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怀孕 崇训的大惊小怪全部被镇压了……
这日,裹儿与崇训一行人回到刺史府。崇训下马,立刻舒展手脚,这一路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他从没受过这样苦,不过有裹儿在,这些苦他甘之如饴。
现在终于回到府邸,他和裹儿可以好好歇息,心道,天大的事情等明日再说。
裹儿一边走,一边对刺史府书吏说:“去请宋长史和赵司马来。”
崇训惊讶了一下,问:“现在去请?”
裹儿比崇训更奇怪,她看了眼太阳,猜度大约申正。遂对等候的书吏催道:“快去。”
待书吏走了,崇训奇道:“你难道就不累?”
裹儿笑说:“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何其多?”
崇训只好跟着裹儿回到院里,稍微盥洗一番,听到宋赵二人已到,立刻紧随裹儿来到前厅。
见郡主和郡王进来,宋庆礼和赵铭忙起身,裹儿摆手示意二人坐下。仆从送上茶水。
裹儿坐在榻上,开口道:“咱们刺史府不讲大话、虚话、套话。君臣奏对的话,我在圣人跟前听了三年,心中有数。再则,你们都是实干的官吏,想必也不爱什么虚言。
我与郡王这一趟去各县巡视,不得不说,你们做得很好。我和郡王年轻,以后全赖你们相助。
幽州重地,乃是朝廷门户,你们二人都说说这以后要怎么治理才好?”
说完,裹儿端起茶盏喝茶,等两人回话。宋庆礼说:“以臣愚见,幽州乃军事重地,抵御两蕃突厥以及维持稳定才是第一要务。”
裹儿微微颔首,以目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宋庆礼道:“幽州离神都千里之遥,粮草转运困难,且此地土壤肥沃,地广人稀,正适合屯田。”
赵司马笑说:“若论屯田的本事,北疆诸人有谁及得上你呢?”
裹儿点头道:“宋长史说的有理,按你说的来。”
宋庆礼道:“这是第一。第二是营州战乱,治所南移,不少营州百姓流落各地,卑职想着招揽这些百姓,分他们田地良种农具在幽州落户耕种。”
裹儿点头赞同:“我带的工匠有擅长耕种的,制农具的……可都安排好了?”
宋庆礼本性不怕辛苦,又爱兴作,得了这些人如得了宝贝般,早就安排妥当了,于是笑回:“卑职都已安排好了,另找徒弟跟着学,已经制了近一百套农具,只是铁器不够。”
裹儿爽快道:“你给我上个条陈,将预算和用处言明,我来想办法。目前,先捡着紧要的以及要用的做。”
宋庆礼应了,又继续说:“这第三呢,南北不通,契丹和奚也有余部虽远在塞外,但心怀朝廷,他们那边物资匮乏,需要中原的绫罗玩器,再则还有胡商贸易往来,卑职想着这互市不仅要开,还要好好筹谋”
裹儿想了下,说:“这个有理。哪些货物可以贸易,哪些货物要限制,哪些不能贸易,你也上个条陈说清楚。”
“是。”宋庆礼道:“第四呢,北边突厥和两蕃虎视眈眈,这幽州的关隘要继续修。”
裹儿叹息说:“斩啜虎狼之性,反复无常,不得不防,你这话是远见之谈。”
宋庆礼回:“这只是卑职的几点看法,请郡主明鉴。”
裹儿转头问赵铭:“赵司马可有要补充的?”
赵铭说:“长史所言便是卑职所言,并无要补充的。”
裹儿点头道:“过些日子便到了夏收,幽州的徭役要全部暂停,让青壮回家准备夏收秋种。”
宋庆礼迟疑了一下,说:“那些关隘的修筑?”
裹儿道:“哪些是紧要的?”
宋庆礼回:“突厥骑马来去无影,早点修好也早日安心。”
裹儿想了想,说:“既然这样,你派人加紧巡逻,修筑工事不在于这十天半月的,先放他们回去夏收要紧。”
“是。”宋庆礼说。
裹儿道:“我这些日子巡视发现了一件事,听说有屯官拿贫瘠的土地,仗着权势调换百姓的膏腴之地,不知是否属实?”
宋庆礼:“这……是卑职等失察,查明后若属实,定当将田地还给百姓。”
裹儿点头说:“说起来,宋长史你才来几个月,这事与你干系不大,但对于你也是一个警戒。
屯田是解军队粮草转运之难。若粮草不足,我自会上奏朝廷调粮,或是和籴,或是从临近转运,总会有解决办法。
但若是一家子没了粮食,岂不是要饿死?你们现在是长史、司马,以后可是要主政一方,作百姓的父母官,哪有父母看着儿子饿死的道理?”
宋庆礼和赵司马连忙称是。裹儿总结说:“若有益国家,有益百姓,你们尽管放手去做,出什么事情我扛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尽管找我。”
说罢,裹儿转身回头说:“郡王,你说是不是?”
“啊?”
原来崇训路途劳累,又正值午后困乏,兼裹儿他们说着不感兴趣的话,便撑着头打盹,忽然听到有人叫,不妨一个趔趄,差点仰倒。
裹儿笑了一下,转头对二人说:“你们去忙吧。”
宋庆礼和赵司马出了前厅,回到值房,里面的同僚已经下班归家,只剩下几个书吏打盹。
宋庆礼摇头叹息,想到刚才郡主勇于任事,郡王打盹,不由得庆幸有郡主能顶事儿,愈发对郡主越权行使刺史权力不在意了。赵司马也是如此。
待二人走后,裹儿笑着推他,说:“累了吧,你先回屋里睡上一觉,天黑了我叫你吃饭。”
崇训吃了一盏凉茶,清醒几分,笑说:“不了,我不喜欢傍晚睡觉。我去花园看看,牡丹花该开了。”
裹儿笑了一声:“你不看看这都到什么时候了,牡丹花早就谢了。”
崇训拍着额头,懊恼:“该死,竟然忘了这事。我去花园,问问园丁,今年那几株开得如何了?”
裹儿挥手说:“天黑了,记得回来吃饭。”崇训应了一声就去了,裹儿则叫书吏送来公文批阅。
崇训走到后花园,暖暖的夏风一吹,困顿的脑子清醒了不少,绿树红花映在眼中,顿时神清气爽。
难道姑祖母也都是这般忙?
他一边拿剪刀修剪月季花枝,一边想事。牡丹花确实谢了,许是水土不服,开是开了,但据说不如神都的美而香。
裹儿这般的努力也让他改观了对当官的认识,原来当官并不是你勾连我我勾连你,然后去弄死那些不和你我勾连的人。
他剪了几枝开得正艳的鹅黄月季花,捧着去找裹儿。出于他的意料,裹儿正端着茶,坐在东边廊下看落日,忽见崇训捧着花过来,笑说:“哪里来的花,快坐下。”
裹儿将茶盏放下,对这一束月季爱不释手,忙叫人拿那个白瓷春瓶盛了清水,将月季插里面,说:“把这瓶花放到卧室窗下的高几上。”
侍女抱着花瓶要走,裹儿叫她别动,抽出一朵挥手让人离开,然后往崇训脸边一照,悄声笑说:“你比这花更好看。”
崇训听了笑起来,凑近附耳问:“我与六郎孰美?”
裹儿一边转向他的耳边,一边拿手去掐他腰间软肉,咬牙切齿压低声音说:“你们武家人又出一个不要命的?到时,我可不救你。”
崇训疼得叫了一声,又见裹儿面有薄怒,连连陪笑,才将裹儿哄好,再三发誓说:“我以后必定谨言慎行。”
裹儿盯着他的眼睛,略带几分撒娇说:“那板子打在背上很疼,两三天才消了肿,你可不许不当回事儿。”
崇训心疼不已,又自悔说错了话。裹儿握住崇训的手,十指交叉,举在夕阳底下,夕阳将白皙如玉的手染上金色。
裹儿和崇训不知为何都笑起来。裹儿想要松开,挣了几下没挣开,狠狠瞪了崇训一眼。
崇训牵着手放在腿上,与裹儿肩靠肩看落日。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海棠树上结满了指头大小的果子,晚风徐徐吹来,夜幕垂下薄纱,二人才起身去用饭。
幽州刺史府的日子进入正轨,这日裹儿感到肠胃不适,找大夫看诊,没想到竟然是孕信。
她一下子呆愣住了,裹儿志向远大,想过很多,但没想过这个,此刻脑海中浮光掠影闪过一个念头:有继承人在,会更好!
这时她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她能做好一位母亲吗?
裹儿不得而知,但崇训得知了消息,欣喜若狂地跳起来,蹦到院中打了一套拳,才勉强按下激动的心情。
裹儿见状,走到门口,看他作怪取乐,想着,崇训一定是位好父亲吧。她初为人母的忐忑,稍缓了几分。
崇训将裹儿当做易碎的琉璃,不要她做这个,不要她做那个,又嚷着要雄起,自己处理刺史府的公务,让裹儿好生休息。
但是,裹儿丝毫不领情,道:“你未免太看低我了。前些日子巡视属县,你也见过孕妇除草做饭,我哪里那么娇气?
等月份大了,再说这些。”
崇训的大惊小怪全部被镇压了,不过裹儿也答应他每日早些休息,隔一日请脉看诊。
第42章 晴雨 适宜的雨雪晴空是百姓活下去的依……
武崇训得了喜信,立刻写了家书送往神都东宫并梁王府。两处收到之后,喜之不胜。
韦淇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又问人:“郡主身边可有伺候的嬷嬷?”
那人出自梁王府,闻言回道:“因郡主嫌郡王的奶嬷嬷唠叨,就命送到府外供养。”
韦淇急得骂她道:“谁问你这个?你们府也没个成算,小夫妻出去外任,医婆产婆大夫都带了吗?”
那人回说:“只带了两个产婆和大夫。”
韦淇的大女儿难产病亡,三女儿早产孩儿夭折,都是多灾多难的,因而裹儿怀孕,她心中担忧极了。
韦淇心烦意乱,命人包了上好的药材托梁王府送到幽州,并再三叮嘱梁王府要用心侍奉。
武三思得了郡主怀孕的消息,激动地手拍着大腿,连声叫好,又是找大夫,又是找医婆,他还想找奶娘,因时间不合,只得作罢。
他又悄命精通妇科和产科的两位太医告假,随各色仆从人员一通前往幽州。
武三思激动地直搓手,这可是他的金孙,武家的希望,说不定能……他忍不住畅想起来。
幽州刺史府。
裹儿查看完税粮册子,忍不住笑起来,说:“今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收成好啊。还有,秋耕安排上了?”
崇训给她打扇子,笑回:“前几日下了一场雨,将田浸得透透的,晴了。立马有人下地拉犁耕种了。”
崇训说这话时,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本是权贵公子哥,虽然不是什么纨绔,但也是不识五谷,如今给他一把锄头,他说不定还会除草。
裹儿听了点头,抛了册子,坐久了便起身往外走,崇训忙跟上去。
到了外头,突然风移乌云,天空一下子暗下来,树叶刮得沙沙作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子就滴下来了。
“郡主,小心淋着,快到屋里来。”崇训忙道。
裹儿回到屋里,因室内昏暗看不了文书,便坐在窗下听雨闲话。
崇训将室内的窗户都关上才走过来,坐在她对面,说:“这雨下得好,前几日还听人唠叨,不下雨这种子发不了芽。”
裹儿斟茶递给他,笑吟吟上下打量他,只看得崇训不好意思。崇训接了茶,忙问她:“你看我做什么?”
裹儿歪着头,灵动妩媚的眼睛里都是笑意,说:“咱们初成亲时,你连铜钱都没摸过,如今竟然关心起农事来。”
崇训笑回:“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再不懂这些,怎么能帮助郡主呢?”
外面的雨如瓢泼似的,狂风呼啸,窗户前栽的玉兰树团成一团,窗纱上出现星点的湿迹。
“难得今日闲暇,你去把棋盘拿来,咱们打双陆。”裹儿来了兴致道。
崇训笑说:“天色暗,双陆耗神,我给你吹笛如何?”
裹儿靠在榻上,笑说:“这比双陆有趣。”
崇训取了笛子来,放到唇边,眼睛一刻未离开裹儿,曼妙的笛声在狂风骤雨的伴奏下悠扬清越,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裹儿拽下腰间的荷包抛给崇训,笑道:“曲子吹得好,赏你了。”
崇训笑了一下,掏出荷包的偏桃,一边嚼着吃,一边拿眼睛觑着裹儿,看得裹儿乐不可支。
“你眼睛抽筋了?”裹儿笑他。
崇训凑过来,塞了裹儿嘴里一枚偏桃,笑说:“你没看到我在给你暗送秋波?”
裹儿白了他一眼,拉他坐下,说:“暗送什么秋波,是秋天的菠薐菜?”
说到这里,许是孕中口味变化,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道菜名——果仁菠菜。
崇训听了,忙叫人去做,只是人去了半日又双手空空回来,悄悄回崇训说:“厨上说,现在不是菠薐菜的季节,还有果仁不知是什么果仁?”
崇训心中骂了几声,这是在幽州,物质匮乏,人也蠢笨,只好忍气道:“没有菠薐菜,就用其他相似的蔬菜,果仁……果仁就用偏桃、核桃和芝麻这些。去去去,难道要我去厨上做饭不成?”
厨上得了“方子”,众人看着送来的一碟偏桃都不认得,纷纷过来瞧稀罕。只有从神都的厨上娘子认得,她笑说:“这叫偏桃,是来自波斯国的稀罕物。”
说罢,便揣度着用柔嫩可口的猴腿替代菠薐菜,焯水凉拌送上去,竟然不仅没罚,还受到赏赐。
晚上,外面还在刮风下雨,屋内点着蜡烛。裹儿心满意足地吃上了果仁野菜,满口清爽甘甜,便道:“这个叫什么?能不能做成干菜?”
侍女回说:“这叫猴脚,采摘阴干,能保存很长时间,吃时投入沸水中,枝叶舒张,鲜嫩美味。”
裹儿转头看向崇训,崇训心下明白,说:“命府中买一些上好的,到时与别的一起送到神都。阿耶肯定没吃过这个。除了这个,这里还有什么稀奇的?”
侍女笑说:“这里往北的宝物可多了,有犀、乳香、琥珀、哈珠、青鼠皮,貂鼠皮……”
崇训打断道:“打住,这些都是见惯的,说些别的。”
侍女想了想,忖度郡主和郡王都喜食野菜,转而说起特产来:“再过些日子,寒瓜就熟了,暑热天吃一块,汁水儿丰沛甘美,好吃极了。
这边的松籽比别处的又大又香。还有,冬日市里卖的有冻梨,也极好吃。”
裹儿听了不断点头,说:“我在神都吃过寒瓜,吃起来嫌絮,不如石榴甘甜多汁。”崇训立刻命人留意,待熟了买来送到府中。
外面漆黑一片,风雨声透过窗隙门缝传进来,崇训躺在榻上抚摸着裹儿的小腹,说:“要是个小娘子就好了,长得像郡主一样美。”
裹儿打个哈气,推开崇训的手,说:“是男是女,你都得认命。”
崇训笑起来,轻轻拍着裹儿的后背,说:“睡吧,无论男女我都喜欢。”
香梦沉酣。次日,天气晴朗,室内多了几分燥热,空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屋门打开,裹儿以手遮住阳光,又是一个艳阳天,地上湿漉漉的,昨夜入夜不久雨就停了。
这雨下得及时又充沛,新种的秋稼吸饱了水,又沐浴着阳光,想必这季又是丰收。
以前,雨雪晴空只是裹儿优渥生活的点缀,但是到了幽州,裹儿才深刻地认识到,适宜的雨雪晴空是百姓活下去的依赖。
不仅裹儿认识到这个理,崇训也在早饭时感慨这雨下得好,以后一场雨晴半月一场雨又晴半月的循环,幽州就能又丰收了。
裹儿笑说:“十年九旱,总靠着老天会饿死人,河流该疏浚还要疏浚,水渠该修还是要修。”
崇训说:“宋长史上了修渠的条陈,等收了秋稼,再征伐青壮。”裹儿点头同意。
正吃着,忽然有书吏急慌慌跑进来说:“郡主,大事不好了!”
第43章 义勇 有功,必赏;若亡,耶娘妻子俱荣……
裹儿立刻将筷子一放,起身问:“什么事?”
书吏回:“边地急报,突厥斩啜可汗打到了定州。”
“啊!”裹儿立马夺过侍女手中的大袖衫,又拿来战报细看,说:“把刺史府的官员都请到后堂议事厅。”崇训也掷了筷子,急忙跟上。
议事厅诸人齐备后,裹儿将战报发下去。忽然又有幽州都督府的人拿兵符过来要紧急调兵,裹儿允了文书,命赵司马协助调遣军队和粮草。
幽州都督府驻扎着十一支军队,幽州境内驻守三支,如今张仁愿抽调一部人,剩下的只能够守城。
定州古称中山国,与幽州相隔不远,若突厥到了定州,只怕幽州境内也会受到骚扰,而且幽州北临两蕃,突厥异动,归附突厥的契丹和奚也会跟着动。
种种思绪在裹儿的脑海中闪过,她看向宋庆礼问:“长史有什么良策?”
宋庆礼想了下,说:“突厥寇掠定州,幽州必遭其殃,不若征召境内良家子组成义勇轻骑,清扫幽州境内的小股骑兵和匪徒。”
裹儿问:“大概能招多少人?”
宋庆礼想了一下,道:“不足一千。”义勇需要自备马匹铠甲武器,准备得起这些的人都出自富裕的人家。
裹儿却说:“足够了,骑兵贵精不贵多,若指挥得当,五十骑亦能在数万人中取敌首级。义勇当中,若有可堪造就之才,不拘身份,不拘夏夷,我要大力举荐他。
另外,郡王府出绢三千匹,刺史府拿出一千匹,作为赏赐之用。对了,我见狱中也不乏有豪侠之士,非罪大恶极者,若愿意加入义勇,免其罪责。长史,你现在就写布告。”
宋庆礼忙道:“是。”小吏忙送上笔墨纸砚。
裹儿对其他人道:“你们将突厥寇边的消息通知到各县,让百姓做好准备。”众人忙应了。
宋庆礼写完递给裹儿过目,裹儿想了下,军情紧急又怕招募不来人,补充道:“我从神都带来一张好弓,乃是昔年太子殿下所赐。这次清扫贼寇,谁作战勇猛,谁杀敌最多,就赏赐给谁。”
宋庆礼又把这事加上,裹儿无异议,立刻命人誊录抄写,然后昭告各处。
诸人散去,裹儿神情怅然,若太宗高宗朝,突厥安敢猖狂至此?
朝廷的重心不在北疆,朝中又无李靖李勣苏定方那样运筹帷幄的大将,以致于边疆到了如今糜烂的地步。
崇训端来一盅燕窝粥,劝她说:“早饭没吃好,你多少用些。”
裹儿接过,吃了干净,叫崇训拿来舆图细看。她叹道:“若非肚里的这个孽障,我就要亲自领着义勇会一会突厥。”
这话把崇训吓了一跳,忙道:“你千万保重身体,还未满三个月呢。”
裹儿笑了一下,随后神情沉重,叹息:“定州的百姓是大周的子民啊!”
裹儿对李唐还是武周,并没有什么偏好,若改名字有利于她,叫李唐可以,叫武周也行。
三日后,宋庆礼回报说,已经有数百人报名。等到了六月底,宋庆礼将挑选完的义勇名单送到裹儿手中,一共一百一十七名。
裹儿看到第一个名字,面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抬头惊讶地看向宋庆礼说:“宋长史也要去?”
宋庆礼谦虚地笑道:“我粗通骑射,在行伍呆过,旁的人不一定压住那群子弟呢。”
裹儿将目光移向赵司马,赵司马连摆手说:“我不如他。”
裹儿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继续往下看,又看到了几个熟人,一个是武隆县令周实,两个是属县的县尉,五个因斗殴关在监狱的游侠,竟然还有两个契丹人和一个奚人。
“你训练好了,带来给我看。上面几个官员手头的事情,暂命其他人接手。”裹儿吩咐说。
宋庆礼笑了,答应着退下,并将长史的事务分给赵司马和郡主。他本来讨厌世家权贵子弟,他们不习吏治,骑射不精,又自视过高,胡乱指挥,然而安乐郡主却让他改变了态度。
这样的刺史好啊!以安乐郡主和高阳郡王卓越而特殊的身份地位,他们不用担心被人弹劾,即便被人弹劾,也有人护着,更不用担忧被夺去功劳,他们只需要干事就好。
这对于迫切想进步但无门第根基的宋庆礼来说,如鱼翔入海,鹰击长空。
精挑细选留下的人都是骑射俱佳,武艺超群,稍事训练后,宋庆礼领着他们在郡主和郡王面前演示了骑阵、射箭和武艺等。
裹儿确认这些义勇并非庸碌之人后,心中属意放手让他们去做。
她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上,正对着下面的骑兵,语气坚定,目光坚毅,道:“如今突厥寇边,已经到了幽州的家门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我们不反抗,明日他们就能打到幽州,屠戮我们的父老乡亲。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幽州境内同袍的安危就拜托给各位了。如今突厥势大,拥有四十万之众,又有两蕃相助,不可硬碰硬,我这里有一句话要送给你们: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宋庆礼等人心里重复念着郡主说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觉得说得精妙至极,脑海中推演出千万种的用处。
裹儿说完,命人为诸人送上美酒,自己则举着酒碗,道:“诸君此去万望珍重。有功,必赏;若亡,耶娘妻子俱荣。”
说罢,喝了一口,她将酒碗摔在地上,诸骑饮尽,也豪爽地摔了碗,骑上马在宋庆礼的带领下出了城。
裹儿盯着那一大团黑压压消失在路上的烟尘,内心祈祷他们的凯旋。崇训在台下望着意气风发的裹儿,愈发移不开眼睛。
宋庆礼走后,刺史府的事务大部分压在裹儿身上,崇训现在也能逐渐上手,日常帮衬着。
又过了几日,神都梁王府来了人,崇训展开他们带来的礼单,惊讶地发现他阿耶又送来不少钱帛。随信还叮嘱他,若是缺钱尽管来信要。
崇训心道,原来阿耶也知道他们夫妻花钱大手大脚呢。想到此处,他会心一笑,将这个好事告诉裹儿。
裹儿和崇训才来幽州不到半年,钱帛已花了泰半。这两人并未兴建府邸,也未曾挑剔吃食,不知为何花钱怎么这番快?
裹儿说出这个疑问,崇训则一脸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裹儿羞恼地哼了一声,道:“将咱们准备好的特产让他们带回去。”崇训笑了一下,出去命管事置办回礼。
第44章 诱敌 扬尘滚滚的大路上,一骑急慌慌闪……
扬尘滚滚的大路上,一骑急慌慌闪过,石榴红披帛挂在那骑马的女子臂上摇摇摆摆,似乎在引着后面几骑跟上来。
女子发髻凌乱,绢花坠滑到耳边,一朵小珠花在慌忙逃窜中掉到地上。后面的追兵乃是突厥人打扮。
突然,大路上有麻绳从尘土落叶中崩起,轰隆几声,突厥骑兵的马绊折倒地,这时从两侧的山林中忽然射出一阵箭雨。
被追得逃窜的女子狠拉缰绳,调转马头,马儿猛然转身,露出一张胡子邋遢的男人脸来。他双腿用力夹着马腹部,朝前冲去,马蹄狠狠踏在那些突厥人身上。
“呼!”
这人翻身下马,扯下披帛当汗巾子往腰上一系,几人披着草叶树枝从树上滑下来,又有两人从路两侧灌木中跑出来,朝这人嘻嘻一笑,握着寒光闪闪的刀,去解决突厥人。
黑脸汉向这人竖起大拇指,拍着大腿说:“老六,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宋庆礼率领骑兵出来扫荡时,发现果然有小股匪兵侵扰各处,便分出几个小队,命他们见机行事。
这群人就是其中的一支,因为只有七八人,不敢冒然行事,一开始只敢追那些落单的突厥人,后来开了窍,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法子。
然后这功劳就像今日这样往腰包里撞,唯一说这法子不好的只有这个老六。只有他身材高挑瘦削,皮肤又白,扮做女子才不违和。
老六抹了一把脸,把系在头上的绢花小心拿下来,骂骂咧咧说:“只剩下这个了,珠花步摇不知掉哪儿了。等回去,再找找。”
小队的老大扒了突厥人走过来,抓着几支珠花递给老五,啐了一口,骂道:“该死的突厥人!”
老五接过来往腰间的革囊一塞,心中沉甸甸的,恨恨道:“走,继续干他娘的。”
众人将这几个突厥人挖坑埋了,把尚好的马匹牵上,就立刻翻身上马,又消失在烟尘滚滚的大路上。
裹儿陆续收到义勇轻骑的捷报,没想到燕赵人的骑射竟然与突厥人不相上下,只是好几日不曾得到宋庆礼等人的消息。
裹儿猜测,宋庆礼性格操切,可能会留一些人在幽州,而他带人早已出了幽州,往西北走,那些突厥人最多。
因着这些人在幽州境内,幽州数县的匪徒也为之肃清。
天气炎热,裹儿又怀有身孕,稍动一下就出了一身的汗,又湿又粘。崇训挥着团扇,然而扇出来的也都是热风。
侍女送上一碗酥山,金黄和雪白交织堆出山峦的形状,上面点缀着红山楂、葡萄干、核桃块、偏桃碎、芝麻等,又淋上深红色的柘浆,冒着丝丝寒气。
裹儿这几日胃口不好,见了这酥山起了兴致,接来挖着往嘴里送。
一旁的嬷嬷欲言又止,富贵人家的孕妇都十分“娇养”,不能多用冰,不能吃凉的,不能与夫君同房……然而这些都在裹儿身上打破了。
便是这嬷嬷再有经验,也不敢倚老卖老,他们这位郡主只听太医的话,至于她们的金玉良言更是一句不听。
裹儿吃完酥山的尖儿,便将下面的推给崇训,崇训不嫌弃地将剩下的吃完。
裹儿摇着团扇,心烦意乱道:“这天真热啊!”
崇训好脾气说:“过了午间这段时间就好了,郡主要不睡个午觉,我给你打扇,等郡主醒来就凉快了。”
裹儿摆手说:“不用你,昨晚你一直揉臂膀,叫侍女来,我小睡一会儿,来了公文,你叫我。”
崇训知道裹儿的脾气,立刻干脆地应了,扶着裹儿躺在凉榻上,叫来两个侍女打扇捶腿。
两刻钟后,裹儿醒来时,精神充沛,侍女端来铜盆巾帕和茶水来。洗了脸,拿巾帕擦干,裹儿也不施粉黛,又喝了一盏茶,头脑清爽,她此刻觉得自己能批大几百件的奏本。
崇训拿着一封信,迈着轻快的步伐从外面进来,喜道:“郡主,好消息!宋长史率领六十多骑,深夜袭营,斩了突厥小可汗的头,烧了粮草,扬长而去。”
裹儿心中一喜,接过捷报,一边笑着看,一边佯装埋怨说:“他们怎么跑到定州去了?”
看完这封捷报,裹儿转头吩咐说:“取笔墨来,我先给朝廷上一封请罪的奏疏。”
崇训奇道:“请罪?为什么请罪?”
裹儿笑说:“州府官员无诏不得出任地。宋长史从幽州一下子跑到定州,我现在不请罪,将来怎么能论功行赏?”
崇训拍了一下脑袋,忙为裹儿铺纸磨墨,说:“有阿耶和殿下在,没有人能昧掉咱们人的功劳。”
裹儿笑回:“虽如此,也得有像样的借口和看似合理的程序。”
不一会儿,裹儿就写完,盖了印信,命人加急送到朝廷。
宋庆礼等人得手之后,继续潜伏下来,骚扰突厥大军,他们身边聚集了不少良家子,这都是易定二州慕名而来的骑射好手。
奇袭突厥大营的招式不好再用了,宋庆礼将带出来的义勇和新加入的良家子,打散分成小队,继续执行骚扰突厥大军的策略。
突厥斩啜可汗终于在八月初带着劫掠的百姓财物,返回草原,留下千疮百孔残破不堪的定州。
宋庆礼将惨状记在心中,也写在信中,裹儿看完叹息良久,喃喃着,“是朝廷对不住这些百姓啊!”
宋庆礼等人陆续回来,裹儿依言对他们赏赐。八个阵亡的良家子,除了按军中标准给予抚恤奖励外,裹儿又将他们的孩子接来,或是入学,或是跟着书吏做事,聪明伶俐的进了刺史府跟着裹儿打下手。
朝廷对诸人的赏赐也下来了,宋庆礼散官加三级,其他人或是授官,或是加入军队,或是赐财帛。
裹儿看完赏赐,心下明白,对宋庆礼愧疚道:“因为我的缘故,耽误你升官了。我心里记着,来日给你补上。”
宋庆礼笑回:“保家卫国,是卑职的职责,郡主这样说,卑职越发无地自容了。”
裹儿笑说:“你立了大功,有两个月未回家,早些回去休息几日再来当值,府衙中有不少事情离不开你。”
宋庆礼脚步轻快地退下,浑然忘记了连日呆在马背上的辛劳,心里想着,只要郡主在,将来的前途就稳了。
武曌今年返回了长安的大明宫,上一次离开长安时,先帝尚在,如今物是人非,雄浑壮阔的大明宫弥漫着一股苍苍暮色。
神都是武周的国都,那条穿过坊市的洛水,冲出过凿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瑞石。
那是独属于武周,独属于武曌的神都,然而长安属于李唐。
公卿大臣对武曌突然返回京师,纷纷猜测不已。武曌望着苍茫的群山一点点吞噬尽夕阳,才转身在张昌宗和张易之的搀扶下,往殿内走去。
张昌宗陪笑说:“郡主送来一封捷报,说她麾下的长史斩了突厥小可汗的首级,真不愧是圣人嫡亲的孙女。”
张易之笑说:“现在整个幽州可是只知郡主,不知郡王,都赞郡主果决又不失仁义。”
武曌闻言笑起来,凉风吹来,她忽然回身转头,只见薄薄的暮色中,一轮淡淡的银月升起,挂在宫殿脊兽边上。她不知为何,会心一笑,一解多日郁气。
张昌宗见武曌心情甚好,便笑说:“名实不符,郡主勤勤恳恳做了那么多,连个官也当不上,着实不公,不如圣人将郡王的官给郡主当。”
武曌笑起来,拍着张昌宗的手,笑说:“那小丫头的人缘看起来不错,连你也为她说话。”
张易之道:“倒不是郡主的人缘好,只是我们瞧着圣人心里喜欢她。郡主在外面吃了苦,也受了教训,且她又怀孕了,幽州偏远之地,怎适合久呆?不如圣人将她召回来,承欢膝下。”
张易之愿意顺着圣人的意,讨圣人的欢心。
武曌没有说话,张昌宗和张易之对视一眼,便转而说起其他的趣事,供圣人取乐。
自从圣人回长安后,她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众人只好打起精神小心侍奉,便是张氏兄弟也不敢造次。
第45章 产子 第六条嘛……和崇训一起养育植儿……
裹儿是大年初一那天发动的,气得她要记下这笔账,等将来打这小崽子的屁股。他这么一动,自己这个新年过得都不安生。
裹儿诞下一名男婴,皱巴巴,红通通,像个老头,若不是产房内外把守森严,她定以为谁把她的孩子调换了。
去年腊月,李显和韦淇从京师寄来信,除了殷殷叮嘱外,还应裹儿的请求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名继植。
裹儿的身体好,发动两个时辰就生下孩子。她半靠在榻上吃东西,崇训则一直傻笑,一会儿给裹儿夹菜盛汤,一会儿探头去看握着拳头睡的孩子。
裹儿吃了些东西,疲惫和困意涌上来,便将孩儿交给崇训,她躺下睡觉。
外面爆竹声阵阵,白雪的积雪染上焦痕,空气中弥漫着热闹气息,太阳升起,欢笑热闹之声透过府衙传进了后院。
崇训这一刻心中充满了幸福和满足,整个人容光焕发,恨不得让天下人知道他和裹儿的孩子出生了。
他确实是这么做的,命人选了新造的铜钱,用大簸箩抬到府衙门口撒喜钱。
裹儿半夜醒来,浑身疼痛,嗳哟了几声,崇训立刻举着烛台过来,一手扶裹儿起身,一手拿蜡烛往她脸上照一照,关切问:“渴不渴?要去更衣吗?”
裹儿咬牙说:“更衣。”崇训忙叫侍女嬷嬷过来,扶着裹儿去了。半响,裹儿苍白着脸回来,坐在榻上喘气:“那个孽障睡了?”
崇训给裹儿盖上罗衾,笑说:“睡得正香,有人盯着呢,不用担心。”
裹儿靠在崇训的肩膀上,想起那剜心挖肉的疼痛,说:“以后再要一个,就不要了。”
一个太少,两个正好,双保险。
崇训此刻正沉浸在初入人父的喜悦中,听了忙道:“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裹儿笑了一下,无奈身上疼痛,难受至极,崇训见了从外间榻上拿来引枕给她靠着,问:“你要不要喝点燕窝粥?”
裹儿摇头,说:“我身上疼,又躺得骨头酥了,你陪我说话。宋长史他们过来了吗?”
崇训盘腿坐在裹儿身侧,回说:“上午过来了,不敢打扰你休息,道了恭喜,留下贺礼就走了。”
裹儿点头,想了想,又道:“你搬一张小案放到榻
上,我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崇训忙依言做了,裹儿又道:“取笔墨纸砚来。”
崇训惊了一下,忙道:“你好生歇着,千万不要劳神,要什么,我来做。”
裹儿笑了一声,说:“就是你来做,我说你写。”崇训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
“长安三年工作要务:第一条,劝课农桑;第二条,疏浚桑干河道,兴修水利;第三条,管理扩大互市;第四条,招降契丹和奚;第五条,发展军屯;第六条嘛……”
崇训抬头,盯着裹儿等待下文,只听她道:“和崇训一起养育植儿。”崇训的手一顿,嘴角上扬,在纸上把这条添了上去,问她:“还有吗?”
裹儿摇头说:“你先收起来,等我想起了,再加上。家书写了吗?”
“嗳呀,忘了给家里和东宫报喜了!”崇训十分懊恼,忙新铺了一张纸,开始写家书。”
等他写完,请裹儿过目时,才发现裹儿靠着暖烘烘的板壁睡着了。他忙移了几案,扶裹儿躺下,掖好被子,放帐移灯,蹑手蹑脚出去,命侍女好生听候里面使唤。
他又去探望儿子,小小软软的婴儿睡得香甜,娇妻爱子在怀,虽是大冷的天,崇训心中却热得发烫。
过了几日,裹儿的身体恢复了,渐渐能下地走动。她是闲不住的人,又没有什么消遣,便叫崇训将幽州的政务拿过来打发时间。
虽然民间对孕妇有诸多忌讳,但与郡主这近一年的相处,这些僚佐渐渐忽视了她的性别。
二月上旬,裹儿的身体彻底恢复,正式出现在刺史府的会议上。众人看去,只见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周身的气质更添了一种稳重平和。
“郡主,恭喜恭喜,喜获麟儿,这洗三因天冷没办,百日正值阳春三月,该大办啊!我们也瞧瞧小世子。”赵司马恭贺道。
裹儿笑回:“一定一定,郡王已经备着这事了。”
宋庆礼说:“郡主瞧着比去年胖了,脸色更红润了。”时人以胖为福。
裹儿摸着脸,笑说:“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事都不用做,自然是心宽体胖了。”
众人一起都笑起来。新年刚上值,裹儿就让崇训代自己把这年要做的事情向僚佐传达了,今天不过再重申一遍,兼之已经开工的让他们汇报进度。
裹儿将工作安排下去,又留下宋长史和赵司马问:“招降契丹和奚有什么进展?”
宋长史说:“我们的探子侦得斩啜可汗老迈,昏庸残忍,待下严苛,许多人想脱离,但又怕……”
“又怕什么,你继续说。”裹儿示意他不要有所顾忌。
宋长史说:“怕万一突厥再攻边境,朝廷将他们拱手送给突厥。”
裹儿闻言立刻道:“必不会如此。”
说罢,裹儿想到了一个主意,目光灼灼地看向宋长史,说:“你说,若是重建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如何?”
宋长史惊讶了一下,裹儿继续说:“兵者,国之大事。但我们换个思路,若是契丹和奚归降,重建两都督府,朝廷向来以两蕃为屏,若突厥来袭,我不确定朝廷会不会发兵,但至少能援助粮草。”
宋庆礼心里有了底,道:“这样的话倒比那些假话空话更令人信服。”
裹儿道:“宋长史若是有心,这事有了成效,将来我举荐你做松漠都督,如何?”
宋庆礼的眼睛一亮,又垂头沉思半响,说:“这事要从长计议。”
裹儿笑说:“好事多磨,朝廷向来有出将入相的惯例,与卿共勉。”宋庆礼的心怦怦跳,激动至极。
裹儿又转向赵司马笑说:“你与宋长史一样。你们做事,我都看在眼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赵司马和宋庆礼齐声道:“多谢郡主栽培。”二人吃了裹儿画的饼,一起说笑着离去。
裹儿则回到后院去探望植儿,一进门,就看见崇训拿着艳丽的拨浪鼓在逗小孩子玩。他抬头瞧见裹儿,忙叫人搬来胡凳。
裹儿坐下,打发人出去,一边拿着布老虎逗植儿,一边揶揄道:“你这刺史当得悠哉悠哉啊。”
崇训头也不抬头,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回道:“我倒想把这刺史一职让给你……”
这话一出口,崇训便觉得妙级,对裹儿更是极好。他便与裹儿在植儿的摇篮前商量起这件事来。
第46章 日蚀 没有人比武曌更懂符谶异相。……
“奴奴,快来看这群鱼,傻头傻脑的。”
水榭里传来少女的欢笑声,季姜拿着一枝嫣红的桃花,俯在窗槛上,掐了桃瓣扔向水面,引得游鱼浮聚成群。
一个少女跑过去,趴在季姜的肩膀上,探头去看,只见她穿了一件石榴红绣花襦裙,外面罩了白底印红花大袖衫,容貌秀美。
李显和韦淇在岸边的垂柳荫下散步,看见穿红着绿的小娘子们在亭中玩闹,忍不住会心一笑。
“奴奴和季姜相处得真好。”李显笑说。重润和延基受谮被责打时,李显和裹儿一直哭雍王,奴奴就是雍王的孙子。
雍王李贤活着的时候,李显和这位兄长的关系未必好,但这位兄长因母亲称帝而亡,这让李显感同身受,生前种种龃龉烟消云散,只剩下怀念和感伤。
故而李显常接兄长的孙女来东宫小住,以慰兄长在天之灵。
韦淇笑说:“是啊,她们二人比之前活泼多了。”提到活泼,韦淇和李显不约而同地想起裹儿。
“殿下,娘娘!”季姜和奴奴发现二人后,立马抛了游鱼,手牵手跑过来。
韦淇笑说:“今日天光好,我记得下面进上几只风筝,把它们拿来给你们玩。”
“谢谢娘娘。”季姜和奴奴笑道。
寺人们拿出几个风筝过来,有蝙蝠的,有美人的,有大雁的,还有凤凰的。季姜和奴奴各挑了一个,拿着要去放,韦淇问:“我记得还有一对蝴蝶的,做得栩栩如生,颜色也鲜亮。”
寺人笑回:“四郎看见拿走了,与三郎昨儿就放了。”
韦淇摇头笑说:“这两人也不知让让妹妹。你们去吧。”季姜和奴奴辞了离去。
李显目送她们欢快的背影,转头向韦淇说:“要是裹儿在,这些风筝一个都留不住了。”
韦淇闻言想起往事,嘴角弯起,神情带着怀念:“她一定会把重润、景兰、仙蕙等几人拉过来一起放,还会让你我做裁判,骗我的好东西做彩头……”
韦淇说着笑容渐渐收敛,叹息一声:“裹儿去了幽州后,东宫都安静了不少,不知她在做什么。”
李显安慰她:“那孩子停不下来,崇训说她生产当日还想着处理政务,悄悄写信让我们劝劝。”
韦淇失笑:“崇训是个好孩子。”裹儿性格强势,又一心在政事上,像崇训这样的好孩子简直就是“绝佳赘婿”。
李显连连点头,虽然他将女儿嫁给武氏时心不甘情不愿,但这两个女婿对女儿比别的女婿更贴心,这让李显心中愧疚稍减。
“仙蕙那……”李显说了几个字忙将后面的话咽下,面上忧心忡忡。重润和延基都在圈禁着,圣人至今未有放二人出来的意思。
韦淇反握住李显的手,说:“仙蕙伤了身子,太医说多修养几年,他们夫妻相隔,反而是好事。重润嘛……”
韦淇抬头望向碧水池边对岸的宫殿,重润就住在那里。
“他在我们膝下,比什么都好。”韦淇经历过低谷,在她看来,圈禁不算什么,且圣人春秋已高,身体老迈,重润比当年的他们更有盼头。
李显点头,夫妻俩绕着水岸继续往前,柳丝垂金,桃吐丹霞,跨过一座石拱桥,继续往前,将要路过承恩殿前的空地。
有寺人高呼:“殿下和太子妃驾到,闲人回避。”李显和韦淇的脚步变缓了许多,这是每日他们离这个孩子最近的时刻。
过了承恩殿,韦淇仰面睃眼,只见湛蓝的天空中飞着一只凤凰风筝,另一只大红蝙蝠风筝摇摇晃晃追上来。
“你看,她们放得多好。”韦淇转头对李显笑说。
李显正要回应,忽然天色暗下来,远处遥遥传
来狗吠马叫的声音。韦淇猛地抓住李显的胳膊,然后渐渐收紧,声音发颤:“显,天……天狗食日!”
“保护殿下!”不知谁叫起来,这群随从忍着恐惧,簇拥着李显二人来到一处亭中。
天色越来越暗,太阳被食去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只剩下淡淡的光晕,漫天星辰升起,水面银光闪烁,诡异之状如东方既白,又若日落西山。
李显心惊胆战,又怕这异常天相牵连到东宫。他的身子颤抖起来,韦淇忍惧安慰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想必太史局已经预测到这次日蚀。”
李显听了,这才回神,又遍想最近两年有无惹怒圣人之事,方渐渐安了心。
蚀食的黑影渐渐退去,天地间又恢复了清明。李显想了又想,起身抬步,无奈两腿发软,被韦淇扶了一下,说:“我上表以德薄无功向圣人请罪。”
韦淇垂头沉思,半响抬起头,赞同道:“是该向圣人请罪。”夫妇二人来不及后怕,被人簇拥着回到丽正殿。
大明宫蓬莱殿。
武曌立在殿前,目睹了日蚀的全过程。周围诸人无不心生惧怕,但她却坦然不惧。
没有人比武曌更懂符谶异相。
她若是信这些,就不会做先帝的妃子和登上皇位了。
天地重现光明,武曌转身回头见张昌宗张易之二人额头冒冷汗,招手叫他们过来,笑说:“怕这个做什么?”
张易之见圣人不以为意的笑容,如得了主心骨一般,面上作笑说:“原是怕的,但一想到圣人在,我们就不怕什么魑魅魍魉了。”
张昌宗回了神,下意识附和说:“圣人圣明烛照,有什么魑魅魍魉早就魂飞湮灭了。”
圣人闻言,眼睛里噙着笑意,回到蓬莱殿中。不到两个时辰,东宫、相王府以及凤阁鸾台就送来请罪的奏本。
圣人略翻一翻,沉吟一会儿,说:“准相王辞去司徒之位。”自古以后,就有“天灾降临,宰辅辞职”的惯例。
天人感应,皇帝无错,灾异降临,那定是宰辅失职。
没有人比武曌更懂符谶异相。
上官婉儿忙拟了诏书,命人送到鸾台复核。圣人将东宫和凤阁鸾台官员的奏本掷在一边,不再理会。
武曌继续批阅奏本,一个时辰后,只觉奏本上的字跳起舞来,令人眼花缭乱,头脑又生困倦,于是眉头紧蹙,心烦意乱地放下奏本,曲肘撑在案上,脸埋在干瘪的双手中,不辨神色。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笛合奏之声传来,武曌抬起头,就见张昌宗身披羽衣,骑在鎏金铜鹤上,从殿外缓缓移来,张易之则身着月白衣裳,坐在下首弹琴。
武曌见了,烦闷稍解,歪在榻上,仔细聆听,乐声袅袅,她的手无意识地合着拍子。
一曲终了,张昌宗拱手笑说:“仙人王子乔为圣人献乐。”
武曌此刻耳目清明,心情愉悦,招手笑说:“好孩子,快过来!”
张昌宗乖巧地翻身下鹤,快步到圣人跟前,坐在脚踏上,依偎着圣人的腿,仰起头喜道:“圣人笑了!圣人笑了!”
武曌闻言更高兴了,抚摸着他的脸颊,赞道:“还是你这孩子贴心。来人,把那件芙蓉石香炉赐给六郎。”
张昌宗喜道:“多谢圣人。”
武曌摸着他白皙红润的脸,说:“可怜的孩子,今天吓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张昌宗闻言和张易之退下离开。
张昌宗新得了一尊晶莹剔透的粉色香炉,向兄长炫耀了几回,只是张易之不仅不搭理他,反而起身去蓬莱殿偏殿暂候,弄得张昌宗心中郁闷。
赏玩一阵子,他便撂开,在外面游逛。薄暮降临,日蚀带来的余悸让宫人行色匆匆,不当值的早早回了掖庭睡下,周围一片沉寂。
张昌宗挥手让寺人不必跟着,自己沿着游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遥遥看见一道熟悉的窈窕身影款款而来。他眉头一挑,快走几步躲在山石后面。
第47章 春风 哟,婉儿,今天怎么满脸春色?……
张昌宗看体态断定是那人,待她走近,猛地窜出来,如猫捉老鼠一般,将人抱住转到山石后面。
那人本要挣扎呼喊,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人后,便住了声,推了几下没推开。
张昌宗抱住这人的腰和肩膀,俯下身子开始吻她,压得这人后仰,炽热的唇一路往下,直到吻到半裸的雪脯,口里喃喃着:“婉儿,好姐姐……”
上官婉儿忙推开他,嗔骂道:“不要命的东西,你要死也别拖着我。”她退无可退,开始大口喘气。
张昌宗松开上官婉儿,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撩到耳后,目光轻佻,笑说:“才人若是不怕人看见,尽管叫。”
上官婉儿冷哼一声,纤细的葱指点着张昌宗的额头,骂他:“圣人常说你乖巧,我看你是肚里藏奸,宫禁森严,连圣人的女史都敢调戏。我要告诉圣人,叫她治你的罪。”
说着转身要走,张昌宗一把拉住上官婉儿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人搂在怀里,低头对她嬉笑道:“圣人老了,离不开我,也离不开你。你忍心要她为你我之事烦心?”
上官婉儿冷笑:“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我清清白白,有罪的是你才对。你们兄弟真是越发霸道了。”
圣人近日越来越依赖张氏兄弟,这两人也越发有恃无恐。
“那都是阿兄做的,与我无关,我只要把圣人伺候开心就行,你可不要怪到我头上。”张昌宗一面说,一面抬起上官婉儿的手,放到鼻前细细嗅吻。
上官婉儿没有抽出手,告诫说:“左右都是你们兄弟做的,引得圣人不见朝臣,当心以后没了命。”
张昌宗嬉笑道:“你就是我的命。圣人赐了你宫外的宅子,怎么一年也不见你回去一两次?”
上官婉儿一面留神山石外的动静,一面应付张昌宗,心突突的,浑身颤栗。她第一次在宫中与男子单独处在狭小的空间里,从未有过的经历让婉儿差点喘不过气来。
“圣人离不开我。”上官婉儿垂头道。
张昌宗见上官婉儿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红晕,心里一片火热,嘴里抱怨说:“圣人也离不开我,这一年也就回家了两三次。圣人只招我们逗趣取乐,而且圣人也老了。”
上官婉儿嗔道:“没有圣人,就没有你们的今天,得了她的好,背后又说人是非。”
张昌宗笑说:“要我不说这话,也容易,婉儿姐姐疼疼我吧。”
张昌宗嫌圣人年老,脾气又怪,喜怒不定,见上官婉儿品貌风流,仪态万千,早就觊觎上了。
上一次因和上官婉儿眉目传情,吃了挂落,不过时移世易,早抛到脑后。现在他们势大,几乎控制了宫闱,且圣人精力不济一时照看不到,胆子愈发大起来。
张昌宗长得俊美风流,性格乖巧伶俐,惹得上官婉儿旧情复燃。几抹微云散在河汉之间,虫鸣窸窣,树叶沙沙,更添无限风情。
等上官婉儿再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她脸上烧得通红,心砰砰跳个不停,埋头赶路,正巧撞上独自提着灯笼走路的库狄夫人。
奏本散了一地,上官婉儿忙俯下身子捡起,刚起身就猛地被库狄夫人举着灯笼照脸。
“哟,婉儿,今天怎么满脸春色?”库狄夫人一双仿佛看透人心的眸子笑吟吟盯着她道。
上官婉儿慌了一下,忙将奏本塞到库狄夫人的手里,道:“我有事先去了。”
上官婉儿的脚刚抬起,库狄夫人叫住她,从她的发髻上捡起一片残叶,笑说:“你刚才莫不是跌了跤,滚了草地不成?”
“夫人说笑了。”上官婉儿回了一句,就急急地回去了。
次日,上官婉儿见了库狄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忖度她必定猜着了,故而起坐恍惚,茶不思饭不想,懊恼悔不已。
库狄夫人待圣人有了空,且张氏兄弟不在跟前,走到圣人身边,跪坐下来,不知耳语些什么,圣人竟和她一边盯着婉儿瞧,一边畅快地笑起来。
上官婉儿忐忑不已,只见圣人招她靠近些,心中七上八下地跪在在圣人另一侧。
武曌上下打量细瞧了半天,转头和库狄夫人说:“婉儿虽然过了而立之年,但瞧着只有二十多岁似的。”
库狄夫人笑说:“圣人在她这个年纪,比婉儿显得更年轻美貌。”
圣人和库狄夫人说笑,上官婉儿往日的伶俐都不见了,一句话也搭不上,反而让恐惧吞噬了理智。
半响,库狄夫人才注意到上官婉儿,笑说:“圣人,你把婉儿吓得小脸都白了。”
武曌抚案笑起来,对婉儿说:“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你这么心神不定?”
上官婉儿闻此话,心下就明白圣人知晓她和张昌宗私通的事情,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下请罪。
武曌揉着她的头,反而劝慰她说:“一个是俊美郎君,一个是貌若天仙,保不住这么着了,朕早就猜到了,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库狄夫人嘲笑婉儿说:“你也是饱读史书的人,圣人怎么会因一嬖宠责罚你这个心腹股肱呢?”
武曌转头对库狄夫人叹道:“婉儿不是没转过来,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心一意跟着我,故而才有今天的失态。”
上官婉儿听了,心中酸涩难言,恨不得以死报答圣人,哽咽说:“多谢圣人宽宥之恩。”
武曌不在意地说:“这么点小事也值得谢恩,做事去吧。”上官婉儿感激涕零地回到下首继续处理奏本。
晚间,库狄夫人过来看上官婉儿,将人支出去,笑说:“你们过了明路,怎么谢我?”
上官婉儿忙起身奉茶,反问:“你要怎么谢?”
库狄夫人坐下,微笑道:“你要怎么谢,我都可以。我啊,拿这事试一下圣人的肚量。”
上官婉儿闻言气恼,夺过茶盏,赌气道:“你这是拿我的命去试圣人的肚量,我今日算是看清你了。”
库狄夫人依旧笑说:“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反而怪我,这是什么道理?”
上官婉儿坐着不说话,库狄夫人起身拍着婉儿的肩膀,说:“我年近花甲,精力不如从前,圣人以后要多依仗你这双眼睛啊。她值得我们用生命去追随。”
上官婉儿闻言怔愣,垂头沉思半响,然后抬头,目光坚定道:“圣人确实值得我们用命去追随。”
库狄夫人俯身在上官婉儿轻轻说了几句话,引得上官婉儿满面绯红,抓住库狄夫人要打。谁知库狄夫人敏捷地躲过,大笑而去。
送走库狄夫人后,上官婉儿立在殿门口,仰望星河。
春风沉醉,她长长松了一口气,然后款步提着裙子回到殿内,安稳地睡下了。
第48章 榷市 你有几颗心,这个也爱,那个也要……
上官婉儿自从悄悄在圣人面前把这事过了明路后,烦躁郁闷之时,就与张昌宗好上几回。
她宫外府邸并非没有男宠,入幕之宾甚至还有世家公子和朝廷清贵,只是……
上官婉儿想到此处,嘴角莞尔,这就是公主气急败坏时说的“山猪吃不了细糠”。
每当她在宫外醒来,无论多么豪华的卧室,都会感到一股惊惶和不安,脑海中浮现的是掖庭低矮潮湿的房舍、永远干不完的活以及一张张麻木的脸,她就想迫切回到宫中,站在圣人身边,才能安心。
公主和郡主哪怕不受宠,也是公主和郡主,而她若不受宠了,就是掖庭任人冷嘲热讽的罪人。
这一切都深深藏在心底,连太平也不知道。她敷衍公主说,宫中惯了,在外面不适应。除非太平公主相邀,她这一两年很少出去。
繁重的政务、巨大的压力以及身体的渴望,都化作炽热滚烫的岩浆吞噬着上官婉儿的理智。那日她想及圣人精力不济,不会突然召她,张昌宗又百般挑逗挑逗,半推半就与他成了事。
原来,她也是一个女人啊!与自己和解后,上官婉儿越发自如地应对张昌宗,她心情舒畅,处理政务更加得心应手,连圣人都夸她有长进。
然而这事不好明目张胆,只悄悄地来,不想没过一个月被张易之察觉到了。张昌宗不知如何劝说的,又将张易之引荐给上官婉儿,只是婉儿嫌他心眼多,与他说话累。
她本是为着散闷解忧取乐的,一两次就淡了,继续与张昌宗好。
夏风习习,一处僻静的宫院内,院门紧锁,周围漆黑一片,但是正殿却点着蜡烛,橙黄色的窗户上映着两抹相拥的人影。
张昌宗处在深宫,这两年又极少回家。宫女畏惧圣人威严,又能二十五岁出宫,有了盼头,自然不敢,也不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如今只有上官婉儿不惧天威,愿意与他好,且貌若仙子,文采精华,令人忘俗,又是位高权重,故而时常惦念。
他磨了好几天,上官婉儿才允了他,与他今晚相会。到了地方,他曲尽生平之技,奉承婉儿。
云雨已罢,上官婉儿起身揽衣,坐在铜镜前梳妆,神情慵懒惬意。正梳着,张昌宗也起来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望着镜中的人儿,问:“你明早又不当值,留在这里怕我吃了你。”
上官婉儿转头,嗤笑一声:“明日叫人瞧见,咱们是一起在午门见,做一对亡命鸳鸯?”
张昌宗笑说:“做对亡命鸳鸯有什么不好?”说着,那只手就要往下探,上官婉儿拿梳子打了下,嗔道:“别闹。我倒是乐意,只怕你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
张昌宗缩回手嬉笑两声,拖了一张胡凳过来,盯着上官婉儿细瞧,灯下美人肌骨雪白莹润,面如芙蓉,目若群星,容貌在他所经过诸女之中是一等一的,又生得一副锦绣心肝。
“若得婉儿为妻,便是没了这泼天的富贵,我也乐意。”张昌宗看呆了,忍不住道。
上官婉儿闻言笑了几声,转头过来,问:“你有几颗心,这个也爱,那个也要?”
张昌宗笑了几声,握住婉儿的手放在心口,说:“这会子是真心的。”
上官婉儿抽回手起身,取过屏风上的杏子红大袖衫,张昌宗挽留:“不再留一会儿?”
上官婉儿披上穿好,回手向架上把明瓦灯取下,点了蜡烛,转头对张昌宗笑说:“我先走了。你等会儿避着些人。”
说罢,她便提着灯笼摇摇曳曳出了殿,开了院门,穿花度柳,一路前行,碰到来接自己的宫女,汇合后回到宫殿睡下,自是不提。
幽州春天来得晚,去得快。裹儿身着圆领胡服,带着人巡查互市。
这榷市原来选址不够大,扩建两次,成了T字形,南北街道卖牲□□禽,东西街鳞次栉比的都是铺子,幌子迎风招展,人声鼎沸,胡汉毕集。
裹儿到了门口翻身下马,命人把马牵到榷市马棚吃草料,自己带了金刚奴等人进去。她在东西大街只逛不买看了一圈,又要去南北街。
金刚奴犹豫劝道:“娘子,那里气味不好。”
裹儿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还未进入,就闻到一股腥臊难闻之味。她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前,这牲口榷市是她此行的重点。
她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说法,边疆部落惯拿羸马病牛给中原人换绢帛。裹儿一家一家看过去,牛羊肥美,马的品相倒是一般。
裹儿寻了半天,只在一个黑脸大汉的铺子里,发现一两匹能入眼的马。
金刚奴笑说:“娘子,这里都是普通的马匹罢了,供平常使用。”
裹儿只得作罢,她们来得早,牛马羊未曾发市,渐渐地人多了,摩肩接踵,询价讨价之声不绝于耳。
裹儿看罢,去见市监,亮明身份,市监殷勤奉上茶,就垂手立在一边。
裹儿问:“吴市监,一天交易多少匹马牛?”
吴市监没想到郡主竟然知道自己的姓氏,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压了心神,忙回:“有些日子多,马牛连在一起有上百头,有些日子少,十几头也是有的。”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上的榷市账册我都看了,你差事干得不错。”
吴市监激动道:“郡主谬赞了。”
裹儿又问:“这些牲口入榷场都有兽医看过?”
吴市监忙回:“都看过,四五个兽医盯着,宋长史再三叮嘱,不许放得病的牲口进来。”
裹儿点头说:“比上个月多请了个兽医,心思灵活,好好当差,将来有你的造化。”
吴市监忙谢恩:“多谢郡主。”
裹儿再问了几句,市监都答了。她又勉励了几句,就带人出了榷市,半路上问:“咱家有新鲜羊肉吗?”
金刚奴忙笑说:“有着呢,今天中午厨上做了蜜炙羊排。”
裹儿笑说:“我原想买一只羊回去。”
金刚奴道:“奴婢现在就回去买?”
裹儿摇头笑说:“你以后安排脸生的人过来榷市,或买或卖,里面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或者物价变动,都汇报给我。”
金刚奴忙应了。裹儿知道金刚奴素来伶俐,办事周全,早就将郡王府交给他管理。
这时忽然想起一事,她问:“你的名字虽好,但不威武。日后你出门办事,别人也不好称呼你。”
金刚奴果然伶俐:“请主子赐名。”
裹儿想了想,说:“你名字很好,只是你大了,又不是小儿,把奴字拿了,以后就叫金刚。你可有姓?”
金刚愣了一下,回说:“奴婢谢主子赐名。本家姓冯,只是后辈小子不争气辱没先祖,不敢以本姓自居,求郡主再赐个姓。”
裹儿闻言,猜测这金刚许是什么名门之后,不过看他的样子,倒没有自怨自艾。
她停下马,想了半天,说:“就姓郑,说不定将来还能带船队下西洋。”
金刚噗嗤一声笑了:“奴婢要侍奉郡主一辈子呢,下西洋做什么。”
裹儿敲敲额头,继续行路,笑说:“刚才脑子发蒙了。不过,知习兵战,出使藩国,扬华夏威名,倒是一件百世流芳的好事。”
金刚笑回:“借郡主吉言,说不定想来我能穿上绯袍呢。”
裹儿与金刚一边走一边闲话:“你别嫌弃使节远离中枢,张骞凿空,班超定西域,件件青史留名。”金刚微笑着附和。
一行回到后院,崇训过来迎接,凑近来,忙掩口急退几步,催道:“郡主快去熏香沐浴。”
裹儿嬉笑着追他,用手准备将气味抹到他脸上。你追我赶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崇训被抓,无可奈何使劲后仰着身体,但依然被裹儿抹了满脸。
崇训扶着玉兰树,笑说:“这下子我也要去沐浴了,不然植儿肯定嫌弃我这个阿耶。”
裹儿叫上他一起走,道:“你怕什么?我在榷市内洗过手了。”两人一路说笑去了浴室。
过了几顿饭的功夫,他们才手牵手笑着出来,去探望儿子。植儿三四个月大,吃得白白胖胖。他的阿耶将他照料得很好。
植儿很亲崇训,正被奶娘抱着,忽见崇训过来,伸手就要抱。裹儿向前几步,挡住崇训,将植儿抱过来。
小家伙也给面子,不哭不闹,趴在裹儿的肩头,咯咯地笑着看对面的崇训做鬼脸。
“外面天好,我带他出去。”裹儿抬脚要走。
崇训忙阻止道:“阳光虽好,外面有风,仔细风扑了。”
裹儿换了姿势,低头对着植儿说:“你阿耶心疼你,咱们到窗户边看树叶。”
说罢,裹儿抱着植儿,隔着烟霞红的窗纱,指着外面的树叶,说:“这是玉兰树,春天开白色的花……”
崇训一边拿玩具逗植儿,一边问起裹儿此行来。他听到马匹,想了想说:“该买一匹小矮马备着给植儿骑。”
裹儿听了忙命人记下:“这一两年留意着,若是遇见好的,就买来。”下面的人答应了去了。
又有侍女过来问摆饭的事情,裹儿将植儿交给奶娘,摸着他胖嘟嘟的脸说:“阿耶和阿娘去吃饭了,你呀,再过两三个月才能吃别的东西呢。”
说罢,就抛了植儿,夫妻二人去花厅用饭。案上果然摆了一道蜜炙羊排,泛着金色的光泽,香味扑鼻,令人垂涎不已。
夫妻对坐着,也没分餐,就着几样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若是神都的达官贵人见了,一定会窃议二人没礼仪没排场。
不过,裹儿不在意,幽州很多人家都用盆啊罐啊盛了菜,一家子围着吃。再说,寻常人家也没那么多功夫,也没那么多杯盏盘碟,也没那么多钱吃菜,有吃的就不错了。
第49章 弹劾 郡主一人独坐府衙
吃饭时,崇训想起一事,停箸问:“咱们去年这个时间巡视属县,今年什么时候去?”
裹儿想了想,说:“我准备八九月份去,正好刚收了税。”
崇训笑说:“八九月份好,植儿也大了一些。”
裹儿说:“这个且不忙。我明日准备去巡视桑干河,大概需要五六天。”
崇训惊讶地“啊”了一声,继而劝道:“这天越来越热,河道人多口杂气味难闻,你放心不下,让长史去就好。”
裹儿解释:“有人回说,河道管事凌虐役夫。植儿年纪太小,我不放心,你在家里照看他。我调些衙役跟着,你不必担忧。”
崇训知裹儿决定的事情无法更改,只好应说:“好,我叫人给你打点行囊。”饭罢,裹儿抽时间哄植儿玩耍。
次日大早,她带了二三十人的衙役和仆从去了河道。桑干河河水浑浊,流经平缓的幽州,泥沙沉淀,淤积严重。
裹儿一行骑马,行了大半日的路,方来到河道。远远看见,河岸边役夫裸着上身,挑沙担石,神情麻木,而衣绫罗的管事趾高气扬,挥着鞭子打人。
裹儿翻身下马,快步径直走到那管事面前,一把抓住鞭子。管事正骂骂咧咧,眼睛都在这些“犯懒”的人身上,哪里注意到来人。
“你少管……”那管事猛然回头,对上一张不辨喜怒的脸。这是一个女人,管事从未见过如此标致的女人。
这也是让管事惧怕的女人,幽州实际上的主事人安乐郡主。
裹儿夺过管事的鞭子掷到地上,厉声问:“你为什么打他?”
那管事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张口辩解说:“他们都是懒骨头,不打就不干活。这些人的骨头最贱,一不留神就偷懒。卑职……卑职也是为了修河道。”
裹儿听了,没有说话,转头四望,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眼睛偷偷留意着这边。裹儿说:“叫他们停下,也过来听听。”
金刚这次跟着出门。他闻言立刻大声重复了一遍,仆从依次传话。一盏茶后,役夫都围过来,大约五六百名,乌压压地坐着,里圈又有十多名管事。
裹儿和那管事站在中央。裹儿道:“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恐诸人听不清,又命嗓音洪亮的仆从传话。
那管事战战兢兢,但郡主面前不敢耍心眼,只得忍惧又说了一遍。
裹儿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缓慢而坚定:“你们有知道我的,也有不知道我的。我是安乐郡主,太子殿下是我阿耶,圣人是我阿婆。”
说着,裹儿指着那管事继续道:“他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同意。谁说你们懒?
你们天不亮就下地除草捉虫,饭也在地里吃,天不黑透不回来,碰到农忙,几天不回来都是有的。这样的人懒,那这世间就没有勤快的人了!”
洪亮的声音一句一句传来,役夫们的耳朵在震颤,心也跟着震颤,一股莫名的激动涌上心头。
突然有役夫喊说:“郡主下过地吗?”
仆从刚呵斥出声,裹儿立刻阻止了他,招手叫这人近前。仆从将这人请到前面,这役夫的身子有些发抖,但仍站得住。
裹儿笑回:“不用怕。不仅我下过地,圣人和太子殿下都下过地。圣人常说,稼穑艰难,要爱惜民力。”
裹儿见这人脸上茫然,立刻了然,朗声道:“圣人的意思就是百姓种庄稼最是辛苦,要尽量少发徭役。你们可能又要问,为什么还要发徭役修河堤呢?
修河堤,不仅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你们自
己。你是哪个庄子的?”
那役夫回道:“我是大王庄的人。”
裹儿点头,说:“你是蓟县下面大王庄的人。你们,你们,还有你们……”
裹儿指了一圈,继续道:“这次来的百姓都住在桑干河流域。桑干河若是发了怒,首先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家,大水一冲,家人、房子、庄稼、家畜……这些都没了。
但是修了河堤,挖了河渠,桑干河老实了,第一个受益的还是你们。这次河堤修得牢,以后几年都不用再修,有水灌溉,不怕洪灾,不用再来修,这是好事啊!
要是修得不好,年年都得来,每逢下大雨,还要担惊受怕。你们说,要不要修得牢,修得好啊?”
“要!”下面的人齐声道。
裹儿继续说:“你们好了,国家也就好了。当然啦,这次修河堤,我也有失擦的地方,以致于有人虐待你们。现在,我就把这个人罢免了。”
衙役听了,立刻把那管事架下去。裹儿又让其他管事站起来,说:“他们有没有无辜鞭打你们的,说出来,事情属实,我就把他罢免了。”
此话一出,周围一下子寂静了。裹儿继续道:“你们不用怕得罪人,若有人徇私报复,就去刺史衙门敲鼓,我会给你们主持公道。”
场下顿时窃窃私语起来,忽然有一人站起来指证管事,这人之后又有两人。
裹儿把其辖下的役夫,叫上来当面对质,三名管事脸色苍白不能对,裹儿立刻罢免了他们,叫人拉下去。
这四人空出来的缺,裹儿让役夫当场推荐了人补上。她对着新管事和原管事告诫道:“修堤挖河是辛苦差事,你们要多体谅他们。”众人道是。
裹儿突然又道:“抬上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只见仆从们抬着一头肥猪过来。
“要杀猪吃肉吗?”众人纷纷猜测。
裹儿回答了他们的疑惑,说:“对,就是要杀猪吃肉。不仅今天杀猪,以后每隔五天也要杀一头肥猪。今天的肉大家都有份,五天后的肉就不一定了。”
有人急问:“为什么?”
裹儿笑说:“你们就按现在的分组来,五十人一组,干得最好的大块吃肉,干得不好的,喝肉汤吃下水,好不好?”
役夫们先是一顿,继而发出热烈的回应,扯着嗓子喊:“好!”
裹儿感受到他们的热情,对管事们说:“一组选个手脚麻利的,帮忙去收拾这头猪。现在已经过了申正,大家今天先下值,准备吃肉。”
裹儿说完,就让役夫们散去,但把管事留下。她又叫来监工,命把账册拿来。
裹儿来到茅草棚坐下,一边翻账册,一边问新提拔的管事这些天都吃了什么。裹儿问一句,监工的脸就白一分。又有仆从过来悄悄回话,依稀听见“粮”“炭”“亏空”之类的词儿。
裹儿挥手让管事们都下去,然后将册子往案上一拍,柳眉一竖,监工的心跟着一跳。
“你不要打量我隔得远,不知道这些,你吞了多少,我都一清二楚。”
此话一出,监工立马跪下来,告罪求情道:“卑职知罪,郡主恕罪,郡主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求郡主恕罪!”
裹儿冷笑一声:“我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但是许多人都说你还有良心,这次姑且饶了你,倘若再犯,两罪并罚。”
监工连忙谢恩。裹儿又说:“刚才若不是顾全你的脸面,我就让管事们留下了。你要是知错能改,差事当得好,我将来还用你,提拔你。”
“是,多谢郡主隆恩。”监工忙道。
裹儿道:“你把都水监派来的官员、渠长、工匠都叫来,与我一同巡视河道。”
监工忙应了,叫来人,跟着裹儿沿河道巡视。巡视完,裹儿见夕阳西落,便趁着薄暮就近在驿站住下。第二日,她接着巡视别处去了。
她离开之前,与崇训说的是五六日,实际上却七八日才回来。崇训这两日心中担忧,看见人回来,才将心放下来。
他心疼道:“郡主,你黑了,也瘦了。”
裹儿不在意说:“你没看到那些役夫,各个晒得黝黑。”崇训笑了一声,催她道:“快去看看植儿,他一直闹着要娘娘呢。”
裹儿笑说:“我沐浴后换了衣服就去。晚饭吃什么?”
崇训见裹儿布满血丝的眼睛,憔悴的容颜以及满头满身的扬尘,忍不住心疼,软了语气,笑说:“快去,用热水消乏,你想吃的都有。”裹儿朝崇训笑了笑,就跟着侍女下去了。
裹儿这几日未曾好好沐浴,待侍女兑好水,她坐进去,忍不住发出惬意的声音,又让侍女加了几回热水才出来。
因在家中,裹儿等不及头发绞干,就穿了家常衣裳,披散着头发就去东配殿探望植儿。几日不见,植儿又长大一些。
她刚要伸手去抱,崇训笑着拦住她,解释说:“植儿手劲大,看见头发就要抓,让他躺着吧。”
裹儿坐在胡凳上,轻轻晃着摇篮,与植儿咿咿呀呀地说起话来。
自从植儿出生,崇训就一心照顾他。原先郡主郡王一起处理政事的局面,变为郡主一人独坐府衙。裹儿深恶豪强武断乡曲,治理幽州时对这些人严厉打压,毫不留情。
他们对裹儿既惧又恨,欲要移走这座镇山太岁,便想法设法勾连到京师的御史,上书弹劾安乐郡主越权行事。
第50章 幽州刺史 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凤阁值房,魏元忠从袖里抽出一本奏疏,递给来人,说:“这是弹劾安乐郡主的奏本。”
“安乐郡主,她不是在幽州吗?”正谏大夫朱敬则疑惑地翻开奏本,张柬之凑过来一同观看。
“哈哈,被我抓到了,你们在看什么体己的东西,让我也来看看。”屋外快步进来一人,挤在一起探看奏本。
朱敬则将奏本一合,笑说:“没什么,李公怎么过来了?”
来人是纳言李峤,他闻言一笑:“先不说这个。你手里的是什么,这么神秘,让我更好奇了。”
朱敬则迟疑了一下,这李峤依附张氏兄弟,若不让他看,任由他传出什么到圣人跟前倒不好,于是他看向魏元忠。
魏元忠面无表情地点头,李峤笑说:“魏公大气,快让我看看是什么。”
朱敬则见状,只好再次打开奏本,李峤一看是御史弹劾的奏本,一边看,一边说:“我当是什么?朱公连弹劾的奏本也要对我这个平章事隐瞒,到底不如魏公大气。”
张柬之不耐烦打机锋,道:“安静,但看即可。”
李峤一顿,心下想着:“这张柬之脾气又臭又硬,自视过高,何必与他一般计较。”
想毕,他便跟着一起看奏本,看完吃了一惊,余光偷偷瞥一眼三人,心道:“魏元忠、张柬之和朱敬则都一心向着东宫,安乐郡主是东宫之女,她被弹劾,这三人必要商议对策。自己只有一人,对方有三人,盯不过来,不如早点脱身,告诉张氏兄弟。”
“我原是忘了东西,拿了就走。”李峤笑了一声,朝三人拱手:“魏公是御史大夫,又是朝廷柱梁,定能秉公处事,我就不掺和了。”
说罢,他离开值房,不知去什么地方了。朱敬则哀叹了一声,懊恼说:“竟然让他知道了,这下子朝臣全都知道了。”
魏元忠等人对安乐郡主情感十分复杂,她诸般都好,只有一样不好:她是个女子。
但凡是个皇子,就值得这些大臣赞赏追随,可偏偏为什么是个女子呢?她因此与魏元忠等人走到了对立面。
若此刻不能防微杜渐,彻底按下安乐郡主的势头,将来她搅弄的风云肯定比太平公主更大。
毕竟太平公主的母亲是千古第一女帝,而安乐郡主的父亲母亲,哎,不提也罢。
魏元忠说:“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
朱敬则道:“这……安乐郡主事小,只怕连累到太子。”
张柬之想了一下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一郡主?依某之见,安乐郡主降为县主,高阳郡王革职,夫妻二人回京看管。”
魏元忠朝张柬之看去,道:“这样未免太严苛,殿下面上不好看。”
张柬之坚定说:“魏公,当乱不断,反受其乱。”魏元忠思考半响,无奈点了头,朱敬则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李峤出了值房,悄悄将这事告诉一个小寺人。张易之知道后,托腮思考,安乐郡主啊……
她女人的身份为她召来了一批反对者,自然也迎来了一批赞同者。
不过张易之既不是反对者,也不是赞同者,他只想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
张易之将此事散了出去,这宫中有太平公主的人,也有梁王的人,甚至还有心向东宫的人。他撕开一道口子,这些人立刻窜了出去。
次日是常朝,前半程君臣们意兴阑珊,仿佛憋着劲在后半程使呢。果然回禀完其他的事情,一名御史站出来,弹劾安乐公主冒使幽州刺史权柄,请圣人严查。
“圣人,幽州刺史武崇训尸位素餐,安乐郡主冒称朝廷命官,擅动朝廷印信,若不惩处,岂不天下大乱?”这御史说得大义凛然。
武三思忙站出来告罪:“犬子无才无德,幽州又是边境重地,不敢胡乱作为。安乐郡主乃圣人抚育教导,才干胜小儿千倍。小儿自任幽州刺史以来,日夜惶恐忧心,不能胜任刺史之职。
臣代小儿辞去幽州刺史一职,举荐安乐郡主担任幽州刺史。郡主德才兼备,智勇双全,堪当为幽州牧。”
武三思说完,情不自禁地想起儿子写给他的信。他儿子很孝顺,写了很多信给他,自然也提到推让刺史职位给郡主一事。
崇训说,到了地方才知百姓艰难,政务繁重,郡主做得来,他做不来。若朝廷有人弹劾,拜托他抓住机会,将郡主的刺史之名做实。
这刺史立刻道:“安乐郡主无朝廷任命,冒使刺史印信,依照唐律,乃是大罪。”
张柬之附和说:“李御史所言极是,若印信无朝廷命令,随意交给旁人,天下岂不是要大乱?臣请陛下将高阳郡王革职查办,安乐郡主将为县主,以示天下。”
李峤忽然站出来说:“圣人,臣有几句话要问梁王,请圣人准许。”武曌点头同意。
李峤问:“敢问梁王,郡主宅邸可曾逾制?”
武三思回:“不曾,郡主与犬子一直住在刺史后院。”
李峤问:“郡主可曾为一己之私滥发民力?”
武三思回:“不曾,郡主征发民夫是修堤挖渠,乃为公事。”
李峤问:“郡主可曾收受贿赂?”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残破,郡主曾用私财购买牛马农具种子供百姓使用。”
李峤问:“郡主可曾阿附豪强?”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豪强不少因为非作歹,被郡主从严处置。”
李峤问:“郡主可曾造过冤狱?”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无一人诉冤,百姓皆赞郡主是青天。”
李峤问:“幽州可能拖欠租赋?”
武三思回:“不曾,幽州租赋足额缴纳。”
李峤点点头,然后对圣人回道:“臣问明白了,但是臣还想问问满朝公卿,有谁能做到郡主这般?幽州受两蕃摧残,郡主去后,重焕生机,武有斩突厥小可汗之功,文有劝课农桑兴修水利之劳。
高阳郡王才浅不能任事,郡主念及国家大义勇于任事,难道是做错了不成?”
李御史急道:“圣人,若妻能代夫行使权柄,岂非天下大乱?”
此话一出,武三思和李峤心中一松,不约而同想道:“这人死定了!”圣人就是通过这一步,慢慢攫取了九五尊位。
李御史话一出口,也知道说错了,脸色惨白地跪下来,浑身发颤,只听圣人“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武曌听了半天,对下首一人问:“太子,你的看法呢?”
李显恭敬道:“安乐才智过人,心地仁善,儿臣以性命担保,她不会做出危害大周社稷的事情,至于其他,请圣人裁决。”
武曌冷笑一声:“衮衮诸公竟然难为一个做实事的人?真是让朕大为观之。李御史,你收了幽州豪强多少钱才上的这个奏本啊?”
李御史吓得面色血色,瑟瑟发抖,辩解说:“臣……臣……臣没有……”
武曌不耐烦道:“拉下去!”侍卫立刻上来将李御史拉走了。
张柬之欲言又止,他猜测张氏兄弟和武三思派系会责难东宫,没想到这两派竟然联手,要把安乐郡主推到幽州牧的位置上。
他心如明镜,再言必然惹陛下生厌,但是……唉,东宫的太子怎么也就默认了呢?
这位太子,他们真得选对了吗?
正当张柬之思绪翻腾之际,武曌道:“昔年高凉太守的妻子冼夫人因功被陈帝赐封中郎将,旌旗、符节、仪仗如刺史行事,后因忠心朝廷,安抚岭表,又被隋帝赐与印信以及调动六州兵马之权。
安乐郡主乃天家血脉,有功朝廷,不负百姓,朕难道就不如陈帝和隋帝吗?来人,着安乐郡主为幽州刺史,总管幽州事务。”
殿下立刻多人大声附和道:“圣人英明。”只有魏元忠等数人干站着。武曌一言定乾坤,道:“无事散朝。”
众人出了殿,李显被魏元忠等人围上不得脱。魏元忠顿足叹道:“殿下,你怎么就同意了?安乐郡主担任刺史,千古未有之奇事。这一口子一开,该如何是好啊?”
今天安乐郡主当上了刺史,明天太平公主是不是要当宰相?这天下不就乱了吗?
李显被人催了半天,才开口道:“裹儿会是个好官。”
魏元忠:“……”安乐郡主要是张扬跋扈,他就不担心了。
李显道:“魏公若无他事,孤就回东宫了。”说着,他微微颔首就离开了。
另一边,武三思朝李峤拱手道谢:“多谢李公秉公直言,郡主由圣人亲自教导,将来必定上不负朝廷,下不负黎民。”
李峤笑说:“有郡主在,是幽州百姓之福啊!”
武三思赞同:“是啊。某在寒舍备了薄酒,李公可否赏个面子,小酌几杯?”
李峤婉拒道:“前日身子不适请了太医说,这几日要滴酒不沾。梁王的好意,某心领了”
武三思煞有其事说:“朝廷可缺不了你这位栋梁,李公要保重身体。”两人客气地寒暄着分别了。
武三思回到值房,心中纳闷,张氏兄弟怎么会帮他?这个问题没想清,又嫌弃起儿子的懦弱无能来,但一想到亲孙儿心就立刻火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