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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赐官 千古第一宗?

    状元游街的事儿结束之后,朝廷一面派着人去西河村给周家报喜,一面预备着准备琼林宴,琼林宴结束后,朝廷任派给各个进士的官职就会出来了。

    所以,有心之人往往会在琼林宴上寻一门靠山。有了人撑腰,不愁自己分不到好的官职。

    曹元通和李显既然要扶持周稚宁,自然要为她提前做好打算。二人综合了一下周稚宁朝堂上的表现,便在一同前往琼林宴的马车上为她分析起来。

    “你在朝堂上表现不俗,圣上也对你有所偏爱,若不出意外的话,琼林宴结束后,你应能得个如翰林院修攥这般的从六品官职,往后再慢慢升上去。”李显拢袖微笑,“虽然翰林院修纂并无实权,但有我与元通为你铺路,只要你不犯其他事,我们便能担保你在一年内升个一两级。”

    “还有,周允能这老物见不得你好,怕是要找你麻烦。但你就是遇上他也别怕,只要你不是一口唾沫忒到那张老脸上,都有我与李显为你撑着。”曹元通哈哈笑道。

    李显瞥了曹元通一眼,曹元通的笑立即呛了喉咙,快速假意咳嗽两声,默默收敛了起来。

    尔后,周稚宁才看见李显平静地说:“另外,太子温和敦厚,四皇子狡诈诡谲。二人在朝堂上争锋相对,各有势力,这二人想必是要拉拢你的,你想好怎么应付了么?”

    周稚宁点头:“小子已有对策。”

    “那好。”

    李显点点头,为她拨开车帘,前方一处北方园林逐渐出现在三人视线,此处便是琼林宴举办地点。他面上露出一个微笑,道:“若是已经预备好了,那便去吧。”

    *

    周稚宁到的时候,琼林宴已经开了有一会儿了。宴席旁边坐满了新科进士,大都举着举杯与身边人谈笑。新科进士的对面就是恩师席,坐着的多是考官,还有礼部和鸿胪寺的一些官员。

    先前周稚宁那一语惊人,算是把考官们差不多得罪透了,可皇帝偏偏不处置,明晃晃的偏袒。所以这回见她来,这些考官纵使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主动找事儿。只是造成的结果就是,明明是琼林宴,一个新科状元却被当空气一般忽视。

    倒是与曹元通交好的几个北人考官,早知道曹元通与李显预备做什么,于是都笑眯眯地端着酒杯来和周稚宁搭话。另又有一些真性情的进士,不顾其他,只仰慕周稚宁才华,也端着酒杯凑了过来谈笑。所以周稚宁身边不算十分热闹,却也不是十分寂寞。

    而且说来也正好,周稚宁今日穿着一身宝蓝系玉带常服,披红帛,攒帽花,眉修目清,漂亮得像座玉雕的美人,清冷俊秀,格外引人注目。哪怕是不喜周稚宁的,都忍不住被她的颜色晃一晃眼,承认此子就是当不了状元,也必然是个探花。

    毕竟古往今来,探花给的都是考生之中姿容最为出挑者。

    但也有对周稚宁不屑的人,席中周允能就是一个。

    周允能一想到自己若提前知晓了杏榜,必能使手段叫周稚宁不了殿试,可偏偏周明承领了这份差事后,身体略微不适,只吩咐了一个小厮替他去做,这才在抄录的时候出了纰漏。将会元“周稚宁”的名字抄成了“周秩佞”,这才叫他如今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哪怕是已经处置了那个小厮,周允能心里的火气也久久压不下去。

    “太子驾到!”

    门口这时忽然传来一声高呼,竟然是太子殿下莅临。

    众人纷纷放下酒杯,俯身跪地迎接,太子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来。乌发柔顺黑亮,眉眼温和俊美,指尖白皙无茧。其身姿仪态,一看便是身居高位惯了的。

    太子落座上座后,摆手叫众人起身,温和道:“今日是琼林宴,诸位新科进士才是主角,切莫让本宫扫了大家之兴。起来吧。”

    周稚宁与众人一同谢过太子,才重新直起腰来落座。

    再看太子那边,已经有进士贴上去了。人群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好几层,直堵得水泄不通。

    周稚宁便以为应该没自己什么事儿,就给自己倒了杯果酒,慢慢地饮。谁知下一刻,太子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问:“谁是周稚宁?”

    这一声险些叫喧闹的人声盖过,好险周稚宁眼明耳锐,听见之后赶紧起身叩拜:“臣周稚宁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人群分开,让出一条道。

    太子就坐在上位,正看着周稚宁温和而笑:“起身吧。”然后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虚扶了一下,“你在殿试上的话我很喜欢,下了殿后,我还看过你两篇文章,写的也是不错。若有时间,你大可以来东宫与我论述一番。”

    太子不称本宫却称我,而且态度又这样亲昵随和,拉拢之意立现。

    但是周稚宁既然已经是天子门生,就不能再在太子与四皇子两党势力之中摇摆。毕竟皇帝让她插手南北之事,是为了制衡。可太子与四皇子是关系皇位,周稚宁再插手,就是野心甚大,不得不除。

    所以周稚宁也不敢和太子太亲近,绝口不回答去不去东宫的问题,只谨慎谢礼:“太子殿下谬赞,臣惶恐。”

    太子笑容不由减淡了些,可又指着桌上一碟糕点道:“空腹喝酒难免伤身,我瞧桌上这份儿牡丹卷状似不错,周状元不如拿去垫垫?”

    周稚宁接了这碟御赐的糕点,又是一阵中规中矩的道谢。

    就是太子的脾气再好,此刻笑容也不由直接转为了冷淡,眉心微蹙。

    旁边周允能冷笑一声,开口道:“太子殿下尊贵,却想着与臣下同乐,周进士怎么如此不领情呢?”

    周稚宁看了眼太子的表情,立即找补:“回四殿下的话,臣并非不领情,只是初次面见两位皇子,一时紧张,才至于舌麻嘴笨,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李显也拢袖笑道:“虽是中了状元,但周进士也不过十五六岁,未及弱冠啊。”

    听了解释,太子脸色好转了一些,道:“原是如此。”

    周允能才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周稚宁逃过去,正要再借此事生发,太子却转头看向周稚宁,温和而笑:“只是周进士不知,其实我与你并非第一次相见。”

    周允能忍不住一哽。

    周稚宁一愣:“太子何意?”

    “华灯初上,谜语楼中。”太子笑容加深,转头唤了声,“金文,进来吧。”

    一道即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人群外走进来,穿一身蓝白圆领襕衫,头戴乌帽。这人先给太子行了礼,然后看向周稚宁,满眼带笑:“周进士,在下姓金名文,许久不见。”

    周稚宁这才认出这人就是谜语楼外设下数学题的那个,原来那日金文设题之时,太子正在楼上么?

    “那日你解了我的题,我便知道你定不是凡夫俗子,没想到如今再见面,你竟然已经是状元了。”金文看向周稚宁的眼睛简直在发光。

    周稚宁拢袖行礼:“金兄谬赞。”

    “周进士你唤我金兄,那现在你我二人算是相识了吧?你能教教我,你那日在谜语楼外的解题之法么?”

    周稚宁无奈笑笑。

    原来这人真是个痴人。

    太子对周稚宁笑道:“金文的兄长乃是我伴读,自小一同长大,因此我视金文,亦如同兄长视幼弟。但我这弟弟又是个数痴,那日谜语楼一见,他久久不能忘怀。也不知周进士今日可否全了他的夙愿?”

    “臣必定倾囊相授。”

    周稚宁行了礼,就和金文一同退了下来。

    因为金文与太子关系匪浅,周稚宁不能敷衍,她就认真寻了处沙地,又捡了根树枝,就蹲在沙地上开始演算起那日的算数题。而且在演算的过程中,周稚宁也告诉了金文什么叫做勾股定理。

    金文满眼痴迷地看着周稚宁画在地上的草图:“周兄,你真乃神人也。”

    “在下怎当得起神人二字?”周稚宁摇摇头,“其实我泱泱中华早在百年前就有人给出了一个与勾股定理相同的定理,口诀是‘勾三股四弦五’。金兄若真痴迷于此道,不如在古籍里头搜寻一番,必有所得。”

    但虽然话是这样说,可古代社会都不重视算科,连算科的书册都极为稀少,哪怕是用心搜寻,也不一定能够搜到,其中不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以及财力。

    金文却不觉得艰难,闻言双眼更亮,猛得站起:“好!我明,哦不,我今日就去搜!”说完他匆匆要走,但走到一半又转过身,“我今后再有算数难题,还能找周兄你请教吗?”

    “这是自然。”周稚宁微笑。

    金文兴奋极了,左右两边倒袖子将一封名帖拿出来塞给周稚宁:“这是我的名帖,周兄,你一定要记得你的承诺啊。”

    然后才急匆匆地走了。

    周稚宁看着手上名帖,忍不住一笑。

    在大家都一心扑进青云路的时候,像金文这种只愿意待在自己热爱领域中深挖的人尤其可贵。也希望这个痴人以后能在数学这个领域中,钻研出一份属于自己的成就吧。

    周稚宁笑着拍拍手上的沙子站起来,预备着往前厅走。

    只是琼林宴所举办的地点颇大,九曲回廊又深,弯弯绕绕的,似乎要一直延伸进无穷无尽的深宅里去。周稚宁在不知绕过第几个拐角的时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好似在这座深宅里迷了路。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转到了哪里,附近居然连一个丫鬟小厮都没有,只有假山流水静静安置在原地,寂静无声到几乎能听见天空路过的一只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周稚宁额上不禁流了些热汗。

    又走过一条走廊,她进的地方好像更深了,也更静。

    忽然,前方似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稚宁以为有了人,就往前走了两步,谁知下一刻却听见有人刻意压低的声音:“不必花时间拉拢周稚宁,她得了父皇青眼,是不会偏向本宫,或是太子的。只可惜,我那太子哥哥看不清,还傻傻的要赏糕给人家吃。唉,你说若将来真给我这傻哥哥继了位,他还不得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臣们欺负死?真……”

    听到“太子哥哥”这个词时,周稚宁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不对,立即转身要做回避,可为时已晚,那边的人已经把一段话说到了尽头,而周稚宁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谁在外头?”

    忽然的一句,犹如一颗大石头砸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潭,激起了一阵极大的水花。

    周稚宁顿时背后发麻,想也没想拔腿就跑,结果身后风声一至,一只大手已经捂上了她的嘴唇,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腕,硬是将人拖进了回廊旁的一间房间。

    房间宽敞阔大,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案后还有一把太师椅,椅把上被人随手挂上了一件披风,旁边立着个负手背对着她的男人。只是屋内光线昏暗,朦胧的日光颤巍巍地从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却连房间角落里堆着的几只箱箧都照不亮,所以那个男人具体也看不清具体是什么样儿。只是周稚宁在被人摔在地面上的时候,闻到了那男人身上带着的幽若檀香。

    然后那男人转过身来,打量了一眼周稚宁狼狈模样,轻笑着点破她的身份:“哦,原来是新科状元郎啊,本宫当是谁呢?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偷听皇子说话。”

    周稚宁额上有汗,但很镇定,垂眸道:“四皇子说笑,微臣只不过是路过,忽然就被四皇子手下抓了进来。微臣只觉得莫名,却从未听见四皇子有说什么话。”

    话说出去,整个房间安静了一两瞬,随后周稚宁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周稚宁的下巴就被人强行抬了起来。

    借着昏暗的光芒,双方都在互相打量。

    当今圣上俊美,生下的孩子也丑不到哪儿去,只是风格各异。太子朱瑞珏人如其名,温柔敦厚,性情柔和,长相也极为儒雅,像是一块暖玉。但面前的这个四皇子眉眼也是俊美,却有一种张扬的邪肆。他唇角微勾,挑起一个看似漫不经意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铺开的冷光。

    “若是未听见本宫说什么……”四皇子眯了下眼睛,手指抬起,蹭去了周稚宁额上的一滴冷汗,“何必汗流浃背?”

    “回四皇子。”周稚宁目光依旧冷静,“微臣奉太子殿下命,教金文算科。只是出来已久,返程时却迷了路,一时情急,才招致热汗满身。”

    “你……”

    四皇子一句话未起,周稚宁又快速道:“与微臣同来的还有曹元通大人与李显大人,若微臣久而不返,二位大人怕是会心急来寻。”

    房间内又安静了下来。

    但好似为了应和周稚宁的话,房门外隐隐传来了几人说话的声音。

    周稚宁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四皇子冷眼瞥了下屋外:“状元郎可还真是言出法随啊,刚说会有人来寻,这会子人就来了。这叫本宫不放你,都说不过去。”然后站起身,微笑稍冷,“只是状元郎,你也只能走得了这一时,咱们将来时候还长呢。”

    周稚宁拢袖叩拜:“殿下千岁,时候自然长。”

    四皇子被噎了一下,眉峰一挑。然而周稚宁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出了房间。

    屋外果真是曹元通和李显来寻她了,跟着他俩一起的还有陈穗和。

    周稚宁整理了一下自己因为摔到,而略显凌乱的衣服,又摸出手巾擦了擦汗,这才迎上这三人。

    “稚宁,你方才去哪儿了?”李显问了句,眼神往周围扫了扫。

    周稚宁自然不能说自己撞见了四皇子说太子坏话,又被抓包,还被一个背摔摔进了房间。

    “宅院太深,小子不慎迷失了方向,多亏了二位大人,还有陈兄来寻小子。”周稚宁道。

    “也不怪你,我当时第一次来琼林宴时,也险些找不到方向,也是李显来寻得我。”曹元通对此并不怀疑,反而笑着打趣李显。

    因为他这一打岔,李显也收回了打量的视线,道:“谁知这些年过去,你也毫不长进,来找稚宁也非得拉着我。”

    周稚宁一笑,乐得将话题转移到二人身上:“这样说来,二位大人交情岂不是从琼林宴就开始了,这样算来,也有十来年了。”

    “岂止啊,我俩是年少好友,一乡出身,一处潜学,一同中举,如今还一朝为官。”曹元通笑道。

    “是。”李显也微笑着点头,“我俩志向相同。”

    “一齐扶北抗南。”曹元通补上一句。

    四人往回程的方向走,李显和曹元通因为聊起过去,干脆也小声闲谈起来。

    周稚宁就落在后面,问陈穗和:“陈兄,你怎么也来了?”

    陈穗和摇摇头,啧啧叹道:“我来是为了再给您老人家作个揖。”

    “你这又是怎的了?”周稚宁哭笑不得。

    “那还不是得问问你,我的好周兄。”陈穗和道:“上回我就说怕有哪个高官跳出来认你作什么堂兄,堂弟,此生知己什么的。你口口声声向我保证说没了,哪知你竟然与赵徽兄是好友!还是至交好友!”

    陈穗和拢袖直哼哼:“我为了求赵徽一副墨宝,跑遍了城内大小书斋,连腿都快跑断了,都没抢到一幅。周兄你与赵徽兄有这个关系,怎么不早说?”

    周稚宁这才想起这些时候事情太多,没来得及给陈穗和解释了,干脆掐头去尾的简单说了一遍。

    陈穗和一脸震惊:“什么?!”继而啪一下拍手,恍然大悟,“你们有这般交情,难怪方才赵兄来宣旨时,一来就问你在何处。我们看不见你,这才来寻。”

    “什么宣旨?”周稚宁疑惑。

    “朝廷派官的旨意下了,赵兄领了宣旨官的差事来了琼林宴宣旨,只差你一个了。”

    周稚宁闻言,便赶紧加快了脚步。

    赵淮徽拿着圣旨正站在大厅内等候,见着周稚宁来,赵淮徽便对她点点头:“人齐了,现在宣旨。”

    于是所有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刚好四皇子也从旁边绕了出来,与太子一同坐在上席,听赵淮徽宣旨。

    “陈穗和,赐七品出身,入翰林院修习。”

    “张峰雪,赐从六品出身,为翰林院修纂。”

    “姜鼎,赐从六品出身,为翰林院修纂。”

    ……

    在古代,殿试结束之后,未能名列一甲的进士都要在翰林院继续学习三年,等到三年以后再进行一场考试,才可以入朝为官。即便是像周稚宁、张峰雪等一甲进士,也不可以直接当官,需要在翰林院当一段时间的修纂,名义上是为官,实际上还是学习。等到朝廷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再把他们派出为官。

    所以周稚宁听见榜眼和探花都赐了翰林院修纂一职,便以为自己也定然会是一个修纂,都已经准备好谢恩了。谁知下一刻,赵淮徽嗓音冷淡的说:“状元周稚宁,赐七品出身,领辽东县知县。”

    第42章 独她一人 居然只有她授了官

    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一群没有实权的进士之中,周稚宁是第一个有正经职务的人,哪怕只有七品,也绝对是明朝开国以来的第一宗!

    “凭什么就周稚宁能得职位?”

    “辽东县可是边防九镇之一,这么重要的地方,历来派去的都是有资历的人,这回圣上居然派了周稚宁!”

    “太子如此重视周稚宁,周稚宁也与赵徽交好,他们必定出了力。”

    “哼,真当周稚宁是什么为国为民的清官呢,说到底也还是靠着关系上位。”

    ……

    一道道目光像箭一样射过来,让周稚宁略微头皮发麻。抬头一看,除却赵淮徽毫无讶异之色外,就连太子也是神色有异,看向周稚宁的眼神微眯,似乎在重新估量周稚宁在皇帝心里的分量。

    罢了罢了,骂就骂吧,反正她也不会少块肉。

    周稚宁整理了一下自己心情,领着一众进士领下了圣旨。

    但赵淮徽给了圣旨之后并未离开,而是又请出来了另一张圣旨,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太子接旨。”

    大家都没想到这次居然还有太子的事。

    太子略一愣神之后,就起身半跪听宣。

    赵淮徽道:“南北户籍调换一事一日不断,朕夙日忧心,现遣太子朱瑞珏为钦差大臣,着手处理户籍一事,三月之内,上达天听,钦此。”

    太子面色还勉强平静:“儿臣领旨谢恩。”

    其他人却快炸了。

    这不就是周稚宁在殿上提出的户籍问题吗?皇帝这么多年没管过户籍的事情,这次居然直接下旨处理了?!难怪在殿上皇帝没有对周稚宁动手,这分明是有重用啊!

    这回,连四皇子也开始眯着眼睛看周稚宁了。

    周稚宁头皮麻了又麻,只能摆出一张冰块脸叫别人看。

    宣完旨后,陈穗和和姜鼎都围过来恭贺周稚宁。太子领了旨自然无暇多逗留,很快就走了,四皇子和周允能紧随其后。曹元通和李显都笑眯眯的,拍着周稚宁的肩膀说话,和颜悦色到简直把周稚宁当亲儿子看待。

    不过周稚宁还是想和赵淮徽聊聊,于是在赵淮徽收了圣旨,预备出门之后,她也紧步跟了上去,想抢在赵淮徽坐马车离开之前拦下他。结果刚跨出门槛,她就看见赵淮徽就站在马车旁等她,像是知道她一定会追出来似的。

    周稚宁不由一笑,唤了他一声:“赵兄。”

    赵淮徽嗯了一声,眼睛很亮。

    周稚宁便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刚站定,她就听到赵淮徽说:“辽东县隶属于边防九镇,朝廷赖此抗击北方游牧民族以及蒙古。”

    而其中,辽东县又是这九个镇里地理位置最重要的。进可以入蒙,退也可以入明。皇帝派周稚宁到这个地方当知县,很明显就是因为听进去了周稚宁的话——

    要使南北不失衡,那就要大力发展北方经济。

    这是皇帝给周稚宁的一个机会,用以将她的万字笔墨,满腹经纶,全部策略,在大明这片辽阔的疆域上一一实现。

    不过有利有弊,因为辽东镇的地理原因,那边受到的骚扰也很严重、频繁。恐怖一点的,还曾发生过知县的小姐被强行掳走的事件。

    所以周稚宁这一去,无疑是在火中取金。

    但赵淮徽道:“我手下有一人,名唤魏熊,乃是程普的结拜义弟,身手不凡,我今日已带他来了,辽东县这一趟,让他与你同往吧。”

    言罢,赵淮徽抬手唤来一人。

    那人身高八尺,豹子头,怒虎眼,脖颈处爆出青筋,上半身肌肉虬髯,下半身行动稳健,整个看起来就像座移动小山,安全感爆棚。

    魏熊对周稚宁抱拳,粗声粗气道:“见过周进士!”

    “壮士不必多礼。”周稚宁连忙扶起魏熊,心中感叹赵淮徽思虑实在太过周全。这一趟有魏熊相护,自是不必怕了。

    “多谢赵兄了。”周稚宁对赵淮徽道谢。

    赵淮徽摇摇头,又道:“前些天,陛下以京中似有动荡为由,唤来京城府尹垂询。那府尹回去后,不多时就释放了一些被关押起来的书斋斋主。到了现下,京中书斋已经全部安宁。平江笑笑生一事就算过去了,再不会有人提起。”

    如此,周稚宁就算离开也安心了。

    不过……

    周稚宁郑重道:“赵兄,我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京。可我家中有父母双亲,上头还有三个阿姐需要我记挂。只是西河村远在天边,路途遥远,相见甚难。所以我想……”

    “你想接令尊令慈入京?”

    “是。”周稚宁点头,“京中重地,我家人也能更安全。”

    “好,我来安排。”

    周稚宁立即道谢。

    “谢倒不必。”赵淮徽轻咳了一两声,偏头道:“只是我上次问你的《述民篇》,你到底何时写完?”

    周稚宁:……

    原来催稿的人不止有现代的导师,还有古代的好友。

    “赵兄再给我半……不,再给我一月时间吧。”周稚宁犹豫地说。

    “便能写完么?”

    “便能再写一篇。”

    赵淮徽蹙了蹙眉。

    但是看着周稚宁紧拧眉头的模样,他不知为何,又有些好笑,松口道:“一篇也好。”但松口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写完后,可否让我作第一个观文的人?”

    古代文人之间的情谊若在哪里体现的最深刻,那便是在文章上了。就比如白居易和元稹互赠诗文恨不得达到上百篇,二人每每写就一篇文章也有对方的题字序言,私人印章。所以赵淮徽提出这种要求,周稚宁并不意外。只是回过头想想,总感觉应该是她仰慕赵淮徽的文章居多,她也曾想过近距离研究赵淮徽的所有,包括文章序言,第一观文人这类事。只是没想到,现下她没来得及说,反而是赵淮徽率先提了出来。

    “赵兄与我既为好友,赵兄自然为第一观文人。”周稚宁笑。

    赵淮徽唇角微勾,却又问:“那批语能否也第一个找我写?”

    周稚宁点头:“当然。”

    “那我能盖自己的私印么?”

    周稚宁点头:“可以。”

    赵淮徽顿时眉眼舒展。

    *

    带着魏熊告别众人回到客栈,周稚宁才发现周明承竟然正站在客栈大厅内等她。

    “承堂兄?”周稚宁惊讶,“你等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罢了。”周明承笑容温和,“今日琼林宴于你至关重要,我多等些也无妨。”

    周稚宁便连忙走进来,与周明承一齐坐下:“承堂兄可曾用了膳食再过来?”

    “不必忙碌。”周明承抬手制止周稚宁要抬手唤小二的动作,“我停不得多少时间,还要去赴一个人的约。”随后转头看向魏熊,“这位倒是个生面孔,未在你身边见过。”

    周稚宁便引魏熊拜见周明承,道:“我已得陛下赐官,只是路途艰险,于是赵兄就请了这位魏壮士在路途中护我周全。”又解释,“赵兄便是咱们府里那位赵淮徽,也是现下的大理寺少卿赵徽。承堂兄入朝比我早,应是早知道吧?”

    周明承点头。

    只是当时他虽惊讶,但到底也是高门大户出身,仔细一想,便知道赵淮徽来平城是另有隐情。不过他对赵淮徽无甚兴趣,也不曾探究背后原因。赵淮徽正好也不想多提,二人干脆当做互不相识,平时偶然遇见,也当对方作同僚点一点头,全了礼节,这就够了。

    “既是赵兄所请,那我就不再多言了。”周明承微笑,“不过赵兄似乎与我想到了一处。”又朝外喊,“茗烟,进来吧。”

    周稚宁朝门口看去,一张熟悉的白净面孔带着哭和笑,一溜烟儿地滚了进来,见着周稚宁便要往她脚边扑。

    “宁主子!”茗烟几乎要抱着周稚宁的小腿痛哭,“宁主子!你走之后,奴才就一直守在当初那个小院儿,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你回来。如今好了,奴才终于盼见了!”

    周稚宁蹙眉。

    她与茗烟当时相处也不过几个月,相处虽然融洽,但也未到这个地步吧?

    周明承在一边温声解释道:“你走之后,连玉弟他总是拿茗烟撒气,又没有院子想要茗烟,这才……”

    竟然还是受了她的牵累。

    周稚宁神色愧疚。

    茗烟又伏地痛哭道:“奴才生来就是要跟着主子的,既然周府把奴才指给了宁主子,那奴才就是替宁主子受再大的过也成,奴才毫无怨言!”然后又给周明承磕头,“宁主子不在,奴才就全靠大公子庇佑。但是大公子事务繁忙,总不可能一直护着奴才,奴才有时候还是会挨欺负。奴才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再回到宁主子身边伺候就好了。不图别的,就图宁主子你把奴才当个人看。”

    一番话说完,茗烟又开始呜呜的抹眼泪。

    周稚宁见不得人给她磕头,也见不得人哭,她扶起茗烟:“好了,何必哭成这样?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岂料茗烟哭的更凶:“奴才这回是求了大公子带出来的。”然后撸起袖子,胳膊上是横一条、竖一条的青紫鞭痕,“要是宁公子不肯重新收了奴才,那奴才别说是大丈夫了,回了那院儿里,奴才连人都当不成了。”

    周稚宁看着这些恐怖伤痕,紧紧皱起了眉头,转头看周明承:“承堂兄,这些伤全是……?”

    周明承无声地点点头。

    周稚宁一下子抿紧了嘴唇。

    她本不想重新收下周府的人,以免留下什么后患,但茗烟成这样确实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眼看着周稚宁动摇了,站在后边儿的魏熊反倒皱了下眉头,看了下茗烟胳膊上的伤,似乎是有话要说。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茗烟就又嚎了一嗓子,直接把他嘴里的话给堵了回去。

    这边,周明承又道:“你身边连一个能替你做些琐碎事的小厮都没有。魏壮士虽然也能做,但他一身武艺,做这些岂不大材小用?茗烟虽然只是小厮,但胜在机警,又在府里念过一段时间的书,识得一两个字。你带在身边不说替你做什么大事儿,起码在小事儿上有人留心,这也是好的。”

    “唉,承堂兄说的是。”周稚宁还是松了口。

    本来她在杏榜一事儿上就欠周明承一个人情,这人既然是受了自己牵连,又是求了周明承带来的,她无论怎样也得收。

    “茗烟,这位是魏熊魏壮士,你以后就与魏壮士一同留在我身边吧。”

    茗烟连忙擦干眼泪:“是是是,奴才以后一定尽心尽力地照顾宁主子!绝不让宁主子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然后又给魏熊作了个揖,这才站到了魏熊的右边。

    只是茗烟生的细溜,魏熊粗壮;茗烟个子矮小,魏熊高耸;茗烟面白脸净,魏熊面色黝黑。两个人一左一右的站在周稚宁身后,就像是戏里面专司逗乐的丑角儿,无端令人发笑。客栈内来来往往一些人,都忍不住投来视线瞧瞧。魏熊对此凛然不动,茗烟却朝这些人轻哼两声,然后努力地把自己的胸膛挺了起来,显得更壮,不落魏熊下风。

    周稚宁无奈笑笑。

    刚好周明承送完了人,也该走了,周稚宁便起身送他到门口。

    周明承道:“殿试时我便知道你必然在官途也不同凡响,果然你才第一年就得了官职。只是树大招风,你往后要更加小心。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写封家书告诉我,能办的,我自然都替你办妥。还有姑父与姑母两位,我也会遣人去西河村照看,你在前方就不必忧心家中事宜了。”

    到了门口,茗雾已经牵来了马车。

    周明承看着眼前这个眉眼白皙精致的堂弟,不由叹了一口气,问:“什么时候启程?”

    “陛下给的旨意是即日启程,我怕是在京城逗留不了多久了。”周稚宁回道。

    “又要分开了。”周明承勉强笑一笑,然后伸手替周稚宁理了理肩头褶皱,“在兄长看不见的地方,记得照料好自己。你身子骨弱些,北方又风寒重,你路上也要记得多添衣。我府里近来得了一批锦绣棉被,保暖最好,晚间的时候我就叫人给你送过来。你记得一同带着启程。”

    字字叮嘱,声声关切。

    周稚宁神色和缓:“我知道了,兄长。也请兄长多关切自身,待弟回京之日,再来拜见。”

    周明承一笑:“我记着了。”

    言罢,转身上了马车。

    茗雾驾着马车行出一些距离,回过头来问:“公子,咱们去哪儿啊?”

    周明承往后方瞥了一眼,见周稚宁带着魏熊和茗烟进了客栈,才转向茗雾淡淡道:“四皇子府。”

    *

    周稚宁三人进了客栈房间。

    茗烟很是积极,又是给周稚宁倒茶,又是给周稚宁收拾行李,魏熊在一边巍然不动。不过当周稚宁将赐官的圣旨拿出来的时候,魏熊看见上面“辽东县”三个字,面色凝重道:“宁公子,说句犯上的话。我希望到了辽东县时,宁公子能全程听我的,不要妄自行动。”

    周稚宁蹙眉:“辽东县已惊险到了这地步?”

    魏熊略一犹豫,还是说道:“等到了辽东县,宁公子你便知晓了。有时候惊险不在外,而是在内。”

    周稚宁眼眸一沉。

    【第三卷:晋升之路】

    第43章 启程北上 当官儿去咯

    在京城里逗留了最后三日,周稚宁除了置办好一些必要的行李外,就是辗转各处拜别长辈与好友。

    曹元通和李显每日要忙着上朝,所以留给周稚宁叙话闲谈的时间并不多。二人只是与周稚宁简单见了一面,给了一些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是用两个大红封封住的小包。周稚宁回来拆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一套十分精巧的文房四宝,和一些银票。想必二人也是知道前往辽东县的路途幸苦,多备一些银子,路上也能更舒坦一些。

    陈穗和作为好友给的帮衬更多,除却银票以外,还额外送了一些可以添置在书房之内的小玩意儿,都是一些金镶玉制作的,看起来确实是笔不小的花费。不过他作为官家子弟,本身手头上也宽裕,周稚宁又帮他在赵淮徽面前说了话,他出手稍微阔绰些也应当。

    周明承自不必说,他连被子都准备齐全了,银票也不会落下。

    但要说出手最阔绰的还是赵淮徽,单他一人就遣人送来了一千两银票和用红木箱子装好的珠宝,尽是些玛瑙、翡翠、白玉、珍珠之类,周稚宁要退回去,但赵淮徽说这箱子珠宝她迟早用得上,好说歹说的,周稚宁才给收了。不过她还是不由感慨,也就是因为赵淮徽实在是出身好,在全国各地都有些产业,否则就这个阔绰程度,早就被朝廷给查了。

    除却好友赠礼之外,最让周稚宁感到意外的是太子和金文还有一些北方官员也送来了礼,虽然都不算特别贵重,只是些文物古玩,但也叫周稚宁意外了一阵。

    不过大家太过热情也不是好事,送的东西太多,周稚宁一辆马车都塞不下,若是要放在京城,她又没有置办宅子,只好另聘了一辆马车专门放置这些临别礼品。而后周稚宁又去吏部领了相应路引、名碟以及委任状。确认吏部已经派了快马将另一份委任状送往辽东县后,她就放心地带着一行人坐上了马车,往官道赶路北上。

    “大人预估什么时候抵达辽东县最佳?”魏熊坐在马车前问。

    周稚宁沉吟了一下,道:“三月之内。”

    魏熊点点头:“如此我们便往小路去,虽然颠簸些,但胜在近,且知晓的人不多,也少些匪类拦路。”

    周稚宁点点头,但掀开窗帘往马车外看一看,这北上的路纵横交错千万条,常人根本无法摸清楚哪条近,哪条远,除非是对北方特别熟悉的人才能在心中快速勾画路线。

    “魏壮士。”周稚宁笑道:“你是北方人氏?”

    “嗯。”

    魏熊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态度说不上特别客气,但也算不上无礼。

    “那到了北方,我与茗烟还要多多仰仗魏壮士了。”周稚宁还是笑容和煦,“我等皆是南方出身,若是有哪处冲犯了北方习俗,还望壮士多多提点。”

    这样的态度叫魏熊挑了下眉,沉默半晌,道:“大人不怪我无礼?”

    “各人有各人的性情。”周稚宁道,“俗话说南方水流清而缓,故人多婉约。北方水流浊而急,故人多豪迈。生于何处,长于何处个人无法选择。只需人品端正,又何必看重性情。”

    魏熊扯了扯嘴角:“难怪大人能和赵大人做朋友,赵大人亦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周稚宁笑了笑:“赵兄他是个不一样的士族,高官显贵之中只他一人如此。”

    “不,赵大人的舅父同样不拘泥身份高低、性情好坏,只管是否脾胃相投。”魏熊垂下眼帘,“在五鸠山的时候,就是他救下了我与程普,又将我们二人收在身边,这才叫我们遇上了赵大人这般的好人。”

    周稚宁还是第一次听见赵淮徽除却琅琊赵氏家族以外的亲戚,不由问:“赵家舅父是谁?”

    “是柳怀禛将军。”

    周稚宁一怔。

    柳怀禛这个名字听起来一点都不陌生,因为这人在先帝一朝时就已经因为出色的兵法扬名天下。当时先帝为了给当今圣上铺路,故意叫先帝跟着柳怀禛进行剿匪历练,好叫二人培养感情,拉拢柳怀禛,后面柳怀禛也确实愿意站在当今圣上这边帮忙争夺皇位。

    只是年轻时候的圣上少年意气风发,加上柳怀禛具有北人豪放不羁的特点,二人就是撇开政治目的不谈,也相处的极为融洽,甚至好几次莅临柳府,双双秉烛夜谈。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圣上通过柳怀禛认识了赵淮徽的生母,当年的柳氏嫡小姐柳眠棠。

    按照道理说,这个时候剧情就应该发展到圣上娶柳眠棠,与柳怀禛来个亲上加亲。但其实柳眠棠与琅琊赵氏已经定下了婚约,再加上当时士族未定,先帝还需要赵氏相助,于是还是成全了柳赵二人。

    后来就是圣上登基,赵淮徽诞生。只是没几年,北方异族爆发动乱,柳怀禛领旨镇守北方,匆匆与家人好友告别,从此数十年未曾返回。也是因为这段时间的离去,柳眠棠莫名早早亡故后,才叫小柳氏钻了空子,成了如今的当家主母。而赵淮徽当年在小柳氏手下也是过了一段彼此不服,针尖对麦芒的日子。

    但结果也很明显,年少的赵淮徽意气太盛,最终还是被小柳氏赶出了赵府。远在前线镇守的柳怀禛为了护住赵淮徽,这才从被剿灭的北方山匪群伙之中挑了程普与魏熊拨回来。

    想明白了一切,周稚宁暗自点点头。

    难怪那日她与赵淮徽二人掉马,圣上这么乐不可支的打趣赵淮徽,且言语之间颇为亲昵,仔细算起来,其实圣上也算是赵淮徽的舅父呢。

    “哦,对了。”周稚宁忽然想起来,“柳将军镇守在北方,而辽东县又是边防九镇之一,我们是不是有机会碰见?”

    魏熊摇摇头:“我也很想再见将军一面,但在全部边防九镇之中,属辽东县的地理位置靠后,虽然偶尔也有异族突袭的风险,可距离真正的前线还远得很。将军又率领着部队驻扎在前线,非必要不会回朝。也许大人在辽东县任期满了,都不一定能见到将军一面。”

    周稚宁略感可惜。

    这时,茗烟凑过来给周稚宁倒了杯茶水:“主子,和魏壮士说了这么久的话一定口渴了吧?来喝盏茶,是承主子特意吩咐我带上的雨前龙井。”

    周稚宁谢他的好意,接过茶盏喝了几口,发现果然口齿沁香,正想着叫茗烟再倒一杯,却发现茗烟已经给她续上了。

    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很强。

    茗烟笑着说:“主子,前两天驿站给主子送来了一封信。奴才瞧那两天主子您忙得紧,就擅自把信搁置了。现下主子您正好得闲,不如看看?”

    信?

    周稚宁心中高兴,想着约莫是周允德和杨氏给她写的,当下就要看。

    遥想上次回信时,还是乡试结束之后,此时再收信,距离乡试已过去了半年有余。而这封信写成的时候,怕也是在几个月前了。由此可见古代通信之难,连个即时的消息也听不到。

    急切切地拆开信壳子一看才知,这封信的具体内容还是讲周巧慧择夫的事情。

    原来上次周稚宁写信希望周巧慧再三考虑之后,周巧慧确实和蒋言减少了见面。但是架不住蒋言这边苦苦追求,今日写诗相赠,明日放纸鸢表白,后日又奔波百里,只为替周巧慧求一个平安符。

    周巧慧是老二,上不如大姐周巧珍端庄秀丽让母亲在意,下又不比周巧秀灵动活泼招父亲喜欢,她就这么卡在中间,养成了一副木讷内向的性子,喜好皆藏于心,唯一外露一点的,就是对周稚宁这个小弟的喜爱。

    所以,周巧慧哪里受得了蒋言的阵仗?就这么软磨硬泡了一个多月,周巧慧终于鼓起勇气向杨氏表达了心意,她确实想嫁给蒋言,不想再往平城外寻夫君了。

    杨氏听了周稚宁的话,又拿信纸上的一套要求蒋言将铺子、田产等等都登记到周巧慧名下,蒋言也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这郎有情妾有意的,杨氏也没有理由再阻拦他们,于是就干脆定下了婚期,商议在明年五月的吉时成亲,又写信给周稚宁通报喜讯,希望周稚宁到时能赶得回来参加婚事,若是不能,就回信聊表一下祝福。

    周稚宁没想到周巧慧居然真的就定下了蒋言,虽然惊讶,但既然是二姐亲自选定的,那她这个做弟弟的自然没有多的话。只是让她为难的是,蒋家既然都给了这么多的彩礼,那他们自然也要添上相应的嫁妆,以免叫蒋家小瞧了他们家,以后也连带着叫周巧慧受气。

    但是周稚宁盘算了一下自己每个月能拿到手的俸禄,养活自己都算是勉强,余外的银子是怎么挤也挤不出来了。这时她才庆幸她的好友们资助了这么些银子和珠宝,她还能勉强凑一凑。于是周稚宁就让茗烟尽数挑些贵重的珠宝首饰,另取一只小箱子封存,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就将这箱子珠宝以及添上的五百两银子作为嫁妆寄回西河村。

    抽开信纸看到下一页,周允德又在信中说村中来了一个打京城回来的贡士,因为无缘再入殿试,因而一路打听着到了他们家,想要求一支周稚宁以往用过的毛笔。而且还亲口告诉他们周稚宁不仅高中,更是头榜,风光的不得了。只要殿试不出错,得个一官半职不是问题。

    这话喜得周允德差点激动得晕过去,一家人又是端茶又是顺气,才把人弄好了。随后周允德就取了周稚宁小时开蒙用过的笔送给那位贡士,那贡士差点把毛笔供起来,高高兴兴地走了。

    就是这话不知怎得传了出去,现下西河村周围的百姓都来家里围观,每天家门口都是人山人海的,个个都想蹭一蹭文曲星的福气,就连杨氏晒的两条干鱼都被偷偷摸走了两条,搞得杨氏又气又笑,在家里唠唠叨叨地抱怨了两天。

    周稚宁看着后面这些家庭琐事,每个人鲜活的话语动作和神情,心中不由发软又发涩。

    为了科举,她已有好几年都没有回过家了。现下当了官,必然又要听从朝廷的安排,全国跑,更没有归家的时间。

    难怪古人曾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此情此景,正如现在。

    与此同时,平城周府之内。

    牛老师站在回廊处,捋着胡子,静静听着周府大门外传进来的唢呐声,眼里带着笑。

    林老师抱着教课用的书本走过来,问:“牛老师,你可知外头发生什么事儿了?从清晨开始便敲敲打打,唢呐齐天的。”

    “你不曾听说吗?”牛老师回过头笑道:“西河村的周小子进了殿试了,就是当初在族学里读书的,名唤周稚宁的那一个。如今她家又与蒋家结了亲,今日就由蒋家做东,在平城大摆三天流水席,热闹的很啊。”

    “竟是她?”林老师讶然,“我记得她的成绩平平无奇,怎么这回反倒一飞冲天进了殿试?就是周老爷的次子玉哥儿,至今尚且连个举人都未曾拿回来呢。”

    牛老师想起当年周稚宁写的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又想想如今这般盛况,笑道:“我们当人家成绩平平,可如今想来,这分明是潜龙在渊。只可惜周老爷有眼不识金玉,气走了周二老爷,否则周家怕是会更热闹。”

    林老师也感慨似地点点头。

    这高门大户里的弯弯绕绕、利益得失可太多了。

    而在二人看不见的地方,周连玉的手按在墙上,硬生生地抠出了五条指痕。他咬着牙听那些欢快高昂的曲子,心里尽是屈辱、不甘、嫉妒,以及满心的挥之不散的恐惧。

    周稚宁居然都进了殿试了,可他却连个举人都考不中。

    以后他们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时候周稚宁成了官,那他就是民,周稚宁想怎么揉搓他都可以,他连一丝还手之力都没有。

    一想起他以前是怎么欺负周稚宁的,周连玉就害怕地将头靠在墙上,脸色惨白。

    *

    周稚宁这边从京城启程到辽东县,一路上又是官道又是小道,交通工具也从马车换成马匹,最后路上买不到好马,又换成几头倔驴。

    就这么一路听着驴叫,伴随着越来越大的日头,以及越来越荒的风景。终于在几个月后,周稚宁一行人达到了辽东县。

    既然是赴任,那进了辽东县的第一步自然是去县衙递交委任状,所以周稚宁、茗烟、魏熊三人也来不及休息,骑着驴就往县衙去了。

    本来周稚宁还在想,她赶路以来就没怎么注意卫生,现在满身黄沙,发冠不齐的,叫县衙里的师爷、班头们瞧见,会不会太丢面子?谁知道到了县衙一瞧,真是漫天文豪在上,她就没见过这么破的县衙。

    外面的鸣冤鼓鼓面儿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鼓锤一碰,那木头把儿直接断成两截,看模样都已经酥化了。

    仪门外边的三班六房住处以及监狱看上去也是闲置已久,进了一堂看,架阁库里放着的衙役佩刀,但周稚宁上去摸一摸,发现这刀都生了锈。这一刀下去,砍不砍得死人另说,破伤风是指定没跑了。

    过了一堂就是二堂的师爷房,但也是蛛丝满布,空荡荡的,连一条鬼影都不见。

    三堂本该是历任县令的住处,但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简直是屋塌花谢,连间能看的房间都没有。

    就是升堂用的堂面,蜘蛛网也结的到处都是,堂上挂着的那方“明镜高悬”的牌匾,本该是公正大气,令人肃然起敬的,可周稚宁眯着眼睛细看,发现匾额上连青苔都生出来了,不晓得多久没擦过了。

    再往周遭看一看,师爷、班头乃至县衙该有的三班六房都不在。亏她先前还忧心自己这副衣裳不整的模样会不会失礼于人前,如今看来,她还真是杞人忧天了。

    只是就是寻常县衙,占地也有几千平方,此时只有周稚宁三人,显得异常静谧。特别是这穿堂风一过,直吹得人背后冷汗直冒。

    茗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地问:“主子,咱来的这是县衙嘛?别说是走错了路?”

    周稚宁摇摇头:“肯定没走错。”

    谁有胆子在辽东县搞个一模一样的县衙出来作弄人?不过她也确实没见过这样的衙门,因为照理说,朝廷下达的委任状子是一式两份,一份在周稚宁手里攥着,还有一份交于专差快马加鞭送到县衙里来。

    朝廷的御马必定是比他们又坐马车又骑驴来的快,所以县衙里的人应该是一早就知道有新县令上任的。但是看县衙荒废的程度,又能知道县衙里做事的这批人根本没想着洒扫庭院,静候人来,反而任由其荒废破败下去。

    这种情况倒是颇为新奇,如若不是有苦衷,那便是故意的了。

    周稚宁想着,负手行至大堂。

    三尺长的法桌被平稳地放置在离地三寸的高台上,桌面上有文房四宝和令箭筒,桌后静静坐着一把太师椅。椅子左手边是令箭架,右手边是黑折扇。桌前左右由两块青石铺就,左是原告席,右是被告席。

    虽然东西无一缺漏,但还是灰尘遍布。

    周稚宁摇摇头,预备离开,眼角余光却是瞥见法桌上除却文房四宝和令箭筒外,还摆着一本成人巴掌大般的折子。她上前一步把记录本拿了起来,抖了一抖灰。令人惊讶的是,这县衙其他地方都灰尘满天飞,只有这记录本干干净净,好似经常被人翻阅似的。

    打开一看,周稚宁才发现这好像是个记录本,字迹颇为潦草,也不好看,很多笔画都缺东少西,甚至还有图画充作文字的,可见这个记录本不是正经读书人所记载。观其内容也并非辽东县寻常琐事,反而是各家各户在异族夜袭之时损失的财物数量,有的是少鸡,有的是少猪,还有的是少米。林林总总的加起来,也是一笔大数目。可见这里的异族对于老百姓们的坑害有多严重。

    有的记录下面拿红线画了几个圈,周稚宁看不懂意思,暂时略过。一直把整个记录本翻完,最后也是最新的一条记录是这个月初七。

    七月初七,七夕节,男女同游,这本来是个好日子的,结果……

    周稚宁叹了口气,关上了记录本。

    她心里差不多已经有个底了,按照这种情况,辽东县县令这个职位对她来说,将会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

    第44章 县太爷都是糊涂蛋! 刚上任就被骂狗官……

    周稚宁他们是申时到的,但一直等到傍晚也没有等到县衙的人回来。这时三个人既没沐浴,也没用膳,风尘仆仆,饥肠辘辘。

    实在等不下去,茗烟就自告奋勇,从水井里打了水,取了块布,将县令住的主房给打扫了一遍。虽然依旧很破败,可好歹像个人住的地方了。魏熊在外头没瞧见柴火,就自己背了把斧子去外头砍了些干柴。周稚宁虽然是官儿,但现在也没地方给她使官威,干脆自己撸起袖子烧火。

    谢天谢地,虽然这个县衙破败不堪,但县令的主房后还有一小块菜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还算齐全。感动得周稚宁连忙揪了两把白菜,转进厨房里自个儿炒了,后来又做了一碗鸡蛋汤,以及一盘烧胡椒,勉强凑齐了三个菜。唯一不太完美的,就是厨房里的两个大米缸比周稚宁的脸还干净。周稚宁钻进钻出地找了半天,才勉强凑齐了半瓢小麦粉,取井水全部和了,摊了一盘粗饼。

    就是在端上桌的时候,茗烟眼睛都快瞪得从眼眶里跳出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周稚宁面前哭的死去活来。

    “都是奴才不够好!主子你是新科状元,是天下的文曲星下凡!这手生来就是写字批卷的,怎么能像伙头儿一般给奴才们做饭吃呢?!这要是叫承主子知道了,奴才这脑袋都不必要了。”

    魏熊就瞧不上茗烟这样,冷哼了一声。但他随赵淮徽的性子,十分沉默寡言,即便是心里不喜,也不多说,只冷冰冰地扛起一堆木柴扔进了厨房。

    周稚宁擦了擦头上热汗:“你反过来想想,文曲星都给你做饭了,你还不吃的话,不是对不起我嘛?”

    茗烟一愣。

    “还有,我不会告诉承堂兄知道的。”周稚宁给他拉起来,往厨房推一推,“我捡着了两个土豆,你给我埋灰堆儿里去闷一闷。若是饼子不够吃,就拿土豆凑一凑。”

    茗烟被推的有些懵,一回头,看见他眼中的新科状元郎真拿着吹筒,对着闷着的土锅一顿吹火,烟熏火燎的,险些撩着她下摆,可她只瞥一眼,就熟练地把火星子踩灭了。这动作,似乎比她写文章还利索。茗烟抿抿,心里不由觉得佩服。

    跟着周明承混了这么些年,当官的他不是没见过。但无论哪个,哪怕是当官前再寒酸落魄,当官后也是要仆从如云,锦衣玉食,不可受任何一点委屈。越是穷苦的人,发达之后就越不会惦念穷苦人。就是那些未发达之前在街头卖过几天字画的,发达之后都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卖画”二字。

    要说哪个状元当官之后还能一如既往的,好似就只有周稚宁。

    *

    晚膳艰难地吃了一顿,两个大男人加周稚宁一个,全都没吃饱。但条件有限,大家都没有多提。就是天边太阳都落山了,可还不见班头和师爷回来,县衙内一片空荡,像个再恐怖不过的鬼屋。

    顾虑到晚间的辽东县不会很安全,周稚宁就不再多等,叫魏熊将县衙的门关好,自己匆匆沐浴之后就住进了主房。魏熊和茗烟一同住进了主房旁边的次房,只要主房内有任何动静,他俩都能及时赶到。

    夜凉如水,沉如深潭。

    街上连梆子声都少有,异常安静。

    周稚宁在硬邦邦的木床上,身下的用晒干的稻草充作的床垫,稍稍一动,就窸窣作响。不过这个房间应该也很久没人睡了,所以身下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稻草味儿与霉味儿,叫她有些睡不习惯。

    但是侧耳听,次房已经传来了茗烟的鼾声,再探头一瞧房内漏刻,已是深夜时分。此时若再不睡,就睡不了多少时辰了。她便深吸一口气,摒弃心中杂念。就这么熬了一时半刻,好不容易慢慢进入梦乡,耳边却忽然响起敲门声。

    周稚宁被吓了个激灵,立即睁开双眼警惕地朝外看去。这时候敲门声却不再响了,似乎就像她自己的错觉一样。

    “难不成是野猫撞门?”

    周稚宁嘀咕了一句,重新慢慢躺了下去。

    可谁知下一刻,她耳边猛然炸起一声巨响,像是有谁大力撞开了县衙的门。

    “砰——!”

    “好大的胆子,贼人摸到县衙来了。”

    周稚宁并不觉得害怕,矫捷地蹬开被子,翻身下床披衣,在胡乱套上鞋子的时候,手已经抓住了放在床边的一把柴刀。

    因为自小劈柴,她虽然看起来清瘦,可劲儿却不小,这一刀下去,泰山石敢当也给它劈出条缝儿来。

    次房内的魏熊不愧是匪类出身,面对这种夜袭,他的反应比周稚宁更快,在周稚宁刚提着柴刀出房门时,魏熊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蹿去了县衙大门口。茗烟没有魏熊这般反应,但也很机敏,快速备好了火把举过来挡在周稚宁身前,恐惧但又咬牙强忍着看向门口,等着魏熊回来给他们传信儿。

    但是一时半刻过去,先行蹿出去的魏熊却始终没有回来,前边儿的黑暗就像是深渊巨兽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活物。

    茗烟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一片惨白,牙齿直打颤:“主、主子,早听说辽东县不大太平,魏熊他该不会遭人杀了吧?”

    “县衙重地,谁敢这般行凶?”周稚宁皱紧眉头,然后拢紧了外衣,推开茗烟要往前面走。

    “诶,主子!别去!”茗烟想拉住周稚宁,但是没拦住,只好找了根棍儿,也跟了上去。

    周稚宁眉眼冷静,面色凝重,手上紧紧攥着柴刀的柄。

    过了升堂处,又到了小院,即将到达县衙门口的时候,周稚宁鼻尖一动,忽着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她脸色一变,冷声便喝:“谁在那边?!”

    然后夺过茗烟手上的火把朝前一探。

    下一刻,火把照耀到的地方,一张消瘦尖刻的面孔如鬼影般快速闪过,紧接着身后茗烟就爆发出了一阵尖叫:“啊——!谁碰我?!”

    周稚宁握紧柴刀倏然转身。

    火光之下,一张干枯消瘦的老脸出现在了她眼前。

    那人发丝凌乱,脸孔消瘦,眼珠充满着死气。他穿着最普通的道袍,却因为身形过于消瘦,导致这道袍底下空荡荡的,一阵穿堂晚风吹进来灌入他衣襟,就好似骨架套上了衣裳,没由来的令人感到恐怖。

    “小伙子,别叫了。”那老人缓慢开口,声音干涩沙哑,飘飘忽忽的犹如从黄泉传来的鬼声,“老头子老了,经不得吓。”

    茗烟快给这人吓哭了,举着棒子大喊:“老东西,你是人是鬼?!”

    “老朽是……”

    “他是人。”周稚宁冷声说,然后按住茗烟的肩膀,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与此同时,县衙外也传来了魏熊的声音:“大人!”然后一束火把快速朝他们蹿来,火把下,是魏熊一如既往的冷脸,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他脸颊处沾着几滴鲜血,一看就是新染上的。

    “发现什么了?”周稚宁侧眸问。

    “有很多伤员躺在咱们县衙外边儿,我帮着他们止了一会儿血,但伤的人太多了,我忙不过来,就先来报信。”魏熊道。

    “大人?”那老人一愣,看向周稚宁,“原来您就是新到任的县令周稚宁周大人。”继而连忙弯腰行礼,“小人隶属于辽东县县衙三班六房,姓刘名保儿,上任县令在时,正是小的领了师爷的职。方才小的急着回县衙取金疮药,却不想县衙大门紧闭。一时情急,这才撞坏了门锁。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周稚宁不说话,只是将火把逼近这师爷:“将手伸出来。”

    刘保儿立即照做。

    周稚宁眯眼一打量,发现刘保儿右手中指指盖略微变形,外有厚茧覆盖十分突出。再看他身上衣袍,右手袖缘处有十分清晰的磨损,一看就知道是长期从事文书工作,右手压在桌案上的缘故。

    确实是师爷,身份不错。

    周稚宁这才松了口气,她将手里的柴刀扔开:“有罪无罪日后再议,先救治伤兵再说。”

    “是。”

    刘师爷连忙转身进了黑漆漆的县衙取药,周稚宁跟着魏熊到县衙外查看究竟。魏熊所言不虚,县衙外真的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伤员,方才她闻到血腥味儿便是从这些人身上传过来了。

    但周稚宁举着火把凑近一看,发现这些人穿着都十分穷酸,甚至接近于破布麻衣。头脸黝黑沧桑,头发凌乱,粗手大脚,身边放着的武器都是些锄头、钉耙、棍棒,倒不像是经过正经训练的官兵,而像是地里刨食的苦哈哈农民。大概也是因为此,他们受的伤极多,且伤口多是刀、箭伤,有的伤口甚至深可见骨。疼痛之下,哀吟遍地。

    其中,有一个身材魁梧高大的男人举着火把穿梭在这些人之中,将手上用以止血的布条和金疮药分发下去。有的神智清醒的,还能勉强回一句:“谢谢张班头。”有的失血过多晕倒的,还需要这个张班头自己动手包扎。

    周稚宁皱着眉看了一会儿,果断把火把往石狮子脚上一插:“魏熊,茗烟,一起去帮忙。”然后她自己挽起袖子,就加入了包扎的队伍中。

    魏熊看了周稚宁一眼,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着照做。茗烟害怕的很,浑身都在发抖,但有周稚宁领头,他就是怕也战战兢兢的跟着照做。

    不过由于周稚宁没有先证明自己的身份,张班头就将他们当作了来帮忙的普通百姓,一面递给他们止血布和药,一面咬牙切齿地骂:“他奶奶的个腿儿,这帮孙子专他娘的搞突袭。藏头藏尾不敢见人的下贱东西!真有本事,跟咱们面对面的拼一场啊。”

    原来是关外异族又来骚扰边境了,难怪县衙里一个人都没有,竟是全出去抗敌了。

    周稚宁心中敬佩,谁知这张班头又骂:“妈的,朝廷也不是个东西,那吏部掌管人事的官儿更不是个东西!老子瞧他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而是个粪桶!次次都给咱们县派些贪财好色的狗官。这回又听说来了个年不及弱冠的小大人,哼,我呸!就是个小狗官!”

    茗烟顿时瞪大了眼睛,冲上去就要骂:“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们家主子就是……”

    但还没骂出口,就被周稚宁默默按住了。

    “罢了,别让他下不了台。”周稚宁拍拍茗烟的肩膀,将声音压低,“一切待明日再说吧。”

    然后继续低头帮无法自理的伤员包扎。

    茗烟还不是很服气。

    那边,一个伤员虚弱的说:“张班头,我家这回被抢了十只鸡,还有我娘祖传的玉器。”

    另一个伤员也道:“张班头,我家这回少了好几包大米。”

    张班头脸色更臭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一边闷声道:“一个个来。”然后抽出一支小毛笔放在嘴里舔了舔,就开始在小册子上奋笔疾书。

    于是在场的伤员开始一个接一个报出家中损失,张班头虽然表情不好看,但还是尽职尽责,把这些损失记的很全。

    周稚宁看了才知道,原来她发现的记录本就是张班头所记录的,心中对这个脾气暴躁的班头愈加佩服。

    “唉,记了这些报上去,朝廷真的能给我们补偿吗?上一任县太爷都说损失再大,朝廷也不会管我们的死活,能免一年的税都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一个伤员险些要抹眼泪,“可是今年的税听说还是要交,我家里都已经揭不开锅了。”

    “是啊,咱们记这些东西已经三年了,年年损失年年记,却连根线头儿都没看见过。”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翁声音发抖,“这叫大家怎么活啊!”

    几句话了,大家都狼狈地坐在深夜里的泥地上唉声叹气。

    张班头眼眶发红,但他把笔一摔,骂骂咧咧道:“你们说什么丧气话呢?朝廷肯定能把东西给咱们,我可听京里的一个大官说了,皇帝老爷怜恤咱们北人,会对咱们额外开恩呢。”

    说完,瞧着这些人个个耸头低脑,不肯相信的模样,他想骂也开不了口,干脆头一偏:“再说了,这不是有我呢嘛?我家里还有几袋陈米,你们都来分一分。虽然吃不了一碗饱饭,但凑碗粥还是可以的。”

    “张班头,你老是把米分给我们吃,可你也要养家啊。”

    “是啊,我瞧嫂子和祥哥儿瘦的,我都心疼。”

    张班头眼一瞪:“废什么话?老子就是自己不吃,也不会饿着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再说了,我一个吃官粮的班头,还能活活饿死不成?就这样定了!明日你们到我家来领米粮。”

    大家鼻尖发酸,都忍不住抹眼泪。

    这时,刘保儿带着金疮药急急忙忙地从县衙里跑了出来,一见着周稚宁居然上手帮忙包扎,他一震,连忙要去接手,可半途被张班头拦住了。

    “老刘头儿,做什么跑这么慢?”张班头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金疮药,仅仅扫了一眼数量,便开始不满,“你这回怎么拿得这么少?上回那个县太爷应该在库房里还留了十来瓶啊。你全部拿来就好,县太爷都是糊涂蛋,他们发现不了的。”

    刘保儿连脸都快绿了,但因为周稚宁就在旁边站着,他又不好直接提醒,只能连忙咳嗽:“咳咳咳。”

    张班头奇怪:“患了风寒了?要不我去找赤脚大夫给你治治?实在不行,我再去库房里给你偷两副药材出来?我上次进里面逛,还看见那里边儿有人参呢。”

    越提醒漏的越多,刘保儿只好闷声道:“先包扎吧,别说了。”

    这才把张班头打发了。

    刘保儿埋着头给伤员包扎,心里想着等周稚宁走了之后再和张班头通通气,没想到周稚宁带着魏熊和茗烟两个人也是闷头干活儿,根本没有离开的迹象。

    眼看着张班头包扎一下伤员,就骂两句狗官,刘保儿就默默地捂住了脸。

    唉,该不会赶明儿张班头就被砍了吧?

    第45章 斗心眼儿 当官做狐狸

    周稚宁帮着张班头到后半夜,才被茗烟和魏熊劝去休息了。但睡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因着昨夜的事儿,周稚宁本就没什么睡意,干脆早早的起了,一个人在院子里的井口边打水洗漱。

    木头水盆里的井水清凉,荡漾之间映照出天边的鱼肚白。东升的朝阳还没有散出炽热的光线,呈现出淡金色的一团。

    周稚宁伸出纤细手指拨动了一下水波,眸色沉思,身后倒是传来一句问好,带着两分讨好:“见过周大人,大人早。”

    扭头一看,才发现是刘保儿。

    昨日在火把下看得不甚清楚,只知道这个刘师爷是个干枯消瘦的老头子,现下在日光下再看,这人居然生了一副奸诈小人相。头发稀疏,颧骨高耸,特别是嘴上的两撇小胡子,竟然有在情景喜剧《地下交通站》里演汉奸贾贵的那位颜冠英老师的风采。

    “刘师爷。”周稚宁并不是外貌协会,态度和煦,拱手行礼,寒暄道:“昨个儿忙着救治伤员,今日怎么不多歇息歇息?”

    “大人昨夜初到任便忙着帮忙救治伤员,小人哪里还敢偷闲?”刘保儿弯着腰,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

    不笑还好,这一笑,那股汉奸的味道更浓了。

    周稚宁笑了笑:“本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见着个什么就想去搭把手。倒是刘师爷应该在县衙任职颇久了吧?算起来,刘师爷还算是本官的前辈。”

    “小人何德何能得大人尊称一句前辈?”刘保儿立即拢袖作揖,笑容讨好,“小人全赖爹娘生的早,这才在圣上登基时就在辽东县领了师爷的职。平日里也帮不到老爷们什么大事,只能做做文书工作,给老爷们解一些芝麻大点小事的忧。”

    中国人说话就是这样,喜欢瞒一层。刘师爷的话听起来好似自己没起到什么到大用处,但当今圣上登基已有二三十年,其中政策更迭变换,人事变动不胜枚举,刘保儿却一直待在自己师爷的位子上,其世故圆滑、待人接物的能力不容小觑。

    更何况,二三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对整个辽东县历届县令的情况、辽东县县民的想法了如指掌。所以刘保儿不仅是县衙的活化石,也是辽东县的活地图。

    周稚宁略沉吟片刻,便开始着手从刘保儿口里套话:“刘师爷,昨夜本官到来的匆忙,还未能将整个县衙都看一遍。正好遇见师爷,还要劳烦师爷为本官一一介绍,也好叫本官不至于闹出笑话。”

    “大人吩咐一句就是,何敢用‘劳烦’二字。”刘保儿伸出右手,对周稚宁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还请大人往这边走。”

    二人并肩而行,刘保儿一一讲明县衙每个地方的作用和安排。

    一般县衙都有三班六房,是为“皂班”,负责内勤;“壮班”、“快班”一同负责缉捕和牢房里的警卫工作。六房则指“吏房”,负责官吏的任免、考核、绩效、升降等;“户房”,负责土地、户口、赋税等文书工作;“礼房”负责本地典礼、科举、学校;“兵房”负责刑狱;“工房”负责工程、营造、屯田、水利;“刑房”负责施刑。

    这些胥吏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六七十人,全部都安置在县衙内居住。

    另外还有管粮食和征税的县丞,管户籍和巡捕的主簿,管缉盗、盘诘、监察、狱囚的典吏,掌管商税的大使。以及教谕、训导、驿丞一员、阴阳训术、医学训科、僧会司、道会司、急递铺等等胥吏。

    所以一整个县衙算起来,要有百来个人才能维持县内的基本周转。

    但是……

    周稚宁看了眼略显凄凉的县衙,不由沉默良久,问:“敢问刘师爷,现下县衙内还有几人?”

    “回大人的话,现下县衙有师爷一名,班头一名,户房文书胥吏一名,礼房文书胥吏一名,快班衙役若干。”

    也就是说,她这整个县衙的人数加起来连十个人都没有,难怪荒的厉害。

    可是周稚宁不解:“县衙为何人丁凋零到这地步?”

    刘保儿尴尬地咳嗽两声,讪笑道:“因为县衙发不出俸禄,那些胥吏便都甩手不干了,留下来的那些胥吏也不过是在勉强支撑。”

    “什么?”周稚宁脚步一顿,眉心紧蹙,“县衙俸禄发放朝廷本有定数,怎么会有发不出俸禄的情况呢?银子都到哪儿去了?”

    刘保儿咂咂嘴,满脸的为难。

    见状,周稚宁福至心灵,问:“县衙破败至此,那上一任县令在何处居住?”

    “回大人的话,上任王县令他住在红袖招。”

    红袖招,距离辽东县三十里,是有名的乐馆。一日耗费甚多,若是日日住着,一个人的俸禄必定不够花费。

    “历届县令都是如此么?”

    “回禀大人,是的。”

    这下周稚宁明白整个县衙的银子都去哪儿了,说到底,还是一个“贪”字!贪生怕死,贪财好色,贪攻冒进,这历届县令险些要把整个辽东县玩儿死。

    她这是接手了一个怎样的烂摊子?!

    “罢了罢了。”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周稚宁摆摆手,皱眉道:“早膳过后,你将县衙里尚存的胥吏全部召集起来,再将衙内的卷宗通通搬出来,本官要一一点过。”

    刘保儿领命去了。

    周稚宁望着刘保儿的背影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调转脚步往县衙的小厨房走去。

    按照道理,县衙是要管衙役们的一日三餐的,但就县衙目前的财政状况,以及这被贪光了的银子,她这个做县令的自己都吃不饱,更何况是衙役们。

    果然,到厨房时,周稚宁正见到茗烟在对着锅发愁。

    “主子,县衙里的米缸已经空了,小麦粉也没了,但是咱们带来的米粮也不够,满打满算,咱们今日只能喝粥了。”

    “咱们吃粥,那衙役们吃什么?”周稚宁问。

    “奴才看县衙里的膳堂积满了灰,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怕是那些衙役留在自个儿家吃,不和咱们一道了?”

    可就昨夜见到的那情形,能吃饱饭的都属少数,怎么还有人舍得不蹭公家的粮?恐怕是前几任县令太贪,连本该发给衙役的早膳银子也给昧下了。这才导致衙役们无处用膳,只好封了灶台。

    周稚宁抿了一下唇瓣,拉过茗烟对他耳语了几句。

    茗烟点点头,一溜烟儿地跑了。

    然后周稚宁看着还没来得及开火的灶台,自己个儿顺溜地把袖子撸了起来。

    起锅,煮粥!

    她以后要是不当官儿了,高低要去民间当个厨子。

    *

    早膳过后,刘保儿便按照周稚宁的吩咐把事情办妥了。

    等周稚宁来的时候,就看见刘保儿不仅将人集齐了,还提早组织人将本来破败的堂口扫洒了一遍。虽然桌椅板凳依旧破损不已,但起码恢复了一丝县衙该有的气派与肃穆。

    堂下的胥吏们便纷纷俯身跪拜。

    “见过周大人。”

    声音不齐也不响,有气无力的。

    周稚宁让他们起身,眼睛却在观察这些人。

    虽然名义上是在县衙里当差的胥吏,但他们身上穿着的衙役服饰都很旧。衣角都起了毛边,腰带被磨掉了颜色,极不合身,像是一件衣服搭在了骷髅架子上。他们本人也是面饥色黄,瘦骨嶙峋。站在一起,不似正经官家出身的衙役,反而像临时集结起来的散兵游勇,仿佛风一吹就倒,手一拍就散。

    这根本不是正常衙役应该有的样子。

    周稚宁紧紧皱起了眉头,将目光落在张班头身上。

    张班头生的很是魁梧,很有北方汉子的特点,一张国字脸给人的感觉特别正派靠谱,坚实的肌肉,小麦色的肌肤,衙门的破烂官服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出几分威武。

    而这刘保儿很明显与张班头通过气,张班头也反应过来昨夜辱骂的话已经被周稚宁听去了。因此当周稚宁一看他,还什么话都没说,他就忍不住脸色一变,手脚局促起来。

    周稚宁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张班头吧?”

    张班头硬着头皮行礼:“是,在下张年余见过周大人。小人领辽东县县衙班头一职,至今已有十余年。”

    “那张班头与刘师爷一样,都是这县衙里的老人了,本官以后还要多多靠你帮扶。”周稚宁语气温和。

    张班头额上已经开始流汗了:“大人哪里的话,小人不、不敢。”

    周稚宁微笑:“张班头何必过谦?本官不是不识贤能的昏官。而且本官见你昨夜奔波辛苦,今日权且放你一天假,回家歇息去吧。”

    这话本是好意,但落在堂下几个人耳朵里,却不由叫人面色一变。

    张班头扑通一声立即跪下:“周大人恕罪!昨夜是小人嘴巴犯贱,没个把门儿的乱说话,冒犯了大人。还有库房里的那些东西,小人都是情急之下才取来用的,不是存心盗窃。库房内不论少了什么,小人都愿意补上。大人要打要罚,小人也都受得,但还请大人莫要削了小人的官职,留小人在县衙里当差吧!”

    周稚宁一挑眉,可还来不及开口,堂上衙役居然全部跪了下来,异口同声地为张班头求情:“还请大人放张班头一马。”

    这声音,可比方才参见她的时候整齐洪亮多了。

    纵然经过昨夜,周稚宁明白在县官不顶用的时候,张班头可能就是整个辽东县隐形的指挥者,但现下看见这些胥吏同仇敌忾的模样,周稚宁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低估了张班头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以及这些人团结一致的心。

    “大人,张班头在辽东县任职的这些年,为辽东县上上下下付出了不少。不说咱们县衙里的衙役们了,就是那些乡亲都宁可不认衙门,都只认张班头。”刘保儿也凑近了周稚宁,低声细气的,好似在给周稚宁真诚的建议,“所以大人还是不要轻易动他为好,不然辽东县那群泥腿子可不好对付,一个闹不好,恐怕还会伤了大人。”

    周稚宁一下子眯起了眼睛。

    哪怕刘保儿对她表现的再谄媚,语气再真诚,她也能看出刘保儿的目的就是想保下张班头。

    其实,刘保儿和张班头应该是一伙儿人,多年生活在辽东县,属于地头蛇,她就是个外来的,哪怕是正儿八经的官儿,不被这些地头蛇承认同样行不通。

    现在张、刘二人很明显不接纳她这个县太爷,弄这出集体求情,便是在欺负她新官上任,手下没人,是在暗暗给她下马威呢。

    “本官若辞了张班头,大家难不成还要一块儿跟着走么?”周稚宁问。

    底下的衙役们纷纷对视了一眼,然后齐声道:“小人们不管去哪儿,都跟着张班头。”

    周稚宁抿了抿唇。

    “胡闹!老子领老子的罚,你们凑什么热闹?!”张班头佯怒回头斥责,然后转向周稚宁,“大人,您别听他们的,他们都是泥腿子出身,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大人您要打要罚小人都认,您别迁怒他们。”

    “班头!”

    “张班头!”

    “不,大人,您别听张班头的,我们愿意跟着张班头一块儿受罚。”

    县衙里的衙役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咬着牙膝行上前,紧紧挨着张班头跪着,衬得周稚宁犹如话本子里残害忠良的奸官,活该遭十万道天雷劈似的。

    周稚宁沉默片刻,道:“好,你们大家既然要一块儿受罚,那本官就将张班头的罪行一一到来。首先第一条,便是辱骂朝廷命官。按照我朝律法,重则处以流刑,轻则处于鞭刑三十。第二条,就是偷盗库房财物。但具体盗窃数额多少本官并不清楚,需要刘师爷去库房清点清楚。如果数额太大,便逃不过流刑监禁。若要免去刑罚,亦可由本人或旁人代为补足。”

    话毕,便有衙役道:“班头,我家里还有我娘传下来的一对银耳环,应该还值两个钱。”

    “张班头,我家里穷,但能拿半袋子粗粮,也能换半吊铜钱。”

    “张班头,还有我……”

    虽然还不知数额,但几个人已经拼拼凑凑,可见张班头在这些人心里的地位之高。

    刘师爷皱起眉头,正要凑到周稚宁身边再劝:“大人,您要不再考虑……”

    谁知下一刻,周稚宁就自己站了起来。

    她面色郑重地摘下自己头上的乌纱帽放在一边,取下桌边令箭盒中的红漆令箭,平稳举在手中,道:“诸位愿意与张班头共苦,是因为张班头是你们的领头人,也是你们的兄弟。那本官作为一县之长,下属犯错,本官岂不是更难辞其咎?所以若是诸位定要与张班头一同受罚,那本官亦与之一同。”

    然后她步出桌案,走到张班头面前,将手中令牌放在地上,一撩下摆,大方下跪。

    所有人都一愣。

    “大人,您怎么能跪,快起来!”刘师爷吓了一跳,赶紧跑下来要扶,但被周稚宁拂开。

    “不必,刘师爷,劳烦你去库房清点具体所失,然后去找茗烟支取银两。”然后转眸看向身后,“所有的损失都由本官出了,诸位不必担心。至于辱骂朝廷命官的鞭刑,本官也愿意与张班头一同承担。”

    张班头瞳孔一颤,衙役们也是瞪大了眼睛。

    刘师爷嘴巴张张合合好久,才艰难地说:“大人,您是朝廷命官,千金之躯,怎么能受鞭刑呢?这一鞭下去,皮开肉绽,就是如张班头这般健壮的人也得修养个十天半个月。现在辽东县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您是辽东县的父母官,保重自身才是最重要的。”

    “诸位都能与张班头同甘共苦,本官又有什么不能的?”周稚宁看向刘师爷,“还是说刘师爷与张班头不把本官当自己人,所以才不愿意让本官一同受刑?”

    刘师爷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没想到这个新县令这么难缠,年纪虽然小,心眼却不少。寻常新官遇见这般同甘共苦的阵仗,本着新上任不得罪人的想法,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互相给一个面子,也就过去了。

    偏偏周稚宁不走寻常路,居然来了摘下官帽,一同受罚这么一出。

    他们哪里敢真打朝廷命官啊?

    刘师爷赶紧给张班头使一个眼色,张班头咬咬牙,道:“大人,小人的错小人一人承担即可,若是诸位兄弟和大人您与我一同受罚,叫小人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啊。”

    但是周稚宁道:“无论是一个人受罚,还是一群人受罚,归根到底,都是本官监管不严所致。”

    刘师爷脸都要僵了:“可大人您也是第一日到任,往后杜绝此风便可,实在不用这般揽责。”

    “虽是第一日到任,可昨夜本官既然已经听到张班头言语,却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处置,所以还是本官失职。”周稚宁微微俯下身子,语气坚决,“师爷不必担忧,打吧!”

    “这……这……”刘师爷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身后的衙役们本不知刘师爷打的什么主意,还一心想着维护张班头,可周稚宁这么一跪,他们倒真被周稚宁利落的行动和一力承担的气魄震了一下。

    一个官儿愿意和他们一起挨打,就算拉上辽东县历任县太爷,都能算是头一遭。

    一下子,有的衙役对周稚宁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敌对了,反而生起了些许佩服。

    “师爷,为何还不动手?”周稚宁直起身来,眼神冷静,“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不不不,大人您听我说。”刘师爷苦想半晌,一拍手掌,道:“大人可曾听闻以发代刑?三国之时,曹操摔大军经过麦田。为保百姓庄稼无虞,亲口下令有纵马匹入麦田者,杀无赦。可话毕,曹操马惊奔进麦田,死坏秧苗无数。此时众目睽睽,曹操便要拔剑自刎,但被郭嘉阻拦,最终以发代刑。”

    刘师爷赶紧跪下来捧起令牌:“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试问大人,如若当年曹操当真为了自己口中之令拔剑自刎,何来三国鼎立之魏国?大人身体对于辽东县来说,正如同曹操。所以,小人恳请大人以发代刑,保全自身。”然后深深低头,将令牌递给周稚宁,“还请大人三思!”

    张班头也跟着刘师爷一同俯身请愿:“是啊,请大人保重自身。”

    衙役们都是跟着张班头走的,张班头都如此了,衙役们更不会强求周稚宁受刑。

    于是被动化主动,周稚宁摇摇头,主动接过令牌,叹气道:“唉,既是刘师爷和张班头再三请求,本官虽是不愿,也只能答应了。”

    刘师爷心里骂了一句小狐狸,面上还是笑道:“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就是可怜了张班头,这顿鞭子怕是逃不过了。

    这辽东县的大夫本就不多,医药更是短缺,这么打下来,就是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这样就是留在县衙,又有什么用呢?

    刘师爷不愿再看张班头即将的惨状,转头扭过身去。张班头也默认自己逃不过一劫,面色沉重地抬手预备解衣服。

    谁料周稚宁道:“既是以发代刑,不如叫张班头也效仿一次曹操吧。”

    张班头一怔,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看向眼前这个清俊的小县令。

    却见她眉眼带笑,眼神清亮:“张班头对我辽东县来说,与本官同样重要,都是需要顾惜身体之人。”

    如此一来,简直皆大欢喜。

    衙役们喜不自胜,连忙真心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张班头抿紧了嘴唇,下拜道:“多谢周大人。”

    随后二人一同割发,叫衙役施以鞭刑。

    古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周稚宁是现代人,自然不会将头发看得这么重。但北方孝悌观念很重,对身体发肤也十分在意。即使周稚宁没能自己受刑,她愿意割发却也表明了十足的诚意。

    所以在三十鞭刑施完以后,就有衙役跑到周稚宁面前,颇为恭敬的回禀:“启禀大人,鞭刑已施完了。”

    “好,辛苦。”周稚宁回之以和颜悦色,这个衙役的神色肉眼可见变得更好了。

    略过了张班头,周稚宁又用花名册将在场的人一一点过,简单认了个脸全。

    “既然日后诸位在本官手下当差,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周稚宁站起身走到县衙门口望了一下,见远方似乎有一行人摇摇晃晃的来了,她才回眸笑道:“所以今日本官给大家准备了一份见面礼,望往后大家能与本官和谐相处。”

    张班头与刘师爷对视了一眼,不知道周稚宁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那边茗烟已经按照周稚宁的吩咐,与几个苦力将一桶香喷喷、热腾腾的白米饭抬了上来,后面还配着十来道沾着肉沫荤腥的青菜,以及几坛虽然不算上乘,但也是飘香四溢的黄酒。直把几个胥吏看呆了,忍不住狂吞口水。

    这样的酒菜,他们许久都没见过了。

    “大家可以先吃,吃不饱还能再添。”周稚宁将一只碗递给一个胥吏,“余下的,也可以给自家亲眷带回去。”

    这个胥吏虽然接了碗,但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张班头。

    张班头皱眉:“你们要吃就吃吧,不用看我。”

    说完,衙役们立即就扑上了这桶大米饭。他们饿的面黄肌瘦,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碰过正经大米饭了。当下一口白米饭下去,好多人都恨不得哭出来。

    但张班头没跟这群兄弟们抢,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让他们吃。

    “是了,本官差点忘记张班头。”周稚宁拿起一只碗走到张班头面前,声音温和,“班头别怪本官听墙角,本官昨夜也是无意中听乡亲们说,嫂夫人和令公子有时会为米粮发愁。所以今日本官已命茗烟准备了两袋米粮,待会儿一同送往班头家中。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些好的才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张班头张张口,似乎正要谢绝,可周稚宁又道:“我知道班头心里还想着乡亲们。只是治国齐家平天下,家不宁,班头难道在外还能安心做事么?这些年班头将自家的米粮拿出来分给大家,虽然嫂夫人一直没说什么,可为了孩子,嫂夫人也有埋怨班头的时候吧?”

    张班头一下子住了嘴,看向周稚宁的表情极为复杂。

    因为周稚宁所说的,正是张班头的软肋。

    谁还没有个家要养?孩子因为一口吃的,总是半夜饿的哭。只是辽东县百姓们过成这个样子,他又着实看不过去罢了。

    “只是两袋米粮,若是班头心里过意不去,就算是本官借与你的,将来还给本官就是。”周稚宁微笑着拍拍张班头的肩。

    张班头默默松口:“谢大人。”

    “自然……”周稚宁一碗水端平,看向刘师爷笑道:“师爷也有。”

    刘师爷擦了擦汗,连忙鞠躬:“多谢大人还想着小人。”

    另一边,桶里的米饭飞速减少,似乎并不够这群人吃。

    周稚宁既然有意对衙役们施恩,自然不会吝啬饭钱,于是转身对茗烟道:“再去酒楼里订一桶饭抬回来。”

    茗烟也被这些人的吃相镇住了,连连点头,带着人又去了。

    在两大桶白米饭,以及一堆肉菜的攻势下,衙役们看周稚宁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佩服了,更带有一丝感激和恭敬。

    周稚宁知道,无论在什么朝代,只要有银子和有米粮就能找得到人为自己办事。

    辽东县虽然特别些,但只要她肯砸银子下去,她相信都能解决百分之八十的问题。更何况,她带在手里的除了赵淮徽给的一千两,可还有一箱子珠宝呢。

    第46章 民心溃散 拿银子砸民心

    施恩点到为止,周稚宁见好就收,在两桶白米饭吃完之后,就叫上刘保儿去了主簿衙。

    主簿衙内屋就存放着县衙里的全部卷宗,刘保儿按照周稚宁的吩咐,已经全部整理出来了,此时正如小山一般堆积在桌案上,只是书皮封面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卷宗格外破烂一些。

    “大人,咱们辽东县条件有限,所以储存的卷宗常有毁坏的地方。年代稍微久远一些的,字迹会模糊一些,外皮也会破烂许多,小人还没来得及修整。”

    经过方才的交锋,刘师爷哪里还能看轻这个小县令?于是周稚宁尚未开口,他就先行解释了。

    周稚宁微笑:“劳烦刘师爷了。”

    然后随手拿起一卷翻看。

    刘保儿恪守礼仪,没有站太近,只拢袖弯腰侍立在门口,看似恭谦有礼,实则一双细缝儿眼一直在瞟周稚宁。却发现周稚宁翻阅的速度极快,似乎对卷宗里的具体内容并无兴趣,只是想囫囵看个大概。

    “大人可是看出什么了?”刘保儿问。

    周稚宁捻了一捻手上卷宗的纸张,又看了一眼卷宗上所记载的具体年份,眉峰一挑,回道:“什么也没看出来。”将卷宗重新放好,“就卷宗内所载,辽东县很少有刑狱案件发生。上一次刑狱案,还是十五年以前了。近十五年来,除却一些小偷小摸以及异族侵扰以外,居然可以称得上是风平浪静。”

    刘保儿暗暗松了口气,继而奉承道:“当今圣上贤明,辽东县有皇恩庇佑,自然是风平浪静。现在有了大人到,那这份宁静自然也会算在大人的政绩里头。待来年政考之时,大人说不定就能凭着这份政绩高升。”

    “高升?”周稚宁笑,“本官倒觉得这辽东县不错,是个值得长留的地方。”

    “大人说笑了,我们辽东县靠近异族,道路又偏僻难行,县内也无美人歌舞。历任大人们连住都不愿意住,怎么可能是长留之地呢。”刘保儿试探着说,“更何况大人想要的在辽东县都捞不着,除非高升离开。”

    周稚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刘保儿:“刘师爷都不知道本官想要什么,怎么就能断定本官在辽东县捞不到东西呢?”

    “小人愚钝,大人想要什么可否对小人暗示一二,小人心里有了底,也好为大人办事啊。”刘保儿讪笑。

    “当官儿的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份政绩,师爷不是已经给本官了?”周稚宁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卷宗。

    “这——”

    刘保儿清楚周稚宁这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还想再套套话,谁料周稚宁道:“你先退下吧,这卷宗有意思的很,本官要再看看。”

    随即又开始快速翻阅起来。

    刘保儿无奈,只好应了一声恭敬退出去。周稚宁瞥了他一眼,见人完全离开了,才将手里的卷宗往桌案上一扔。

    卷宗砸在书堆儿里,发出啪的一声响,继而撞翻了不少其他卷宗,哗啦啦地往地下砸。

    周稚宁连瞧都不瞧,反倒拍了拍手,冷笑一声:“哼,日期和纸张泛黄程度都不统一,分明是打量着我刚上任,用假卷宗蒙我。”

    又是排挤,又是骗人,刘保儿还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期望她多留”的信息。

    啧,怕是辽东县有什么需要这两人守口如瓶的秘密。

    周稚宁想了想,然后立即转身从主簿衙后门离开。

    另一边,刘保儿刚出了主簿衙,还没出一堂,就被张班头拽住了胳膊拖到一边。

    “怎么样?混过了没有?”张班头问。

    “应该是过了。”刘保儿皱眉道。

    “什么叫应该过了?”张班头不满。

    “她连卷宗内容都没怎么看,随便翻一翻就过了,所以我想咱们的假卷宗应该还没露馅儿。”

    张班头也是松口气,不由埋怨:“既然是这样,你皱着个眉头做什么?真把我吓一跳。”

    “我是觉得这个周稚宁跟以前的县太爷不一样,之前那个王县令一上任就跟你我要银子,是为财。上上任的李县令是逼咱们抓贼破案,是要名气。可是现在这个大人,我是真真想不通她要什么,她又不肯直说,一直跟我打马虎眼。莫不是——”刘保儿面带犹豫,“莫不是这回来的不是个狗官?咱们排挤错人了?”

    “有可能吗?”张班头冷笑一声,“你还没被骗够啊?他们当官的都一样,哪怕面上装的再好,底子都是一般的腌臜龌龊。她不肯直说,我看是要的太多。”

    刘保儿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今日你也看出来了,这个大人不是个省油的灯,就怕咱们还没等安稳地送走这尊大佛,她自己就发现了什么。”

    “我已经叫牵扯进来的那些人这段日子都躲着县衙走了,不怕她能发现什么。”张班头语气冷了下来,“再者说,大人她要发现什么,也得有人愿意告诉她才行啊。”

    与此同时,周稚宁换了身便服出了门。

    县衙就像是一个部门,刘保儿和张班头是里面的老员工,她是新领导。虽然级别比前者高,可论部门员工的人心得失,以及部门信息掌控度来说,她是远远不及的。卷宗就相当于部门文件,她只有看了文件才能知道具体哪些项目做的不对,哪些项目正在进行,以及该怎么去开发新项目。

    可现在卷宗造假,她熟悉县衙最为直观快捷的一条途径被堵死,只能抛开这条路另辟蹊径。好在卷宗记载的既然是县衙内的事,只要和县民打好关系,取得他们一定的信任,也不是不能打破这个信息茧房。

    不过辽东县的街道并不繁华,一路上遇到的百姓都是灰头土脸、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愿意在街道上多做停留。同样,那些做生意的小贩脸上也没什么高兴的表情,就算周稚宁靠近他们,他们似乎也懒得招呼,买不买全看周稚宁自己。

    “老乡,我想要个泥人吧。”周稚宁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一个卖泥人摊贩。

    那人是个近七十的老者,面须皆白,极其瘦弱,仿佛是一层人皮包着骨头。闻言,他抬起浑浊的眼,声音沙哑地问:“小公子要什么人物?”

    “老乡最拿手的是什么?”

    “刘备。”

    周稚宁笑着多掏了两把铜钱:“那老乡干脆替我多捏两个吧,刘皇叔、诸葛亮、关羽、张飞还有赵云,一个别落。”

    老者看到这么多钱,浑浊的眼神才有了一丝光亮,话也多了几句,一面捏泥,一面嘀咕:“就是要刘皇叔这样的人来当官儿才好呢,要是有他老人家来我们辽东县,我们就不会过这样的日子啦。”

    周稚宁挑眉,低声问道:“老乡,辽东县不是很太平?”

    “肯定不太平啊!”老者搓着刘皇叔的腿,深深叹气,“冤啊,个个都冤啊。”

    周稚宁眉心皱起:“是有冤案?”

    “可多啦,那簸——”

    “水伯,您老糊涂了,跟个外人说什么呢?”忽然一个男声插进来打断了老者的念叨。

    周稚宁往声音来处看过去,只见一个身高八尺,眉眼端方的青年大步走了过来,神色戒备地插进老者和周稚宁之间,逼得周稚宁退了两步。

    才堪堪站定,周稚宁就听那青年对老者说:“水伯,听说咱们辽东县又有新官儿上任了。你要是在外边儿遇上什么生面孔向你乱打听,说不定就是县太爷带来的人。”然后青年又带着厌恶看向周稚宁,“就比如这一位,我前脚看着你从县衙里头出来,后脚就到了泥人摊上瞎打听,怕是故意来搜集消息的吧。”

    水伯立即瞪大了眼睛看向周稚宁,表情又恨又怕:“好啊,难怪你这个小年轻要跟老头子买这么多泥人,原来是给县太爷当狗腿子呢!我、我不卖给你了!把你的臭钱拿走!拿走!”

    说完立刻就抓起铜钱砸向周稚宁。

    周稚宁下意识抬手格挡,可脸上还是被铜钱砸到了,划出一条不深不浅的红痕,疼得她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这些动静自然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一些乡亲们围了过来。

    “老乡,我是真心想买泥人的。”周稚宁即使狼狈,也面色镇定,试图讲理,“你不能因为我是县衙的人,就这么排斥我。”

    “县衙的能有什么好东西!”水伯语气激动,恨不得把手里的泥人也砸过来,“辽东县那么多冤案全是你们县衙的人做的!你现在还要故意来作弄我这个老头子,好啊,来呀,反正老头子我也是个老棺材瓤子了,命不值钱了,你来拿我呀!”

    青年阻拦道:“水伯,算了算了,别一时激动气坏了自个儿,走吧,收摊,我送你回家。”

    然后青年帮着老者把摊子捡了。

    水伯还要因为周稚宁来自县衙就跟她拼命,还好有青年硬拉住了,才没有闹出大事。

    周稚宁攥紧了袖子,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她没有想到水伯居然会对县衙这么厌恶,那么其他老百姓呢?

    周稚宁看向围观的乡亲们,发现大家看向她的眼神和方才那青年如出一辙,冷漠、厌恶、防备、警惕、排斥。

    “你们——”周稚宁朝乡亲们走近一步。

    谁料大家却立即轰然散开,就是离周稚宁近一些的摊贩,也纷纷收拾了东西走开,每个人经过周稚宁身边的时候,都和她拉开了距离,似乎谁都不想挨着她半点。

    周稚宁在原地驻足良久,才默默地侧脸转身。这时,她余光瞥见水伯方才的摊位上,哪儿的泥坑里此时正静静躺着刘备形象的泥人,只是才捏了一半,还断胳膊短腿的,显得狼狈又可怜。

    “唉。”

    周稚宁叹了一口气,先是一个一个地把落在地上的铜钱捡了,再小心翼翼地把泥人捧起来,吹干净了身上的灰,朝县衙的方向走去。

    北方艳阳拉长她的背影,显得清瘦落寞。

    *

    回到县衙的时候,茗烟和魏熊里里外外找她都快找疯了,特别是魏熊,还以为她遭到不测,连刀都握在手里了。

    “主子,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不带着奴才啊。”茗烟一见着周稚宁就跑上去诉苦,“就是您嫌奴才蠢笨,可奴才还长了一副好身子,里里外外的,还能帮着主子您跑跑腿儿啊。”

    魏熊也是紧皱眉头:“大人,咱们来辽东县之前就说好的,辽东县危险,为了你的安全,无论去哪儿都需要告知我一声。”

    “抱歉。”周稚宁摇摇头,语气略微凝重,“本官想着出去探听探听消息,魏壮士人高马大太显眼,茗烟又太护着我,思来想去,还是本官一个人去了。是本官思虑不周,害你们担心了。”

    魏熊闻言,迟疑地问道:“大人外出一趟,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周稚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辽东县是块烫手的山芋。”

    整个民心以及朝廷的公信力,因为历任县官的一个贪字,全然分崩离析。官本就是要依靠群众,但现在不仅群众与她背心,刘保儿和张班头也阳奉阴违,处处瞒着她。她如今对于辽东县算是一无所知,行动起来更是束手束脚。

    若如此发展下去,恐怕她在辽东县只会一无所获,她必须要想个办法破局才是。

    茗烟不管辽东县事务怎样,他只管照顾周稚宁,趁着周稚宁说话的时候,他注意到脸上那条红色划痕,顿时吓了一跳,道:“主子,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搞得?难不成那群泥腿子还敢对您动手?!”一面急急忙忙去翻箱倒柜找药膏,“还好来之前承主子赏了奴才不少药,奴才马上找出来给主子你涂上。”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管它,它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周稚宁并不喜欢茗烟爱因为小事而闹腾的性子,只随意擦了一把脸。但茗烟已经从柜子里拉出来一只药盒子,里面摆满了瓶瓶罐罐,应该都是周明承给的上好伤药。周稚宁多瞥了一眼,便看到摆在药盒子旁边的那箱子珠宝盒。

    这盒子里的珊瑚、玛瑙、翡翠、珍珠什么的,随随便便拿一样出来也能卖个百两银子。若用这些钱去买大米,能保证大半个辽东县的人至少三到五日不会挨饿。

    周稚宁长眉微挑,对茗烟道:“茗烟,这些日子以来,我的银钱都是你在管理对吧?”

    “是啊,咱们来辽东县太匆忙,还没来得及置办管家、丫鬟、家仆之类,主子您又忙。”茗烟说着,将药膏小心涂在周稚宁的脸上。

    “那除却赵兄给我们的一千两和那箱子珠宝,我们还剩多少银子?”周稚宁问。

    “不多了,像承主子他们给的银票,您一早就寄回了西河村。若要细算,那咱们只剩三四十两碎银子了。”茗烟算了会儿,道:“但是县衙需要修葺,您的房间也需要添置些桌椅、床榻。夏日热,您还需要裁两件像样的夏衫。还有您每日的吃穿用度,满打满算,这三四十两也只够咱们半月的花费。”

    “半月?”周稚宁脸上露出一点笑,“那够了。”

    茗烟摸不着头脑,魏熊却好似看出周稚宁要干什么。

    下一刻,周稚宁就站起身走到珠宝箱子旁边,取出里面压着的几张银票递给茗烟。

    “茗烟,你和魏壮士一起去一趟最近的市集买些白米回来。要求不高,你只要把手上的银票全部花光就好。”

    把银票花光?

    茗烟低头一看,瞳孔一震。

    他手上这张银票足足有二百两!

    “主、主子,二百两的白米就是用板车装,怎么也得装个四五车了。”茗烟搞不懂周稚宁在想什么,“您买这么多白米做什么?”

    周稚宁重新振作地站起来,认真道:“百姓们缺什么咱们就给什么,本官要用这些白米,硬生生砸出一片民心来!”

    第47章 狗官施粥 其实我是个好人

    茗烟、魏熊行动很迅速,第二天清晨就出了门,约莫下午就把白米买了回来。

    两百两银子不少,但因为辽东县是战略位置,所以辽东县附近的米粮等硬需物品会比其他地方的更贵,在其他县城能买到十车白米,可魏熊和茗烟他们只拉回来了九车,全用油布遮掩,又用稻草堆积,看起来就像是拉了一堆干草。

    “大人,米已经买好了,您想先去哪一个村口?”魏熊问。

    “尚未定好。”周稚宁说着,走下县衙阶梯来到粮车面前打量了一圈,“只是粮车为何要用稻草掩盖?”

    魏熊一怔:“辽东县内鱼龙混杂,白米又是县衙粮草,为了不引起有心之人的觊觎,我等自当严密守护,不走漏一丝风声。”

    “不必,将这些遮掩都去了,魏壮士你再与茗烟去县衙内取两副铜锣来。”周稚宁说,然后想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的文房四宝,也一同带来。”

    魏熊与茗烟照做,等出来时,看见九车粮草已经全部去了伪装,甚至周稚宁还把其中几袋打开了,叫所有人都看见袋子里白花花的大米。

    民以食为天,没有什么是比大白米最引人注意的了,即便是一些躲着县衙走的路人,也不由朝这九车大米投来眼馋的视线,负责拉扯的九个苦力更是控制不住的盯着白米,眼里的渴望和垂涎赤裸又极致。

    周稚宁缓缓走到其中一人旁边,问:“这位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苦力被猝不及防点到,浑身一僵,赶紧收敛了眼神,小声说:“回大人的话,草民叫狗儿。”

    “你家在辽东县的哪儿?”

    “簸、簸箕村。”

    “好。”周稚宁笑了笑,抬眸看向魏熊和茗烟,“今日第一站就去簸箕村。你们二人记得把锣鼓都敲响些。”

    魏、茗二人对视一眼,点头:“是!”

    *

    如果说辽东县是一潭死水,那么震天动地的鼓声无疑就是砸入死水中的一块巨石,引起轩然大波。

    一路上,无数县民带着震惊的眼神朝周稚宁等人看去,继而就被后边九辆板车吸引了视线。白花花的大米在米袋里颤动着,每抖一下,就漏出一些,撒在板车碾过的深深车辙之中。干枯瘦弱的女人们带着孩子紧紧跟在车辙后面,将这些米粒一粒不落地捡起,如获至宝般放入自己的口袋。

    这就犹如鱼群追逐着鱼饵,等到粮车停在簸箕村村口的时候,几乎全村的村民都被吸引而至。

    当时周稚宁选择问狗儿,就是因为狗儿身上穿着的衣服最破,人也是最为矮小消瘦的,其所居住的村子怕也是如此。果然,围过来的这些村民几乎全都饿的瘦骨嶙峋,颧骨高耸,全身上下唯一有神的就是眼睛。只是几百双黑漆漆的眼睛,这么寂静无声地盯着他们,堪比群狼环伺。

    茗烟有些害怕,不由靠近了些周稚宁:“主子,这些人眼神盯得我发毛,跟狼似的。”

    “叫你饿上这么久,你也得成狼。”周稚宁笑了笑,将一口锅递过去,“来,帮我煮粥。”

    “是。”

    茗烟点头。

    当米袋被彻底解开,颗颗饱满的大白米被尽数倒入铁锅之中的时候,人群忍不住躁动了一下,隐隐有了往前冲的架势。

    魏熊面色一冷,立即从粮车上抽下一柄半人高的九环大刀往脚边一砸,砰一声,脚边顿时出现个大窟窿,继而如虎般凶狠的目光缓缓划过人群,每接触到一人的视线,那人都忍不住往后缩去。

    于是在魏熊的镇压下,人群的躁动在无声中消失了。

    周稚宁擦了擦额上热汗,对魏熊投过一个多谢的眼神,然后抿住唇角,继续努力熬粥。

    天光西移,人影倾斜,随着锅中的的粥水被煮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股独属于大白米的饭香味儿飘逸而出。

    先前勉强被魏熊震慑的村民又开始蠢蠢欲动,密密麻麻的眼睛跟狼似的冒着绿光,紧紧盯着这锅粥。若不是有魏熊那把半人高的九环大刀着实有威慑力,恐怕村民们早就不管不顾地涌上来把这锅粥抢了。

    周稚宁定了定心神,吩咐茗烟:“去支张桌子,再把文房四宝摆上。”

    “是。”

    茗烟立即照做。

    然后,周稚宁舀了勺热粥,举起粥碗,高声道:“诸位,在下乃是辽东县新上任的县令周稚宁。今日冒昧拜访贵村,只希望大家能够说出咱们辽东县历来已久的弊病。你们说出一个,就有一碗粥喝!”

    话音落下,魏熊和茗烟都一愣。

    魏熊立即上前一步阻拦道:“大人不可,这样做小心百姓暴乱!”

    饿极了的人因为一口吃的能干出多可怕的事情,魏熊再清楚不过了。现在是有他镇着,村民才没敢放肆,要是开了个口子,只怕村民们都会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导致出现很严重的踩踏事故。

    但是周稚宁摇摇头,示意魏熊往下看。

    与魏熊猜测相反的是,底下的百姓们并没有因为周稚宁的话有多兴奋,甚至因为饥饿而燃烧起来的欲望也因为一句“新上任的县令”而彻底扑灭,几百张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麻木不然,漆黑的沉默得犹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这……”魏熊讶然。

    周稚宁解释道:“他们恐怕不信我。”

    在这些村民的心里,恐怕官府的公信力已经降至冰点,没有人愿意再相信当官者说的话了。

    周稚宁想了想,又道:“诸位,本官所说的弊病并不一定是政务上的,你们不必说历来刑狱、官员、案件有哪些不对,只需要说你们知道得。比如你们不满意县衙的鸣冤鼓放置得太久,不满意县衙的胥吏人数太少……”她端着粥碗走下台阶,“哪怕是一个小的弊病,本官也愿意给出手上的这碗粥。”

    这番话略微打动了群众,可是大家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警惕地不敢上前。

    大家不动,周稚宁也是不动。

    双方就这样在六月里的日头下僵持着,在这时候,周稚宁手上这碗尚未凉透的粥,对水米进量甚少的百姓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吸引。

    周稚宁的视线在人群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笑着走近一个年幼的男童。

    单从面容上看,男童只有五岁光景,饿的两眼深凹,颧骨突出,皮肤黑黄。看见周稚宁朝自己走过来,男童眼神极为胆怯,可他太饿了,眼睛又盯着周稚宁手上的粥不肯放。

    “小朋友,你去过县衙吗?”周稚宁笑眯眯的。

    她长得好看,在日光底下皮肤更是如同白雪素瓷一般耀眼,不笑的时候一身清冷,笑起来的时候却眉眼弯弯,很能讨人好感。

    男童犹豫了许久,才弱弱道:“去过。”

    “那你觉得县衙哪里不够好呀?”

    “唔……”男童思考了好久,才轻声轻气地说:“县衙后墙有个狗洞。”

    “好。”周稚宁点头,转身道,“茗烟,将这个孩子的话记下来,一个字也不要漏。”

    话音落下,周围的百姓也有了动静,可却是咒骂:

    “糟了,泥娃这回要坏在这狗官手里了。”

    “可怜泥娃他阿爹被那些野蛮子杀了,要是铁牛还在,泥娃怎么可能过成这样。”

    “上回的王县令也是这样,说是不怪你,结果转头就抓了人去杀。”

    “遭罪啊。”

    ……

    周稚宁顿了顿,她看向眼前的孩童,清澈的双眼暂且看不出麻木和悲哀,只有饥饿和渴望。周稚宁眼神软了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孩童的头发,将粥碗递到他手里,道:“喝吧。”

    男童饿极了,攥着碗就开始大口吞咽,几乎都要把脸埋在碗里。

    成人手掌大小的一碗粥,很快就被这个孩子吞吃入腹,可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吃完一碗后,依旧眼巴巴地盯着大锅。

    “还想吃吗?”周稚宁问。

    “想。”男童轻声细气地说,“我阿娘在家还没吃,她腿不好,不能走。”

    “那好,你再说一个衙门的缺点,我就再给你一碗,好不好?”

    男童想了想,说:“我阿娘说,县衙很脏。”

    “好。”

    周稚宁同样叫茗烟将这条记下来,然后将粥递给男童,远远目送着他捧着碗,高兴地跑开了。

    余下的村民面面相觑。

    这个县令大张旗鼓的来他们村儿,难道真的不是为了立威吗?

    群众们终于不再像一团死水般了,开始有了些议论。那边热粥依旧在烹煮当中,粥香四溢,无形之中又动摇了一批人。

    不多时,一个穿着破烂的乞丐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走出来。

    乞丐浑身脏污,且极其瘦弱,垂下的额发盖住了毫无神采的双眸。他似乎已然不在乎周稚宁这碗粥后面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声音沙哑道:“县衙太破了,我去偷着睡过一次,下雨天,头顶的瓦漏水漏得厉害。还弄湿了我的衣裳,差点害我患了风寒。”

    周稚宁点点头,招呼茗烟将这条记下,然后将热粥递给了乞丐。

    乞丐瞳孔一颤,立即被热粥吸引了全部心神,也不去管周稚宁了,连忙抢过粥碗蹲下身大口大口吞咽,狼吞虎咽到连烫伤了都不顾。

    有了这两个人做先锋,后面又走上来一个抱着婴儿,却衣衫褴褛的女人。但显然这个女人没去过县衙,支支吾吾半晌,只说县衙门口的石狮子擦得不够亮堂。

    这般理由实在太过牵强,不少人都觉得周稚宁不会认下这一点,但周稚宁依旧叫茗烟在纸上认认真真记下了这个弊病,继而给了一碗热粥。

    一下子,后面来说弊病的人的数量如井喷般爆发,一发不可收拾。茗烟根本记不过来,周稚宁与魏熊也是忙的脚不沾地。周稚宁只好又花费了一些银子,请了一些苦力来帮忙。

    而在不远处,张班头与刘保儿二人躲在暗中观察。

    刘保儿皱眉:“周大人到底要干嘛?”

    “怕不是要抓人立威。”张班头眯着眼睛,“上回那个王县令就做过一样的事。”

    但是刘保儿还是紧皱眉头:“可我瞧着不像,她那些米可都是实打实买的,抓人立威哪儿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

    “怎么?你又要觉得她是好官了?”张班头冷冷道。

    刘保儿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沉默不语。

    “刘师爷,咱俩决定上同一条船以后,但凡拿主意的事情我都让你来,就是因为我读的书没你多,我敬着你是个读书人。”张班头说,“你可以觉得我固执、倔强、不听劝,是个麻烦的楞头,但我也请你多想想那些乡亲们。不要这么轻易相信那些当官的!”

    “我知道了。”刘保儿叹了口气,“你放心,人既然是我俩联手救下来的,我对乡亲们的心自然和班头你一样。”

    张班头便转过身,将他脚边的一袋半米袋扛了起来。

    “班头去哪儿?”

    张班头顿了顿,转头道:“这是大人给我的米,我只留了半袋给祥哥儿,剩下的预备分给缺粮的乡亲们。但既然大人要在簸箕村当好人,我就去别的地方。”

    “大人也给了我两袋米粮,我家中只有我一人,用不了这么多,不如也给班头一同分给大家吧。”刘保儿道。

    张班头对刘保儿点点头,二人正要离开。可临行前刘保儿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周稚宁。

    辽东县夏日里的太阳毒,常人晒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但周稚宁哪怕已经满头大汗,也依旧笑容和煦,眼光清澈,耐心地给每个涌上来的村民递粥碗,看起来与前几任县令大不一样。

    刘保儿忍不住抿了抿唇,心中对张班头的说法有了些动摇。

    第48章 同甘共苦 周大人是个不怕吃苦的人

    深夜,明月高悬,周稚宁与茗烟、魏熊一行人返回县衙。

    他们这一行,将二百两银子的米全部散了出去,得到的则是一份堪称稀奇古怪的记录册子。连茗烟自己都觉得这册子好笑,且一点用处都没有,但周稚宁仿佛很有兴趣,一路走,一路埋头翻阅。

    魏熊问:“大人,明日依旧是二百两银子的白米么?”

    周稚宁这才从册子里抬起头来:“不,三百两。在收服辽东县百姓民心这件事情上,银子绝不能省。只有咱们实打实的把钱花下去,百姓们才会相信我们的诚意。”

    魏熊没有多余异议:“好,那我叫那些苦力明天再多带一些人来。”

    周稚宁点点头。

    “但是——”茗烟犹豫道:“主子,说句不该说的话,一个县有这么多人,咱们手上的这些银子根本不够花,咱们又没有其他的进项,维持起来就更难了。”

    这话不无道理。

    周稚宁沉思道:“容我想想,如何才能细水长流。”

    与此同时,京城之中。

    月光辉辉,洒落庭院如水。

    程普替赵淮徽加了件外披风,道:“公子,虽说夏日里你的病症难得好些,但晚间凉风也厉害,还是添件披风比较好。”

    赵淮徽嗯了一声,抬头望向明月,眉眼清冷:“周允能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自从宁公子高中后,您就吩咐我们不必再隐瞒平江笑笑生的踪迹。所以我们的人一撤,周允能那边就查到些蛛丝马迹,似乎很快就能知道平江笑笑生就是宁公子了。”程普说,“公子可要我们去截停周允能的情报?”

    “不必了。”赵淮徽敛下眉眼,“现下重点不在周允能身上,而是太子殿下奉命彻查南北籍贯一事。四皇子行事向来不顾及朝法,他手下门生有一批在户籍上头不甚清白。现在太子不过开了个头,四皇子那边就隐隐有了些躁动,要是继续查下去,他们怕是要动什么暗手。你拿我的令牌吩咐下去,调几个行事稳重的大理寺衙役看着他们,一旦闹事,立即来禀报我。”

    “是。”

    *

    第二日,周稚宁起了一个大早。

    茗烟推门进来,见着她已经起身,不由道:“主子,这才五更天,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必了。”周稚宁说着走到洗脸盆旁边撩开水,“今天帮咱们拉车的乡亲来了吗?”

    “早来了,现下就在门外坐着。”

    “那好,你出去问问,若是他们不曾用膳的话,你就端些粥给他们喝。”周稚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哦,对了,不要白粥,弄点咸菜叫他们就着喝。”

    茗烟在一边递脸巾:“主子,您对他们也忒好了。也不知道这些人,领不领您的情呢。”

    “无论领不领情,这也是我作为一个父母官应该做的。只是对于百姓们来说,这份好来的太迟了。”周稚宁擦完了手,将脸巾挂起来,“不多说了,你去吧。”

    “是。”

    茗烟走了。

    周稚宁便自己收拾着准备今日出行必备的斗笠和外袍,这两日太阳确实太毒,若不加点防晒措施,她怕是要晒脱皮。

    只是预备出门时,周稚宁眼角余光瞥见她主卧前方不远处,一堵布满青苔的石墙下,风吹草动之时,偶尔露出一个半空的洞口。

    周稚宁想到昨日去簸箕村时,那个男童说县衙里面有一个狗洞。

    难不成就是这个?

    周稚宁背着斗笠来到石墙边蹲下,扒开膝盖高的草朝里看去,果真发现了一个足够容纳一只大型犬进出的狗洞。从狗洞里面往外看,可以看见县衙外的景色——

    一片光秃秃的小坡。

    这本没什么好值得在意的,但周稚宁看了看墙面四周,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狗洞内边缘,眉峰轻挑。然后她伸出手指在狗洞顶壁扣了两下,收回来时,手指缝里只有干枯的泥土灰尘。

    “不对啊,既然这墙面上都有青苔,为何狗洞顶壁如此干净?”周稚宁低声自语。

    辽东县物资匮乏,连人都快饿死了,怎么会有人养狗?还是养这种大型犬。所以哪怕这狗洞有用,内壁青苔是被狗蹭掉的,那么干净的也应该是狗洞两侧,不应该是顶壁。

    能出现这种情况,倒像是有除却大型犬之外的人经常在这狗洞里钻进钻出。

    照理说,现在可以顺着狗洞爬一下,测试测试,但是周稚宁略一沉思,还是暂且退了出去,又把周围的杂草归拢,掩盖掉自己来过的痕迹。

    巧的是,她刚刚远离狗洞,刘保儿就走了过来。

    见着她,刘保儿显然很惊讶:“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周稚宁从容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笑道:“本官看县衙年久失修,连我屋头的瓦片都落了,因此想试着补一补,没想到险些给自己摔折了。”

    说着她便负手往县衙大门处走去,刘保儿犹疑地往狗洞处瞥了一眼,然后跟在了周稚宁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路上,周稚宁问:“对了,刘师爷,你可认识些手艺好的泥瓦匠?”

    “大人是想修缮县衙?”刘保儿态度特别恭敬,脸上挂着笑,“小人倒是认识一些泥瓦匠,只是他们都只是在乡下混口饭吃,大人怕是瞧不上他们的手艺。”

    “手艺没什么要紧的,会些修修补补的活计就足够了。”周稚宁道:“还望刘师爷替本官张罗张罗,等本官确定一个具体的日子,再将这些泥瓦匠工人全部聚集到县衙内。”

    刘保儿应下了这份差事,拜送周稚宁离开。看着周稚宁的背影,他不由喃喃自语:“大人究竟要做什么?”

    *

    县衙门口,周稚宁戴着斗笠出了县衙,门口确实如茗烟所言已经聚集了一些苦力。因为她的吩咐,茗烟正在散粥给他们喝。她也不急,干脆撩开下摆预备坐在县衙前的台阶上等候。顺便查点一下白米,按照一日两三百两的白米计算,三日之后,她的银子就不足够支撑她再散粥了。所以,为了让三日后她的计划不落空,她要在三日内尽量跑遍整个辽东县。

    魏熊问:“大人,咱们今日去何处?”

    周稚宁从袖子里拿出辽东县的具体地图认真浏览片刻,道:“今日我们要走红石、二龙、南平这三个村。时间紧、任务重,所以今天大家要做好通宵达旦的准备。”

    茗烟深吸了一口气,魏熊面无表情,其余的苦力却是面面相觑。毕竟来之前,也没告诉他们要整晚不回家。

    周稚宁先做安抚:“诸位放心,本官会派衙役去告知你们的家人,以免她们忧心。”随后给自己披上了外袍,“且今日也不止大家回不了家,本官同样不回家。今日不论到多晚,本官都会陪着大家一同,绝不当逃兵。”

    当领导的与下属同甘共苦,绝对是最快拉近双方关系的办法。特别还是这种日头特别毒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天空,刺眼的阳光叫人眩目。大地被炽热的太阳灼烤成了焦黄色;树木卷曲了寥寥无几的叶子,有气无力的苟活着。

    周稚宁即使是戴着斗笠,一张白玉似的脸也被晒的通红,浑身大汗淋漓,披着的外袍也湿透了,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但是这些苦力明显就是受惯了这种天气,虽然也是暴汗,可并没有多么痛苦,不做声也不停歇,兀自埋头拉着板车朝前走。

    魏熊看周稚宁这个书生还是太文弱,就在附近找了口还可以用的井,打了一些清凉的井水灌在羊水皮袋子里:“大人,喝些井水再赶路吧。”

    周稚宁嘴唇都被晒的起皮,赶紧接过羊水皮袋子喝了一两口。

    井水就是清凉,一口下去,仿佛一团凉气从肺管子直冲天灵盖,叫人顿时浑身舒爽。

    “大人,要不你坐在树荫下歇息歇息?我叫茗烟去给你牵匹马,之后你再赶上我们。”魏熊道。

    茗烟也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主子,再这么下去,您熬不住啊。”

    但是周稚宁看了一眼日头下依旧前行的苦力,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本官说好要陪着大家一块儿熬的,断没有大家在前头受苦,本官躲在背后享福的道理。”

    说着,周稚宁抖抖袖子,擦了擦嘴边水渍:“走吧,本官还撑得住。”

    然后站起身,紧跟在了队伍后头。

    前头的苦力们悄悄回头看了眼周稚宁,面露惊奇。

    “我第一次看见不坐轿子的大人。”

    “这个大人不坐轿子,也不打人,还给我们发工钱,发大白米,比之前的大人好多了。”

    狗儿觉得自己的兄弟们说的都对,可他犹豫地说:“你们说,要是周大人知道张班头的事,会不会心软放过班头啊?”

    几个苦力都摇头。

    他们几个心里都不希望张班头死,但是他们谁也不敢赌这个俊秀的小县令,会愿意让张班头活命。更何况张班头的事情牵扯的人多着咧,他们自己都不敢说清清白白,怎么敢把这种掉脑袋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苦力们议论一阵,也就不说话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红石村村口,架锅、烧柴、煮粥一气呵成。

    如同在簸箕村一般,在周稚宁的软磨硬泡之下,一些百姓放下了防备,过来喝了她的粥。但是相比于簸箕村,这个村围过来的人数明显少了许多,而且村中都是妇女多,很少看见男人。更奇怪的是,这些妇女虽然同样饿的面黄肌瘦,可脸色却是另一种苍白,好似失掉气血一般。还有的似乎受着伤,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周稚宁推测,也许不是其他人不想来,而是他们受了伤来不了?

    她干脆让茗烟继续在粥棚记述村民提出来的弊病,自己带着魏熊和一些干粮进了村。

    本以为红石村再不济也只是贫困一些,却没想到周稚宁走了一路,一路上看见几乎每家每户都拉着一根晾衣绳,绳子却不是挂着衣服,然而是一条条白色的纱布。有的纱布上还沾着未能完全洗去的血迹,随风飘扬时,格外触目惊心。

    走近了其中一间房舍,从破烂的窗户里隐约可见房内床榻上歪斜着一个男人,男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似骷髅架子般瘫软着。偶尔忍耐不住,便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似乎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

    “爹,我找到药了。”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女孩端着个破碗,仿佛是捧着什么珍宝一样朝男人跑过来,稚嫩的声腔里还带着几分哭意:“隔壁的阿嬷婶子说,喝了这药就能褪热了,阿爹你就会没事的。”

    男人勉强吸了两口气,声音如同老坏的风箱一般嘶哑可怖:“小袄别哭,阿爹这就起来喝药。”

    但是周稚宁看的分明,这碗药汁过于浓稠发黑,应当不是经过大夫精心配比的药,是从附近山上采的土药,按照村里的土方法熬制了来喝。

    男人仰头将药汁饮尽,温柔地摸了摸女孩柔软的头发,说:“小袄,要是有一天阿爹不在了,你就去辽东县县衙找张班头,你张叔叔心肠最好了,他肯定会待你好的。”

    女孩瞪大了一双泪眼:“阿爹不要离开小袄!”

    可是男人充耳不闻,还是兀自叮嘱道:“厨房的灶台下边儿,藏着你阿娘的一只银手镯,你把它带给张班头,就说我铁牛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银镯子还值点钱,请班头把镯子当了,把你养大。”

    听到这里,周稚宁抿着唇,与魏熊一同默默地退了出去。

    望着红石村漫天的血色飘带,周稚宁轻声道:“魏熊,那夜里咱们见到的伤员们,恐怕大多都是这村里的吧。”

    “如今看来,多半是了。”魏熊凝重地点点头,“但是他们这种包扎方式并不对,纱布不能一洗再洗,如果做不到最基本的干净整洁,就是敷上再好的金疮药,伤口恐怕都会溃烂,到时一旦发起高热,便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二人想到方才嘱托孩子的男人,高热到他那样的程度,也不知还救不救的回来。

    周稚宁心情愈发沉重,道:“但是上好的伤药膏以及纱布一类都是军需用品,管控较严,不许轻易给民间百姓使用。而且辽东县如此贫瘠,附近也没有次一等的民营药斋,只能耗时间从几十里外的药斋临时调过来。”

    “除此之外,这些伤药的价格也不便宜,就拿止血的药膏来说,一副就要卖二两银子,若要等到伤愈,非得三到五副才成。这一整个村儿应有百来个人,若没有个千百两银子,这事怕是不成。”魏熊说道。

    周稚宁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沉声道:“既是如此,回去之后叫茗烟将各位大臣送过来的礼都清点一遍,能当的都当了,还有那箱子珠宝,不必为我们自己留,全部拿出去换银子买些止血药膏。”

    魏熊一怔,想是没料到周稚宁居然要去典当。

    “大人,辽东县附近没什么良心的典当铺,而且我们是急当,典当铺子在价钱上就会压咱们一头。”魏熊道,“大人若还是要当,就得做好贱当的准备。”

    “咱们是救急,能当回多少银子就算多少。”周稚宁眼眸清亮坚定,“你和我现下最要紧的是去村内挨家挨户的查看情况,能救一个是一个。”

    第49章 搞基建 当官的尽头是基建

    一番排查下来,周稚宁猜的不错,先前抵御异族入侵的伤员们当真大多就是红石村的村民,之前周稚宁有跟着张班头一起给他们包扎,因此认识其中一两个。他们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看起来那晚的金疮药并不够这些人分。而且有的因为伤口感染起了炎症,烧得满脸通红。

    充满土腥气的昏暗房间里,看着这些人在干瘪发黑的棉被里来回翻滚,痛苦唉吟的苦状,周稚宁好几次都要咬紧了牙,才能不偏视地将手中的粥或是硬馒头递过去。

    但是这些人很显然不知道周稚宁的身份,还以为是外边儿来的大善人来布施了,当下千恩万谢,恨不得跪下来给周稚宁磕头。但周稚宁每次都匆忙退开,她暂时没有更多的能力帮助这些村民,这些绵薄之力却得到村民炙热的感谢,实在让她受之有愧。

    而且周稚宁这一趟也只带了魏熊来,他们二人手上的食物有限,帮不到每个人,在布施到第十家的时候,二人手上已经空空如也。但摸排不能到此结束,周稚宁咬牙继续,终于在日落之前记录下了全部受伤的村民,足足有六七十人之多。其中又有一小半已经发起了高热,性命危在旦夕,急需药材支援。

    本来因为县衙的衙役们以刘师爷和张班头马首是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一开始行动的时候周稚宁并没有打算叫上他们。但现在只靠她和魏熊、茗烟二人,人手根本不够。周稚宁便另外出银子补足衙役们的俸禄,就当是她额外聘用衙役们帮忙,将他们分成了两拨。

    一拨跟着魏熊去典当银子,然后采购治疗伤病的药材回来,若有条件,最好再聘请两个好大夫回来。另一拨跟着周稚宁继续下乡,一部分搭建棚子施粥收集县衙弊病,还有一部分大力摸排各个村里的伤员情况。

    时间紧,任务重,周稚宁忙得日夜颠倒,根本来不及休息,仅有的几次小憩都是在赶路途中,又或是在粥棚内间歇性完成的。好几次她困得不行,在板车上或是在草地上倒头就睡。习惯了以后,再回到她那个破破烂烂的县衙小屋,她甚至都不觉得艰苦了。

    就这么憋着一口气,周稚宁充作主心骨,硬撑着熬了下来,带着人在三日之内跑遍了辽东县的所有村落。

    为了治疗伤员及时,周稚宁就劝各个村将伤员都移到县衙里去,方便统一救治。但县衙恶臭名声在外,反抗者远多于同意者。遇到激烈反抗的,村民直接拿扫把赶人,周稚宁还被打出来好多次。心疼的茗烟差点冲上去和村民骂架,可又被周稚宁给劝下来了。

    “主子,那些人简直就是不识好歹!您这是想帮他们!”

    “算了,茗烟,村民们不想去县衙就不去了,顶多咱们再辛苦些,带着大夫多跑两趟。”周稚宁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上的灰。

    刚才那个老乡拿扫把赶人的时候,有两下是结结实实打在她胳膊上了,疼得她龇牙咧嘴的,把袖子稍稍一撸起来,果然白嫩的胳膊上出现了两道红痕。但她不想给茗烟瞧见,免得茗烟又小题大做,干脆自己放下了袖子,把伤口遮掩起来。

    “主子,看您一身的灰。”茗烟想上前帮忙拍灰,又怕冒犯,只好劝,“不如先回县衙洗个热水澡吧。”

    “我确实应该回一趟县衙,人手差不多都派出去了,县衙里就刘师爷和张班头照看着那些伤员,我得回去帮帮忙。”

    茗烟无奈:“主子——”

    “好了,茗烟你继续往村里头摸排,施粥的事情有衙役们帮忙,你轻松些。”周稚宁对茗烟宽慰一笑,拍拍他的肩,转身离开了。

    几个时辰后,魏熊带着衙役们匆匆从外县返回,和他们一块回来的还有三个花钱请回来的大夫。

    远远看见辽东县县衙前的那块布满蜘蛛丝的匾额出现在视野中,三个大夫都不由得有些紧张。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者恭敬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领,问道:“敢问魏壮士,辽东县新上任的县太爷贵姓?我等待会儿见着大人,也好行礼参拜。”

    “大人姓周,但她并不拘泥于礼节,诸位只要救治伤员即可,繁文缛节大可省略。”魏熊回答。

    “这怎么能成?”一位大夫不赞同,“见官不拜,乃是不敬之罪。”

    魏熊只好道:“那诸位请进。”

    此时天色已晚,为了保证可见度,在县衙里点了很多的蜡烛。昏黄火光的照耀下,依稀可见县衙宽阔的大堂内躺了约莫十来个伤员,身上绑着纱布,痛苦唉吟。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形容猥琐的老者正在一边照料,还有一个清瘦的身影在其中来回穿梭,喂药端水,忙得不亦乐乎。

    “这……”

    三个大夫都傻了眼。

    这三个人里,到底谁才是县衙的县太爷啊?

    周稚宁刚喂了一位村民吃药,余光瞥见他们,不由高兴地走过来见礼:“三位便是由魏壮士请来医治伤员的大夫吧?”

    这三人将周稚宁上下一打量。

    年少清俊的眉眼,清瘦的身姿,满头大汗的穿着一身并不十分端正的常服,裤腿上还沾着一腿泥。

    这个不修边幅的少年,就是辽东县一县之主?

    三人不由对视了一眼,感到难以置信。

    周稚宁直接拉住一人的胳膊,笑道:“本官刚上任,年纪轻,也不爱弄些繁文缛节。行礼参拜的事儿暂时就免了,三位请快来看看这些村民,他们伤得不轻。”

    三个大夫又不敢真的和周稚宁客气,只好一边弯腰,一边被周稚宁拉着给村民们看病。

    刘保儿和张班头在一边静静看着,刘保儿不自觉地点点头,眼里流露出对周稚宁的改观和欣赏。张班头依旧是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边,三个大夫诊治过后,都是摇头。

    一人道:“他们高热太久了,现下哪怕是喂了他们一些药,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最主要,还得靠他们自己熬过去。”

    张班头眼神一黯,眼中不由渗出些泪水,紧紧攥起了拳头。

    周稚宁问:“就毫无办法了吗?”

    “如果有条件,倒是可以辅助一些人参帮帮忙,说不定还能吊回一条命。”另一位大夫道。

    人参?

    张班头一怔。

    他记得县衙里的库房还有一些老山参,但现在有周稚宁在,他不能再随意进出库房了。

    周稚宁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道:“好,本官知道了,容本官再想想办法。还请各位大夫暂留一段时间,还有不少伤员在村中没有转移出来,只能麻烦诸位多跑几趟。”

    几人连连称是。

    周稚宁知道库房里是有一些老山参,但陈年累月的,药力在不在还不得而知。

    所以,山参还得从外边的药材铺子里买,算起来,担负在周稚宁身上的银子又要多加一笔。

    周稚宁叹了口气,但还是掏出了银票递给魏熊,言简意赅:“买!”

    *

    参比药贴和白米更贵,周稚宁大半积蓄搭进去,也不过才得了三十几只,有的年份还不是很够,但现下是有比没有好,能用就行。

    老大夫拿过一根小参切成薄片,给一个嘴唇毫无血色的伤员含住,然后铺开银针,取出其中一根,扎在了伤员的穴位上。

    “只要含参就可以了吗?”周稚宁问,“可还需要其他的药物辅助?本官还可以去买,银钱不是问题。”

    伤员听见这话,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向周稚宁,他没力气说话,眼里却闪烁着感激的泪光。

    老大夫道:“参是活气血、吊人性命的好物,若是参都没有办法,要其余药物也无用。小人只切一片叫他含着,是因为这一片对于普通人来说就够了,再多只会适得其反。”他将银针拔起,又扎在下一个穴位,“待会儿小人会另开一副方子,催动人参的药性。剩下的,就全要看他们自己了。”

    周稚宁点头,但又忽然想到什么,对老大夫道:“老先生,您能不能先为本官开一副,本官有急用。”

    老大夫自然照做。然后周稚宁就用纸包着人参和药,匆匆地离开了县衙。

    红石村内。

    周稚宁敲开了一户房门,门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过来开门。

    “你叫小袄,是吗?”周稚宁俯身微笑。

    小袄往屋内瞥了一眼,然后才看向周稚宁,点头道:“是啊,大哥哥你找我有事吗?”

    周稚宁左右看看,发现今日小袄家似乎门窗紧闭,但看小袄面色如常,她想了想,干脆没进屋,只将手里的人参和药交给小袄,道:“里面是人参和药,人参给你父亲含在嘴里,药将三包水煮成一包水,趁热给你父亲喝下。懂了吗?”

    小袄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周稚宁便转身离开了。

    看见周稚宁离开的背影,小袄这才关上房门对屋里的人说:“张叔叔,那个大哥哥走了。”

    张班头这才从阴影处走出,盯着小袄手上的药包神色复杂。

    *

    有了人参的帮助,躺在县衙里的几个病重伤员气色肉眼可见好了许多。体质强壮一点的,甚至都可以下地行走了。

    他们都十分感念周稚宁,以至于周稚宁每回给大夫们打下手时,总能听到这些人“周大人”、“周大人”地叫,这叫周稚宁感受到了来自人民群众久违的热情。就连茗烟和魏熊也因为出力较多,进进出出的时候,也总有人客气地根他们打招呼。

    茗烟对此又高兴又不习惯,魏熊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可眼底神情也柔和不少。

    连带着衙役们也开始对周稚宁有了几分亲近,不再对周稚宁避如蛇蝎了。

    县中的百姓也因为周稚宁连续多日的施粥,知道了新上任的县太爷是个有钱又心软的菩萨,大米说给就给,药贴说发就发,全部银钱消耗都自己一力承担,从不祸害百姓。以至于周稚宁在县内行走时,也会有老百姓和她搭话了,以往那些冷漠又回避的眼神似乎都留在了过去。

    一切都在稳中向好。

    算算时间差不多之后,周稚宁就以“愿意包下当天所有人的伙食”为噱头,叫茗烟、魏熊、张班头、刘保儿以及其余几个衙役全部出去张贴告示,叫辽东县所有百姓,能来的都来她的县衙门口聚一天。不过周稚宁还担心有人不识字,看不懂她的意思,于是让茗烟几个在张贴告示的同时,敲锣打鼓地在旁边念白,哪怕将告示说得像相声,也尽量去宣传。

    张班头拿着周稚宁亲手所写的告示出门,刘保儿跟在他身边。

    “自古以来,廉就是穷,穷就是廉,要想当一个好官和清官,这辈子也就跟大富大贵没什么缘分了。”刘保儿提着一桶糨糊,顺带着往告示栏上刷了下,“大人这些天算是散尽家财,也许我们真的误会了她。”

    张班头就顺着刘保儿刷糨糊的地方贴上告示,闷声道:“可咱们辽东县就没来过好官,个个贪生怕死,又贪财好色,赚了政绩就跑。有他们在的时候,弄出来多少冤案?要不是咱们两个暗地里换了卷宗,改了判决,不知道堂里那口铡刀下要多多少冤魂。”

    “可万一大人真的是好官呢?你我都清楚,卷宗的事情瞒得了十年二十年,瞒不了一辈子。”刘保儿又刷了下糨糊,“你自个儿坦白,加之我与你一同分担,按照我朝律法,兴许不至于二人皆死。万一大人自己查出来,我们二人可真没有活路可走了。”

    “你又怎么敢保证大人就一定会查出来?”张班头又贴了张告示,声音沉闷,“上回的假卷宗她不就没看出来么?”

    刘保儿却皱眉。

    如果周稚宁当真是来认真当官儿的,那她恐怕就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好糊弄。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少年状元,据说还是个连中三元的天才。就是他们有意隐瞒,怕是也瞒不了多久。更何况那天周稚宁站在他们掩埋真正卷宗的狗洞,只有不到十丈的距离……

    “我只是不敢完全相信她,可我还是谢谢她的。”张班头的声音打断了刘保儿的沉思,“我原以为大人不会给大家买山参的,没想到她还是买了。铁牛高热那么厉害,险些没熬住,全靠大人亲自送过去一片参才把命保下来。其他乡亲也是,没有那些米和药,伤亡的人只会比现在更多。我可以发誓,除了坦白,我愿意为大人做任何事。”

    刘保儿摇摇头,道:“你就是犟。”

    “我知道我这点不好,但我起码心安。”张班头闷声说着,又贴好了一张告示,“走吧,去下一个村。”

    刘保儿低低嗯了一声,二人再度启程。

    县衙人手尚且欠缺,所以大家的任务都很重,贴完一个村儿就赶往下一个村儿,就这么忙碌下来,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因为辽东县有宵禁的惯例,大晚上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许在街道上随意走动的,以免被人当作异族打死。所以茗烟、魏熊以及张班头、刘保儿几个人也就陆陆续续提着糨糊桶和告示回来。

    可是由于至今还没招到负责伙房的胥吏,所以他们累死累活一天,回来了也没碗热饭吃。他们几个糙老爷们儿本也不在意,想用几个硬馒头凑合凑合就算了,茗烟惦记着周稚宁,说什么也要熬碗热粥过去。

    结果刚敲了门,还没来得及推,门内就传来周稚宁的声音:“等下,别进来。”

    茗烟愣一愣:“主子,是奴才,来给您送晚膳的。”

    “我知道,从窗户口递给我吧。”

    然后纸窗就被人推开了。

    茗烟走过去,发现周稚宁正站在窗前。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弄得满脸都是墨,手掌、袖子以及膝盖处也全是墨渍,一双向来清亮的眼睛熬得通红。见她弄成这副模样,茗烟不由得够头往屋内一看。只见屋内的家具器皿被全部清空了,地板上铺着一层巨大的东西,中间摆着几盏小灯,灯芯是最廉价也是最劣质的白蜡烛,一边燃烧着,一边噗噗的往外冒黑烟,弄得房间里全是味儿。

    “主子,您这是做什么?”茗烟担心,“这种蜡烛就是下人都不用了,您这么精贵的身份怎么能用呢?瞧这眼睛,都给熏红了。”

    “能省则省嘛。”周稚宁端过粥碗,一边往嘴里大口大口地扒,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明个儿你替本官在县衙外支个屏风架子,要大一点儿的,有用。”

    “是,奴才这就去办。”茗烟说着,眼睛却一直担忧地盯着周稚宁仓促的吃相,两只手无措地跟着上上下下,“主、主子,别吃的这么快,小心呛着。”

    但是周稚宁充耳不闻,直接一口气呼噜噜地喝完了全部白粥,将碗往茗烟手上一塞。

    茗烟赶忙要往回走:“主子,奴才再去给您添。”

    谁知周稚宁快速丢下一句“不用”,然后砰一声把窗户关上了,茗烟没办法,只好端着碗返回伙房。

    伙房内,一群男人蹲在地上默默地啃馒头。

    见茗烟来了,刘保儿看了眼他手里的碗,问:“大人就吃了这么一点儿?”

    “可不是。”茗烟叹气,“大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连眼睛都熬红了,依我看,她就是太在乎辽东县的百姓了。”

    刘保儿闻言,暗地里用手肘戳了戳张班头。张班头偏开头,依旧木着一张脸啃馒头。

    “既不明白大人在做什么,我们只管等着就是。”魏熊脸色不变,“总之,明日就能见分晓了。”

    茗烟点点头:“既是这样,那我再给大人拿几支好蜡烛去。”

    然后放下碗,匆匆地跑了。

    刘保儿见张班头似乎是铁了心要隐瞒到底,不由忧心忡忡地看向窗外一片漆黑的夜色。

    明日……

    等明日一切见了分晓,周稚宁能腾出手来的时候,他和张班头还有机会坦白么?

    *

    一夜过去,等周稚宁醒来时,早已过了鸡鸣。

    由于没开窗,昏暗的房间内尚且充斥着一股蜡烛燃尽之后的臭味。周稚宁按了按自己因为熬夜而胀痛的太阳穴,这才起床穿了外衣,预备出门进行洗漱。

    与此同时,茗烟和魏熊二人带着几个衙役在县衙门口忙前忙后。

    周稚宁所给出的“包食”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以至于多得是饿肚子的百姓连夜赶来蹭饭。还有张班头带来的泥瓦匠人,也是未曾吃过早饭就赶了过来。几百个人,几百张口,几百个空肚子,全在等这一口吃的。好在茗烟机灵,已经提前预备下了米和菜,这会子正招呼着衙役们支锅、扛米袋来煮粥。

    这清晨的雾还没散,锅里蒸腾的热气就冒了出来,乳白的粥米闻起来香气扑鼻。

    很多赶来的百姓见县衙果然信守承诺,已经开始做起了饭,心里对周稚宁的好感不由更上一层楼,只要是端了粥的人,口里都念叨着“周大人真是个好人呐。”、“谢谢周大人,我回去一定烧香拜佛,给周大人修功德。”、“周大人以后一定福大命大,当大官儿!”。

    衙役们一面施粥,一面却也感慨。

    “你们说,咱们有多久没听到乡亲们夸县太爷了?”

    “不知道,有好几年了吧?那时候咱们当衙役的出门都要挨他们一口唾沫呢。今儿这景可真稀奇啊,但是怪招人稀罕的。”

    “只要是在辽东县里光着屁股长大的,哪个没受过邻里的恩?能和乡亲们像这样和和气气的处着是最好,咱谁也不想把和自己亲的老大娘和老大爷抓进牢里去。”

    “还是多亏了周大人,咱们辽东县这回是真来了好官了。”

    茗烟听到衙役们对周稚宁的肯定,高兴极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嘴角都恨不得咧到天上去。魏熊沉稳些,但看着乌泱泱的百姓,接触到他们满心濡慕的眼神,他内心也不由为之松动。

    看这副场景,谁能想象得到就在前几天的时候,这群人还是沉默且警惕的呢?

    但是最应该听到这些话的人却不在场,魏熊左右看了看,都没有看见周稚宁的身影。

    这时候,正好有个衙役抱着块极大的绢布从县衙内走出来,魏熊干脆揪住他问:“大人呢?”

    “大人还在内衙,但大人把这个交给了我,说要咱们到了巳时就直接挂在门口的屏风架子上。”衙役知道魏熊是周稚宁身边的人,对他也是颇为客气,“既然魏壮士在,不如你我合力一同去挂。这绢布实在太大,小人一个人拿不住。”

    魏熊点点头:“既然是大人吩咐的,那好吧。”

    只是直到巳时,周稚宁都没有露面,百姓们连粥都喝过一轮了,此时正团坐在县衙门前。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闲聊,还有的正抬着头看衙役们,像是不知道魏熊他们为什么要扛着这么大块卷成圆筒的绢布。

    衙役为难道:“魏壮士,已经巳时了,大人还没来,不如我们先挂?若再不挂,等会儿日头升起来,乡亲们怕是要晒伤。”

    魏熊又往县衙里看了两眼,不放心地对茗烟说:“你去看看大人在做什么。”等茗烟走了,他才对衙役点点头,“现在挂吧。”

    于是二人合力将绢布的一头固定在了高约一丈五的屏风架子上。

    “诸位,想必大家都是看了告示才来的县衙。经过这几天大家也该知道,我家大人体恤百姓,贤德爱民,绝不会无端折腾大家白跑一趟。”魏熊指着绢布对着百姓大声道:“这绢布就是我家大人吩咐我们挂起来的,我家大人为了它,昨夜一宿没睡,其中辛劳艰苦,说不完,也道不尽。”

    然后魏熊对一边扶着绢布的衙役点点头。

    魏熊:“大人对大家伙的心意,全在这块绢布上了。”

    言罢,魏熊与衙役一同放手,让这块巨大的绢布在足足一丈五高的架子上尽数掉落铺开。天边阳光正好,在场几百人将这块巨大绢布上的内容看的清清楚楚,众皆哗然。就连魏熊和一众衙役们也都怔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这块绢布上居然将整个辽东县尽数画出,却并非以写意国画的形式,而是更近似于一张巨大的3D立体建模图。

    第50章 民心回归 周大人是个好官

    这种图形的出现无疑是给接受惯了写意画风的百姓们一股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这是大人画的图?!”

    “这莫不是神仙画的,怎么能这么像!”

    “你看,你看,那是不是就是我们村儿。”

    “还真是啊!”

    这种震惊席卷了整个群体,前面的百姓恨不得把脸贴到绢布上去看,后面的百姓为了跟近距离的看图,拼命的往前挤,整个人群一下子就骚乱起来。

    魏熊愣神了许久,才在众人热浪似的冲击之下回过神来,连忙喊:“拦住百姓!”

    衙役们也听话,赶紧打横了长棍将百姓们拦在台阶外。

    可是衙役们再加上魏熊都没有十个人,他们根本拦不住奋力朝前挤的百姓。而且魏熊也怕伤了人,让周稚宁这几日的努力付诸东流,也没敢太用力,于是他们拦的时间越久,人就越不自觉往后退,只差一步,百姓们就要摸到绢布了。

    就是这时,县衙内走来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

    迎着夏日晨光,来人身上的县令七品溪敕青袍在风中猎猎飞舞,头戴乌纱帽,眉眼俊秀清冷,皮肤白皙如玉。她左手边抱一盒令箭牌,右手边抱着一块硕大的官印,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迈着四方步走到了大家面前。

    官给民带来的天然威慑力使得前行的百姓们立即停住了,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看向县衙前这抹清瘦却坚韧如剑的身影。

    衙役们回过头,大喜过望:“大人!”

    魏熊立即退到周稚宁身边,茗烟也从里面赶来,站在了周稚宁左侧。

    周稚宁微微一笑,道:“诸位,大家应该对本官不再陌生了。本官便是辽东县新上任的县令,姓周,名稚宁,字简斋。”言罢,她高举官印,“官印在此,请诸位见证!”

    金灿灿的阳光下,这块由上好黑金雕刻成的官印闪烁着威严而古朴的光辉。

    扑通一声,也不知是谁先跪了,反应过来时,几百个百姓早已跪成了一片,声音如同滔天的波浪:“周大人!”

    “大家起身吧,我无意在你们身上耍官威,更不以大家跪我为荣。”周稚宁提高了音量,“之所以今日叫大家来一趟,全是因为我想告诉大家,我既然成了辽东县的父母官,就会真正做到爱民如子,忧大家所忧,想大家所想!前面的县令做错了的事,我都会为大家一一弥补。请大家再给我一次机会,也再给朝廷一次机会!”

    说完,周稚宁顿了顿,声音略微缓和:“当然,大家也许会觉得,我凭什么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就相信你?口空白牙的说两句,谁不会?”然后她转身指向展示出来的巨大建模图,道:“为了证明我所言非虚,我连夜画了这张图。”

    她既然下定决心要建设辽东县,自然就要有一个全面而具体的规划。只是可惜,她上辈子修的是中文系,对于城市建筑,以及具体规划设计都没有过具体了解。好在她上大学的时候住的是混合宿舍,同宿舍有个姐姐学的就是城建专业,还给她看过一些有关城市规划、建筑设计、土木工程一类的书,以至于她虽然并不精通,可也跟着了解了一些基础概念。

    前一天晚上,她在A4纸面大小的草稿纸上尽量画出整个辽东县的立体建模,然后再从衣柜中取出大块绢布展开,将小模型扩展成大模型,以便让其再展示的时候能够让大家看清楚具体细节。又因为她是切切实实把整个辽东县都跑过一遍的人,所以才能将图上的一些细节处呈现的栩栩如生。甚至每一个村落,她都用朱笔做了批注。

    “我将会从县衙开始,对辽东县做一个全方位的建设。紧接着就是县衙旁边的落水村、红石村、簸箕村……修桥、铺路、补墙、凿井,我一个都不会落下。每修建好一个村子,我就会在这张图的相应地方画一个圈,大家能随时监督我们的进度。”

    “为了向大家展示我的诚意,早些时候我就曾拜托张班头替我请来了许多泥瓦匠人,咱们就从县衙修起。”

    周稚宁从袖口中掏出足足三大本记录册子。

    “大家应该对这册子不陌生,先前我曾问过大家县衙的弊病是什么?那么我们今天就从这本册子开始。”

    周稚宁转向在台阶下的一众泥瓦匠人,态度和煦:“请问是哪一位做主?”

    几个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一个光头黝黑粗汉越众而出,恭恭敬敬地给周稚宁行礼:“回大人,是小人,小人叫牛三。”

    “好。”周稚宁笑了下,把第一本册子递过去,“还请牛工从第一条开始,领着咱们大家伙儿一同去修县衙。”

    “是。”

    牛三面对周稚宁肉眼可见的紧张,他在手上擦了好多遍汗,才敢伸出手来接周稚宁的册子。只是打开册子后,念里头的第一条:“县衙后院儿有个狗洞。”不由面色一囧,小心翼翼地问:“大人,这也算吗?”

    周稚宁认真点头:“算,只要是辽东县百姓们所说,都算。怎么,是狗洞不好补么?”

    “不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牛三赶紧摆手,然后转头招呼自己的兄弟,“大家伙儿,咱们去县衙后院补狗洞!”

    一群匠人应声,然后提桶的提桶,拿锹的拿锹,还有的抱着一怀的板砖。

    百姓们哪里见过周稚宁这样的县令?连个狗洞都这么煞有其事的放在心上,又好笑又新奇,都不用周稚宁多招呼,全都呼啦啦地主动跟着泥瓦匠人去了后院。

    几百个人围在一堵墙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泥瓦匠人们和泥、填砖。而泥瓦匠人们也有些手抖,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补洞,他们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现下却不知怎得一下子就手生了,两块水泥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弄了好多次,才敢小心翼翼地往墙上抹。

    一个狗洞,牛三和几个匠人弄了大半个时辰才彻底完工。

    “大人,您瞧这怎么样?”牛三紧张地问。

    周稚宁笑着看向围观的群众:“大家说这狗洞补得怎么样?”

    “好!”

    “洞都填满了。”

    “牛三的手艺我们都信。”

    ……

    周稚宁这才回过头来笑道:“乡亲们都夸你补得好,那你就是做的好。牛工,咱们下一条?”

    “好。”牛三站起来打开册子,“下一条是县衙的瓦破了,咱们现下去补瓦。”

    周稚宁笑道:“好!乡亲们,咱们接着去。”

    魏熊和茗烟这下才明白周稚宁要包下百姓一天伙食的原因,册子上关于县衙不好的话千奇百怪,而且数量极多。狗洞、瓦片、石狮子,前门、后院、青石砖,虽说都是小事情,但几百件堆在一起,就会显得极为冗杂繁琐。

    所以半日下来,牛三和他的兄弟们挑着担子来来去去,累的气喘吁吁。有的百姓也受不了了,临近下午的时候,就坐在县衙门口休息乘凉。

    只有周稚宁虽然脸色微微发白,可依旧强撑着没走,始终跟在牛三旁边,对照着这册子上的记录一条条念给群众们听。

    等念到第六百七十八条“县衙门前的牌匾又脏又破”的时候,周稚宁忽然踉跄了一下,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下去。好在茗烟和魏熊都紧紧跟在她身边照看,一发现不对劲,立马就伸手接住了人。

    群众也不由哗然。

    “大人,大人你没事儿吧?”

    “主子?您可不要吓奴才啊!”

    茗烟让周稚宁靠在石狮子旁,着急地给她用袖子扇风:“魏熊你瞧瞧,主子她是不是中了暑气了?前两天辽东县日头那么毒,主子都硬要跟着咱们一同在太阳底下晒。我早说不让主子跟着了,她偏要,这下子可熬坏身子了。”

    “你别絮叨了,先去请大夫来瞧。”魏熊眼里也透着紧张,却兀自镇定,“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但是茗烟还没去,就有伤员一瘸一拐地把大夫带来了。

    周稚宁躺在石狮子旁边,只觉得太阳穴仿佛充血般的嘭嘭嘭乱跳,眼前一片漆黑,看不清一个人影,只有耳朵还是好的,听见百姓们担心的声音一句接一句传过来:

    “周大人你撑住啊。”

    “求求老天爷保佑周大人平平安安。”

    “我去给周大人弄碗水,一定是天太热了!”

    “大人,大人……”

    周稚宁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我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老大夫放下给周稚宁把脉的手,道:“大人确实是劳累过度,再加上近来饮食不佳,又中了暑气,过于消瘦,才导致晕厥,伤了元气。待小人给大人开个培本固气的方子,大人再好好休息几日,调养调养,也就没有大碍了。”

    茗烟松了一口气,赶紧和魏熊一起把人扶起来。

    百姓们见状,立即让开了一条通道,目送着周稚宁被人扶着慢慢走向县衙。

    体力不支的县令比平日忙忙碌碌的时候显得更文静了,低垂着的双眸因为失了焦距有些暗淡无光,却更叫人心生怜悯。汗水打湿她两颊的鬓发,紧紧粘在白皙透亮的皮肤上,狼狈又脆弱。镶嵌青玉的腰带勒出她纤细清瘦的腰身,这样的人,天生就该待在书斋里舞文弄墨,这样才衬得起她,也才对得住她。

    就这么看着,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咱们县令,是不是还没及冠啊?她看着比我家狗娃还要年轻。”

    “是啊,你们瞧,县令还是披发呢。”

    “好年轻的少年郎。”

    “她这么年轻,却救了我们这么多人。”

    ……

    最后周稚宁被扶进县衙,背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牛三远远目送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册子还在自己手上,不由懊恼:“糟了,大人的册子我还没还给她呢。”

    说着就要追去县衙。

    但有人拦他,说:“牛工,大人都这么累了,你干嘛还要麻烦她?既然册子在你手里头,你不如就带着大家伙继续干呢。”

    “是啊。”先前那个伤员站出来道:“县衙这么破,肯定好久都没有打扫过了,咱们受了大人的恩惠,也反过来帮帮大人啊。”

    牛三犹豫了下,才点头道:“好,那我们接着干。”他打开册子,念:“第六百七十八条,县衙门前的牌匾又脏又破……”

    *

    这一觉,周稚宁仿佛睡了很久很久。

    日夜更替,白日轮转,等到她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外面正是一个艳阳天。

    她动了动酥麻了的手指,才觉得这一觉是她睡过最舒心的一次,连骨头都要酥掉了,她一伸腰,身上就劈里啪啦作响。

    转头看,茗烟就在她床边打着地铺,因为太过疲累睡着了。在他旁边是一截已经燃断了的蜡烛,丝丝缕缕的青烟顺着往上冒。

    她便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裳。

    好在她虽然晕的突然,但茗烟也始终记得她的吩咐,不主动替她更衣,所以她身上的衣服未曾被换过,心中便松了一口气。随后,为了不打搅茗烟休息,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套上鞋子之后慢慢地往外走。

    外头阳光明媚,但周稚宁所在的院落很是安静,就是偶尔有人路过,也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似乎生怕闹出声响来打搅了她休息。

    到三堂的时候,周稚宁偶尔会看见一些村民聚在一块擦主簿衙的栏杆。二堂两侧人更多,端着水盆、提着水桶、拿着抹布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周稚宁有些惊奇,继续往前走,来到县衙大堂。

    这时,在大堂打地铺休息的伤员们已经不多了,留下来的只是一些还没彻底恢复精神气的人,其余有明显好转的,已经不在县衙大堂留了。但周稚宁注意到,虽然人少了,大堂的地铺却不见少。全都整整齐齐的叠放好,摆在原处未动。而且大堂以前有很多的药渣,此时也不见了,像是有人专程打扫过。

    周稚宁疑惑地转头,余光且瞥见大堂外居然有个伤员蹲在一边拔草,另外还有个伤员在扫地,只是扫地的那个腿还没好利索,就搁哪儿一瘸一拐地扫来扫去。还有几个手脚齐全,脸色健康的妇女,明显是这些伤员的家里人,此时正招呼着送菜的苦力往县衙厨房里去。

    见到周稚宁站在廊下呆呆地看着他们,妇女忍不住惊喜道:“大人,您醒了?!”

    一声激起千层浪,做事的伤员们纷纷朝周稚宁看了过来,纷纷开口问好。

    “大人中午好。”

    “小人见过周大人。”

    “周大人好。”

    周稚宁有些受宠若惊,对他们点头:“你们好,你们好。”

    这动静吸引来了魏熊,他见周稚宁精神头不错,暗自松了口气,道:“大人,你醒了就太好了。”

    “但本官倒是不太懂这些百姓是怎么回事。”

    “他们?”魏熊笑了下,“大人晕倒之后昏睡了一天一夜,县衙里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大家伙就想着自己动起来,一些衙役带着那三位大夫继续下乡救治伤员,我和茗烟留在县衙看护大人。但衙役们累了一天,总不能回回都吃应馒头解决。刚好这些妇人来县衙看望她们的丈夫,知道县衙暂时没有伙头以后,就自发地留下来做厨娘。这些伤员看见自己的老婆帮忙,自己也动了起来,做些洒扫庭院的活计。”

    周稚宁失笑:“我说今日县衙怎么人忽然躲起来,看起来也那么干净,这隐隐的还能闻见饭香。”

    魏熊道:“这不算什么,大人,你应该去县衙外头看一看。”

    周稚宁长眉一挑,不知魏熊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负手跨过了大堂门槛,走下了阶梯。

    昨天她就是在县衙门口,带着百姓们亲手擦了左右两边的石狮子。只是今日,这两只石狮子大不一样,颈上居然各自系了一朵大红花。

    估计也是村民们做的吧?

    周稚宁笑着伸手碰了一碰,心中感叹,可惜,要是她昨日还撑得住的话,此时县衙的牌匾应该也焕然一新了。

    这样想着,她后退了两步,仰起头朝县衙牌匾看去,然后一怔。

    在金灿灿阳光的照耀下,县衙门口的牌匾上有四个字格外清晰——

    明镜高悬。

    四个大字,每一个都仿佛镀金了一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的颜色。

    魏熊笑道:“昨天牛三和百姓们给大人您做的,硬是要提这四个字,拦都拦不住。”

    “明镜高悬。”周稚宁笑了下,眼里尽是欣慰,“这四个字提的好。”

    皇天不负有心人,辽东县的百姓到底还是看见了她的诚意。

    “对了,大人,有件事我要向您禀报。”魏熊皱起眉头,“从昨个儿起,我就未曾见到过刘师爷和张班头。他们二人从一开始就对大人诸多欺瞒,骤然消失,说不定背后有鬼。”

    周稚宁闻言抿了抿唇,道:“本官知道他们在何处。”

    县衙刑狱之内。

    张班头和刘保儿相顾无言。

    刘保儿抬头望着刑狱内那扇高高的小窗,道:“班头,是我对不住你。”

    “做都做了,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张班头坐在地上,嗤笑了一声,“但是大人看到真卷宗后,怎么把你也一块儿拿下来了?照理说你揭发了我,大人应当为你网开一面才对。”

    刘保儿笑了一下:“班头,我老头子不是这么贪生怕死,不讲道义的人。说好会同你一起承担,自然不会临阵脱逃。所以我对大人说,伪造卷宗是咱俩一起做的。要死,咱俩也一块儿死。”

    张班头一愣,继而咬牙切齿:“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木头脑袋!把我一个人交出去就够了,你进来淌什么浑水?!”

    刘保儿没说话。

    这时,黑暗深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周稚宁与魏熊缓缓走出,停留在二人面前。

    二人在狱中下跪行礼:“大人。”

    周稚宁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书册,道:“若不是刘师爷提前将卷宗给了本官,兴许本官真要试试去爬一下狗洞。”

    张班头眸光一闪,忍不住抿紧了嘴唇。

    原来早就被发现了。

    “拿到卷宗之后,本官简单浏览了一遍。”周稚宁将书册缓缓展开,“刘保儿、张年余,你们二人利用职务之便,肆意篡改卷宗,改换犯人判决。例如将流刑该为监禁,将监禁改为赦免。林林总总,案件共有百余起,涉案村民也有上百人。这些事情,你们二人可否承认?”

    刘保儿和张班头皆道:“小人承认。”

    “但是大人,主犯是我,和刘师爷无关。”张班头咬牙道:“刘师爷在县衙二十几年,从未想过欺瞒朝廷。是我到辽东县任职以后,才鼓动刘师爷与我一同犯事。”

    “你目的为何?”周稚宁问。

    张班头低头,沉声道:“为了叫辽东县少些冤案。”

    十多年前,辽东县的县令姓李,看似清正廉洁,不收受贿赂,一心办案,却是心中只有政绩,根本不管案件本身的是非黑白。一旦有嫌犯落在他手中,哪怕未有确凿证据,也要先打了再说。酷刑之下必多冤案,不少人因为承认不住刑法被迫伏法。于是这位李大人便向外昭告案件告破,再将之写入政绩之中,以待来年高升。

    好不容易等这位李大人走了,又来了位王大人,却又是一等一的贪官。一上任,就明着跟刘保儿、张班头要银子。若是不给,就随意抓人立威,打个半死不活后,再安个差不多的罪名投入牢里去,等他们的家里人捧银子来赎。为了保护辽东县百姓不受王大人的苦,刘保儿和张班头只能和乡亲们商量,每年给王大人上贡一定数目的银两,换一个平安。

    但王大人狮子大开口,整个辽东县的财政被他迅速吸干,这就导致县民们穷困潦倒到连饭都要吃不上,衙役们俸禄被克扣大多离开,刀枪剑戟锈化也没银子买新的。

    没了武力保护的辽东县就像一块肥肉,引来了异族的觊觎。所以这两年异族侵犯辽东县的频率急速上升,可县令不管事,衙役缺失,为了抗击异族,只能由张班头打头,带领村民顶上。每个村轮流来,簸箕村、红石村……大家没有经过训练,只能强拼。刀枪剑戟生锈不能用,就勉强用自己的农具顶上。

    以至于辽东县的男丁死伤惨重,百姓民不聊生。

    也就是在这个关头,周稚宁被任命为了辽东县新一任县令。

    “我们能救下的人不多,只能趁王、李二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改一些判决,表面上依照原刑处理,实际上将人偷偷放掉。”张班头低头说:“因为衙役班子由我做主,又有刘师爷与他们斡旋。一开始,我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敢挑他们醉酒之时把假卷宗给他们看,后来发现这些当官的根本不管政事,才慢慢放开胆子。”

    “刘师爷一开始是不同意小人这样做的,是小人苦苦相劝,刘师爷才勉强答应帮助小人。所以还请大人要杀就杀我一个人好了,放了师爷吧。”张班头跪下给周稚宁磕头。

    周稚宁没说话,但瞥了刘保儿一眼,只见刘保儿虽然一言不发,可对上周稚宁的眼神后,还是默默摇了摇头。

    见状,周稚宁不由想起刘保儿来找自己那天说的话。

    当时,她正要去县衙门口亲手挂起那副建模图,刘保儿却在此时找到她,说有一样东西想交给她,随后就跪了下来。

    刘保儿说:“张班头是个好人,这些年抗击异族,都是他冲在前列,身上不知道被那些野蛮子砍了多少刀子。县里的百姓没了米粮,他就是勒紧自己的裤腰带也要把自己那份儿拿出来。”

    周稚宁挑眉:“师爷想说什么?”

    “大人想必已经猜到了吧,主簿衙里的卷宗都是假的。”刘保儿低头。

    周稚宁点点头:“从你带本官去主簿衙砍卷宗开始,本官便推测出卷宗不对。我想,你们应该是把真卷宗藏在了县衙的某个地方,比如县衙墙下的那处狗洞?”

    刘保儿一怔,继而苦笑:“早知大人聪慧,小人和张班头便不用再瞒。”随后又对着周稚宁深深下拜,“大人,先前种种不敬皆是小人的过失。小人愿意自首,主动将真卷宗交还给大人,只是希望大人能答应小人一件事。”

    “说说看。”

    “小人知道私自篡改卷宗的事情一旦披露出来,势必牵连甚广,届时朝廷问责,大人定要交出主犯。”刘保儿深吸一口气,丑陋的眉眼满是坚决,“可张班头有妻有子。妻贤孝仁德,上侍奉班头老母,下抚养稚嫩小童,对外却又采藤萝为乡亲编织甲胄,大仁大义,不足为道。其子张祥儿生于异族入侵之时,如今不过三岁,和班头聚少离多。班头虽为生父,可见着孩子的时候比邻里还要少。若张班头死了,老母失子、贤妻失夫、稚子失父,在这般世道下叫他们一家如何支撑?小人不一样,小人老了,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死了小人一个不算什么。所以小人请求大人,放了张班头,只将小人交上去填平这桩案子。”

    “可以张班头的性子,怕是不会同意。”

    “那就请大人叫我们二人一同拿下,等杀了我以后,再将他放出去。”

    “好,本官允你。”

    “大人。”魏熊的声音将周稚宁从回忆之中拉出来,“可要我去取官印确认判决书?”

    “罢了,出去再说。”

    二人离开刑狱。

    魏熊跟在周稚宁身后,道:“大人可是心软了,想放过他们?”

    周稚宁敛下眉眼,道:“一切情有可原,乃是冤案所逼。”

    “虽是如此。”魏熊摇摇头,“但前两任县太爷已经将卷宗上报给了朝廷,一经记录在册,即使是冤案,也只能板上钉钉。”

    周稚宁却想到自己外出时遇到的水伯,唉声叹气喊着冤,可见当年的冤案究竟带给了辽东县百姓多大的折磨。

    “魏熊,常言道法理不容人情,我却以为法外应该有情。张班头和刘师爷,一个都不该死。”周稚宁道。

    魏熊不解:“大人,您要干什么?”

    “本官想向朝廷申请推翻档案,冤案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