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轻羽般缓缓落在了她唇角

    裴霁曦到了关押俘虏的地方, 祈允、墨语、方若渊和严奇胜都在里面,他看看祈允,道:“做得不错。”

    祈允垂眸道:“都是将军的计策好。”

    裴霁曦在带初雪晴走之前, 吩咐祁允在地势险要处做好陷阱, 诱敌深入,未料竟是北狄公主亲自带兵追击,真是意外惊喜。

    面前被缚的乌尤拉“呸”了一声, “卑鄙小人,竟用反间计让我损失一员大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喊一声疼我就不是公主!”

    严奇胜一听气就来了, 嚷嚷道:“许你们派细作,不许我们反间计, 这他娘的什么道理!”

    严奇胜冲到刑具旁,随手拿起一个短刀, 大步跨到乌尤拉身旁, 短刀抵着她的脸,“我看, 先把这张脸毁了,看你还敢乱吠不!”

    方若渊上前拽住严奇胜的手臂,看向裴霁曦, 等着裴霁曦发话。

    乌尤拉下意识脸往后撤了一下, 但是眼神也不见惧色。

    裴霁曦道:“严将军, 不必如此。”

    他看着乌尤拉继续道:“素闻北狄公主乃战场女杀神, 今日被俘, 宁可受刑也不辱巾帼英雄之名,令人佩服。不过大宁与北狄终有国土之争, 若以公主性命,能换来两国相安,想必也不负公主之名。”

    乌尤拉恶狠狠道:“黄口小儿,别想用我要挟北狄,有本事杀了我!”

    裴霁曦缓缓道:“公主的军权也不是凭空得来的,手上染了多少部落的血才得了‘杀神’的名号。既为将军,终究是要死在战场上,此时求死,多少有些不堪。”

    裴霁曦上前,解开了缚住乌尤拉的绳索,一旁的严奇胜虽有不解,也忍住没有制止。

    乌尤拉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早就听闻定远侯的儿子年少成名,战场上丝毫不逊定远侯,虽然比自己还小了几岁,但是丝毫不显少年人的稚嫩,沉着的眸光让人不自主地想要遵从。

    可这个人用兵诡谲,他表面上的善意也许还藏着什么计谋,乌尤拉问道:“你想用我谈什么?”

    裴霁曦淡淡道:“公主虽是被俘,但在我们这里,不会受到什么虐待。至于谈什么,我们只是打仗的,朝中自然会派专人出面。”

    言罢,吩咐墨语着人好生看管,走了出去。

    方若渊和严奇胜跟在他身后,出了帐子,严奇胜还是没沉住气,问他道:“为啥不给她用刑?说不定能问出点北狄军情呢。”

    不等裴霁曦解释,方若渊就在一旁道:“北狄公主好歹是个将军,岂是用刑就能逼出来话的?”

    裴霁曦点点头:“北狄公主虽然为人多疑,但是在北狄军中威望颇足,北狄王不会轻易放弃北狄公主,如今北狄公主在我们手中,北狄那边多少也有所顾虑。”

    他看着眼前漆黑夜色下的连绵山川,一切静谧都难能可贵,如若息战止戈,他宁愿刀枪生锈,明珠蒙尘。

    他们几人各自回帐,裴霁曦在初雪晴帐前停下,本欲进去看看她是否安好,却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水声,想到她在梳洗,可他实在担心她的伤,便提声冲着帐内道:“冬雪,你腿伤未愈,自己不要乱动。”

    帐内的初雪晴吓了一跳,她不方便沐浴,只能让人帮着拎了点水进来,扶着床简单擦洗,被裴霁曦的声音一吓,幸亏挨着床榻,狠狠跌到了床上,她“嘶”了一声,又忍着伤口的疼痛,对外面道:“世子,我没事,你别进来。”

    裴霁曦在帐外满脸通红,他只是担忧而已,被初雪晴这么一拦,方觉不妥。他徘徊几步,想要寻人过来守在帐外,又觉得帐内的水声扰人心绪,怕被别人听到,干脆自己守在帐外。

    裴霁曦为了掩饰守帐的尴尬,绕着帐门佯作散步。

    帐内的初雪晴看外面没了声音,以为裴霁曦已经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勉强收拾好了自己。

    稍倾,裴霁曦绕圈的时候,看见祁允拿着什么东西在夜色中向着这里走来,忙又绕到帐门处,假装不经意碰见祁允,淡然道:“祁允,来找冬雪?”

    祁允看见裴霁曦,一愣,不自然地默默将手背在身后,答道:“我知道冬雪受了伤,拿点药来看看她。”

    裴霁曦侧身挡着帐门,“嗯,给我吧,我一道拿给她。 ”

    初雪晴听到帐外声音,拄着拐挪到帐外,掀开帐帘一看,裴霁曦和祁允二人都在门口。

    裴霁曦见她竟然拄拐出来了,忙道:“说了不要乱动,怎么还出来了?”说着就去扶她。

    “世子,我没事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好了,服过药,也没那么疼了。”说着她转向祁允,问,“祁允,你是来看我吗?”

    祁允在一旁面露尴尬,只道:“听说你受伤了,给你送点药”,他伸出手递出手中药瓶,“我家祖上学武,这是祖传的伤药,治疗外伤有奇效。”

    “谢谢。”初雪晴笑着接过。

    裴霁曦心中莫名不悦,扶着初雪晴的手略微使力,对初雪晴道:“你赶紧歇着吧。”

    “将军。”祁允突然叫道,“我想问……是否因为要迷惑细作,才连我一并提拔了?”

    裴霁曦皱皱眉头,他的确是因为想要迷惑何生,一道提拔了祁允,不过这也是因为祁允本身也足够优秀,他正欲答话,身旁的初雪晴道:“祁允,要不是你足够优秀,想要做迷惑何生的障眼法都不够格,无论如何,世子都提拔了你不是吗? ”

    裴霁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小丫头倒是不避讳地在他面前夸别的男人,他只得顺着初雪晴淡然道:“的确如此,此番你抓北狄公主,立一大功,也不枉之前的提拔,日后还要好好表现,等着你独当一面。”

    祁允向裴霁曦郑重行礼,“定不辜负将军期望。”

    祁允告辞后,裴霁曦把初雪晴扶到帐内。

    初雪晴坐在床榻上,裴霁曦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腿也抬到床上,初雪晴别扭地缩了一缩,裴霁曦道了声“别动”,还面色坦然地给她盖上了薄被。

    裴霁曦倾身看着烛光映照下初雪晴通红的脸庞,压了压意欲上扬的唇角道:“明日让墨语把你送回邺清,你好好养伤,家中那么多书,你好好看,等抽空我回去考你。”

    “可纸上谈兵,哪有跟着世子学到的多呢?”初雪晴低声反驳着。

    裴霁曦的唇角还是没忍住翘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那让你一直做我的军师可好?”

    “我……”初雪晴顿了顿,赧然道,“我还不够格……”

    裴霁曦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除了武艺不佳,你的头脑比很多士兵都强,何况你还这么小,还可以慢慢学。”

    初雪晴垂眸道:“谢谢世子,我努力。”

    “早些休息吧。”裴霁曦转身,看到旁边初雪晴刚洗漱过还未来及倒掉的水盆,很自然地端了起来。

    初雪晴见状,急了起来,怎能让世子给自己倒脏水呢,她顾不上自己腿上的伤,急忙起身要拦下裴霁曦。

    裴霁曦见她起身,反应迅速地放下水盆要去扶她,可刚放下水盆,初雪晴恰被自己的伤腿绊倒,直直地向他扑了过来。

    初雪晴整个人扑到了裴霁曦的怀中,裴霁曦急忙抱住她,问道:“伤到腿了吗?疼吗?”

    初雪晴的脸埋在裴霁曦胸膛,意识到此时姿势不妥,脸涨得更红了,伤腿有些疼,但她忍下了,答道:“不疼,没事。”急忙要挣脱裴霁曦的怀抱。

    裴霁曦放下心来,才觉察此时怀中软玉温香,他怕初雪晴的挣扎伤到伤口,干脆抱起了她,轻轻放到床上。

    可起身的时候,看着初雪晴面上的红晕,还有那秋水盈盈的眼眸,鬼使神差舍不得离开。

    呼吸的热度在彼此面前传递,初雪晴有些发懵,直觉一种不同以往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流淌,黏得扯不开两人的距离。

    裴霁曦甚至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咚咚咚地怂恿着自己靠近她。

    两人的距离一点点靠近,初雪晴脑中纷繁杂乱,不能思考,本能地一动不动,甚至在眼前的光一点点被遮住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她的眼睛一闭,似乎给了裴霁曦莫大的鼓励,裴霁曦的唇如轻羽般缓缓落在了她的唇角,又如重石般狠狠撞向她的心房。

    肌肤相触的时候,两人谁也没敢动,甚至不约而同憋起了气。

    这触感太过温软,让裴霁曦忍不住想要更加靠近,他轻轻转了转头,正好触到了她的唇珠,微微用力研磨了一下。

    就是这微微的研磨,让两人都终于憋不住气,粗重的呼吸声打乱了此时的寂静,裴霁曦感到对方灼热的呼吸洒在自己唇上的位置,才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忙直起身退开。

    乍然分开的距离让初雪晴从云端回到了现实,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少年,烛光笼在他的面庞上,似是染了一层光晕,灼得她不敢多看,忙低垂下了眼眸。

    她脑中凌乱,发生了什么,世子为何吻她?她为什么没有拒绝?难道自己真的一直有这种心思?

    裴霁曦控制不住自己呼吸的节奏,胸腔不断地起伏着,他本能觉得自己应该在此时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什么话语都不该在此时出现。

    空气中只有烛花爆了的“滋噗”声,以及两人凌乱的呼吸声。

    不知这样沉默了多久,裴霁曦的胸膛起伏渐渐平缓,他微微向前靠近了一步,慢慢将初雪晴拢在了自己的怀里,轻声道:“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第32章 我有一旧友与初大人面目相似

    寒冬的凛风中里掺杂着零星的雪花, 这次的初雪没有那么肆意,下了很久,地上也只浅浅的一层, 风一吹就露出下面的泥土。

    时光的荏苒悄悄掩盖那些厚重的记忆, 抹去历经岁月的少年气,如今,一个是被俘的大将军, 一个是出使的使臣。

    初学清和吴长逸一行人已至北狄大营,但北狄侍卫拦下了吴长逸等人, 只让初学清进账。

    北狄营帐里,大宁使臣初学清挺直背脊, 拱手行礼:“大宁国使臣初学清,见过公主。”

    即使行礼, 脊背也没有一丝弧度,周身的气度丝毫不减。

    前方坐着北狄公主乌尤拉, 乌尤拉如同男人一样双腿翘在身前的桌上, 双手抱胸,靠着椅背观察着初学清, 道:“大宁男儿郎都这么好看吗?好像只要一个驸马都可惜了。”

    初学清神色未变,双眸毫不避讳地盯着乌尤拉,眼中寒意抖升, “久闻公主大名, 听闻也是战场上不可一世的北狄女杀神, 今日终得一见, 可一见, 终不如百闻。”

    乌尤拉一脚踹开桌上的盛着糕点的盘盏,盘盏落地, 伴随着哗啦一声,惊得周围的北狄随侍连忙下跪,只除了一位长须谋士,淡定地立在那里。

    初学清毫无惧色,不慌不忙道:“两国邦交之所,公主却耽于男色,整军治战之能,可见一斑。”

    长须谋士名唤巴木塔,见初学清如此不尊,便喝道:“放肆,你有什么资格评说公主殿下?”

    乌尤拉嗤笑一声,定睛看着初学清,屈身向前,嘲道:“你胆子不小。”

    “非初某胆大,今日支撑我站在这里的,不是个人胆色,而是身后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宁。”

    乌尤拉不屑道:“你说说,你准备怎么赎回你们的大将军呢?”

    初学清缓缓道:“初某此次来访,主要是向北狄表达我朝陛下的慰问,贵国新皇登基,略备薄礼,以表祝贺。至于裴将军,他先初某一步,来北狄出使,想必此刻还在贵国营中做客,不知可否方便让裴将军出来相见呢?”

    乌尤拉嗤笑一声:“这么说来,裴霁曦也是使臣了?”

    初学清面不改色:“正是。”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不把你们怎么样了?正如你们大宁人总说的那样,我们北狄是蛮夷之邦,可不讲究什么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乌尤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初学清,“不过,既然你们派出两个美男子来出使,想必是知道本公主的喜好了,那就两个都留下吧。”

    初学清并不闪避乌尤拉的直视,回道:“公主的喜好是什么,初某并不知情。但初某只知道,此次来访,传达到我朝陛下的慰问即可,也请公主收下我朝薄礼,目的既已达到,我国使臣也请公主放回。”

    “呵,笑话。”乌尤拉不屑地回道,“你胆子不小,你就不怕我把你像裴霁曦一样抓起来?”

    “信鸽传递了噩耗,便要诛杀信鸽,此乃莽人所为,相信北狄公主,一军之将,非此鲁莽之辈。”

    乌尤拉正要动怒,她身旁的巴木塔轻咳一声。

    乌尤拉瞥了那巴木塔一眼,身边有个兄长的眼线着实麻烦,她随即冷言道:“巧舌如簧,跟你说话,没什么意思,我可以把你这只信鸽放了,回去传个信,就说裴霁曦我留下了,就不用指着他回去打仗了。”

    巴木塔走到初学清近前,伸手道请,初学清掸掸衣袖,走出帐外。

    吴长逸等在公主营帐门口,见初学清出来,瞥了一眼她的手指,只见她食指轻轻动了两下,他心下了然。

    初学清后面跟着巴木塔,吴长逸上前道:“礼单尚不知应交予何人?”

    巴木塔闻言,缕缕胡须道:“交予我便可。”

    吴长逸并未递出礼单,拱手道:“礼虽薄,但毕竟是我朝心意,可否允在下随行核对礼单?”

    巴木塔疑惑片刻,看吴长逸言中有未尽之意,便点头应允,并遣人带初学清到其他帐内等候。

    待初学清走远,吴长逸才对身旁的巴木塔道:“虽然此番在下护送初大人前来出使,可在下亦有任务在身,可否与先生借一步说话?”

    巴木塔恍然明白,怪不得眼前小将非要一起核对礼单,原来是要支开初学清,他闻言便与吴长逸找了处僻静的帐子,商谈起来。

    吴长逸开门见山道:“我朝使臣初侍郎与定远侯交好,两人在大宁共同发起变法,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我朝陛下令初侍郎出使,本意是要赎回太子殿下,谁知人质换成了定远侯,那初侍郎就不是使臣最佳人选了。”

    巴木塔挑眉诧异道:“此话怎讲?”

    吴长逸撇撇唇角:“因为定远侯功高盖主,西北边境甚至只识定远侯,不识我朝陛下,试问哪个君主能容得下如此乱臣贼子呢?”

    “那宁帝的意思是?”

    “在下今日才接到陛下密诏,此次出使,换使臣已来不及,但陛下令我务必阻止初侍郎救出定远侯,必要时,可以直接除掉定远侯。”

    巴木塔惊诧不已,飞鸟尽良弓藏,北狄与大宁战事未了,怎的就要除掉裴霁曦了?他仍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只捋着胡须,不作言语。

    吴长逸添油加醋道:“贵国公主殿下,囚禁定远侯这般久,都没有杀掉定远侯,听闻,是色令智昏,被定远侯的皮囊唬住了。女子怎堪为将,在国家大义面前,只会想着儿女私情。”

    巴木塔被说中忧虑,也叹道:“可公主殿下在军中威望颇高,即便我王有意除掉定远侯,可要顾及公主殿下的意思。”

    吴长逸笑道:“我可为大人解决此事,只要大人行个方便,我便安排人马来刺杀定远侯,届时大人只要把定远侯的死,推到大宁内斗即可。当然,我朝对内,也会说定远侯死在北狄军营。”

    巴木塔虽内心仍有疑虑,可若真依吴长逸之计行事,既可以向王上交代,又可以不忤逆公主殿下的意思,实在一举两得。

    *

    初学清在另一帐子等候,估摸着时间,随着他们交谈愈久,心下愈发淡定。

    据他们此前打探,巴木塔实乃北狄新王萨力青的谋臣,被新皇派来监视公主。毕竟乌尤拉既是萨力青的妹妹,也是北狄先王觉罗尔穆的妹妹。萨力青杀兄上位终不光彩,即使乌尤拉有征战之能,也要时刻监察。

    乌尤拉抓到裴霁曦后,没有第一时间杀死裴霁曦,他们便知道了乌尤拉的态度,想必乌尤拉是想利用裴霁曦在日后作战时发挥作用。

    但北狄内部未必都如乌尤拉一般想。

    裴霁曦曾经屠尽西羌三万兵马,不留活口,西羌人对裴霁曦恨之入骨。

    此番西羌和北狄联合作战,北狄抓到裴霁曦,若留着不杀,西羌人必定有意见。

    方才初学清试探了乌尤拉,对方并没有要立刻诛杀裴霁曦的意思,他们现在,就可以依计行事了。

    初学清静等片刻,吴长逸和巴木塔商谈完毕,他们便一起离营。

    直到远离北狄大营,确定没有北狄人跟着,吴长逸才对初学清低语:“已经通知了方将军,一切果然如初侍郎所料,巴木塔果然是北狄王派来监视乌尤拉的,北狄王想尽快杀了定远侯,但乌尤拉百般阻挠,想必要不是碍着乌尤拉的军权,北狄王早已下了杀手。”

    初学清点点头:“乌尤拉知道定远军不会因离了定远侯就散架,想要定远侯做日后战争的筹码,北狄王却想杀了定远侯给西羌人看,以表合作诚意,所以给他一个机会借刀杀人,又能在乌尤拉面前撇清自己的责任,他自会接受。”

    吴长逸此时方觉自己这个情敌,真不是只是官场上耍耍聪明的花架子,忽而理解了桑静榆为什么选了初学清,他顺着初学清的话道:“是,巴木塔一听我是朝中派来刺杀定远侯的,只犹豫片刻便告知了我定远侯被囚在哪个营帐,待夜半之时,我便与方将军带人去营救定远侯。巴木塔等着我去刺杀,也会提前在看管的人上做些手脚,更方便我们行事。”

    他们没等多久,方若渊带着一行人前来和他们汇合,听到一切果然如计划一般,登时对面前的初学清起了敬重,他对初学清深深行了一礼,正色道:“此番若真能救回裴将军,初大人对定远军之恩,没齿难忘,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初学清只道:“方将军言重了,定远军对大宁之恩,才当得我等结草衔环。”

    方若渊看着眼前面目清朗的初学清,没忍住问道:“我有一旧友,与初大人面目相似,初大人家中可还有什么亲戚?”

    初学清顿了顿,恍神片刻,意识到自己出神,忙追回了思绪,道:“早年家中贫寒,又遭了饥荒,亲人皆已去世,唯一的胞妹,也在那次饥荒中走散了,多年来寻人未果。方将军可是见过舍妹?”

    方若渊恍然大悟般,竟有些激动起来,可片刻便冷静了下来,如今就算找到渊源,他们也寻不到旧人的影子,也没必要说出来旧事。

    想到这,方若渊定了定神道:“非也,可能人有相似吧。”

    初学清点点头,不再言语。

    那段军中的日子,恍如隔世。可如今眼前被点点白雪覆盖的连绵阴山,这萦绕着松香味的茂密松林,还有略染风霜的军中旧友,都一点点将尘封的记忆拽离尘埃,见得日光。

    风雪经年,故人已不是故人。

    他们一行人吃了些胡饼果腹,一直等到深夜,方若渊和吴长逸带着一小队人马,换上夜行衣,前去前去北狄大营。

    初学清则在此地等候,留在这里接应他们。

    第33章 多谢初侍郎,救命之恩必铭记于心

    初冬的夜, 山间凉意更浓。初学清近年来在南方风景秀丽的樟安做过知府,任期满又回到四季分明的京中,都没有再体验过北境的寒冷。

    风声中夹杂着松林的沙沙声, 在寂静的冬夜离显得格外凄冷, 初学清裹紧身上的寒裘,心中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明显。

    难道出了差错?

    不,不能有差错。

    可万一呢?

    初学清不敢深想, 她深知今生是与裴霁曦无缘了,可无缘归无缘, 生离的苦涩只是深夜无人时的胡思乱想,可死别是不敢想象的痛, 从此记忆中的人也就只是记忆而已,再也没有机会沾染尘世的气息, 徒留脑中虚影。

    就在她忐忑不安之际,方若渊和吴长逸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夜色中方若渊骑着高马, 身前护着一个虚弱的身影。

    方若渊勒马停下,急促道:“我们留了一个尸体在哪, 但想必北狄人也会马上发现,裴将军受伤过重,不宜在马上奔波, 还是要赶紧换马车。”

    他们提前在此备下了马车, 就是怕裴霁曦受伤不宜骑马。

    裴霁曦昏迷不醒, 身上裹着方若渊为他披上的狐裘, 脸色苍白, 有斑驳的血迹从凌乱的发间延伸到脖颈,狐裘遮住了他身上的伤, 但也能从脸色上判断出他伤的很重。

    他们把裴霁曦抬到马车上,马车上有厚厚的毯子垫着,初学清上了马车照顾他,其他人骑马护送。

    虽是乘着马车,但山间的路也难免颠簸。初学清坐在躺着的裴霁曦身旁,护着他不让他磕碰到车壁。

    初学清拨开裴霁曦脸上的碎发,看着他脸上的血迹心疼不已。都说将士身上的伤是过往的功勋,可这些伤背后的惊心动魄,却不是一个疤能够概括的。

    她的手轻轻抚着裴霁曦的头发,可竟摸到一片粘腻,她才发现裴霁曦的后脑有严重的破口,似是被撞伤的,北狄人真是对他用刑至酷。

    她稍稍侧了下裴霁曦的头,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手心上,防止破口被摩擦。

    她的手就这么被裴霁曦的头压了一路,回到望北关大营的时候,已经没了知觉,但还是守护搬微曲的姿势。

    众人将裴霁曦送入营帐,军医也忙上前来医治。初学清始终守在裴霁曦不远的地方,见军医解开狐裘,露出裴霁曦破烂不堪的衣服,他的衣服已然被血渍浸染。军医剪开了衣服,他们才看见,裴霁曦身上竟遍布伤痕,鞭痕,刀割,烫伤……

    初学清闭了闭双眸,压抑住心中酸涩,她手上还沾着裴霁曦的血,已然风干,烙印在手指的纹路之中,那丝丝缕缕的血迹竟不像是沾上去的,像是从她自己手中流出的一般疼痛。

    她转身出了营帐,寻到吴长逸,对他道:“吴将军,定远侯伤势过重,劳烦你接我夫人过来帮忙医治,多个大夫帮手,对定远侯的伤也好。”

    吴长逸应了之后,就骑马出营去请桑静榆。可出了营才反应过来,初学清又不是定远侯什么人,也没必要在这守着,她去接桑静榆不是更好,自己去接别人的夫人,算什么事。

    桑静榆半夜被吴长逸从客栈中接出来,虽说身为大夫,半夜被叫醒是常事,可叫人的换成吴长逸,她就来了气。她一边上马,一遍念叨:“那会儿我说我跟着你们去军营,你非说军营都是男人不方便,连我夫君都不介意,你在那管什么闲事。”

    吴长逸面色赧然,他的确觉得定远军中有军医,用不上桑静榆,谁知初学清非要让她也来呢。

    桑静榆嘴上不停:“看吧,还是得用上我。还要我半夜赶路,我倒不是怕麻烦,这要耽误了定远侯治疗,我夫君不得宰了你。”

    吴长逸被怼得也气不顺,“军营里那么多军医,谁知初侍郎抽什么疯非要把你叫过去,你以为我想半夜来接你么?这大晚上的,你不在意名声,我还怕传出去丢人呢。”

    桑静榆一拍马屁股,她的马凑到吴长逸的马旁,她的脚伸过去踹了吴长逸一下,轻哼道:“满脑子龌龊思想,也幸亏我没嫁给你。”言罢加快了速度超越吴长逸。

    吴长逸腿上被踹了一脚,脸上却生了红晕,幸亏有夜色的遮掩,能让这些恼人的心思有个遮羞布,他收敛心神,抓紧跟了上去。

    他二人用最快的速度到了望北关大营,吴长逸带着桑静榆到了裴霁曦营帐前,桑静榆径直就要掀帘进账,吴长逸拦住了她,道:“我先进去说一声。”

    吴长逸进到内账,看到方若渊和初学清还守在帐内,墨语扶着裴霁曦,军医正在为裴霁曦上药包扎,裴霁曦还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告诉初学清已经接到人了,初学清折身欲到帐外叫桑静榆进来,吴长逸拦住她道:“定远侯这样,初夫人不方便进来吧?”

    裴霁曦身上伤口太多,上身裸着,方便军医治疗。

    初学清瞥了吴长逸一眼,当作没听到他的话,去帐外拉了桑静榆进来。

    帐内灯火通明,众人脸上皆是担忧的神色。

    桑静榆径直走到内账床旁,大致看了看裴霁曦的伤情,又和军医聊了聊,就对初学清道:“其他伤都好说,就是要好好养着,主要是他头上的伤,似是被人抓着头撞墙,现下他没醒,谁都无法预估这伤有没有其他影响。”

    初学清眉头紧皱,眼眸定在裴霁曦身上,无法移开。

    桑静榆拍拍她的肩,低语道:“别担心,定远侯身体底子好,早晚会恢复的。”

    裴霁曦背上有一处伤口溃烂严重,* 军医要割去腐肉,桑静榆上前搭手,就在小刀割入皮肤的时候,裴霁曦因疼痛转醒。

    就连醒了,他也没有因疼痛叫出声来,只是咬紧牙关,忍着疼痛。

    初学清见他醒了,本能地上前去,又在迈开脚步的时候,停了在了一旁。

    裴霁曦的眼神没有聚焦,感觉到是有人在帮他疗伤,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这是在哪?”

    方若渊见他转醒,大喜道:“咱们是在望北关大营,已经离开北狄地界了。”

    裴霁曦长呼了一口气,又问:“为何不掌灯?”

    众人皆是一愣,军医问他:“将军,现在帐内灯火通明,您看得到光吗?”

    裴霁曦愣怔片刻,道:“看不到……”

    初学清连日奔波没有休息,本来眼睛干涩异常,此时却感到眼睛慢慢湿润了起来,她忙紧紧攥拳,止住眼底涌上的那股悲伤。

    她看着眼前的裴霁曦,他的眼眸从来都是明亮而有神,在他对敌时,眸中是彻骨寒意,仿若阴山山顶常年的冰雪,化不开的冰冷;在他训兵时,眸中是凛冽威严,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忍不住遵从;在他看向自己时,眸中是春意暖阳,带着撩人的青山绿水,要把人融在这春水之中。

    如今这眼眸,只有一片茫然的浓雾。

    桑静榆和军医检查了一番,军医摇摇头,斟酌道:“将军头部伤处有淤血,想必眼患是与此有关,如若淤血能清,想必还是能复明的。”

    方若渊问道:“那如何能清了淤血呢?”

    军医答:“我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至于什么时候淤血能散了,还是要看造化。”

    相较于众人的错愕,裴霁曦面色平淡,只道:“能活着回来,已是大幸了。”他抬头循着方才方若渊发声的方向,“你们是如何救出我的?”

    方若渊看看一旁一直站立着的初学清,答道:“是礼部侍郎初学清大人前去和谈,用计离间北狄内部,北狄王一派以为朝中会派人暗杀你,行了方便,结果却方便了我们救你出来。现下严将军在整顿边防,以防北狄人发现后强攻。”

    “初侍郎?初侍郎现在何处?”

    初学清此时才走上前,稳了稳声音道:“下官在这里。”

    裴霁曦循着声音转头,感激道:“多谢初侍郎妙计,救命之恩必铭记于心。”

    “侯爷言重了,此次下官出使本是为救太子殿下,侯爷已提前将太子殿下救出,下官要感激侯爷才是。”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寒暄了,定远侯刚受伤,此处不宜这么多人围着,散了吧。”桑静榆见不得初学清和裴霁曦这样你来我往,打断了他们的寒暄。

    裴霁曦听到女子声音,愣怔片刻,身旁的墨语小声告诉他,是初夫人来帮忙医治。

    身旁军医也道,有些伤口还未处理好,众人这才散去。

    帐内只留下军医和墨语帮着裴霁曦处理伤口,方才在众人面前,裴霁曦很快接受了自己不能看见的事实,可他身为主将,不能在众人面前倒塌,哪怕失明,也必须装作不在乎一般。

    身上的伤口一个个被处理,这种疼痛已经不能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只深深闭上眼睛,良久,复又睁开,还是一片黑暗。

    在北狄营中,是过往的那一点点回忆支撑他熬过种种刑罚,他仍觉得能找到冬雪,只是如今,哪怕找到了,他也再看不见她了。

    他问身旁的墨语:“轻风可有消息?”

    之前听说樟安有个女商,雷厉风行,叱咤整个樟安商会,带着江南一带愈发繁荣,便派了轻风前去打探,是否会是冬雪,即使那女商不是,她手下也有好几个女掌柜,都有这个可能。

    墨语低声答:“没有。”

    初侍郎和冬雪长得很像,他本犹豫是否要告知裴霁曦,可今日方将军回来后告诉他,初侍郎有可能是冬雪失散的兄长,如今初侍郎也没有冬雪的消息,他便不忍再让裴霁曦有希望后再次失望。

    裴霁曦的眼眸看不见情绪波动,再次沉默下来,任由军医一点点割着腐肉,不吭一声。

    第34章 一别经年,却又要兄弟相称。

    桑静榆拉着初学清出帐, 夜色下的初学清带着风尘仆仆的倦色,这倦色之中又有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她看到初学清手上还有血迹,将自己的帕子浸湿, 让她自己擦干净。

    她无奈对初学清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呢, 怎么把我也叫过来了,军医的医术不比我差。”

    初学清擦着手上的血迹,血迹凝固久了, 需要很用力才能擦干净。她轻声道:“我只是太害怕了。”怕一丝他死亡的可能,因为不能承担这种后果, 所以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做到。

    她问桑静榆:“定远侯的眼睛可有希望?”

    桑静榆摇摇头:“方才不是说了么,头部受伤, 可大可小,如今只是失明, 都是万幸了。外敷内服,好好调养, 兴许还有复明的可能, 如果一直让定远侯这么忙碌,那可够呛了。”

    初学清手中的帕子已经变为红色, 她的手也露出本来颜色,可她仍觉得她的手似流血般疼痛。她低语道:“他身上担子重,很难有放下的时候。”

    桑静榆瞥了她一眼:“和你一样啊, 你也没有放下担子的时候。”说着挽住她的手臂, “不过呢, 你还有我嘛, 你自从见了定远侯, 眉头就没解开过,有什么心事可以和我说说呀, 别总憋在心里。”

    初学清对谁都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桑静榆知道,她心里紧闭的很,谁都走不进去,桑静榆自诩闺蜜,可初学清也鲜少向她倾诉。

    初学清用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眉头,竟把心事带到了脸上,实在不该,她转头冲桑静榆笑笑,“无事,人也救出来了,若下一步和谈顺利,我们也就该回了。”

    “唉,看你状态不好,我都不好和你说,但是实在憋不住。”桑静榆凑近初学清的耳朵道,“我在邺清听闻,定远侯先夫人给他生了个女儿,现在都六岁了。”

    桑静榆说出来,是想让初学清别再念着那点旧日情谊,为定远侯费力伤神。

    初学清愣怔片刻,只轻轻应了声“哦”。

    六岁,也就是她离开没多久,裴霁曦就成亲了。

    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似是一直以来自己不敢踏足的净土,早已有人至,甚至留下了纷杂的足迹。

    而她,却永远去不了那方净土了。

    在她二人身后,吴长逸远远地看着她们,虽然夜色深重,可习武之人目力极好,他甚至能看清桑静榆紧紧挽着初学清耳语的神情,还有初学清冲桑静榆微笑的模样。

    他和桑静榆也算是青梅竹马,一直以为会这样顺利成亲,相伴到老。可谁知他只是说了不愿桑静榆抛头露面行医,桑静榆就毁了婚约,另嫁他人。

    他一直觉得错的不是自己,也一直看初学清不顺眼,可近日看到他二人相处的方式,忽而觉得,或许错的,就是自己。

    *

    翌日,太子得知裴霁曦被救回,亲自去向裴霁曦道谢,坦言了自己的鲁莽,致一军之将遭此横祸。

    初学清去探望裴霁曦的时候,就看见太子涕泪横流,痛哭忏悔的模样。

    她心中暗叹,太子和景王的气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奈何陛下就是如此溺爱太子,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就因为先皇后生景王后难产而死,陛下对景王就如此薄待。用裴霁曦来换太子的平安,她更是觉得不值。

    太子见她来了,止住了哭声,带着点呜咽对初学清道:“这次多亏了初侍郎妙计,救出了定远侯,不然孤真是难辞其咎啊!”

    初学清淡声道:“此乃臣子的本分。”

    裴霁曦听到初学清来,应是寻自己有事,便道:“太子殿下,臣已大好了,多谢殿下关爱,实在担不得殿下如此担忧,您明日即将回京,还是好生歇息吧。”言罢让一旁候着的墨语送太子回帐。

    太子心思纯,也没多想,抽噎着出去了。

    帐内只剩下裴霁曦和初学清二人。

    初学清坐在裴霁曦身旁,看了看裴霁曦涣散的眸光,收敛心神道:“下官前来,是向侯爷告别。”

    “告别?初侍郎要回京?”

    初学清否认道:“不是回京,是去长戎出使。”

    裴霁曦瞬间领略了初学清的意思,“长戎在北狄与西羌西方,初侍郎莫非是想远交近攻?”

    “是。”初学清点头道,“长戎一直以来持中立的邦交态度,此番北狄与西羌联手攻打大宁,难免以后再联手攻打长戎,如果长戎能出一份力,让北狄西羌腹背受敌,大宁边境之困可解。”

    “可长戎若不肯出兵呢?难道陛下有意和亲?”

    初学清答道:“两国交好,不仅仅是和亲这一条路,将两国关系系于一桩姻缘,也太过草率。我曾在樟安任知府,樟安商业兴盛,手工业发达,我来之前与樟安好友通信,好友愿遣工匠织女协助长戎,以互通有无,只有利益的一致,才是邦交的长久所在。”

    裴霁曦叹道:“初侍郎果然足智多谋,怪不得舅父对你赞叹有加。”

    “我一直觉得,国界只是地理的分割,不应该是人种的区分。北狄和西羌一味想要入主中原,也是因为土地贫瘠,国力不济,若不是眼前的征战局面,与他们和谈,也不是不可能的。若能让本国子民过上好日子,想必他们也不愿连年征战。”

    裴霁曦听到此番话,不禁想起来,他在屠尽西羌三万兵马后,冬雪对他的叱骂。在那个女子心中,众生平等,不论国界。

    裴霁曦缓缓心神,低声道:“初侍郎,我与你一见如故,初侍郎所谋,正是我一直想做却做不到的,如若初侍郎不嫌弃,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初学清愣了一愣,他们曾互诉衷肠,极致缠绵,是彼此那时的挚爱;如今对面不识,一别经年,却又要兄弟相称。

    她心中五味杂陈,但仍不露声色道:“怎会嫌弃,先前变法一事,侯爷鼎力相助,让下官一直铭记于心。”顿了顿,叫道,“裴兄。”

    裴霁曦笑道:“好一声裴兄,冲这一声裴兄,学清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会全力相助,为兄也盼着早日能见到更加开明的世道。”

    初学清看着眼前裴霁曦难得的笑颜,不禁晃神想到了她还是冬雪时,裴霁曦就是这样,平日对别人端着将军的冰冷面庞,对自己却是笑意炎炎。自从重逢以来,已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了。

    初学清垂下眸子,掩饰自己被这笑颜晃动的心神,问道:“北狄王与公主不和,此次用离间计将裴兄救出,北狄那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远军要做好准备。”

    “你放心,虽则他们已知晓自己中计,但有定远军守着,加之太子殿下已经知晓轻重,我们绝不会让北狄踏过阴山一步,学清你安心出使长戎,后方有我。”

    初学清看着他失神的眸子,心疼道:“裴兄也要安心养伤,如今你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切勿太过操劳。”

    “我会的,毕竟我还要上战场,只要有复明的可能,我就不会放弃。”裴霁曦顿了顿,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道:“方才学清说,在樟安做过知府,可听说过樟安商会会长叶氏?”

    “方才我说的好友,就是她,叶馨儿。”

    裴霁曦心中燃起一丝希望道:“商人重利,她能将自家技艺贡献出来做邦交手段,属实不易。”

    初学清道:“她心中有大义,确实是不一般的女子。”

    裴霁曦心中莫名笃定,叶馨儿就是自己要寻的人。

    初学清趁着裴霁曦失明,便肆无忌惮地看着他的脸,此去长戎山高路远,危机重重,那就趁此,好好看看他,用以慰藉前路漫漫。

    *

    北狄营帐之中,裴霁曦被救的消息已然传遍,乌尤拉查出是巴木塔泄露的俘虏位置,便当机立断让人绑了巴木塔。

    巴木塔被五花大绑押到营地正中,乌尤拉阴狠狠地看着他,不留情面的当胸一踹,巴木塔大声呼痛,又求饶道:“公主殿下,这一切都是那个使臣的阴谋,我只是和那个小将核对了下礼单,并没有透露俘虏在哪个地方,是他们的离间计,小人是冤枉的啊!”

    乌尤拉嗤道:“冤枉?不是你想借刀杀人吗?”

    巴木塔颤声道:“不是,什么借刀杀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大王还等着我回去禀报呢!”

    乌尤拉没好气道:“怎么?拿王兄来压我?知道维力斯是怎么死的吗?”

    巴木塔瞪大双眼,面色瞬间苍白,他只知因为裴霁曦的离间计,维力斯被误解成细作,被乌尤拉杀死,原来乌尤拉是顺势除掉先王在她身边安插的人,反应过来后,他扭曲着被缚的身子,用力磕着头,哭喊道:“殿下,您是北狄杀神,我一向最崇敬您,您留我一条命,我为您做牛做马……”

    可他求饶的话还未说完,乌尤拉抽出长刀,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乌尤拉看了眼满地的血迹,随意对身旁人道:“奏报大王,巴木塔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无论是哪个兄长在王位上,她都不允许自己的身边有眼睛。

    待身旁人领命去写奏报,乌尤拉看了眼大宁的方向,自言自语道:“初学清,有意思。”

    *

    远在京城的皇宫之中,建祯帝因担忧太子安危,一病不起,在他的寝宫寿昌殿内,贤王与景王一同侍疾。

    建祯帝躺在龙床上,隔一会便问一句,北境传来消息没,次次得到否定,建祯帝也气急败坏,打翻了贤王端着的药碗:“我的儿在北狄营中受苦,你们两个,就知道在这里闲观,不知道为你们皇兄去奔走,你们……你们也到北境去……”

    贤王和景王同时跪地,贤王觉得甚是可笑,他和景王,一个母妃不受宠,一个出生就害先皇后丢了性命,都不入不得建祯帝的眼,建祯帝眼中,只有他的嫡长子一个儿子。

    就在此时,有内侍前来通传,带来了北境的消息——裴霁曦代替太子被俘,初学清又将裴霁曦救回,可裴霁曦却因伤致盲,而初学清按计划出使长戎。

    闻言,建祯帝总算安了心,他长舒一口气,“我儿总算平安。”他又略微思忖,道,“定远侯当真瞎了?”

    听到内侍肯定的回答,他才道:“传令,待长戎和谈完毕,着吴指挥使护送初侍郎去西羌出使,务必确保西羌停战,还有,定远侯一并前去。”

    听到这个命令,景王眸光一滞,怔愕道:“父皇,西羌人甚是仇恨定远侯,此番让定远侯去西羌,无异于火上浇油,西羌人怎肯罢战?”

    贤王瞥了景王一眼,毫不在意道:“定远侯去了西羌,我们才有谈判的筹码。”

    建祯帝看贤王如此直接挑明自己的想法,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定远侯是我大宁的功臣,西境本也是定远军在守,他去西境,理所应当。”

    景王垂眸不语,他知道多说无益,但有初学清在,父皇的谋算,多半要落空。

    第35章 裴兄寻的,是什么人?

    初学清出使长戎, 来回用了整整一月,回到邺清时,深冬的大雪漫漫, 因为太过寒冷, 冰雪都凝不到一起,冷风一吹,漫天飘雪。

    桑静榆一直在邺清等着初学清, 她本要一起前往,可毕竟出使长戎要经过北狄和西羌的边境线, 危机四伏,吴长逸坚持不让初学清带她, 她只得一直在邺清待着。

    不过她经常去军营帮忙照看伤员,有裴霁曦的照拂, 很快定远军都知道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医。

    可惜明履营如今都在西境镇守,她不能见识见识女兵的英姿, 也是憾事。

    今日她终于盼到了初学清回来, 早早便等在望北关大营门口,守营的士兵职责在身, 不能同她闲聊,她便一直在自言自语:“怎么还不来呢,莫不是风雪阻路, 耽搁路程了?”

    “这么久不来, 难道是姓吴的使坏了?”

    直到夜色朦胧, 才远远看见一行车马缓缓而来, 桑静榆忙奔向前去。

    初学清看见迎接她的桑静榆, 不禁露出微笑,走到她近前, 翻身下马。

    桑静榆迎面扑过去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你们可终于回来了,军营的伤兵都不够我看了呢。”

    初学清忙止住她的口无遮拦,“胡言乱语,没有伤兵才是最好的。”

    桑静榆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对对,没有伤兵最好,长戎发兵的消息一传来,北狄就撤兵了,听说西羌也快了,以后再也没有伤兵了!”

    他们身后的吴长逸也下马上前,轻咳了一声。

    桑静榆瞥了他一眼,松开了初学清,对初学清道:“回去我给你检查检查,看你有没有受伤,要是伤到了一分,那可是吴将军失职了,回去给他告上一状!”

    吴长逸没好气道:“初夫人放心,初大人毫发未伤,吴某可不敢让初大人涉险。 ”

    初学清笑着解释道:“吴将军莫气,内子爱开玩笑。”

    “别理他,定远侯让人准备了宴席,就在营地上,燃起篝火烤全羊吃,为夫君接风洗尘,快走!”

    桑静榆拉着初学清返营,吴长逸在原地僵了半晌,才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营地中已燃起一团团的篝火,众将士都围着篝火,方若渊见他们归来,忙引着他们到了最中间的那簇篝火旁,裴霁曦早已就座,听闻初学清归来,也起身相迎。

    初学清看着那双浓雾般的眸子,即使眼旁带了笑意,也掩不住眸中的失色。

    印象中那刚毅果敢的眼神,失了往日的凌厉。但裴霁曦的身形仍然挺拔,篝火映照下的铠甲熠熠生辉,泛着久经沙场仍旧如初的光泽。

    初学清上前几步扶住裴霁曦:“侯爷重伤初愈,怎的还披甲着铠,如今战事暂歇,侯爷也要好好调养才是。”

    裴霁曦反而不以为意,他虽眼盲,但近日也一直在练习骑射,以免武艺生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朗声道:“学清此次携功而返,真是我大宁的功臣!不过怎么出使了趟长戎,就又对我换了称呼。”

    初学清忙改口:“是我的不是,裴兄。”

    初学清要扶他坐下,裴霁曦摆摆手,“为兄身上的伤已然痊愈,即便仍旧眼盲,但我已习惯了,平日起居也无需人照顾。”

    初学清这才放下手,坐到了他身旁。桑静榆跟着坐到初学清另一边,宛如主人一般张罗大家吃肉喝酒。吴长逸也跟着坐到了稍远的位置。

    方若渊坐在他们对面,温声笑道:“初侍郎可是大宁的功臣,没上战场,就搞定了北狄小儿。咱们大家伙都来敬初侍郎一杯!”

    初学清笑着举起酒杯,却见一旁的裴霁曦,也摸索着拿到眼前酒杯,举了起来。初学清忙抬起手按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他,“裴兄重伤初愈,还是莫要饮酒了。”

    裴霁曦愣了愣,上次有人管他喝酒,还是冬雪。手腕上传来的温度稍凉,不知怎的,就让他想起脑中几乎快忘记模样的身影。

    周围有人起哄道:“初侍郎,莫不是你被婆娘管着不让喝酒,就不让裴将军喝啊!”

    初学清反应过来,忙道:“内子也不会拘着我。不让裴将军喝,是内子的医嘱,他脑中仍有淤血,不宜饮酒。”

    一旁的桑静榆嘻嘻笑道:“对,是我的医嘱。”

    裴霁曦回过神道:“今日难得开怀,只少饮些。”

    又有人嚷嚷道:“初侍郎莫要担心,往常咱们喝酒,都是拿碗的!今日照顾你是文臣,又带着家眷,咱们就都斯文点!”

    初学清赧然一笑,他们拿碗喝酒的样子,自己不仅见过,还参与过。

    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邺清独有的烈雪散发着辛辣的酒香,甫一入喉,便唤起了她久远的记忆。围着篝火欢呼的将士,互相灌酒的战友,还有这辛辣无比的烈雪,都仿佛是前世的事情。

    京城的酒,远没有烈雪的醇厚,她往往要喝上好几壶,才能遮住心中的口子。

    她环视了一圈,大部分人都已经不认识了,之前与北狄发生过的恶战,损失了太多定远军的精英。

    方若渊还如以往一样端着酒杯小口啜饮,举手投足尽显儒将风范;墨语还是一样坐在裴霁曦身旁默不作声地切着肉,即便如今做到参将的位置,还是习惯了照顾裴霁曦。

    初学清低声问身旁的裴霁曦:“怎么不见严奇胜将军?”

    裴霁曦闻言,沉默了一会,才道:“北狄撤军,本是好事。可对于与北狄有血海深仇的人来说,却失去了报仇的机会。”

    定远军有太多的战友,丧命在北狄铁马之下,这中间的家仇国恨,是他们每个人战场厮杀的动力。可凭借外交辞令的暂时止戈,也会让这一腔怒火无处投放。

    初学清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也知道每一位将士身上,背负了多少战友未竟的征途。百姓期盼和平,最好能兵不血刃。可过往已经牺牲过的累累人命,说的出名的,说不出名的,只是化作一捧黄土,连着对敌军的恨意,留在了战友的心中。

    兵不血刃,可刃却失了光芒。

    在她胡思乱想时,裴霁曦仿佛从这沉默中听到了她的心声,又道:“学清此番出使,做到了将士打仗多年,都换不来的结果。凡有战,必有牺牲,但牺牲的将士们,也希望不用以战止战,就能得太平,即使兵器蒙尘,也能得长久心安。”

    一旁的桑静榆留意到他们的对话,没听懂话里的深意,却听到了最后一句,插嘴道:“是啊,我们当医师的,也希望没有人生病,自己一身医术,没处用才好呢!”

    远处吴长逸只听到了桑静榆的话,便跟着道:“可我看初夫人,见到了病患,比见到初侍郎还要兴奋。”

    桑静榆顺手捡起身旁一块小石头,朝吴长逸扔了过去,正中打在他的胸膛,吴长逸愣怔一下,有些懊恼自己又没管住嘴,怎的就接了这个话。

    初学清看到两人的打闹,不禁微弯了唇角。

    一旁的裴霁曦稍稍转身靠近她,对她低声道:“学清,我带你转转可好?”

    篝火将营地映照地明亮无比,可身边人的低语,带着低沉的磁性,让初雪晴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还未反应过来,便点了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才应了句好。

    裴霁曦没用人搀扶就起了身,初学清跟着起来,一旁的墨语见他二人要折身离去,忙起身跟上,裴霁曦感受到墨语的脚步,只对他道不用跟着,便和初学清离开了。

    裴霁曦的步速不似往常一样快,但也正好搭上了初学清的节奏,丝毫不受眼盲的影响。初学清没忍住,还是扶住了他的胳膊,裴霁曦笑道:“这营地我熟得很,以前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如今也只当是闭上了眼睛,学清不必担心。”

    初学清默默放下了手,不自然地在身旁垂着。冬日的冷风从身旁呼啸而过,穿过指缝,留下一手的冰冷。

    他们走到营地外的一处隘口,夜色下星星点点的火把顺着城墙排列,士兵们安静地列队巡视,城墙下绵延的山脉在月光与白雪的映照下稍显冷清。

    裴霁曦停下脚步,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间显得格外温醇:“学清帮我看看,远处是否有一处山头,形似卧佛。”

    初学清知道他指的哪里,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望去,星空微芒下有一处山脉的起伏,恰似一张躺着的人脸——凹陷下去的是眼睛,高挺着的一处是鼻梁,还有微微起伏的一处,恰似微弯的唇。

    初学清轻答:“看到了。”

    裴霁曦继续道:“望北关是大宁北方的命脉,正北方向,那处卧佛,在北狄人眼中,是神圣的阴山山神,守护他们世代的安居。可在我定远军眼中,那是边境线,是不能被逾越的关口。

    可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卧佛之所以躺在边境线上,是因为两边都是天下子民,它要涤净杀戮,唤得太平。”

    初学清愣怔片刻,才忆起,第一次和裴霁曦来到这里的情形,这番话,就是从前的冬雪口中说出的。

    那时的她,即使在明履营待了很长时间,也看不惯战场的杀戮,裴霁曦带她来看卧佛,本是要提醒她此处关口的紧要,她却对卧佛下了新的定义。

    初学清穿过层层回忆,恍然回神,缓缓道:“杀戮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想必说这话的人,定是少不经事。 ”

    裴霁曦摇摇头,茫然的眼神穿过黑暗,仿佛能看到眼前的苍茫河山,“她不是少不经事,她是见了太多的杀戮,不忍人命在战场上如此轻贱。”

    初学清抬头看向裴霁曦,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也柔和了他的线条,过往的刚毅此刻都化在沉溺的回忆中,他忽然弯了弯唇角,温声道:“学清,有件事想向你打听一下。”

    这笑容让初学清有些晃神,她忙回道: “裴兄请讲。”

    “上次你说过,樟安商会会长叶氏……叶馨儿是你之友,那你可知,她是何时到樟安的?”

    初学清不知为何他会问起叶馨儿,但还是答道:“她是叶家独女,自幼丧母,在乡下跟着祖母生活,直到及笄才回到樟安。自老会长过世后,接起了叶家的担子。”

    “她手下有一女掌柜,杨氏,专管酒楼食肆,你可认得?”

    初学清心中一惊,脑中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只得茫然道:“认得,在樟安做知府时,打过几次交道。”

    裴霁曦笑容加深,继续问:“那杨氏之前,可是在京城待过?”

    初学清愣怔片刻,答道:“这就不知了。”

    “那她可是一个寡妇,以前卖豆腐出身?”

    初学清下意识摇摇头,面色紧绷地反问:“裴兄问这些,可是叶馨儿有什么不对?”

    裴霁曦叹笑一声,“不是不对,是希望对。叶馨儿可能是……还不确定,等轻风的消息传回来,可能还需要你帮忙确认一下。 ”

    初学清恍然大悟,怪不得一直不见轻风在他身边,原来是被派到樟安打探消息。难道他一直在找自己?以为叶馨儿是自己?现在是打听到了杨若柳,知道杨若柳曾经和她有过交集,更加确认叶馨儿就是冬雪?

    初学清试探问道:“裴兄可是在寻人?”

    “是。”裴霁曦答道,“这么多年,一直在寻。”

    “那裴兄寻的,是什么人?”

    裴霁曦垂下头,声音低沉却有力:“是我挚爱之人。”

    冬风呼啸而过,松涛声声似在悲鸣,松木冷香盘山萦绕,暗夜中满山白色清冷寂寥,与当年的北境一般无二。

    初学清沉默不语,挚爱之人——隐隐觉得他说的是自己,可又不敢自认这个称呼,毕竟七年时间,沧海桑田,他已娶妻生子,而她也有了新的身份。

    上一次的自作多情,已经让两人生了龃龉。

    那是在他们的初吻之后了。

    第36章 轻风偷偷摸摸塞给他那本书

    初雪晴在一片懵然中拥有了初吻, 自诩聪明的她,在那一刻忘记了问这个吻的意义,可翌日裴霁曦就让墨语把她送回了邺清养伤, 换了轻风随军侍候世子, 便就此错过了提问的最佳时机。

    裴霁曦是知道她的志向的,又说了会给她想要的,难道这就是互许心意?一个侯府世子, 在如此等级森严的世道,能坚守如一吗?

    这个吻, 也让初雪晴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裴霁曦是照亮她的一道光,带她出了泥淖, 给她指明了方向,她一直压抑内心的情动, 是不信任这世道,而不是不信任这个人。

    如果, 裴霁曦愿意带她冲破这世道, 那她敢追随吗?

    初雪晴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得在邺清养伤的时候, 不停看书,练字……若不是身体尚未康复,她甚至想要练武。

    也许自己真的做出一些成绩, 他们之间的阻碍就会少一些。

    而她做的这些, 在同为世子丫鬟的霜华眼中, 就是煞费苦心的勾引。

    如今侯府的主子, 不是在战场, 就是在京中,邺清的侯府没有主子, 下人们就轻松许多,经常闲聊是非,也只有裴霁曦的奶娘赵嬷嬷管一管他们。

    初雪晴刚回邺清时,霜华就明里暗里地打听她为什么受伤,好在墨语嘱咐了赵嬷嬷,赵嬷嬷斥责了霜华之后,她便不再打听了。

    转眼春暖花开,邺清的春日是北境难得的好时节,上巳节的邺清褪去了冬日的冷白,侯府里的花也开始争奇斗艳,听腊梅说,街上更是热闹,可惜初雪晴的腿伤未愈,不能外出,只能对着窗前粉白的桃花看书。

    她正看书的时候,腊梅欢快地跑了进来,兴奋道:“冬雪,冬雪!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初雪晴抬起头来,对腊梅笑道:“你是去街上买东西了?”

    “不对!方才轻风回来了一趟,拿了些东西就急着走了,但是给你留了一封世子的信,让我交给你!”说着,腊梅从怀中掏出了信,递给了她。

    初雪晴接过信,摩挲着上面的“冬雪”二字,压住嘴角的笑意。

    腊梅挑着眉揶揄她:“以后是不是就要叫你主子啦!”

    初雪晴倏然看向她,摇了摇头道:“不要乱说。”

    腊梅吐了吐舌头:“那你悄悄看信,我就不打扰你啦!”

    腊梅走后,初雪晴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宣纸上仿佛还带着裴霁曦的温度,暗黄色的纸上,黑色的字迹依旧苍劲有力。

    “望北关以北,有处山头,形似人脸,静躺于地,谓之卧佛。吾巡视之时,远望卧佛,霞光满铺,叹此美景,应与卿共赏。”

    初雪晴小心地将信贴在胸口* ,抚慰那躁动的心跳。

    赵嬷嬷在院子里远远看见初雪晴面带红晕,嘴角微弯,走近前唤了声:“冬雪丫头!”

    初雪晴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赵嬷嬷,忙把拿着信的手背到身后。

    “藏什么,世子给你捎了信,大家都知道了。”赵嬷嬷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丫头好福气,只是日后不要再去军营了,耽误了世子治军,可就说不清了。这要是老夫人在,肯定不会让世子带你去军营的。”

    初雪晴缓缓抬起头来,只道:“可我在军营,也是有用的。”

    赵嬷嬷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陪着世子,可治军是大事,你在那容易坏了世子的名声。”

    “我是想进明履营,不是想陪着世子。”

    赵嬷嬷被她的想法惊到了,“哎呦我的老天爷,你个小丫鬟还想进明履营,打仗是那么好玩的事情么!现在世子瞧上你了,安心地跟着世子在侯府享乐不好么!”

    初雪晴垂首把手中的信放进信封里,不再言语。

    赵嬷嬷没料到这丫头这么惊世骇俗,又补充道:“你这个福气是多少人盼不来的,霜华那头那么使劲,现在都近不了世子的身,你知足吧。”

    赵嬷嬷的一席话,让本想给裴霁曦回信的初雪晴,都没了心气。

    卧佛有多美,她不知道,可眼前的路有多窄,她是知道了。

    *

    能看见卧佛的人,正立在隘口眺望远方。春日的望北关还留有一丝清冷,这丝清冷被落霞的光晕抚慰,让人身心舒适。

    北狄撤出石喙岭后,裴霁曦和方若渊带部分人马回到了望北关,只留严奇胜还在支援石喙岭,以防北狄去而复返。

    北狄大部仍在望北关徘徊,时不时偷袭一下,但都在定远军的掌控之中。

    望北关虽离邺清更近,但裴霁曦也并未返回邺清,只在上巳节这天,让轻风去送一封信。

    轻风送信回来,一路小跑在隘口处找到了裴霁曦,气喘吁吁道:“世子,找遍了整个集市,都没找到雪花形状的簪子,只找到这个。”

    轻风递出手中玉簪,简单的白玉,簪头是一个圆形,没有任何装饰。轻风念叨着:“我找店家要了点工具,不行我就给刻一下,看能不能刻出个雪花来。”

    裴霁曦接过玉簪,轻笑一声:“就你那画工?还是我来吧。”

    轻风“哎呦呦”叫了一声,道“世子,您这现在不仅爱笑了,还开始打趣我了,冬雪的本事不小呀!”

    裴霁曦瞥他一眼,又恢复了日常的冷脸。

    轻风又道:“您什么时候收了冬雪?就凭您亲自为她做簪子这份心意,她知道了不得感动坏了。不过她好像还未及笄吧,您是要等她及笄了再收房?”

    裴霁曦打住了他的天马行空:“不要胡言乱语,做好你分内的事。墨语都入了军籍,你呢?跑几步就气喘吁吁。”

    “别呀!”轻风忙摆手道,“我可不敢上战场,那腥风血雨的,得把我吓死,您就让我一辈子在您身边伺候,我就知足啦!”

    裴霁曦拇指摩挲着玉簪,折身走回营地,道:“工具给我送来。”

    轻风心中暗道,世子这般着急,这就开始要磨簪子了,冬雪这是铁定要飞上枝头了。

    *

    与北狄这场战事,持续到了这年初冬,经过几轮的谈判,乌尤拉被放回北狄,两方签署了止战书,北狄终是禁不起如此持久消耗,全部撤军了。

    初雪晴的伤已大好,侯府的书都被她翻了个遍,就连鄙陋不堪的字迹也都突飞猛进,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信手拈来。

    可裴霁曦一直没回邺清,只是在节日的时候会捎来书信,她也不好自己去望北关。直到停战的消息传来,整个侯府复又忙了起来,要迎定远侯和世子回府。

    伴着邺清初雪的飘舞,定远侯和裴霁曦一同回到了侯府。

    这是初雪晴第一次见定远侯,隔着请安的下人们,她在角落躬身候着,侯爷让他们起身的时候,她才抬眼远远看了一眼。

    定远侯身量和裴霁曦差不多,庄严冷峻的面庞上一双眸子目光如剑,年近不惑却依旧英朗不凡,裴霁曦的相貌看来是随了定远侯,连整日里摆出的那副生人莫近的严肃,也是肖似定远侯。

    初雪晴只是抬眼一瞬,却被裴霁曦抓住了目光,裴霁曦目光灼热地看向她,眸中似有丝丝缕缕的线,缠绕住了她,惹得她不得不赶紧垂下头,假装没看见那道目光。

    裴霁曦见她垂首,便收回了目光,跟着定远侯走远。

    此番停战,定远侯还要去京中述职,也希望能一并将家眷接回邺清。毕竟大宁寸土未失,还逼的北狄奉上岁贡,也算大功一件。

    直到入夜,裴霁曦才从父亲身边抽出身来,迫不及待回到自己院中。

    初雪晴早已将屋中打扫得一尘不染,也备好了热水。

    裴霁曦进屋,见初雪晴正在香炉旁焚香,屋内的松木清香,似被雪覆住的松树,醇厚却低调。

    初雪晴见他归来,身旁也没带小厮,实在是一个坦露心声的好时机。她憋了很久的疑问,还有对未来的不确定,都想要在裴霁曦这里寻得答案。

    可当这个人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些萦绕心头的疑惑仿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的人,风尘仆仆,却不显疲态,目光就那么定定得粘在自己身上。

    初雪晴却不知该说什么,仿佛那个战场上为她披荆斩棘的少年将军,已经很远了,而他们那个沉寂在夜晚的朦胧的吻,也已经很远很远了。她屈身行礼,道了声世子。

    可裴霁曦却并不觉得远,在每晚摩挲着那支雪花簪的时候,心中念着的就是眼前的人,他倾身上前,用力抱住了初雪晴。

    初雪晴将脸埋在裴霁曦胸前,用力吸着他身上夹杂着远山寒意的尘土味,双手也渐渐抬起,虚虚搭在裴霁曦腰间。

    感受到怀中人的回应,裴霁曦才略略松了手,从怀中掏出不知被他摩挲了多少遍的簪子,插在了初雪晴的头上,轻轻道:“终于还是在你及笄这天赶回来了。”

    初雪晴抬手摸了摸头上的东西,手感温润的玉簪,还带着裴霁曦怀中的温度,“我及笄?我是今日生辰吗?”

    初雪晴并不知道自己生辰,也从未过过生辰,裴霁曦笑道:“小糊涂,连自己生辰都不记得。要不是我翻了你的身契,你连及笄的日子都忘记了。”

    裴霁曦又轻轻推开初雪晴,“忘记了我身上脏,我先去洗洗。”

    待裴霁曦去了水房,初雪晴摘下了头上的玉簪,轻轻抚着。簪头是雪花的形状,六瓣的雪花仿若袅娜轻舞的精灵,莹白的颜色通透剔亮。想必也是裴霁曦费尽心思才找到的,特地赶在她及笄这日,这是定情信物吗?

    裴霁曦洗了很久,不像平常在军营那边囫囵对付,彻底洗干净了,又穿上初雪晴为他备好的衣物,闻着衣物上熏染的松木香,又想到前几日轻风塞给他的那本书。

    轻风偷偷摸摸塞给他那本书时,神情揶揄,“世子,冬雪可要及笄了,您也得先学习学习,不然你们两个啥都不懂……”

    臭小子,就跟他有经验似的。

    第37章 唯有躁动的心跳,扰乱这一室旖旎

    裴霁曦整了整衣襟, 确认身上得体,才又走进正屋。

    初雪晴正在为他铺床,身子微弯, 连背影的弧度, 都让裴霁曦心跳不已。

    裴霁曦稳了稳呼吸,走上前去,拉住了初雪晴的手。

    她的手柔软却没那么光滑, 好在比初见她时的满手冻疮要好多了,裴霁曦低声问:“身子可养好了?”

    初雪晴手心微痒, 想要撤出手,却被裴霁曦又攥紧了些, 她答道:“已经大好了,都这么长时间了。”

    裴霁曦一手拉着她, 一手抚上她的脸颊,轻捋她的鬓发, 烛光映照下的面庞带着一丝红晕, 白皙俏丽,两泓清泉带着欲语还休的烟波, 鼻翼翕动,唇似桃花般粉嫩,引着人想要探究一番。

    裴霁曦顺着自己的心意低头去探索那株桃花, 直到唇瓣挨在一起, 才回忆起上次亲吻时的躁动。可这次, 已经不满于简单的摩挲, 他探入她的唇, 感受相触的悸动,向深处撷取她的温度。

    初雪晴本想铺完床就回屋, 待裴霁曦好好歇一晚再明确他们之间的事情。可两人纠缠的唇舌,让她也一步步沉沦,似是一片飘落在温泉的雪花,化在氤氲的热气之中。

    唯有躁动的心跳,扰乱这一室旖旎。

    初雪晴身子发软,不知不觉就瘫到了床上,只觉身处云雾之中,如梦似幻,却又心如擂鼓,唇舌的纠缠是那般鲜明。

    仿佛溺水的人,唯一的浮木就是对方的唇,从对方的唇中汲取着生机和力量。

    这一吻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初雪晴完全失了力气,任眼前的人采撷。

    裴霁曦的唇终于离开,却紧接着复又向下,灼热的呼吸撒在初雪晴的脖颈,让初雪晴微微发颤,理智都在这一刻丧失,只有眼前人的温度,真实地抚慰着彼此。

    裴霁曦的手轻轻扯开了她的衣带,顺着衣襟向内。

    初雪晴脑中一直紧绷的弦倏然断裂,她瞪大了眼睛,忽然明白了今夜眼前的人想做什么。

    而做这事,又意味着什么,她也恍然明白了。

    也许情动是真的,但两人的所需又是不同的,一个是到了年龄该收通房的世家子弟,一个是想要挣扎出泥淖的卑微丫鬟。可世人眼中的捷径,却不是初雪晴想要走的路。

    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以为裴霁曦要带她冲破枷锁,可未料,有新的枷锁在等她。

    她猛然挣扎开来,推开了正在作乱的裴霁曦。

    她收紧衣襟,慌乱地系好衣带,退开几步,跪在了地上。

    周身的温度迅速下降,她瑟瑟发抖,额头挨着冰凉的地面,眼眶不自觉就蓄满了泪水,滴落在地上,氤氲开来两点水渍。

    裴霁曦在床上僵着,犹如冷水泼身般狼狈,他没料到两人情到浓时她却遽然推开了他。

    空气中松香味依旧,烛影晃动,扰乱一室寂静。

    等到身体平复了先前的躁动,他才缓缓低头看向地上的人,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口。

    初雪晴平复了呼吸,颤声道:“奴婢,奴婢……”

    这声“奴婢”,让裴霁曦如坠冰窟,他哑声问:“你不愿?”

    初雪晴眨了眨眼,将蓄满眼眶的泪水洒到地上,才深呼吸一口,道:“奴婢卑贱,配不上世子的抬爱。”

    奴婢,奴婢……裴霁曦心中倏尔泄了劲般无力,他何时把她当作奴婢?明明在军营时,两人是那般契合,如同并肩奋战的战友,又是教学相长的师生,还是心意相通的爱侣……

    总不单单是主仆,为何才半年多,就生疏至此呢?

    裴霁曦理了理凌乱的衣襟,默默走下床,扶起了初雪晴。

    初雪晴发丝凌乱,眼眶还红着,唇也微微肿起,她始终低着眼帘,没有抬头看裴霁曦。

    裴霁曦轻叹了口气:“你出去吧。”

    初雪晴应了声“是”,折身往外走。

    “等等。”

    初雪晴顿住脚步,心也揪了起来,若他强要,她也没有挣脱命运的资本。

    裴霁曦犹豫道:“你……流血了。”

    初雪晴忙用手去捂身后,她看向床铺,上面也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她正在小日子,方才动作太大,竟弄脏了床铺。

    她又忙去收拾床铺,裴霁曦轻声制止道:“你回去休息吧,这里不用管了。”

    初雪晴这才停下了手,“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裴霁曦看着地上氤氲的两点水雾,脑中混乱一片。

    他走到床边,打开窗子,冷风嗖嗖地灌进来,直到身体彻底冷下来,他脑中才清明了一些。裴霁曦一直以为初雪晴是愿意的,若早知她不愿,裴霁曦又怎会将他二人陷入此番境地?

    可明明她是有回应的,不管是在军营那次,还是今晚开始时,裴霁曦能感受到她也是有着炙热滚烫的情感,难道是因为小日子?可若仅仅因为小日子,她又为何哭呢?

    抑或是,她是碍于主仆身份,没有拒绝,可真到了那一步,又开始害怕?

    裴霁曦不敢深想,因为想到到深处,就是害怕的那种……自作多情。

    *

    初雪晴躺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裴霁曦承诺过给她想要的,可如今看来,两人对她想要的,看法并不一致。

    天光大亮,她才缓缓起身。身为裴霁曦的贴身丫鬟,她不需要干什么粗重的活,只需要收拾裴霁曦的屋子。可如今这情境,她却拖着不想去见裴霁曦。

    她的眼和唇已经不肿了,可脖子上还有一些痕迹,她找了件高领的棉衫遮住。

    未等她想好要怎么面对裴霁曦,赵嬷嬷就端着一碗汤来到她的屋子,一进来就上下打量她,她只能不自在地又拉了拉领子。

    赵嬷嬷将汤药放在一旁的桌上,笑道:“今早我去给世子收拾屋子,那褥子上有落红,我都知道了,你还遮掩什么,这是好事。”赵嬷嬷拉过她的手轻拍了几下,“以后好好伺候世子,将来有的福享。”

    初雪晴脸色僵住,不自然地抽出了手。

    她想要解释,又觉得没甚可解释的,裴霁曦的确存了那份心思,而她,也的确会错了意。就算解释了,也没人会相信她的清白。

    赵嬷嬷端起放在桌上的汤,道:“来,补身子的,趁热喝掉。”

    那汤色发乌,上面漂着一些浮沫,满满一大碗,初雪晴隐隐知道这是什么,世家子弟,是不能在正妻入门之前有庶子的。

    “嬷嬷,我没有……”

    赵嬷嬷拍了拍她的肩,打断了她的话:“还是要喝的,别坏了规矩。”

    初雪晴咬了咬牙,还是没有拒绝,端起来全喝了。

    太苦了,那苦涩绕着口腔,粘在喉咙上,怎么都下不去。

    赵嬷嬷满意地收回空碗,“你今儿就好好歇着,世子那不需要你伺候,侯爷今日要入京,他还得去侯爷那。”

    赵嬷嬷见她一直不语,只当是经历了初次的小丫头,不知所措,也没再说什么,端着碗走了。

    初雪晴本已看见曙光的前途倏尔晦暗了下来,有些可笑的是,她竟然还妄想过拼命去挣一个前途,以配得上裴霁曦的身份,不枉裴霁曦对她的情谊。

    可所谓情谊,原来根本不是在一个平等的身份前提下,只是这个世道下,大多世家子弟轻许的那一点怜爱而已。

    如果是一个世家小姐,想必裴霁曦也不会如此行事,未定下终身,未经三媒六聘,莽撞地要她。

    还是在她及笄的日子里。

    她对及笄没有认识,只记得上次侯府庶女裴雨檀及笄之时,哪怕为了不张扬简单办了一场,也是倾尽侯府的人力。

    可原来她的及笄,只意味着可以行周公之礼,收成通房罢了。

    初雪晴虽无那么强的贞操观念,可她也明白,在这个世道之下,裴霁曦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份轻飘飘的怜爱能稍微久一些,她也许还能混个小妾的身份,可若新妇进门,不允婚前的荒唐,那她便是发卖出府的的命运。

    初雪晴收起裴霁曦送的那根雪花簪,用帕子包好。

    她候在裴霁曦屋外,裴霁曦不在,她也没有再擅自进屋,只是在冷风穿堂而过的廊下静静立着。

    不知是不是早上那晚药,从未作乱的小日子,竟开始惹得腹痛。她忍着腹中疼痛,立在冷风里,感受身体散发出的寒意,以及口中尚存的苦涩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裴霁曦应是送走了定远侯,走进院子里,身后跟着轻风。

    裴霁曦远远看见她,愣怔片刻没有上前。

    反倒是身旁的轻风老远就开始打招呼:“冬雪。”可叫完又想起如今冬雪身份不一样了,忙看看身旁的世子,见他面无表情,才放心下来。

    裴霁曦缓过神,慢慢走上前,轻风跟着上来,看见冬雪头上仍旧是简单的木簪,纳闷道:“你怎么没带上世子送你的簪子呢?那可是世子亲自……”

    裴霁曦打断了轻风的多言:“你下去吧。”

    轻风这才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怪异,忙应了声,逃离这个气氛诡异的地方。

    裴霁曦问初雪晴:“怎么不进屋,外面这么冷。”

    他推开房门,初雪晴跟在身后,他回身看见初雪晴眼眸微垂,面色与唇色都略显苍白,他欲拉起她的手试试温度,刚抬起手又停在半空,不自然的握了握拳,他落座后,让初雪晴也坐下。

    可初雪晴却一直立在一旁,声音平静问道:“世子,之前您说过战时不便进明履营,现在停战了,奴婢何时可以去明履营呢?”

    裴霁曦愣怔片刻,答道:“我本想把你带在身边,就不去明履营了。”

    初雪晴却道:“奴婢在世子身边,对您的名誉有损,还是明履营合适些。”

    裴霁曦沉默片刻,她的话中都是推拒和远离,本以为两人是心意相通,如今看真的是自己一厢情愿,可也许他还应再明确一些。

    他试探问道:“你不想跟着我?”

    第38章 请世子尊重奴婢自己的意愿

    初雪晴垂下头, 很想反问裴霁曦,就想让我这么跟着你?一个通房?

    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道:“世子说过, 明履营全是女子, 练兵也是根据女子的体质来,更适合奴婢。”

    裴霁曦站起身,更加靠近初雪晴,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吧。”

    初雪晴后退一步,语气却坚定依然:“奴婢不愿。”

    不愿做你身边的金丝雀, 不愿把命运系于他人手中,不愿所有价值耗尽在一方宅院的勾心斗角。

    初雪晴拿出用帕子包着的雪花簪, 双手递给裴霁曦:“世子,奴婢想要去明履营参军, 世子答应过奴婢的。至于这簪子,奴婢素惯了, 用不到。”

    裴霁曦盯着初雪晴手中的雪花簪, 想起那些在繁忙军务中抽出的罅隙,他不断地磨着那根簪子, 就是为了让它更贴切“冬雪”二字,簪子在他的打磨下愈发圆润剔透,他时常将簪子揣在胸口, 贴在心跳的位置, 似乎簪子离他越近, 他就离眼前这个人越近。

    可此时, 这簪子竟还要回到自己的手中。

    裴霁曦不是一个会强人所难的人, 可此时他竟十分不想要接下这簪子,仿佛只要这簪子还回来, 一切就止步于此,他故作平静道:“这簪子你留着吧,只是你的及笄之礼,没有别的意思。 ”

    初雪晴见他不接,便将簪子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之上:“奴婢身份卑贱,从未过过生辰,也不在意什么及笄不及笄的,还是不要糟蹋了好物。”

    “谁说过你卑贱?”裴霁曦心中忽而升起莫名怒火,语气在克制中还是难掩加重了些,“我会让卑贱之人随军?会教卑贱之人读书习字?会对卑贱之人交心?”

    初雪晴却觉得有些讽刺,那通房在他眼中是什么人?妾室在他眼中又是什么人?如果不把她当作卑贱之人,会这么理所应当地认为收她做通房,是对她的恩宠吗?

    她努力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既然世子不觉得奴婢卑贱,那也请世子尊重奴婢自己的意愿。”

    裴霁曦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盯着眼前假笑着的女子,却怎么也合不上脑中那个日思夜想的面孔,二人经历过的片段如风吹尘散般飘远,半晌,他才泄了力般轻声道:“你准备准备,明日送你去明履营。”

    “那奴婢便回去准备了。”言罢,初雪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裴霁曦无力地靠在椅子上,伸手轻轻拿起桌上的雪花簪,雪花簪外包着一方素净的白帕,连个刺绣都没有,一点念想都不留给他,真的是避嫌。

    他将簪子重新揣入怀中,可此刻却觉得这簪子真如雪花般冰冷,冷到了骨子里,用什么都暖不过来。

    *

    初雪晴进明履营,在赵嬷嬷眼中,是不舍世子,要去军营陪着;在丫鬟腊梅眼中,是自找苦吃,留在府中没甚粗活吃吃喝喝不好么;在一心想当通房的霜华眼中,是狐媚子手段,勾得世子一刻也离不开……

    只有初雪晴自己知道,她是要走一条自己的路,既然知道裴霁曦存了什么心思,那他们两人之间便绝无可能了,她只能通过自己去奋力一搏,兴许还能活出点价值。

    至于感情,如果不是一段平等关系下的相知相伴,那还不如孑然一身,起码落得自在。

    裴霁曦遵照约定,翌日即带她前往望北关。到了望北关,便让墨语带着她去找明履营的方淼将军。

    方淼是方若渊的姑母,也是严奇胜的妻子。方家是前朝武将世家,朝代更迭之时,选对了路,跟着老定远侯,也在定远军中立了足。

    据说严奇胜是小兵出身,凭借一身胆识,娶到了方淼,两人无子无女,方淼连年征战,身体有损,不易有孕。严奇胜虽表面上不似什么钟情之人,嘴上荤素也没个把门,可从未动过找小妾的心思。

    墨语将人带到便离开了,留下初雪晴一人,面对方淼的审视。

    方淼年过而立,可整个人神采奕奕,盔甲下身躯挺直,英气凛凛。

    初雪晴立在营帐之中,背脊挺直着,可头却微垂着,不失风骨却也恭敬有加。

    方淼审视的看了她半晌,上前来捏了捏她的肩膀,初雪晴吃痛皱眉,忍着没有出声。方淼又踢了踢她的腿,她没站稳,趔趄了一下。

    方淼摇摇头道:“你的身体底子不行啊。”

    初雪晴抬头直视方淼,“身体可以练,可胆识是天生的,我之前在石喙岭随军侍奉世子,也有幸献过计谋。如能进入明履营,那是我身为女子最大的荣耀。”

    方淼轻笑两声:“最大的荣耀?你是裴霁曦的丫鬟?什么丫鬟?”

    初雪晴平静道:“普通丫鬟而已。 ”

    方淼回到书案之后就座,指了指身后角落的位置,“你先在那立会儿。”随即埋头写开公文。

    初雪晴明白,自己被举荐的方式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方淼恐怕是在给自己下马威,想要杜绝这样的“关系户”。

    但是她也不怕这样的考验,只静默地走到她身后直挺挺地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而响起浑厚响亮的嗓音:“夫人,夫人我回来啦!”

    方淼听见声音,忙站起身,刚走到帐帘处,就见严奇胜撩开帐帘大喇喇进来,迎面抱起方淼转了个圈,方淼忙推他,却听严奇胜压低了嗓音道:“素了那么久,让我抱抱。”

    营帐就这么点大,严奇胜虽然压低了嗓音,帐外听不到,可那句话初雪晴是听得一清二楚,她忙垂头降低存在感。

    方淼急道:“帐里有人!”

    严奇胜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冬雪,放下方淼,“嘿嘿”笑了两声,只道:“是冬雪丫头啊!没事没事,自己人。”

    方淼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回来了?”

    “北狄都撤军了,石喙岭那个地方交给卢桀妥妥的了,我还不得赶紧回来。”严奇胜一拍脑门,又道,“之前裴小将军让我举荐冬雪给你,怪不得今日他让我赶紧回来!夫人,这丫头不简单,之前用计离间了北狄内部,可聪明着呢。”

    严奇胜没忘记裴霁曦的嘱托,又说了几句初雪晴的好话。

    方淼本想给冬雪个下马威,没想到自家夫君一直在这拆台,不悦推了他一把,“你先回去,我这还有事。”

    严奇胜看看角落里立着的初雪晴,又看看眼前的夫人,知道夫人这是在新兵面前树立威信,可还是舍不得这么快走,他嘱咐道:“那你晚上找我去啊!一定啊!”

    方淼低声喝道:“你说什么呢!这是军营。”

    严奇胜摸摸脑袋,“我没说啥啊,我就是,就是和你说说石喙岭之前的战事。”说完又偷偷捏了把方淼的手,趁她生气前灰溜溜走了。

    方淼被拆了台,不仅下马威没立好,这点将军的颜面也被严奇胜丢的差不多了。要不是严奇胜跑得快,她多少也得打他几下出气。

    她清了清嗓音,问一直默默不语的初雪晴:“你为何来明履营?”

    初雪晴闻言,坚定道:“我想有一番功绩。”

    “要功绩做什么?”方淼追问。

    “不做什么,只是做自己,让自己懂的、会的,能发挥价值,而不是蹉跎在一方宅院。 ”

    方淼轻笑两声:“我以为,你是想挣得功绩,好配得上裴霁曦。”

    初雪晴默默摇头,“与人作妾,幸者得育子女,徒留姓氏,悲者与奴仆无异,甚至连姓都没有,只留主子赐名。”

    “那你找个平头百姓,做个正妻不就得了?裴霁曦如此看重你,想必为你脱了奴籍也不难。 ”

    初雪晴继续道:“为人正妻,相夫教子,囿于后宅,冠以夫姓……我只想做一个有名字的人。”

    方淼难得点了点头,面露欣赏,可过了半晌,她才道:“你可知,明履营有多少人。”

    “听闻,是三千人。”

    方淼又问:“那你可知,明履营开始有人少人?”

    不等初雪晴回答,方淼便沉重道:“万人有余,大多是开国时,被前朝苛政压迫,失了亲人的寡妇孤女,后又有经历饥荒,无处可去的难民。可之后嫁人的嫁人,牺牲的牺牲,零零散散也招些无路可走的女子,如今就只剩下三千人,你还要来?”

    初雪晴目光坚定看向方淼:“方将军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虽是寡妇孤女居多,但明履营从来没丢过定远军的颜面,我也听闻,定远军最好的弩手队,就在明履营,即使人少,也是定远军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方淼似乎快被这个小女孩打动了,可她也知道入明履营对一个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近年来陆陆续续离开明履营的女子,她见的不少了。谁都希望建功立业,可这个世道对女子的衡量,从不是军功,而是世道赋予她的身份,女儿、妻子、母亲……

    “你挺能说的。”方淼道,“但是还得看你做的怎么样,明天开始,跟着大伙一块训练。”

    初雪晴这才松了口气,道:“定不会让将军失望。”

    第39章 你不会就想讨冬雪暖被窝吧

    初雪晴这次在明履营, 就没有之前跟着裴霁曦时的优待,只能跟着大家伙睡通铺。好在明履营的士兵都是些身世坎坷的女子,没有因她是侯府的人就优待, 也没有因她丫鬟身份就薄待, 如寻常接纳新兵的老兵,向她介绍了些军营的规矩。

    日常带他们训练的参将据说是舞阳将军原来的丫鬟,戚荷, 日常都冷着脸,不苟言笑, 训练时也狠,初雪晴本以为明履营的训练会比男兵简单一些, 可没想到强度并不比男兵那边差,只是更加注重灵活性的培养。

    她第一日训练, 戚荷就让她跟着老兵负重跑十圈,虽说以前跟着裴霁曦训练时也经常跑步, 可没有一次性跑这么远, 待到她硬挺着跑完了,只感觉腿都麻木了, 嗓子火辣辣的疼。

    别的老兵跑完,照常集合,可她不仅跑在最后, 停下来的时候, 也原地喘着粗气, 缓不过来。

    戚荷立在她的身旁, 只道:“集合, 跟不上的出去。”

    初雪晴忍着身上的不适,迅速跟上队伍。

    同是女子, 她又如此年轻,可她的体力竟和老兵差这么多,不禁让她对之前的大话有些汗颜。

    她完全凭着意志跟着大家训练的节奏,可身体底子在这里,一日训练下来,疲惫不堪,最终在下午练习布阵时晕倒了。

    *

    当轻风有意无意地,在裴霁曦耳边提起初雪晴晕倒的消息时,裴霁曦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躁动的心情,直奔明履营找方淼。

    可到了才知,方淼去找了舞阳将军,他便又转去裴梦芝的营帐。

    他到时,方淼与裴梦芝正坐在一起谈笑,两人对他的到来也并未感到意外,仿佛知道他会到来似的。

    他行过礼,拿出一卷册子,递给裴梦芝,“姑母,这是之前新兵训练时,新拟的章程,侄儿觉得,日后可以照此训练新兵。”

    裴梦芝接过册子,嘴角含笑瞥了他一眼道:“之前倒是听严将军提过,这个章程是谁拟的呢。”

    听裴梦芝这么问,裴霁曦心下稍定,道出了准备好的回答:“是我之前的丫鬟冬雪拟的,如今她已加入明履营。”

    裴梦芝转头问方淼:“方将军可见了此人?如何?”

    方淼毫不掩饰地笑了两声,道:“裴小将军培养出来的人才,脑子自然差不了,就是体质差了些,今日训练,都晕倒了。”

    裴梦芝“咦”了一声,问裴霁曦:“曦儿可是因为听闻冬雪晕倒的消息才来的? ”

    裴霁曦不动声色否认道:“并非如此,只是顺嘴提到她而已。新兵入营,难免跟不上节奏,待她适应一段时间,想必便能展露锋芒了。”

    方淼起身,抬头揶揄看向裴霁曦:“不是心疼了吧!”

    裴霁曦眉头微蹙,“方将军说笑了。”

    方淼话中有话道:“我说也是么,那丫头心气高的很,不愿做妾,我说让她找个平头百姓嫁做正妻,她又道不愿困在后宅,裴小将军既然把她送到军营,想必是没有别的心思的。”

    方淼边说,边观察着裴霁曦的神情,她要知道,自己的新兵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单纯来当一个兵,还是拿明履营当跳板,去到更高的枝头。

    裴霁曦愣怔看向方淼,困顿在心头几日的思绪忽而有了出路,回过神来,只道营中还有别的事,便告辞了。

    方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便知他与那丫鬟的关系没有那般简单。

    裴梦芝见裴霁曦走了,才对方淼道:“你呀,就没安什么好心思吧,怎么刚入营的小丫* 头,就给放到老兵里头一起训练了,曦儿不心疼才怪。”

    方淼嗤笑一声,“并非我不通人情,只是那丫头不是当兵的料,体质太差,端看她有没有这个毅力了,我是想让她知道当兵有多苦,没这个毅力,趁早离开。”

    裴梦芝展开手里的册子,略过几眼,“这丫头要是体质实在差,在军营里做些文书的工作也尚可,她才智过人,日后,往军师的方向培养培养。”

    方淼不置可否:“军师也得有自保能力吧!就她那体格,连自己也护不住,早晚也是拖累。”

    裴梦芝摇摇头,“她不想着嫁人,这心气,倒是挺符合明履营的,明履营里,不是你这样把夫婿管得死死的母老虎,就是立志不嫁的巾帼女儿。”

    方淼瞪她一眼:“谁是母老虎?说的跟你不是似的。”

    裴梦芝笑道:“我才不是,我对我夫婿温柔得很,只是对你们严厉罢了。”

    方淼“呦呦”调笑了两声,又道:“话说回来,这次军资,多亏姐夫暗中协调,怪不得老将军要将你嫁一个商人,关键时候,还真靠得住。”

    “胡说什么,我们是两情相悦,才不是父母之言。”裴梦芝反驳道,“他那是为了帮我,才放弃科举,立志从商的。”

    方淼忙道:“是是是,我说错话了,舞阳将军莫怪!话说回来,战事都歇了,也该回家看看了,你又不像我,你还有个女儿呢。”

    如今定远侯京城述职,裴梦芝需要镇守在营中,她叹口气:“再不回去,估计我女儿都不认识娘了。等等斥候的消息,若北狄大军完全撤回境内,就让大伙轮流省亲。”

    *

    冬夜的冷风凉得彻骨,卷起地上未来及清扫的雪粒子,扑在脸上冷意沁人。

    裴霁曦在营地徘徊许久,却始终不敢靠近明履营。

    是他莽撞了,他知道初雪晴有多么特别,和他见过的所有丫鬟,甚至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她不似普通丫鬟一样囫囵度日,她拼命学习,捧起书来就舍不得放下。也不似明履营的女兵一样粗犷,她待人温润,却有难以察觉的疏离。

    闻得方淼的一席话,裴霁曦才茅塞顿开。他怎会以为初雪晴是会愿意做通房的普通丫鬟呢?怎会以为他想给的就是初雪晴想要的呢?

    直到绕着营地走了五圈,始终绕开明履营,心中仍是纷乱不堪,最终去找了方若渊。

    他到的时候,严奇胜也在帐中。

    打过招呼,三人围着炭盆取暖,严奇胜对裴霁曦道:“我这等了一晚上了,我媳妇还在舞阳将军那,你去,找你姑母说说话,把我媳妇放回来。”

    方若渊一边拨着炭火一边揶揄:“姑父这好不容易盼到能回望北关,结果还是寒衾孤枕哪。”

    严奇胜对着炭火搓着手,不屑道:“就算等再长时间,我总是能等到媳妇的,你们两个小破孩,没有媳妇,是不晓得这滋味喽。”

    方若渊笑道:“我们俩还年少,不用急。”

    裴霁曦在迷茫中抬眼看向严奇胜,严奇胜从籍籍无名的小兵,一刀一枪杀出条血路,又娶了意中人,人前也从来不避讳对妻子的爱慕,他不禁想讨教一二,问严奇胜道:“不如讲讲,你是如何求娶方将军的?”

    “咋了,想偷师啊?”严奇胜嘿嘿笑道,“你脸皮薄,学不来。让我猜猜是哪家小姐,让咱们裴小将军动了春心呢?”

    裴霁曦赧然低头,辩驳道:“胡言乱语。”

    方若渊了然一笑,“姑父,别总猜小姐,说不定是个丫鬟呢。”

    严奇胜拍拍脑门,大声道:“原来是冬雪啊!”

    裴霁曦忙道:“你们小声点!”

    “哎哎,就你这脸皮这么薄,怎么能讨到媳妇呢!想当初我喜欢阿淼,全军营的人都知道,有啥可藏着掖着的。”

    方若渊也是世家出身,自然知道裴霁曦的难处,他摇摇头道:“姑父,不一样,你那是讨媳妇。”

    “有啥不一样!”严奇胜忽而惊诧地看向裴霁曦,“你不会是就想讨冬雪暖被窝,不给人名分吧?怪不得藏着掖着呢!”

    方若渊替裴霁曦解释道:“姑父,冬雪是个丫鬟,霁曦是世子,将来要袭爵的。”

    “丫鬟咋了,我瞅那丫头聪明得很,配你个世子,绰绰有余。”严奇胜想到了自己的出身,忿忿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啊,别瞧不起人,说不定将来扒着别人,别人都不屑呢。”

    “我不是……”裴霁曦想反驳,又止住了,不是什么呢,这点龌龊心思,已经被揭开了。只有严奇胜这种出身草根的人,才不会被门第之见左右,才能从冬雪丫鬟的身份下,看到璞玉的珍贵。

    而自己呢,以为懂得赏玉,其实只是拿来把玩罢了,真正不配的人,是他。

    “你不是!对,就是你的不是,两情相悦,那就好好对人家,要人家暖被窝,回头再娶个大小姐,坐享齐人之福。”严奇胜嗤道,“我虽然话糙,嘴上没把门的,但我可从来没找过别的女人,就这点,你就学不来!”

    方若渊看严奇胜骂起来便收不住,忙调和道:“姑父,你出身草根,自然不了解我们的难处。”

    “呸!”严奇胜啐道,“难处?什么难处?想要向我请教如何讨媳妇,先把自己的身份摆正吧!”

    严奇胜气呼呼要走,却听见裴霁曦说了一句:“的确,是我的不是。”

    裴霁曦抬眼看向严奇胜:“严将军言之有理,是我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炭火噼啪作响,裴霁曦心上的浮躁却一扫而空,渐渐沉静下来。

    第40章 你不愿做的事,我不会勉强你。

    裴霁曦回到自己营帐后, 轻风正在帐内等他,见他回来,忙道:“世子, 我去打听了一下, 冬雪已经醒了,大夫说就是劳累过度,休息休息就好了。”

    裴霁曦垂下眸子, 坐在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册翻看,装作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轻风见他反应平淡, 正思忖是怎么回事,裴霁曦的眼眸从书册中抬起, 问道:“就这些?”

    轻风没忍住笑了出来,这才是正常的反应, 世子怎么可能听到冬雪的消息没反应呢,当然是装的, 轻风忍着收敛了笑声, “听说冬雪跟明履营的人关系不错,也是, 冬雪那么聪明,对谁都笑意盈盈的,明履营的人不会欺负新兵的!”

    裴霁曦随意翻着书页, 可目光却好似穿过书上的文字, 看不进什么东西, 只能听得到轻风话语间冬雪的名字。

    轻风继续道:“但是冬雪武艺差些, 虽说跟着您练了那么长时间, 也顶多是强身健体,和老兵是没法比的。好在她还小嘛, 估摸着再练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往常裴霁曦总觉得轻风聒噪,可现在觉得轻风的话应该再多些,每次停顿,他都等着下文,又怕没有下文,他干脆放下书册,抬眼看向轻风:“还有呢?”

    轻风“嘿嘿”一乐,“世子,我又进不去明履营,只是在外打探打探,要是您还想知道别的消息,您自个去看看冬雪多好。”

    裴霁曦垂眸不语,他不是不想,是不敢。

    自以为是地要将她收进房中,但这不是初雪晴想要的,这只是他自己的私心罢了。

    他明明是不屑于要通房的,世人都说父亲深情,母亲走后不再续娶,可他知道,李氏一直横亘在父母之间,母亲的郁郁寡欢,多少也跟李氏有些关系。父亲哪里为了母亲是不再续娶,明明有李氏就够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对初雪晴动了心思,用世家子弟都有通房这个恶劣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他知道她有多好,可他竟把这种好糟践了。

    他又有什么资格去看望她呢?

    如果进明履营是她想要的,莫不如就成全她吧。

    就这样,裴霁曦没有再去打扰初雪晴,只是默默关注着她在明履营的动静。

    从初冬的微冷到深冬的酷寒,对望北关的定远军来说都已习惯,即使战事暂歇,也从未停下他们训练的脚步。初雪晴努力跟上训练的节奏,偶尔还会发些小病,但好在大体能跟上,但也仅限于“跟上”而已。

    和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相比,她仅仅是凭着一腔毅力在撑着。

    武艺也讲求天赋,她的箭永远射不准靶心,她的长枪也近不了对手的身,甚至她的盾总是慢于对手出招的速度,弄得身上常常青一片紫一片。

    方淼最开始对她还有些期待,可渐渐也不再管她,可能若不是裴霁曦的关系,她早就作为次等兵被淘汰了。

    在春节前夕,北狄按照约定,大军全部撤回境内,且奉上了岁贡,定远侯还在京城,舞阳将军下令让一半的士兵回家省亲,在士兵休假前,定远军组织了一场军内的比武。

    深冬的风雪凛冽,今日的雪虽不大,但伴着冷风刮在脸上,皮肤如要割裂一般。可对常年在北境作战的定远军而言,这种天气打仗也是常事,所以并未因风雪取消比武。

    校场上,昨夜刚被打扫过的演武场,又覆上了薄薄一层冰雪,踩上去是沙沙的声音。可渐渐踩的人多了,地便开始有些滑,更加考验比武的人。

    各个营都派出了最厉害的兵,明履营也不例外。

    作为明履营里资历最浅、武艺最差的初雪晴,只能在人群之中,看着台上的人各展神通。

    明履营的参将戚荷,不仅弓箭射的准,耍枪也耍得狠,接连好些个男兵都败在她手下。

    同样是丫鬟出身,戚荷怎就有这般武艺。

    初雪晴愣愣地看着台上,戚荷身上光芒太盛,那是她向往的女子的模样。只有在明履营,才能让她对这世道燃起一丝丝希望。可想到自己拙劣的武艺,又觉得自己离那模样太远。

    仿佛之前跟在裴霁曦身边出谋划策的小丫头,已经离她太远了。训练了两个月,连身边的战友都看出来,她没这个天赋。

    台上激战之时,轻风挤过人群,凑到了初雪晴身边,“冬雪,世子找你呢!你跟我走。”

    初雪晴愣怔片刻,反应过来后,未多做言语,还是跟轻风离开了。

    轻风边走边念叨着:“你们明履营训练也排得太满了,我都找不到机会去找你。世子就在营外,咱们赶紧过去,一会他要去别处了就不好找了。”

    “世子找我何事?”初雪晴不解问道,既然世子找她,为何轻风又怕他去别处?

    “啊,我也不知道啊……”轻风语塞。

    初雪晴恍然明白,这是轻风自己拉她过来的。可她没有戳破,只是默默跟着轻风。

    毕竟,她也两月未见那人了。

    到了营外,轻风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裴霁曦,“你看,世子就在那,还好他没换地,你赶紧过去。”

    初雪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轻风见她走到裴霁曦身边,这才放心地转头跑了。

    风雪刮来裴霁曦身上松木的气味,看来她不在时,轻风也是接着用原来的松木香为他熏衣。

    初雪晴对着裴霁曦行礼:“世子,轻风说您找我。”

    裴霁曦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初雪晴,两月不见,她面颊都消瘦了,不知是不是训练太过疲累,连眼神都失了以往的光泽。

    裴霁曦半晌才反应过来,定是轻风自做主张来帮他的,他只得寻了个借口:“之前给你写信,提到过卧佛,还是想带你来看看。”

    初雪晴顺着裴霁曦的目光看去,远处覆盖着冰雪的连绵山脉,有一处形似躺着的人脸,可惜今日有风雪,看不到他信中所说的“霞光满铺”。

    裴霁曦继续道:“望北关是北境最重要的关口,而卧佛,不仅是北狄人眼中的阴山山神,更是我军不能被逾越的关口。定远军一直守在这里,就是要让卧佛见证,此处,绝不会放进北狄一兵一卒。”

    初雪晴摇摇头,有什么不可逾越的呢,人为划分的边境线,两国之间不断的征战,沙场上的尸横遍野,是卧佛想见到的吗?

    她轻声道:“卧佛之所以躺在边境线上,是因为两边都是天下子民,它要涤净杀戮,唤得太平。定远军守在这里,不是要阻挡什么人,而是要保护自己的子民而已。如果能两国交好,那无谓的杀戮则可免了。”

    裴霁曦诧异看向她,裴霁曦从未用这个角度去思考过卧佛的意义,只将边境线以外的人,看做是是敌人,是侵略者,是必然要成为定远军刀下亡魂的。

    裴霁曦道:“你这样的想法,不应该是一个军人的想法。”

    初雪晴目光从远处的卧佛收回,默默垂下头,低语:“也许我不适合做个军人。”

    看着她失落的神色,裴霁曦真想把她拥进怀中,抚抚她的头,让她能在自己的怀中找到依靠。可他也知道,初雪晴不需要什么依靠,她一直有自己的路要走,而自己,甚至不能为她指路,只能告诉她,那条路有什么,走不走,都只能是她自己决定。

    “没有什么适不适合,我说过,我会给你你想要的,如果当兵是你想要的,我会帮你。”裴霁曦顿了顿,继续道,“之前,会错了意,是我的不对。你放心,你不愿做的事,我不会勉强你。”

    初雪晴抬眼看向裴霁曦,只一眼,就看到那温润的眸子,带着能软化冰雪的温暖,她忙错开眼,不敢再看,怕自己溺在那温暖之中。

    *

    初雪晴告别裴霁曦,往营地走。

    裴霁曦如今的态度,并未对她强求什么,她应该放心的,可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一丝落寞。

    若是寻常丫鬟,主子能有一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便是天大的喜事。可她不同,她不愿带着底层的卑微去仰望。若能有比肩之人同路而行,自是幸事,若没有,那这条路,她自己走。

    可笑的是,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比肩之人,她以为裴霁曦会和这个世道的人都不同,可他仍只把她当作可以随意收用的丫鬟。

    这个世道,大概也只有明履营这个一条路,可以容下她的惊世骇俗了。

    今日大部分人都在校场那边,留下一些值岗的士兵,和方才校场的热闹不同,周边安静得只听到呼啸而过的风声。

    走着走着,她忽闻一段悠扬的轻哼,随着风声,带着节奏飘来。

    她不禁驻足,感受那曲调里的悲怆。

    初时的悠扬,仿佛思乡的哀愁,似是在告别亲人,带着必死的决心奔赴战场;可曲调渐渐加急,是沙场的战马嘶鸣,刀剑锵锵,漫天风沙掩不住酣战的千军万马;正当心弦绷紧时,曲调又陡然直下,血染沙场的残酷终究是露了出来,尸横遍野,断剑残刀;声音慢慢几不可闻,是失去战友的呜咽,是回不去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