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离长安 武曌这两年在长安多病多灾,诸……
武曌用自己的权威授予裹儿幽州刺史一职,这也许是武曌最后能帮这个孙女做的事。
她不是不能封裹儿幽州都督、纳言、内史等高位,但是裹儿未必能坐得稳。
即便是幽州刺史一职,裹儿做出的功绩是男子的两倍、四倍甚至八倍来,才能真正坐稳。
武曌歪在徽猷殿的御榻闭目小憩,张昌宗悄悄过来坐在旁边捶腿。
“行了。”武曌睁开眼睛,见他笑道:“怎么是你?”
张昌宗仰面笑回:“我见圣人打盹,便过来给圣人捶捶。还要恭喜圣人一件事。”
武曌奇道:“什么事情?”
张昌宗起身作揖,笑着恭贺:“恭喜圣人的孙女升任了从三品的幽州刺史。”
武曌一边拿奏疏,一边笑说:“她还是从一品的郡主呢。”
张昌宗陪笑,见状说:“圣人既然喜欢她,何不召她回来?”
武曌瞥了一眼张昌宗,问:“怎么?你想她了?”
张昌宗忙笑说:“郡主在宫中这几年怜弱惜贱,哪个不念着她的好,即便是圣人心里,怕是也想她呢。”
“这话有理。”武曌打开奏疏,张昌宗见了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放到圣人手边,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回到别殿。
刚进门就被满屋的酒气扑着了,张昌宗忙打开门窗散气,又向香炉抓了几把百合香,将倾倒的杯盏收拾收拾,见到醉倒在榻上的张易之叹气不已。
张昌宗倒了一盅茶递给张易之说:“你看看你的样子,若是圣人召你,怎么办?”
张易之摇摇晃晃起来,拍拍额头,连喝了两盅茶,说:“我没有喝醉。”
张昌宗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掏了荷包中的松子磕着吃,忽听张易之问了一句:“你知道都有谁想当皇帝?”
张昌宗往门外看了一眼,见无人才说:“这人选多了去。东宫的太子、出阁的相王、嫁人的太平公主、武家的武三思,幽州的安乐郡主、囚禁的邵王,还有死了的武承嗣,哪个不想当皇帝?”
张易之:“你说这些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为啥一门心思想着去当皇帝呢?”
张昌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然是当皇帝好啊!”不然,这些人为什么把脑袋削尖了去争皇帝。
张易之凑过来,悄声说:“我们依靠圣人已经荣耀至此。”
“是啊。”张昌宗附和说。
张易之说:“圣人是先帝的皇后,抓住了朝政,最后才当了皇帝。”
张昌宗说:“阿兄,你和婉儿说的一样,说话云里雾里,让人听不明白。”
张易之突然伸手拍了一下张昌宗的肩膀,大笑几声,也不说话,踉跄着走到内室倒在榻上就睡。
张昌宗看得莫名其妙,叫寺人进来轻手轻脚把殿内收拾妥当了。圣人处理政事不喜闲人靠近,婉儿又跟着圣人,他闲处无事,便去水榭吹笛抚琴。
太平公主接到消息,赞了一声,不免畅想将来,自己站在朝堂,参与廷议,那时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廷议结束了才有消息传到她府上。
太平公主眼睛闪烁着跃跃欲试,正想着忽听次媳方城县主武萱儿过来请安。
武萱儿长得鲜艳妩媚,性格温柔可亲,款款进来,行了礼。太平公主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二郎呢?”
武萱儿笑回:“国公托我向娘娘问好,他因约了人去打猎,改日再来探望娘娘。”
太平公主冷哼:“是隆基那小儿?”武萱儿抿嘴笑笑,不说话。
太平公主说:“他老大不小了,自家的亲兄弟不理会,反而巴着堂的表的兄弟。”
武萱儿说:“娘娘,我刚听说二嫂子当了幽州刺史,真有这么回事儿?”武萱儿是武三思的女儿,武崇训的妹妹。
太平公主说:“朝廷刚下了旨意。”
武萱儿叹道:“这真是一大奇事,竟然有女子当刺史。”
太平公主笑了一下,揶揄道:“你若是也有本事和心志,我举荐你当官。”
武萱儿笑了:“娘娘疼我。我听阿姨说,二嫂坐月子还在处理政务,每隔几日就要出去,不是在属县、就是在田里,忙得一刻不停。
二嫂能当刺史是她该得的,我羡慕不来。打理后院,孝敬娘娘,我能把这些做好就很好了。”
太平公主抬头看了眼武萱儿,说:“人各有志。”太平公主本就是因为武萱儿性子平和才选她做儿媳,这样的性子原也不指望她为官做宰,筹谋划策。
武萱儿陪太平公主说了一会儿话,公主事多,说话间就有几波人来找,忙辞别回去。她出了公主府,因想着家中这几日无人,冷冷清清,便驱车回娘家。
太平改嫁之时,薛崇简未满周岁,便带在身边,进了武家。薛崇简长大知道事后,就闹着搬回薛家,气得太平公主倒仰,闹了几年随了他。
这孩子在武家长大,但与武家诸人不睦,与相王的孩子关系更好,特别是大他三四岁的李隆基。
太平为他娶了武家的女儿,这孩子又与她生出嫌隙来,气得太平拿棍子打他。李武联姻乃是圣人所定,这孩子一点都不明白她的苦心。
武萱儿回到梁王府,问了仆从得知阿耶回来了,就去拜见。武三思正好心情高兴,便叫她进来,问:“你从哪过来的?不早不晚的。”
武萱儿笑回:“我去公主府探望过娘娘来的,才听说二嫂子授了刺史,来不及回府,就过来给阿耶道喜。”
武三思闻言笑了:“不是什么大事,见过你阿姨了吗?”
“还未去。”武萱儿说。
武三思道:“你既然回来了,就住几天再走。”“是。”武萱儿道。
武萱儿专挑安乐郡主和二兄武崇训的好话说了一阵子,哄得武三思心花怒放,才离去见了阿姨。
梁王府曾为了迎接安乐郡主下降,划出一半的地方为郡主和崇训兴建宅邸。武萱儿和她阿姨的住处换了几次。
武萱儿穿花度柳来到阿姨住的小院,早有丫鬟迎上来打帘说笑。武萱儿的阿姨邓云与妹妹邓雪,因她父亲做官犯了事,被兄长悄悄送到梁王府求情脱罪。
二人的名字在王府后院早已湮没,只被人称为邓孺人和小邓姨娘。
“阿姨,小阿姨,我回来了。”她一进门就看见母亲与小姨正在窗下做针线。
邓孺人姐妹忙起身,叫侍女上茶,又看了外面的早晚,说:“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寒暄之后,三人自然提起风头正劲的安乐郡主。小邓姨娘吃着茶,嗤笑几声,嘴朝外努了努,说:“自家儿子没了官,他高兴得像吃了蜜蜂屎。”
邓孺人瞪了妹妹一眼,向武萱儿说:“别听你小姨瞎咧咧,也不许学她胡说八道。你在薛家,他们待你如何?”
武萱儿回:“大伯嫂子待我极好,公主也拿我当亲女儿,还说要给我官做呢。”
邓孺人笑了摆手说:“官,人人都想做,也要看做来做不来。安乐郡主能做来,你不必做得来。”
武萱儿回:“我也是这么想的。国公出去打猎,过几日才回,阿姨留我住几日。”邓孺人立刻叫人去收拾屋子。
她道:“你公主婆婆是个有能耐的,你跟着她学些眉眼高低,对你将来有用。”武萱儿嘴上爽快地应了,与二人亲密地说起话来。
武萱儿住了几日方回,而薛崇简早已归家两日,见了她,眉头一皱,道:“你从武家回来的?”
武萱儿素知薛崇简不喜欢武氏,便编了谎:“阿姨打发人来说身子不适,我过去照看几日。”
薛崇简听了,无话可说,摆弄着一把匕首。武萱儿赞道:“好一把匕首!”
薛崇简笑说:“这是我从表兄那里赢来的。”他口中的表兄自然是临淄郡王李隆基。
武萱儿附和说:“二郎好骑射。”薛崇简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武萱儿忽然想起一事,问:“二郎,最近可曾去过东宫?”
薛崇简仍旧玩着匕首,说:“没事谁去东宫?平恩王是个小人,邵王表兄被关,重俊表兄又出不来东宫,重茂小孩子一个。”
武萱儿劝道:“正因为邵王和义兴郡主出不来,你作为自家的骨肉更应该多去呢。”
薛崇简想起隆基表兄与他说的事情:安乐郡主野心勃勃,一点也不安分,都是圣人太子一干人等惯的,将来必定惹出更大的祸事。故而他连东宫一起不喜了,见武萱儿唠叨东宫,心中烦躁,也不答话,抬脚就走。
武萱儿在满屋里的丫鬟面前闹了个没脸,心中暗气,但又无可奈何,恨不得走出去,如安乐郡主那样做一番事业来。
武曌这一年过得颇不顺,生了几次病,身子越发衰老,精神也不济,只好将政事多委托给张氏兄弟一系。
这人啊得志就猖狂。张易之等人多行不法,结党营私,乃至阳奉阴违。
魏元忠这位德高望重心向李唐的老臣,就被张易之进谗,从宰相贬到岭南做了一个小小的县尉。
他们气焰嚣张,跋扈横行,令人敢怒不敢言。武曌为了平衡朝政,一时又离不开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妨大局,便姑且去了。
京师九月下了雨雪,人畜冻毙。
武曌这两年在长安多病多灾,诸事不顺,十分不喜,便在次月起驾回神都。
长安果然克她。
第52章 契丹 只是归周,罪已大,只能忍辱含垢……
幽州刺史府得到任命消息,悬灯结彩,连摆五天宴席。第一日请诸
官长并家眷;第二日请幽州势家豪强;第三日请幽州寒素之家;第四日请来往商贾;第五日府中管事奴婢关上门热闹。
裹儿不是铺张浪费爱好奢华的人,但这次的任职让她心花怒放,依了崇训大开筵席的建议。
虽然刺史一职不起眼,但女子任刺史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到了筵席的第一日,宋长史和赵司马等人都过来恭贺郡主高升,裹儿意气风发,难得多喝了几杯,有了醉意,由侍女扶去醒酒。
幽州天冷得早,裹儿吃了酒,心里身上都发热,便坐在后院廊下靠着朱红的栏杆,眉眼饧涩。
崇训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里面盛着白水、浓茶和醒酒汤。他将托盘放到榻板上,挥手让侍女下去,把白水递给裹儿清口。
“你怎么过来了?前面有人待客吗?”裹儿接过水喝了。
崇训接回杯子,又问:“喝茶还是喝酸汤?我送走了宋长史和赵司马,剩下的人我叫了仆从照看。”
“茶。”裹儿接过,又喝了,方觉得好些,靠着栏杆,虽将近寒冬,但玉兰树依然苍翠。
她将目光转到眼前,看向崇训,露出由衷的感激:“多谢你。”
崇训听了这话,心中的芥蒂顿时消散了,笑回:“自家子,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裹儿倚着栏杆,说:“我当了幽州刺史要做出一番事业,让天下人看看,我不是娇滴滴的郡主,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旋。”
裹儿说着忍不住双手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崇训跟着一起畅想起来,附和说:“郡主一定可以的。”
“再来一碗酸汤,胃里难受。”裹儿说罢,怏怏地靠在柱子上。崇训失笑,端来酸汤喂她。
“你真好,比别人都好。”裹儿一边喝着酸汤,一边盯着崇训说道。
崇训附和道:“是是是,我比别人都好。郡主将来可不要找别的男宠。”
裹儿突然凑近趴在崇训的耳边,说:“好,我们一起发誓绝无异生之子。”
崇训心中一动,伸手与裹儿击掌为誓:“苍天为证,我武崇训与妻子安乐郡主绝无异生之子。”
裹儿认真道:“苍天为证,我李裹儿与夫君武崇训绝无异生之子。”
誓言已成,崇训抱住裹儿,声音颤抖说:“好裹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用命陪着你。”
裹儿安抚地拍着崇训的后背,说:“我知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二人互表心迹,自是不提。
次日来的是与裹儿交好的幽州势家豪强,这与裹儿打压豪强并无矛盾。这些豪强或有族人为州府僚属,或对裹儿极力靠拢送钱送人。
他们这么识相,裹儿自然是拉着他们去打那些罪大恶极或者势大的豪强。
裹儿在宴席上,吃了几杯酒,便托言有公务就告辞了,由崇训招待他们。第三日和第四日也是如此。
只是第四日酒席散了,因醉酒留在府衙休息的客人醒来,托侍女传言给裹儿,说要事商议。
第四日请的是商贾之流,胡汉都有。裹儿听了,将这人请到花厅,问他何事。
这人身材高大,仿佛是契丹人的模样,行礼道:“大贺氏李娑固参见安乐郡主使君。”
裹儿闻言一惊,挥手让人退下,问:“大贺氏李失活是你什么人?”李失活是李尽忠去世后的契丹首领,目前依附突厥,与大周为敌。
李娑固回道:“他是在下的堂兄,听闻郡主升任幽州刺史,托我过来道贺,因惧突厥势大,特命我乔装扮做商贾,望郡主恕罪。”
裹儿面上忽生怒色,拍了一下桌案,厉声道:“他还敢来?大周待契丹尽矣,首领赐国姓,封都督,子孙皆荣,岁赐不断,饥则调粮赈济,乏则赐绢帛。可是契丹不思国恩,叛周依附突厥,助纣为虐,寇掠百姓,百死莫赎。来人!”
门外进来几个佩刀的仆从,裹儿指着李娑固道:“将这乱臣贼子拿下,立刻解送京师,听圣人发落。”
李娑固吓得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淋漓,双腿一软,跪下求饶:“郡主……郡主……饶命啊。”
“慢着!”宋长史忽然气喘吁吁跑进来,喊道:“使君,使不得,使不得啊。”
裹儿蹙眉看向宋长史,指着李娑固问:“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长史何故为他求情?”
宋长史挥手让仆从退下,解释说:“李尽灭和孙万斩叛周,罪不容诛,但早已身亡。契丹反周和叛投突厥,这人都是胁从,虽事无可赦,但情有可原。”
裹儿这才稍缓神色,道:“你非首恶,又是胁从,且为我祝贺而来,拿你非未免不近人情,你走吧,今日我只当未见过你这人。”
李娑固这才缓了心神,但想起堂兄交代的事情,心中惧怕犹豫不敢言。他此番来幽州,如羊入虎口,能得一丝生机,便是侥天之幸。
宋长史问:“你是替你堂兄来,他可有什么话要说?”
李娑固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堂兄让我来,一是恭贺郡主高升;二是……我不知该不该说。”
宋长史说:“我们使君恩怨分明,最是仁慈,你尽管说。”
李娑固抿了抿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被迫归突厥后,那默啜可汗穷兵黩武,征发无度,青壮死了十之三四,赏赐又不公,人畜冻死饿死无数。
堂兄常说,若在大周,必不如此。只是归周,罪已大,只能忍辱含垢。”
裹儿闻言,叹息良久说:“百姓无罪,何故罹难至此?”
李娑固感动道:“有郡主这句话就足矣。”
裹儿摇头道:“大周与突厥有血仇,契丹又归附突厥,即便我执掌幽州,又贵为郡主,也无可奈何。
且最近突厥遣使和亲,朝廷不愿生灵涂炭,多半要允了。只可惜苦了契丹那些无辜的百姓。”
李娑固急道:“郡主,突厥豺狼之性,反复无常,他先认圣人为母,又求和亲,依然犯边,这次想必也不是真心的,为的就是麻痹大周,讨伐别的部落。”
裹儿问:“果真如此?”
李娑固便将突厥近况一一说了,裹儿听罢,起身走下来,对他道:“我会将这些禀告朝廷,也会向圣人暗陈你的功劳。”
李娑固忙道:“契丹势弱,依附突厥,不求有功,只求郡主保全。”
裹儿笑道:“这是自然,我只说从胡人商队得来的消息,与你,与契丹都无关。”
李娑固忙谢恩,又说了几句话,裹儿事多,托宋长史待客,自己去了值房处理公务。
到了掌灯时分,宋长史满面笑容过来回裹儿。
第53章 当为天子 难道是她的经历给了张氏兄弟……
宋长史从李娑固处探听不少消息,又得知李失活犹豫投周,便立刻过来告知裹儿。
裹儿听了,想了想,道:“如今时机不到,圣人以和为上,不愿起兵戈,无大周相助,契丹族不敢公然叛突厥。”
宋长史赞同道:“我们当务之急,唯有做好准备,以待时机。”
裹儿叫来金刚,吩咐说:“悄悄去账房支绢五千匹,银五千两,金一千两,胡椒五石,交给宋长史。”金刚答应了去了。
宋长史拱手道谢:“郡主大义,这两年郡主府为打探突厥和两蕃的消息,不知填进去多少钱帛。”
裹儿不在意说:“我乃圣人血脉,受万民供奉,如今幽州府库不宽裕,自然要出一份力。”宋长史感激着告辞离去,安排剩下的事情。
次日,阖府仆从从管家金刚、执事大丫鬟彩云,到主院和偏院的侍女、寺人、仆从、植儿的奶娘嬷嬷,再到洒扫、厨上、马厩、浆洗、买办等仆妇,依次给裹儿和崇训磕头
道贺,众人吃喝玩乐一日方散了。
裹儿如今名实归一,虽做事与之前无甚差别,但总觉得身上充满了干劲,想着势必在圣人在位之时,做出一番功绩来。
幽州“平稳”交接,但是京师却暗流涌动。
武瞾匆匆回到京师,朝野上下猜测纷纭。长安是李唐的根基,武曌长安二年回长安,本身就具有政治意义,然而她次年就匆匆折返神都,也不允太子监国,上下不安。
这股暗流让身为天子近侍的上官婉儿感到深深的担忧和忧虑。
这晚上官婉儿约了张昌宗,只是没想到来的是张易之。相比于张昌宗的曲意奉承,张易之更多的是掠夺和征服。
绿暗红飞,方雨收云散。婉儿躺在榻上,眼睛饧涩,忽然红帐被人掀开。婉儿大惊。
这事若是吵出来,她必定要受牢狱之灾,正慌乱着忽然瞧清那人面容,骂道:“你要死了,吓我做什么?”
说着,扯过罗衾拥着,面上丝毫不见窘迫。张昌宗提着琉璃灯一愣,偷瞧了张易之一眼,向婉儿色厉内荏道:“你不是说,以后一直和我要好,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
婉儿打了哈欠,一把扯过张昌宗坐下,搂过他的脖子,说:“我已和你兄长睡过了,咱们也来亲近亲近。”吓的张昌宗慌了神,将之前的打算都忘了。
他们兄弟本以为婉儿就是深宫中的女人,怨妇,没想到竟然说出这样荒唐老辣的话来。
原来张氏兄弟权势日炽,朝野遍布党羽,各个位居要职。他们不满足控制外朝,起了控制内朝的心思,婉儿就是内朝第一人。
婉儿与张昌宗要好,但她始终在政事上和他们兄弟若即若离,这让张易之不满,想要收服婉儿。先用情欲,再贬低其人格动摇其心志,最后威逼利诱。
不过婉儿神情老辣,也不羞耻。张易之知第二步失败,便跨过去来到第三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手里拿着灯笼做什么?”张易之斥了一句,张昌宗忙起身将琉璃灯挂到架子上,坐在榻侧,眼巴巴盯着张易之。
张易之慢悠悠披了大氅,一手抬起婉儿的下巴摩挲着,说:“圣人春秋渐高,一旦山陵崩,才人为之奈何?”
婉儿闻言,心下立刻明白,佯装不知,抬头看向张易之,叹道:“无外乎三种下场,最好的是继续留在宫中辅佐太子,次之出宫荣养,余生富贵;再次,不过一死而已。”
张易之说:“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使才人留在宫中,太子有太子妃、邵王、安乐郡主,才人能轮到第几?”
婉儿默然。
张昌宗拿了婉儿的袄子给她披上,嗔道:“阿兄,你吓到婉儿了。”
张易之笑了一下,说:“才人若是甘心,后面的话,我自不必说,先行告辞。”
婉儿靠在张昌宗的怀中,见张易之起身要走,笑说:“谁又愿意从高处跌落?你愿意说,我就听着。”
张易之重新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婉儿问:“才人,想要当皇后吗?”
婉儿先是一怔,听清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出来。她伏在张昌宗的肩头,嗳哟个不停,张昌宗只好替她抚背顺气。
半响,才止住笑,对张易之说:“野史说,陈文帝有个男皇后,难道你想劝圣人娶个女皇后不成?”
张易之冷笑:“你想岔了。”
婉儿又道:“那你是想我做太子的太子妃?太子妃与太子共患难,育有四女一子,也不成。”
张昌宗听了他们扯了半天,说不到重点,便催了一句:“婉儿,你难道一辈子就做个才人不成?”
婉儿面上起了不虞,问:“你们兄弟是来消遣我的?”
张易之笑了一声:“你的性子还是那么急,连听一听我的主意都不耐烦。”
婉儿嘴角弯起,怡然靠着张昌宗的胸膛,笑说:“你是六郎的兄长,我洗耳恭听。”
张易之看了眼二人,眉头一挑,凑过来,在婉儿的耳边,轻声道:“圣人年老,我已掌控外朝,依圣人故事,当为天子。”
这话唬的婉儿魂飞魄散,目瞪口呆地盯着张易之,但让她失望了,张易之说的竟然是真话。
他……天子!!!
婉儿感到身上一寒,连圣人都撼不动李唐的民望,区区张氏兄弟何德何能?她不禁感慨起张易之的异想天开来。
婉儿扭头看向张昌宗,他慌乱道:“我听兄长的。”
婉儿叹气摇头说:“我只当没听到这话。”说罢,她咬着牙,压低声音道:“这是谋反,诛九族的事情,你们不要命啦。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我什么人都不告诉。”
张易之听了,说:“如今之势,不进则退,与其将性命交给别人,不如将命运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婉儿默然无语,若是换代,张氏兄弟的处境比她更不如,从一手遮天到任人鱼肉,他们想要搏一搏,倒是说的过去。
见婉儿一脸沉思,张昌宗推了推她,问:“你同不同意?”
婉儿苦笑一下,她若不同意,外面立即有捉奸的宫人进来,将这件宫闱丑事公布天下,到时迫于群臣压力,她必将被赶出宫。
至于出了宫,生死就不由她了。
“若能登高,谁愿意一直在半山腰。”婉儿说道:“我只是个草拟敕令的才人,朝中无人,宫中也无人,看着煊赫,就是个花架子,摇摇就散了,瞧着光鲜,实则如鸡肋。不知能做些什么。”
张易之听了这话,知道婉儿意动,便笑说:“不必做什么,将来有你的用处。”
婉儿乌发披散,脸色发白,越发显得我见犹怜,苦笑:“我已老,当皇后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张易之眉眼低垂,说:“那就封你做宰相。”
婉儿听了展颜一笑,心向神往,说:“我等着我当宰相的那一天。”
张易之自以为事成,便穿衣带人离开,只留下张昌宗和婉儿二人。
婉儿身子一松,浑身瘫软在张昌宗的怀中,低声叹息:“他想当皇帝,你也想当?”
张昌宗慌忙摆手,将事推给了兄长:“这都是兄长的想法。”
婉儿顿了一下,道:“如今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哪怕只是存了这个心……”说着便唉声叹气。
张昌宗第一次听张易之的想法,也是吓了半死,说:“我们兄弟先得罪了太子和武氏,又得罪了朝中文武,一旦圣人不在了,为之奈何?”
别看现在东宫和武三思对他们礼敬有加,可是邵王和继魏王圈禁在家,永泰县主早产夭一子,安乐郡主夫妇远走幽州,哪个人会饶他们?
婉儿明白张昌宗的担忧,转过身将他抱在怀中安抚,说:“圣人虽有了春秋,但精神尚足,她母亲活了九十一岁,现在不必过于忧愁,日后总会有办法。”
张昌宗抱着婉儿汲取温暖,不觉滴下眼泪,说:“我劝不动兄长,我不想当什么皇帝王爷,只想过上富贵日子。”
婉儿拍着他的后背,小声安慰了他一夜,次日转头就将这事回了武曌。
武曌:……
她算是政变上位,镇压过大大小小的谋反叛逆,但她实在没想到张易之竟然有这个心思,顿时觉得啼笑皆非。
夏禹传启,公天下就变成了私天下,除了大权在握的诸侯,剩下争夺皇位的人,哪个不是与皇位上的人有血缘关系?
太子、相王是她的亲子,太平是她的亲女,武三思武承嗣是她的亲侄儿,即便是野心初露的安乐郡主也是她的亲孙女。
哦,对了,除了她,难道是她的经历给了张氏兄弟勇气?武曌自诩看透人心,但她确实不太理解蠢人的思路。
第54章 根与叶 他们是叶,圣人是根,只有叶落……
武曌想了半日,始终不明白张易之为什么会生出当皇帝的心思。
不过两小儿不足为虑,武曌很快便将他们荒唐的念头抛在脑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将朝中依附张氏兄弟的人频繁调动职位,不是明升暗降,也不是调去闲职,而是在重要部门之间来回调动。
张氏兄弟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没有经历过官场厮杀,又未经历过政变和谋反,对皇权缺乏敬畏,对官员缺乏深入的认知。
二人心里自轻自己(是个男宠),自然将那些向自己谄笑依附的官员看得比自己还贱。其实,依附他们的那些满脸褶子的大臣,哪个都比张易之敏锐、精明。
他们依附的不是张易之,而是张易之背后的圣人。人生还能有几年,若是依附张易之能做宰相,即便风光一两年,也够本了。他们太想进步了。
朝中的派系大致有三:其一是拥护东宫的李唐派,其二是以武三思为首的武家势力,其三是以张氏兄弟为首的势力。明面上三足鼎立,各不相让。
张氏兄弟一系后来居上,“战功赫赫”,谮邵王、贬安乐、流魏元忠(宰相),大有遮天之势。
“他们是叶,圣人是根,只有叶落化为春泥,而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根的叶。”上官婉儿对着圣人如是点评,心中清楚地明白,她也是叶。
若张易之这事发生在十年前,此刻他们怕已是人头滚滚了。
然而,武曌已经八十一岁了,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培植起一股足以抗衡拥李派和武家的势力,于是只能任由他们蹦跶。
武曌想及此,不由得郁闷,她最看不得蠢人了。
武曌说:“就这样吧。婉儿,你扶我出去走走,外面的天气真好。”
晨阳斜斜地照进来,殿内纤尘不染,明明灭灭的光斑脉脉诉说着春天的静谧与温暖。
上官婉儿上前扶起武曌,那只枯瘦干瘪布满老人斑的手搭在她圆润光洁的臂膀上,不禁让上官婉儿一震。
圣人老了。
武曌瞥了一眼,便明白婉儿的心事,问:“你多大了?”
上官婉儿回:“四十一。”
武曌一边缓缓抬步向外走,一边说:“你已保养得很好,但不及我当年。”
上官婉儿笑说:“圣人风华无人能及。”
金色的阳光照在圣人花白的头发上,她缓慢而坚定地走着,仿佛这样就能对抗时间给她带来的消蚀。
“秦皇汉武何其雄哉,年老之际痴迷长生,朕当初读到此处,笑其愚昧无知。可朕也到了年纪,却也如他们一样,多么希望有长生之术!”武曌感慨:“人生何其短短。”
上官婉儿说:“圣人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却不信方士丹药。”
武曌大笑起来:“若朕真痴迷长生,那后人视朕,就如朕视秦皇汉武。”
“圣人明鉴。”上官婉儿见圣人说话有喘音,正好旁边有一青石板凳,使眼色命人铺了虎皮褥子,再扶武曌坐下,笑说:“圣人坐这里,看桃花正相宜。”
武曌坐下,放眼望去,春光明媚,桃吐丹霞,柳垂金络,小杏满枝头,燕子拖着剪刀似的尾巴裁出一片片碧空,万物生机勃勃,只有她已经老了,奋力挣扎却仍向坟墓坠落。
这让武曌愤懑、恐惧、惶惑、无奈、烦躁、痛苦。她只能克制自己,不让外人偷窥分毫。即便是老了,她也是运筹天下的皇帝。
宫女托着小茶盘过来,等了半响,不见人接,却是武曌精力不济打了盹。
婉儿接过茶,笑道:“外面阳光好,但风吹来,还是有些冷,圣人喝些滚滚的茶。”
武曌机警,猛然惊醒,怔了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口,递给宫女,笑说:“春困秋乏,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打盹。”
婉儿笑说:“圣人说得我都犯困了。”她几乎一夜未睡,一早又战战兢兢侍奉圣人,是真真切切困了。
武曌挥手说:“你今儿不必当值了,回去早些休息。”
婉儿笑回:“圣人好意,婉儿心领了,恐引不便,待中午小憩便可。”
武曌抓住婉儿的手,赞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婉儿笑说:“圣人走乏了。来人,抬歩辇来。”
武曌说着“抬这个来做什么,她又不是养尊处优的老封君”,但还是被婉儿劝着坐上歩辇,回了徽猷殿。
外朝,张柬之正要回值房,突然被新任同凤阁鸾台平章事的宗楚客叫住,回头转身,只见他身边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认清青年之后,心中陡然沉下去。
那青年就是张易之。
宗楚客殷勤地过来打招呼:“张公,去哪里?”
张柬之回:“宗公,奉宸令,我正要回值房。”
宗楚客指着张易之,笑说:“奉宸令上奏皇帝,请画工为朝中重臣做高士图,悬于大内,如凌烟阁旧事。李公、崔公他们都已画过,就差张公你了。”
说着,就要拉张柬之的胳膊,说:“走走走,我们一同去,期间无聊,咱们也能聊天说话。”
张柬之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位卑言轻,哪里算得上高士?使不得,使不得。”
宗楚客笑劝道:“张公说笑了。狄国老去世前,几次三番推荐你,说你有宰相之才,朝野上下都尊你,只可惜啊……狄国老不在了,也没替你给圣人提个醒……”
说着,他忽然想起一事,指着张易之笑说:“奉宸令忠心为国,是圣人最信任的人,若他能在圣人面前美言,何愁事不成?”
张柬之淡淡笑道:“圣人英明睿智,对于宰相之位,自有圣裁。我资浅德薄,岂敢劳奉宸令在圣人面前受辱?”
宗楚客听了,摇头道:“你呀……你随我去画像,说不定明日就高升。”
张柬之依然拒绝道:“某德浅无功,不敢应高士。我有要事,告辞,告辞。”
宗楚客目送张柬之转身离去,无奈转头对张易之道:“传闻他脾气又臭又硬,果然如此,奉宸令不必为这等人生气。前面诸公的画像都画完了?”
张易之心中对张柬之的怨恨更上一层,心里道:“早晚要弄死这个老匹夫。”张柬之不来,张易之就引着宗楚客去了。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张易之回到大内,只见张昌宗在水池边上打水漂,抬头看了眼日头,问:“你这个时间不侍奉圣人,在这里做什么?”
张昌宗将手里的石头一把扔到水里,回头将张易之拉到僻静处,惊恐地小声说:“圣人真老了。”
张易之瞥了他一眼,眼睛里都是讥讽,张昌宗没有在意这些,继续道:“我刚发现圣人最近好像随时都能打盹。”
张昌宗的主要任务是白日应付圣人,供圣人解忧取乐。在圣人面前,他全神贯注,不敢懈怠,之前圣人让他下去,张昌宗都如释重负,出了殿不知跑哪儿去玩了,根本没注意到这些。
然而,今日张昌宗心中存事,比往常更谨慎,遂发现了圣人身体早已衰败的事实。
张易之扯过衣袖,道:“你慌什么……”
张昌宗支支吾吾:“我……这……你……唉……”
张易之凑到他耳边,哼笑一声说:“这才好。我们不需要英明睿智的圣人,需要的正是年迈颟顸的皇帝。”
张易之说着眼睛陡然亮起来,刺得张昌宗身子一抖,只听他道:“你想想,我们是圣人唯一的喉舌耳目,流入和传出的消息全由我们掌控,只要加减些言语,就能左右别人的命运,这种感觉是多么神奇而又美妙。”
然而,张昌宗不能理解这种神奇和美妙,只觉得耳朵听出了茧子,摆手道:“罢罢罢,不必再说,这话我都会背了。”
张易之摩挲着身侧粉嫩娇艳的桃花,笑说:“去年,你与太子、魏元忠在朝堂对质,你即便词穷了,圣人依然归罪于魏元忠,若不是大臣求情,他早就死了。”
“快别说这个了,想起这事我就后怕,早知道让你去了,那魏元忠口若悬河,十个我也及不上他。”张昌宗心有余悸道。
“没出息。”张易之笑骂了他一句,“你就会侍奉女人。”
张昌宗嘿笑几声,想起圣人年迈,又想起兄长的“大志向”,不由得满腹忧愁,顺手折断一枝桃花,用帕子垫着将桃花撸掉,然而奋力扔到水中,拍拍手,道:“你……算了,我去找婉儿。”
说着,他抬脚要走,却被张易之一把抓住,遂疑惑问:“阿兄,你还有什么话吩咐我?”
张易之本想说,上官婉儿投诚不知是真是假,若走近了被她套话,反而弄巧成拙,但又想弟弟不耐烦听他说正事,只知大概,不明细节,也套不出什么来。
“阿兄,阿兄……”张昌宗疑惑地催他。
张易之想毕回神,挥手道:“去吧。”话一出口,忽又想起一事,叫道:“等等,你回来!”
张昌宗只得折回,叹气说:“阿兄,你一次把话说完。”
张易之凑近在张昌宗耳边说了一句话,张昌宗面上露出嫌弃的神色,道:“兄长,你也太……”
他觑眼见兄长脸色要变,忙应了一声跑了。
张易之在前朝乱窜,收买人心,遍安党羽,自是不提。他还为了以防万一,又奏请平恩郡王年长,宜封王。武瞾允了,下旨封李重福为谯王。
韦淇强颜欢笑送走天使后,连面子也不装,转身回了丽正殿。
她的亲子困于承恩殿不见天日,她有什么心情看仇人欢笑,李显讪讪地面上敷衍重福几句,紧跟着也去了,留下李重福夫妇尴尬不已。
东宫诸人在韦淇和李显的漠视下,将对张氏兄弟的鄙夷映射到李重福夫妇身上,他们饱受白眼和冷漠。
第55章 隔绝(一) 皇……这么好当?……
张柬之当宰相了!
当然不是张易之推荐的,那日他还诅咒这老匹夫一辈子当不了宰相。
这是宰相姚崇去朔方临行前,趁着面圣的时机,苦口婆心推荐张柬之为相,触动圣人心事,想起狄国老临终前的再三推荐,便允了此事。
张柬之新官上任,正想匡扶社稷,面陈治国之策,请求太子监国,谁知圣人竟然病了,在集仙殿静养,不见大臣。
长安四年的秋天格外短,冷得也早。天空的冷雨,慢慢地夹起雪来。
一夜之间,太初宫中的绿树红花凋零殆尽。
武曌歪在榻上,头脑昏沉,身体沉重,心中烦躁,熏笼中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香炉里焚着浓郁的百合香。
案上案下,奏本杂乱地堆着,宫人来来去去,正在将奏本搬走。
张昌宗悄悄将武曌榻上乱扔的奏疏捡回来,刚才圣人发了好大的火气。武曌生病本来就烦,加之头脑昏沉,不知为何,眼睛认识字,脑子却不明白句子的意思,更加烦躁愤怒。
半响,武曌问:“都搬走了吗?”
张昌宗一边催宫人离开,一边陪笑回:“都搬走了。这些大臣也真是的,不知圣人龙体要紧,还拿这些小事烦圣人。”
武曌这才睁开眼睛,榻前的案上摆着炉瓶三事、翠竹青玉花插、玛瑙果盘等物,心情才好些。
张昌宗忙殷勤问:“圣人喝些蜜水。”
武曌摇头,她口中无味,也不觉得渴。张昌宗放下金盏,又笑说:“我给圣人捶捶。”
武曌又是摇头,张昌宗轻声道:“我为圣人吹笛?”见武曌点头,张昌宗才悄悄出了一口气。
俄而,殿内响起了柔缓婉转的笛声。
上官婉儿拿着一本奏疏,正要让人开门进去禀告,却被张易之拦住,叫到廊下,质问:“圣人刚发了脾气,连御正夫人都挨了骂,你这会子进去回话,岂不是找骂?”
上官婉儿急道:“不是我找骂,而是这事紧急。这两天天气骤冷,雨雪夹杂,神都人畜冻死不少,有司请求赈灾买棺木收敛尸体。”
“拿过来我看看。”张易之伸手。
“你?”上官婉儿怀疑。
张易之哼了一声,夺过上官婉儿手中的奏本,看了一眼,使眼色让上官婉儿跟着自己蹑手蹑脚进了正殿。
但张易之并不是去找圣人,而是来到殿中的一角坐下,御笔朱批了可字,然后交给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的眼睛惊得瞪大了,只见张易之眉头一挑,以目示意撵人。上官婉儿不敢动,张易之轻声说:“圣人病中,她将政事托给我。你不信,去问御正夫人。”
上官婉儿忽然笑了,接过来说:“是我魔怔了。我要去了,这事拖不得,再死人就不好了。”
说着,她捧着奏本出去,赶紧写了敕书发下去。
这事毕,上官婉儿去找库狄夫人,只见库狄夫人垂头丧气,满面愁容,便问:“这是怎么了?”
库狄夫人叫宫女奉茶,说:“你见过张易之了?”
婉儿捧着热茶,说:“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库狄夫人叹息说:“圣人龙体不豫,朝中诸事先听他的,左右圣人龙体要紧,其他的再说罢。”
婉儿喝了茶就辞别库狄夫人,要回正殿暂候,被门口的宫女拦下,说:“奉宸令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圣人养病。”
婉儿衣袖下的拳头握了握,忍了下来,微微颔首,回到偏殿。
过了两刻钟,张昌宗过来了,他把玩着玉笛,倚在门框上,看婉儿合香,直到婉儿发现他才出声走来。
他搂过婉儿,靠在她的肩上,叹气不已。婉儿笑着推了推他,说:“你兄长大权在握,你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在这里叹什么气?”
婉儿她闲得合香,也没有叹气。
张昌宗说:“圣人面前侍奉,嗯……你也懂。”战战兢兢,耗费心神。
说着,张昌宗从荷包掏出一枚果脯往婉儿嘴里一松,婉儿嚼着吃了,笑了一下,要推开他,说:“人来人往,让人看见了咱们都不得活。”
张昌宗笑说:“哪里有人?婉儿,让我抱抱你。”
两人正嬉闹,忽然有宫人进来叫张昌宗。婉儿听到声响立刻推开他,张昌宗一边起身,一边问:“阿兄在跟前吗?”
宫人回:“圣人醒了,身上不舒坦,奉宸令叫你赶紧过去。”
张昌宗深吸一口气,俯身向婉儿耳语:“晚上等着我。”婉儿笑催他快过去。
等张昌宗走了,婉儿脸上的笑容凝滞,化为面无表情。她这样跟随圣人二十多年的老人,也被张易之排挤了。
一连几日,婉儿未曾见圣人的面,还是每日照常在偏殿等候,若不是她能根据张昌宗的形容言辞猜到圣人的近况,只怕也要心急如焚。
这日天空放晴,武曌的精神好些,命人在正午阳光正炽的时候,抬她出去。
武曌被张昌宗扶着坐起来,靠着引枕,院中的梧桐树孤零零地挂着几片叶子,阳光直直地洒在她身上,极目远眺,一片苍茫寂寥。
婉儿捧着大翡翠托盘过来,里面磊着大红石榴,上前笑吟吟说:“圣人,这是新进的石榴,说今年风调雨顺,硕果累累,这石榴比往年又大又红。”
武曌的视线被大红石榴抓住,顿觉眼前一亮,说:“确实比往年好,六郎……”
张昌宗立刻会意,净手为圣人剥石榴,石榴籽殷红剔透,甘美多汁。武曌吃了半个,张昌宗就停下,笑说:“石榴凉,圣人少用些。”
武曌笑说:“你这孩子就是心实,剩下的分给他们吧。”宫人们笑着道了谢。
武曌在外面呆了半个时辰,觉得天冷,便回到殿内,猛然发觉殿内的气味过于浑浊,不如外面的清新冷冽。
她倦了,往榻上一歪,几息就睡着了。张昌宗轻手轻脚服侍圣人躺下,盖上罗衾。
他悄悄对伺候的宫女说:“你盯着,我出去吃口饭。”
圣人病中离不得乖巧可心的张昌宗。
他出殿前,看了眼内室的兄长,只见他伏案处理政务,似模似样,便笑着上前,关上门,说:“阿兄,你现在倒像个宰相。”
张易之哼了一声,叫他过来,问:“你知道怎么批吗?”
张昌宗往榻上随意一歪,凑上前一看,发现奏疏上全是字,好奇问:“怎么批?”
张易之得意一笑,说:“朝中诸事皆有旧例,按旧例办,不会出什么大事。”
张昌宗连连点头,说:“皇……这么好当?”
张易之笑了一下,道:“你在圣人面前,光顾着玩了。再一个,就是要得人。”
张昌宗将兄长批过的奏本取了一本,封皮上的人名他认识,崔神庆,他们兄弟的党羽。末尾画了“可”。
他又翻了一本,哦,张柬之的,末尾画了“×”。活该!
接连看了几本,张昌宗发现了规律,反正是依附他们兄弟的都准了,而弹劾过他们兄弟的都驳了。
张昌宗想明白了,顿时笑起来,对张易之说:“阿兄,你这招高,高啊!”张易之顿时也笑起来。
“外面是谁在说笑?”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张易之拍了张昌宗一下,小声说:“你去吃饭,我来应付。”说着,便走了出去,扬声道:“圣人,是我五郎。”
张易之来到内室榻前,笑着扶圣人坐起来,说:“刚六郎过来和和我说,圣人吃了半个石榴、一盅燕窝粥、一块糕,胃口比之前好多了,还说赶明儿圣人就要好了。”
武曌爱听这话,张望了一下,说:“六郎呢?”
张易之回:“他守着圣人睡熟了,才过去找我,我让他吃饭去了。”
武曌心疼说:“这孩子心眼实在。”
张易之笑笑:“他吃完就过来。”武曌挥手说:“不必了,他衣不解带地侍奉我,放他半天的假,明日再来。”
张易之说:“只怕他放心不下圣人,执意过来。”张易之捧着圣人说了一会子逗趣的话,但见圣人脸上有倦色,便劝圣人休息。
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张昌宗从外面溜进来,见圣人还在睡,就要溜走,被张易之抓住,抹脖子使眼色才留下来。
果然,圣人待张昌宗又上一层。
武曌的病时好时坏,一直不曾好彻底。有一日,她觉得头脑清明,身子也不乏了,看了半日的奏疏,就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养了几日。
张易之和张昌宗趁势,劝武曌保养身体,武曌也知厉害,略看了张易之批过的几本奏疏,觉得没有多大的问题,就放手交给张易之做了,自己则安心养病。
只是这样苦了外面的大臣,张柬之拜相两个月来,只在大朝会上见了圣人两面,而且奏疏多半被人卡。定是张氏兄弟从中作歹,绝无二人。
这日,朝会又罢了,张柬之等人唉声叹气地散去,心焦又无奈。忽然有宫人宣崔玄暐觐见。
张柬之抓住他,再三叮嘱说:“圣人大好了,你就请圣人上朝以安人心。若是龙体不豫,也早该做好万全之策啊!”
若圣人在外朝不知道的情况下,龙驭宾天,那张氏兄弟再从中作梗,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不仅张柬之等人,崔玄暐也是对大内担忧不已,闻言重重地点头,怀中揣着奏疏去了。
他随宫人一路进了大内深宫,在集仙殿的廊下等候皇帝召见。他拿眼睛觑着四周,殿中万籁俱寂,来往的宫人只认得两三个,暗下猜度圣人的近况。
已经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地吹着。忽然,崔玄暐的耳朵动了动,只听殿里一阵笑声,却有张易之的声音。
有宫人出来,说:“圣人召崔相公进去。”
第56章 隔绝(二) 大内这座孤岛,浮上来露个……
崔玄暐进入殿中,一股浓郁的暖香扑鼻而来,只见武瞾歪在榻上,见他过来,说:“来人,赐座,奉茶。”
崔玄暐领了谢过恩坐下,回禀事情,等了半响,圣人才回复道:“你斟酌去办,朕命有司协助。”
崔玄暐回:“谨遵圣命。前日姚相公奏了一事,说朔方戍卒年久思乡,多有逃亡,请圣人示下。”
崔玄暐余光瞥见圣人若似假寐,稍稍提高声音,重复道:“请圣人示下。”
武曌回神,转头看了眼张易之,张易之呵道:“圣人派他去巡视安抚朔方,戍卒逃亡,他应该竭心尽力想办法就是,而不是事事问圣人。”
武曌伸手拦了一下张易之,说:“事关重大,你们议个章程出来。”
崔玄暐:“是,臣愚钝,不能解君父之忧。”
武曌点头:“还有别的吗?”
崔玄暐又讲几件相公们悬而不决的事情,武曌敷衍过去,她精力不济,不能久坐。
崔玄暐见了,缓缓说:“臣见圣人龙体微恙,担忧不已,不知圣人能食否?”
武曌笑说:“胃口甚好,刚食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崔玄暐见状劝说:“太子与相王事母甚孝,圣人何不招二人来侍疾?一来,圣人龙体有所托,天下安心;二来,也可全太子相王的拳拳孝心。”
“再则,”崔玄暐继续说:“宫闱禁地,不可使异性出入。”
张易之听了这话,脸色生出怒色,武曌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下去,笑着对崔玄暐说:“这才是忠心臣子说出的话,甚得朕心啊!”
崔玄暐说:“臣只愿陛下顾念江山社稷之重,保养身体。”
武曌笑说:“朕明白你的意思。你去吧。”
崔玄暐退下离开,张易之和张昌宗一起进来,二人眼睛红红的,趴在武曌的榻前,落泪说:“我们兄弟一心侍奉圣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崔相公,几次三番要驱逐我们出宫。”
武曌摸着张昌宗的头,笑说:“他说是他说,这是他的职责,朕不听就是了。”
张昌宗和张易之这才高兴起来,簇拥着圣人说笑一阵子,见圣人倦了,服侍圣人躺下。
出了殿门,张易之的手狠狠捶在柱子上,气得咬牙切齿:“欺人太甚!”
他们只是依附圣人,又没吃过败仗,又不是酷吏,自思平日做事用心用力,提拔的大多是才干文学之士,怎么这些人就一直咬着他们兄弟不放?
简直欺人太甚!
崔玄暐回到值房,就被等得望眼欲穿的相公们围住。
“崔公,你说了吗?”
“圣人怎么回的?”
一群人七嘴八舌,崔玄暐笑说:“准了,圣人准了。”
“准了?真准了?”张柬之追问。
崔玄暐点头说:“圣人虽然病中精神不济,但已经准了让太子和相王侍疾。”
张柬之等人如释重负,只要太子在跟前侍疾,那么权力交接的动荡就会少一些。
崔玄暐也想到此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然而,第一天圣人无旨意,崔玄暐安慰自己,许是圣人在休息,明日一定有消息。
第二天圣人又无旨意,崔玄暐翘起的嘴角撇下去,腹中疑窦横生。
第三日圣人还无旨意,崔玄暐等人彻底死心了。
他被圣人敷衍了,又好气又无奈,有一老臣安慰他说:“当年魏郑公就是这么过来的。”
魏郑公就是魏征,他被封为郑国公,故又称魏郑公。魏征经常进谏,太宗皇帝每次都是大加赞赏,虚心接受,然后有选择施行。
“年轻人啊!”六十八岁的崔玄暐被七十岁的老臣拍了拍肩膀叹道。
天气越来越冷,众人的心却如烈火炙烧一般,朝臣求见圣人还是被拒。
这样的寒冷腊月,对于年迈病重的老人而言,是一道坎。圣人春秋已高啊!
大内任性地将城门紧闭,外朝的消息一点也传不进去,里面的消息半分也传不出来。张柬之无奈,只好在大朝会时抓住太子李显。
张柬之道:“圣人在大内养病,二张于跟前侍奉,内里不知情况到底如何?臣请太子殿下尽孝子之心、君臣之义,上书圣人,求情侍疾。”
李显犹豫,迟疑道:“当日孤就上书侍疾,圣人回说,知道了,让孤专心读书习政,不要分心。”
张柬之催道:“殿下,现在不同往日,时间紧急。你上书是尽孝,便是圣人也只会感念你的孝心。”
李显听了,不能拒绝,便说:“就依你们,孤回去就写。”李显回去,果然写了一封殷切诚恳的奏本,上到圣人面前。
下午回了,以李显年长,不宜在宫闱,拒绝他侍疾。
李显明显松了一口气,将奏本传给大臣们看,以示完成任务。
以张柬之为首的朝臣们更加忧虑了,过两天又请李显再上折,李显连连摆手:“这么冷的天气,圣人有了春秋,常居寝殿也是常有的事情。”
李显不敢再上折子,惹圣人发怒,张柬之又找上兼任相
王司马的司刑少卿袁恕己,请他劝说相王上本侍疾。
张柬之与袁恕己不熟悉,但是张柬之与姚崇相熟,姚崇就曾任相王府长史,与袁恕己是同僚好友。
狄仁杰去世后,拥护李唐的大旗落到了刚正不阿的魏元忠手中。
魏元忠被张氏兄弟诬告流放岭南,脾气强硬行事果决的张柬之接过旗帜,身边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僚。
张柬之原以为相王会上书,然而相王李旦思虑再三,还是拒绝上书,他托袁恕己带话:“太子上书已被拒,我若上书,圣人怒而不纳,是为不孝;圣人纳,则天下不安。”
若圣人真允了相王入宫侍疾,那才是东宫不安,朝野动荡。
张柬之又只好作罢,他犹犹豫豫地将目光投向圣人在世的另一个孩子,太平公主。然而,因担忧武氏,不敢下定决心。
数九寒冬,大内如大周境内的孤岛,一点真切的消息也没传出来。时间越来越紧,张柬之顾不得那么多,又求到了袁恕己头上。
太平公主回复的消息也不容乐观,圣人虽未责备,还赏赐了彩缎,但还是拒绝了她。
“等着吧,再过几日,就到了元旦,大朝会上圣人肯定会出现的。”有人如是安慰忧心忡忡的张柬之。
凤阁值房,张柬之等人内心如焚。东宫,李显得到了弟弟和妹妹的消息,内心同样煎熬。
“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李显连牢骚都不敢发。在房州时,他们盼着回神都;回了神都,又盼着重入东宫;入了东宫,又如此地煎熬人心。
韦淇正在熏笼边做小儿的衣服,转头对彩月说:“去把裹儿送来的黑梨解冻几个,给殿下消消火。”
听到裹儿,李显明显嘴角翘起来,裹儿去了幽州,不忘他们,常派人送些特产回来,这次送来的就有几大篓黑梨,几大篓冻柿子,一布袋干猴脚菜,以及皮毛、北珠、人参和鹿茸。
不过,李显最爱的是冻梨柿子干菜这些不值钱的吃食,难为裹儿吃到一口好吃的,远在千里之外,还念着他们。
彩月答应着去了,端了切开的冻梨回来。韦淇嫌弃冻梨其貌不扬,黑黢黢的,所以她只食冻梨汁儿。
二人吃了些,果然润泽肺腑,炭熏出的火气都少了一些。韦淇忽然问:“这个冻梨是不是也送了圣人?”
彩月笑回:“去年圣人吃了觉得好,就让幽州每年进奉一千多枚,宫里不缺这个。”
韦淇道:“那也该送。”
彩月回:“七娘送了北珠、人参、皮毛和一对好鹰。”
韦淇点头,笑对李显说:“这孩子在外面历练地越发老道了。”李显附和道。
元旦这日的大朝会,公卿百官在明堂中看见武曌,果然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圣人露了一会儿面,就离开了。
圣人果然老了!
公卿百官一致这么认为,然而武曌却不这么认为。
她是病了,不是要死了。
只要等开春,天气暖和,就会好了,故而对大臣的试探和催逼,又是烦躁,又是生气,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安心养病。
武曌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宫中宿卫一半是由忠臣宿将掌控,一半是武家子弟姻亲掌控,两边在武曌看来,必不可能联合。
她若在,武家就能安享富贵,若武家异动,另一半的宿卫会奋力死战。若那些忠臣宿将异动,武家绝不会袖手旁观。
武曌病体缠绵,确实难以应付繁冗的政务,再加上她对朝政掌控的自信,又连日处在张氏兄弟的奉承下,遂安心养病去了。
大内这座孤岛,浮上来露个头,又沉了下去。
现在朝中的政务大半是张氏兄弟拿主意,朝中大臣多不称意。
最让公卿百官感到不安的是,圣人废弃了使用四年的年号,长安,改元神龙。
第57章 筹备 玄武门。
长安在朝臣心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代表着李唐。
长安三年,圣人不顾病体和路途的颠簸,回到了神都。
宰相兼太子右庶子魏元忠被二张诬告流放,凤阁舍人兼相王府属官张说因不肯附和二张,同样被流放岭南。
长安初年悄然显露的政权交接的迹象,似乎要戛然而止,突生变故。
圣人又不见人,被二张把持左右,位居深宫,不仅公卿大臣生疑,就连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都十分不安。
圣人今年已经八十二岁了!
“不能这样干等了,万一圣人龙驭宾天,二张不知要搅弄多大的风雨。”张柬之果决道。
今日,同僚好友敬晖和桓彦范被张柬之聚在一起议事,张柬之下定了某个决心。
“圣人不见我们,为之奈何?”敬晖问。
烛光映着张柬之冷硬的脸,只见他开口道:“诛二张,复李唐。”
敬晖和桓彦范的脸色都变了,急道:“这话不可乱说,这是……这是……”
有皇室领头的叫政变,没有皇室领头的叫谋反。
张柬之质问他们:“你们说,为今之计该如何?”
敬晖和桓彦范细想,对现在的局面,也是束手无策。
敬晖想了半响,说:“此事难成啊!”
他与桓彦范虽然是左右羽林将军,但根基浅薄,若有异动,只怕立刻被人告发,后果不堪设想。
张柬之说:“姚相公从朔方回来了,只要他赞同,那此事就成了一半。”
桓彦范点头,又是摇头说:“禁卫一半掌控在李多祚的手中,一半在武家人手里。
只要相王同意,李多祚深受国恩,多半也会同意,难的是武家人。若是败了,说不定迎来更大的风暴。”
张柬之道:“那就让武家人同意。”
桓彦范叹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考虑周全,毕其功于一役。”
敬晖道:“还有,此事不能所找非人,若是泄露,你我被杀事小,连累东宫相王事大。”二人纷纷赞同。
议事罢,张柬之找到姚崇说出自己的打算,姚崇素多智计,想了想,说:“二张人神共愤,诛二张乃是替天行道,但此刻复李唐……东宫与相王最是孝顺,只怕不愿,还有武家的那些人必定也不愿意。”
武氏当年对李唐皇室威逼凌虐,虽然现在瞧着李武和和气气,但武氏与李唐皇室之间的仇恨很难消除。
“还是不行。”姚崇拒绝道。
张柬之气得拍桌案,急道:“不复李唐,若圣人追究,我们这些人多半要杀头抄家。我们既然敢想,就敢承担后果,但是我们去后,还有谁能为李唐尽心?”
姚崇沉默了一下,张柬之言之有理。二张长居宫闱,只能在宫中动手,若在宫中没有圣人授意,只怕在圣人看来就是谋逆。
张柬之又道:“二张狼子野心,他们诬告魏公,剑指东宫,又殃及相王。姚相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姚崇深吸一口气,说:“事关重大,若没有太子、相王、公主和武家的许可,只怕此事难成。”
张柬之问:“事情是难做,难道我们就不做了吗?
当年狄公举荐你为官,不就是为这一日,让咱们匡扶社稷?狄公临死前,还在为江山社稷担忧。你现在畏葸不前,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狄公?”
姚崇道:“只许你心里有李唐社稷,难道我心里没有?这事,我问问别人。”
姚崇说的语焉不详,但张柬之明白,姚崇已经同意,并且去询问相王的意见。
张柬之联络姚崇,敬晖去联络好友崔玄暐,崔玄暐犹豫半响。张柬之、敬晖、姚崇等人皆是狄仁杰推荐,独他是圣人一手提拔,念及知遇之恩,踌躇难决。
敬晖劝他说:“圣人年迈糊涂了,你就这么姑息放任,若太子和相王出了什么事,那你就是百死莫赎。”
崔玄暐听了,默然不语,半响道:“此事说着易,实际上做起来难啊。”
敬晖笑说:“你只管放心,若没有万全之策,我们不会轻举妄动。”
相王李旦见了姚崇,思
考半响,道:“二张蒙蔽圣听,壅塞言路,是时候做出决策了。”
李旦怕的是二张挟天子以令天下,而这天下不能再乱了。
“诛二张势在必行,但不能惊扰圣人。”相王李旦坚定道。
相王李旦的加入,让整个事情变得可行起来。相比于困于东宫的太子,出阁后的李旦更自由,又兼左右金吾卫大将军,掌握南衙的兵马。
他也是联络玄武门禁卫统领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和右羽林卫大将军武攸宜的关键人物。
李多祚曾是相王李旦的下属,李旦可以通过妹妹太平公主联系到诸武。
作为武家的领头人武三思自然得到了消息,与掌事的诸武,再三商议,决定默认此事,不参与行动。
默认,其实就是支持。
二张势力的崛起,同样也威胁到了武氏。圣人已经八十二了,不知还有几年春秋,不如趁机卖人情给太子和相王,也让朝臣对他们刮目相看,以图来日。
时隔几年,李武再次联手对付佞臣。
上一次,李武联手对付的是酷吏来俊臣。
逝去的狄仁杰、流放的魏元忠、留守的姚崇,这三人如针线般,将拥护政变的人联系起来,织成一张巨网,盯着沉睡的宫闱虎视眈眈。
相王、太平公主、梁王、张柬之,这四人几乎代表了除二张之外的所有势力,而他们全部将目光移到那道威严厚重的宫门。
玄武门。
这道宫门拒绝了太子、相王和太平的进入,内外隔绝带来的隔阂让外面的人孤注一掷,决定联手闯入宫闱。
局势一触即发。
然而,最关键的人物太子李显对于张柬之等人的催逼,却是敷衍搪塞。
政变不是请客吃饭,成功固然欣喜,然而失败却是举家赴难。
李显心下明白,他是太子,即便不政变,他也是将来的皇帝,何必去趟浑水?
相王李旦和宰相张柬之的势力浮出水面,也让势单力薄的李显感到心悸和恐惧,所以他一直敷衍搪塞,一直到最后一天,被羽林军堵到了东宫。
第58章 逼宫 声音震天,图穷匕见。
“张公,不如趁势,一并解决诸武,肃清宇内,天下立可太平!”敬晖拉来的好友薛季昶如是劝说张柬之。
政变前,已被好友劝动的敬晖一直劝说张柬之趁机剪除诸武,还天下太平。
然而,张柬之听了,婉言拒绝,说出了一个连他都不信的理由:太子年轻时英武令太宗,留武三思交给太子处置。
“真的吗?”薛季昶官小很少见太子,但敬晖却是一副不信的表情,然而张柬之的神情却十分郑重。
张柬之知道队伍难带,但没想到政变的队伍这么难带,大家的政治诉求根本不一样。
敬晖、薛季昶等主张诛二张、复李唐,剪除诸武。
相王、姚崇、袁恕己、太平以及诸武只主张诛二张。
而他、桓彦范、崔玄暐诸人主张诛二张,复李唐。
张柬之执意政变,对敬晖薛季昶等人搪塞,对相王、姚崇等人含糊其辞。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入夜,万籁俱寂,两队人马在静谧的神都悄然行动。
张柬之领着五百余名羽林军,藏在玄武门外的林中,他们在等待玄武门守军换坊,同时也在等待一人的到来。
李显。
刚才张柬之已命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李义府子李湛,以及李显的三女婿王同皎一起入东宫迎太子。
李显从梦中惊醒,甲胄的声音让他战战兢兢。韦淇忙起身穿衣,问:“外面是谁?”
“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请殿下出宫翦灭竖逆!”
“子婿王同皎请殿下出宫翦灭竖逆!”
李显急得压低声音,颤抖道:“怎么真来?”
外面催他的声音如同催命似的,李显浑身发软,韦淇想了想,咬牙道:“殿下,与其让他们闯进来,不如直接出去问个究竟。”
“只怕东宫的卫士也……”韦淇强忍恐惧道:“显,安抚外面的人。”
李显急道:“我怎么说?”
韦淇道:“你跟着我说:诸将,孤这就来!”
李显颤着声音重复了一句,外面果然安静下来。韦淇执着蜡烛,与李显一起出了殿。
外面黑压压的一片,灯笼映出三张狂热的脸,李多祚、李湛和王同皎。
韦淇喝道:“你们深夜闯东宫,这是做什么?”
李多祚跪下恳切道:“先帝将社稷托付给殿下,无端废黜幽禁,神人共愤。如今二张专权跋扈,欲行不轨,北门羽林军和南衙兵以及朝臣决议诛杀竖逆,请殿下随我们一道,抚慰众心。”
李显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圣人……圣人养病,为人子不敢惊扰母亲,这是不孝。”
李多祚一愣,王同皎上来抱住李显的腿,苦劝:“殿下,奸臣当道,将士们义愤填膺舍生忘死诛竖逆。殿下不去,难道忍心看着他们枉死吗?”
李显猛地抬头对上士兵的眼睛,里面充斥着狂热、期待以及惊惧,就像山里的饿狼一样,不由得身子晃了晃。
王同皎见李显仍不答话,又说:“殿下不想去,那就出去同将士们解释个清楚。张公已经率人等待殿下,相王和太平公主领了南衙的兵马抓捕张氏党羽,以防不测。”
李显的神情无助极了,说不出一句话来,眼见那群士兵就要扑上来撕碎他似的。
韦淇见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如今不答应,只怕东宫一个也活不了,便小声劝说:“殿下,这些都是忠诚良将,你就成全他们的一片忠心。”
李显心怦怦跳,心下明白,便微微点头,王同皎立刻欣喜起来,牵马来请李显上马。
无奈李显浑身发软,使不上劲儿,还是王同皎抱他上马,一行正要走。
韦淇叫道:“殿下!”
李显转头,他的脸色苍白,却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你护住家,我去去就回来。”
韦淇道:“嗯,殿下保重自身。”
说罢将士们簇拥着李显离开东宫,与张柬之等人汇合。韦淇扶住门框,大声道:“将邵王、谯王、杨妃、两个小郡王和郡主,全部请来丽正殿,若有人不从,立刻绑了送来。
关闭东宫,东宫千牛卫戒严,仆从和宫女严守丽正殿,若有人乱窜,即刻打死。明日,每人赏彩缎十匹,有功者厚赏。”
韦淇有条不紊地将事情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东宫诸子女儿孙都聚来到了丽正殿。
韦淇看到四年未见的儿子,来不及叙旧,就让他坐下静等。外面明火执仗,耀得人心慌慌。
重福、重俊、重茂、季姜隐约知道有将士进了东宫,各个吓得躲起来,上一次东宫被闯,太子李建成的儿子全部被杀,连在襁褓中的也没有幸免。
不过,他们还是被太子妃派去的人叫来,来到丽正殿,按次坐下。韦淇也不说话,只焦急地等待从大内传来的消息。
孤注一掷,他们是重登九五,还是沦为刀下亡魂,就看今夜了。
却说李显胆战心惊跟着李多祚等人见了张柬之,也见了等候的羽林军。
李多祚看见玄武门城楼上传递来的暗号,吐出嘴里的枯干根,说:“玄武门已经换上咱们的人了!”
“走!按计划行事。”张柬之道。
他们身后的羽林军即刻悄无声息地出列靠近城门。玄武门在里应外合的情况下毫无悬念地被攻破。
守门的一些士兵对于政变并不知情,一时大躁。李多祚等人斩杀几人,守门士兵又见首
领与李多祚有首尾,不敢异动,竟眼睁睁看着这群人直奔迎仙宫内的集仙殿而去。
张易之和张昌宗这些日子尽情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畅想着圣人一直这么病恹恹的,等二人彻底掌控朝政,处置了东宫和相王,那就是皇帝轮到我家做了。
二人刚服侍武瞾躺下,外面忽然传来鼓噪声,正要斥责,突然迎仙宫院门被撞开,一群身着铠甲的力士闯进来。
“他们就是张易之,张昌宗!”不知谁喊了一声,无数人朝他们涌来,二人立刻毙命于廊下。
两张沾染着血污的脸上带着恐惧和惊愕,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羽林军从他们身上踏过去,进了集仙殿。
武瞾在梦中惊醒,一股寒意攀上脊背,一下子坐起来,集仙殿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幢幢人影在长窗上晃动,甲胄声音近了,更近了!
这是谋反!
武曌镇静下来,对着帐外,大声质问:“外面何人作乱?”
张柬之对着帐中的人影,回道:“二张谋逆,臣已经奉太子之命诛杀二贼,事情紧急来不及回禀圣人,使圣人受惊,罪该万死!”
武曌起身,一身白色寝衣,赤脚踩在地上,毫畏惧地直盯着众人,看到人群中的李显,冷笑一声,问:“他们说奉你的命令诛杀二贼,二贼何在?”
李显额头冷汗直冒,嘴唇颤抖道:“二贼俱已诛杀,母……圣人。”
武曌挥手说:“既已诛杀二贼,你回东宫吧。”
李显脑子一片混沌,被众人裹挟至此,见了母亲如得了主心骨一般,立刻起身要走,却被身侧的桓彦范一把拉住,急道:“殿下怎么能回东宫?”
李显要是回东宫了,他们这些人就成了乱臣贼子。
李显一个踉跄差点趴在地上,只见桓彦范道:“先帝将殿下托付给圣人,殿下已经年过半百,难道圣人要辜负先帝,让殿下还继续做太子吗?
殿下乃民心所望,闻二贼作乱,朝中文武大臣尊奉太子为首,讨伐逆贼。臣恳请圣人传位于太子,上不负先帝所托,下顺民意。”
桓彦范刚说罢,张柬之等人齐声道:“臣恳请圣人传位于太子!”
声音震天,图穷匕见。
武曌怒极,反而更冷静了,前所未有的冷静。
“好啊,这就是朕的好臣子。”
她的目光扫过诸人,看到跪在人群中的李湛说:“你也是诛二贼的将军?朕待你们父子不薄,你就这样报答朕的。”李湛羞愧不语,其父李义府因受武曌赏识曾位极人臣。
“还有你,崔玄暐,他们都是受人举荐,你是朕一手提拔的,朕待你比诸公更厚,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知遇之恩的。”
崔玄暐面红耳赤,伏地说了一句:“臣就是想报答陛下之恩,才这样做的。”
武曌怒气反笑,直道:“好啊好,这就是朕的臣子,朕的儿子。”
肃穆而又面露狂热的羽林军将集仙殿团团围住,殿内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和朝中重臣,看着是跪地恳请,实则是逼宫。
大势已去,武曌心下明白,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讥讽。
第59章 逼宫 现在属于她的传奇要落幕了
这一刻武曌清楚地明白,她败了,不是败给张柬之,而是败给世时间。
长孙无忌、褚遂良、高宗、上官仪……哪一位的才智比不上张柬之,名望比不上张柬之?但前者都成为武曌攀登九五的基石。
时间将武曌拖入了失败的深渊,乃至死亡的坟墓。
现在属于她的传奇要落幕了,武曌想道。
武曌目光所及,众人纷纷垂头躲闪,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好,把退位诏书拿来吧。”武曌道。
张柬之满头大汗说:“圣人这么说,臣等如何当得起。”
武曌嗤笑一声,转身回到榻上坐下,就盯着众人。张柬之无奈,只好掏出准备好的让太子监国的草敕。
“拿笔来!”
武曌接过笔,龙飞凤舞地画下自己的名字,在呼啸的寒风中接受了自己的失败,也为一代传奇画下了句号。
张柬之等人取了诏书方散去。李显怕母亲生气,也紧跟众人离去。
殿内一片冷清,武曌盘腿坐在榻上,有些不甘,如果她不是八十二,而是五十二,哪怕六十二,这些人怎敢生出异心?
她不禁想到了当年上官仪鼓动先帝废后的情形,对,最后是她赢了。
现在细想来,恐怕自己能赢的重要原因,不是自己的才智,而是自己的健康远胜于先帝,故而传话的宫人和回神的先帝都选择了自己。
她那时年轻,精力充沛,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然而她现在年迈,疾病缠身,苍苍老矣,没有未来。
武曌要强了一辈子,脑子里一直装的是人定胜天,没想到临老,却生出了敬畏。
她禁不住唏嘘起来,想起当年狄仁杰临终劝自己退位的情形。
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对手根本不是公卿大臣,而是时间,人类对上时间,根本赢不了。
殿外羽林军巡逻的脚步声传入空旷的殿内,烛光摇曳,孤寂而清冷。
……
“啊!”
裹儿正在睡觉,忽然惊醒猛坐起来,连带着吵醒了熟睡的崇训。
他忙问:“怎么了?做噩梦了?不怕。”
裹儿心有余悸,连连摇头,喃喃道:“我……我梦见集仙殿外围着好多禁卫,台阶上都是死人……神都,神都一定出事了。”
崇训起身点了灯,倒了一杯温水,安慰她道:“梦都是假的,都是相反的。”
裹儿就着崇训的手将水一饮而尽,神情坚定道:“我的梦……很灵验。神都出事了,我要回去!”
说着裹儿就要起身穿衣,崇训按住她的肩头,说:“你如今是幽州刺史,一方诸侯,无诏返京,是大罪。”
裹儿闻言愣住,又忽然想起一事,道:“我不能回神都,皇权交接,只怕突厥有异动,要立刻加紧防备。”
崇训一听皇权交接,顿时惊惶不已,说:“圣人……”
裹儿将他搂过,说:“我梦到神都政变,阿耶……被簇拥着登上皇位。大人他应该没事。”
圣人是武氏的保护神,若圣人不在了,只怕诸武前途暗淡。
崇训抬头看向裹儿,只见裹儿笑着对他道:“阿耶最重亲情,有姑母、大姐、六姐和我在,不会苛待武氏的。”
崇训点点了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裹儿说:“你帮我研墨,我往京师去一封信。”
“好。”崇训从屏风上取了裹儿常穿的红袄给她披上,然后才去研墨。
裹儿拧眉细思,然后才下笔,崇训凑过去看,原来是裹儿请求太子册封她为检校幽州都督的事情。
崇训说:“这……”
裹儿将信用蜡封上,准备明日城门一开,就要让人送出去。
写完信,裹儿和崇训回到榻上,但是两人再也睡不着了。崇训忧心未来,裹儿也是满腹心事。
“神都的消息一传过来,我以幽州刺史的名义写奏本,请求留在……幽州以备突厥。”裹儿道。
崇训神色沮丧,说:“我想起圣人八十二岁了……”他心中的圣人是神秘的、威严的、屹立不倒的,从未想过她会老,乃至死亡。
裹儿说:“是啊,谁都会老。”
说着,她靠在崇训的肩头,说:“我也会老。”
崇训以手揽住裹儿,笑说:“我们一起老。裹儿,你素来有大志向,我……你现在怎么想?”
崇训心中的圣人伟像即将湮灭,他看到了那条从上古之世一直延伸至今天的坦途,忍不住担忧起来。
圣人是千古未见的异类,裹儿也会成为历史长河中的异类吗?
他的手摩挲着裹儿的肩头,裹儿笑说:“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我们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崇训笑了一下,说:“我陪你。”武家出来的人,也不是什么固守本分的好人。
裹儿握住他的手,不断摩挲着,道:“若神都政权交接,这对于我们确实是个好机会。”
斩啜可汗对大周屡战屡胜,几乎将大周玩弄鼓掌之中,早就起了轻视傲慢之心,这次他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这个机会也是裹儿寻求的。
夫妇二人说了好久的话,直至四更天,才打了个盹。东方既白,她即刻命人送信到神都,并悄悄加强幽州的戒备。
果然,不出十天,就用飞骑来传,圣人禅位于太子,现在已经是李唐的天下,大周的痕迹慢慢地被抹去。
裹儿的父亲登上皇位,同僚过来道贺,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但是裹儿送走诸人后,神情却不似众人以为的欢喜至极。
如今没有圣人的保佑,无论是她,还是阿耶,都要独自面临外面的风雨了。
李显战战兢兢在明堂登基,立刻下令将张易之的兄弟张昌期、张同休,张景雄在天津桥南处死,又马上封赏了所有参与政变的大臣和将士,封赏优渥。
张柬之和相王是政变的主力,也是最大的功臣,势单力薄的李显复位后,加封他们更是怕一不尽心,再招致政变。
政变后,张柬之和相王的个人威望和权力急剧膨胀,以致于让李显胆战心惊。
朝中之人不可靠,李显只能和韦淇、重润商议事情。
圣人尚未有移宫,李显仍然回东宫居住。
“要是裹儿在,就好了。”李显忍不住叹息。
韦淇捏着裹儿送来的信,问:“裹儿想要幽州都督,朝中大臣这关不好过。裹儿在幽州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因你受过,此事你一定要坚持不能松口。”
重润也道:“裹儿在幽州经营四年,若她能降两蕃,败突厥,阿耶日后就不必担忧那些大臣。”
妻子和儿子的目光都看向李显,李显重重点头。一时间,三人又沉默下来。朝局超出了李显的掌控,三人都束手无策。
半响,韦淇道:“润儿,你回去休息,明日……明日要请圣……太上皇移驾上阳宫。”
李显欲言又止,以手支额,满面愁容,丝毫不见登上帝位的欣喜,喃喃道:“当年太宗不忍逼高祖移宫,登基后仍住东宫。
现在,寒风朔月,母亲又疾病缠身,但是这些大臣铁了心,逼她移宫!”
李显对母亲的感情极为复杂,现在更多的是濡慕、怜惜和爱护,以及同情。
第60章 幽州都督(一) 大家都欢欢喜喜,你哭……
次日一早,李显率领百官群臣送武曌前往上阳宫。上阳宫在太初宫西北,洛水的北岸高地,风景秀丽。
武曌被群臣再三恭请,她也答应去了。这日,天空堆着层层的阴云,寒风卷过干瘪的树枝。
李显亲自搀扶武曌上了御驾,始终低着头不敢瞧母亲的神色。车马萧萧,武曌离她的明堂越来越远,心中的火焰越来越弱。
不多时,龙驾到了上阳宫,李显又下马亲迎母亲。武曌上了车,抬头见上阳宫一片寂寥,缓缓挪动着脚步,说:“春风还没有吹到这里啊!”
“是,圣人说的是。”李显附和道:“来人,抬御撵来。”
武曌又道:“人老了,走不动了,你想的周全。”
李显不敢分辨其中的意思,只有陪笑,送母亲上了御撵。李显殷勤安置母亲,十分用心。
武曌病体未愈,折腾一路,早有倦色,挥手让李显离去。李显率领臣工,行了大礼才退去。
仙居殿的门关上了。李显面上犹带着愁云,那些大臣却是笑容满面,言笑晏晏。
张柬之对升了大将军的李湛,再三叮嘱:“你好生守好上阳宫。”
李湛挺着胸脯,神采奕奕道:“末将知道。”
他名为守卫,实则是监禁,彻底将圣人与外人隔绝。参与过政变并一步登天的李湛比谁都想守卫住自己刚分得的果实。
二人正说着,忽然传来一阵悲泣。张柬之眉头一拧,转身寻去,众人纷纷散开,露出伏地哭泣哽咽的姚崇。
张柬之喝道:“圣人移居西宫,新皇登基,大家都欢欢喜喜,你哭什么?”
姚崇用袖子擦泪,满腹愁绪,张柬之贪功逼圣人退位,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圣人春秋已高,张柬之的行为是正确的,他避免了皇位传承带来的动荡,给国家迎来了平稳。
姚崇默认了,预料到此事,放任了此事的发生。然而,这样他对不起两个恩人:圣人和相王。
圣人被逼宫退位,静居上阳宫;相王功高震主,如卧针毡。
张柬之见他只哭不回答,心中不悦,又斥道:“大好的日子,你哭什么,这不是作祸吗?”
姚崇只好回答:“我侍奉圣人多年,今日乍然分别,情难自已,故而落泪。前日诛杀竖逆,是臣子的本分;今日悲泣辞别旧主,也是臣子的本分。”
张柬之脸色一变,甩袖离去,前日的联盟轰然倒塌,化为政治上的对手。
李显早在听到姚崇哭声时,便离开了,后来打听到缘故,心中唏嘘,次日又有臣子参姚崇无故痛哭御前失仪。
李显畏张柬之势大,又知姚崇与相王相交甚厚,便顺水推舟,贬刚升任宰相的姚崇出为亳州刺史。
鲜花着锦,轰轰烈烈的封赏过后,相王称安国相王,太平公主称镇国太平公主,与封为郡公的张柬之,成为李唐复号之后的三大整治中心。
李显移居大内后,每日不是封赏,就是拨乱反正,烦不胜烦。唯一上心的事情便是女儿求她任检校幽州都督的事情,但奏本还没有呈报,李显心中纳罕。
“裹儿改主意了?”李显猜测。
韦淇思索良久,道:“不,不会。显,派人去找太平公主问问这个事情。”
李显:“你是说,有人压了裹儿的奏本?”
韦淇点头,数息之间想到一个主意,说:“你分别赐瓜果绢帛给相王和公主,就叫上官才人去公主府,让她说服公主帮助裹儿。”
李显犹豫道:“太平会帮我吗?”
“来人,请上官才人。”韦淇一边吩咐,一边转头对李显说:“这就要看上官才人的口才了。”
武曌移宫后,除了常近身侍奉的宫女,其他诸人都暂留在宫中,上官婉儿也是如此。
政变当日,上官婉儿在殿中惊醒时,士兵已经闯入了集仙殿,她就与库狄夫人守在一处,等待结果。
今日,她终于等来了结果,新皇召见她。上官婉儿略微梳妆,就跟着寺人来到徽猷殿。
物是人非。
上官婉儿拜见完帝后,宫女搬来小榻,又奉上茶。
韦淇笑说:“我常听裹儿说,上官才人才华横溢,以往因着才人身份不能靠近,如今才有机会。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说的就是才人。”
韦淇仔细打量上官婉儿,嘴里不住地称赞,又问:“前日吓着了吗?圣人去了上阳宫,你有什么打算?”
上官婉儿说:“陛下顺应天命登上帝位,是万民之福。奴婢原是掖庭罪人,唯陛下皇后之命是从。”
韦淇笑说:“你侍奉圣人有功,谁敢把你当罪人看?你说是不是,陛下?”
李显回道:“嗯。”
韦淇问:“你还记得裹儿吗?”
上官婉儿回道:“奴婢……”
“不要自称奴婢,你是圣人的股肱,你这样说,我可禁不起。”韦淇笑说。
上官婉儿回:“是,皇后。妾身记得公主离开宫廷时,脸上仍有稚气,最近几年虽不见人,但常见她的奏本,办事越发利落老练。”
韦淇摇头叹道:“她呀,她还想着做幽州都督呢。我说,她的才能当一州刺史,她偏说当个都督也不在话下,真是笑话。
她来信说,已经以幽州刺史的名义上了奏本,我数着日子准备让人打回去,没想到奏本一直没到,可算省了心。
哎哟,我说这些做什么。陛下叫你来有正事,他与相王、太平姊妹情深,吃了什么好的老想着他们,命人送一些过去。你替陛下和我到太平府上走一趟,可好?”
上官婉儿起身道:“妾身遵命。”
说完,有宫女捧了瓜果绢帛来,上官婉儿告辞,遂充为天使,出了宫来到太平公主的府上。
太平见到上官婉儿又惊又喜,眼睛都红了,拉着她的手说:“你……你还好吗?”
上官婉儿笑说:“公主,我是来宣旨的。”
“好好好。”太平用帕子擦拭眼角道。她接了赏赐,将宫人打发走,细问婉儿和宫中的情形。
上官婉儿一一说了,叹息道:“谁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太平道:“圣人退位了,我……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能往前看了。”太平见母亲幽居别宫,心中愧悔良久。
上官婉儿安慰她几句,忽想起一事,便将临走之前韦淇说的事情与太平公主说了。
太平公主想了想,又盯着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会意,微微颔首。太平道:“我不仅是裹儿的亲姑母,也是她的婶娘,就帮她这一次。”
上官婉儿笑说:“我就知道公主会答应的。”
太平公主叹息,皇位换了人,即便是同胞兄长,但她再也不能肆无忌惮了。
皇位上的那人有自己的爱女,疼爱怜惜之情,正如圣人对待自己一样。
太平公主想毕,回神道:“我为她,也为我自己。裹儿,她才干如何?我不想推上去一个废物,祸害李唐江山。”
上官婉儿笑说:“别的我说了不准,我只能说她比我强。”
太平公主下定决心说:“好,你让三兄等我的消息。对了,你要出宫吗?”
上官婉儿摇头说:“我生在皇宫,长在皇宫,离开了皇宫就不知怎么生活,也睡不安稳。”
太平公主叹息一声,说:“好吧,这次是你离宫最好的机会,以后不知还有没有。你既然要留宫中,就早些回去。日后,要出来见我啊!”
上官婉儿笑说:“好,公主,婉儿告退。”
果然次日,就有人将幽州刺史李裹儿的奏本夹杂到别的奏本堆里,一起送到了李显的面前,李显准了,并命人草敕任命李裹儿为幽州都督的诏书,发给门下省。
敬晖和桓彦范看到后,大惊失色,问:“这奏本不是压着了,怎么到了陛下跟前?”
他们与张柬之一样,以维护李唐安稳为己任,怎么会容忍疑似下一个则天大帝?
敬晖和桓彦范面面相觑,不能决,于是将奏本送到张柬之面前,问他的看法。
张柬之敲着奏本,说:“给陛下驳回去。”
敬晖迟疑:“张公,这样不好吧,安乐公主在幽州甚得民心,她说的也是事实,突厥保不准要进犯边疆,幽州都督府要加强戒备。”
桓彦范也附和:“陛下新登基,若是门下省驳回去,只怕不好。”
张柬之问:“那你们要如何?”桓彦范和敬晖默然无语。
张柬之说:“就按老夫的意思来,驳回去。”敬晖与桓彦范只好驳回去。
李显得了消息,心惊胆战,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要顺从,但是一想到女儿信任的面容,又忍下来。
韦淇咬牙道:“一字不改,发到门下省。”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什么事情已经不主要了,变成了皇帝与张柬之的角力。皇帝若是退了,只怕日后这些大臣,都要爬到他们夫妇的头上。
张柬之对于这样无理取闹、任人唯亲的奏本十分强硬,坚持再要打回去。崔玄暐等人忙拉住他,苦劝道:“张公不可,不可啊!你难道想让君臣不和摆在明面上吗?大唐不能再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