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惊变(入v二更) 闹得天翻地覆,朝野……
韦淇的父母兄弟都死绝了了,是受了她这位“皇后”的牵连而死,她都不知道当初是怎么度过那段黯淡无光的岁月。
走出痛苦后,她只想护着儿女周全,得知一家能重登帝位后,她将皇位作为对自己的补偿。
是,补偿。
是父母兄弟之死的补偿,是房州流放岁月的补偿,是对夭亡在房州四娘的补偿,是六娘七娘嫁入武氏的补偿。
皇位经手丈夫,再传给儿子。这是韦淇十多年的执念,她一直拿这个安慰自己,故而才能勇敢地活下去,走下去。
然而,今日发生的一切打碎了韦淇的希望,给她带来了绝望。
半个时辰前,天使携圣旨而至,称邵王私议圣人,令太子自鞫。
韦淇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她惊慌失措地看向李显,多么希望丈夫能为儿子说句话。
然而,她只看到一个悲哀绝望满脸流涕的丈夫,忽然她心中生出不妙来。
她理解李显,李显一直是胆小懦弱,疼爱孩子,体贴家人,然而他还有个致命的缺陷——武断冲动。
若非他武断冲动,当初就不会在朝堂之上说出“朕将天下传给韦玄贞又如何”?
想到此处,她用惊惶的目光哀求李显,只见李显的眼泪滴下来,熄灭了她的希望。李显面红气噎,道:“来人,拿嗣魏王和邵王来!”
韦淇出声向李显为儿子求情,李显不为所动。
重福、重茂、重俊、季姜等儿女也跪下求情,李显依然呆呆地站着,没有开口。
天使冷漠地立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韦淇痛彻心扉毒入骨髓,恨不得对张易之、张昌宗、李重福、杨丽春等人食其肉寝其皮。
然而,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
韦淇绝望地瘫坐在地上,依然抱着李显的腿苦苦哀求。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啊!韦淇恨不得以身代之,哪怕打死她也好啊,只要二郎能活下来!
可是,李显除了二郎,还有别的孩子,如果舍一人保全家,他会做的!
他会做的!
木杖重重地落下又抬起,勾溅起的是韦淇的五脏碎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叫回了韦淇的心神,那是裹儿。
裹儿回来了!
“阿耶,要打死阿兄,先打死我。黄泉路上,我们兄妹不孤单,也全了这么多年兄妹未曾分离的情分!”裹儿以身牢牢挡着李重润,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李显。
李显顿足流泪,指着李重润,哽咽道:“你知道这个孽障做了什么吗?天啊,他……他……他怎么敢啊……怎么敢啊!孽障,孽障,你招祸要害死全家啊!”
李显难道不心痛吗?这是他的儿子,寄与厚望,倾注心血,引以为豪。
可是,他怎么就这么不谨慎啊!这么不谨慎啊!
李显身形晃了晃,被李重福扶住,劝道:“阿耶,莫要气病了身体。”
李显回头,赤红的眼睛狠狠剜了李重福一眼,吓得李重福浑身僵直,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陌生冷漠甚至仇恨的目光。
李显狠狠甩开李重福的手,跌坐在地上,眼泪直流,捶地不已,仍然狠心道:“拉开郡主,给我继续打!”
裹儿哭喊道:“阿耶,这是我阿兄,我阿兄啊!”
这是手把手教她读书习字的阿兄,兄妹二人相处的时光比这世间任何人都长。
行刑的人犹疑不定,不敢再打安乐郡主,且她无错,还是太子爱女,圣人看重的孙女,武家之妇。
哭声震天,重茂等兄妹也趁势哭着哀求李显饶了二兄。李显一抹脸,手上全是水迹,狠声道:“拉开郡主,继续打!”
李重润回头虚弱地劝道:“裹儿,放手吧,以后要你照顾阿娘阿耶和姊妹了。”
“裹儿放手吧!”
裹儿起身,挥袖揩去眼泪,目光坚毅,咬牙猛地上前几步,趁众人愣神之际,忽然抽出天使侍卫的刀,急回身大声道:
“小受大走,难道邵王要置太子殿下于不仁不义不慈吗?重茂、重俊、季姜,带阿兄和姐夫走!”
裹儿喝斥完,又大喝道:“素云、素娥、彩月,你们难道死了,要让几岁的郡王郡主去背邵王和嗣魏王不成?”
重茂几人呆愣之后,立刻回神,急跑到李重润和武延基旁边,连拉带抱。重茂年长些,在素云素娥的帮助下背起李重润,彩月背起武延基,几人要走,但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天使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惊呆了,回神慌忙喊道:“慢着,你们难道要抗旨吗?”
“唰”一声,一道银光搁在天使颈间,天使转头只见安乐郡主拿剑指着他,目光决绝。
“你……你……”天使又惊又怕,说不出话来。
裹儿转头喝道:“重茂季姜你们还不走?找太子府的重臣去评理,让他们从圣人书中找出什么是忠孝礼仪!走!”
那就闹大吧!
闹得天翻地覆,朝野皆知。
天使颤抖道:“不许去,圣人有命!安乐郡主,你想要谋反吗?”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惊惧,重茂等人更是一动不敢动!随天使而来的侍卫更是要拔剑出鞘,蓄势待发。
裹儿冷笑一声,眼泪淌过面颊,大声哭道:“你们当年就是这么枉顾圣人的爱子之心,逼死雍王伯父的吗?
雍王伯父啊,不想你去了十多年,还有人拿同样的套路,要逼死你的亲侄子,逼死你的亲侄女,逼死你的亲兄弟啊!
你在显福门在天有灵,怎么不降一道雷劈死这些佞臣小人啊!”
裹儿哭起了雍王,李显也跟着大哭起来,一时间东宫无人痛哭流泣。
天使忍不住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你休得胡说,安乐郡主妖言惑众,违抗圣命,意图谋反,来人将她拿下!”
事情已经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天使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得不了好,只要……只要……他的眼睛赤红起来。
侍卫蠢蠢欲动,裹儿冷笑一声:“我谋反?反你娘的头!我受圣人爱重,父亲是太子,未婚夫是梁王世子,谋谁的反,难道谋你的反不成?
好啊,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好主意,先杀了我、邵王和太子,再去摆布陛下,好歹毒的心思!”
说着她转头看向重茂等人,双目如电,道:“重茂你们怎么还不走,难道是想让东宫的人死绝了不成?”
重茂浑身冒冷汗,又惧又怕,只听耳边李重润说:“三郎,去前朝找朝臣,找朝臣,不然东宫要完了!”
“找朝臣,不然东宫就要完了!”
“东宫要完了!”
“完了!”
重茂脑海中回荡这几句话,四肢涌出勇气和力量来,朝东宫前院奔去。
二郎被打杀,重茂惧怕担忧之外,又生出隐秘的心思,若二郎没了,那他……
可是七娘闹到现在的地步,一切都变了,都变了!
东宫要没了。
东宫没了,别说郡王,就是国公他也当不了,且看今日雍王伯父留下的子嗣下场就知道他的将来了!
一定保住东宫!
天使见重茂等人跑了,惊惶至极:“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安乐郡主大喝道:“我看谁敢拦!这里是东宫,圣人立的武周太子之所,邵王尽孝道,不使太子陷于不义之地,谁敢污武周太子贤名!谁敢拦!”
“反了,反了,安乐郡主违抗圣旨,意图谋反,来人……”天使的话还未说完,就感到颈间一疼,对上安乐郡主那双狠厉的眸子。
安乐郡主收回剑,缓缓跪下道:“孙女安乐郡主请天使宣圣旨。”
说完她抬头,冷冷地盯着天使,道:“若圣旨无要杀邵王安乐郡主之语,你就是假传圣旨!”
李显踉踉跄跄着爬起来,在裹儿身边跪下,道:“大周太子显请天使再宣圣旨!”
“请天使再宣圣旨!”东宫诸人都跪下来,李重福愣了一下,只见周围除了天使以及随行护卫外,只有他和王妃站着,也慌忙跪下。
“阿耶,我……我……”裹儿满面泪流。
李显搂着她大哭道:“孽障啊,孽障啊,我怎么就摊上你们两个孽障啊?你阿兄那样,你又这样,你们岂不是要剜我的心,要我的命?”
韦淇爬过来,一家三口抱头痛哭。李显哭道:“你们去了,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不如咱们都去了好。我早就是该死的人了!”
韦淇哭道:“这样也好,咱们一家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也不至于孤单!”
“雍王伯父啊,你在巴州寓所路途遥远被小人所害,圣人在显福门为你举哀,侄女求你显灵,托梦给圣人,救救阿耶,不让圣人再失一子,再次罹受失子之痛啊!”裹儿一直哭雍王。
韦淇和李显听了也跟着哭雍王李贤,东宫诸人哭声震天。
天使退了几步,嘴里喃喃道:“反了,反了,这是反了……”
他看向随行的侍卫宫人们,他们都垂目不敢对视,他努力想扭转局面,但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
正呆愣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转头看去,只见太子宾客梁王武三思、太子右卫率相王李旦、检校太子左庶子王方庆、太子司议郎元让等东宫僚属匆匆跑来。
相王李旦听到兄长侄女哭雍王,更是勾起痛心之处,也忍不住落泪哭起来。
早前,武三思得了侄子的求救信,一面急惶惶赶来东宫,一面暗命人去请相王和太平公主以及东宫僚属。
他在东宫僚属办公之所心急火燎地等待,等来了相王,只是两人谁都不敢硬闯东宫正门重光门。
两人焦急地走来走去,又等来了几个大臣,忽然听到几声喝斥:“小受大走,你们难道要置太子殿下于不仁不义不慈吗?”
武三思和李旦忙迎上去,只见重茂满脸泪背着邵王闯出重光门,埋头往前跑,后面跟着一行人。
“相王叔父,相王叔父,救命!”季姜看到相王,扑过来跪下哭求:“求相王叔父救救二兄,救救七姐,救救阿耶!”
李旦和武三思慌忙将重润和延基扶下来,只见二人后背血迹点点,脸色煞白,额头冷汗直冒,慌道:“这是怎么了?”
重茂后怕不已,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哽咽道:“天使要逼死二兄和姐夫,又诬陷七娘谋反!”季姜和重俊也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李旦的身子晃了晃,脸色不见一点血色。
武三思见重茂季姜说不清事,又见李重润清醒,忙问:“东宫里什么情况了?”
李重润虚弱道:“去请圣人……请圣人……七娘和阿耶与天使……已成仇敌!”
武三思大惊,心思百转,忽听李旦喝道:“来人,去找太平公主,让她请圣人决断!豆卢公去请朝堂诸相公来!”
说罢,李旦一把抓住武三思,定定看着他,不容置疑道:“梁王,我们一起进东宫!剩下的人随我们进东宫!”
若是三兄再出事,这李唐皇室不知还要生出多少波折来?
第32章 惊变(入v三更) 罪该万死的人不是你……
相王和武三思等人硬闯东宫,遥遥听见哭声震天,急匆匆赶到丽正殿前,见三兄尚在,顿时心一松,又闻他哭二兄。
这让李旦想起兄弟一起玩闹的年少岁月,又想起王妃和窦孺人死得不明不白,悲恸难以自抑,也跟着大哭起来。
李显见弟弟赶来悲声大哭,爬起来与李旦抱头痛哭,武三思等东宫僚属无人不悲泣。
天使身子摇晃,已知末路,但不知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一切都是因为安乐郡主,都是因为她!
然而,现在说什么已经无济于事。他自知难逃一死,估计连家人也被牵连,内心无比悲凉愤恨。
“圣人有命,传太子、太子妃、邵王、继魏王、安乐郡主、相王、梁王、赵侍郎等诸人觐见!”来人正是上官婉儿。
她不着痕迹扫了一眼李裹儿,心中五味杂陈。这下,她彻底把圣人惹怒了!东宫翻了天,大内也几乎翻了天!
安乐郡主捅了大篓子!
“谨遵圣人皇命。”诸人齐声道。
李裹儿看到来的是上官婉儿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大半,阿兄的命保住了。
她正想着,却见李显抓住她的手,面上悔恨不已。李裹儿心下明白李显心中所忧,摇摇头,泪痕阑干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道:“阿耶,我们去求圣人做主。”
李显听了,眼泪簌簌地落下来,道:“来人,先为郡主梳洗。”
李裹儿闻言一愣,突然感到从后背和脚底传来的疼痛,原来她的鞋履罗袜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脚上都是血迹和尘土,后背又实实在在挨了一杖。
刚才不觉得,现在精神一松,就立马感到了疼痛。上官婉儿见裹儿发髻散落,衣裳不整,心中不忍,道:“请安乐郡主稍梳洗一下,仪态不整见圣人是为不敬。”
两个小宫女赶忙上来,扶着安乐郡主去偏殿洗脸梳头。李显韦淇等人也忙起身擦脸整肃衣裳。
裹儿在偏殿穿上鞋子,洗了脸,挽了头发,就强撑着疼痛出来,随众人一起去大内面见圣上。韦淇紧紧扶着她。
出了重光门,与李重润武延基汇合。李重润和武延基被打了十几杖,后背及臀部挖心似的痛,一动更是难忍。
李显听到儿子吸气忍痛的声音,心下凄然,俯身弯腰道:“阿耶背你走。”
李重润一愣,爬上李显的背,叫了一声:“阿耶,对不起,我惹祸了。”
李重润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李显的脖颈里,烫得李显几乎站不稳,李旦忙扶住他,喊了一声:“三兄。”
武三思见了,也弯腰背起武延基,落泪道:“当年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是我没教好你啊!”
武延基低声哽咽:“我给殿下和叔父惹祸了。”
武三思劝道:“别说了,好好给圣人认个错。”武三思被迫卷入此事后,心思又发生了变化。
救下侄子,救下儿媳同胞兄长,也是一件好事啊!
一行来到徽猷殿前,远远看见太平公主在殿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她看清众人后,忙迎上来,一起迎上来的还有驸马武攸暨。
太平公主满腹心焦,她先进宫见了母亲,就见母亲脸色阴沉,吓得她大气不敢出,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盛怒。
太平公主一言不敢发,眼见着一个个宫人过来对母亲耳语,而母亲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即便是有人谋反,也不见母亲如此生气。
她不敢再呆在殿内,趁着有宫人进来禀告,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在门外等候张望。
太平公主握着帕子走来走去,驸马武攸暨以目示意,太平公主摇摇头。
这事一看就是闹大了,该怎么收场啊?
太平公主只得了一言半语,心乱如麻,生怕又是一场关乎自家兄弟生死的大风波。
正来回踱步,忽见一行人过来。她忙跑过去,急问:“三兄,四兄……”
话还未说完,里面有女史出来道:“圣人宣太子、太子妃、相王、太平公主、驸马、梁王、邵王、继魏王、安乐郡主进殿,诸位相公和东宫属臣请回去当值。”
前相公豆卢钦望和才跟上来的现相公唐休璟对视一眼,立即拱手道:“老臣谨遵圣命。”说罢,二人各领大臣回去了。
李重润和武延基勉强站立,李显领着众人进了殿,头也不敢抬,跪在地上,口呼:“儿臣/孙儿参见圣人,圣人万福金安!”
“朕安,朕有你们这群不孝子孙,安什么安?”话音未落,一个茶盏从上面掷下来,咕噜噜滚到李显前面,茶水茶叶洒在他袍子上。
李显等人忙叩头哭道:“圣人这么说,儿子们罪该万死!”
武曌冷哼一声,沿着台阶走下来,到李显跟前,道:“抬起头看着朕。”
李显双手颤抖,抬起头,只见他脸色苍白,瞳孔放大,显然已是恐惧至极,嘴里只会道:“儿臣该死,儿臣该死!”
武曌呵斥道:“你本来……你刚才在东宫不是很有骨气吗?说要死全家死在一起,你当朕是什么?
朕是不通人情的罗刹恶鬼?是杀子杀孙的毒妇?还是阎罗王?混账东西,猪油蒙了心,痰迷了心窍,你……你……你说他们是孽障,你难道就是好的,不是孽障?”
武曌移步到李旦面前,斥责道:“还有你,私闯东宫,煽动大臣,视大周律法于无物,相王你以为你是谁?还有你武三思,你也一样!”
李旦和武三思后背都出了一层冷汗,伏地请罪。
武曌走到李重润和武延基面前,明黄色龙袍刺入二人眼帘,他们明显瑟缩一下,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武曌冷笑一声,骂道:“这就是朕的好孙儿好后辈!妄议宫闱,私议长辈,谁家的孙儿像这样?哪家的臣子像这样?
混账玩意还小受大走,忠孝二字你们都忘了,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武曌又是冷笑一声,说:“太子已经杖责了你,朕不会再处罚你们。来人,把他们送回各自的地方,闭门读书。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来。没有朕的允许,你们这些人谁也不许探望他们!再请太医给他们治伤。
朕岂是那冷心冷肺无情无义的长辈?朕尽了长辈的心,但你们心里可有忠孝二字?”
李重润和武延基伏地请罪:“孙儿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的人不是你们,是她!”武曌声色俱厉:“安乐郡主给朕滚出来!”
裹儿定了定心,起身跪在武曌身前,伏地沉默不语。
武曌冷笑连连:“他们这些人有罪,你的罪比他们加起来都大都重。你原比他们聪明,比他们伶俐,好一个安乐郡主!
偷拿腰牌、私闯玄武门玄德门、巧言令色、妄议圣旨、挑动君臣母子不和、威胁天使……一样样一条条哪个都能要了你的命。
呵,你厉害,厉害……”
武曌气得颤抖,指着她继续骂道:“你比他们混账一百倍,朕看重你,怜惜你,将你养在宫中,哪个孙儿都不及你受宠,可你怎么报答朕呢?
你会报答,真会报答啊……胡搅蛮缠,挑唆不和,朕当初看走了眼,看错了人,才觉得你乖巧伶俐,故而养在膝下。
朕要罚你,狠狠地罚你!”
裹儿伏地道:“孙儿自知罪孽深重,任凭圣人处罚,绝无怨言。”
武曌冷笑一声,转身回到宝座上,气不过,指着众人又骂了一通:“一个个蠢出天的混账东西,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朕白养了你们这群玩意。”
众人头都低垂着,任打任骂。武曌看了直心梗,又骂了一句:“滚,你们这些混账给我滚出去。现在不走,难道还有我留你们吃饭?滚!”
李显等人迟疑了一下,都出去了,只有太平挂念母亲的身体,稍留一下,担忧道:“阿娘,气大伤身,仔细身体。”
武曌怒气未消,但对着女儿缓了语气,摆手道:“你也去吧。”
“阿娘……”太平公主喊了一声,碰上母亲坚定的神色,只好悻悻离开。
出了宫门,她悄悄叮嘱上官婉儿和贴身宫女:“圣人有了春秋,禁不住大怒,你们务必上心。”
太平公主出了殿门,跟上兄长和驸马等人一起出了宫。
裹儿刚出殿门时,停下脚步,立在殿外候着,只见库狄夫人上前对她摇头道:“圣人说:叫安乐郡主回东宫,无诏不要再来大内。”
裹儿闻言嘴唇颤动,眼泪直流,无声哭起来。韦淇过来将她拉走,路上一阵沉默。
太平公主想要数落几句,只见李重润和武延基面无血色气息奄奄,裹儿则哭得伤心,也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在宫门口分开,李显拱手向弟弟妹妹妹夫和梁王道谢,李旦握住他的手道:“我们兄弟何必如此?赶紧回去,给二郎看伤要紧。”
李旦说完,转头看向武三思,道:“延基是没爹的可怜孩子,你顺路送他回去,权当看在他死去的爹的面上。”武三思颔首,带着武延基而去。
太平公主和驸马武攸暨见状,也道:“我们也回去了,保重。”
李显和韦淇回道:“保重。”
李旦离开了,回头看了眼满面泪痕的李裹儿,叹息一声。
众人尘埃落定,但这个小丫头的命运呢?
李显回到宫中,因有圣命,立刻命人送李重润回寝殿治伤,又派得力仆从照看。
诸事忙完,李显瘫坐在榻上,浑身发软,提不起一丝力气。韦淇强忍着哭泣给女儿涂药。
儿子没事了,但她的裹儿要怎么办?
圣人说了要狠狠地处罚她,现在悬而未决,这又让韦淇和李显惶惶不可终日。
徽猷殿外,众女史宫人在外面噤若寒蝉地候着。
空旷的大殿内,圣人独自一人坐在宝座上,脸上没有一丝怒意,她的怒气早在骂人时就发泄出来了。
她欣慰地笑起来,那小无赖真混账啊,做出的混账事竟然让自己感到棘手。
武曌笑着突然感到一阵苍凉,心里叹道,无赖混账好啊,总比死了强。
第33章 余波 从今往后,我们父子之情绝矣
韦淇给女儿涂药,只见一道四指宽的僵痕青青紫紫,又听她忍痛“嗳哟”,顿时心如刀割。
涂药毕,她赶女儿回殿休息。裹儿忽然想起一事,将昨日如何出宫,如何得了张昌宗的腰牌,都说了。韦淇边听边点头,道:“我明白了。”
送走裹儿,韦淇想起几个孩子,越想越担忧。
裹儿只挨了一板子就禁不住,那挨了十几板子的二郎呢?会不会伤了骨头?要是骨头断了,二郎怎么办?
韦淇倚着门框张望,手里握着帕子,无声哭泣。不一会儿,素云过来报说:“太医说,二郎伤了筋骨,万幸没有大碍,只要修养百天以上即可痊愈。”
韦淇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不知念了几百声佛号,又叮嘱:“你和素娥伏侍好二郎,务必不要让他留下病根。”
“是。”素云应了。
韦淇又道:“今日全赖你们忠心护主,但现在不好明着赏你们,你暗暗拿钱帛赏赐他们,再给他们换个轻松的活计。你、素娥和彩月,我另有重赏。”素云谢了几声,轻快地退下。
韦淇又念了几声佛,口呼:“苍天保佑。”幼女和二郎皆安,然而仙蕙和女婿的消息还未传来,不知是否皆安。
仙蕙如今怀胎七月,只怕受了大惊吓,千万不要出事才好。
忽然,有宫人过来报说:“继魏王府来人说,咱家六娘受惊早产诞下孩儿,只是刚出生就没了……”
韦淇身子晃了晃,追问:“那六娘……”
宫人回说:“太医说伤了身子,要好生修养两年。”
韦淇悲喜交惧,庆幸六娘死里逃生,念起佛号,又担忧道:“继魏王如何?他们夫妻都卧病,家里有何人做主?”
宫人回:“太医说,继魏王伤了筋骨,虽无大碍,但要修养两三个月。咱家大郡主和嗣陈王都搬到继魏王府住下,叫娘娘和殿下不要担心。二郡主三郡主也过去探望了,说宫外有她们姊妹在,也叫娘娘不要担心。”
韦淇连声说好,泣道:“我就说她们姐妹都是好的,两个小的也都是好的。”
韦淇命人赏了送信的人,吩咐说:“有事务必来报,不要隐瞒。”
诸人散去,殿内只剩下韦淇和李显二人。韦淇再也忍不住扑在榻上放声悲泣,捶床捣枕,咬牙切齿,李显坐着淌眼泪。
韦淇哭了一阵,猛地起身,眼睛肿得像核桃儿一般,捶着胸口,恨得咬牙切齿说:“我只剩下四个孩子,为这起子小人,三个孩子几乎没命,可怜六娘那未出世的孩儿……
我自认问心无愧,该有的他都有,他恨我就罢了,可二郎六娘七娘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他这么小就这么狠毒,使计要杀弟弟妹妹妹婿,将来可还了得?他眼里没有我们娘母子,难道眼里就有你?”
李显心中也大恨,道:“从今往后,我们父子之情绝矣。”
韦淇用帕子擦眼泪,抽噎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东宫危如累卵,幸好有裹儿在圣上面前转圜,圣人向来金口玉言,说要狠狠罚裹儿,不知要……怎么罚她?”
韦淇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哭起来。她以为她的眼泪在爹娘兄弟身亡的那年哭尽了,只是没想到还有这般磨难等着她。
想到此处,韦淇对李重福恨得咬牙切齿,只是东宫现在情形不好,只得强忍住按下不提。
至于是不是李重福告的密,李显和韦淇查都没查就认定了他。他是长子,以为二郎没了,太孙太子之位就是他的,这就打错了主意。别说韦淇,就是李显也饶不了他。
“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李显心里道。
裹儿回到殿中歇下,背后有伤,沾不得水,挨不得床,只得或趴或侧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来,后背热辣辣地疼,穿衣服更如上刑一般。
她如此,那阿兄呢?
裹儿问了彩月,彩月知道他们兄妹情深,天未亮就去承恩殿探过一回,说了这事:
“二郎昨儿半夜起了热,幸素云素娥姐姐彻夜照看,忙叫来太医,开了退烧药吃了,退热后就昏昏沉沉睡了。
我去时,素云姐姐才伏侍他吃了半碗汤,听见我来,说当兄长的让妹妹护着着实不该,让七娘多保重自身。”
裹儿忙道:“好,这就好,这就好。等晌午,你再去一趟,只悄悄找素云问问情况就回来,不必惊扰阿兄。”
“我明白了。”彩月顿了一下,又道:“按理,七娘是主子,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昨天太凶险了,七娘……”
彩月说了半截就咽下后面的话。后面的话,说出来只怕有挑拨主子们的嫌疑。
裹儿握住她的手,感激道:“我岂不知你的好心?罢罢罢,我日后保重自身就是。”
彩月叹了一声,一边熨衣服,一边说:“幸好太子妃每季都给郡主做好衣裳收着,不然真要穿六娘的旧衣了。”
裹儿笑道:“穿什么都好,我现在才知道命最重要。”
“是哩,七娘也明白这个理,以后可不要这么莽撞了。”彩月笑劝道。
裹儿忽然想起一事,打开妆奁,取了一对绞丝金镯,镯子上嵌着几颗翠玉珠子,金翠辉煌。她递给彩月,说:“昨儿你受惊了,拿着压惊。”
彩月噗嗤笑了,解了扣子,露出一个嵌翠玉金项圈来,说:“娘娘昨儿悄悄赏了这个并新做的一件大毛衣裳,还有绢帛和缗钱。”
裹儿闻言笑了,将两个金镯硬给彩月戴上,说:“我昨儿看得清楚,你是第一个动的。”
彩月褪了一只,说:“俗话说,不患寡而不患不均。七娘再添一个吧,给素云素娥姐姐。还有那几个宫人,也不要忘了。”
裹儿笑说:“我的东西,你知道在哪儿,凭你支用。”彩月叠好衣裳,道:“我做得不好,出了事可不许赖我。”
裹儿笑了一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二人正说着,韦淇过来探望女儿。
裹儿刚才不觉背疼,但当母亲嘘寒问暖时,立刻疼得如针挑刀割一般,因怕母亲担忧,只说已经大好,不疼了。
韦淇悄悄和裹儿说了李重福的事情,裹儿也早知道他是得利者,且这事是张易之告密,又听说仙蕙九死一生,孩子也没了,恨得咬牙切齿。
“早晚要他……”
韦淇忙捂住裹儿的嘴,说:“你放心,为娘心里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
说了一会子话,韦淇就离开了。又有重茂、重俊和季姜过来探望,裹儿忙叫人奉茶上果点,姊妹们说笑了一会子才走。
几人走后,又有杨丽春过来探望,裹儿冷哼一声说:“就说我刚睡下,让她回去吧。”
彩月遂出去说了这话,也不请杨丽春坐一回,又不奉茶,杨丽春讪讪地只好回去了。
裹儿坐在卧室,拿了一本书打发时间,忽然又有人进来说:“宫里将郡主的妆奁衣物都送来了。”
彩月忙出去接了这些东西来。裹儿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送的人回去了没有?”
那人回:“正在偏殿吃茶。”
裹儿叫回彩月,匆匆道:“你给我准备三荷包金珠,并几个上等封。”彩月忙抛下手里的包裹去了内室。
裹儿来到偏殿,只见是一个不认识的寺人,寒暄了两句,便问:“宫里可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寺人抿嘴一笑:“奴婢人微言轻,哪里知道这些,不过到有几个宫人受罚了,也不知何事。”
“是哪几个?”裹儿追问。
这寺人想了一想:“圣人发作了一个叫莺儿的宫女和一个小寺人,各打了三十板子,撵出宫。万掌记不知为何也挨了板子,贬为宫女了。”
裹儿又问:“莺儿他们什么时候出的宫?从哪个门出的?”
彩月进来,塞给这寺人几个上登封,笑说:“我们郡主请公公喝茶。”
这寺人早听说安乐郡主手头散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便笑回:“他们是从西北角的大门出去的,昨天刚撵出去。”
裹儿闻言懊恼悔恨不已,顿足道:“因我之故,使他们遭罪至此。”
说罢,她取了荷包,递给寺人道:“烦公公将荷包交给叶儿,就说是我连累了她。”
这寺人答应着接了。裹儿让宫人陪这寺人喝茶,自己则带着彩月匆匆出了宫殿,从马厩牵了马骑上,想要找莺儿和那个小寺人,却被东宫的执事太监高公公拦住。
高公公一把抱住裹儿的腿,道:“唉哟,我的小郡主啊,殿下和太子妃都说了,不让你出去。”
裹儿立在马上,急道:“我有急事。”
高公公坚定道:“天大的急事也不行,这是殿下的命令。小郡主,你有什么事情给奴婢说,奴婢给你想办法。”
裹儿便将莺儿等两人的事情说了,高公公听了,恍然大悟,随即道:“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不是老奴吹牛,小郡主自己去,未必有奴婢派人去找妥当。郡主放心,他们是东宫的恩人,老奴保证把他们养好伤带到小郡主面前。”
听高公公如此说,裹儿迟疑道:“真的?”
高公公立刻松开裹儿,当面吩咐人去办这事,说将这两人安排到别院养伤。裹儿这才下了马。
第34章 郡主出嫁 她相信她会把日子过得很好,……
半日后,高公公方过来回禀说:“两个人已经找到了,安置在别院,已请大夫看过,伤了皮肉,不打紧。”裹儿这才安心,又派人送绢帛钱财过去,命人好生抚慰。
却说昨日,武曌怒骂走了儿女孙辈,在殿内独处。左后都知圣人大怒,不敢走开,皆在殿前廊下暂候。
过了半日,不听圣人在里面叫人,贴身伺候的诸人心内焦急,胆大心实的透过门缝窗隙瞥去,见圣人仍然坐着,看不清面容,更添忧虑。
于是,众人商议后,派人去请张昌宗过来。张昌宗听闻惊变,早吓坏了,一面担忧阿兄受牵连被人记恨,一面担忧自己助人事发。
上官婉儿和近身侍奉的连娘再三劝了,他才勉强答应,端了海棠式红漆茶盘,里面放着一盅滚滚的羹汤。进了殿,抬头只见圣人端坐御座,眼神清明,心中喜上一分。
但又想起今日之事,张昌宗提心吊胆,面上堆笑说:“圣人该用些羹汤了。”
圣人的眼皮动了一下,张昌宗忙放下茶盘,疾走上了台阶,扶圣人进西暖阁坐到榻上,又忙端来羹汤来,陪笑说:“圣人可要现在就用?”
武曌点头,接来喝了,五脏六腑顿时暖洋洋的,张昌宗见状又是一喜,知圣人不怪罪他们兄弟,便笑道:“圣人再用些膳?”
武曌又点头,张昌宗忙叫道:“来人,传膳。”武曌伸手抚摸着张昌宗白皙如玉的脸颊,赞道:“六郎脸似莲花。”
张昌宗不敢动,任凭圣人抚摸,忽又听:“你果然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也是个真性情的好孩子。”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是他与安乐郡主说的悄悄话,并无人看见,他没传出去,小郡主想必也不会乱说,圣人怎么就知道了?
是巧合,还是有意?
圣人见他这个鹌鹑样,顿时笑起来,道:“没你的事。你是好孩子,你比他们都好,都贴心。”
张昌宗勉强扯笑道:“圣人谬赞。”
连娘领着宫女,捧着盥洗之物,进来说:“圣人,已经摆好膳了。”
张昌宗忙起身伏侍圣人盥洗用膳,殷勤备至。趁着圣人歇午觉,他蹑手蹑脚从后门出去用饭,不想刚出门就被人一把攥住领口,正要呼救,抬头一看竟然是阿兄。
张易之冷冷扫他一眼,张昌宗立马合上嘴巴。张易之将这个蠢货拖到僻静处,咬牙问:“你为什么要帮李裹儿?”
张昌宗心虚起来,嚷道:“阿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张易之凑上来,冷笑:“你不懂?你懂得很啊,两头下注都学会了。”
张昌宗仍是装傻陪笑,张易之气不打一处来,握拳作势要打,张昌宗忙告饶:“你打疼了我叫出来惊了圣人,你怎么回话?”
张易之听了,脸色的表情几乎扭曲了,松开手,气道:“蠢货!”
张昌宗忙整整衣裳,陪笑道:“我这也是为了阿兄好,你真杀了邵王,那我们和他们就是生死仇敌,只要圣人……我们都不得活。”
张昌宗一边说,一边做杀鸡抹脖子状。张易之气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张昌宗一副看蠢货的眼睛盯张易之瞧,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杀邵王?”
张易之一顿,深吸一口气,心道:“我哪里知道太子殿下是那个鬼样子啊?听说自鞫,心一硬就要杀自己儿子。”他只想一点一点废掉邵王的继承权,为平恩郡王的上位做准备。
张易之束手无策,瞥了一眼张昌宗,道:“蠢货,你难道有好办法?”
张昌宗得意一笑,伸手弹了弹衣裳,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如意了。邵王与咱们有仇,不如咱们换个人。”
张易之看了一眼张昌宗,心下会意,嗤笑:“她就能保全你我的性命?”
张昌宗笑道:“她比邵王强,比郡王有希望。”
张易之冷哼一声,不置可否,转身出了假山,垂头沉思,心下后悔,若是当初许婚给邵王,就不会出现如今的窘况了。
然而,他仔细一想,不说东宫不同意,即便是圣人也不会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现在他们兄弟与东宫彻底交恶,又与武氏结仇,圣人春秋已高,不知还能活多久,将来这天下必定是东宫的,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裳。
他们即便现在手握权柄,煊赫飞扬,一呼百应,但终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张易之目前又无计可施。
东宫在侧,张易之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一想到将来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抬头四望,心生茫然,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武曌歇午觉醒来,连娘趁势禀告了安乐郡主如何出的宫。她听完便道:“将莺儿和那个小寺人打三十板子撵出宫,万叶涛打二十板子贬为宫女。”
连娘答应了出去,觑着圣人面色,见她并不十分恼怒,便斟酌着吩咐人面上做样子。故而莺儿三人虽然看着血肉淋淋,但并不要命。
晚间,武朵儿下值去探望,看见万叶涛趴在床上嗳哟声不断,又好气,又好笑,在榻边坐下,道:“你这是何苦?即便你不跑这一出子,她也有自己的造化。”
万叶涛转头仰面,认出武朵儿,忙道:“你看我做什么?又生出事端,快走吧。”
武朵儿叹了一声,起身倒了一盅茶,摸了一模,冰冰凉凉,叫来小宫女烧热水重新沏茶。
过了半日,小宫女提了一壶热茶过来,武朵儿接了,又褪了金戒指赏她,叮嘱说:“这几日照顾好你万姐姐,日后有你的好处。”
小宫女忙笑着应了,正要斟茶,被武朵儿打发出去。她斟了一杯,递给万叶涛。
“医士说怎么样?”武朵儿问。
万叶涛喝了茶,回道:“就这么养着。”
武朵儿叹了一声:“你呀……算了,需要什么叫那个小宫女去找我。”
万叶涛勉强笑说:“我不送了,慢走。”武朵儿出了低矮的厢房,呼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高大巍峨华美的宫殿,心中怅然,俄而又变得坚定起来。
又过了几日,李重润、武延基和仙蕙等三人的身体慢慢康复,但圣人说的对裹儿的处罚还没下来,许是忘记了,或者当日随口说说而已。
李显见状更是把女儿拘在东宫,不许她出去,省得碍了圣人的眼睛,再勾起前事。
一日,太史局算好了郡主成亲的日子送来,说圣人已准了,定在腊月十六。
这个消息惊得东宫鸡飞狗跳,韦淇和李显都想多留女儿到年后春天再成亲,但这婚期改不得。
裹儿回东宫后,猛地闲下来,无所事事,又被拘着不许出去,郁闷至极。
虽然如此,但裹儿不后悔救阿兄,至于别的什么,走一步算一步,日后说不定有别的机缘。
至于成亲……说不定又是另一重天地。别的不说,成了亲就能走出去做一番事业,她倒是喜欢得很。
进入腊日,天地肃杀,草木凋零,东宫中唯一的点缀便是挂在枝头喂鸟的金黄柿子,配着红墙,煞是好看。
不过,到了十六这日,东宫的树上粘着绸绫纸绢扎的花,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香雾缭绕,焕然一新,虽在寒冬,却如春日般热闹。
裹儿用羽扇挡面,坐在婚车中。外面天色渐晚,圆月刚刚升起,金黄明净,如同在寒泉中洗过一般。
地上的火把如同长龙一般,照得亮如白昼,裹儿透过车帘,就能看到那跃动的火焰。
与其他姊妹不同,裹儿出嫁是从东宫正门重光门出的,这是李显和韦淇执意要求这么做。
虽然女儿失宠于圣人,但太子夫妇要向世人表明,裹儿是他们最疼爱的女儿,任何人(除了圣人)都不能欺负她。
武三思当然明白这些,为了表示重视,自然是竭尽所有,举办了这场盛大的婚礼。
“梁王府前两年就开始修园子,假山流水,琪花瑶草,亭台楼台,应有尽有,美轮美奂,又在临坊的墙上开了大门,日后出入极为便利。”
这是仙蕙今日过来口中描述的将来的住处:“我前几日去看过,你这宅邸能与公主府媲美。”
裹儿想着,心下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逶迤的车队缓缓往前,四周鼓乐之声盈耳,清冽的冬夜也变得活泼热闹起来。
婚车停下来,司礼请郡主下车,裹儿用孔雀羽扇挡面,在众人的簇拥下,与武崇训一起缓缓往前走。
裹儿不知为何,心中起了阵阵涟漪,羽扇后面的嘴角一直噙着笑意,拿眼睛偷偷瞥了一眼武崇训。
只见武崇训比自己更紧张哩,同手同脚的笨拙样逗得裹儿忍不住笑出声。武崇训听到后,踉跄一下,仿佛就是那邯郸学步的古人,引得一众亲朋哄堂大笑。
拜了舅姑,进了庐帐,裹儿对上武崇训的眼睛,明白自己的人生将会进入另一个阶段。
她相信她会把日子过得很好,也过得很精彩。
第35章 幽州刺史(一) 出左卫中郎将武崇训为……
烛光之下,裹儿美得熠熠生辉,犹如天空中的金月,甜美的笑容就像金月洒下的帝流浆。
武崇训不觉又看怔了,现在犹不相信这样的神妃仙子竟然真嫁给了他,直到裹儿将一个干果塞到他的嘴里才回神。
“枣子,早生贵子。”裹儿从榻上摸出一颗红枣,见他痴痴傻傻的样子,便起了作弄的心思。
武崇训吃了,从案上的瓷碟里拈了一颗桂圆,送到裹儿嘴边,笑说:“桂圆,大富大贵。”
裹儿听了,一下子就笑起来,眉眼弯弯,就着武崇训的手吃了,馥郁的果香让她的心情十分畅快。
武崇训跟着笑,心情莫名地好起来,便说:“我伏侍郡主更衣洗漱。”
裹儿眉头一挑,欠身凑近伏在武崇训的耳边,呵气如兰:“那我等着哦。”刹那间武崇训浑身火热,面上浮现红晕。
裹儿对于接下来的一切心知肚明,又暗暗含有期待。出闺前夜,且不说阿娘遮遮掩掩送来的避火图,就是几个姐姐混笑着说的话都让她明白成亲意味着什么。
几位姐妹中,大姐纨纨与姐夫武延晖相敬如宾,二娘舜华婚姻有些不顺,丈夫裴巽另有嬖宠,不过诸姐妹都劝她养几个可心的人儿解闷,暂且忍他以待来日。
三娘静淑嫁入琅琊王氏,五娘景兰嫁入弘农杨氏,倒也和睦。六娘仙蕙更与武延基是患难夫妻。裹儿出嫁时,李重润和武延基无诏令,因而都不得出。
按裹儿的说法,这两人被圈禁了。不过有命在,这比什么都强。
次日,裹儿睁眼醒来,转脸就看见武崇训支着头看她,笑着推了推说:“寒冬腊月,你难道不怕冷?快进来暖暖。”
武崇训被裹儿拉着躺下,轻寒浸透的手臂被抱在温暖柔软的怀中,他转过脸,笑得一脸幸福:“真好,这不是梦。”
裹儿轻笑一声:“傻子。”
武崇训盯着裹儿细瞧,昨晚烛下浓妆华美尊贵如九天仙子,今早脂粉皆无,黛眉红唇,更兼一双杏眼星灿月朗,光洁闪耀,顾盼神飞。
他又闻到作夜的那股幽香,凑近裹儿的颈部嗅了嗅,不觉心酥神醉,耳语道:“你这熏的什么香?怎么这么好闻?”
裹儿被弄得脖子痒,笑着推他说:“昨天忙得头晕,谁还有精力弄这个,许是衣服上沾染的,或者进了什么屋子。”
崇训笑道:“不像,我再闻闻。”
“别闹,我瞧着似乎天亮了。”裹儿翻身搂着他的头,笑说:“快起来,我可不想被人说骄横。”
崇训只得作罢,又与裹儿耳语一句,气得裹儿伸手拧他。
外面侍奉的侍女捧着铜盆巾帕等盥洗之物进来,二人梳洗更衣毕,携手拜见舅姑。
武三思原配夫人早亡,姬妾甚多,育有五男六女,也算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
这日一早,他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儿子娶的不是太子爱女,而是至少延续三代的荣华富贵。这让武三思怎么不高兴?
儿孙媳妇并族中子侄妇人早已暂候,只等新人过来。仙蕙也过来凑热闹,端着热茶,时不时与相熟的妯娌姐妹私语。
正说着,就听一个侍女进来笑道:“新人来了。”
众人坐定,只见堂外进来一对壁人,男的姿仪俊逸,女的秀美绝伦,好一对金童玉女。
便是武三思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新妇没有郡主的身份,但这品貌也足与自己儿子相配。
“见过大人/阿耶。”夫妻俩一起行礼,只不过一跪一站,站着万福的是裹儿。
武三思见了,笑说:“不必多礼。郡主下降,是我们阖府的荣耀。府邸简陋,小儿鄙俗,望郡主莫要嫌弃。”
裹儿笑回:“我年幼德薄怎当得起大人如此爱重,惭愧至极。”
这时仙蕙过来拉着她笑说:“咱们是姐妹,如今又成了妯娌。我带你认其他人。”
裹儿低头装羞,随仙蕙见了婶娘嫂子大小姑子,又有年龄小的过来拜见她,真是红飞翠舞,玉动珠摇,十分热闹。
裹儿遍寻不见一人,悄悄问:“怎么不见姑母?”
仙蕙笑了一下,回说:“须你们夫妇上门拜见。”
裹儿想了一下,道:“理当如此。”太平公主位高权重,不受凡俗所羁,怎么会一大早就过来吃茶?
拜完诸亲眷,裹儿与崇训携手回到新房,耳鬓厮磨,柔情蜜意,自是不提。
裹儿成了亲,发现一大好处,那就是比之前多了不少自由。新婚临近年关,但府中事情全不用这对新人操持。
裹儿如久在樊笼中的鸟儿,一下子复返自然,快乐无比。
这日,她换了胡服,正要出门,被崇训叫住,问:“你要去哪里?怎么不叫我?”
裹儿转身笑回:“我去探望两个与我有恩的人,难道你也要去?”
崇训听了,一边叫人牵马,一边道:“既然与你有恩,自然也与我有恩,当然要去。”
裹儿笑着点头,将莺儿和小寺人的事情说了:“莺儿执意回家,但你看这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赶路去并州?好劝歹劝,才让她改主意到来年开春再走。还有那个小寺人,我准备带他回府上。”
崇训听了,点头称是,横竖无要紧事,便与裹儿一起去了太子别院,并送了些肉禽蔬米绢帛过去。
小寺人名叫金刚奴,十七八岁,个头小,但眼睛一看就很机灵,听闻郡主要带他回府邸喜之不尽,继而期期艾艾想年后再去:
“在别院几个月,我与莺儿相伴,早将她看作亲妹子,我也没别的家人了。我随郡主郡王去了,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因而我想着陪她过了年再走,好歹兄妹一场。”
裹儿闻言笑说:“你既然有心,我不允未免不通人情,待过了元宵节,我命人接你。”
莺儿和金刚奴千恩万谢,裹儿又对莺儿道:“你明年就要回并州,年下神都十分热闹,你去逛逛,也不枉来这里一遭。”
莺儿笑着答应了,说:“我和阿兄也这么说。”
莺儿当日行事只凭一腔热情,不料有如此机缘,如今虽被撵出宫,但得了太子妃和两位郡主不少赏赐,如今又得小郡主亲自来看,面上光彩,更加神气。
裹儿与崇训辞别二人,顺便去裹儿期待已久的北市逛逛。北市中行走的都是商贾仆从和百姓,权贵很少去这里。不过裹儿想去,崇训自然跟从。
只是刚到市门口,裹儿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只见里面摩肩接踵,举袂成云,吵吵嚷嚷,气味混杂。
崇训也被这里的热闹吓了一跳:“早听人说北市热闹,不料这么多人。郡主进去怕被挤着,不如我派人叫来市监,把这些人都赶出去。”
裹儿忙道:“罢了,罢了,是我考虑不周,咱们找个地方吃酒。”
一行改道去了一家名为杏花楼的酒楼,数尺长的青色酒幌在北风中吹得猎猎作响,上面书着“杏花美酒”四个大字。
裹儿与崇训上了二楼,推窗望去,只见外面宅第高起,行人络绎不绝,街巷上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儿骑着竹马嬉闹玩乐。
二人对坐,崇训忙斟热茶递给裹儿暖手,笑问:“冷不冷?”
裹儿一手接了茶,一手递给崇训,说:“不冷,你摸摸。”崇训一把握住,温暖柔软。
裹儿笑着抽回手,捧着茶盅喝茶,闲聊:“你经常出来吗?”
崇训给自己倒了一盅茶,回说:“我们兄弟常约着出来打猎,不怎么在外面吃酒用饭,只去谁家的园子逛。”
两人说着话,酒楼管事送上饭菜酒水。裹儿和崇训挥退众人,亲昵地吃着滚热的饭菜。
饭毕,仆从撤走残席,换上果碟酒水。裹儿略喝了两杯,面带春色,捧着热饮子,问:“你什么时候当值?”
崇训笑回:“大约年后了。”裹儿叹了一口气,说:“我一下子闲下来有些不适应。”
说着,她忽然想起一事:“圣人为着那事说要狠狠罚我,现在没个声息,我心里七上八下。”
崇训不以为意说:“你出了宫,难道不是惩罚?”
裹儿一想,觉得有理,叹惋良久:“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进宫?”
她、阿兄、姐夫三人是彻底失宠于圣人,阿兄和姐夫圈禁,她算是被流放到宫外了吧。
崇训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梁王府的权势和财力,难道有做不到的事情吗?”裹儿听完颔首,若有所思。
二人从酒楼回到家中,裹儿见树上绸绫堆的花儿栩栩如生,又思及奏疏中上奏冬日冻死人的惨事,心中一沉,命人取下收好。
她想起一事,忙命人去请仙蕙过来,商议在城外散钱施粥。仙蕙听了,立刻答应:“这一年府上多灾多难,做些善事积些阴德总是好的。”
姐妹二人遂拿钱在城外设了粥棚,预备一直开到过完正月。
热热闹闹的新年过去,裹儿正规划新的一年要做什么时,忽然一道圣旨从天而降,打乱了一切,仿佛又拉开了新的一幕。
圣旨上言:出左卫中郎将武崇训为幽州刺史,安乐郡主与之同行。
第36章 幽州刺史(二) 天地一片肃杀,北风猎……
武曌立在殿门口,极目远眺,天地一片肃杀,北风猎猎,寒气凛凛。
上官婉儿抱着斗篷给圣人系上,劝道:“圣人外面风大,进殿吧。”
武曌一边走,一边道:“圣旨发下去了?你陪我走走。”
“是。”上官婉儿答应了,扶着武曌的手,一步步下台阶,引着向洒满阳光的地方走去。
“看到你,朕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太宗皇帝驾崩,嫔妃无所出者到感业寺出家为尼。”武曌缓缓地说着,上官婉儿认真听。
“朕当时害怕极了,也不甘心,当尼姑与死了没有区别。朕那么年轻朝气,那么妩媚动人,那么聪慧能干就要死了,这是多么遗憾而不公的事情啊。
朕抓住了一根稻草,错一步便粉身碎骨。婉儿,你知道庙里怎么处理私通的人吗?”
武曌不待上官婉儿回答,继续说:“两个人按住女子的臂膀不使她动,另一人手执大棒狠狠打在这女子的肚子上,直到胎儿流出,女子呢就丢到柴房生死不问。”
上官婉儿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又听圣人笑了一下,怅然叹道:“高宗……高宗,朕至今看不懂他,罢了。婉儿,你说曾为先帝妃子又比皇帝年长的女人在后宫能走多远?”
上官婉儿回道:“若婉儿不识陛下,一定认为此人在后宫如烟花般绽开后便悄无声息。”
武曌笑起来:“对啊,王庶人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她以为朕很快色衰爱驰,尔后在掖庭孤独地死去。然而,朕不仅没死,还成了皇帝。”
上官婉儿笑说:“圣人天资粹美,睿识绝人,非常人能及。”
武曌摇头说:“不,你错了,朕走到今日靠的是运气。若先帝是太宗那般高才,朕就永埋掖庭。当年文德皇后之才干,未必不如朕。”
上官婉儿说:“婉儿明白了,又有些不明白。”
武瞾转头看向上官婉儿,笑叹说:“你呀,日子太顺了。”
当初武曌一把抓住高宗给予的机会,从此绝处逢生,开辟新天地。日后遇到的危机再凶险,也险不过在感业寺沉寂的日子,武曌一直这么认为。
裹儿能抓住这个机会吗?
武曌身处俗世,受礼法桎梏,又托礼法庇佑,几乎带着镣铐登上皇位。裹儿的未来会是如何呢?
武曌思绪发散,从嫔妃到皇帝的路,和从公主到皇帝的路,不知哪条更好走?
不过她已走通了从嫔妃到皇帝这条路,世人自然认为从公主到皇帝那条路更难些。
不过即便这样,武曌也没有给裹儿大开方便之门,只给了她一个机会。
武曌想着,心中哼了一声,当初从感应寺进宫,先帝也没有允诺她当皇后,是她一步步争取来的。
武曌走了一会儿,便觉得腿脚酸软,心下感慨,精力大不如从前,于是坐了歩辇回到集仙殿。
却说裹儿接了圣旨,继震惊之后是狂喜。她曾与圣人说过,若有机会想去边疆,没想到圣人心里竟然记得。
圣人给予的机会,她一定牢牢抓住,当好幽州刺史,不负陛下期望。至于圣旨说的崇训是幽州刺史,裹儿理所当然当没这回事儿。
不同于裹儿的惊喜,崇训、东宫和梁王则是惊大于喜。
幽州临近松漠都督府和饶乐都督府,契丹和奚族大部都已附从突厥,幽州实际上成为边境,这两年一直频遭契丹和突厥的侵扰。
出任幽州,无异于贬谪。东宫和武三思明白,这是陛下对裹儿的处罚。
裹儿听崇训这么说,噗嗤笑出声:“陛下人还怪好哩,让我成了亲,又在家过了年。”
崇训满腹的忧虑被裹儿的笑声冲淡了,没好气说:“罚我不要紧,可你是金枝玉叶,哪里能去那等苦寒之地?”
裹儿闻言又笑了:“我前十四年可是在房州度过的,区区幽州又算得什么。”
崇训一听,笑道:“是我多虑了。”
裹儿走近,簪着七凤挂珠钗的头略歪,笑中带了几分歉疚,道:“我连累了你,怪不怪我?”
崇训摇头,缓缓道:“与郡主患难与共,求之不得。我资质鲁钝,郡主若是不弃,愿委之以刺史之事。”
裹儿的野心没有遮拦,崇训清清楚楚,也愿意这么做,不独为家族利益,也为自己的心。这样天仙似的妻子,天天对着自己笑,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裹儿啐了一口,拉着崇训的手,说:“你不要躲闲,咱们夫妇心不往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还有谁会帮助我们呢?”
崇训听了心中一暖,握住裹儿的手,道:“郡主不弃,我定当竭心尽力。咱们去幽州,很多东西要准备起来。哦,河间王伯父去过幽州,我去请教他。”
他说着就要走,裹儿拉住他的手,疑惑说:“你找河间王?”河间王武懿宗杀良冒功,大肆株连,弄得河北道天怒人怨。
他的经验有用吗?裹儿十分怀疑,并且怕他把崇训教坏了,她准备走东宫的路子找几个大臣询问幽州情况。
崇训见裹儿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也犹豫了,他分得清是非,于是与裹儿想到一处:“咱们明日去东宫拜见殿下和娘娘。”
不过,这日崇训没去找武懿宗,去寻父亲武三思了。他们小两口住在大园子里,说是合族而居,实则分居,只在园子北边有个门相同。
武三思比崇训等人更早知道圣旨,震惊过后,沉思半响,明白缘由,心中感慨和庆幸交织在一起,顿时又变得斗志昂扬。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他见无事,便请了假,先回家中安抚诸人,生怕不省心的孩儿闹出什么事情来。崇训过来见他,武三思觑了他的神色,见他并无不满和委屈,反而有些跃跃欲试,沉默一瞬。
丫鬟进来奉茶,武三思挥手让人离开,只剩下父子二人。
“你去幽州的事情定了,圣旨并未说什么时候出发。府中有几个幕僚,随你们一起去,郡主说好就留下,郡主说不好就撵走,不必顾我的体面,要听她的。”
崇训小声嘀咕道:“难道在阿耶看来,我不如郡主?”
武三思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说:“圣人的女史不好当,她能当上女史,不是因为她是圣人的孙女,是因为她真真切切有实力。”
崇训应了一声,想道:“郡主在家想带什么东西,阿耶你要帮忙啊。”
武三思道:“这个自然,府库钱帛任你们夫妻支取。”
崇训惊了一下,笑说:“多谢阿耶。”
武三思起身,深吸一口气,道:“你回去吧,将郡主需要的清单带来,我来置办。”
裹儿听了崇训转述这话,心中欢喜,这就是她同意嫁入武氏的重要原因,梁王武三思会全力支持她争夺权势。武三思虽然是阿谀小人,但他并不吝啬。
裹儿与崇训对坐着,一人说,一人写,直到了掌灯时分。崇训放下笔念道:“高僧两人,和尚二十名,尼姑二十名,工匠……多多益善,织工若干、绣娘若干、大夫若干……”
他念了一遍,戏称:“这不是去任幽州刺史,倒像是去和亲。”
裹儿眼睛一亮,悄悄道:“把当年文成公主的嫁妆单子拿出来参考,你觉得如何?”
崇训说:“听你的。我不明白,带这些去做什么?”
裹儿招手,崇训凑过来,只听她道:“幽州苦寒之地,百姓贫苦,民风彪悍,做出成绩容易,也不容易。咱们两个初历地方,哪个不是两眼一抹黑?可我想着,咱们有这些能工巧匠打底,又有钱帛,只要用心实干就能做好。”
崇训迟疑说:“这不好吧。”
裹儿把身子一扭,柳眉一竖,道:“你怕花钱?”
崇训忙摇头不迭:“不是怕这个。”
裹儿道:“那你怕什么?横竖有我,幽州没资源,我们从神都调资源促进幽州发展。”
崇训心道,这资源实际上就是梁王府的钱帛,既然郡主要这么做,他必定要支持她。
裹儿仿佛看穿崇训的心事,又笑说:“岂能以一家供一州?建设幽州当然是要朝廷的支持。”
崇训抿嘴一笑:“是我想多了。”
夫妻俩又检查了一遍,崇训命人找府上的僚佐要文成公主出塞的嫁妆单子,裹儿收拾妥当,决定明日一早两人就去东宫。
次日,李显和韦淇见了裹儿,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昨夜商量半响,但韦淇知道无济于事,他的夫君不会为了裹儿向圣人求情改任别处。
这份愧疚在看到小夫妻二人兴致勃勃地商量要带什么去幽州时,愈加深刻了。
韦淇心道:傻孩子哟!
裹儿问:“阿耶,东宫的属臣有去过幽州的吗?或者擅长处理边事的?”
李显怔愣之后,说出几个人名,裹儿心中记下来,准备明日就去一一拜访。
李显看见女儿眉宇间于跃动的生机和活力,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其实已经苍老荒凉,又恍惚间看到年少时阿娘永不知疲倦的身影。
第37章 幽州(一) 裹儿和崇训辞别众人,前往……
二月十六这日,裹儿和崇训辞别众人,带着幕僚、仆从、工匠、僧尼、绢帛、粮种、典籍等等前往幽州。
裹儿心中除了忐忑之外,更多的是满腹豪情壮志,她终于摆脱束缚走了出去,一展所愿,做出一番事业。
车声辚辚,裹儿穿了件石青圆领胡服,骑在马上往北而去,早春的寒风吹在脸上,带来春天湿润的气息。
官道旁边的小草刚冒了芽叶,匍匐在地上,偶然可见零星的几点米粒大的小花。两侧的田地里小麦青青,刚没过脚踝,偶然可见农夫在田间除草,村落隐藏在浓绿的林间。
裹儿一边走,一边和崇训说话:“我当年从南边到神都,看见田地里种的都是稻子,现在放眼望去都是小麦。”
崇训笑说:“我之前听说北方都是种植粟,现在都改成了麦,哦,索饼比粟米饭好吃。”
裹儿闻言笑起来,点头赞同,她也喜欢吃索饼和各色点心馒头。
从洛阳到幽州,路途平坦顺畅。裹儿所带东西多而杂,少不得行走缓慢,天黑时分就在驿舍住下。
夕阳西下,她远远看见驿舍门前候着的众人时,眉头紧蹙,心道,又来了。
她是太子之女,崇训是武三思的世子,二人虽被贬谪,但武三思大权在握,太子登基就是皇帝,他们夫妇自然是炙手可热。
若非二人贬谪,地方官员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见着二人,再者武三思也发文令沿路用心侍奉。
裹儿与崇训对视一眼,策马往前,靠近了一看,人群中竟然一位着绯色官袍的官员,他见了二人近来,忙陪笑上前欲要牵马。
金刚奴忙笑着拦住他,说:“使君使不得,使君是一方牧守,怎能做此事,交给小奴就好。”
裹儿和崇训下了马,这位相州刺史率一众官员跪下道:“相州刺史张波率属僚拜见高阳郡王,拜见安乐郡主。”
裹儿道:“起来吧,张使君来此地有何要事?”
相州刺史陪笑道:“小臣听闻郡主和郡王下降相州贱地,日夜翘首盼望,今日终于等来了两位贵人。驿舍已经备好薄酒,请郡主郡王赏光。”
裹儿笑说:“张使君亲迎,我与郡王愧不敢当。来时,父亲再三叮嘱我们夫妇,勿要惊扰州县。张使君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还请回去。不然,我们夫妇只能在外露宿了。”
相州刺史求救的目光看向高阳郡王,崇训亦道:“使君请回吧,我与郡主在其他州县也是如此。”
相州刺史见郡主郡王态度坚定,心中踌躇,与旁边的官员面面相觑。
忽见安阳县令笑说:“太子殿下爱民如子,乃是天下之福。如此使君你看,咱们……”
相州刺史忙道:“是我们考虑不周,这就弄走,只不过这些果蔬瓜菜不值钱,是百姓的心意,还望郡主郡王笑纳。”
裹儿摇头坚定道:“你们全部带走,一叶一草都不许留下。驿丞可在?”
驿丞战战兢兢出来,道:“卑职见过郡主郡王。”
裹儿道:从三品官什么待遇,你就按什么来。金刚奴,你跟着驿丞去备饭菜和草料,务必按规定来。
我是大周的郡主,祖母为皇帝,父亲为太子,我和郡王理当以身作则,为天下臣民表率。你说是不是张使君?
你们走吧,若尔等再擅离职守,逢迎上司,挪用钱帛,我与郡王定要参你们一本。这不是玩笑。”
相州刺史见安乐郡主声色俱厉,不似作伪,便知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额头冒汗,连连称是,带着官员一溜烟地跑了。
裹儿和崇训来到驿舍卧室,叹道:“他们置办东西的钱都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崇训指挥侍女放置妆奁铺盖,闻言回头道:“我给阿耶去信,别让他蝎蝎螫螫的。”
裹儿摆手道:“算了,真遇见不识相的,直接上本参奏。”
崇训笑了一下,左右细看,只见屋子狭小逼仄,远不能与神都的宅邸相比,心疼道:“郡主一路受委屈了。”
裹儿坐在榻上,看着崇训的眼睛,道:“是你受委屈了,若非因为我,你也不会去幽州。”
崇训凑近裹儿,伸手将她抱在怀里,笑说:“说什么外道话,咱们是夫妻,只要郡主记得我的好就行。”
裹儿握住崇训的手,放在胸口,说:“你我夫妻同心,将来白头偕老。”
崇训低头碰着裹儿的额头,低声说:“这是郡主说的,我记住了。”裹儿伸手搂着崇训的背,享受这片刻的静谧。
忽然门外有人报说:“请郡主郡王沐浴更衣。”
裹儿白日赶路,风尘仆仆,听见如此说,忙叫道:“进来吧。”崇训也被裹儿推去别处沐浴。
待二人更衣洗漱后,金刚奴率人送来饭菜,三菜一汤,一盘炙羊肉、一盘炖腊肉、一盘凉拌野菜,一碗火腿汤。
裹儿见了问:“哪来的羊肉野菜?”
他们路上带了米粮腊货糟货干菜,但并无鲜肉和菜蔬。金刚奴笑说:“咱们随行的人多,驿舍按制备的不够,奴婢拿缣帛买了些肉禽菜蔬。”
裹儿点头道:“不要压价。十文八文对我们可有可无,但对于升斗小民却能活命。”
金刚奴笑说:“郡主说的是,我心里有数。”金刚奴还要侍奉裹儿和崇训用饭,就被裹儿打发出去吃饭。
裹儿和崇训吃了饭,盥洗之后,就躺在榻上睡了。
次日一大早,一行又继续赶路,终于到了幽州。
幽州属于幽州都督府治下,下辖蓟、良乡、昌平、潞、渔阳、武隆、固安、玉田等县,户约五万,人口约十五万,地理位置险要。
如今的幽州都督是张仁愿,他是名将老臣,被圣人委以要事,率军抵御突厥。他还兼着并州大都督长史,加之常年巡视边防,故而不常驻幽州。
大周现在武将凋零,不复高宗时名将如云的场景,朝中大将唯有张仁愿、郭元振、薛讷(薛仁贵长子)、唐休璟等数人而已。
第38章 幽州(二) 只看出了一个姓武的混蛋来……
张仁愿原本兼任幽州刺史,朝廷调令下来,他上看下看,只看出了一个姓武的混蛋来幽州捣乱,忍不住心生怒火。
他不愿逢迎武氏,常年在北疆任职,不过也意外躲过朝廷的争斗。
“幽州形胜之地,岂容儿戏?”张仁愿心中不满道:“武家诸子能做些什么?”
他的心腹劝道:“将军慎言。如今圣旨已下,我们如何应对?”
张仁愿说:“你告诉幽州司马,只要武家小子不动兵事,其他随他折腾?”
心腹追问:“要是动了呢?”
张仁愿回:“让他滚。”
心腹顿了一下,婉言劝谏说:“这次来的是高阳郡王,并未闻其恶形,而且他是太子的女婿,据说他的妻子安乐郡主深得殿下和圣人喜爱。”
张仁愿沉默了一下,他不怕得罪武氏,但得罪未来的受宠公主却没必要。
“让赵司马见机行事。哦,对了,幽州调来了一位新长史?”张仁愿问。
心腹笑说:“对,新来的长史叫宋庆礼,原贝州长史,他为政严格,铁面无私,官声甚好,擅长屯田抚民,是个能吏。”
张仁愿抚摸着胡须点头,但还是不无担忧,说:“当年武懿宗将河北道弄得民怨沸腾,但愿这个武家小子能少折腾些。”
心腹掌管南来北往的情况,了解些神都发生的大事,踌躇一下说:“武家小儿没有恶行,但是这安乐郡主有些不简单。”
说着他抬头盯着张仁愿,继续道:“这位在圣人身边担任了三年女史,只怕……”
心腹说了半截话又咽下去,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按理她比高阳郡王更有处理政务的经验。”
张仁愿叹一口气,半响道:“咱们远在边疆,只知行军打仗,保家卫国,其他的我们管不着,也不好管。”心腹也跟着叹气。
张仁愿正好要巡边,也想避开这二人,心里想着观察完二人的品性再做定夺。
裹儿的车队浩浩汤汤,随行者有数百人,一进幽州地界,幽州上下官僚都知道了。但因听说这两人不喜官员迎接,故而都在府衙等待。
这日,众人都齐聚在幽州府衙。昨晚驿兵传信说,使君已经到了驿舍,明日就要进城。
宋庆礼和赵铭司马坐在上首吃茶,录事、司仓、司士、司功、司法等官僚三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不时向外面张望。
忽然一个小吏急匆匆跑进来说:“使君和郡主进城了,好多的人,好多辆车!”
赵铭忙道:“再探。”小吏行了一礼,又急匆匆跑出去了。
宋庆礼眉头微蹙和赵铭对视一眼,都清楚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和认命,幽州乃军事重地,怎么能作为贬谪之地呢?
幽州刺史是高阳郡王,其妻是安乐郡主,随行仆从及行李之多,可见是奢靡跋扈。
唉……
过了一会儿,有小吏通禀使君还有二里到府衙,宋庆礼和赵铭忙起身率领大小官员在外面候着。
一阵车马的声音传来,宋庆礼抬头望去,只见两位衣着锦绣的男女骑在高头大马上,周围是护卫,身后跟着看不见头的车队。
夕阳斜斜地照在那对男女身上,仿佛给他们披了一层金光。宋庆礼眨了下眼睛,心道,果然是错觉。
裹儿转头,看见一轮红日缓缓落入群山的怀抱,那耀眼温暖的橘红染满了半边天。
“郡主。”崇训见裹儿的马稍缓,提醒道。
裹儿回头笑说:“你看,幽州的夕阳多美啊,不知幽州的日出又有多美?”
崇训笑说:“我陪郡主看日出。”
“走。”裹儿对崇训说了一声。
裹儿和崇训走近之后,下了马,就听官员齐声行礼拜见使君和郡主。
裹儿说:“不必多礼。时间不早,你们回去吧,幽州长史和司马留下。”
宋庆礼心中纳罕,怎么是郡主说话,使君站在一边?众人依言散去,宋庆礼和赵铭留下,并做了介绍。
裹儿领着这两人进府衙,崇训跟着府衙后院的管事去安置人员和行囊。
宋庆礼见刺史没跟上来,停下脚步,面有疑惑。裹儿转身回头说:“宋长史,怎么不走?”
宋庆礼欲言又止:“使君他……”
裹儿笑说:“不用管他,我有要事吩咐你们。”
宋庆礼想了一下,决定跟上,郡主不仅是使君的妻子,更是大周的郡主,从一品,而他这个长史只是从五品上。
宋庆礼和赵铭跟着裹儿进了衙门后堂,裹儿坐在上首,笑说:“我与郡王年轻不知事,以后诸事全赖二位扶持。”
宋庆礼和赵铭忙说不敢当,又听安乐郡主继续道:“我与郡王在神都听过宋长史和赵司马,都说你们二位是持重的能臣。我与郡王若行事有差,二位尽管指出。”
二人又齐道不敢。裹儿笑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日子长了,你们二位就知道我和郡王是什么人了。对了,有件事要你们二位协助。”
宋庆礼和赵铭忙道:“郡主请讲。”
裹儿从袖中取出一本花名册递给宋庆礼,说:“刺史之责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使百姓安居乐业。幽州地处北疆,又频遭战乱,诸事怕不齐备,我从神都带来些工匠农人僧尼典籍以及良种,具体内容都在册上写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二位都是干吏,其中的道理,我自不必多说。劳你们二位将他们妥善安置,三年后,匠人们都会返回神都。”
宋庆礼和赵铭凑在一起翻看,越看越心惊,里面工匠小吏各有所长,有擅制农具的,有擅长挖河渠的,有雕刻的,有擅长营造的,有种地的……还有两名高僧。
二人翻了一遍,心中早有主意去安排这些人,笑道:“请郡主放心。”
裹儿将此事吩咐了,暂没有别的事情,就回到后院,发现崇训已经将正院收拾出来。此时,暮色降临,屋内点了蜡烛,崇训正在灯下写什么。
裹儿走到崇训身后,看了一眼,原来他在给梁王写家书。崇训抬头,握住裹儿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说:“等我一会儿。”
裹儿在他身侧坐下,支着下巴看他,说:“你写完,替我执笔给阿耶写一封。”
崇训说:“笔迹不同,殿下看出来怎么办?”
裹儿笑说:“看出来就看出来,那是我们感情好。”
“好,等我写完。吩咐完了?”
“吩咐好了,看样子他们二人对咱们带来的人很是欢迎。”
崇训笑了一下:“这是自然,咱们挑的人都是能干聪明的。”
裹儿说:“明天见官员。幽州直临两蕃和突厥,为政更需谨慎,咱们先按兵不动,仍命宋庆礼和赵铭继续管事。过几日巡视属县,观风俗,问百姓,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
第39章 武隆(一) 郡主要账册就给她送去,不……
次日,裹儿和崇训见过刺史府的僚佐,说了些长篇大论的套话,让他们将幽州近两年的户籍账册案卷等送到后衙,就让他们散了。
僚佐看见上首坐着安乐郡主和刺史,且安乐郡主坐在尊位,顿时欲言又止,郡主有品级但无权,只是长史和司马没有动,他们也就憋着了。
事了,赵司马和宋长史一起离去,后背仿佛被众人的目光灼烧似的,待回到值房,二人均长舒了一口气,不由得对视苦笑一声。
同僚们必定在私下里窃议他们的阿谀逢迎吧,但他们也束手无策。
赵司马苦中作乐,朝宋庆礼揶揄一笑:“上一届幽州长史虽无功,但也无过,尽忠职守而已。宋兄大名,某也有所耳闻,现在我知道宋兄为何调来了。”
宋庆礼三个月前到任,三个月后安乐郡主和高阳郡王来幽州上任。这明摆着是让宋庆礼辅佐“刺史”。
“只不知是梁王还是太子?”宋庆礼道。
赵司马笑起来:“宋兄又没给梁王送礼,他能知道你?多半是太子运筹,不想幽州再遭祸害。”
宋庆礼点头,说:“郡主要账册就给她送去,不值什么事情。幽州偏远,又要抵御两蕃,不折腾为上。”
说罢,他朝赵司马看了一眼,赵司马会意,也假装不知道“刺史”是谁,反正人家真刺史也乐意。
裹儿拿到账册后,就开始翻看。崇训见小吏仆从抱着一摞摞的账册过来,就忍不住拔腿回走。他压抑住这股冲动,进了屋,只见账册堆满了几案,连地上都堆了两堆。
“这……”崇训咂舌,问:“这能看完吗?”
裹儿忙中抬头,说:“你想看随便翻翻,不想看就去院里浇花,千万记得照料带来的那几盆牡丹。”
崇训权衡了一下,起身道:“我去了。姚黄只活了一盆,我要仔细盯着。”说着,便去了后院。
文书档案都是裹儿看惯的,中央和地方不过大同小异,裹儿很快就习惯了,一边翻看,一边心里盘算,时不时拿笔记一段夹在里面。
金刚奴送了几次茶,屡次催郡主起身走动休息。
他笑说:“我有个族人长得俊俏,聪明伶俐,调到圣人跟前伺候。他经常说圣人勤政,若是没有人提醒,只怕会不吃不喝批一天奏本。”
裹儿在院子散步,闻言摇头笑说:“圣人也是人,你那位同乡说得有些夸张,不过他是个忠心的。”
屋门口载着两株海棠,丛丛绿叶中藏着粉白色的花苞,院内四周种着苍翠的松柏,正中立着一块假山。
金刚奴笑回:“奴婢瞧着郡主看文书的样子有几分像圣人。”
春风吹到脸上,温柔至极,裹儿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说:“我不及圣人百分之一。”
散了不到一刻钟,裹儿又回到屋内,继续处理账册。中间,崇训过来一次,见她看得认真,不忍打扰,就自己用了饭。
直到掌灯时分,崇训还不见裹儿回来,便打灯笼过来找人,惊讶地发现裹儿已经看完了一小半。
“郡主,该歇息了。”崇训道。
裹儿头也不抬说:“户口和租赋的册子,只差一个县,你不用等我,先去睡觉。”
崇训想劝几句,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轻手轻脚坐下等待裹儿。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崇训突然被人拍醒,原来他刚才困意上涌,便趴在案上睡了去。
“什么时候了?”崇训迷迷瞪瞪揉着眼睛问。
裹儿回道:“刚到子时,咱们一起回去。”
仆从在前面打灯笼,崇训手里也提了一个照路,几点亮光在黑夜中缓缓移动,四周只有几声虫鸣以及树枝摇动的沙沙声。
裹儿用了三日看完全部的文书档案,户籍和租赋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案卷上有十几个疑案。
裹儿将除了案卷,其他的都送还,只说:“剩下的慢慢看,若需要尽管叫人来取。”
次日一早,裹儿与崇训换了寻常衣裳,悄悄去巡视属县。为了避免惊动下面的官员,裹儿一行扮做商队,索性府中布帛玩器多,取一些就能做本钱。崇训咬牙跟上。
这日,裹儿一行来到武隆县。“崇训,你知道这武隆县是什么时候设置的?”裹儿骑在马上,拿马鞭指着界石问。
崇训一听这名字,笑说:“武隆,这个名字倒好听。我孤陋寡闻,郡主与我说说。”
裹儿笑说:“这是如意年间,圣人从安次县分出来的,武周昌隆嘛。”
崇训听了这话,转头看向裹儿,意味深长说:“郡主与别的宗室不同。”
裹儿笑了两声,远远看见有人在田间劳作,便想着近前观看。走近后,她下了马,命人在路上候着,她下田地去问些话,崇训和一个护卫紧跟上。
只见田间干活的都是些老幼妇孺,不见年轻人。裹儿踩着田埂往前走,扬声道:“老丈,去县城怎么走啊?”
弯腰锄草的老丈和蹲着拔草的老婆婆以及两个五六岁的孩子都转过头,看见一个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年轻娘子过来,吓了一跳,又见她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腰里挂着刀,便战战兢兢行礼回话。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第三个路口左拐,再往前走二十里路,就到了县城。”
裹儿点头,又问:“怎么就你们下地干活啊?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青壮。”
老丈回说:“小民的儿子去服徭役了,家里这点活我们干得动。”
裹儿:“哦,什么徭役,去多久了,怎么也不回来帮衬?”
老丈:“明府要盖个什么庙,我们也不懂,叫我们去就去,从二月初七就开始了。”
裹儿:“这都快三个月了,有点久,那租调就要免了吧。”
老丈见她如此问,心中怀疑,不着痕迹打量他们,问:“你们是谁?来武隆做什么?”
裹儿笑了一声:“我们是从神都来的商人,到这边贩些人参鹿茸皮毛珍珠回去,听说这边也有好鹰。”
老丈见她说话可亲,继续道:“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松漠那边这东西多也便宜,现在那边去不了,松漠的官府都移到渔阳去了。”
裹儿赞道:“老丈好见识。”
老丈笑着摆手说:“不敢当,我前些年跟着狄公打过仗,狄公你知道吧,他是这个。”说着老丈竖起大拇指。
“知道,满神都谁不知道他?只可惜天不假年,朝廷失了一位栋梁。”裹儿惋惜道。
老丈也叹了口气:“唉,他是个好人。你们要去县城,就直走,第三个路口左拐,继续往前二十里,就到了。”
裹儿追问:“多谢老丈。这徭役这么久,你们租调免不免啊?”
老丈嘿了一声,摆手说:“免不了,免了这个,那河堤谁修,衙门谁修?你第一次出门啊,朝廷说是朝廷的,管不着地方。”
裹儿记在心里,面上笑说:“你老有眼光,我阿耶七八个女儿,我出来往北边走一趟,为阿耶分忧。”
老丈点头,催着他们道:“原来如此。这天不早了,你们快些去了。”
裹儿颔首,道了一声谢,忽然发现这家老小都穿着短褐,露着半截胳膊和腿,两个小孩赤着脚,便道:“春寒料峭,你们大人也真是的,怎么不穿多……”
话一出口,裹儿就知道自己这话犯了“何不食肉糜”的毛病,自忖说错了话。
这老丈干笑一声,两个小孩更是将脚往后藏了藏,躲在老婆婆的腿后,探头睁着眼睛偷瞧。
裹儿回手将腰间两个荷包取下,招手叫小孩过来,笑说:“拿着玩去吧。”
小孩见荷包五彩辉煌,华丽精致,忍不住跑过来抓走,老丈和老婆婆一人抓了一个小孩,狠拍他们的手,将荷包夺过来,呈还给裹儿,道:“不敢要贵人赏赐。”
裹儿一边回身走,一边笑道:“拿着玩吧,那东西我多的是,权当是咱们的缘分。”
待这群衣着华丽的人走后,老丈和老婆婆忙凑到一起,抽了系子,一个荷包掏出来两枚银锞子,约莫有二两重,另一个掏出来一尊金子打得的雄鸡,约莫一两多重。
“这是遇见贵人了。”老丈道。
一个小孩跳着要,老丈赶紧装好,骂道:“要什么,我给你收着,将来娶媳妇。回家不许胡说,不然打断你们的腿。”两个小孩见要不回来,张着大嘴,啊啊地哭起来。
裹儿回到路上,顺路又问了几人,都和那老丈说的一样。一路进城,寻着路走到东边盖庙的地方,果然一二百的青壮正在抬木头打地桩夯土。
裹儿示意金刚奴留下问询,她则和崇训去了县里的酒楼等待。裹儿和崇训坐在二楼的僻静处用饭,正用着忽然听到一个名字,顿时引发警觉。
“李韬……”裹儿低声念道。
崇训听见,侧身往下偷瞄了一眼,只见大厅里摇摇摆摆进来一个着绸缎的纨绔,身后跟了几个狗腿子,店掌柜捧着他喊“李大郎”。
啊,这就是李韬?
崇训放下心,但又疑惑地看向裹儿。裹儿颔首,对他说:“你把伙计过来。”
崇训虽不明白,但依言叫来人,并扔给伙计十几钱。裹儿低声问:“那位是李家的李韬,父亲叫李豹的那个?”
伙计点头道:“正是此人。贵客小心些,这人脾气暴躁,走鸡斗狗,几个月前差点打死人。不是我劝贵人,你们外地人,少惹是非,离他远些才好。”
正说着,金刚奴从外面进来,张望一下,找到裹儿和崇训。裹儿挥手让伙计离开,就听金刚奴回说:“那庙叫报恩寺,供奉的是弥勒佛,今年二月份开工,县令征发了青壮来建这庙。”
报恩寺、弥勒佛,加在一起不就是要盖庙逢迎圣人吗?
第40章 武隆(二) 这才是父母官该说的话……
裹儿听完,摆手让金刚奴去垫补些吃食,又叫来仆从,吩咐说:“你去府衙大牢门口盯着,有犯人进去记住模样。”
说罢,她笑对崇训说:“赶紧吃些,吃完,咱们亮身份去武隆县衙。”
崇训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裹儿,想问又怕裹儿笑他,便依言吃饭,不时为裹儿夹菜。
饭毕,裹儿一行来到府衙门口,金刚奴上前对门子说:“安乐郡主与幽州刺史兼高阳郡王巡视武隆县,让你们县令过来迎接。”
门子听了大惊,忙返身进里面叫人。不一会儿,武隆县令周实率领一干人等就匆匆出来迎接行礼。
裹儿面色平静,摆手说:“起来吧。”说着,便旁若无人地进了府衙,坐在堂上,崇训坐在她身侧。
裹儿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哪个是武隆县令周实?”
周实忙走出来,陪笑说:“小臣见过郡主。”
裹儿颔首,说:“我看了武隆县的赋税,你当县令这几年租赋每年都是足额缴纳,造册的田地一年比一年多,是个能干的,很好。”
周实脸上露出喜意,忙行礼道:“不敢当郡主如此夸赞。”
裹儿说:“不必多礼。我有一事不解,春天万物萌发,虽不是种植收割的时节,但田地若草盛苗稀,必定有碍收成,现在正是除草的时节,怎么就征发徭役盖什么庙?
青壮已经干了近三个月,将近九十天,朝廷规定正役只要二十天,超过五十日租调俱免。这都快九十日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武隆县上报的本子,说今年还要挖河渠,这河渠是你出钱来挖?”
周实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小臣……小臣……”
裹儿狠拍了一下桌案,道:“圣人爱民如子,多次下令要地方勿要多发劳役。你怎么做的?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圣人的恩情?”
周实立刻跪下告罪不迭。裹儿厉声道:“你先别告罪,除了这个,还有另外一桩事。那个李豹的儿子李韬怎么回事儿?我看卷宗,他因打伤人被判笞二十,徒六个月,判得公正。
但你执行得如何?我刚才还见那李韬招摇过市,既不是重疾,也没戴孝。你这是何意?”
周实没想到这位郡主竟然如此清楚,忐忑不安,手忙脚乱解释说:“小臣知罪,只那李韬进了监狱抱着肚子喊疼,他家又愿意多赔钱,故而小臣想着……”
裹儿冷哼:“那你就视国朝律法于无物?执法不严,知法犯法,曲附豪强,罪加一等,来人把他的官帽取下。”
金刚奴上前将周实的官帽取下,放到裹儿手侧。
裹儿冷笑一声:“你是久食官禄之人,理当上为圣人分忧,下解百姓之困。滥发徭役,知法犯法,曲附豪强,哪一条都能治你的罪?你可有不服?”
“小臣心服口服。”周实汗出如浆,伏地告罪。
裹儿见状,叹了一口气,道:“周实,你糊涂啊!当年,你只是武隆县的狱卒,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李尽灭谋反叛周,攻打幽州,你备勇杀敌,悍不畏死,狄公升你做了县主簿。
圣历元年,突厥寇边,烧杀抢掠,你又保卫百姓有功,升了县尉,后来又补了知县。狄公在笔记中记了你,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不假。
狄公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刚正不阿,一心为朝廷荐贤才。你既无门第,又无功名,是圣人选材不拘一格,看重你的忠勇,破格提拔你为知县。你就是这么报的恩?”
这一通话说得周实羞愧欲死。裹儿伸手拍着官帽,道:“若不是看在你往日拿命拼搏的功劳上,今日不是让你暂代知县之职,而是革你的职,问你的罪。
你以后好自为之,也不枉圣人对你的提拔之恩,狄公对你的举荐之情。金刚奴,把官帽还他。”
金刚奴将官帽递给周实,周实抱着官帽磕头,哽咽说:“小臣惭愧,愧对圣恩,愧对狄公。”
裹儿道:“起来,看座。”
周实擦着眼泪,红着眼睛坐下,道:“小臣这就罢了徭役,收了李韬。”
裹儿道:“只有一个李韬吗?你打量我不知道?”
周实擦汗,道:“是是是,小臣定当重审案件,秉公执法,不使有漏网之鱼。”
裹儿颔首:“这才是父母官该说的话。我与郡王在幽州观你后效,若有半句虚言,两罪并罚,严惩不赦。”周实连忙称是。
崇训这时道:“我看那庙盖了一半,停了也不好。不如这样,府里舍钱把这庙盖好。咱们出神都时,请了高僧过来宣传佛法,这庙盖好后,作为他的挂单之地。郡主,你说这样好不好?”
裹儿想了下,道:“你说的有理。这是武隆县,又是报恩寺,要供的是弥勒佛,半途而废反而不好。
金刚奴,你把咱们带的钱帛拉到庙前边,凡是上工的青壮,把他们的工钱都结了。再给他们说,郡王府舍钱雇人建庙为圣人祈福,工钱日结。”
金刚奴答应着去了,裹儿转头对周实等一干官员道:“你们食朝廷俸禄,想着报恩,算是有心。
但是圣人心怀百姓,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是临民之官,让百姓安居乐业家给人足才是对圣人最忠心的报答。
你们看看,你们怎么报的恩?滥发徭役,违背农时,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这不是报恩,而是报仇。”
周实等起身告罪:“小臣知罪,愧对圣人隆恩。”
处理完这里的事情,裹儿拒绝了周实请他们住府衙的邀请,在驿舍住下。
裹儿洗漱完要睡,只见崇训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于是问:“你做什么?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崇训又是惊讶又是感慨:“郡主,怎么记得那么多?”
裹儿笑了一下,拉他上榻睡觉,说:“这些官员的履历,朝廷都有,而且来之前我又看了幽州的账册。”
崇训惊叹:“郡主,竟然都记得住?”
裹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有什么难的?”
崇训心虚道:“我就记不住。”
裹儿以手盖住崇训的眼睛,笑说:“以后咱们的孩子要像我,不能像你这样傻乎乎的。”
崇训听了,心中一暖,将裹儿抱在怀中,与她挨挨蹭蹭,亲昵道:“孩子像郡主才好。睡吧,明日咱们还有其他的县要走。”
这一车的绢帛都做了建庙的钱,裹儿留下三人负责此事。因没了“本钱”,他们的商人也做不成了,只好一县一县巡视,看文书档案,寻访冤情,录囚徒。
大约一个多月后,裹儿才与崇训回到刺史府。
宋庆礼和赵司马等人一开始不知郡主和刺史去巡视属县,过了两日,求见不得,才知人已经去了。
消息不断传来,他们发现这郡主竟然做得比男子都好,体恤百姓,爱惜民力,仁厚豪爽,敏锐谨慎,又有几分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