地叫着,簌簌飞旋的雪花随着风飘零着,有一粒雪花飘在她的眼睛里,她眨了眨眼,似是雪花融化在眼中,带出了一滴泪水。
她木然走回自己的屋子,没有管身上粘的雪粒子,直接倒在了床榻上。
太累了。
*
翌日一早,连天的雪终于停了,只有地上积雪的厚度,昭示着昨夜的风雪肆虐。天色仍旧晦暗,似是预示着这场雪只是暂歇,并未离开。
初雪晴收拾好行装,她到门口的时候,裴霁曦和轻风正在说着什么,见她到了,裴霁曦指了指身旁的一匹黑马,“冬雪,你试试,这匹马怎么样。”
这匹黑马毛色光泽,四肢纤长,一看就是匹好马,她翻身上马,发现这匹马还很温顺,并不排斥她。
裴霁曦翻身骑上自己的坐骑流光,到她身边,“虽然武艺我没能教好你,但你的骑术我是放心的。”顿了顿,又道,“我已让赵嬷嬷把霜华打发出府,也让她嘱咐了腊梅和怀绿,她们不敢再乱说了。”
初雪晴诧异看向裴霁曦,“打发出府?”
“你放心,只是找户人家把她嫁了。”
初雪晴问:“世子怎么知道昨晚的事?”
裴霁曦还未答话,轻风跟上来道:“冬雪,昨个夜里腊梅来找我,告诉我霜华在那胡说八道,你放心,世子当然是向着你的。”
“好了,出发吧,时间紧。”言罢裴霁曦打马前行。
轻风迅速跟上,“世子,虽然您的马最好,但是我和冬雪的骑术都不赖,放心,跟得上您。”
初雪晴抬眼看向前方马上的二人,茫茫雪地之上,两匹马行过的痕迹扬起一片雪花,她也打马跟上。
顺着地上纷扬的雪花,奔向前路。
第43章 学清怎么知道我的马叫流光?
年节也没有打乱定远军训练的节奏, 天未大亮,望北关大营就响起了士兵训练的号子声,合着整齐的脚步声与兵器的锵锵声, 唤醒了沉睡的桑静榆。
她睁开眼, 看到身旁已经没有了初学清的身影。昨夜初学清回来已经很晚,一整夜又辗转反侧,也不知裴霁曦和她聊了什么让她如此心神不宁。
桑静榆洗漱完出了帐, 四处转了转,去伙房里蹭了点饭, 又去找军医聊了一会,终于在绕到校场边的时候, 看到了初学清。
初学清身着暮云灰色长袍,在清冷的冬日显得有些单薄。她立在身披铠甲的墨语身旁, 眼神放在正在训练的士兵身上,和墨语在低语着什么。
桑静榆走近了, 才听清初学清的话:“轻风不在, 就没再给他安排个小厮吗?他现下毕竟看不见,做事没人在身旁帮衬也不方便。”
墨语垂首片刻, 答道:“将军不喜有人伺候,本来我要去服侍他起居,可他说我已做到参将, 不能再做回小厮。”
初学清无奈道:“他不该如此逞强, 你们应该劝劝他。”
“劝了, 可将军不喜在人前示弱, 即便轻风在, 他约莫也不会让轻风伺候。”墨语跟了裴霁曦这么久,是裴霁曦一手将他带出来, 从小厮变成参将,他现在当然不会介意做小厮做的事,哪怕给裴霁曦当牛做马都可,只是他说过很多次,裴霁曦也不许他去伺候。
桑静榆走上前去,轻拍了初学清后背,“我说你,还操心别人的事哪。”
初学清见她前来,像是被发现做错事的孩子,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桑静榆不喜她这幅为裴霁曦担忧的模样,离开一年裴霁曦就娶妻生子,能有多深的感情,亏得初学清还在这里为他担忧。
恰在这时,吴长逸一脸焦急跑过来,冲初学清道:“初侍郎,宫中传来旨意,让我们即刻出使西羌,不得有误。”言罢将信函递给初学清。
是给吴长逸和初学清二人的旨意,信函上的火漆已被吴长逸拆了,初学清展开信函,上书除了让他二人即刻出使西羌外,言明裴霁曦对西羌更为了解,此番和谈带上裴霁曦,不惜一切代价与西羌停战。
初学清阅毕,想通其中关节,脸色霎时灰白,拿着信函的手都有些发颤。思量片刻,她深深呼吸几番,强自镇定下来,问吴长逸:“定远侯眼疾的事情,吴将军可是上报朝廷了?”
吴长逸皱了皱眉,答:“这是大事,当然要上报。 ”
初学清心中宛如重石砸落,狠狠地沉了下去。
她未料陛下此番做事已经如此不遮掩了,定远军现承担守卫西境与北境的重责,陛下早就忌惮裴霁曦的军权,现下裴霁曦瞎了,定远军不会有一个瞎了的主将,他不需要在北境坐镇了。
西羌人自勐城水战后,对裴霁曦恨意滔天,近年来,裴霁曦也很少去西境巡视,而是交给了祁允带兵。如今陛下让她带裴霁曦去西羌和谈,明显是要把裴霁曦当作一个和谈筹码。
以一个定远侯,换与西羌的停战,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若裴霁曦不愿,那西境之战,他就是罪魁祸首;若他愿了,牺牲他一人,西境停战,定远军慢慢会从裴家过渡到朝廷委派的武将手中。
身旁的桑静榆问道:“这么快又要去西羌了吗?北狄呢?北狄撤兵了就不用去出使了吗?”
吴长逸止住了她的问题:“你只是一个女子,不要妄议朝政。”
桑静榆瞪他一眼,心中腹诽,你面前这位救回将军,止住了战争的侍郎大人,就是女子。
初学清回过神,对桑静榆道:“夫人,你收拾下行装,随我一起去西境。我去找下定远侯。”
吴长逸见她又让桑静榆随行,道了声“你……”,又止住了话头,算了,北境都已经跟来了,西境又有什么区别呢。
*
初学清去找裴霁曦的路上,吴长逸手下的一个侍卫在暗中递给她一张纸条,她到无人处查看,是三皇子景王的笔迹——“保住定远侯”。
景王志在鸿鹄,却也知晓以国为先,定不愿大宁损失一员大将。她也知道景王一直存着拉裴霁曦站队的心思,可她不忍让裴霁曦牵扯进党争之中。不过,就算没有景王的吩咐,她也一定不会将裴霁曦置于险地。
她按捺心中慌乱,疾步到了裴霁曦营帐,见他睁着眸子,眼神涣散,在擦他的长枪,不禁心中酸涩不已,“裴兄,方才接到陛下急诏,令我前往西羌和谈。”顿了顿,才道,“陛下还令裴兄一同前往西境。”
裴霁曦怔了怔,随即恍然般轻笑,只道:“好,我随你去。”
初学清走近几步,轻轻握住裴霁曦手中的长枪,哑声道:“裴兄可知,此去西境,意味着什么?”
裴霁曦循着初学清的声音抬头,缓缓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初学清握住长枪的手紧了紧, “敢问裴兄,你忠的是谁?”
“自然是大宁。”裴霁曦镇定答。
“是那座上之人,还是大宁百姓?”
裴霁曦皱皱眉,轻轻拍了拍初学清握在长枪上的手,“那学清忠的又是谁呢?”
初学清斩钉截铁道:“我忠的是我心中的道。”
“学清这话,万勿再对旁人讲了。”他缓缓推开初学清紧握的手,“我忠的,是需要定远军守护的万千百姓。可你又怎知,让臣死的,不是这万千百姓呢?何况,本就是我造过的孽,早就该还了。”
初学清无力地松了手,她方才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哪怕裴霁曦有一丝不愿去西境的意思,她都会想方设法帮他。
一个国之栋梁无数次战场的厮杀,换来的是成为交易的筹码。这不仅关乎裴霁曦个人的安危,而是整个大宁的荣辱。
可百姓厌战,如果能用一个瞎了的将军,换回西境的太平,谁又会管这个将军之前的赫赫战功呢?
可能会有歌功颂德的诗文,和供人膜拜的雕像,但也是仅此而已。
“裴兄,”初学清定定看着裴霁曦,坚定道,“即使众人皆认为这是捷径,但是我不会走这条路。”
裴霁曦摇摇头,“学清莫要感情用事。”
“这不是感情用事,真走到这一步,那是大宁的耻辱。”
裴霁曦叹口气,放下手中长枪,“谈不上耻辱,你应该听说过,多年前的勐城水战,我屠尽西羌三万士兵,无人生还,如今,是该还债的时候了。”
初学清眸色黯了黯,只道:“那是一个将军守城的职责。”
裴霁曦垂眸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半晌才道:“有人和我说,我不只杀了三万人,我还毁了三万个家。”
初学清眼眶泛红,她咬紧牙冠,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颤着声音道:“那这个人,定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不,”裴霁曦否认道,“她只是心怀天下而已。”
初学清被悔意缠绕,曾经那些意气之下的刻薄言语,像钝刀一般割在心上,她讽刺着以前的自己:“那不是心怀天下,是不在其位的颐指气使罢了,裴兄不应放在心上。”
“学清,不必多言了,既然是陛下急诏,就赶紧出发吧。”
初学清咽下心中酸涩,“我帮你收拾行囊吧。”
裴霁曦不由笑道:“你自己怕是还要尊夫人给收拾行囊吧,放心,虽然为兄现在瞎了,这些小事还是难不倒我的。”
*
少倾,众人收拾好行装,在营地口集合。
冷风忽起,卷起地上还未压实的积雪,四散空中。绵延浩瀚的山野,似是借着冬风的悲鸣,送别这片土地上的战神。
初学清立于马旁,见裴霁曦牵着他的坐骑“流光”自远处而来,墨语跟在他的身后。
他身披玄色大氅,身姿傲然挺立,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逆着风雪走来。
他一直是这样,处变不惊,哪怕是赴死,也是一片慨然。
初学清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走上前去,对裴霁曦道:“裴兄还是坐马车吧。”
裴霁曦摇摇头,“无妨,老马识途,我这匹马,也经历了不少风雨,只要你们带好路,我自然跟得上。”
墨语在一旁道:“还是让我跟着将军吧,路途遥远,多有不便。”
裴霁曦拒绝道:“你现在的身份,不是能说走就走的。你放心,我已无大碍了。”
初学清沉声道:“我们会照顾好侯爷的,一定会让他平安回来的。”
流光在一旁晃动着脑袋,发出轻轻的“嘶嘶”声。
初学清上前轻抚流光头上的白色鬃毛,这么多年过去,流光依旧矫健壮实。流光似是见到了故人,尾巴一甩一甩的,扭扭头蹭着初学清的手臂。
桑静榆见了,也上前要摸马,初学清赶紧制止了她,“流光怕生,夫人小心。”
吴长逸闻言道:“既然怕生,怎的这马就不排斥初侍郎呢?”
初学清愕然片刻,忘记了此刻的自己不应知道流光,但流光曾载着她与裴霁曦一起驰骋,即便物换星移,流光依旧没有忘记她。
裴霁曦听到他们的对话,也问道:“学清怎么知道我的马叫流光?”
第44章 那刺客持剑欲刺向初学清
桑静榆在一旁解围道:“我在望北关待了这么长时间, 连谁家几口人都知道了,这马的事迹还是我讲给夫君听的。我夫君骑术了得,莫说侯爷的马, 野马他都训得呢!”
裴霁曦并未发现异常, 只叹道:“想不到学清一介文臣,骑术如此了得。”
初学清垂下头,道:“师父教的好罢了。”
只是“师父”就在眼前, 流光认得出,可师父却认不出徒弟了。
吴长逸不屑地瞥了眼垂着头的初学清, “就会点骑术,还值得拿出炫耀一番。”
桑静榆闻言不服气道:“什么叫就会点骑术, 我夫君此番是不是立了大功?朝中那么多大臣,一个个缩着脑袋不敢应声, 只有我夫君,提着脑袋出使, 又兵不血刃地完成和谈, 试问哪个男人有我夫君这般本事。”
裴霁曦应和道:“学清的确是有勇有谋,难得的栋梁之才。”
吴长逸抿抿嘴, 虽然没说话,但心中又在暗骂自己多嘴。
初学清有些赧然,低声对桑静榆道:“夫人倒不必如此自夸。”
桑静榆反驳道:“怎么了, 我夫君就是厉害, 比某些天天在京城里待着的武将强多了。”
初学清拍了拍桑静榆的手, 低声斥她:“够了。”
一旁的吴长逸已然变了脸色, 不悦地驾马离去。
裴霁曦笑笑:“初夫人真性情, 学清也不必自谦了。你二人的感情真好,真是羡煞旁人。 ”
桑静榆心情不顺, 顺嘴就怼了回去:“羡慕什么,你自己也找一个呀。”
“静榆!”初学清提高了声音,正要说什么,裴霁曦止住了她:“无妨,初夫人性情豪爽,这才几月,就把我定远军的人心都收买了。 ”
“她哪是性情豪爽,这是口无遮拦。”
“初学清!”桑静榆不悦噘嘴道,“我一直夸你,你一直贬损我是不是?”
初学清看桑静榆生气了,忙笑着道歉:“是我口无遮拦了,夫人莫怪。”
几句吵闹,把前路的阴霾驱散了几分。
只是前路,依旧遥远。
*
一行人疾行上路,初学清本来顾及裴霁曦的眼疾想慢些走,可流光似是在跟她的马较劲一般,一路都紧随着她,两匹马儿你争我赶地向前奔,每每转向的时候,初学清都会刻意放慢速度,提醒着裴霁曦。
直至暮色四垂,他们才赶到北鸣驿,投宿馆舍之中。
安排客房时,初学清特意住在了裴霁曦隔壁。
用过晚膳,她到裴霁曦的房内,点燃烛火,将桌椅都靠墙放好,又将裴霁曦的行囊放置于窗边矮塌上,收拾好东西,还沏了壶茶。
裴霁曦听到初学清忙前忙后的声音,不禁笑了:“学清,我是习武之人,即使目不能视,耳力也尚可,照顾自己不成问题,不用你这么费心的。”
初学清倒出一杯茶,确认茶杯没那么烫,才递给裴霁曦,道:“我答应了墨语,要好好照顾你的。对了,我临行前向军医讨教了下,你身上的伤最好每日继续涂些药,以防日后阴天下雨的时候受罪。等会你洗漱完,我再为你涂药。”
裴霁曦接过茶杯,慢慢啜饮,“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在军营中,也是想起来才用些药膏,现在基本不用了。”
“不妥,既然军医让你每日涂药,自有他的道理,怎能不遵医嘱呢?或者我让静榆再来给你瞧瞧,你若信不过我,让她给你上药。还有你的眼疾,静榆正在驿站的后厨为你煎药,一会还得喝药。”
裴霁曦摸索着桌沿,将茶杯放上去,笑道:“军营里都没人这么管我。”
初学清看着他摸桌沿的动作,心中一涩,道:“你回去的时候,定会比现在更好。”
裴霁曦坦然道:“学清,你知道的,我此行,是做了赴死的准备。”
“但有我在,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初学清坚定道。
裴霁曦不想她为难,如今自己成了累赘,莫不如把他这个累赘变为她和谈的筹码。
初学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对了,我让他们赶紧给你送热水来,我帮你把换洗衣物放到浴桶旁,你……自己可以吗?”
初学清周到得让裴霁曦有些不自在,只得答道:“自是可以。”
初学清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晦涩的画面,垂眸道:“那……我一会再来给你上药。”
言罢初学清慌乱地走了出去。
初学清闔上门,长舒口气,背靠在门上,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又惯常地带入了丫鬟的角色。
桑静榆自远处看到的,就是初学清面红耳赤地靠着门,她走过去戏谑道:“这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了吗?”
直到桑静榆发出声音,初学清才意识到身边有人过来,忙道:“胡说什么。你不是在煎药吗?这么快煎好了?”
桑静榆气道:“就记着他的药,驿站里有厨娘,你还非得让我亲自盯着啊?这究竟你们是夫妻,还是咱们是夫妻呀?”
初学清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拽到旁边的房内,阖上门道:“求你可别再胡言乱语了。”
桑静榆拍掉她捂着自己的手,低声道:“瞧你这出息,一见到他,就又变成丫鬟啦?”
“我只是……”初学清讷讷道,“他现在……需要人照顾。”
桑静榆轻哼一声,“我就是看在他瞎了的份上,先把夫君让给他几天。等我把他医好了,趁早让他哪来回哪。”
初学清闻言,莞尔一笑,“谢谢你,静榆。”
*
裴霁曦自打看不见后,耳力愈发好了。他听到桑静榆在门口调笑初学清和他像夫妻,两人回屋后的话便听不到了。
自冬雪离开后,他也逐步培养轻风做些别的事情,身边渐渐少了人伺候。他本就独立,也不习惯身边有人鞍前马后,即使看不见,也适应着自己做事。如今初学清这般照料,倒让他觉得不妥。
而且看来桑静榆也有些不满,都开起了这般不合时宜的玩笑。
他洗漱完,自己囫囵抹了药。然后便拿出包袱里的刻刀与木块,抚摸着木头的纹路,用刻刀,沿着脑中的记忆,一点点在木块上刻出规律的线条。
这么多年,他已形成了习惯,刻木头、石头、玉石……一有空闲,手中便要忙碌起来。
初学清端着药汤又来到裴霁曦房内的时候,就被告知他已经涂了药。
房内烛火微弱地摇曳着,昏暗的烛光下,裴霁曦衣衫整洁,在桌旁坐着,手中拿着刻刀,桌上摆着一个木块,木块旁散落一堆木屑。
初学清坐到他身旁,担忧道:“裴兄在刻什么?你眼睛还未恢复,这样容易伤到手。”
“随便刻点东西,你放心,我经常刻东西,即便看不见,也不影响我拿刻刀的手感。”
初学清又问:“伤口恢复得如何,还是让内子来看看吧。”
裴霁曦想到桑静榆方才的玩笑,看来初学清就是这般操心的性子,温言拒绝道:“伤口都已大好。”
初学清将药汤递给裴霁曦:“那先把这药喝了,治眼疾的。”
裴霁曦接过药,似是尝不出药的清苦一般,一饮而尽,才道:“今日舟车劳顿,你又一直忙着照顾我,还是早些休息吧。”
初学清见他不需自己照顾,心中反而莫名失落,“裴兄为大义随我出使,我自是要照顾裴兄周全,万莫如此客气了。 ”
就在初学清寒暄之际,忽听裴霁曦大喝一声“谁!”,便猛地拿起随身佩剑,立于初学清身前。
只见两个蒙面黑衣男子,皆手持长剑,破窗而入,两把长剑刺过来,裴霁曦闻声持剑挡开,顺势一挑,逼得两人后退几步。
初学清片刻后反应过来,急忙用衣袖扑灭桌上烛火,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对于常人而言,由明转暗,需要时间适应。可对于已经瞎了的裴霁曦而言,有没有烛光照亮都是一样的。
他循着两名刺客衣料的窸窣声向前攻击,其中一名刺客肩膀被刺,手中武器被挑。另一人听见同伴呼和,忙向前刺去。可暗中实在难辨方向,这一刺被裴霁曦轻松挡去。
武器相撞的锵锵声,桌椅翻倒的哐啷声,还有刺客被伤的闷哼声,无一不挑动着初学清的心绪。她极力地隐蔽自己,知道此时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添乱。
混乱中脑海闪过以前数次裴霁曦挡在她身前搏斗的画面,每一次他都竭尽全力地保护着她,可她却一次次成为他的负累。
待慢慢适应了黑暗,两名刺客也能大致看清裴霁曦的身形,可裴霁曦身手矫健,丝毫不受黑暗的影响,他们其中一人又已受伤,眼下情况实非对手。
未受伤的那名刺客,看见裴霁曦身后躲着的初学清,便顺势转了攻击方向,绕到裴霁曦身后。
裴霁曦察觉他的意图,一手拿剑刺向已受伤的那人,另一手顺势拽住正欲袭击初学清的刺客,手指如镣铐一般钳住那人手腕,用力已扭,嘎达一声脆响,那人手腕被扭断。
可那刺客显然是训练有素,只一闷哼,便不再管受伤的地方,持剑用力往前,欲刺向初学清。
第45章 凭我让她做桑静榆而不只是初夫人
裴霁曦迅速折身, 用剑挡住那刺客,只听噗呲一声,是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那刺客也受伤了。
只是裴霁曦分身乏术, 另一受伤刺客见他又要保护初学清,又要应付二人,便趁次间隙, 挥剑上前,裴霁曦一时难以分身, 只得用左手空手去挡,剑刃刺到了他的左臂, 他却未管,拔出刺客身体里的剑, 再挥向另一人。
二人皆在黑暗中被裴霁曦制住,眼见刺杀失败, 二人抽出怀中备好的匕首, 皆刺入自己的胸膛。
初学清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找到火折子, 点燃了桌上烛火。
她在舌战群儒的朝堂上没有怕过,在天子威严的怒目下没有怕过,可唯有面对裴霁曦的安危, 她总是控制不住的害怕。怕他出事, 还怕自己又连累了他。
烛火微光中, 两个刺客躺在一片血泊之中, 黑衣看不出血的颜色, 但却见身下血色蔓延,屋内充斥这一片腥呕之气。
初学清一眼便看见裴霁曦受伤的手臂, 忍住心中酸涩,忙上前捧起他的手臂,问道:“可有别处受伤了?”
“没有,我并无大碍,你没事吧?”
初学清涩然道:“有裴兄在前护着,我怎会有事。”
一切皆已落定,吴长逸才率侍卫姗姗来迟。
吴长逸环视四周,又令人检查了两名刺客,并未得到什么线索,才对裴霁曦道:“让侯爷受惊了,是我等看护不利,让刺客有机可乘。”
初学清冷声道:“吴将军,这是在官驿之中,又有众多护卫把守,此二人还能公然行刺,可见我们的疏漏。”
吴长逸知道自己失职,便承诺道:“我会让他们加强防范,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此时桑静榆被争斗声吵到,穿过人群,走进屋中,见此凌乱场景,惊呼道:“夫君你没事吧?”
初学清见桑静榆来了,忙道:“我没事,裴兄受伤了,你快来瞧瞧。 ”
桑静榆放下心来,大致看了下裴霁曦的手臂,扔给初学清一瓶药,“小伤,涂点药就好。”
“剑上可有毒?”初学清不放心问道。
桑静榆又仔细瞧了瞧,“现下看是无毒的,再观察看看,应该并无大碍。
她说着又去瞧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正欲检查,一旁的吴长逸喝到:“你在做什么?”
桑静榆没好气道:“在场唯一一个大夫就是我,这不顺手帮你们验尸么。”
吴长逸上前隔在她与尸体中间,“你是大夫,又不是仵作,多管闲事做什么,驿丞自会去找仵作来。 ”
桑静榆撇撇嘴,嘟囔着:“我见过的尸体说不定比仵作见过的都多。”
匆匆赶来的驿丞又为裴霁曦安排了新的房间,口中不停地致歉。初学清让桑静榆回去休息,跟着裴霁曦到了房内,她亲自为裴霁曦上药。
新的房间较小,屋内只有一张床,还有床边一个杌子。裴霁曦坐在床沿上,右手解开上衣,利落地脱下来。
初学清坐在一旁的杌子上,看到了裴霁曦身上的伤疤,那里有战场上厮杀的证据,也有敌营中受虐的痕迹,她的心不停地沉着,压下心中苦涩,一手捧起裴霁曦的左臂,另一手轻轻地将药洒上去。
还好裴霁曦看不见,不然她没忍住的泪水就会泄露她的情绪。
她轻轻将伤口包扎好,眨了眨眼,挤掉悬在眼眶的泪水,借着包扎的姿势,迅速用衣袖蹭干了泪水。又扫视了一下裴霁曦的身上,确定没有新增的伤口,才让他好好休息,便退出了房间。
甫一开门,便见吴长逸靠在墙侧环臂而立。
初学清轻轻关上门,便问吴长逸:“吴将军是在等我?”
吴长逸瞥她一眼,不屑道:“今夜刺客来袭,初侍郎还要眼盲的定远侯来保护,真是好男儿啊。”
初学清听出他的讥讽,沉了沉脸色,“吴将军特意等在这里,就是来嘲讽我的?”
吴长逸低着头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男人”,轩轻哼一声:“你有那么重要么?”顿了顿,又道,“出了事,你不第一时间回房看看自己夫人,反而一直担忧定远侯那点小伤,是为人夫君该做的事吗?”
初学清心下了然,略微思索,便轻笑道:“吴将军再看不惯,静榆的夫君仍然是我。”
吴长逸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初学清,你凭什么?”
“凭我不阻拦静榆行医,凭我不介意世人眼光,凭我让她做桑静榆而不只是初夫人,凭我尊之重之,敬之爱之。”
吴长逸只觉自己一直隐藏着的那点卑劣心思翻涌而出,似被狠狠扇了耳光。他沉默片刻,才道:“你所行之路,危机重重,为何要把她也带入险境?”
初学清抬头定定看着吴长逸,正色答道:“不是我把她带入险境,是她自己可以选择走什么路,只是恰巧与我随行。”
吴长逸不再言语,心中沉闷异常,以为可以挑衅的地方,却被对方堵得无话可说。
初学清见他面色不虞,又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路能走多长。如果……如果有什么不测,而静榆又愿意有新的选择,我也希望她能幸福。”
吴长逸诧异看向初学清,却见初学清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吴长逸此时觉得自己输的彻底,每每看见初学清对桑静榆的一点疏忽,他都能放大百倍,并以此作为桑静榆选择错误的证据。殊不知,真正错误的人,是自己。
隔着一扇门的房内,裴霁曦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不阻拦她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介意世人的眼光,尊之重之,敬之爱之——若他早听到这番话,若他早做到这些,是不是如今也能画眉举案、和如琴瑟呢?
*
西境不似北境般严寒,残冬的余寒已是强弩之末,混在微弱的风中,挟着清河的湿意,扑在人的脸上,却不觉得难受。
如今的新勐城,距离旧址不足百里,像复刻一般,将勐城昔日的繁华印在新城之中。和缓的日光轻洒在这座城中,整洁的街道上炊烟袅袅,鳞次栉比的房屋显示着这座新城的烟火之气。
初学清一行人总算到了勐城,吴长逸查出之前的刺客是西羌人,看来西羌人已经得到风声,知晓了此次出使有裴霁曦同行,便提前派人来试探。这也正说明了,此次和谈险阻多* 端。
勐城的知府曾彦早早候在城门等待迎接。
曾彦文质彬彬,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他行过礼,便让大家换乘准备好的马车。
初学清翻身下马,不忘站在裴霁曦马旁,以免他下马时跌倒,可裴霁曦也没用人扶,利落下马。
初学清对裴霁曦道:“听闻舞阳将军恰在勐城养病,我公务在身,不便到访,可否允内子代为拜访,顺便为她调理下身体?”
裴霁曦惊诧片刻,瞬间便明白了初学清的好意,裴梦芝近年来疾病缠身,若能得桑静榆当面医治必然大有益处,他诚挚道:“多谢。”
初学清笑道:“裴兄客气了,医者仁心,何况舞阳将军为大宁立下汗马功劳,我等也希望她能身体康健。”
桑静榆虽不喜裴霁曦,但对舞阳将军仍是敬慕有加,早就和初学清商量好来勐城后拜访。她在一旁道:“舞阳将军乃女中豪杰,我早就想去拜访了。还有明履营,待我为将军诊治后,也要去明履营看一看,那里多的是我巾帼英雄。”
裴霁曦愈发觉得桑静榆与初学清实乃良配,两人虽性子南辕北辙,但皆是纯善之辈。
桑静榆告别他们去往将军府,初学清护着裴霁曦上了马车,吴长逸也随之上马车。
曾彦在马车上为他们介绍如今的勐城现状。
西羌此次出征,是西羌王御驾亲征,勐城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自旧勐城淹没在水战一役中,为保边境安稳,朝廷主导新勐城的建设,旧城之人迁徙到了这里。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新勐城如今已是接袂成帷,车水马龙。
曾彦说着说着,又定定看着身旁二人:“说起来,侯爷和初侍郎实乃下官的恩人。”
初学清并没有忘记曾彦,当年她初任吏部侍郎,在吏部铨选之时,勐城新迁不久,百废待兴,是个容易出功绩的地方,许多人想要到此大展拳脚。她觉得曾彦才华满腹,且乃勐城旧人,最知勐城不易,因此力排众议推他到了勐城。
这些年来,她虽未亲至勐城,但从御史口中得知勐城如今的样貌,曾彦的确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吴长逸并不知其中渊源,闻言诧异问道:“此话怎讲?”
曾彦笑答:“下官祖籍勐城,当年水战,我一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没能为国效力,幸得侯爷带领明履营保护了勐城百姓,救我一家性命。”
曾彦又看向初学清:“当年吏部铨选,下官出身寒门,本未对选官抱有什么希望,可初侍郎念我才华,给我机会,让我为新勐城的建设出一份力。所以二位皆乃下官恩人,今日有幸同时得见二位,幸甚之至,待得此间事了,一定给我个机会好好招待。”
初学清看向一旁沉默着的裴霁曦,自打进入勐城地界,裴霁曦便沉默寡言,她知道当年那场战争实在太过残酷,让初闻的人难免有所误解。她也是后来经历官场浮沉,身担重责之后,才能明白当初裴霁曦的选择。
这只是道德两难问题,并不是谁的孽。
第46章 他们是要你的命!
初学清道:“曾大人将勐城治理得很好, 实乃勐城之幸。不知如今当年旧城之人,是否大多在此安居?”
曾彦笑答:“如今勐城人口,十之八九是当年旧城迁徙过来的。”顿了顿, 他看向裴霁曦, “侯爷,不管西羌人怎么闹,勐城如今的百姓, 都视您为再生父母。”
裴霁曦面上情绪晦暗不明,他垂眸道:“受之有愧。”
曾彦道:“侯爷过谦, 若不是舞阳将军拦着,勐城百姓本想塑座您的雕像, 以示感激。”
初学清看着沉默的裴霁曦,不禁回想起当年她那些刺耳之言, 沉默片刻,才道:“侵略者妄图用士兵的牺牲扭曲战争的真相, 是在掩盖自己的罪行, 当年水战,死的若不是西羌三万士兵, 便是勐城的数十万百姓。如今西羌借口复仇,实在是无耻之至。”
裴霁曦闻言,神色微动, 初学清的话一语中的, 他从未因当初冬雪的斥责怀疑过自己的决定, 只是苦于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将其中利弊尽数告诉冬雪。
同为武将的吴长逸也看出裴霁曦的异样, 只道:“怎么,难道还要本国的将军去为敌国士兵的死亡负责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曾彦试探着道:“这次倒不曾想过侯爷会来……是来视察军情吗?”
即使曾彦语调中做了遮掩, 但初学清仍能听出他的试探。
西羌即使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也未像北狄一样撤兵,意图昭昭,无非是想借着为三万士兵报仇的由头,掩盖自己的恶劣罪行。
这个节骨眼上,裴霁曦,一个瞎了的将军陪同使臣来到勐城,难免让人多想。
但初学清仍旧坚定道:“曾大人放心,西羌没有资格和我们谈条件。”
吴长逸看向初学清,其实他们这些人心知肚明,为何将裴霁曦带到西羌和谈。虽然他不曾在边疆效力,但同样能体会这种为国征战后被当作棋子的无奈,他闷声道:“侯府一门为国征战,百姓也不允许西羌宵小染指大宁忠烈。”
众人或明或暗的安慰,并没有让裴霁曦对于活着有什么侥幸。眼盲至今三月有余,他几乎对复明不抱希望。而一个瞎了的将军,显然失去了作战能力,或许他最后的作用,就在于西羌止戈。
一行人到达西境大营,曾彦公务在身,就此拜别,临别前又私下和初学清言语一番。裴霁曦虽耳力好,可二人特地避开了他,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也大致能猜到,一个在担忧,一个在承诺。
曾彦刚走,西境定远军的副将林玥怡就前来迎接。
林玥怡是裴霁曦的表妹,裴梦芝的女儿,如今带领明履营在西境辅助祈允。
她笔挺的身材在盔甲的映衬中更显飒爽,模样是个俏丽的姑娘,却丝毫没有小女儿的作态,举手投足尽显英气,隔着老远,她挥着双手,开口就是爽朗的大喊:“表兄!”
跑到跟前,她围着裴霁曦:“表兄,听说你来,我早早就让大家摆了擂,要给咱们定远军主将看看西境定远军的风采,你这么多年都没来过西境,可得好好指教指教咱们。”
裴霁曦涣散着眸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做得很好。”
林玥怡这才察觉不对,伸出手在裴霁曦眼前晃了晃,被裴霁曦无奈隔开,裴霁曦解释道:“是看不见了,不用试了。”
“为什么?北狄人干的?”
初学清知道林玥怡也是直言直语的性子,担心她说太多刺激到裴霁曦,忙在一旁解释:“侯爷的眼疾也并非不能痊愈,只是要注意多加疗养。”
林玥怡打量了下初学清,“你是救出我表兄的初侍郎?”
“不敢居功。”初学清谦虚道。
林玥怡觉得她面善,可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她,毕竟上次见到身为冬雪的初学清时,林玥怡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娃。
林玥怡又问道:“既然表兄身患眼疾,为何不在邺清休养,来到西境呢?初侍郎来西境不是来和谈了吗?表兄来做什么?”
初学清不知如何开口解释,身后的吴长逸上前道:“是陛下旨意,因定远侯熟悉西羌情况,派定远侯协助初侍郎和谈。”
“熟悉个屁!”林玥怡骂道,“论熟悉,祈将军在西境七年,不比我表兄熟悉吗?让他舟车劳顿跑这么远干什么?给西羌送人头吗?”
“玥怡!”裴霁曦止住了林玥怡的话头,安慰道,“初侍郎先出使北狄,救我于水火;后出使长戎,止兵戈于无形。你要相信她。”
林玥怡蛾眉倒蹙,凤目圆瞪,不敢相信朝廷此举背后的无耻意图。
裴霁曦岔开话题:“祈将军呢?”
林玥怡没好气道:“在翔云关视察前线呢,长戎虽然配合我军对西羌出兵,但是西羌王倔得很,就是守在勐城外不肯撤军,放心,我们已经把他们打退了二十里,祁将军不放心,正守在翔云关。”
曾经的小将祈允,如今已经统管西境大军,初学清不禁回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真想看看他领兵时是何模样。不过眼下她的身份,还是少见故人为妙。
林玥怡抬眼看了看武将打扮的吴长逸,问道:“你就是护送初侍郎出使的羽林卫指挥使吧?”
“正是在下。”
林玥怡对他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京官姿态不满,讽刺道:“我们在这提着脑袋打西羌人,就是为了你们能在京城安心地多抓几个小贼呢!”
吴长逸垂下头,并未反驳什么。
裴霁曦厉声喝道:“林玥怡!何时有了这般阴阳怪气的毛病?”
林玥怡心中气不过,紧紧攥着身上的佩刀:“他们是要你的命!”
裴霁曦微微皱眉,缓了缓语气,道:“都是朝之栋梁,各司其职,我也有自己要履行的责任。”
初学清轻轻叹口气,上前对林玥怡行礼,缓声道:“没能让林副将放心,是初某失职。但初某以性命担保,和谈绝不能被西羌左右,绝不会以出卖国之栋梁,换取一时苟安。”
别人不知初学清这句承诺的重量,吴长逸却知道。
因为陛下诏令上的“不惜一切代价停战”,明明就是把初学清逼到了唯一的那条路上,虽未明言,但身为臣子,理当按此行事。
看来之前变法风波,传言定远侯与初侍郎有旧,也不是空穴来风。
她甚至可以用性命来为裴霁曦作保,难怪裴霁曦愿意为变法站台。
林玥怡神色稍缓,问道:“初侍郎可有把握?”
初学清正色答道:“若没有背后雄厚的国力,没有边疆战士强劲的军力,但凭我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只能因国力衰弱而任人鱼肉。但西境军屡屡得胜,若此时还要一再退让,属实不配为人臣。”
林玥怡问:“你什么时候去西羌大营和谈?”
“我已着人先行送拜帖,最迟后日。”
林玥怡瞥了她一眼:“那就信你一次。”顿了顿又道,“但若西羌有什么非分之念的话,我西境的定远军可不是摆设。”
裴霁曦沉声道:“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制战①,玥怡,在定远军待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懂这个道理吗?”
林玥怡抬眼看了看目光涣散的裴霁曦,咬了咬牙,忍下了心中不快。
*
到了出使这天,裴霁曦留在西境大营,吴长逸护送初学清前往西羌营地。
可进入营地的时候,西羌士兵只允许初学清一人进入,吴长逸本担忧初学清安危要一同进入,可西羌态度强硬,最终还是初学清自己进去的。
西羌士兵把初学清引到一个帐内,让她再次等候。可她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是没等到来人,看来西羌是想要杀杀大宁威风。
初学清最终决定不再等待,只对门口守着的侍卫道,若西羌王没时间接待她,她也不愿浪费时间在此,既无和谈诚意,不如在战场上谈。
终于在她此番话后,西羌王召见了她。
西羌的中军大帐内,西羌王坐于主位之上,桌前摆满美酒佳肴。两侧是西羌众武将,都分坐在两列桌旁,每人的面前也都摆着美食。
所谓的没时间,原来是在宴饮。
初学清立于众人之中的空地上,现下站着的人,除了初学清,就是侍候的奴仆。
初学清淡淡一笑:“原来这就是西羌的待客之道。”
一旁有武将轻哼道:“怎么,大宁的文臣,站都站不住吗?”
初学清淡然回道:“非也,只是贵国营地后撤了二十里,初某一路奔来有些累了。”
初学清借此讽刺西羌被定远军打得撤退了二十里,西羌王听出她言语中的讽刺之意,面色不虞,坐在高位上不屑问:“据闻大宁使臣去往北狄和谈时,可是备了不少礼,不知今日来我西羌,都备了些什么?”
去北狄和谈备的礼,本是为了赎回太子,最终作为赎回裴霁曦的障眼之法,送给了北狄。
初学清面色不改回道:“送给北狄的礼,是祝贺北狄新王继位。不知西羌是否也要有此喜事,才开口要礼呢?”
一旁有脾气冲的武将已拍案而起,这不是咒他们大王死呢?
但西羌王毕竟是一国国君,并没有轻易被激怒,他用眼神制止了发作的武将,只道:“怪不得初侍郎能以一己之力,游说长戎出兵,果然是能言善辩。”
西羌王随意拿起桌上酒盏,轻呡一口,单侧嘴角轻轻扬起,道:“可西羌和长戎不一样,大宁欠西羌三万士兵的命。”
第47章 桃子过敏的人,原来不止冬雪
初学清并未被武将的冲动和西羌王的笑里藏刀吓道, 正色道:“那三万士兵的命,是葬于战场之上,但真正要为他们的命负责的, 不是为了保卫国土而抵抗的军人, 而是厚颜无耻发动战争的人。”
西羌王拿着酒盏的手霎时收紧,眼神阴翳,厉声道:“看来初侍郎真是不怕死。”
“并非是初某不怕死, 而是身后的定远军给了初某底气。”
西羌王轻哼道:“初侍郎今日若是来和谈,不若拿出和谈的诚意来。”顿了顿, 又冷冷道:“西羌只有一个条件——裴霁曦的项上人头。”
初学清道:“不知西羌有什么底气,提出这么不切实际的条件。”
“你难道不知, 我西羌公主已嫁于北狄新王,如今北狄与西羌缔结秦晋之好, 大宁的西北境危矣。”
初学清笑道:“不知西羌公主是哪位大臣的女儿,又是北狄新王第几个妃子?既然已结秦晋之好, 怎么北狄不想着为西羌三万将士报仇?之前我朝定远侯去北狄作客的时候, 可没有人像西羌这般要取他性命。”
“那是因为北狄公主贪恋男色,要他做驸马罢了。”西羌王反驳道。
“贵国真的以为, 北狄公主,北狄军权最大的人,一个战场女杀神, 只是耽于男色的人?她只是知道, 定远侯不能杀, 哀兵必胜的道理, 北狄公主是知道的。所谓的驸马, 也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西羌王眯起眼睛,揣摩片刻, 想清楚后,手中酒盏重重地扔到了桌上。
初学清见他有所动容,继续道:“北狄如今以长戎出兵为由从大宁撤兵,可孰不知,长戎只是给了北狄撤兵的借口罢了。北狄内部政权尚不明朗,新任的王与手握重权的公主,现下实在不是他们出兵的最佳时机。”
西羌王不屑道:“再有权,那也只是个公主罢了。 ”
“可在北狄公主之前,北狄人也不会想到会有个女将军。既然女将军都当得,女王怎么就当不得。”
初学清停顿片刻,给了他们充分的思索时间,又添油加醋道:“如果北狄政权更迭,那西羌与北狄的秦晋之好,不就消散无形了?届时西羌孤军奋战,又如何敌得过东西夹击呢?当然,现下耗着国力强撑在勐城外,无非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西羌王定定看着初学清,道:“你此行是想要什么结果?”
初学清听出对方口中的松动之意,缓缓道:“初某先前出使长戎,曾允诺长戎国君,愿遣工匠织女赴长戎协助当地发展,互通有无,这一条件,也对西羌适用。”
顿了顿,她又道:“当然,我国也并非无所图,开放互市,对大宁也有好处。有如此互利共赢之事,何必要用流血征战这种方式呢?”
西羌王沉默片刻,只低声道:“本王需要考虑考虑。”
初学清此行,陛下下令必须停战,她没有退路,也没有让西羌王考虑的时间,她挺直脊背,淡淡道:“此次初某出使,朝中也是争议参半,大部分朝臣,因大宁屡屡得胜,还是主战派。和谈的机会,初某只争取到这一次,您需要时间考虑,可主战派却不给初某时间,今日初某一旦回去,定远军的脚步恐就止不住了。”
“笑话,定远军难道还敢侵犯我西羌国土不成,你别忘了,当初定远军北征,在北狄吃了多大的亏,你们那个老定远侯,不也死在了北狄么。”
初学清只道:“北狄地势复杂,定远军亏在地势不利。可西羌地势与大宁类似,对定远军来说,去西羌作战,和在本土防卫,可没什么区别。若您无意和谈,初某还是告辞了。”
西羌王双拳紧攥,可半晌过后,无奈松了松拳,只道:“初侍郎留步,不如坐下慢慢商谈停战条款。”
初学清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下来,可她面上并未显现出来,只是沉着地与西羌王对条款讨价还价。
终于,她做到了。
*
当初学清带着停战协议回到勐城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知府曾彦提前得知了结果,早早准备上庆功宴,初学清一进城,就被接到了勐城最大的酒楼之中。
吴长逸借口有事,没有跟去,实则是又被初学清的手腕惊到,震惊之下,今日不想再面对桑静榆。
座上人除了裴霁曦、曾彦、林玥怡,还有桑静榆。可惜祈允怕西羌反悔,还在翔云关盯着,不能前来。
曾彦引他们落座,初学清坐在桑静榆和裴霁曦中间,桑静榆另一边是林玥怡,俩人性子相像,初学清还没来的时候,桑静榆就已经和林玥怡有说有笑,都是不拘一格的女子,很快熟稔起来,林玥怡觉得桑静榆也面善,就是不知在何处见过。
众人落座,曾彦带大家举杯,庆贺此番出使顺利。
桑静榆闻着酒味不对,问了句:“这是什么酒呢?”
曾彦答:“今日有巾帼在场,特意备的桃子酒,这是勐城特产,味甘香醇,也不上头。”
桑静榆赶忙道:“我夫君桃子过敏,不能喝桃子酒。”
裴霁曦闻言一愣,仿佛有什么尘封的记忆被轻轻拨动,桃子过敏的人,原来不止冬雪。他不禁问了出来:“学清是自小就桃子过敏?”
初学清心中咯噔一下,面色一变,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桑静榆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补充道:“是啊,夫君自小就过敏,桃子这个东西,有许多人都过敏的,先前我还有个病人,连桃子的味道都不能闻。”
裴霁曦听到一个医者这样说,垂下那晦暗的眸子,喃喃自语:“是,许多人都对桃子过敏。”
曾彦忙让人为初学清换了酒,初学清不经意打量着裴霁曦的神情,见他并未察觉什么,才放下心来。
初学清举杯的同时,不忘照料身旁的裴霁曦,见他摸索着酒杯,就帮他把酒杯递过去。
一旁的林玥怡看见了,就打趣桑静榆:“桑姐姐,你夫君真是个细致的人,你这姻缘实在让人羡慕,真是少见初侍郎这样不拘世俗的人。”
桑静榆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初学清面前,笑道:“真不知细致到哪去了,光顾着照料别人,自己也吃啊。”
裴霁曦闻言一怔,觉察到桑静榆的不喜,只轻声对初学清道:“学清莫要顾我了,今日你奔波一路,多吃些。”
初学清倒是不介意桑静榆的话中带刺,循着记忆里裴霁曦的喜好,夹了一些菜到他面前,“裴兄不用担心我,帮你夹了一些菜,尝尝合不合胃口。”
林玥怡举起面前酒杯,对初学清道:“初大人,初见之时,小妹口无遮拦多有得罪。现在看来,真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您真是定远侯府的恩人。”
“林副将言重了,初某也只是做了份内之事。”
“初大人可不要自谦了,这使臣若不是您,真不知定远侯府是何命运。”言罢,林玥怡一饮而尽。
初学清也笑着端起酒杯满杯饮尽。
桑静榆在一旁道:“是得好好感谢,夫君你不知道,西羌早一天停战,林妹妹就能早一天成亲呢。”
“是么,不知何人有这福气呢?”初学清问道。
“是祁将军,是不是很般配?”桑静榆眨巴着眼睛问她。
初学清笑了笑,想起了曾经小姑娘拽着裴霁曦的袖子,不让他娶亲的样子。终于,她还是嫁给了一个将军,“的确,二位均是人中龙凤,真乃天作之合。”
林玥怡难得羞赧,赶忙转移话题:“对了,你们从邺清来,不知见到我那小外甥女裴萱没,都说她和我长得像,这么长时间没回邺清,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了。表兄,萱儿可还好吗?”
裴霁曦缓缓答道:“我也一直在望北关,鲜少回邺清。”
桑静榆撇撇嘴:“我在邺清的时候见了,跟你们兄妹俩长得都像。”
初学清手中的筷停了停,不知为何,方才饮下的酒莫名开始翻腾。
林玥怡笑道:“我就说嘛,肯定还是像裴家多一些,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还和严将军争过,是像方家多还是像裴家多,现在看来,也对得起这个姓了!”
初学清缓缓侧目,瞧着身旁的裴霁曦,真难以想象,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小孩,会长什么样子。
太久了,终究还是物是人非。他们许过的情,会许给别人;他们做过的事,也会和别人做。
初学清心中酸涩,不自觉就多饮了几杯。
曾彦问道:“不知初大人在勐城能待多久?”
初学清缓缓神,答道:“明日准备动身去往樟安,有些事情要办。”
一旁的裴霁曦愣怔片刻,问道:“学清,可否让我与你同行?我之前说要寻的人,可能也在樟安。”
初学清脑中思绪纷繁,寻什么人,是她吗?都已物是人非,他都成亲生子了,为何还来扰人清梦呢?难道是因为夫人去世,就又想起她了?
她多想问问他,为何那么快就娶亲,曾经那些不舍和情深都是装出来的吗?他也对别人那般温柔吗?也会和别人耳鬓厮磨,共赴巫山吗?
可她已没有资格问这些了。
她木着脑袋答道:“好。”
裴霁曦由衷说道:“学清几次三番救我于水火,一个谢字都太轻了。”
初学清转头看向他,讷讷问道:“我保护你了吗?”
“当然,你保护了我很多次。”
初学清眨眨眼,手缓缓向身旁伸去,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摩挲片刻,又紧紧攥住,眼泪不期然坠落,“我终于能保护你了。”
终于不再是你的负累,不再是躲在你身后无能为力的小姑娘。
桑静榆见她失态,忙道:“看来我夫君真是压力太大了,这么点酒就醉了。”
裴霁曦愣怔片刻,只觉得初学清许是累了,才会显出醉态。
桑静榆忙去拽初学清的手,可初学清死死拽着裴霁曦的衣角不肯松开,口中一直低喃着“保护你……”
保护他,这是当年的冬雪,一直无能为力的事情。
第48章 冬雪桃子过敏,吃不得桃子酒
初雪晴一直觉得她和轻风不能保护裴霁曦, 还是应当让墨语随侍,轻风武功一般,而她甚至不能自保, 说不定还会成为拖累。
所幸他们一路到西境也算顺遂。
同是边境小镇, 勐城要比邺清繁华一些。北境以阴山作为天然屏障,西境则是以清河作为护城河,四面环水。
清河的水源自西遥山山脉, 勐城处于下游,为了保证雨季不会造成洪灾, 上游修建了一座堤坝,保证了百姓的安居乐业。
因守着清河, 勐城的冬日更加湿冷,好在他们到勐城的时候, 已是残冬,习惯了邺清的风雪, 倒觉勐城的冬更加温和一些。
勐城有商队接应他们, 他们安顿在了勐城最大的客栈,裴霁曦住三层天字号客房, 其他人住二层。商队的人也同住客栈,以免露出马脚。
小二见来了出手这么阔绰的客人,忙前忙后伺候着, 又备了满满一桌饭菜送到天字号客房之中, 他只觉这商人气度不凡, 不苟言笑, 不似一般商人那样总是满脸堆笑。
反倒是随行的丫鬟和小厮更加亲切些, 尤其是那小厮,跟他聊了半天, 他见对方热情,把勐城的坊市分布、风土人情、甚至权势家的风流韵事都说了个遍。直到菜品上齐,才从房间告退。
小二走了以后,裴霁曦唤初雪晴和轻风一起用餐。
三人一路行来,风餐露宿,难得有这么丰盛的晚膳。
轻风落座后,感慨了一番一路行来的不易,见裴霁曦开始动筷,就不客气地风卷残云起来。
裴霁曦见他吃得囫囵吞枣,给他递了杯茶,“明日还有正事要办,今日就不饮酒了。”
轻风插话道:“可惜了,勐城的桃子酒盛名远扬,早就想来尝尝!”
“冬雪桃子过敏,吃不得桃子酒,你莫要提这个馋她。”裴霁曦道。
初雪晴夹菜的手顿了顿,她不知裴霁曦竟还知道这个,她轻声道:“我不馋酒的。”
裴霁曦想到了她第一次醉酒说要当将军的样子,恍如隔世,轻咳了下,换了话题:“你们可都背过了我的身份?”
轻风“嗯嗯”两声,冲初雪晴使眼色,示意初雪晴先说。
她只得道:“背过了,世子名唤商煦,樟安人士,十九岁,自小随父做生意,家中买卖涉及丝绸、成衣等,此次是来西境开设分店。”顿了顿,她又道,“世子,奴婢觉得,这种身份,距离接触到西境军事状况,差得有些远。”
裴霁曦抬眉问道:“那你觉得,怎样的身份更合适?”
初雪晴索性停筷,将筷子放在一旁,认真道:“普通的商人,即使有再多财富,在贪官眼中,也只是能够刮油的肥肉罢了。但如果这个商人,想打通西羌商路,甚至暗中做着兵器的买卖,胆大妄为,若西境主将汪实有什么异心,来个黑吃黑,也不无可能。”
轻风咽下口中吃食,忙道:“冬雪,你疯了吗,这样我们也很危险呀。”
裴霁曦反而点点头:“有道理,陛下怀疑汪实和西羌勾结,苦无证据,若我们制造一些‘证据’,说不定能钓他上钩。”
轻风苦着脸色道:“世子,我怎么觉得,咱们来西境,比墨语在北境还要危险呢!”
裴霁曦笑笑,“注意你们的称呼,要叫少爷。”
轻风撇嘴道:“对、对,少爷,别到时候西境军没接触到,咱们先被抓起来了。”
裴霁曦道:“不下重注,又如何入局呢。你方才同小二都聊了什么?”
轻风此次随行的作用,就是靠他的八面玲珑多收集些信息,他也没辜负裴霁曦的期望,兴冲冲道:“那小二也挺热情,把他们这的市井杂闻都给我讲了个遍。勐城知府张守同,原来是刑部尚书张德雍张家的旁支。 ”
“张贵妃?”裴霁曦问。
“对对,就是张贵妃那个张家。他虽然是个旁支,但这个人也是有点才华的,凭自己本事参加科考,只是当了几年官后,风评不太好。”
“张守同和汪家联系多吗?”
“这个小二也没说,不过,方才商队里常年在勐城做生意的人说,要想打开勐城商路,除了张守同,还要贿赂汪家。”
裴霁曦点点头,“我们可以从张守同入手,慢慢接近汪家。明日便送拜帖给知府,记得多送些银两。”
轻风叹道:“唉,可惜这些银两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呀。”
“能钓出大鱼,这银钱花的也值得。”裴霁曦又看向冬雪,道,“明日若张守同肯见我,冬雪随我一起去吧。”
轻风插嘴道:“世子……不不,少爷,您随身怎么也得跟个小厮吧?”
裴霁曦瞥了他一眼:“怕你话多,坏事。冬雪扮好男装,跟我同去。”
轻风揶揄看向二人,那眼神仿佛裴霁曦带冬雪不是怕坏事,是一刻舍不得分开。
初雪晴犹豫片刻,怕自己拖裴霁曦后退,轻声道:“少爷,其实轻风虽然话多,但也许能在那探得更多消息。”
“到了人家的地盘,再像今日一样拉个小二问东问西,岂不引人怀疑。”裴霁曦否定道。
“可……”
裴霁曦打断初雪晴的话:“轻风另有任务,明日跟着商队,去看看铺子,既然做戏,怎么也要做真一些。”
初雪晴只得应下来,她又看了看裴霁曦,犹豫道:“少爷,其实……您最好也伪装一下,一般的商人,都是舌灿莲花,喜眉笑眼的。”
裴霁曦怔了怔,叹口气,扬起唇角问:“是这样吗?”说完不等初雪晴回答,又道,“不对,眼睛也要笑。”
他还记得当初在军营,初雪晴教祁允笑时,食指画出的弧度,就宛如初雪晴待人接物时的微笑一般。
裴霁曦的笑容太过灿烂,让初雪晴难以抑制地慌乱了起来,她垂头讷讷道:“是这样。”
是这样灿烂的少年,只是不能同路。
*
翌日,裴霁曦送往勐城知府张守同府上的拜帖得到了回应,邀他当晚前去府中宴饮。
张守同的府邸从外并不显眼,暗红的朱漆大门已有些斑驳,门上一排排的铁制浮沤钉也有些生锈,门前的题字也是中规中矩的黑底黄漆。
可绕过前院,穿过垂花门,庭院之中的苍松翠柏、假山绿池、亭台楼阁皆是如画美景,抄手游廊的每个绿柱中间,都点着大红垂幔灯笼,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侍者引着裴霁曦到堂屋落座,初雪晴跟着张府的下人在一旁候着。
正座上的张守同起身相迎,几番寒暄之后,两人开始推杯换盏。裴霁曦显然听进去昨日初雪晴的建议,笑容满面,八面玲珑。
席间,裴霁曦状似无意无意地提起:“商某此次在勐城开设分店,其实也是看重勐城的地理位置。”
张守同笑问:“此话怎讲?”
裴霁曦压低声音:“虽说勐城处于西境边关,但是正是因为如此,才能赚一些外人的钱。”
张守同假作糊涂:“外人?不知商公子所言的外人是?”
“自然是西羌人。”*
张守同故作震惊:“这、这……”
裴霁曦镇定道:“大人不必如此惊诧,想那西羌对大宁国土虎视眈眈,我们赚他们的钱,是为国出力。在下此次也是诚意满满,为国效力的事,大人不得行个方便。”
裴霁曦挥挥手,初雪晴见状上前,递出去早已准备好的书。
裴霁曦接过书,走上前递给了张守同,“此书上面记载西羌风土人情,值得一观,大人不妨好好看看。”
张守同接过书,轻轻掀了下书角,露出不同于书页的银票,忙合上书,笑道:“商公子推荐的书,自然是好书。”
“对了,大人能否搭个线,在下对汪将军敬慕已久,不知能否有机会结识?”
张守同面色为难道:“汪将军军务繁忙,不知商公子是有何要事,要找汪将军呢?”
裴霁曦笑笑,轻声道:“商某家中主做丝绸生意,但,也有些其他上不得台面的货物,大人放心,都是些官府允许贩卖的短兵器之类,盔甲弩箭,不敢轻易沾。”
大宁允许民间贩卖短兵器,只是不能销往其他国家。但对盔甲弩箭的管控非常严格,裴霁曦不知张守同底线,因此话也不敢说得太满,只说不敢轻易沾,但也没说不敢沾。
张守同听出了裴霁曦的话外之音,思索片刻,只道:“我后日会在明御楼设宴,届时会邀请汪将军前去,商公子若有意,不若后日一同前往如何?”
裴霁曦点头笑道:“多谢张大人,托张大人的福,日后若有为国效力的机会,必定也会帮大人出一份力。”
*
从张府出来以后,已是月色朦胧时分,勐城的夜不似邺清般冷清,家家户户府门前高悬的灯笼照亮了街道,远处西市灯火通明,和天上的繁星相映成彰。
裴霁曦收起脸上堆叠的笑容,坐上门口候着的马车,初雪晴跟着他的脚步,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前方,直至裴霁曦喊她进去,她才掀帘进入车厢。
“坐。”裴霁曦随意道,“我方才装得像吗?”
初雪晴在马车角落坐下,答道:“像,和您平常很不一样。”
裴霁曦揉揉眉心,无奈道:“装得还挺累的。”
初雪晴见他疲累,犹豫片刻,问道:“用不用奴婢帮您揉揉头?”
裴霁曦放下手,怔怔得看向初雪晴,半晌才道:“不用。”
马车外的喧嚣,丝毫不影响马车内的沉闷异常。两人各怀心思,连日来他们都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装作他们只是主子和仆人,一个用“奴婢”代替“我”拉开了身份,一个状似无意如同对待普通小厮般待她。
可那些横亘在两人中间的过往,以及藏在心底的那点心思,已经让彼此不能用以前的方式相处。
有轻风在时还好,他的插科打诨往往能化解这种尴尬,但只余两人的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如何待对方了。
裴霁曦靠着车壁假寐,初雪晴垂着头盯着车底。
只能借车外的喧嚣,和颠簸的车身,掩盖这恼人的心跳。
第49章 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勐城的明御楼在西市最繁华的地段, 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它既是正经的酒楼,旁边又守着不正经的百花院。
自当年太子和刑部尚书之子张阜为一歌姬争执, 张阜殒命后, 大宁便禁止官员去往声乐场所。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百花院开门做老百姓的生意,但若官员有需求, 也可至明御楼,暗中叫上几个百花楼的姑娘来陪。
张守同设宴的地方在明御楼三楼的宴厅, 黑胡桃木地板上铺着朱红暗花地毯,云纹帷幔是比地毯颜色稍浅的鹅冠红, 廊柱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厅内摆着三个桌子, 供客人分桌而食,余下空间很大, 想必是酒楼为了他们三人撤了些桌子, 桌子上摆着金银器皿,在无数高悬的灯烛照耀下闪闪发光。
初雪晴即使跟着裴霁曦, 也从未涉足这样奢靡的地方,此刻她穿着男装,立在裴霁曦身后, 看着满脸堆笑的裴霁曦和张守同、汪实推杯换盏。
相比于张守同的大腹便便, 汪实还是有着武将的魁梧身材, 只是在放松状态下, 单手举杯倚着桌子, 身子稍歪,显得有些颓靡。
酒过三巡, 裴霁曦的面色也开始红润起来,但还是渐渐诱着他们一步步落入备好的陷阱之中,甚至在觥筹交错间,暗暗透出,即便盔甲弩箭,裴霁曦也能弄来。
汪实闻言,轻咳了两声,才道:“商公子有所不知,短兵器这类采买,皆是兵部做主。不过商公子若想要些路子,我倒是认识一些镖局、武馆的朋友,也能帮商公子介绍介绍。”
裴霁曦高举杯盏,“那就多谢汪将军了。”
张守同见他们商议得差不多,便唤了小二上来,嘱咐了几句。
没多久,三个身着软纱,浓妆艳抹的女子端着酒壶走进宴厅。
三个女子分三个方向,分别为裴霁曦三人斟酒。为裴霁曦斟酒的这个,一看裴霁曦是座上最年轻英俊的,面上的胭脂更红了,那涂满丹寇的手指斟完酒,顺势搭在了裴霁曦的肩膀上。
裴霁曦面色不虞,拂开了那个女子。
张守同和汪实倒是一人搂了一个,张守同见裴霁曦不识风情,便道:“商公子,今晚的酒可有些助兴的作用。这勐城的女子,可是和你们樟安的不同,你要好好品品才知道其中乐趣呢。 ”
裴霁曦压下心中不快,面上浮出浅笑,看了眼身后的初雪晴,做了个手势让她上前。初雪晴上前两步,只见裴霁曦顺势搂上她的腰,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裴霁曦轻轻抽出她发间的木簪,让她一头乌黑的发丝散落。
裴霁曦嘴角浮上一抹轻浮的笑容,“有些事,商某不喜欢和外人做,家花可比野花干净多了。”
初雪晴就这么坐在裴霁曦的腿上,僵着身子动弹不得,她怕自己露馅,只得使劲垂头,用发丝掩盖面上的表情。
汪实见状,调笑道:“商公子还自备粮食呢。”
裴霁曦的呼吸就洒在初雪晴的脖颈上,烫得灼人。他凑到初雪晴耳边,状似亲昵地耳语道:“对不住,迫不得已。”
而后他抱着初雪晴起身,对那二位道:“商某先行告退了,二位大人好好享受。”
裴霁曦到楼下对掌柜道,帐记在他身上,就抱着初雪晴到了门外候着的马车上。
一进马车,他将初雪晴放在马车上,便坐在离初雪晴稍远的位置。他面色开始泛红,额角沁着汗珠。明明残冬的余寒还未消退,他却已经燥热无比。
他皱着眉对另一侧的初雪晴道:“马车太闷,你坐到外面吧。”
初雪晴慌乱地掀开车窗,冷风自帘外涌入,她坐到车沿上,任冷风吹散身上的燥意。她身上现在还有裴霁曦残留的温度,心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冲击着,不断翻腾。
她捏了捏自己的耳朵,似乎裴霁曦的气息就灌入了耳内不断涌动,似是痒着,却又像是在耳鸣,怎么也抚不去这种奇异的感觉。
她甚至怀疑自己也喝了那酒一般,像是被热火炙烤着,只能希望这冷风更肆虐一点,把那烈火扑灭。
直到马车行至客栈门口,初雪晴身上的热度才被一路的冷风吹散,方觉察出来夜色的微凉。
马车停了半晌,也不见裴霁曦下来,初雪晴隔着车窗道:“少爷,咱们到了。”
莫非是睡着了?
初雪晴缓缓掀开车帘一角,只见里面的裴霁曦弓着腰,将头埋在手臂之间,觉察到车帘掀开沁入的冷风,他缓缓抬头,面上的红晕扩散到眼角,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涟漪。
初雪晴忙放下车帘,只听里面传来裴霁曦沙哑的嗓音:“让小二备点冷水到我屋内。”
初雪晴应是,忙下了马车。
轻风见他们归来,出来迎接,初雪晴见他来了,便道:“你等着少爷,我去让小二备点冷水。”
轻风一脸疑惑问道:“少爷怎么了?”
初雪晴垂头小声道:“中了药了。”
“什么?有毒药?”轻风急切问。
“不是毒药,是……那种药。”
轻风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初雪晴没等他反应,忙跑回客栈。
初雪晴让小二备了冷水,帮裴霁曦准备好换洗衣物,就在裴霁曦房门口候着。
少倾,见裴霁曦快步走来,衣袂生风,头也不回地进屋,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轻风跟在身后,看看紧闭着的门,又看看门口垂着头的初雪晴,不解问道:“你怎么还不进去。”
初雪晴诧异看向他,“我进去做什么?”
轻风嗫嚅着道:“你就是解药啊。”
初雪晴的脸腾得烧起来,“你胡说什么。”
轻风见她真的没打算进去,才着急起来,“你早晚都是少爷的人,在这害羞什么呢?没看见少爷都成那样了吗?”
初雪晴如被冷水浇身,面上的热度瞬间消散,原来大伙都是这么看的,她只是裴霁曦的所有物罢了。无论裴霁曦怎么表态,她怎么拒绝,一个贴身丫鬟,作用就是给主子暖床。
初雪晴冷冷道:“我不去。”
轻风被她的强硬惊到了,“你……你……你真没良心,少爷救了你多少次了,要搁平常女子,早以身相许八百回了。”
初雪晴冷冷瞥他,“难道女子报恩,就只有身子这点东西吗?”
轻风气得跺脚,他实在不理解,一个丫鬟,能得主子青睐,还在这拿乔什么。他没办法说服初雪晴,便转身跑下楼去。
初雪晴木木地站在房门口,自打从明履营出来,她就迷茫极了。不知出路,不辨方向,只是日复一日如同机械一般,裴霁曦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怀疑再这么下去,她会和这世道上千千万万的女子一样,慢慢变得卑贱、自轻、不能自立于世。
半晌,只见轻风带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跑上楼来,那女子一步一扭,轻风急了起来,吼道:“你快点,等着救命呢!”
“小哥急什么。”那女子捂嘴笑着。
轻风瞪了门口的初雪晴一眼,打开房门,将那女子推了进去。
初雪晴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你这是做什么?”
轻风理所当然道:“你忍心看着少爷难受,我不忍心,女子不都一个样,你不去,想去的人多的是。快走吧,难道你要在这听墙角吗?”
初雪晴嘴唇紧绷,咬着牙瞪着轻风,她内心既生气又纠结,她不愿做裴霁曦的解药,更不愿裴霁曦随便找别的女人解决。可轻风就这么打破她的纠结,直接给了裴霁曦选择的结果。
轻风没有理她,转身欲下楼。
初雪晴没有厘清自己的思绪,但她知道,眼下的她,无法容忍别的女子随意染指自己心里的光风霁月,她没做好决定,但手已经放在房门上。
正要推开房门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落在地的声音,紧接着那女子推开房门跑出来,额头上红了一片,她哭嚷道:“不愿意就不愿意嘛,这要是破了相,你们可得负责。”
楼梯上的轻风讶异地看着那女子,急忙折身回来,“你……”他叹口气,“算了,你要多少银钱,我赔给你便是。”
初雪晴不知自己现在是松了口气,还是更加纠结,只是顺着手上的动作,推开了房门。
门口的轻风见她进去,这才放心地下楼。
初雪晴转身插上了门栓,她的心剧烈地跳着,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不愿,可就这么走进来了,面对着可预知的后果,却没有停下脚步。
屏风后面有粗重的呼吸声,她缓缓走过去,只听裴霁曦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地上是裴霁曦刚扔的胰子,想必那女子就是被这东西砸到了头。
她走到屏风后头,只见裴霁曦背身坐在浴桶之中,发丝粘着水珠,服帖地披在背上,精壮的肩膀上,不知是汗液还是冷水,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发光。
初雪晴放空脑袋,从怀中抽出帕子,走上前,轻轻道:“世子,是我。”
裴霁曦身上一抖,呼吸加重,初雪晴等了半晌,却没见他有多余的动作。
初雪晴走到浴桶边上,拿着帕子,想要擦拭裴霁曦的肩膀。帕子瞬间就湿了,可她拿着帕子的手却不敢再动了,颤抖着,搭在裴霁曦的肩膀上。
第50章 任那无法平息的浪潮发泄出来
裴霁曦感受到肩上那只手的颤抖, 哑着嗓音道:“出去。”
初雪晴惊诧片刻,她以为,裴霁曦不会排斥要她, 毕竟他以前就有这种想法, 她讷讷道:“世子,奴婢……可以……”
“出去!”裴霁曦的语气加重了些。
初雪晴脑中轰然一响,倏地回神, 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松开帕子, 跑了出去。
裴霁曦直到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才粗粗喘了口长气。
冷水不够冷, 无法让他冷静下来,他起身迈出浴桶, 却见初雪晴的帕子掉落在浴桶沿上。
他拾起帕子,用帕子盖住脸, 本想冷静下来, 可帕子上传来的气味却让他愈加燥热。
汹涌的浪潮无法平复,不停地扰乱他的意志力, 他闻着帕子上的气息,脑中想着初雪晴的样子,任那无法平息的浪潮发泄出来。
*
翌日, 裴霁曦面色如常地到客栈一楼用膳, 轻风早早候在那里, 见裴霁曦神清气爽, 克制住想偷笑的心情, 帮裴霁曦摆好碗筷,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冬雪还没起呢?”
裴霁曦愣怔片刻, 想起自己昨夜荒唐的幻想,又觉无法面对初雪晴,只道:“让她多睡一会吧。”
可这话到了轻风耳中,就是另一层意思了——的确是要心疼心疼冬雪,毕竟昨夜应该也挺累的——他并不知道后来冬雪从房中跑出来的事。
轻风也端起碗筷坐在裴霁曦旁边吃饭,边吃边道:“少爷,一早有汇兴镖局的人来送信,说是汪将军介绍的,您要是得空了,可以去他们镖局看看。”
恰在此时,身着男装的初雪晴从楼上下来,目光在半空中和裴霁曦的对上,忙错开了,盯着脚下的台阶。
昨夜她竟如欢场女子般自荐枕席,若不是裴霁曦拒绝了,她现在岂不是落入她最不耻的那种轨道之中,如菟丝花般攀附着别人生存下去。
所以她今日犹犹豫豫的,不敢面对裴霁曦,仿似已经将最不堪的自己,彻底暴露了出来,如今想藏也藏不住。
轻风瞧见初雪晴,眨巴着眼睛揶揄道:“冬雪怎么不多睡会?”
裴霁曦也想到了昨日的画面,初雪晴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颤抖的手,仿佛还有余温残留在他肩上,最终是那句“奴婢可以”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在屋内浸入冷水之中时,明明听见初雪晴对轻风说的那句“我不去”,可她最终还是碍于主仆的身份,逼着自己道出“奴婢可以”。
可裴霁曦不可以,他不想自己头一回的倾心,就被“权势迫人”这四个字沾染上,他想让初雪晴心悦自己,但不是因奴婢对主子的遵从,而是真的心悦,可目前看来,她已用“奴婢”二字,将彼此拉得远远的。
裴霁曦状似随意道:“冬雪,快点用饭,一会随我去汇兴镖局走一趟。”
轻风诧异地看向裴霁曦,“少爷,今日还是让我陪您去吧,让冬雪歇歇。”他心中暗道,世子竟然这么不懂得心疼人。
裴霁曦否定道:“不用,你去打听打听,汇兴镖局和汪家有什么关系,越细越好。”
轻风见有正事,便不再坚持,囫囵吞了面前的饭,便出去了。
待初雪晴随意吃了两口,两人便沉默着搭上马车,往汇兴镖局而去。
初雪晴本想还坐在车外,裴霁曦制止了她,昨夜是裴霁曦怕自己做什么禽兽事,才让她坐在车外,天气清寒,不能总让一个小姑娘在外忍受冷风。
可两人坐在车内,即使距离较远,还是有种诡异的沉默。
裴霁曦不敢看初雪晴,一看,就想起自己脑中那些龌龊画面;初雪晴也不敢看裴霁曦,一看,就如同把最卑劣那部分自己,扯出来供人耻笑。
就这么各怀心思,忍到了镖局门口。
汇兴镖局院内,几个镖师懒散地靠在椅上,一旁的兵器架子上,刀剑摆放凌乱,一眼看去,那些刀上竟然还有锈点,刃上也有豁口。
镖师们见他们来了,有一个镖师坐在椅上随便问道:“来干什么的?”
裴霁曦答道:“我们是汪将军介绍来,做点生意的。”
那镖师闻言,即刻起身,引着他们到了正堂。
正堂上高高悬挂“威震四方”的牌匾,倒是和前院那些人的状态格格不入,颇有些讽刺意味 。
他们等了一会,才见一个有着油滑胖脸的中年男子过来。院中那几个镖师只是看上去懒散,但起码身材魁梧。眼前这个男子就完全和镖局行当看不出关系,倒像是个精明的商人,他抱拳作揖,满脸含笑道:“商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呀!”
裴霁曦也寒暄道:“汪将军介绍我来,想必汇兴镖局定是行业翘楚,不知您如何称呼?”
“在下郭罡,一直在勐城做镖局生意。”郭罡引着裴霁曦落座,“商公子快请坐。”
两人一坐定,郭罡又瞄了眼裴霁曦身后的初雪晴,笑眯眯道:“商公子还真是到哪都带着家花啊! ”
裴霁曦脸色微变,即刻遮掩道:“心头所好,还是得放到眼前。”
初雪晴垂眸,身子朝裴霁曦移了移,遮住郭罡的视线。
郭罡一脸了然道:“理解理解,我成亲前也有个通房,那真是捧在手里地宠着啊!”
裴霁曦一怔,生怕让初雪晴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但眼前正事要紧,他只得按捺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装作赞同地冲郭罡笑笑。
郭罡顿了顿又道,“只是今日我们商谈要事,不若让小娘子到偏厅休息休息?”
初雪晴一直站在裴霁曦身后,垂首看向地面,可她也在用余光观察着郭罡。
裴霁曦轻笑道:“无妨,生意上的事她也不懂,咱们说咱们的。”
郭罡这下彻底把裴霁曦当成了耽于美色的小少年,笑道:“听闻商公子手上有批短兵器,在找出路?”
裴霁曦点点头:“正是,不知汇兴镖局能否吃下一点呢?”
“商公子有所不知,我汇兴镖局分号遍布南北,而且我还开了几个武馆,不知你手中有多少货呢?我这胃口可是很大的。”
裴霁曦思索片刻道:“我此行本是来开设布匹分店,所以现货不多,若是您要的话,第一批可以先运来一部分,咱们先看看成色,若是可以,日后长期合作。”
“那就这么说定了,兵器这玩意也是有损耗的,以后商公子有什么好货多想着点咱们。可惜就可惜在,铠甲弩箭管控太严,若是有这些,能让镖师门见识见识也好啊!”
裴霁曦听出他言语中的暗示,低声道:“要是诚心要,也不是没有门路,只是……”
郭罡忙道:“价钱不成问题! ”
“郭老板痛快,咱们是不是先签个契书,我也好先把第一批货发来。”
郭罡生怕他反悔似的,立时让人拿来文书,两人商议了几番,拟好条款,当场就签了契。
回客栈的马车上,裴霁曦把契书递给初雪晴,“冬雪,你看看这契书。此番事成,你又立一功。”
初雪晴接过契书,边仔细检查着,边道:“少爷说笑了,奴婢又没帮上什么忙。”
裴霁曦温言道:“怎么没有,若不是你提议做些兵器买卖,他们也没这么快上钩。你觉得,接下来该如何做呢?”
初雪晴思量半晌,道:“汪实既然不愿出面做这买卖,就要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办事,咱们要挖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少爷今晨已经让轻风去打听汇兴镖局和汪家的关系,我们已做到了第一步。而且郭罡今日无意说出了‘家花’,想必汪实应当是事无巨细都与郭罡讲了,两人必是关系匪浅。 ”
顿了顿,她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尴尬,毕竟她便是这朵“家花”。
她接着道:“ 第二步,我们要赶紧收些短兵器交货,虽然时间紧,但只要肯出银子,凑足他们要的数也不难。第三步,就是要看这批货,最终流到了哪里。”
大宁虽不限制短兵器出售,但是严禁销往外国,若这短兵器最终流到了西羌,就证明汪实的确和西羌有所勾结。
初雪晴补充道:“从今日汇兴镖局的样子来看,他们应也不是正经做镖局或武馆生意的,更像是披了镖局的皮,在做别的勾当。如果我们深挖一下,他们也必然有别的破绽。”
裴霁曦肯定道:“的确,那些镖师匪气满满,兵器也都随意摆放,应也就是充充场面罢了。”
初雪晴继续道:“所以我们还可以看看他们镖局以前都做了什么生意,既然能摆出这幅场面,以前应该也帮着汪实做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 ”
裴霁曦赞赏地点点头,“你想得果然周全。”
谈正事时两人可以滔滔不绝,可正事说完,就又是那种诡异的沉默。
直到马车停下,初雪晴要掀帘出去,裴霁曦才叫住她:“冬雪。”
初雪晴回头,对上裴霁曦的目光,不自觉又垂下眸子。
“以后,就做我的军师如何?”裴霁曦轻声问。
初雪晴头垂得更低了,“少爷抬举我了。”
裴霁曦语气急切了些,“你不必如此自轻,你跟我这么长时间,帮到我的也不少,每次遇到瓶颈,只要和你聊上几句,我就会茅塞顿开。我让你留在我身边,绝非只是因为心悦你,更是欣赏你的才华。你不知道,连舞阳将军都说你必有大用。”
初雪晴缓缓抬头,怔怔看向裴霁曦,“少爷方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