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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会试 寒窗生涯即将结束

    会试的整体流程和乡试也差不多,都是结保,唱名,发考卷,但考试内容有所不同,天数也不太一样。

    会试一场考三日,一共三场,也就是六日。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考论一道,判语五条,并且在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试经史策五道。

    第一场考的四书题,周稚宁拿到手的试卷是这样的:“公会齐人,宋人救郑。”①

    这句话出自《左氏春秋传·庄公·庄公二十八年》,记录了一段史实——

    齐桓公救郑制楚。

    周稚宁要做的,就是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一段历史之中,生发出对当今有益的感想或者是建议。

    历史上的齐桓公是个了不起的君主,他外练兵,内抚患,致使国家壤安国平,兵盛粮足,这才给了他足够的底气插手他国之事。

    于是短暂思考之后,周稚宁研磨写下:“《春秋》善霸业者,练兵抚患,而安攘之事现矣,此齐桓救郑制楚之始……”

    从第一日落笔,到第三日交卷,会试的第一场考试周稚宁过的颇为顺利。在第三日的时候将草稿纸上的东西规规矩矩誊写在试卷上之后,第一场考试对她来说就算是过去了。

    不过因为在狭窄的号房里憋了三天,她身上都快臭了。等她出了贡院转头一看,才发现陈穗和也是和她相同惨状。还有身体虚弱的考生,考完这第一场出来之后,都需要有人搀扶才能走路。甚至还有的人尚未出号房的门,就已经晕厥过去了,胥吏急急忙忙带着大夫来抢救。

    贡院百态,不一而足。

    周稚宁感叹:“这号房简直堪比考生们的鬼门关啊。”

    随即与陈穗和一同走回客栈。

    在路上,陈穗和抱怨道:“我真是得罪了文昌神君,让他老人家给我分到了一个特别偏远的号房。桌椅咯吱咯吱响不说,我旁边一个考生的呼噜简直像是地龙翻身!”

    这闹的陈穗和三天三夜都没怎么睡好觉,但又为了考试强撑着。要不是他素来体质佳,恐怕也要晕倒在号房里。

    周稚宁与陈穗和的惨是两模两样,虽然不担心有人打鼾,但夜里居然特别招蚊子,脖颈、脸颊甚至是手背处都被咬了几个红包,又痛又痒,当真苦恼。

    只是回了客栈一瞧,满大厅都坐着考完第一场放出来的考生,不论是讲究的南人,还是豪放的北人,个个都是臭气熏天,异常狼狈。等周稚宁、陈穗和听到,居然有人分配到的号房靠近茅厕,被熏得一天干呕了五六道之后,都忍不住感叹此人实在运道极差,可怜可怜。

    贡院放考生们出来的时间有限,需要在人定之前赶回。所以考生们都没有多余的时间闲聊,大家稍稍坐了一坐,就上楼洗澡,下楼吃饭。

    周稚宁和陈穗和两个把自己收拾完毕的时候,还差半个时辰就人定了。于是半刻休息也无,两个人又急匆匆赶去贡院。

    本来这个时候,除却这群考生以外,街面上应该没有其他人了。但周稚宁还是在赶路时,看到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男人,抱着一堆书稿慌慌张张地往一条小巷去了。没多久,后面又跟来了两个佩刀衙役,同样进了小巷。

    周稚宁微眯双眼,视线不由跟着他们,但陈穗和转身扯了扯周稚宁的衣袖:“还回头看什么呢,当心一脚绊住。”

    只是片刻功夫,中年男人和佩刀衙役已经全部消失在了黑暗深处。周稚宁便定了定心神,专注赶路了。

    进了贡院,每个号房前已经等了胥吏。他们手上端着烛火,根据号房外贴着的面容简述,仔细对照考生们的面容看过,觉得像的就放进号房,不像的拉到空地处接着检查。

    虽然在考生外出时找人替考的事情风险很大,但也不是没有人这么做过。万一赢了,得到的收益可比风险大多了。

    好在周稚宁长相确实出众,叫人见过一眼就记得格外清。所以在检查的时候没出什么岔子,只被负责检查的胥吏塞了两根半截蜡烛到手里,就把她放回了号房。

    号房内是漆黑一片,但房外还有些许月光透进来。

    周稚宁没用这两根半截蜡烛,因为春日里太阳落的和冬日里一样快,不到酉时就看不清东西了,但截止作答的时辰定在戌时,中间一个时辰的落差就需要蜡烛来借光。要是一不小心提前把蜡烛用完了,就要耗时间等到胥吏去取蜡烛来。这样不仅打断思路,还容易给人造成紧张的压迫感,简直是得不偿失。

    所以,周稚宁借着月光,摸着黑,将自己重新准备的考篮放在坐板下,又将半截蜡烛好好的安置了,就仰面躺在号房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住在这样的号房里,自然讲究不了什么睡眠质量。所有人都睡的很差,半夜总能听到隔壁号房里有人翻身,而带起的吱嘎声。但考试不等人,第二日,天还蒙蒙亮,胥吏就捧来了第二场的试卷。考生们无论有没有睡好,都被全部拉起来站在号房外等候。接下来又是一轮唱名、认保、发试卷。很多人眼下坠着两坨大大的乌青,站在号房外的时候还是睡眼惺忪的,整个人跟游魂一样。

    虽然古代没有风油精之类的醒神神行,但为了给自己提神,很多考生也是各有奇招。头悬梁这种还是常见了些,有的考生一拿到试卷,就啪啪给了自己两嘴巴,下手之狠,脸上都出了红印子。还有的考生用木锥手刺百会穴和神庭穴,提神醒脑的功效异常好。

    周稚宁为了给自己提神,领了试卷就回到号房里后,就用带来的清水泼在自己脸上。

    现在春寒料峭,尚未回春。因此冷水在接触皮肤的一瞬间,立即把周稚宁刺激的一抖,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冷气,才压下浑身都鸡皮疙瘩。虽然这方法有些自虐,但人好歹是清醒了。

    周稚宁将手上的水珠尽数擦在身上,免得把试卷弄湿,随后开始浏览试卷。

    第二场是策论题,问的是:“文武并用论。”②

    这个问题周稚宁在现代时候就思考过,武安邦,文治国,文武并行才是正道。偏重于任何一个,国家运行都会出现崩溃现象。

    周稚宁将这作为中心思想,然后润色了一下言辞,设计了一下架构,就开始动笔。

    这第二场从第一日拿卷,到第三日交卷,周稚宁亦是无惊无险。

    第三场才是整个会试的重头戏。

    因为第三场考的是所谓经史策五道,是要从经书、史书以及策论等选出五道题目,让考生进行开题、破题以及承题等。

    这类题目不仅考察考生的涉猎范围,更考察考生的能不能将书本与实践结合起来进行运用等综合性能力。是考生最容易出彩,也最容易被黜落的地方。

    因此在考第三场的前一天晚上,为了保持良好的状态,周稚宁早早的就歇笔休息了。

    但是几年过去,周稚宁身形抽条,已不再是前几年的少女,号房对她来说也变得拥挤起来,让她伸着腿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暂时将腿支撑在地面,另一条靠在门板上,整个人仰面躺倒,视线看向上方。

    经过三天又三天的高强度精神集中,大家都已经很疲惫了。因此月黑风高夜,整个贡院都有此起彼伏的鼾声。耳边会偶尔响起胥吏带着佩刀衙役巡逻的脚步声,但恍神一瞬间,脚步声就会被隔壁号房里的呼噜声盖过。

    周稚宁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却有心思笑了笑。

    六年衣破帝城尘,一日天池水脱鳞。③

    来日既然有可能青云直上,如今的苦便不是苦了,而是一种充实。

    只是不知那璀璨耀眼的青云路背后,又是怎样的波澜诡谲呢?

    周稚宁伸出手,隔着自己的指缝看向外面漫天星子。星光璀璨,将她的眉眼照亮,显得格外柔美清丽。

    *

    也许这场万人过独木桥的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所以比起考第二场的时候,而今的考生们精神头居然还好些。一个个都盯着捧试卷的胥吏,似乎都知道自己从今以后,是凡是仙,是天是地,都取决于这一张试卷上了。

    这样紧张凝重的气氛,连监考官都不由为之侧目。

    一名绯红官服的中年男人隔着竹帘看了眼左右号房,感叹道:“明年此日青云上,却笑人间举子忙。④几位仁兄,此情此景,恰如咱们当年啊。”

    其他两位监考官也是颇为感慨。

    一人捋着胡子笑道:“时光飞逝,咱们如今也成老头子了。”

    “江山不改,人才迭出。不知这回会试,是否又会出个如赵徽般的人才啊。”

    但赵徽这种人才,又岂是随便出现的?

    几人都知是玩笑,也不在意,摇摇头,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当天边出现第一丝霞光般的晨曦的时候,有胥吏敲响了贡院旁的一口大钟。浩荡的钟声传遍贡院的每一个角落,叫号房里的人为之一震。

    此刻,试卷已经拿到了手,最后一场战争的号角吹响了!

    有人怕浪费时间,即刻动笔。也有人不慌不忙,先在草稿纸上写大致内容。周稚宁拿到卷子后,就将整体题目浏览了一遍。

    第一道题目问:“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⑤

    何为五饵三表?五饵是指赐给人“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给人“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给人“音乐、妇人以坏其耳”;赐给人“高堂、邃宇、府库、奴婢以坏其腹”;对于那些降将,则要上位者表示亲近拉拢,“以坏其心”。⑥

    换句现代话说,五饵就是典型的糖衣炮弹。

    三表则是指“以立信义、爱人之状和好人之技”⑦,这三表是要求汉文帝应为天下表率,以慑服四海。

    五饵三表的提出,是汉臣贾谊为汉帝对匈奴的分化拉拢献出的计策,总体来说是具有一定实操性和前瞻性的。

    那么,朝廷为什么要选择把这么一道题目,作为会试开篇第一题呢?这就不得不提到边境。

    自古以来,无论哪朝那代,边境问题都是大问题。现代交通发达,边境以外的民族哪怕没有充足的物资还能花钱买。但古代边境以外都是些游牧民族,全是靠天吃饭,一旦水草不够丰茂,或者是遇上天灾,一点点的物资储备根本不够用。

    所以为了解决物资的问题,不少游牧民族的另一面都是劫匪。他们不断的骚扰边境百姓,抢劫物资供自己本族人使用。就是当今明朝也有类似的问题,甚至屡屡出兵都无法杜绝此类事件。因此,朝廷出这个题目,不仅仅是想考验考生的思维能力,也是真的想得到一些实践性内容。

    其实就周稚宁看来,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是“经济原因”。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⑧,当一个民族的经济不足够支撑这个民族“懂礼节”,能“开化”的时候,那这个民族就一定是愚昧、野蛮和落后的。

    如何才能让经济畅通呢?最常用的一个办法绝对就是通商。

    但周稚宁不是整个大明唯一一个聪明人,她能想到通商的办法,别人肯定也能想到。那么为什么这个办法没能实施呢?

    首先,群游牧民族和大明长期结下仇怨,两方互有人命债,所以互相不信任。除此之外,游牧民族又常分为几个部落,互相商量,不等于大明都听从于皇帝,极难全部打好商量。往往跟一个部落约定协议之后,又是另一个部落前来劫掠,十分棘手。

    其次,大明内部的大多数文人瞧不上这群蛮子,认为于他们通商是有辱自身。毕竟他们连文人内部都要分个三六九等,又何况是异族之人?更何况大明哪怕不靠通商,也能凭借辽阔的国土和鼎盛的人口,生产出大明百姓所需要的一切。譬如奶茶、生丝、茶叶……但边境以外只有水草已经肥牛肥羊,互相持有商品的种类并不平等。

    对付前者,秦朝之时就已给出了解决方案——

    纵横之术,远交近攻,分割个破。

    然后再对交好部落贿之以财帛、茶叶、生丝等诸多好处,不怕其余部落不动心,投降之风必然大胜盛。到时候大明比之这些部落,就犹如秦比之六国,不愁不胜。

    而应付后者却要麻烦的多。

    以往大明尚有士族,能量极大,历经几代帝王才解决这个问题,只留了琅琊赵氏一家士族,而且还是只是空有爵位、财帛,并无实权,威胁已然不大。

    可往日那些被分化的士族们却凭借科举进仕重新团结起来,又因为士族多在江南一带富饶之地,所以导致寒门与士族的对峙,到现在转变成了南方与北方的对峙。这两方虽各有各的说法,但在瞧不起蛮子这件事情却又出奇的一致对外。

    如果硬要将通商一事提上日程,就需要看圣上的能量能不能压过这群文人,强硬打开通商口。而如何压过?就需要圣上需要有自己的势力,也就是所谓的天子门生。

    思路全部畅通,周稚宁停下笔,将草稿纸上的墨迹吹干,又开始看下一题。

    边境问题显然很为朝廷重视,因此从第一题到第五题多多少少都和边境有关,只不过是借古喻今罢了。

    所以周稚宁写思路时也十分流畅,并没有多少卡顿。将用膳和休息的时间都算上,约莫两天之后,周稚宁将五道题具体思路都写了出来。等到第三天,她才开始把草稿纸上的东西一一誊写到试卷上。

    金乌从东来,又从西落。当日夜即将再度轮转的时候,周稚宁在自己的试卷上完成了最后一笔。

    圆润细腻的馆阁体使得整个卷面看起来干净又整洁,几个鲜红的戳儿昭示着她进度的神速。

    望了一眼号房外,考生们还在埋头苦写。周围除却桌椅板凳作响的吱吱声,便只剩下了齐齐的刷刷声。

    周稚宁不敢大意,将卷面来回检查了四五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吹干了未干的墨渍,起身将卷子交给了主考官。

    说实话,交卷这个过程对周稚宁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她就与这几个穿绯红官服的大官打了个照面,再回过神来时,她就已经站在了号房之外。

    也是正好,号房外,春日里夕阳美如画,鱼贯而出的考生们走在贡院内,发带飘动,身影被夕阳无限拉长,每个人的脸都是意气风发的。而贡院外,家家户户都派出了接人的马车。从老爷夫人,到小姐少爷,再到丫鬟小厮,没有一个不翘首以盼的。

    从他们脸上的笑,挥动的手中,周稚宁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的寒窗生涯,似乎就快结束了。

    第32章 马甲不保 平江笑笑生的马甲要捂不住了……

    一结束会试,人生旅程就失去了一段目标,周稚宁站在书案前,居然也有不知该捡起哪一本经卷温习的迷茫。她与陈穗和坐在客栈大堂内闲谈时,发现陈穗和也是一样。虽然殿试尚在眼前,可会试结束之后,他俩竟然都有着千帆尽过的感觉。

    有此感觉的不止他们一人,有的学子在考完会试之后同样忍不住放松起来,也不温书了,只坐在客栈大堂内与一众好友闲谈。

    “天南海北的俊杰之士齐聚京城,此时此刻,真是难以决出谁会为会元啊。”

    “这哪里有悬念?今年张峰雪下了场,会元一位非他莫属。”

    “是啊,张峰雪可是与赵徽、周明承和唐衔青等人齐名之辈。若不是在上一届会试之时,他因感染风寒而高热不退晕在号房之内,怕是早就考取功名为官去了,哪儿还会与咱们同考。”

    “听说张峰雪行文璀璨华章,词彩华茂,能与赵徽比肩。”

    说罢,这几人摇头轻叹,一半是为了张峰雪实在厉害,另一半也是叹自己青云路漫漫,至今不知何处是归途。

    陈穗和咬了一口饼子,对周稚宁道:“他们说的倒没错,张峰雪这个人文章确实写得好。往日考生们读平江笑笑生正盛之时,还有不少人将张峰雪拿来与平江笑笑生相比较,以为二人不相上下。”

    周稚宁默默点头,面色略微凝重。

    在进考场之前,周明承就曾提醒过她要注意张峰雪,如今看来,此人真是一大劲敌。

    “不过无论是平江笑笑生,或者是张峰雪,穗和私以为皆弗如周兄远甚。”陈穗和咧嘴一笑,“会元之位,必是周兄你收入囊中。”

    周稚宁摇头笑道:“穗和,你可莫要给我戴高帽了,我可受不起。”

    话音落下,二人相视一笑。

    然后陈穗和转身招了个小二来为二人斟一杯功夫茶,又继续与周稚宁聊道:“周兄,会试堪堪结束,离杏榜公布还有一两月光景。这段时间,你可有安排?”

    周稚宁摇摇头:“你也知道我平日生活颇为乏味,左右不过再去书斋内寻一寻有没有赵徽的新文集。其余的,我倒是不太多想。”

    “我听说城内抱朴书斋久负盛名,斋内书籍甚多,不仅有赵徽注解本,还有几本平江笑笑生的珍藏。不如我们去哪儿瞧瞧?”

    周稚宁尚未回答,小二就道:“哎哟,客官你可别提了,近来因着这个平江笑笑生的事儿,北京城里几大书斋都忙活透了。”

    “小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周稚宁长眉一挑,“平江笑笑生犯事儿了?”

    “那可不是。”小二看瞧周稚宁是个清俊的小公子,也是心生好意想提点提点,干脆就和周稚宁唠起来,“你们这些书生郎没事儿做就喜欢写写文章,骂骂朝廷。骂的轻还好,朝廷不管你们。但你们要是骂的重,嘿!那可就是谋反!更别说平江笑笑生居然连皇帝都敢骂。这可是谋反中的谋反!”

    周稚宁与陈穗和对视一眼,双方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讶。

    “而且我还听说,她的文章就要被列为反书了。但凡是和她扯上关系的书斋、文士之类,到时候都要被抓起来严加审问。最近整个紫禁城的书斋都动起来了,都是要把斋里的刊印本偷偷拿出去处理掉。”

    周稚宁闻言,立即想到她那天在夜里见到的中年男人,看来他也是去处理刊印本的书斋斋主之一了。

    但是平江笑笑生骂朝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以前不处理,偏偏现在处理呢?

    陈穗和看向周稚宁,皱眉道:“周兄,我看这事儿里透着邪呢。”

    周稚宁点点头,“确实不同寻常。”继而又问道:“小二哥,你可知有谁已经被官府抓去了?”

    小二仔细一想,摇头说:“那我没有听说。”随即把抹布往肩上一甩,“书生郎,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叫你不要和那个平江笑笑生扯上关系。谁知道你胆子也大咧,这种掉脑袋的事情还敢细问?我连打听都不敢打听。”

    说完,端着茶壶给下一桌客人添茶去了。

    周稚宁与陈穗和对视一眼。

    他俩都知道,谋反、辱骂皇帝都是两项大的不得了的罪名,效率快一点的,那侩子手的砍刀现在都能砍得卷刃了,可现在官府连人都不曾抓。所以证明这阵仗只是看似大的吓人,但雷声大,雨点小。

    就像是有人知道平江笑笑生总在文章之中替百姓骂权贵,所以就有人拿经营书斋的百姓开刀,故意将他们闹腾的不得安宁,逼平江笑笑生自己露面似的。

    “我估摸着,这事儿怕是有人假传朝廷的旨意,所以不便把事儿闹大,其目的大概也只是给平江笑笑生报个信儿,叫她知道已经有人找上她了,她该出去与露一面了。”陈穗和道。

    “说是露面,其实就是投诚。”周稚宁语气淡淡,眉目微冷。

    “确实如此。”陈穗和仔细一思索,“而且对于平江笑笑生来说,她其实别无选择。”

    这种假传旨意的把戏十分拙劣,只要是在高门大府里待过的,都不难看破。但偏偏这种把戏又正好用来对付平江笑笑生,因为平江笑笑生是以站在百姓的一边痛斥朝廷而出名,天下文人志士也因此才推崇她。如若百姓因她一人而变得饮食不宁,住宅不安,而她自己却长久的不出面,那她以后怎么还有脸面为百姓高谈阔论?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阳谋。

    陈穗和看得透,周稚宁自然也明白。其实早在她对朝廷口诛笔伐那一刻开始,她自己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那些蠢蠢欲动的权贵,和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总有一方会要和她算个帐。

    周稚宁默默饮了一口茶,轻声叹道:“我算是明白何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此时此刻,恰如其境。

    然而这场风雨的覆盖面积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不止百姓们在偷偷议论,甚至是考生们也参与其中。

    虽然以往考生们不怎么在明面上谈论平江笑笑生的文章,但平江笑笑生这个名字如同赵徽一样,在考生内部具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所以无论周稚宁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周围人在或明显,或隐晦地谈论。

    但随着城内实打实的有几间书斋被查封以后,这种谈论就渐渐变成了舆论,再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着都要放榜了,可依旧平江笑笑生依旧没有主动出面结束这一切,舆论又渐渐变成了讨伐鄙夷之声。

    不过有人鄙夷,也有人支持,两股力量不断碰撞、抗衡,短短两月之内,考生们都不知道因为平江笑笑生吵了多少次架。

    周稚宁也曾参加过本地考生热议平江笑笑生的活动,并且还在相关宴会上遇到了几个熟人——

    董明辉和秦雨花。

    这一南一北两个文人,难得因为同一件事情凑在一起,并且居然还有一点点的共同话题,倒真是叫人讶异。

    不过就周稚宁看,他们双方似乎正因为意见不合而隐隐有争执的前兆。

    果然,周稚宁连面前桌案上那一杯热茶都没喝完,秦雨花就率先掀了桌子。

    “懦弱!胆怯!你、你毫无文人风骨!”秦雨花气的脸红脖子粗,“什么辱国侮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平江笑笑生是难得的为国为民之才,却要担负如此恶名。我等都愿意与你等一同联手作保了,你却还一味地说什么容后再议、莫要着急、再作商榷,你等分明就是怕了!”

    董明辉也在发怒的边缘,一张脸显得格外阴沉,可面对在座的众多举子,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冷声道:“容后再议不是胆怯,再作商榷更不是惜命,而是因为我们尚不清楚到底是谁要动平江笑笑生。若不顾因果,一味猛冲,在座这么多人的性命,你难道全然不顾吗?”

    “古来起事必先流血,不流血事则不成。”秦雨花咬牙,“更何况古来圣贤多死谏,若能保文心不灭,风骨永存,大家又何惜一命?”

    双方各执一词,根本无法相互说服。

    另有人讥笑道:“你们怕不是被平江笑笑生用猪油蒙了心了,从事发到今日,已快满两月。若平江笑笑生真有为国为民之心,她为何不早日站出来,以免百姓们提心吊胆度日?这么一个贪图虚名的小人,你等还要为她作保,实在是愚不可及!”

    秦雨花和董明辉一听,又转过头来与这人辩驳。

    “笑话!笑话!”秦雨花怒极反笑,“若平江笑笑生当真是贪生怕死之辈,怎么会写出那样的文章?你怕是连她的文都未读过,却还在这里言之凿凿。”

    董明辉亦是冷笑讥讽:“此计分明为《孙子兵法》中的上计阳谋,却不想你连此计都未曾看清。这位仁兄,你可真该庆幸如今会试不考兵法一科,否则明日便该名落孙山,后日便该自刎乌江了。”

    说完,这两个人又彼此冷哼一声,想来他们虽然都愿意支持平江笑笑生,彼此却也互不服气。

    倒是侮辱平江笑笑生的那个人被这两个骂的不轻,一张脸险些涨成了猪肝色,气急败坏道:“你们也只能逞一时痛快,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平江笑笑生不会为了这些平头百姓主动披露身份,你们却还想着替她联合作保?简直荒谬!”

    秦雨花是个暴脾气,他上前就要揪这人的衣领子,怒道:“你有胆子就再说一句?!”

    谁料秦雨花越生气,这人倒是越不怕,大声道:“我所言非虚!”

    秦雨花气得直接上手就打,一拳砸在那人鼻子上,打的好似开了个酱油铺,好不精彩。

    这文人怕是八百年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当下尖叫一声,连仪态都不顾了,直接上手去扯秦雨花的衣襟。董明辉紧急来劝,却被连带着撕破了衣裳。其余文人也是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整个宴会好不热闹,直叫周稚宁都看呆了。

    今日这场闹剧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她知道会有人支持她,却没有想到这样的人会有那么多。甚至董明辉和秦雨花都摒弃了南北之别,要联合为她作保。

    可是越有人护着她,她面色就越沉重。

    这证明幕后之人已经将这件事情闹的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

    这是不给她留任何一点点退路啊。

    第33章 定会元 就选这个人吧

    春雨细润,淅淅沥沥地落在整座紫禁城,淋湿了城内干燥的青石板,以及高门大户檐头站立着的护家神兽。

    九曲回廊之下,摆放着两把太师椅,中间置一方小桌,桌上有浓茶一壶,紫砂杯两只,以及檀香一缕。

    其中,坐在左位的是一名脸色苍白的俊美青年,身披大氅,眉眼冷峻,一双过于寒冷的眼眸透露着幽潭般的颜色,仿佛是从冰山雪海里走出来的一样。

    “徽儿,你近来可曾听闻城中流言?”右侧的一位山羊胡老者问青年。

    赵淮徽紧紧抿了下毫无血色的嘴唇,才低声道:“是我太过疏忽,才叫有心之人将这股风浪翻了起来。”

    “你自上任大理寺少卿后,不仅要管理寺内大小案件,又要兼顾替圣上寻天子门生,实在忙碌。忙中总有一疏漏,无可避免,你也无需自责。”贾奉先先是宽慰了一下赵淮徽。

    赵淮徽脸色依旧阴沉。

    “我知你忧心平江笑笑生的安危,只是你也莫小看了她。此人是潜龙在渊,若这点风浪都禁不住,谈何治国安邦?”贾奉先轻笑,“我反而认为,你该注意的是到底是谁做了这幕后推手。”

    赵淮徽神色不变,冷声道:“学生已派程普去查了。”

    贾奉先笑着看向远方:“那看看这幕后之人隐藏能力如何了。”

    与此同时,周府内。

    周明承推开书房的窗户,任凭院外的水汽卷着一股梅香灌入,负手回眸,只见周允能坐在太师椅上,微闭双眼,左右两个豆蔻年华的小丫鬟替他慢慢揉腿,十分舒服享受。

    “不知父亲唤孩儿前来可有要事?”周明承温声问。

    周允能半睁眼,语气悠长道:“平江笑笑生的事儿,你可听说了?”

    周明承点头:“儿略有耳闻。”

    “为父本想着将此人引荐给四皇子,可当时追查她行踪,却莫名其妙断了线索。为父本觉得可惜,但如今瞧她惹祸上身的模样,为父倒觉得庆幸。”

    周允能语气里带着两分自得,周明承却微笑不语。

    “只是这个平江笑笑生不中用了,咱们周家也该去寻些其他俊才引荐给四殿下,叫他知道咱们周家也是在尽心尽力为他办事。”周允能敲了敲扶手,“再过不久,杏榜将开,榜上尽皆才俊。届时你去观望观望,瞧瞧有没有可用之人。”

    “是。”周明承应下,预备转身离开,但不知为何,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眼神幽微,“父亲可知,四皇子近来在府邸内举办了一场春花宴?”

    周允能一愣,正要拂开丫鬟半起身,想了想,却又坐了回去:“儿,你可有听错?四殿下的宴会从不会少了为父,且为父近来也从未听说有谁参加了四殿下的宴会。”

    周明承眼神越发深沉,面上却一笑,温润如玉:“是,应是儿听错了。”

    说完,周明承给周允能拢袖行了一礼,后退两步,既然转身离开了。

    屋外,茗雾手里抱着把伞正候在廊下,见周明承出来,就快走几步上前替他撑伞。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家主子和老爷叙了一会儿话,眼神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茗雾,有句话是‘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周明承负手走进朦胧春雨里,“但是茗雾,你说我父亲他算能者吗?”

    茗雾不理解,说道:“老爷可是四品大员,当然算能者。”

    周明承却一笑,神色居然有些冷:“若算能者,怎么不思进取,甘心困于方寸之地?”

    茗雾被吓了一跳,在周府里随意议论主子,轻则发卖,重则打死!茗雾浑身有些发抖,不敢应周明承的话。

    但许是周明承也没想一个奴才能与他论道说事,依旧自顾自地说:“我听说,有的人虽然天生是愚笨,但运道极好,能够得到上天眷顾,走到凭他自己怎么也走不到的地方。但是因为天资有限,所以他的起点也将会成为他的终点,不得寸进。这样的人所执掌的家族,哪怕有一时的繁茂昌盛,烈火烹油,也会因为这个人的限制,昙花一现后便逐渐走向衰败溃烂。”周明承说完看向茗雾,“你觉得咱们也会如同这昙花一般么?”

    茗雾吓得直接下跪:“公子的问题难如登天,奴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春雨越发大了,砸在院中,打落了不少梅花。

    茗雾顾不得自己湿了衣裳,跪在雨中,表情惶恐。

    “起来吧。”周明承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茗雾战战兢兢地抬眸看去,只见往日里再温和不过的青年,此时此刻,那双漆黑的眼眸之中居然盛满了幽深野心、冷冽与阴暗。只是面上,他还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似乎还是那个温柔缱绻的翩翩公子。

    茗雾说不清楚这些变化是为什么,但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一点也不敢反驳,迅速站了起来。

    二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在这场春雨里。

    “茗雾,我交代你件事儿。”周明承轻声说。

    “公子您吩咐。”

    “你去替我准备一两身参加赏花宴的春衫吧。”

    冷雨流进脖颈,激得茗雾浑身发寒,他结结巴巴地问:“公、公子,春衫的规格如何配置?”

    “甲等吧。”周明承从袖口里掏出一张请柬,他静静看着上面盖着的‘四皇子府’的印戳,眼神深不见底,“需得配得上皇家才是。”

    “是……”

    *

    会试出榜前夕,京城贡院内,所有考官都持着朱笔仔细阅卷,其中有一位考官神情格外专注,甚至连朱笔的墨渍污了桌面都浑然不知。

    等将一张试卷全部看完,他才长叹一声:“妙啊,妙啊!”

    听到动静,主考官走过来,笑问:“石大人是见到了什么好文?竟然忍不住发此长叹。”

    石英华见人来,立即见礼,然后就迫不急的地拿着卷子递给主考官看:“王大人,这名考生的文章当真妙笔,若不能给她会元之位,怕是会辱没人才啊。”

    主考官见石英华说的如此恳切,便拿着试卷仔细看了看,一遍浏览下来,他也不由面露惊奇:“好,确实是好文。”

    然而这时,又有一名官员站起来,道:“大人,我手上这篇也堪称会元之才。”

    随即也将试卷递了过来。

    主考官同样细细浏览一遍,眉心立即蹙起,像是左右犯难。

    “这两篇文章,一篇言辞恳切,辞藻深沉,许多地方说的一阵见血。另一篇文字英华璀璨,如明月之辉,极具风骨。实在是犹如手心与手背,不好抉择啊。”主考官叹息。

    发现这两篇文章的官员也看了对方的一篇,同样为之惊艳,不知该如何劝主考官做出决定。

    片刻后,其中一人低声道:“我手上这篇文章虽然惊才绝艳,可却出自于一个北人之手,但这位同僚手上的文章却是南人所写。若是咱们无法抉择出谁为会元,不如以取咱们南人为先。”

    他们包括主考官在内皆是南人,相同情况下自然多偏向南人一些。

    “虽然往届也是如此。”主考官面色犹豫,道:“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他……”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胥吏忽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请各位大人们安。”胥吏跪下,气喘吁吁地转向主考官,“大人,宫里的黄公公来了。”

    主考官一怔。

    *

    主考官跟随着黄公公进宫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今天皇帝不止召见了他一个,另一名官员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彼时春光正好,那人穿着一身玄色厚重大氅穿过汉白玉十二桥。遥遥望去时,赵淮徽眉眼修长疏朗,眸中如墨光泽。恍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主考官思索了一下,看向身边黄公公:“黄公公,怎么今日连赵大人也进宫了?”

    黄公公轻柔一笑,细声细语道:“陛下对这届会试格外上心,早早的就想知道会元是谁。再加上赵大人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自然要进宫侍驾。”

    主考官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思,随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张足量的银票暗暗塞给黄公公,笑道:“公公您也知道往日咱们贡院是个什么情况,若是如同往日一般,那么这会元人选自然不难确定。可我看陛下的意思,似乎对我们贡院往年的取仕方式略有不满。所以今年这个会元如何抉择,还得请教黄公公。”

    黄公公不动声色地收下银票,只是在袖子里捻一捻那朱砂,他脸上立即就扬起了笑,道:“咱家就是个没根儿的玩意儿,帮不得大人什么。就是耳朵里听了些闲话,告知给大人听,大人也就是随便听听。”

    “是是是,只是闲话罢了。”

    黄公公脸上笑容加深,看左右无人,便压低了嗓音道:“往日贡院取仕,往杏榜上扫一眼,入眼皆是南人,北人都没有几个。长久以往,搁谁都犯嘀咕,你说是不是?”

    主考官擦了擦额上冷汗:“是,黄公公说的是。”

    “而且陛下近来常思慕孔子有七十二门生,也想为自个儿搜寻几个天子门生。所以你们的心眼子别太偏,一门心思的为自己选,有时候你们也得让陛下选一选。”

    主考官立即明了,拜谢道:“多谢黄公公提点了。”

    到了养心殿内,养心殿还是一如既往的简素。但主考官步入养心殿时,还是注意到今日的养心殿殿角添置了几盆金桂。金桂送贵气,看来皇帝对这次会试的期望颇高,也是盼望着会试能真的出几个像样的人才。

    主考官收回视线,摸了一下袖中考卷,心中微松。

    好在他跟着黄公公进宫时把两份儿试卷都揣着了,若是再如往常一般取了南人做会元,他怕是明日就要因为结党营私被拿下狱了。

    “你们贡院可决出谁是今年的会元了?”皇帝问。

    听了问话,主考官定了定心神,答道:“回陛下,未能决断。”

    “哦?”皇帝挑眉,眼中似笑非笑,“往届会试你们贡院对会元都没什么犹豫,一届比一届报得快,怎么今日反倒是选不出来了?”

    “陛下一看便知。”

    主考官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两份考卷拿出来,请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帮忙摆在了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陛下,这次我们贡院一共出了两位麒麟之才,他们一南一北,文章各有璀璨华光之处。臣等举棋不定,实在难以抉择会元人选,还请陛下做主。”

    随着主考官的话,赵淮徽的视线也落在那两份试卷上,眸光微动。

    其中有一份是平江笑笑生的,但是哪一份呢?

    赵淮徽目光微凝,片刻后又移开视线。

    不过无论是哪一份,平江笑笑生定然是最出彩的那个,他无需担忧。

    约莫半个时辰后,皇帝将两份试卷细细浏览完毕,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熟悉他表情的都知道,他心中估计已经有人选了。

    “赵爱卿,你且上来。”皇帝对赵淮徽招了招手。

    赵淮徽走上前,皇帝脸上扬起了一丝笑容,说:“朕还记得咱们的那个赌。”然后就将两份试卷都推到了他面前,“这两份试卷里面,朕已经有属意的会元人选了,但在公之于众之前,朕要告诉你,若你肯主动认输,那朕还可以让你继续当这个大理寺少卿。若你不肯主动认输,那咱们赌约继续。你怎么选?”

    这两份试卷的名字都是密封的,仅凭文章水准定高低。只要赵淮徽对平江笑笑生的判断有一点点的偏差,他今日所得到的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皇帝看着赵淮徽,很期待从他这个万年如冰山的臣子脸上,看见一丝丝的动摇和迟疑。谁料他却只看见眼前眉眼俊美冷淡的人居然笑了下,然后以无比认真、肯定的语气说:“臣不认,臣也许会看错其他人,但绝不会看错平江笑笑生。”

    “好。”

    皇帝也笑了,从这两份试卷之中推出了其中一份,示意大太监将它交到主考官手上。

    “辞藻华美、璀璨如明珠,就让这个写《明朝论》的做会元吧。”

    第34章 得中会元 帮忙隐瞒

    农历四月,枝头杏花春意闹,杏榜将放的喜悦与忐忑感终于冲刷掉了,久久弥漫在京城上空的,由平江笑笑生所带来的压抑感。

    赵淮徽坐在马车里,掀开窗帘一角朝外看,只见贡院外一早就挤满了考生。大家挤挤攘攘,摩肩擦踵,都只是为了率先一观自己的名次。

    “公子。”程普坐在驾车位,回眸问:“这回,您还是不肯看榜么?”

    赵淮徽沉默一下,然后摇摇头:“现在还不到时候。”然后他将马车帘放下,低声道:“走吧。”

    程普甩鞭,车马渐渐离开了离开了贡院。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周稚宁就与陈穗和一同来了贡院外等待看榜。

    虽然会试的考生比乡试来说少一些,看榜的人却只增不减,里里外外包了不知多少曾,将整个街道都堵的水泄不通。

    不多时,贡院内便有胥吏捧着一只长条红漆盒走了出来,这盒子里放着的正是杏榜。

    考生们愈发激动起来,陈穗和只不过在旁边歇息,都在混乱之间被人踩了几脚。疼的他一跳三尺高,眼泪直冒,周稚宁也是哭笑不得。

    刚好,人群里胥吏已经在告示牌上贴好了杏榜,在佩刀衙役的保护下迅速退了出去。下一刻,整个人群就好似炸了一般,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啊啊啊!我中了!我中了!”

    “天呐,快去告诉老爷夫人,少爷榜上有名了!”

    “哎呀!中了!中了!”

    ……

    好几个年纪尚轻,却中了贡士的文士高兴极了,几乎是欣喜若狂。只是还没等他们回家报喜,就另有人冲了上来,扯住了他们的衣袖。

    “这位相公,你年纪轻轻就中了贡士,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过奖过奖。”

    “不知相公可否婚配?”

    “啊?”

    “在下有一小女,姿容甚美,配与相公你正好啊。”

    原来是榜下捉婿来了。

    周稚宁与陈穗和对视一眼,摇头轻笑。

    一般行此举的,都是商贾之家,虽然有些钱财家底,但朝廷风气是重农抑商,商贾地位不高,大部分也没有实权,为了保障身家安全,便急急地在新进贡士之中挑一两个合适的结亲,以图庇护。另外,一些颇为落寞的京城贵族,也会借此机会觅得良婿,希望振兴家业,再创辉煌。

    所以,涌过来看榜的不一定是考生,还有可能是未来的亲家。

    周稚宁笑道:“不知陈兄会被哪家小姐看上,结一个美满姻缘啊?”

    “周兄你可莫要拿我作乐,此等艳福我可消受不起。”陈穗和连忙摇头,“我娶妻,一不看家世,二不看相貌,看的只是个人的眼缘。”

    “眼缘二字说来容易,其实最难。”周稚宁摇摇头,“这世上谁能说自己的枕边人是最合缘者?得之固然最好,失之也是常态。”

    “周兄,你这话真冷。”陈穗和不赞同周稚宁的想法,“哪怕得之甚难,总也要心有希望。而且天底下才貌双全的小姐甚多,我不信就没有一个能入周兄的眼?”

    周稚宁无言,只好苦笑。

    什么才貌双全的小姐,便是那才貌双全的天仙她也娶不得,毕竟她自己就是女儿身啊。

    只是陈穗和的话还是提醒了她,在古代,男子十五六岁就与人定亲,十七八岁就结亲,二十来岁说不定就已经膝下有子了。她如今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要慢慢地进入这段流程了。哪怕她以“专心科举”的理由拒绝了说亲,但试总有考完的一天,她也不能拒绝一辈子。最多结束了殿试以后,这情缘怕就是挡也挡不住了。

    唉,娶妻啊娶妻,真叫她头疼。

    正当周稚宁苦恼的时候,等待看榜的人群情绪似乎有些变了,从一开始的兴奋到议论纷纷。

    还没等周稚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有一个身着道袍的青年男子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拨开人群走了出去,从背影上看,像是异常恼怒。

    有考生看着那人的背影感叹道:“张峰雪居然不是会元,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个周稚宁又是何方神圣?怎么忽然就冒出来夺了会元之位?”

    “听说是北直隶府的解元。”

    “什么?竟然是北人?!”

    “北人从未压过我们南人,哪怕是他们的解元,每每会试之时,名次都极为落后。这回怎么可能有所例外,我瞧这事儿里八成透着邪!”

    “嘘,你这不就是在影射科举舞弊呢?不想要脑袋了?”

    ……

    陈穗和闻言,眼前一亮,他转向周稚宁道:“周兄,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你一定行!”说完,就拉着周稚宁寻了个空子,勉强挤进人群里看杏榜。

    果然,团榜中央的名字是再醒目不过的三个字——周稚宁。紧随其后的便是张峰雪,至于陈穗和虽然也在三甲之列,但名次是十五,比不得他以往的名次。而其余秦雨花、赵厉、宋基、刘濂等人名次更是靠后,都到了即将要落黜的地步了,可见这些南人所言不虚。由于教育资源倾斜和北方人才不断南下,余下的北人中再出挑不过的文人,到了南北文人齐聚的会试中时,都会落于下乘。

    陈穗和也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往日我总以为自己是少年俊才,但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般名次若是进了殿试,怕是要落到三甲了。”

    殿试一甲为三人,状元、榜眼和探花,这又被称为三鼎甲。二甲为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人数约莫占据殿试人数的三分之一。三甲也是若干人,赐的却是同进士出身,人数约莫占据殿试人数的三分之二。

    三甲出身的进士虽然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员,但起步低,只能从芝麻大小的九品官儿做起,上限却也不高,一生能做到四品官儿都是极限了,且升迁一途还要比二甲慢上一倍。

    二甲出身的进士地步一般,虽然不至于从九品小官儿做起,但也高不到哪儿去。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上限比三甲出身的好一点,能做到三品左右。但再高的,如二品、一品等足够名垂青史的官职,他们却一生都摸不到边儿。且升迁一途比三甲快,又比一甲慢。

    所以这么看来,其实一甲出身最好。起步高,如同状元、榜眼、探花一类,可以直接从六品官儿做起。上限也高,当今内阁诸多大臣,几乎全是一甲出身。升迁速度还极快,比如三甲升一级要四年,二甲就只需要两年,一甲兴许就一年。

    如果陈穗和最后真的只能名列第三甲,那他年少时的抱负就毁了一半。

    周稚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陈穗和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时候,又有更多的人来看榜了。其中前来结亲的商贾、替自家大人打听的小厮更多。这样的情况,二人自然不必多留,便并肩回了客栈。

    哪知客栈内此时也热闹非凡,因为报录人到了。

    一般考生们的身份信息都是在官府过了明路的,当时周稚宁和陈穗和二人填的暂居住地址就是客栈。所以成绩一出,两方报录人就忙不迭地举着花牌,鞭炮开路,敲锣打鼓地来了客栈。虽然乡试之时也有报录人,但这一回的阵仗比起乡试的时候更为夸张。

    为首的胥吏头戴纱帽,插两根鲜红翎毛,穿一身襕衫圆领袍直裰,满面笑容地走上来对周稚宁行礼:“下官见过周会元。”

    周稚宁连忙拢袖还礼。

    那胥吏笑道:“周会元,按照咱们大明俗礼,下官本该为周会元您改换门庭。但您如今还住着客栈,下官为着店家着想,便想请您摔玉成礼。”

    所谓改换门庭,那便是中举以后,报录人会带着短棍来考生家中报信,将厅堂门窗全部砸毁,再由工匠队伍对考生家进行重新修正。这就意味着考生已然鱼跃龙门,改换门庭,将来青云之路坦荡,与陈旧的过去再无瓜葛。

    但是周稚宁住的是客栈,总不能叫报录人把人家客栈砸了。于是面对这种情况,报录人往往会准备一块青玉请考生砸碎。

    玉属阴,碎玉即碎阴,寓意着驱散阴郁之气,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周稚宁便依言拿着小锤子砸碎了玉珏,当玉身发出咔擦一声脆响后,在场几十个胥吏齐齐发出一声:“善!”

    紧接着,就有人上前说喜庆话儿;“玉碎阳成,祝周老爷未来步步高升!”

    报录人又唱:“赏!”

    周稚宁只能无奈掏腰包,将自己攒的些许银子给了那人一点儿。

    这给喜钱也是必须的流程,就是周稚宁有些心疼银子,也还是不得不给。

    然而说喜庆话儿的可不止一个,一轮下来,周稚宁很快就到了给不出银子的地步了。

    “祝周老爷青云之上,官运亨通。”又有一人给周稚宁鞠躬行礼。

    “这——”周稚宁难得难堪。

    她着实是没银子了。

    正是这时,人群外边儿传来一道温朗的男声:“周老爷高兴,赏白银十两。”

    紧接着,一白衣俊朗的青年缓缓走出,微笑着将银子放入那报喜人手中。

    看清来人,周稚宁不禁叹气:“承堂兄,这回又叫你破费了。”

    周明承穿一身左右交领白蓝圆领直裰,身姿如竹,气质清贵,那雪白的衫子越发衬出他眉眼温润如玉,笑起时,一双眼眸深邃,显得沉稳而舒缓,有股迎风而立般的自然随和。

    “你我二人本是兄弟,何谈破费二字?”周明承笑着将手中一袋银子交给身边茗雾,叫他代周稚宁行赏,随后就拉着周稚宁坐到了一边。

    只是看着周稚宁因为站着行赏,蒸腾出的汗气将白玉般的脸都闷红了,周明承不由眉心蹙起,取出一方汗巾替周稚宁细细擦拭:“再怎么说,你也是周府的正经主子,身边没个人伺候怎么行?”

    但周稚宁还不习惯和周明承这般亲近,那方柔软的汗巾甫一触碰到她额上肌肤,她就不由躲了下。

    周明承眼神一暗,拿着汗巾的手指略微收紧了。

    “不必劳烦堂兄了。”周稚宁偏着头取过周明承手中汗巾,囫囵吞枣般的给自己乱擦汗,“我自个儿来就好。”

    周明承眼神闪了闪,还是收回手来,继续温声道:“宁堂弟,你可还记得茗烟?”

    “自然记得,却不知这些年过去,他如何了?”

    周明承微笑:“他过得还好,只是还惦记着你。”

    周稚宁擦汗的动作渐缓,看向周明承:“堂兄的意思是?”

    “我想再拨他过来照看你。”周明承眉眼带笑,眼眸若阳春三月的湖面,温柔不已。

    周稚宁蹙眉:“堂兄,我目前一人足矣。”

    “一事亲历亲为尚可,难道要凡事都亲历亲为吗?”周明承语气和缓,“来日同僚拜访、乔迁新居无人相助不说,就是一日三餐、起居行事也无人帮助也甚是麻烦。”

    周稚宁犹豫了。

    她想了半晌,道:“堂兄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自然。”周明承弯了弯眉眼,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件物什,递给周稚宁,“这是为兄送你的贺礼。”

    周稚宁接过一看,讶然:“孤品歙石砚台?”继而立即放下,“堂兄,这礼品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比起你会元的身份,一方砚台罢了,算不上什么。”周明承微笑,语气缓缓,“哪些想巴结你的人,可送得起比这方砚台更贵重的东西。”

    周稚宁闻言,朝这热闹的人群外看了一眼,果真看见了穿着各色府服的家仆,正悄悄地替他们的主子盯着她。

    杏榜出来前,就有各方人马盯着,特别是会元,是整个榜单最引人注目的一个。毕竟历来成为会元的人,只要殿试上不犯浑,届时得到的名次一定不会差。

    但是对于周稚宁来说,这种关注和巴结,就意味着只要不是刻意躲避此类消息的人,大约都能知道周稚宁就是此届会元,那么周允能也……

    周稚宁略微皱起了眉头。

    要是此时周允能来寻她的麻烦,应付起来怕是有点棘手。

    像是看出了周稚宁的所思所想,周明承不紧不慢地给她斟了一盏茶,眉眼温柔:“为兄说过,你我是兄弟。”

    兄弟就是,你想做的,为兄一定会帮你。你不想要的,为兄绝不让你为难。

    *

    杏榜已出,在接着进行殿试之前,新进贡士们还需要参加一场御前宴会。这是明朝定下的规矩,用以观察考生仪态风姿。

    为了不出错,考生们纷纷花银子从宫内请老太监、老宫女帮忙教导礼仪。而这些人本来在宫中也没多少油水可捞,如今见生意上门,自然喜不自胜,一面尽心尽力教着,一面又向考生们吹嘘他们听到的种种流言。

    比如某个学问不佳的考生只因为风姿仪态出众,就在御前宴会上被天家看中,最后也给了个不错的官职。更甚者被哪位公主看中,连风霜操劳都免了,直接得圣上赐婚进入公主府,享福一辈子。

    这些话听得一些考生心潮澎湃,恨不得把吃喝拉撒的时间都用在练习仪态风姿之上。就连新衣裳都做了好几套,以求上身飘然若仙。

    不过有人看重,自然也有人不屑。秦雨花和董明辉就只愿意练习基本礼仪,不愿意费多余功夫。他们余下的一点时间,都花在为平江笑笑生奔走的事上。

    周稚宁心中默默承他们的情。

    就这般忙忙碌碌过了一月左右,御前宴会终于开始了。

    第35章 大伯父,许久不见 出气了

    皇宫共有四个门,午门,神武门,西华门和东华门。其中午门是皇宫的正门,建筑物高低错落,其形状如凤凰于飞,华丽壮观无比。门内还有三开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座掖门,中间的则是正门。正门只供皇帝使用,就连皇后也只能在大婚当天从正门而过。

    但是这样意义重大的门,除却这个朝代最尊贵的两个人能走以外,皇帝亲选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也能得此一生仅仅一次的殊荣。

    这如何叫天下读书人不疯狂?

    就是在队伍之中,也有不少人远远望着金碧辉煌的午门,眼里流露出极致的渴望。

    然而以他们现在的身份,他们还没有资格踏上午门中的任何一块地砖。他们只能从紫禁城的北门,也就是所谓的神武门,或者又叫玄武门进入。

    于是队伍只是与午门简单相交了一下,继而又渐行渐远。

    经行玄武门,进入保和殿,便到了御前宴会举办处。

    但是当今圣上崇尚节俭,所以上行下效,保和殿虽然是外朝宴会地,但装饰的也并不华丽。只是极尽俭朴之下,反而更加凸显了保和殿千年以来积淀的古韵。

    重檐歇山顶覆着黄色琉璃瓦,在春阳的照耀下仿佛流淌着金光。檐角上檐为单翘重昂七踩斗栱,下檐为重昂五踩斗栱,更显金碧辉煌。更别提内外檐壁上画着的金龙和玺彩画极其别致,偏重丹红色的装修显得华贵富丽。

    小黄门带着一众考生进了保和殿以后,又按照大太监的吩咐将考生们分别请入座次。这是按照杏榜名次排的座位,名次高者居左,名次低者居右。所以周稚宁在左边居中位,可以很轻巧的将整个宫殿都收入眼底。陈穗和则坐在右侧下位靠后,视角颇为受限。

    且周稚宁身边大多是陌生面孔,且口音软绵,似乎都是南人,无一北人。再看大殿右侧座位,那边南人也是不少,只零星掺杂了几个北人,如秦雨花、赵厉、宋基、刘濂等熟面孔,甚至刘濂的座次还十分靠后,几乎要淹没在人群之中。

    周稚宁忍不住叹气。

    没想到南北差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这时,小黄门带着各个小宫女、小太监捧着漆盒鱼贯而入,为大家呈上殿试以前应该用的早膳。

    虽然是御赐食物,但也不是大鱼大肉。每个人只有四个馒头,和一碗热汤。有的富家子弟吃不习惯,用的就少一些。周稚宁苦惯了,也不讲究,抓起馒头就啃了两个,快噎着的时候正好拿汤顺顺。

    这时,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以及两个男人谈笑的声音。

    一人道:“圣上派你我二人前来主持宴会,是想为朝廷多选些可用之才。周大人,你可莫要为了你们南直隶府而为难我们北直隶府的人才啊。”

    这话乍一听像是打趣,但配上这人不阴不阳的语气,更有种绵里藏针的感觉。

    而另一人的回话也值得细细品味,他道:“曹大人,往届会试出身于北直隶府人才极其稀少,在下就是想为难,也需要先遇上才行啊。”

    这场御前宴会还未开始,前来的两位官员就有针锋相对的迹象了。

    周稚宁咽下口中的食物,将汤碗放下,朝殿门口望去。

    只见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中年男人,左边的一个生的人高马大,身形极为粗犷,哪怕穿着文官专属的官服,也显得像个将军,一看就知道是个北人。

    而右边则站着一个略微清瘦的男人,唇上还蓄着山羊须,颧骨高耸,两只眼睛精光闪烁,很有狡诈之感。

    左边的那个周稚宁并不认识,但右边的这个算是熟人了。

    周稚宁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周允能和曹元通互相讥讽了一顿,眼看着曹元通眼里冒出了火光,他却轻蔑一笑,弹了弹袖袍,负手走入殿内。

    殿内尚未来得及退出的小宫女和小太监立即跪倒在地,给周允能和曹元通二人请安。考生们也放下了手中馒头,齐齐起身,但被二人叫停。

    周允能笑道:“各位不必紧张,过了今日,咱们说不定便是同僚了。”

    考生们:“承大人吉言。”

    周允能笑着点点头,视线率先移向了右边,一面打量,一面暗暗点头。

    他此前曾让周明承替他打听杏榜上有才能之辈,不多时,周明承就送了一份名单以及对应画像过来。因此,周允能只是略一扫右边诸位考生一眼,心中便对要挑选出来为四皇子所用的人选有了打算。

    周允能满意地捋着胡子,继而将视线转向左侧。

    古时以左为尊,所以左边是名次更高的贡士,特别是被安排坐在中间的一位,就是这次会试上的会……忽然,周允能不知是看见了何人,脸色骤然变,眼神一下子极为恐怖。

    周稚宁直面周允能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拢袖而笑:“小子周稚宁,见过周大人。”

    “你为何在此处”周允能冷冷盯着周稚宁的脸。

    周稚宁讶然:“周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小子乃是此届会元,自然要来参加殿试。”

    “你是会元?!”周允能失声,一下子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杏榜名单。

    既然周稚宁是会元,那周明承拿上来的这份名单里怎么没有周稚宁的名字?!

    见周允能这般变幻莫测的脸色,周稚宁便明白自己又欠周明承一个人情。

    只是面对周允能,这个害得大姐被迫远嫁的罪魁祸首,周稚宁哪怕是承周明承的情,也不想轻易放过气周允能的机会。

    “听说西洋为我朝进贡了玳瑁眼镜,周大人大可以戴上了再来仔细打量打量小子,想必就不会作此惊叹了。”周稚宁皮笑肉不笑。

    这就是在讥讽周允能是老眼昏花了。

    周允能气的脸色铁青,可他生气的同时又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周稚宁在县试的时候,考出来的成绩根本不能入眼,怎么转眼之间,她就能是会元了呢?

    除非……除非……

    周允能脸色顿时一变,咬牙道:“好啊,原来你居然有如此心计,你竟都是装的!”

    心计二字周允能咬的颇重,叫周围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投过视线来。

    “何称心计?”周稚宁却面带微笑,坦然自若,“不过是自保而已。”

    周允能死死攥住手掌,眼中的恨毒几乎要溢出来。

    这下子他一切都想得通了!

    当年他本以为一切胜券在握,谁知周允德一家人居然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用计叫人骗娶周巧珍。他本以为他那个没出息的弟弟终于聪明了一回,竟然让他都中了计。他又急又恼,却又来不及找周允德算账。毕竟海口都朝四皇子夸出去了,他必然要给杨忠宝寻个内妻回来。

    也是他有上天眷顾,叫他又寻到一个还不错的女子,陪上极具分量的黄金送给了杨忠宝,也算了却了这桩旧事。

    随后,他便预备腾出手来在科举上寻他这个侄儿的错处,想借此叫他那个蠢弟弟后悔。却没想到他这个侄儿居然一早北上,甚至改换了府籍。

    当时他还在想,莫不是周允德背后有高人指点,否则怎么能躲他躲得这么准?谁知背后出主意的高人,却是这个他一直都看不上的好侄儿。

    周允能脸色越来越阴沉。

    可周稚宁这般能忍又科举天赋卓绝之人,将来一旦成长起来必是极为惊才绝艳之辈。可他如今与周稚宁是明晃晃结了仇怨,再想交好难如登天。

    不如……

    杀了!

    周允能眼眸一动,几条毒计已经上了心头。

    可谁知他身后曹元通忽然快步走上前来,满脸兴奋地看着周稚宁,问道:“你就是周稚宁?那个中了解元的周稚宁?”

    周允能眼神错愕,像是没想到曹元通居然会在这时候插上一脚。

    周稚宁故意瞥了一眼周允能,然后笑着给曹元通见礼:“正是小子。”

    此时她北上科举的好处便显现出来了。

    北人都特爱护短,曹元通尤甚。特别是早在乡试之时,他就对周稚宁印象深刻,一直把她视作能够振兴北直隶府的希望。如今见了真人,更觉得周稚宁姿容仪态不凡,心中越发欢喜,直接越过了周允能,上前拍了拍周稚宁的肩膀。

    “好小子,我看过你的文章,写的极为不错。”

    周稚宁有意与曹元通多加亲近,也不躲,反而笑给曹元通行礼:“大人谬赞。”

    “早些时日我便想与你结识,但苦于一直没有机会,没想到竟然在此时相遇,这当真是一种缘分。”曹元通哈哈笑道:“我姓曹,名元通,字慎微。赶明儿结束了殿试,你自到我府上去,我为你开一坛埋了三十年的女儿红。”

    周允能斜着眼睛,冷冷道:“曹大人,莫怪本官未提醒过你,这个周稚宁可不是北人,她父母双亲籍贯可还在南直隶府里。你可莫要病急乱投医,护错了人。”

    曹元通眼神略微一变,下一刻却依旧哈哈大笑,看向周稚宁问道:“你籍贯为南,但你如今在何处应试?”

    周稚宁拢袖道:“回大人的话,在北直隶府。”

    然后曹元通就转向周允能,冷哼一声:“他在我北直隶府应试,便算我北直隶府的人。我护我的人,难道周大人还有意见?”

    周允能一张脸被气得发黑,显然没想到曹元通居然连籍贯都不在乎,也要护着周稚宁。他咬牙恨声道:“周稚宁,你最好求这位曹大人一路官运亨通,能护上你一辈子!”

    曹元通却讥讽:“官运通不通的有什么了不得?最主要的是活得久,护人才护得长久。不然像周大人这般动不动就气急败坏,伤了身子,就是百年之后本官想与周大人作对,也找不着人呢。”

    真是气死人了!

    周允能一刻也不想多留,甩袖就走。

    曹元通先开始还是面带得意微笑,如同赢家一般目送周允能离开,但真的等到周允能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中时,曹元通脸上的却渐渐冷淡,最后趋于面无表情。

    “周稚宁。”曹元通看也不看周稚宁,语气冷漠又疏离,“你随本官来。”

    说着,就要先行一步带着周稚宁离开。

    负责引荐的小黄门一愣,连忙要拦:“曹大人,这会子是在御前宴会之上,照规矩说各位贡士老爷是不能随意出入的。”

    曹元通冷眼瞪着他:“你如今这差事是办得越发好了,你师傅是怎么教你的?本官这不叫带人随意出入,我们只在殿内找个地方说说话。若有什么差池,本官担责便是。”

    小黄门被骂的唯唯诺诺,实在拦不住,才让曹元通将周稚宁带到了一边。

    眼见着着附近没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曹元通直接开门见山:“你一个南人,为何要来北直隶府应试?”周稚宁尚未开口,他又粗生粗气地补充,“别跟本官扯什么振兴北直隶府的大旗,本官要听的是实话!”

    想来因为曹元通与周允能互不对付,所以方才虽然得知了周稚宁的身份,却也硬着头皮与周允能互呛。现下把周允能呛走了,曹元通又气不过周稚宁户籍的事儿,此时就开问了。

    周稚宁本就要靠曹元通庇护,因此她毫不隐瞒,将自己与周允能之间的事全盘托出。

    另外,她也明白为什么曹元通反应会这么大,毕竟无论是资源还是话语权,北直隶府被南直隶府一直力压至今。所有北人官员都受不了这般情况,都拼命在扶持北方后辈。然而努力多年,依旧收效甚微。

    如今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周稚宁,却是南人北渡,这叫曹元通如何接受?他只是脾气暴躁,并不是毫无脑子。

    周稚宁郑重道:“曹大人,小子北渡确有妄求北直隶府庇护的私心,然而也正是因为小子有私心,大人您才不必担心小子将来有一日对北直隶府不利。”

    听完了周稚宁的解释,曹元通的面色终于和缓了一些,可眼里依旧透露着防备和冰冷,只道:“本官明白了,你且回殿接着预备殿试吧。”

    周稚宁也不拦着,拢袖拜送曹元通。

    曹元通一开始还能做到不急不慌,但等出了保和殿以后,他一下子就加快了脚步,眼神四处巡视,像是在寻人。

    “见到李显李大人了没有?”曹元通急的满头大汗,抓着一个小太监就问。

    小太监连忙摇头,说没看见。

    曹元通就急急忙忙放开他,快步走向下一处。

    他们本早就定好了要扶持周稚宁,可没想到周稚宁竟然是南人!现在他得赶紧找到李显商量,这个周稚宁他们北直隶府到底是力保她青云直上,还是就此放弃?

    第36章 殿试 定乾坤

    明朝殿试流程极其复杂,虽然是皇帝亲自主持,但还是另设有读卷官、执事官、监试官、弥封官、掌卷官等大小十来类殿试考官,帮助皇帝组织和辅助殿试的各项事宜,以确保殿试能安安稳稳举行。

    被用作殿试场地的奉天殿内布置也有严格要求,首先要在大殿中央腾出足够容纳几十人桌椅的空地,然后在空地两边分文武空出官员们站立的地方。最后,再由礼部设置卤簿(天子仪仗)于丹墀、内墀之内。整场殿试就差不多布置完毕了。

    周稚宁与一众考生被小黄门接引到奉天殿时,文武百官已经到齐,分列两旁,皇帝则稳坐高堂,面前放着一架屏风,看不清楚模样。

    整个大殿流溢着华丽冰冷的光泽,厚重的威压仿佛扑面而来,要压弯考生们的脊梁。

    此时,身为大太监的魏公公甩动拂尘,尖着嗓子道:“兴!”

    周稚宁与一众考生纷纷行礼,齐声震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公公:“跪!”

    百官与考生们同跪,奉天殿内顿时乌泱泱一片。

    魏公公:“起。”尔后又道:“再跪。”

    这就是三跪九叩之礼,也是古代最高礼仪。

    周稚宁在最中间,随着人群稽首、叩首,起身、下跪、磕头。

    周围寂静一片,除却考生们衣角相触之间发出的摩擦声,整个大殿几乎无人敢说话。

    等到最后一个头磕完,皇帝在帘子后微不可查的点点头,魏公公这才又喊:“礼成!”

    考生们纷纷起立,却不敢再动,因为接下来将有捧题官、内阁官二类官员,从内阁经中左门到奉天殿,将皇帝前一天就准备好的试题陈放在殿内东侧的黄案之上。

    钦点之题送到,捧题官与内阁官功成归入文武之列,余下再由大太监公公捧着弥封好的试题来到皇帝面前,由皇帝亲自检测弥封情况。无误后,皇帝摆摆手,示意流程继续。

    随即,礼部乐官作乐鸣鞭,一众考生以及两侧的文武大臣继续对皇帝行三叩九拜之礼。礼毕,魏公公就赶忙绕进了屏风之后,搀扶皇帝回宫。

    普通考生是不得直视天子真容的,所以从皇帝出了屏风,到离开奉天殿,考生们都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

    只有皇帝随行宫女也随着队伍离开了奉天殿,考生们才有直起腰来的机会。但是直腰并不意味着能起身,在礼部官员发放殿试试题之前,考生们只能跪着。

    奉天殿地砖冰冷,寒气入膝,周稚宁行了两次三跪九叩之礼,到现在只觉得膝盖已经隐隐作痛。可是抬头一望,负责散题的礼部官员堪堪将弥封试题拆开,要等到发放完毕,估计还得耗上几刻钟。

    终于,在周稚宁的膝盖受不了之前,礼部官员将试题全部散发完毕,再由对应接引官员安排一众考生入座。

    参加了会试,得了名次的新贡士会由鸿胪寺官引导至丹陛两旁排列,然后按照会试中所得的具体名次,单数者列东,双数者列西,分开入座。

    周稚宁是会元,即第一,因此落座在东边第一位,头上便是天子龙椅,积威甚重。寻常考生自是规规矩矩,可周稚宁忍不住悄悄在袍子下转了转脚踝,只听得骨头咔嚓作响,竟是早就僵掉了。

    其余考生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接下来他们还有重头戏要应付,一个个都不敢放松精神,依旧严阵以待。

    又一刻钟后,礼部官员敲响小金钟,示意考生们入座,这场殿试才算真正开始了。

    周稚宁几乎要站的头晕眼花,她让自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将注意力重新放在试卷之上。

    殿试试卷采用的白宣纸,手感不错,落笔不晕染,是古代学生们最喜欢的一类纸。

    每份考卷的第一页,是不允许考生答题的,这块需要留下来供考生填写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及三代履历。

    周稚宁填完之后,才开始答题。

    一般到了殿试的考生都是人中龙凤,所以殿试最大的作用不是选拔,而是优中选优,在这种理念下,殿试卷面上就只有一道题,问的是:“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这道题目考察的是考生对国家政治的理解,以及给皇帝适当提建议。

    现代高考都要紧跟时事,古代殿试同样离不开将题目与国家现状相结合。

    当今明朝最大的问题就是结党营私的太多,虽然历朝历代都免不了出现这样的问题,但明朝很显然已经到了影响政府机构正常运作的程度了。更甚至为了南北之争,大家都在拼命提拔自己这边的后辈,为自己的老家争取利益。这就导致阶级固死,资源垄断,本来就艰难支撑的地方更加难以为继。

    人都是趋利的动物,没人愿意自己的子子孙孙都如同自己一般,受到朝廷不公平的待遇,享受不平等的资源,所以一旦有能往高处挣扎的机会,所有人都会争相抓住。

    长久以往,荒地会更荒,而那些繁华的州府也会因为人口的失衡,导致资源紧张。

    古代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现象,一些皇帝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就会选择“移民”政策。强制性地将人口稠密处的百姓迁去人口稀少地,要求这些百姓在当地居住、生活、发展。直至将这块地方发展成适宜人类居住地,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开垦荒地。

    但说实话,周稚宁觉得这对一个国家的发展来说并不是好事。

    从精神层面讲,让这些百姓放弃祖祖辈辈的居住地,前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度过一生,无疑是对他们的孤独折磨。

    从经济层面讲,百姓的大规模迁移也会导致当地的土地荒废、水利工程废弃以及经济的大幅度后退。而且在古代,经济是稳住犯罪率的关键。经济一旦衰退,当地的州府必然动乱频发。在无法改变的情况下,这些州府只好被慢慢放弃。

    周稚宁确定了这些弊端,就开始给自己研磨,构思自己这篇文章要怎么写。

    她以前也看过不少古人的文章,能在历史上留名的,大多写的文气斐然,大气磅礴,给人以极大的震撼。但他们也会犯文人的弊病,那就是文气太过,不注重实际。很多写的漂亮的文章总是泛泛而谈,但占据关键的政策、经济等等都未曾涉及。

    所以这回殿试,应该也是文气斐然者多,而脚踏实地者少。若论文气,她是弱势,如果她能从实际切入,文章亮眼的地方才会最多。

    且值得一提的是,她从赵淮徽处了解的皇帝,并不是那种听不得真话的昏君。乡试、会试以及殿试的题目又可以知道,这个皇帝其实还是十分关心政策,更是会内省的一种人。

    这就给了她机会,一个用文章说服皇帝的机会。

    由于先前的繁文缛节耗费了太多时间,周稚宁还没把文章架构在草稿纸上写完,礼部官员就敲响了小金钟,示意考生们停下用午膳。

    殿试规矩就规矩在何时做何事都有定数,没有考生在号房时自由。

    所以考生们只好都放下笔,等待礼部官员将自己桌面上的试卷收走,再由小太监、小宫女们端着食盒发放午膳。

    周稚宁不喜欢有人打断自己的思路,于是一直在闭眼默思。等到睁眼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四个饼、两个梨以及一碗热茶。虽然粗糙,但这些膳食自然也是由皇帝亲自定下的,不可随意更改。

    周围已经有考生吃了起来,毕竟现在不吃,等会儿就没得吃了,晚膳还得等到戌时,高强度用脑的情况下,考生根本扛不住饿。

    周稚宁一边往嘴里塞饼,一边继续默思结构,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不断线。

    等过了午时,小金钟又响,太监宫女们收了饮食,考生们继续作答。

    下午往往是人的思维最混沌的时候,一上午的精神高度集中,再加上中午的饭困,很容易让考生在写文章的时候犯错。

    好在周稚宁上午已经准备好了结构,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精神振作一些,就开始按照自己的结构认真誊写正文。

    文如其人,字也同样。

    为了不让卷面脏污,周稚宁格外小心,手腕用力,全神贯注,蘸饱墨汁的笔尖落在雪白的试纸上,画下一撇时,门口不知因何传来一阵喧哗。

    有小太监唱道:“太子殿下代陛下巡视,诸位相公起,兴!”

    众人纷纷行礼下跪:“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一位身着两袖蟒袍服,头冠乌纱青年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影极其清贵,皮肤白皙,眉眼温润儒雅,一双乌眸如同宝石般沉静,看人之时,给人以沐浴春风之感。

    他越过众考生站在殿头,微微抬手:“诸位不必多礼,照旧答题吧。”

    众人低头照做。

    周稚宁本就不想让思维断线,因此在看也不看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一眼,立即垂首,奋笔疾书起来。

    谁知太子殿下在和殿试考官简单交流一阵之后,竟然负手在大殿内巡视起来。等他走到周稚宁身边时,又停下脚步,微微侧眸,像是在欣赏周稚宁这手圆润端正的馆阁体。

    若只有太子一个人,周稚宁还端得住,但太子身后还浩浩荡荡地跟着主考官、副考官、几个小太监还有小宫女。一群人杵在周稚宁背后,叫她后脊无端发麻,忍不住朝后看了一眼。岂料太子也正瞧着她呢,这么一转,二人恰好对上了眼神。

    太子见周稚宁额上有汗,似是被打搅了,便对她歉意一笑,再次迈动脚步,带着一大堆人朝前去了。

    周稚宁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埋头答题。

    只是她没瞧见,太子在前行了两步之后,又回眸瞧了她一眼,温润儒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太子未在殿内停留多久,简单巡视过后便离开了。

    时间渐渐流逝,金乌也从中悬之时,到逐渐西沉。金光转浅,从大殿以及窗外照射进来,落在周稚宁清瘦的背后以及修长白皙的脖颈处,使那后颈的薄汗似乎都清晰可见。殿内也是金光重影,浓郁璀璨,极度炫目之下,周稚宁身有热汗,指尖黏腻,可见这一场考试对人的消耗有多么的大

    等到礼部考官再度敲响小金钟的时候,这场历时五个时辰的殿试终于宣告结束。周稚宁抖了抖卷上文墨,使之晾干后,便随着考生们陆续交卷,再由小太监代为接引,带出奉天殿。

    随后,早前就选出来了弥封官将在场几十张试卷折叠成筒,将之密封后再加盖关防。为了确保无人对试卷动手脚,弥封官又将试卷的其余卷面、卷背及骑缝之处,加盖上礼部的印章。最后将试卷放入特制的箱箧中,由小太监用小轿抬着,一路送去中和殿。

    中和殿内,由皇帝任命的八名读卷官早就等候在侧了。这八名读卷官的任务是批阅试卷,若有答的好的卷子,就在上面画一个朱圈。最好的那份试卷,能拥有八个朱圈。最后整理试卷,再以朱圈数量定名次。只有前十名能够进呈皇帝,再由皇帝亲自选定状元、榜眼以及探花等名次。

    皇帝朝中和殿内瞥了一眼,见读卷官们正在埋头批阅,便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后殿,转向站在角落里的一人。

    那人眉眼异常俊美,神色冰冷,犹如寒冰。穿一身绯红色官服,腰间系着的玉带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本是要将人衬出秾丽颜色,却又因为那人过于苍白的脸色,而呈现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病弱感。

    见到了皇帝,赵淮徽静静行礼:“见过陛下。”

    皇帝笑道:“赵卿,你可见着今日朕钦点的会元了?”

    赵淮徽道:“陛下下令要将会试结果与殿试一同放出,臣不知具体,亦不曾上殿,自然未曾见过。”

    “朕今日倒是隔着屏风远远瞧了他一眼,风姿仪态十分出众。”皇帝笑道:“你说,他会是平江笑笑生么?”

    赵淮徽心里早有判断,此刻却轻咳两声,摇头道:“臣不知。”

    皇帝就是瞧不惯赵淮徽这幅淡漠冷静的模样,好似万事都无法使之变色一般,可他非要见见这人吃惊呆愣的模样。

    “朕总觉得一个赌有些太过无聊,赵卿,不如我们再打一个赌?”皇帝勾起一个微笑道。

    赵淮徽挑眉:“愿闻其详。”

    “本来朕还在想,虽然咱们打了赌,但平江笑笑生在暗,我们在明,咱们该如何确定她的身份?”皇帝似笑非笑,“若要派人去查,也并无不可,只是太过无趣。偏巧朕近来听闻紫禁城因着平江笑笑生闹出了不少事端,几家书斋被牵连,以至于到了不得安宁的地步。”

    赵淮徽眉心一蹙,情绪牵动下,他又忍不住重重咳了两声,苍白的脸浮上一丝惨红,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朕要和你赌,平江笑笑生是会主动站出来平息事端,还是会装作无事发生,从此埋头官场。”

    “若陛下要和微臣赌,臣当然奉陪。”赵淮徽静静地说:“只是这次的赌注又为何?”

    皇帝思索一下,道:“朕不仅收她为天子门生,还赐她一条青云路。如何?”可是说完,皇帝又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但在领罪和活命之间,迄今为止还没有人会选错。”

    “蚌常有而蚌珠不常有;沙砾常有而沙中之金不常有。”窗外晚风吹拂,扬起赵淮徽的青丝,虽病弱,却另有魏晋之感,“若有什么物什是垂眸可见的,世上便不会有物稀者贵的俗语了。”

    *

    皇帝让赵淮徽出去的时候,脸拉的有些长,他对身边的魏公公道:“你瞧瞧他,都快把平江笑笑生捧到天上去了。朕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却从来不夸朕是什么蚌珠什么金的。怎么到了平江笑笑生这儿,他就文思泉涌了?”

    魏公公笑着给皇帝轻柔捏肩,宽慰道:“陛下,赵大人是敬着您呐。敬人者先敬心,自然是噤声的好。”

    “你就帮着他说话吧!”皇帝白了魏公公一眼,又探着头往外殿瞧,“你去外殿瞧瞧,怎么八个人批阅几十份试卷要耗这么长时间?叫他们赶紧把名次选出来。”

    魏公公领了命正要去,谁知殿外的读卷官们来的比他更快。

    “陛下!”一名读卷官跪在大殿之上,声音激动,“大喜啊!陛下!”

    皇帝眉头一皱:“是见着什么了,激动成这幅模样?有人在试卷里谋反?”

    读卷官立即捧上一份试卷:“臣是为陛下高兴,为我大明高兴!又一位麒麟之才降世,天佑我大明啊!”

    与此同时,赵淮徽踏着月色出了皇宫。

    月色如水,将他的背影拉的清瘦又漫长,仿佛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寒气。

    程普等候在宫门口,见赵淮徽出来,连忙拿着披风上前为他披上了。但是一碰赵淮徽手上温度,已经冷的彻底,犹如一块寒冰。程普立马着急起来:“公子,我在房里燃了碳火,我扶你回去烤烤。”

    谁料赵淮徽摇摇头,低咳着问:“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我已经把咱们能派出去的人都派出去了,保管不会有人浑水摸鱼查到平江笑笑生的真实身份。”

    赵淮徽点点头,上了马车。

    “另外,公子您派我去查搅动此事的幕后之人,我也有了些眉目,只是……”程普犹疑了一下,“只是这幕后之人,身份似乎十分贵重。”

    赵淮徽一顿,转向他,问:“谁?”

    程普就凑在赵淮徽耳边低声说了一个名字,赵淮徽抿紧了唇瓣,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第37章 圣上垂询 殿试

    殿试后不过两三日,周稚宁等一众考生就被再度召入皇宫。对比上次几十人分两列队伍,浩浩荡荡入神武门,这回只有周稚宁在内的十人,陈穗和、赵厉、宋基、刘濂等人都没有入围。且这十人之中,只有周稚宁一个名义上的北人,其余都是南人。

    “诸位相公,今日殿上陛下,太子殿下,四皇子殿下以及文武百官都会上殿。所以要暂时委屈各位相公,在入金銮殿前,先到偏做殿搜身检查。”

    小太监一面说,一面将人引到了金銮殿偏殿。殿内已经摆放了几扇屏风,以此隔开空间。每一架屏风旁还都站着一位人高马大的官员,而分到周稚宁的官员却是一个熟人。

    “曹大人。”周稚宁扬起笑,眉眼真挚无害,“咱们又见面了。”

    曹元通左右扫了一眼,然后把周稚宁拉进屏风,低声道:“别那么大声,本官可是混进来的。”

    周稚宁一愣,倒没想到曹元通居然这么大胆。

    但是曹元通撇撇嘴:“你当那群南人有多守规矩?都到这时候,大家都想着提前挑好苗子。不信你看看左右,哪个不是这样的?”

    周稚宁左右一看,果然发现每个负责检查的官员,对于检查都是一副敷衍的样子,却都认真对考生叮嘱着什么。一看就是为了让考生得到个好名次,在提前交代皇帝的喜好。

    “现在你别多作声,本官说什么你就记什么。”曹元通将声音压得极低,“等会儿你上朝殿试,若遇到难处就往东边儿瞧瞧,本官和另一位姓李的官员都在那边儿。要是圣上刁难你,我与他会尽力斡旋。你要做的,就是不要轻举妄动。兴许在学问上你厉害,但在官场上是不比学问的。明白了吗?”

    周稚宁点头。

    曹元通见她懂事,紧绷的脸色也松了一点,便将周稚宁应该注意的禁忌,一一说了一遍。末了,他咂咂嘴,补了一句:“你更要记住,如今太子与四皇子之间的关系犹如南北,是势如水火,你万万不能让圣上瞧出来你偏心于哪一方。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他俩的争斗都可以算作家务事。”

    周稚宁再度点头。

    这时,搜身检查的时间快到了,那个带考生们来偏殿的小太监贴在门口悄悄地催了一回。

    曹元通知道不能再久待,沉吟了一下,最后道:“周稚宁,你为官以后,真的会帮着我们北人吗?李显那小子说,他看了你的文章就笃定你会帮。可我心里还有疑虑,你今日朝皇天后土发誓,给我做一个保障。”

    周稚宁笑了一下:“小子便是朝着我家祖宗发誓,大人你也未必信吧?”

    曹元通哼了一声。

    “我与大人看法一致,我也从不信他人的誓言。说的犹如唱的,又远不如做的。”周稚宁拢袖,对着曹元通略微一拜,“若大人对我依旧抱有疑虑,不如给我一段时间,届时大人您必能明白我心之所向。”

    曹元通咬了咬牙,仿佛在天人交战。

    这时,门口的那小太监又贴过来催了。曹元通攥着拳头朝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周稚宁,眼中深沉如水:“我信李显,李显信你,所以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但是周稚宁,我这个人向来记仇。你若是敢背叛我们北人,我便是拼了这个官儿不做,也不会叫你好过。”

    “是。”周稚宁郑重拢袖再拜,“小子在此先行谢过大人提携。”

    曹元通这才后退了两步:“去吧。”他语气难得软了一些,“到了该上殿的时候了。”

    ××年,下午×时,三年一度的殿试开始了。

    金銮殿,左右盘金龙,两列大开窗。明媚的春光如水般尽数倾泻其中,将整个大殿照耀的金碧辉煌,恍若通明。左右两侧分着着文武百官,头戴乌纱帽,手执玉笏,身着或青衫,或绯红,或深紫官服,脚蹬青云履。

    周稚宁头戴幅巾,身穿氅衣内搭道袍,里着旋子,脚登云履朝鞋,与自己的九位同年一齐静静等候在金銮殿外。

    当金銮殿的大门被两个小黄门推开,发出如历史般沉重的吱嘎声时,殿内的文武百官纷纷回眸看来。

    万千注视、团团金光之下,周稚宁与其余九位考生垂眸入殿。

    彼时,晚春的风争先恐后的从窗外涌进来,灌入周稚宁宽大袖袍,猎猎作响,清瘦修长。

    数十步之后,众人停步,拢袖垂首。唯有周稚宁抬眸,静静地望向最高处,正是哪儿,坐着即将决定她一生的人——

    皇帝。

    然而这个古代最高统治者隐藏在屏风后面,只有他身边的魏公公一甩拂尘,快步绕出,笑道:“咱家先在这儿恭贺十位新进贡士,能在几十位贡士之中脱颖而出,得见圣面。”

    客套话说完,周稚宁等人纳头就拜,高声齐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头磕在金銮殿的地砖上,冰冷刺骨,也失去了所有的视线。

    接下来,周稚宁只听得魏公公又道:“接下来圣上将亲赐口试一道,以考察你们十位。还请诸位听好。”

    言罢,魏公公打开了圣旨,清了下嗓子,高声念道:“朕闻古之造理之士,务欲助君,志在行道,受君之赐,而民供之。所以操此心,固此志,以待时机之来,张君之德,布君之仁,补其不足,而节有余,妥苍生于市野。于斯之士,古至于今,历代有之,载之方册,昭如日月,流名千万世不磨。朕自为王为帝五十四年,尚昧于政事,岂不思古而然欤?抑志士之难见欤?诸生敷陈其道,朕亲观焉。”①

    这话的意思是说,古代有理想的志士都想助君施行王道于天下,一等到时机,就会帮助君王广施仁德,也会帮忙弥补君王的不足。这样的仁人志士从古至今,历来有之。但朕已经当了五十四年的皇帝了,在政事上居然也有疏懒怠慢之处。是朕不够自省?还是如同古时那般,能够帮朕弥补过失的志士,现在已经再难遇见了呢?

    口试题念出,在场的十位考生只有一炷香的思考时间。时间一到,皇帝就会依照自己的喜好随意点考生回答。这就极为考研考生的临场反应,以及心理抗压能力。但凡没有抗住,轻则语言混乱,名次不佳。重则殿前失仪,被打出殿去,永不录用。

    周稚宁闭着眼睛快速思考,周围安静到落针可闻,她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一边慢慢地呼吸,调整自己的节奏,一边思考如何作答。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在顶上敲响了小金钟。

    魏公公尖锐的嗓音响起:“时辰到!”

    紧接着,周稚宁就听到有宫女上前,移开了皇帝面前的屏风。

    “这第一个……”皇帝的声音雄厚低沉,从高处传来时,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就让那个叫杜华的考生作答吧。”

    第一个作答的人,承受的压力是别人的十倍。

    但杜华勉强撑住了,他先从地面起身,拢袖给皇帝行礼,再开始叙述自己的观点:

    “陛下,火燃于城,城民不知有火,自然无从防范。同理,陛下于政事有所疏懒怠慢,但无人面刺,陛下自然也无从防范。若要追责,尽是古之志士日渐稀少之由,所以陛下理应多多培养饱学之士,使他们进入朝堂为陛下分忧。”

    “那么,何为饱学之士?又如何使这些饱学之士如古之志士一般为陛下排忧解难?这第一步便是恢复周朝古制,以礼治国,使得士大夫人人通晓古人之风仪,自然就能达到培养古之志士的效果。”

    “其二,古之志士皆为君子,六艺之术不可不晓。所以,第二步陛下还应培养明朝士大夫们学习‘礼乐射御书数’,以此陶冶士大夫们的情操,达到使人心智纯净,不生邪念的效果。”

    “其三,所谓志士,同样要戒去口腹之欲,效仿颜回,能‘一箪食,一瓢饮’,俗人不堪其忧,但志士不改其乐。”

    “其四……”

    杜华的论点主要集中在教育方面,要求恢复古制,以古养今。

    这么洋洋洒洒说了小半个时辰,杜华才发完自己全部的议论。

    然而周稚宁偷偷瞥向曹元通所在处。只见曹元通翻了个白眼,小声飞快骂了句:“迂腐的小古板!”然后李显皱着眉,隐晦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曹元通又不甘不愿地闭嘴了,只是还在翻白眼。

    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完全没发议论,只是皱着眉将手上的名单翻的哗啦作响,然后往魏公公那边一丢,指着殿下道:“杜华身侧的那个,你怎么看?”

    考生们立即左右转头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紧接着,一个身着儒士服的男人就快步站了起来,拢袖躬身道:“草民张峰雪,见过陛下。”

    “张峰雪?”皇帝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来了点兴趣,“朕记得你,你在会试上的表现很不错。文章辞藻华美、璀璨如明珠。”

    张峰雪脸色微红,显然得了夸奖很是兴奋。但他抑制住情绪,只微微一笑:“谢陛下赞誉。”

    “说说吧,朕想听听你的见解。”

    张峰雪一笑,道:“回陛下,志士之于我大明,于陛下,正如同水之于鱼、风之于鸟、土之于蚓,不可或缺。然而古之志士并非今之志士。若如杜华兄所言,真的恢复古制,那这些古制培养出来的志士,根本无法切实的为陛下分忧。所以,培养志士可行,却需得用明朝之法,明朝之律,培养适合明朝的志士。”

    “我大明如今以法治天下,那么今之志士就应熟悉大明律法。进可以下放到各个县衙断案追凶,退可以为夫子,继续为大明培养下一代俊才。”

    这个立意点比起杜华的就要新颖、先进许多,至少涉及到了与时俱进,不愧是周明承曾经提醒过要小心的人。

    皇帝为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张峰雪说的有些意思。

    于是在这般肯定之下,张峰雪继续生发,从“如何培养一个今之志士”的论点论起,并由此涉及到家风、地界、经济、历史诸多方面。内容丰富,精彩绝伦。张峰雪也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旁边的杜华听了,面色略微惨白,额上滴汗,像是明白自己怕是比不过这张峰雪了。

    约莫半炷香后,张峰雪住了嘴,拢袖行礼道:“陛下,以上便是草民肺腑之言。”

    皇帝点点头,面上露出了一点微笑:“不错。”又看向魏公公,“确实不错。”

    魏公公笑道:“皇恩遍泽四海,恩露之下,才有了如同张贡士这般的人才。”

    “你说,这个张峰雪会不会就是平江笑笑生?”皇帝问道。

    魏公公笑道:“若陛下这样认为,那老奴也觉得张贡士像。”

    “你啊你,真是在宫里待久了,越发滑头。”皇帝叹了一声,“还是赵淮徽好,跟朕说话从不绕弯子。”

    魏公公笑出了一脸褶子:“老奴自然不能与赵大人打比,只是可惜赵大人今个儿事忙告假,来不了殿试。不然若是赵大人在场,定能与这位张贡士说道说道,说不定还能引为知己呢。”

    “那你是不够了解赵淮徽这小子。”皇帝轻轻一笑,“他这么推崇平江笑笑生,今日有机会见着真人,就是面前摆着刀山火海他都会来。事儿忙算什么?”

    两人说话的间隙,殿下跪着的考生们面面相觑,还以为皇帝格外喜欢张峰雪,打算不问试其他人,直接点为状元了。张峰雪也是如此想的,他唇角微弯,眉眼间尽是意气风发之态。

    皇帝此时却又问向魏公公:“魏闲,你可还记得前几日读卷官们献上来的那篇文章?”

    魏公公点头:“自然记得,当时陛下您看过之后,龙颜大悦。”

    “朕以为那个书生,同样有点意思。”皇帝微微一笑,随后略微抬高了声量,对着殿下跪着的数十人道:“谁是周稚宁?”

    第38章 偏袒 定乾坤

    周稚宁立即越众而出,郑重拢袖拜道:“草民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

    周稚宁微扬下巴。

    皇帝眯着眼睛将她的容貌看清楚,轻轻一笑,问道;“关于今日这道试题,你的答案是什么?”

    周稚宁略一沉吟,便回答道:

    “陛下昧于政事,其关键确乎在于志士。然而杜兄与张兄之言,皆是旨在说明当今志士稀少,需培养,方可得。可草民认为,我大明地域辽阔,地大物博,灵秀之地不在少数,杰出之士更是如同过江之鲤,数不胜数。”

    皇帝一挑眉:“你怎见志士有如此之多?”

    “草民有三问可答此问。”

    “允。”

    “第一问,黄河之水止于堤坝已有十载,此乃何人之功?第二问,大明战马剽悍、兵器锐利,此乃何人之功?第三问,各地粮仓储蓄饱满,哪怕只一人一巡也无人夜盗,此乃何人之功?”

    “这……”皇帝眉心一皱,看向魏公公,“你可知分管这三类的官员为何人?”

    魏公公难得一怔,他们这类大内太监虽然也偶尔帮着皇帝处理政事,充当执笔,需要记一记官员名单,但他们也不是所有人都记得。只有那些身居高位的,又或者是背后势力颇大的,值得皇帝重用的,他们才会费心记一记。周稚宁提出的这三问实在是太过基层,以至于就连魏公公都一时无法及时忆起这类官员的名字。

    回忆了半晌,魏公公最终还是面带羞愧道:“陛下,老奴不知。”

    皇帝眉头皱的更紧了。

    “陛下问草民何以见志士之多?”周稚宁认真看着皇帝,“那是因为陛下您认为志士必是出入朝堂,羽扇纶巾,谈论天下大事之辈。为您解决的,也必然是敌国攻打、藩王叛乱、朝中谋反等涛天难事。但陛下,又有谁人敢说,守黄河不滥、养战马不瘦、保兵器不钝、使百姓不饥不盗此等事宜不是难事?”

    “陛下,志士是能为您分忧,为国解难之士。他们或在朝堂,或在江湖,或在乡野。他们也或许是高官,是小吏,又或只是一介白衣之士。但是陛下,您从未见到过朝堂以外的地方。可就是在那些被您忽略的地方,也许就有个小吏领着两三贯微薄薪资,却每日风雨无阻前往黄河查看水位,回回归家,都是裤腿沾湿,鞋沾黄泥。他们的膳食没有精细米粮,也没有鲜鱼鲜肉,就那么一两个馍馍,一两个烧饼,却靠着这些东西保证了黄河数十载的安宁。”

    “陛下,为王为君者向上看容易,难的是向上看的同时也能看见众生。”

    皇帝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沉吟许久,才道:“周稚宁,你可知在其位,谋其政。不可能人人都在朝堂,必然会有人在乡野。朕就是看见了他们,也不过是将一位乡野之人拉进朝堂,再将一位朝堂之人逐回乡野。一来一回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陛下有理。”周稚宁先是一拜,后又起身,目光幽然,“只是陛下又如何保证谋其政的人,必定在其位?”

    皇帝一怔。

    “陛下可曾听说改换户籍一事?”周稚宁眉眼微冷,“北直隶府稍有才能者,科举前夕尽数南下,改换户籍为‘南’,以求科举之路顺畅。有不曾改换者,遇户籍为‘南’的监考官必然招致落黜。若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将来亦有可能在朝堂之上成为一名志士。可如今他们仅仅是因为户籍不对,就失去了全部的机会。难道是他们的才干不足以使他们进入朝堂吗?不,只是因为他们未能投一个好胎,不能一出生就在这个丰饶富庶的江南!”

    这一语不知触动多少人的利益,皇帝目光复杂,却沉默不语。其余考生届时面露惊诧,张峰雪紧紧皱起了眉头。曹元通和李显二人脸色骤变,特别是曹元通一整个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直接上去揍周稚宁一顿。

    这小子,实在太过大胆!他先前交代的那些话,难道都听到狗耳朵里了不成?!

    朝堂之上一阵沉默,好半晌,一位官员忽然快步走出来,尖声道:“陛下!周贡士实乃一派胡言呐!”然后高举玉笏,倏然下拜,头磕在冰凉的地板砖上,发出“咚”一声清脆的闷响。

    皇帝的目光移到那名官员身上,冷声道:“爱卿可是有话要说?”

    “臣有奏!”大臣直起身体,满脸忠诚,“臣受陛下天恩,这才得此殊荣担任这届科考的考官。臣感念皇恩,一心想着为我大明多进两位人才。却从未有过看户籍,定落黜的情况。周贡士所言,实在是为了脱颖而出,而故意作此尖刻之语,冤屈了臣与一众同僚啊。”

    话音落下,同样出身的几位考官亦是越众而出,齐齐拜倒在地:“臣等冤枉!”

    当然,周稚宁揭露的这件事情,还不仅仅干系到了考官,负责百姓户口籍贯的户部也有极大的责任。

    所以当几位考官站出来喊冤之后,户部尚书、户部侍郎、户部巡官、户部主事通通站了出来,一同下跪喊冤。

    “陛下,臣冤枉啊!”

    “臣从未做过此等触犯国法之事啊!”

    “陛下!还请陛下念在老臣为了户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份儿上,莫要听周贡士一派胡言啊!”

    眼瞧着周稚宁就要成为众矢之的,陷入极其被动的处境之时,曹元通也顾不得其他,同样大步上前,跪下陈词:“陛下,周贡士所言不虚。科考前夕篡改户籍一事一直存在,我北直隶府但凡有个像样的人才,最后都会因此拱手让给南直隶府。以至于我北直隶逐渐人才凋敝,势弱无依啊。”

    李显紧随其后:“陛下,曹大人与周贡士之言并非是针对南方诸位同僚,也并非是质疑户部所有官员。而是就事论事,针对在科考之中动手脚的蠹虫。只有清扫了这些蠹虫,杜绝此类现象,才能保我大明人才无孤弱无依,陛下山河千秋永继!也还请陛下和各位同僚莫要错怪了周贡士,也莫要被那些蠹虫模糊了视线,蒙蔽了双眼!”

    曹与李,一个激进,一个温和,曹元通毫不留情地点破问题,李显却来一手太极,弱化二人尖锐言辞,让皇帝将矛头对准帮助考生更换户籍者。

    二人的配合不可谓不妙。

    且有了这两人带头,一些北直隶府出身的官员纷纷主动站队,力挺周稚宁,请求皇帝清扫蠹虫,不要错怪好人。

    好好的一场殿试,因为周稚宁变成了百官上书请愿,可作为始作俑者的周稚宁的存在感却反被削弱,矛盾被直接转移了。

    本以为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的太极能够成功保下周稚宁,岂料这时另有一人越众而出,冷笑插话:“陛下,臣有奏。”

    皇帝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不耐地瞥了一眼来人:“周允能,朕记得你是刑部的人,怎么?你对此事有些不同的看法?”

    “臣并非有不同看法,而是有一事希望陛下知晓。”周允能语气故作诚恳,“此前臣与曹大人奉陛下之命前往御前宴会考察众贡士,期间曹大人就与这位周贡士格外亲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二人便已然商量好了今日殿上之言辞,否则怎么诸位同僚一反驳周贡士的言论,曹大人就迫不及待出来作保了呢?”

    周允能说着,斜睨周稚宁,眼底闪过一丝阴毒。

    今日他就要叫周稚宁被打入牢狱,永世不得翻身!

    谁知周稚宁居然转身向他一拜,神情落寞,眼眸哀伤:“大伯!大伯为何要如此指责侄儿!你我二人,可是一家子的亲戚啊!”

    话音一落,全场哗然。

    任谁也没想到周允能和周稚宁居然还有这层关系,而作为亲大伯的周允能,还公然在朝廷之上对亲侄儿冷言相向。要知道这般罪名扣下来,弄不好就要杀头。

    顶着众人的目光,周允能面皮一抽,继而大义凛然道:“为护明朝,何吝小家?”

    曹元通闻言讥讽道:“本官到底头一次见想置自家亲侄儿于死地的人,说你二人没有一丁点儿的私怨……怕没人会信吧?”

    “公是公,私是私。”周允能反唇相讥,“倒是曹大人嘴上大义凛然,其实也不过是想为你们北直隶府徇私吧?”

    “比不过周大人,冷血无情到令人敬佩。”

    “我与周贡士之父早已断亲,虽说名义上叫一声大伯侄儿,实际上早就形同陌路。我为明朝而问责她一个陌生人,有何不可?”

    “你……”

    曹元通还想再骂,结果衣角忽然被后面一人轻轻扯了扯,回眸一看,李显正对他摇头,然后示意他向上看。

    皇帝面色极为不快,眼底里都带着隐隐的火光:“你们当朕的金銮殿是北京城的市井口吗?这般不顾体面的互相争吵,哪里有点当官儿的样子?!真是混账!一群混账!”

    天子一怒,重则伏尸百万。

    当场所有人全部噤声,齐齐下拜,异口同声道:“臣不敢!臣惶恐!”

    “朕瞧你们倒是敢得很!”

    皇帝似是被这场闹剧惹恼了,又指着周稚宁这个罪魁祸首道:“周稚宁,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朕的金銮殿上挑拨南北关系的?这是你现在能触及的问题吗?!你也是个混账!”然后对魏闲摆手,“你去把这个混账的卷子拿过来。”

    魏闲不敢耽误,连忙跑着去了。不多时,周稚宁的殿试卷子就被递到了皇帝手里,谁知皇帝扫了一眼,又说:“会试的卷子也一同拿来。”

    “嗻!”

    又一会儿,两份儿卷子就拿齐了。

    皇帝先是把会试的卷子看了一遍,眼底的火光消了些,然后又把殿试的卷子看了一遍,脸色虽然还是不好,可眼里里的火光彻底没了。一边瞧瞧卷子,一边又瞧瞧跪下下方的周稚宁,不知道低声骂了句什么。

    所有人都不知道皇帝是个什么想法,文武百官自不必说,这十个考生中除了周稚宁,简直都汗流浃背,生怕皇帝真的气急了,将他们一众全部拖出去废掉功名。

    好在皇帝还没有这么暴戾,他来回把卷子看了两三遍,面色阴沉地吐了口气,道:“周稚宁,你的文章虽然写的很不错,但你的人极其不安分!冲动!莽撞!你啊你,你不是个当权官儿的材料。”

    周稚宁跪着一言不发。

    皇帝看她那个死样子,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和赵淮徽如出一辙!可皇帝又看了看文章,不由啧了两声。这文章也确实写的好,才华居然也和赵淮徽不相上下。

    思考了良久,皇帝将两份儿卷子卷一卷,再往桌面上一摔。

    罢了罢了。

    也只有他们这种轴人,才能当好一个不怕得罪人的官儿。他要用刀,又何必嫌刀烫手?

    皇帝摆摆手:“接着考吧。”

    这前后转折太大,文武百官齐齐一愣。

    周允能不可置信:“陛下,可周贡士这胡言乱语之罪……”

    “容后再议。”

    “那周贡士污蔑我们户部一事?”户部尚书震惊地问。

    “也容后再议。”

    “陛下。”考官们也是瞪大眼睛,“可我们真是冤枉的呀,您不能听周贡士的一面之词啊。”

    “朕说了容后再议。”皇帝重新坐下,面色不耐,“你再胡乱叫冤枉,不如先去刑狱里待两天,如何?”

    考官们不说话了。

    皇帝左右看了一圈:“没人再有异议了吧?”

    殿下鸦雀无声。

    “很好,那就接着考。”

    *

    一场殿试结束,很多官员在走出金銮殿的时候,脑子都是懵的。

    周稚宁不就是一个寒门出身的普通书生吗?圣上居然为了她,前后驳回了这么多大臣的上书,还“容后再议”?谁不知道皇家的“容后再议”便是“再无下文”。

    圣上是明晃晃的要保人啊!

    周允能更是慌张,他出了金銮殿,就急匆匆跟着四皇子离了宫。只有曹元通与李显还未走,二人将周稚宁拉到一边。

    曹元通脾气暴躁,开口便是指责:“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不要在陛下面前乱提南北、党争以及立储之事!你先前还应得好好的,怎么一上殿就如此冲动?!”

    谁料周稚宁拢袖而笑:“曹大人如今可信小子了?”

    曹元通怔了一怔,继而咬牙:“你闹这一出,就是为了向我投诚?”

    “平心而论,这只是其一。”

    周稚宁此举虽然冒险,但利益大。

    一来向曹元通投了诚,此后再无疑心。二来,她向别人揭示了与周允能的关系,并且让周允能‘无情无义,言杀亲侄’的形象立在所有人心中,将来有利于周巧珍。三来,她确实有心借此言论以近皇帝。因为皇帝虽然面上不说,却早就想处理南北关系,否则就不会派太子暗中扶持北直隶府。她当众提出,不过是说了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这算一箭三雕之举。

    曹元通却不清楚第三点,他皱眉道:“今日之事,下不为例。既然我们在殿上护了你,那么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有事,咱们必得相互商量。你可清楚?”

    “小子明白。”

    李显不声不响地听了一会儿,就在曹元通说“行了,天色不早了,我与李大人送你出宫门吧。”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句:“宫门亥时下钥,过后街面设有宵禁,你一人独行怕是不易,可要本官派人接你?”

    曹元通听得一头雾水:“李显,你在说什么呢?宫门下钥与周稚宁何干?”

    周稚宁却一笑,摇头道:“不必劳烦李大人了,我想魏公公会替小子周全的。”

    闻言,曹元通更加不解:“你们二人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谁知下一刻,布满火烧云的天边,有一道身影迎风快步走来,气喘吁吁,高声急喊:“周贡士请留步!周贡士请留步!”

    三人一同看过去,只见魏公公顶着一张笑脸到了三人面前,先是给曹元通与李显见了礼,随后就转向周稚宁,笑道:“周贡士先莫急着出宫,陛下有请,往养心殿一叙。”

    第39章 双双掉马 两人目瞪口呆

    天边金乌落下,在西落山边熏染起一片极其灿烂鲜红的落霞。柔和的金光透过层层云彩撒入皇宫汉白玉十二桥,将之镀上一层绚烂的金光。

    一道极其清瘦冷漠的身影匆匆绕过汉白玉十二桥,头也不回地往玄武门而去。而玄武门内早有一个小黄门等候,一见着来人,他就立即跟上问礼:“奴才见过赵大人。”

    赵淮徽应该是匆赶来的,脸色十分苍白,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寒气。

    闻言,他脚步未停,只瞥了小黄门一眼:“谁让你在此等候的?”

    “回赵大人的话,是陛下亲自嘱咐的。”

    “那陛下现在何处?”

    小黄门恭敬道:“回赵大人的话,陛下早知赵大人您就算事务繁忙,也会忙中抽闲入宫一趟,所以他老人家一早就吩咐奴才候在此处,说一见着您,就直接将您带去养心殿。另外陛下还说,您要等的那个人他已经知道是谁了。”

    赵淮徽脚步忽然一滞,随即远远看向养心殿所在的方向,一双黑眸被灿烂的红霞染得充满光彩。眸中的情绪有期待,有紧张,也有一丝忐忑。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殿内高悬着烛火,火光摇曳,将大殿金玉之物照耀的金光湛湛。只是烛火能够顾及到的地方毕竟有限,那些没被烛火照耀到的大殿深处,便显出一种格外的阴森可怖,黑漆漆的好似兽口,正预备着择人而事。

    此时的皇帝换了一身较为舒适的常服,静静地坐在龙椅之上,面色与白日里比较起来颇为严肃。

    殿下,周稚宁叠手叩拜:“草民周稚宁,见过陛下。”

    “起来吧。”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着周稚宁,将人仔细打量一番后,道:“周稚宁,你知道朕让魏闲把你单独叫进养心殿是为什么吗?”

    “陛下行事自有陛下的用意。”

    皇帝轻轻一笑:“因为朕很喜欢你在殿上说的那些话,锋利、尖锐的像一把刀,刀刀刺中了那些心虚之人,也戳到了朕的心上。朕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了,朕当时很惊讶,也很恼怒,气你居然就这么当众撕开了所有人的遮羞布,明明哪怕就是朕知道这群人在阳奉阴违,在南北之事上大肆弄权,但为了不破坏这种南北平衡,朕也只是敢悄悄地派人去纠正改变。所以当你将一切公之于众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朕其实很想定你的罪,用你的命继续维持南北平衡,但是朕没有。”

    说着,皇帝丢下几卷试卷,那正是周稚宁乡试、会试、殿试的全部文章。

    “周稚宁,你该庆幸你确实写了一手好文章。若不是看在这些文章的份儿上,朕断断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周稚宁看了一眼这些文章,垂眸道:“陛下说是因为文章而放过草民,其实在陛下心里,也很想解决南北问题吧?”

    “那你能为朕彻底解决吗?”

    “平心而论,草民不能。”周稚宁摇头。

    南北问题归根结底是资源问题,只要是有人,资源就一定会有偏差,哪怕是现代,也不敢说完全的南北平等,更何况是古代了。

    皇帝冷笑一声:“周稚宁,你是真不怕死吗?”

    “草民当然怕,但草民也不会胡说八道。”周稚宁重新叩首,“陛下可看过天秤?南北就好似这天秤的一端,当地理、人口、经济、贸易等等都如同筹码一般放上这两端的时候,这个天秤就会出现自然的倾斜,无人能使其全然持平。而草民所能做的,就是让现在这杆出现极端落差的天秤,回归到正常的落差中来。”

    皇帝紧皱眉头,一言不发,似是在思考。

    半晌,皇帝才缓缓开口问:“那你认为什么才这杆天秤不至于彻底失衡的关键?”

    “经济。”

    “如何做?”

    “一为南北借河运往来,二为北方可与外族通商,三为断绝改户籍之事,让北方人才休养生息,固本培元。”

    皇帝又开始紧皱眉头了,但他并不是认为周稚宁说的没理,反而是觉得周稚宁说的很有道理。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皇帝道:“其余不谈,就拿断绝改户籍一事来说,其中利益牵扯何止上千?正如久病难医,流脓之口,无法下刀。”

    “积跬步以至千里,积小流以成江河。”周稚宁垂眸,“若是觉得剜脓过于痛楚,便一刀不下。那将来,区区虫蚁也能导致危房之灾。况且陛下可知如今替人改换户籍者,光是收受孝敬,一年就能得二十万雪花银,足以冲抵一省收入。若这些银两皆归于国库,陛下何愁国库不丰?”

    “什么?!二十万两?!”皇帝脸色刷一下变了,“每年各省总是上折子给朕哭穷,年年征税年年欠,朕倒还以为他们是朕穷。没想到光是户籍,这些人都私吞了二十万两。那在朕瞧不见的地方,他们私吞的是不是更多?!”

    明朝正一品的官员一年的银子都才百两,若要攒够二十万两,都得几十年不吃不喝才行。

    国库就是大明的根本,钱就是皇帝的命根子。二十万两没了,皇帝差点气得砍人。

    “陛下一日不剜去这块流脓,那么这块流脓就会越变越大,最后溃烂全身。那二十万也会变成四十万、八十万,再等到百姓再无油脂油膏可供这些人搜刮的时候,便是——”周稚宁一顿,未把话全部说明白。

    但皇帝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周稚宁是什么意思。

    当一个国家的财富都无法满足那些人的时候,那他们接下来贪图的,就该是他这屁股底下坐着的龙榻了!

    皇帝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朕明白该怎么做了。”说完,皇帝看向跪在殿下的周稚宁,“周稚宁,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周稚宁摇摇头:“草民其实也不聪明,因为草民向陛下隐瞒了一件事情,如今正要坦白。”

    听到这话,皇帝并不惊讶,甚至一笑,看向周稚宁,“这也就是说,就算朕不遣魏闲去叫你,你也要自请入宫觐见?朕这么一叫,只是误打误撞成全了你?”

    周稚宁抿了下唇,然后深深下拜:“陛下圣明。”

    “好。”

    皇帝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但面上,他还是故作威胁似地说:“朕早前曾经听说过一个书生,写了很多文章骂世,在朕的臣子里面简直是臭名昭著的存在。朕一直在想这个人会是谁?方才在殿上,朕还在想张峰雪倒是有点儿像。但是当看见你当众指出南北问题的时候,朕才知道朕怕是认错了人。张峰雪虽有才华,但到底还是缺了点锐气。如要写出将朕、朝廷和上下百位臣子,骂得狗血淋头的文章,没有这点锐气是做不到的。”

    “但是——”皇帝的话有了转折,“在你坦白之前,朕要提醒你一声。”皇帝眯着眼睛,身体略微前倾,带着十足的压迫感和威慑力,可他的声音却又有着故意的诱惑和威胁,“这个书生骂朕,骂朕的臣子,还骂朕的江山。所以朕要找她可不是行赏,而是赐死。但只要无人承认,那朕当然也可以当作无事发生,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所以现在,你还要继续坦白吗?”

    周稚宁顿了一顿,继而道:“草民明白陛下的意思,但因为草民的隐瞒,有人借此生事,城内书斋久久不能安宁。所以为百姓想,草民理应承认。”

    言罢,周稚宁起身行大礼再拜,当额头再度磕上冰凉地砖的一瞬,她清脆的声音也高声回响在了这个偌大的养心殿。

    “陛下,草民便是平江笑笑生。”

    话音落下,却有哐当一声自身后传来,像是谁因为过于吃惊而摔了手上器皿。

    皇帝抬头一看,就指着一旁的小太监道:“还不快将赵大人的玉笏拾起来,小心摔坏了。”

    赵大人?

    周稚宁所认识的官员中,姓赵的只有一位,那就是赵徽。

    难不成……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帝又指指周稚宁,对着来人笑道:“赵徽,还不进殿来见一见你惦念已久的平江笑笑生?”

    果然是赵徽!

    可与此同时,周稚宁又感到奇怪,为何皇帝会说赵徽惦念了她许久?

    疑问之下,她便扭头看去。

    只见养心殿门口,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俊美青年正站在门槛后。青年一只手按在窗棂上,手背发紧。另一只手拢在袖子,不见端倪。脸色苍白至极,仿佛千山暮雪。唯有那双眸子,从极其幽深漆黑之中透露出一点震惊的茫然。

    那、那人是……!

    周稚宁也怔住了。

    赵淮徽眼神茫然,周稚宁唇瓣微张,两个人都瞳孔微颤,二人四目相对,却是两两失声。

    漫天文豪在上,这实在太过离奇!

    二人之间诡异的氛围,让皇帝都忍不住与魏公公对视了一眼,皇帝皱眉不解道:“他俩这是怎么了?”

    魏公公探着头观望了半天,也是不得其解:“嘶,这、这……说不定是太激动,一口气没上来,就噎住了?”

    “俩男的,至于么?”皇帝摇摇头,站起身走到殿下,“朕虽说知道你们文人向来有知己相交,一见如故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你们也该说句话,好叫朕明白如今是怎么个情形?”

    赵淮徽喉结滚动,极为克制地强迫自己从周稚宁身上移走目光,躬身行礼道:“臣殿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周稚宁也才反应过来似的,随之叩首谢罪。

    皇帝的视线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移了一阵,忽然福至心灵:“你们二人莫不是……早就相识?”

    赵淮徽不说话,周稚宁却默默看了赵淮徽一眼。

    此相视非彼相识,她认识的那个可不是曾经名动天下的赵徽,而是在平城之中,与她结为好友的赵淮徽。

    这世间之事当真奇妙。

    赵淮徽抿了抿唇,好半晌,才说了一句:“陛下,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先谈正事。”

    此言一出,皇帝便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趣事。

    “有趣,有趣。”皇帝笑着往回走,路过周稚宁身边时一顿,故意垂首笑道:“周稚宁,你可知朕这位赵爱卿对你可是推崇备至。朕还记得,会试结束以后,朕曾与他打赌,赌你能不能当这个会元。朕本来想,这世上就算是在有本事的人,也没办法笃定自己能够一举中第。可没想到他却说他信你,超过于信他自己。”

    周稚宁面色惊讶,忍不住朝赵淮徽那边看过去,可是赵淮徽死死的偏着头不肯看她,一张苍白的脸几乎都要憋红了,手也紧紧地攥住了袖缘。

    “朕也本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放弃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站出来承认一个本可被掩埋的名字。但赵爱卿比任何人都笃定你会站出来,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官位做赌注……”皇帝摇摇头,“只是朕又输了这个赌。”

    周稚宁看向赵淮徽的眼神越发讶异。

    “但朕还是得承认,赵爱卿的眼光是极好的,他替朕选了一个连杀头都不怕,也要站出来为百姓解忧的天子门生。”

    “天子门生?”周稚宁看向皇帝。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皇帝笑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名单,递给周稚宁,“看看吧,赵爱卿连你的名字都给了朱批。”

    周稚宁展开名单一看,视线又惊讶地看向赵淮徽。然而此时赵淮徽已然忍不住了,他上前两步,拢袖行礼道:“陛下,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可是他因行礼而面部朝下露出的双耳却赤红的厉害。

    皇帝一摊手:“赵爱卿,你以说来话长堵朕的嘴,不许朕知晓其中隐情,朕也认了。可你怎么还不许朕告知周贡士,让她知晓了?”

    赵淮徽已经开始深呼吸了。

    这是皇帝第一次见到赵淮徽打破了那副冰冷如雪的外壳,外露自己的情绪,不再是对任何人都一副冷冰冰的疏离样。皇帝觉得新奇、解气的同时,也略感一丝欣慰。

    自从被那般难堪的赶出赵家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这样鲜活的赵徽。

    “罢了罢了,赵爱卿面子薄。”皇帝摆摆手,开玩笑点到为止,放过了赵淮徽,“朕就不多说了,还有余下的事儿,赵爱卿你还是亲口对周贡士说明吧。”

    言罢皇帝转身,重新回到了上位。

    周稚宁和赵淮徽却不约而同的借此机会对视了一眼,可视线一旦相交,二人又火速移开,一如当初月下宴饮之时,二人互装不识的顽趣。

    其实皇帝也只是因着二人的反应,起了兴趣逗一逗赵淮徽,正事还是没有忘。

    “周稚宁,朕说过你不是当权臣的料,现在也没到你碰南北问题的时候。但你说得对,这个脓朕一定要剜掉。他们吞掉的银子,朕也一定要拿回来。所以……”皇帝顿了一顿,唇边扬起微笑,“周稚宁,从今日始,你便是朕的门生。朕予你特权,赐你青云,许你通天大道。朕也不介意你帮着曹元通等北人与南人抗衡,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你要忠于朕,且只能忠于朕。”

    周稚宁正色:“草民是为天子门生,万死不辞!”

    第40章 状元游街 风光无限

    叩拜了皇帝离开养心殿,和赵淮徽一同走在深夜里的皇宫时,周围异常宁静。只有偶尔的知了声,以及侍卫们巡逻的脚步声响起。远处有时也会隐隐约约出现几盏宫灯,但眨眼间就飘过去了。

    周稚宁与赵淮徽并肩而行,双方默默无语。

    片刻后,还是赵淮徽率先开口:“周兄。”

    周稚宁闷声回应:“嗯?”

    “你的《平江笑笑生文集》已断在述民篇半载了,什么时候才能写完呢?”

    “暂时没有灵感,估计还要拖很久吧。我记得《平江笑笑生文集》前月重刊了一遍,在原来的基础上录入了许多其他文士的见解,赵兄若是得闲,可以寻来消遣。”

    “周兄以为此版如何?”

    “颇有价值。”

    赵淮徽轻轻嗯了一声:“如此,我便再翻阅一次。”

    周稚宁挑眉:“赵兄,你早已读过?”

    “往日卷不离手。”

    周稚宁笑了一下,说:“我预备科举时,日常亦是读《赵徽文集全注解》入眠。”

    原来在双方彼此不知晓对方真实身份的时候,也早就与对方神交已久了。

    明白了这一点,二人心下都是一松。

    赵淮徽语气微缓,道:“我并非有意瞒你,而是许多事情当真一言难尽。”

    “赵兄也曾见过我落寞之时,我亦能理解赵兄隐瞒之事。若是说来话长,那就来日再说。”周稚宁恢复了往日里对赵淮徽的语气,带着些许打趣,“倒是赵兄莫怪此前我在客栈时的不敬之言,那时我说你性格必然古怪,是我错了,赵兄的性子最宜为友。”

    赵淮徽看向她,眉眼舒展:“所以我二人依旧为友,对吗?”

    “这是自然。”周稚宁笑道:“或者换句话说,我该拜赵兄为恩人。”

    此前京城内虽然因为平江笑笑生的事情闹的波云诡谲,但居然从未有人真正找上周稚宁,这极为古怪。照理说,背后之人甚至能假传朝廷旨意,搅动风云,怎会不能发现一个区区布衣的真面目?那必然是有其余势力在插手。

    往日周稚宁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谁在暗中相助。如今她与赵淮徽见了面,她倒是想清楚了。如果这世上还有谁想帮她,又有能力帮她,那就只剩下她这位赵兄了。

    赵淮徽闻言,自是明白周稚宁想清楚了,他便默认下来,道:“平江笑笑生一事忽然生发后,我曾派程普暗查。这几天虽然颇为忙碌,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一顿,看向周稚宁,“你可知幕后之人是谁?”

    “应是皇亲贵戚,权势滔天,胆大妄为,目无法纪之人。”周稚宁最终给了一个结论,“我猜是四皇子。”

    赵淮徽点头,身侧宫灯内摇曳的烛火将他的眉眼照耀的格外深沉:“是他。而且今日之前,他怕是想拉拢你。”

    “今日之后,哪怕他再想拉拢我。”周稚宁一笑,“周允能都会以死相劝吧。”

    她与周允能有仇,周允能又是四皇子手下的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与四皇子绝不可能和平相处。若是四皇子更狠一些,说不定还会先下手为强。

    赵淮徽轻声道:“你不必忧心,我手下有名壮士武艺高强,不逊于程普,我会拨他来护你。”

    周稚宁拱手道:“谢赵兄。”随后,她又觉得不对,“不过话说回来,赵兄,今后我是唤你赵徽,还是赵淮徽?”

    “自是唤你我相见时的姓名。”赵淮徽敛下眸子,显得沉静幽冷,“赵徽一名,始于来时,也亡于来时。唯有赵淮徽一名,是随我心意取定,也将伴我一生。”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其实人的姓名也是。姓承于父,无可选择,名却不同,它不仅包含着父母一辈对于子女最深沉的爱,还包含着对于子女最大的祝福与期待。

    当为人子女者决心改去父母定下的名字时,也意味着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已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

    赵淮徽与琅琊赵氏之间——

    周稚宁看向月光下身影清冷的青年,心里有了猜测。

    看来赵淮徽隐姓埋名来平城,也并非她想象中的世家子弟闲时游玩,而是当真被当作了弃子,放逐至平城。

    可是以前这个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赵徽舍掉过去,断去血肉,变成如今的“赵淮徽”?

    周稚宁不由对赵淮徽的过去好奇。

    但是赵淮徽一直都有意对她隐瞒,对这段往事持闭口不提的态度,只提醒周稚宁道:“殿试结束之后便是琼林宴,届时太子殿下与四殿下都会亲往。席间他们必然各有态度,你要注意。”

    周稚宁便点头,将心中的疑惑压下了。

    殿试成绩是在三天后出来的,如秦雨花、赵厉、宋基、刘濂等都是三甲。陈穗和的名次倒比他预期的好,是二甲。一甲之中大部分是南人,探花给了个长相颇为俊美,留着美公髯的中年男人,榜眼给了张峰雪,周稚宁则不出众人所料,被皇帝钦点成了状元。

    得知这个消息,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传胪大典上,周允能脸拉得老长,色如锅底,几次三番气得连牙都咬烂了。但在他旁边的曹元通反正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带着都对周允能有了些许好脸色,开始嘘寒问暖起来:

    “哟,周大人这是怎的了?脸色如此之差?”

    “哎呀,实在撑不住,周大人就向陛下告个假,回府歇息一两天,免得倒在传胪大典上,让新科进士们沾了晦气。”

    “诶诶诶!周大人,你作什么拿眼睛瞪我?咱们二人可是同僚,那民歌怎么唱来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万年修得一朝臣。咱俩身上可是有点缘分在的哩。”

    周允能险些给曹元通气笑了:“曹元通,你以为得了个周稚宁就很了不得么?谁笑到最后可还不一定呢。”

    “谁笑到最后,本官不知道。但本官知道的是,现在本官就笑得很高兴。”曹元通指着奉天殿前,那正在跪拜的一众新科进士,“你知道周稚宁如今才多大么?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状元。说句难听的,周大人,她能活着看你蹬腿儿呢。”

    周允能阴毒的目光看向奉天殿,这时,主持传胪大典的官员正在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于辛卯年四月二十八策天下进士……”

    团团金光之下,周稚宁头戴二梁梁冠,旁边缀有青色垂缨。朝服与文武百官朝服相仿,是由红罗衣、红罗裳、红罗蔽膝、白苏绢中单以及绶带等构成。春风起时,将她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身姿笔直,眉眼精致,极其清贵。

    在她身后,是张峰雪以及一众新科进士,无论二甲、三甲,此刻神色都异常激动。

    他们随着宣旨官员的唱和声或叩或拜,他们磕的每一个头,似乎都在回应过去那个寒窗苦读的自己。但是跪下是寒门,抬眸身份却已然改天换地。因为从今天起,他们便是官了。脱离了平民阶级,进入了士大夫行列。

    周稚宁心中也不平静,她是状元,站在所有人的前方,从她的视角里看,当真有万丈豪情在胸中,一览众山小的浩荡之感。特别是那礼部的官员宣完旨意以后,将圣旨放在云盘之中,再转给周稚宁,由她亲手接着转身下百级汉白玉阶梯,一路往午门而去。榜眼、探花以及二甲、三甲几十位新科进士全部跟在周稚宁身后,整个场面显得浩大、肃穆又充满荣光。

    到了午门,二甲、三甲所有进士止步,要绕道玄武门,唯有周稚宁、张峰雪等三人依旧前行,与之通往的,还有他们身后打黄金盖伞的宫女太监们。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目光都聚集在他们三人身上。那目光里有嫉妒,有羡艳,有渴望,也有巴结。

    沐浴着这些目光,周稚宁立即明白了为什么天下所有读书人,都将走一回午门当作一生最大的目标。有过这一瞬的经历,怕是多年后都难忘。

    等三人出了午门,到了长安街,皇榜早就张贴在了告示栏上,周围围了一大圈人全在看榜。官府派了足足三四十个佩刀衙役出来开道,才勉强将这些百姓赶开,清出一块场地,供府尹牵出三匹骏马,行至周稚宁等人面前。

    这便是打马游街!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其实当周稚宁身披红巾,乌帽簪花,被扶着坐上骏马时,她更觉得自己才是“长安花”,因为一路走下去,人海汹涌的恐怖。不仅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就是两边酒楼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小孩们更是兴奋,手拉着手追着骏马跑。

    “看状元郎咯!”

    “状元郎好俊啊!”

    那些闺阁小姐们此时也悄悄地探头看,见着自己中意的进士,便取过一支花,或者一张手帕,又或是香囊之类,含羞带怯地往窗外投掷而去。

    周稚宁本就生的夺目,如今又是年少状元,打马游街,何其光彩?因此她被砸的花枝最多,甚至还有性格外放的小姐,当街叫她一句:“状元郎!”

    她下意识回眸一看,便有一只香囊径直朝她投来。她若不想被砸的满头包,自然要接住。只是她堪堪将这香囊握紧,那小姐便笑道:“状元郎接着我的香囊啦!”

    周稚宁一怔,继而摇头而笑。

    竟是被女子调戏了。

    张峰雪和探花也被砸了些花枝与香囊,眉眼带笑,跟在三鼎甲身后的两列进士们虽然没有这般待遇,但戴红游街,被百姓欢呼的感觉也很不错。更别提有些进士还在人群中发现了自家家眷,家眷为着他终于苦尽甘来,不由热泪满面,而他也是心中激动,不断挥手。此后,也有其他进士发现了自家家眷。

    周稚宁往后看了一眼,心中也有些感慨。

    周允德情愿自己受委屈,也要拼尽一切将她托举起来。如今她真的成了状元,打马游街,正是风光之时,可惜周允德却看不见。

    欢喜之事,却无人与之同庆。

    正想着,周稚宁忽然瞧见前方酒楼之上,一道人影静静凭栏而立,眉眼清冷疏远,望向周稚宁时却略带和缓。

    这是赵淮徽?

    周稚宁眉眼带笑,春光之下,更显惊艳,惹得周边小姐们低声尖叫,周稚宁却举着手对赵淮徽挥了挥。

    赵淮徽唇瓣微勾,然后接过程普递来的茶盏,与周稚宁遥遥举杯,然后一饮而尽。

    以茶代酒,祝君前途无量。

    看着周稚宁唇瓣边勾起的笑容,程普感叹道:“万万没想到,周公子居然就是平江笑笑生。好险我没有在周公子面前议论过她的不是,否则此时岂不尴尬。”说完又看向赵淮徽,“还是公子慧眼识珠,一开始就与周公子交情甚笃,屡屡暗中相助。别的不说,就说那周公子的大姐,公子您就没少暗中照拂。”

    但是这话却叫赵淮徽耳朵一热,立即转过身吩咐道:“程普你且记着,往后哪怕稚宁问起,也莫要与她说这些话。”

    程普不解,觉得他家公子古怪:“您做的是好事,怎么也不敢见人呢?”

    赵淮徽双耳却越发赤红,故意强调道:“不过随手而为,怎能邀功?”脑子里,却想起在大殿上皇帝连连揭短,以至于他脑木嘴麻的窘况。

    那时真是……真是险些在她面前丢丑。

    赵淮徽抿了抿唇。

    周稚宁不仅是他成为赵淮徽后交的第一个好友,亦是他多年目光苦苦追随之人。

    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在她面前做到最好。

    周稚宁在和赵淮徽挥手相庆时,正好叫身边的探花郎瞧见。

    探花郎姓姜名鼎,也是生了一副眉眼清俊的好相貌,笑起来时更是好看,眼波粼粼。再加上留着的美公髯,使之谈笑间,倒有几分令人惊艳的诸葛遗风。

    “周兄。”姜鼎凑近了周稚宁一些,虽诸葛遗风,却笑得格外八卦,“你与赵徽赵大人竟是好友?”

    周稚宁眨眨眼,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

    毕竟往日她都是站在人群里,听所有人兴致勃勃地议论赵徽,如今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她与赵徽的大名被同时提起,略觉古怪的同时,唇边已经不自觉地勾起了微笑。

    “姜兄可是有要事?”

    “并非要事。”姜兄眼露艳羡,“在下寒窗苦读之时便仰慕赵大人,但苦于没有机会拜见。谁料中举之后居然时来运转,遇见了周兄。能否请周兄替在下转赠一首诗给赵大人,诗名在下都已取好,是为《忆赵徽》。”

    周稚宁一怔,忽然想起杜甫写了咏李白二首,一为《春日忆李白》、一为《赠李白》。当时一同读诗的同学还笑杜甫这人太酸,动不动就要给李白写首诗,哪怕做梦梦到了,也要写《梦李白》,还二首。没想到如今到了真正的古代,遇见了真正的古代文士,才知道这般写诗咏颂对方的行为乃是出于真心仰慕。

    若非要类比,就好似现代粉丝给偶像写咯噔小作文吧。只是古人才华横溢,稍微一咯噔,就咯噔了个千古名篇出来。

    周稚宁忍不住一笑,应下:“在下必然替姜兄转告。”

    “那在下就在此谢过周兄了!”

    姜鼎满眼感激,也更加羡慕,感叹唏嘘道:“往日除却程令仪小将军与赵大人走得略微近些外,在下从未听说赵大人有什么至交好友。本还以为赵大人孤高寡淡,不爱与人交往。但方才见赵大人与周兄举杯相庆时,竟然难得温和,在下才知道赵大人并非怠于交友,而是我等不入赵大人眼罢了。”

    周稚宁抬眸看了赵淮徽一眼。

    春光下,赵淮徽眉眼俊美,望向她的目光却不再冷漠,对比起二人初遇时的那方落雪庭院,时至今日,这个好似这个从冰山雪海里走出来的人,身上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热气。

    赵淮徽视她为友,而对她来说,赵淮徽又何尝不是特殊呢?

    他可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世界里,第一个主动愿意往下看的贵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