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幽州都督(二) 京师的水太深,我怕你……
李显和韦淇都没有预测到,事情在特殊的时间经特殊的人参与进来后,竟然附上意想不到的含义。当初,他们只是秉着成全女儿的意愿。
值房中,张柬之态度强硬,强烈要求驳回擢裹儿为幽州都督的荒谬要求,但是其他人却持不同的意见,哪怕是与张柬之关系最为亲密的敬晖。
他劝说:“张公此事要三思而后行。”
张柬之道:“难道我就干看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袁恕己叹气:“如今李唐初复,欣欣向荣,张公何必与皇帝对着来?”
张柬之把头一梗,敕书一丢,赌气道:“殷鉴不远,你们想讨乖卖好,就去批,我不批。”
张柬之是神龙政变的首功之臣,众相公一直敬着他,但这话说得敬晖等人心里不舒服。
崔玄暐就直言了:“张公这话看轻了我们,在座的哪个不是舍生取义之辈?”
袁恕己和稀泥道:“大家都少说两句,不要吵嘛。”
张柬之冷哼一声,崔玄暐赌气不说话。
袁恕己继续道:“大家平心静气商量出个主意。”
接着他又道:“我先说两句,首选论事不论人,这几年幽州的人口土地租税都有所增长,光榷税一项,就抵得大州全州的赋税,而且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安乐郡……安乐公主,算得上牧民有功。
再说其人,不贪不虐不奢,性格宽厚,仁孝友悌。且不论她的性别,张公你来说,我说的中肯不中肯。”
张柬之冷笑几声,不瞧袁恕己一眼。
崔玄暐点头,说:“却是实情。”
袁恕己道:“李唐内部皇权交替,政局波动,北边突厥狼子野心,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幽州都督府确实需要加强防备。张公,你不同意安乐公主任幽州都督,你想派谁过去?”
张柬之开口道:“朝中文臣武将如云,哪一个不行?”
袁恕己问:“哪位大臣能比安乐公主在幽州更能稳定人心?”
张柬之的眉头微微皱起,崔玄暐附和道:“确实如此。陛下诸子女中,最疼爱的就是安乐公主,邵王轻易不能动,下面的两位亲王年龄又小,不知品性。”
谯王妃杨丽春是张氏兄弟的外甥女,与诛杀二张的几人隔着仇,张柬之几人自然将谯王重福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
其他几人神色稍缓,若突厥真有异动,公主在幽州必然能安定人心,对李唐社稷而言是一件好事。
袁恕己问:“若是公主无故回京,突厥再有异动,北疆必定人心浮动。
再则,突厥异动只是猜测,若因此劳师动众派兵遣将,耗费巨大不说,还可能引发边患。”
“还有最坏的一种情况。”袁恕己沉默了一下,道:“幽州地临两蕃,若突厥真有异动,幽州都督府没有防备,万一公主出了意外……”
当年高宗的妹妹新城公主抑郁而亡,高宗迁怒驸马韦正矩,将其处死。皇室根本不讲有理还是无理,有罪还是无罪。
若安乐公主因他们的决策而死,以陛下和皇后的性子,那他们就可以和家人在地下团聚了。
袁恕己抬眸看向几人,突然笑了一下,摊手坐下,不再言语。
张柬之气道:“依我说就不应该让皇室出镇边境。”
“不管男女。”他又补充了一句,那脸色活脱脱像一个重度重男轻女的老头。
崔玄暐心中一动,道:“袁公说得有理,这事不能拖,咱们早些商量个章程。”
敬晖道:“召回来不好,原地呆着也不好,只能依她了,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左右他们脱开了干系,况且这安乐公主又不是什么虐民的人。
桓彦范问:“袁公有什么好主意吗?”
袁恕己想了想,道:“好主意倒是没有,折中的有一个。”
“什么主意?说来听听。”其他人好奇道。
袁恕己说:“擢安乐公主为检校幽州都督,以备突厥。”检校就是代理的意思,并非正式任命。
“临时差遣,因事而设,事己则罢。”桓彦范道。
崔玄暐眼睛一亮,说:“这个主意好。前头驳回去也有说法,就说公主资历不足,不足胜任幽州都督,先任检校幽州都督。你们觉得呢?”
话罢,四人的目光看向张柬之,张柬之冷哼一声:“你们都同意了,还要问老夫的主意做什么?”
袁恕己叹息说:“君臣相和,才能长治久安啊。”张柬之默然无声,袁恕己看了崔玄暐一眼,崔玄暐笑说:“那就这样回吧。”
皇帝李显与宰相张柬之的博弈,以各退一步结束:幽州刺史李裹儿任检校幽州都督。
李显和韦淇信心倍增,而促成此事的上官婉儿逐渐成为二人倚重的心腹。她自然没忘给促成此事的人表功。
袁恕己劝完诸人,回去碰见友人过来拜见。这友人出自相王府。
一见面,袁恕己叹息:“事情大致办好了,相王……相王……”相王不该派人找自己,而自己也不该答应,但是他还是答应了。
友人笑说:“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家父女兄弟再怎么着,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姊妹们嘴上一求,立马就应了。你们一门心思去硬碰,不是摸老虎屁股。”
“依我说,你呀,该退就退,学学姚崇,不要在神都搅合了。我现在看着张相公他们都心惊胆战,瞧着有伊霍之相。”友人劝道。
袁恕己嘴角扯了一下,摇头道:“张公一心为李唐江山社稷,绝不会做非臣之事。”
友人轻笑一下,眼睛里都是讥讽的笑意,转而说道:“忠心,不是要你我觉得,而是要皇帝觉得。他说是,才是是。”
袁恕己苦笑:“多谢你的好意。”
友人说:“咱们日后也不要来往了,免得给你,给相王都惹麻烦。我再劝你一句,再造李唐之功,已经够你留名青史,不要再搅合了。京师的水太深,我怕你淹死在里面。”
说着,友人就起身告辞,袁恕己欲言又止,起身相送。
圣人幽居别宫,不能镇压诸人。陛下势单力薄,张公强横刚直,相王势大权盛,太平公主贵盛无比,武三思阴险狡诈,神都有风雨欲来之势。
这些风雨与裹儿相离甚远,她接到了任命她为检校幽州都督的圣旨,欣喜若狂。
裹儿相信,头顶重重阴云未来必定彻底撕裂,权势的阳光将会重临她的世界。
她最近翻看古书,远古之世,人知其母,不知其父,那么他们的首领肯定是女子,而非男子。
裹儿得了任命后,将幽州事务托付给赵司马,而自己与宋庆礼接手幽州军务,以备突厥和两蕃。
刺史府后院,崇训一边指挥人给裹儿打点行囊,一边看裹儿和四岁的儿子打双陆。
植儿继承了裹儿和崇训的好相貌,皮肤像雪一样白,眼睛像葡萄一样圆,嘴唇像樱桃一样红,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因而裹儿又给他取个小名叫白雪。
“白雪,你想好了没啊。”裹儿丝毫没有让小孩的心思,催促道。
植儿眉头皱得像小老头,急道:“阿娘,你等我想想,等我想想。”
崇训看不过,凑过来给儿子支招,偏儿子还不领他的情,小大人似的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崇训一巴掌轻轻呼在植儿的头上,说:“好心当作驴肝肺,输了不要怪我。”
裹儿眉头一扬,朝他得意一笑。崇训脸一红,嘟囔道:“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你不要指导,我帮你阿娘去。”
裹儿一笑:“那你过来。”崇训在植儿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果真移到裹儿身侧坐下。
夫妻二人都是双陆高手,强强联手,一点不讲武德,将植儿打得落花流水。植儿坐着生闷气,就像个小河豚似的。
裹儿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笑着将他搂在怀中,哄道:“你现在还小,等长大就好了。”
“长大就能一并赢阿耶和阿娘吗?”植儿仰起头问。
裹儿认真想了想,摇头回道:“不能,因为我现在还不能赢阿耶和阿娘呢。”
提到阿娘的阿耶和阿娘,植儿的眼睛亮起来,问:“外公成了皇帝,皇帝是什么官?”
植儿最近听了几嘴,母亲向皇帝外公谋求“嘟嘟”这个大官,很是好奇皇帝是多大的官。
裹儿听了笑回:“皇帝不是官,是管理所有官员的人。等咱们回京,我带你进宫见我的阿耶阿娘。”
崇训补充道:“还有我的阿耶。”植儿重重地点头。
晚上,崇训将熟睡的儿子用罗衾包着抱去了偏殿,回来遭到裹儿一通嗤笑。
“你要去多久?”崇训抚摸裹儿的脸颊问。
裹儿回:“不知道。我们先去整顿军务,然后在边境布防。多则三四个月,少则一两个月。”
崇训担忧道:“那突厥要是犯边怎么办?”
裹儿道:“那就打!你们……若是情况紧急,你立即带着植儿回神都,不用管我。”
崇训道:“我担心你。”
裹儿趴在崇训的身上,笑说:“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李唐也不是孱弱的朝廷,只要能守住,我就不会输。”
“嗯。”崇训想了下,点点头,散去少许忧愁。不一会儿,帐内传来一阵男女的欢笑声。次日一早,裹儿带上金刚奴等健仆离开刺史府,前往军营。
第62章 巡视 太宗皇帝有个同胞姐姐叫平阳公主……
裹儿第一站去的是驻守在幽州的折冲府。这几年,裹儿和宋庆礼广开军屯,幽州守军早已实现自给自足。
裹儿到了折冲府,折冲都尉常用过来迎接。见礼之后,裹儿道:“突厥狼子野心,屡次劫掠边境,如今新皇登基,只怕会有边患,你取卫士名籍和屯粮账册来,我看下,心中也有数。”
常都尉忙命人去取,又期期艾艾道:“新的名籍制好了,但兵士还未征发过来,又有年满归乡的人要走,这……”
裹儿接过来递与宋庆礼,对常都尉说:“没来的你尽快去催,要走的你将实情说了,多留一天给绢三尺或者免一天的徭役直到卫士足额。”
常都尉忙应了,又听裹儿吩咐道:“你们是幽州的驻军,我素知你的为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只有一句要叮嘱你。”
“公主……不,都督请讲。”常都尉道。
裹儿说:“这些日子,府中将士加紧训练,不可懈怠。”
“是。”常都尉说。
裹儿起身,对宋庆礼颔首,然后说:“你带我去去看看卫士们。”常都尉忙引路。
金刚等健仆跟在裹儿身后,来到校场,只见一千余名卫士正跟着一名别将在训练。
裹儿身着铠甲站在空地上观看,忽然对常都尉笑说:“将士们精气神不错,你训练有方。”
常都尉笑说:“不是我训练有方,是军中的一位别将,武艺超群,用心教导的缘故。”
裹儿“哦”了一声,说:“你请他过来。”
近卫听命,将人带来,裹儿见他面熟,想了想,问:“你是高远望,哦,恭贺你高升。”
高远望是长安二年与突厥作战的义勇,因其勇猛,被裹儿推荐入了折冲府,任的是兵曹参军,没想到竟然升到了别将。
高远望激动道:“公主记得我?”
裹儿点头,说:“当然记得。你武艺不凡,以一当五,膂力过人。我看你教导卫士也教得好,可敢让我看看你训练的结果?”
高远望道:“有何不敢?公主想看步战,还是骑射?”
裹儿道:“步射、骑射、马枪、摔跤、翘关,我都要看看。前日,神都天使送来陛下的赏赐,宫中上用彩缎。我拿这个做彩头,有人胜过随从便能取走一匹,常都尉和高别将可有信心?”
上用的彩缎,先不说其价值,弄到一匹裁成衣裳穿上,足以让父老乡亲们羡慕。
高远望迟疑了一下,道:“当然有信心。那个,公主,我可以参加吗?”
裹儿说:“凡府中将士,皆可参加。”
高远望领命退下,与卫士们说了此事,众人都激动起来。一盏茶后,他领着几十人雄赳赳过来。
裹儿指了几人出列,这些都是她的护卫,各个骑射出众。她道:“让他们与众人一同参加,凡成绩超过他们的,都获彩缎一匹。”
金刚协助高远望,按武举样式,主持诸人比赛。裹儿看得认真,猜度折冲府卫士的武力。
高远望信心满满,然而结果出来,只有六人胜过随从,其中一人就是他。
裹儿笑赞:“他们已经很好了,这些人都是自幼训练的,弓马娴熟。俗话说,民间多奇才,你们以后不要辜负了这身功夫。”
“来人,赐他们彩缎。”裹儿吩咐随从道。
胜利的几人高高兴兴拿了彩缎,眼睛看去,只见彩缎光彩耀目,花纹绚丽无比。
金刚说:“这是专供皇室的料子,便是富比石崇也买不到,你们好生收着。”
“我要留作传家宝。”众人纷纷道。
高远望听了,笑说:“瞧你们那点出息,陛下赏罚分明,你们将来若是建功立业,这些赏赐岂能少了?”
金刚笑说:“高别将与诸位志向远大,那我祝你们早日封侯拜相。”高远望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谢。
忽然,有人说:“公主,你会射箭吗?”
裹儿听了,起身走到诸人面前,说:“太宗皇帝有个同胞姐姐叫平阳公主,高祖起兵时,驸马去晋阳帮助高祖,留公主一人在家。
平阳公主变卖家产,招揽群雄,响应起兵,统御了一支名为娘子军的军队,纪律严明,攻无不克,麾下将士将近十万,连先隋大将屈突通碰到平阳公主,也是接连败北。
后来,平阳公主率领精兵与太宗皇帝会师,共同攻破了长安。
我胆识谋略不及曾姑祖母,但骑射略可看得过去。来人,取我的马匹弓箭来。”
金刚忙将弓箭奉上,裹儿接过,如同轻盈的白鹘翻身上马,就着刚才的箭靶,拉弓搭箭射去。
十支皆中红心。
待守靶的士兵举着靶子过来,众人皆惊了,纷纷称赞公主好箭术。
裹儿自豪道:“我家自高祖皇帝起就最善骑射,雀屏中选说的是高祖皇帝,一箭双雕说的是文德皇后的父亲。”
知道雀屏中选和一箭双雕典故的人向众兵士解释了,众人再看安乐公主时,眼睛都亮了。
这座折冲府没有什么大问题,裹儿下午便率人离开,前往其他折冲府。幽州都督府内有折冲府十一个,幽州驻有两个,剩下几个在其他州。
一路过去,大部分折冲府军务尚可,有一府都尉私吞屯粮,裹儿免去他的官职,关进监狱,上表请朝廷发落;有一府卫士被刺史府调走做役,裹儿罢了役使,令其归府训练。
巡视完诸折冲府,裹儿又开始巡视各州的关隘和城墙,一直到了四月底,才回到刺史府。
崇训一见裹儿,差点认不出来,雪白的肌肤变成了蜜色,整个人也瘦了,顿时心疼起来:“你看看你,两三个月不见怎么变黑了,又变瘦了,回家了要好生补一补。”
裹儿不以为意,说:“外面当差,哪有容易的?我先去沐浴。”
待裹儿沐浴回来,崇训早已摆好了宴,赶紧让裹儿坐下,倒是植儿一脸好奇地盯着裹儿。
裹儿捏捏他圆鼓鼓的脸颊,笑问:“白雪,怎么不认识你阿娘了?”
植儿摇头道:“认得,阿娘瘦了。”
裹儿将植儿搂在怀中,拿他的手捏自己胳膊上的肉,硬硬的,植儿捏不动。
裹儿说:“阿娘的体重不轻反重,只是身上的肉更结实了。过两年,白雪学了骑射和武艺,你身上的肉肉从像馒头一样暄软,变成像岩石一样坚硬。”
植儿好奇,从裹儿的怀里爬出来,要去捏阿耶胳膊上的肉,崇训求救似的看向裹儿,裹儿拉住植儿的腿,将人拽回来仍旧抱在怀中,说:“这是做什么,要多吃肉,才能长得高,长得壮。”
崇训见状,瞒过儿子投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裹儿冷哼了一声。一家三口开始用饭。
第63章 商议 这岂不是引狼入室?不成。……
崇训曾是田猎无度的神都公子,不过自从来幽州后,他事情繁多,又有了孩子,很少出去打猎。
裹儿离去的这几个月,赵司马遇到不决的政务,都是和崇训商量着来,反而比平时更忙些,故而疏于锻炼。
崇训被裹儿嘲笑,发誓要练成一身腱子肉,惊艳所有人。裹儿倚在榻上,笑说:“你要是真长成那样,我就不要你了。”
崇训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裹儿想了半天,盯着他道:“你这样的。”崇训闻言,脸上露出笑容,与裹儿嬉闹一阵子,不知说到哪里提到了突厥。
裹儿说:“他们不来也好,幽州府军才一万出头,不好打,只能守。朝中人心不齐,又无持重的名将,阿耶不会主动发起战争。”
崇训道:“平安无事也好,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裹儿想了想说:“再等等。”崇训道:“我不急。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幽暗空旷的观风殿中,李显跪伏在地上,武瞾就在前面的榻上靠着。
失去权力滋养的武曌就像失去甘露的花朵,迅速地枯萎,花瓣凋零。
病气和寂寞蚕食了她的精气和血气,整个人显得苍老黯淡和消瘦,但她的眼睛依然令人不敢直视,她的威仪依然傲视一切,哪怕是登上皇位的那人。
“我从房州把你接回来,本来就是要把江山社稷交给你,五贼贪功逼我至此。”缓慢的声音在空荡的宫殿里荡出回音,令李显汗流浃背。
“儿臣不孝,儿臣不孝!”李显又惧又怕地请罪,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皇帝了,主宰一切的皇帝。
武曌良久道:“你回去吧。”
“儿臣……儿臣……”李显欲言又止,但又恐招圣人不喜,最后道:“儿臣告退。”
自从任命裹儿那次微弱的胜利后,李显再次陷入宰相的掣肘中。五大臣似乎陷入狂热的“拨乱反正”中,凡是在武周遭贬遭流的官员,都迎来了五大臣带给他们的“正义”。
然而,李显不仅是李家的皇帝,还是则天皇帝的儿子,不管愿不愿意,他都天然地接手了两份政治遗产,也接手它们的赞美与诋毁。
对武周、对则天皇帝的打击,其实都划在了李显的心上。再加上母子“推心置腹”的谈话,李显彻底走到了五大臣的对立面,几乎没有和解的可能。
他回到宫中,神情落寞,去找皇后韦淇。韦淇正在和上官婉儿喝茶聊天,见他回来,二人忙站起来,上官婉儿有眼色地告退。
“这是怎么了?圣人责骂你了?”韦淇挥退宫人,担忧地问道。
李显摇摇头,他不愿将自己的愁闷传给韦淇,便道:“你刚才说什么,瞧着高高兴兴的。”
韦淇闻言,立刻说:“婉儿给我进言,今年多放出一些宫女,再从关中选一些来。你说好不好?”
李显说:“裹儿之前提过,宫女满二十五就可以出宫。”
“正因着这个呢,宫中今年该放的宫女还没放出去,人心惶惶。我想着咱们广施恩德,将明年后年要出宫的一并放出去,也是一件积德的好事。”韦淇道。
李显道:“你做主便是。”
说完这事,韦淇垂眸想了想,说:“显,这些天你一直为五大臣烦忧,婉儿和我提了一个人,倒是能帮上你。”
“谁?”李显忙问。
“武三思。”
“武三思?”
武曌在位时,李显不得与武三思虚以委蛇,现在关系逆转,李显为君,武三思为臣,李显不由得想起武氏的跋扈来。
“这岂不是引狼入室?不成。”李显摇头道。
韦淇说:“我知道武三思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他在朝中经营多年,根深叶茂,是现在唯一能用,且与五王抗衡的人。他现在正蛰伏,又是崇训的父亲,得
了你的赏识,必定忠心耿耿。”
另外一位与五王抗衡的人是相王,但李显不能用他。姚崇贬出京师后,李显命袁恕己接手姚崇的职位,从此不再兼任相王府长史。
“不成,我再想想。”李显道。
韦淇颔首说:“也是,民间常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还有一事。”
“你怎么与我这般客气了。”李显见韦淇吞吞吐吐笑问道。
韦淇说:“按理,这话不该我来说,只是那些宰相忙着争权夺利,安插亲信,这件事一点都没想起来。”
李显说:“你别卖关子,快些说。”
韦淇道:“陛下,你可曾想过立太子,立润儿为太子?”
李显听了一愣,韦淇见了眉头微拧,李显忙解释道:“我之前就想过,只是怕伤了另一人的心。”
韦淇闻言叹息,道:“她素来要强,唉……可是,太子关乎国本……即便我不提,过半年一年的,必然也有人提,这个再说吧。还有润儿的婚事,早些年耽搁了,看好的小娘子都嫁了人。”
李显说:“你多看看,一定要问润儿的意思。”
韦淇说:“我现在就把润儿叫过来。”
使者领命下去,将李重润请来,说了此事。重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全凭阿耶阿娘做主。”
韦淇笑起来,招呼他坐下,说:“你已经二十四岁,你小妹的孩子都四岁了,早该考虑婚事了。你的王妃总要你喜欢才好。”
李显也道:“总要说个喜好来,你阿娘才好给你找。”
重润道:“那我回去想想。”
韦淇笑说:“那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阿娘要给你选个称心如意的王妃回来。”
李显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说:“今日不回去了,你留下与我们一起用饭。”李显四子都封了亲王,除了最年幼的重茂,重润三人都已搬到宫外王府居住。
一家三口用了饭,李显又留重润在宫中,与他商议政务,直到宫门下钥。韦淇则在宫中颁布她的施恩之事。宫中人心大定。
次日一早,忽然上官婉儿领着几个宫女过来,求见韦淇。
“皇后,奴婢父母早就没了,被叔伯卖入宫中,我们不想回去。”一个宫女跪道。
韦淇奇道:“宫中放宫女全凭自愿,既然不愿回去,也可以留在宫中,为何要来求我?”
上官婉儿笑说:“她们想求皇后送她们去一个地方?”
“出宫去别的地方?”韦淇眉头蹙起,仔细打量起这些宫女来,忽然看见一个面善的宫女,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万叶涛说:“奴婢万叶涛见过皇后,皇后长乐无极。”
韦淇灵光一闪,立刻笑了:“是你?快过来,让我看看。”
万叶涛是护送他们从房州来到神都的女官,又曾给裹儿通风报信救了重润和仙蕙,是他们家的恩人。据说她受了牵连,从圣人的心腹贬成洒扫的宫女。
“再靠近些。”韦淇拉着万叶涛的手,细细瞧她,赞道:“真是个又忠心又标致的好孩子,年龄也合适,真相配。”
韦淇越看越爱,遂道:“我现在就将你赐给邵王。”
“邵王?”万叶涛满脸震惊,连连摇头。
第64章 计谋 你可有计解如今陛下危局?
“你要去谯王那里?”韦淇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不。”万叶涛摇头。
“难道要去上阳宫?”韦淇又道。
“圣人未必想见我。”万叶涛回。
“你到底想去哪里?”韦淇纳闷了。
万叶涛笑说:“我想去找安乐公主。”
韦淇听了,松了一口气,笑说:“你早说不就成了吗?我立刻派人送你去。”
“多谢皇后。”万叶涛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韦淇又问其他几人,有和万叶涛一样去找安乐公主的,剩下的说想去上阳宫侍奉圣人。
韦淇心里高兴,都允了她们。万叶涛等人明日跟着天使,一起去幽州。其他人则今天就收拾了铺盖衣裳,去上阳宫了。
韦淇处理完宫务,到徽猷殿不见李显人影,在花园中找到了他,说起此事,心生感慨:“张柬之崔玄暐等人蒙受圣人大恩,住的是层楼叠榭,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却不思感恩,反逼圣人。
然而,那几个小宫女不过是宫中最不起眼的洒扫杂役,却是有情有义。张柬之和崔玄暐远不如这些宫女啊!”
李显与韦淇沿着杨柳岸散步,李显听了说:“确实不如这些宫女!”
韦淇担忧说:“若让他们掌权久了,这天下还不知是谁的天下。”
李显说:“张柬之耿直刚正……”
韦淇听了,立刻打断他,说:“笑话,什么直啊正啊,依我看一点都不是,只不过是一群利欲熏心的政客罢了。”
李显脚步一顿,叹了一口气,眺望远方,神情怅惘。这些天,他一直看的是他阿耶永徽年间的掌故。
当年高宗登基时,也是权臣掌控朝政,李显想像父亲一样,重振父祖的荣光。
然而,李显的现状比永徽初年更难,除了权臣,还有蛰伏的弟弟和武三思。
“你还是想提拔武三思?”李显转头看向韦淇。
韦淇点点头,笑说:“圣人退位后,宰相权大,将武家的势力打击地几乎一蹶不振,武三思正削尖了脑袋想往你身边钻。”
张柬之为昔日流放遭贬的官员复职,其中有大部分人间接直接关系到武三思,他们复职之后当然是要打压诸武的势力。
李显仍旧是没下定决心,韦淇道:“这些日子,你一直愁眉不展,我想为你分忧。武三思之流就如当年的李义府这个小人,你何必担忧他做大?”
李显摇头说:“他与永徽初年的李义府不同,他是羽翼丰满根深蒂固的李义府。他给朝政给李唐带来的危害比张柬之等人更大。”
韦淇听了默然无语,李显他不仅是皇帝,还是李唐江山的主人。想到这一点,韦淇突然笑了,打量着李显,只看得李显莫名其妙。
“你看我做什么?”李显问。
韦淇揶揄道:“显,你比之前更成熟了。”二十多岁登基的李显想的是个人权势,五十岁重登基的李显还想到了李唐的江山社稷。
这话明显让李显想起了某个一点也美妙的事情,顿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二十多岁登基的李显曾说过:“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
韦淇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凝滞了,她想起了她横遭不测的家人。
李显说:“我要追赠你的父母和弟弟们。”
韦淇苦笑了一下,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不要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徒生口舌争斗。”
李显坚定道:“我要追赠你的父亲做太师做亲王,现在不行,日后一定给你补上。”太师是大臣之首,亲王是爵位之首。
韦淇笑说:“我知道。逝者已矣,我只有你和孩子们这几个亲人了。”夫妇二人迎着暮春的风,慢慢沿堤岸走着。
武三思没有预料到神龙政变后,武家势力处境如此艰难,几乎动辄得咎,各个夹着尾巴做人,有门路的早投到别人的门下了。
本以为相王会和张柬之等人斗上一斗,没想到他却不战而败了。这让武三思郁闷不已,太平公主与他有隔阂,不好直接上门,再则他是则天皇帝的亲侄,岂能居别人之下?
故而,当他听说上官婉儿又得宠了,立马去巴结上官婉儿,求上官婉儿引荐。他与上官婉儿是多年的老熟人了。
武三思往上官婉儿的府邸送了不少金银财宝,上官婉儿果然答应了他,只是这事不知为何没有后续了。
这日,他得知上官婉儿回到宫外的宅邸,忙带着厚礼去求见。上官婉儿的府邸是圣人所赐,精巧华美,只是主人不常住,略显清冷。
不过,春日的月季、蔷薇、芍药和牡丹将宅邸妆扮得热闹而又馨香。
武三思穿过繁花似锦的花园才见到了上官婉儿。侍女奉茶退下,屋内,武三思坐在上官婉儿的对面。
寒暄奉承几句之后,武三思迫不及待地问:“陛下那里是什么意思?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上官婉儿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笑说:“梁王殿下,你的耐心哪里去了?”
武三思嘿了一声,说:“上官才人,你就不要打趣我了,我这老骨头可禁不起。”
上官婉儿笑了一声,说:“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也当不起。”
武三思道:“皇后是什么意思?陛下又是什么意思?”
上官婉儿笑说:“你怕什么?圣人尚在,安乐公主也在,有这两位保佑着你,你怕什么呢?”
武三思亲自给上官婉儿斟茶,并亲手送上,说:“是,我现在头顶上有两尊菩萨保佑着,可一个幽居别宫,一个远在幽州,都是鞭长莫及。
你不知道张柬之那老匹夫,软硬不吃,不知给我们家带来了多少麻烦?”
上官婉儿摇头没接茶盏,说:“你说这话,我就无法帮你了。”
武三思道:“行行行,你们是为国尽忠的臣子,我是无耻小人,只想着个人得失。”
上官婉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说:“罢了罢了,我说不过梁王。皇后问你,你可有计解如今陛下危局?”
武三思狐疑地看了眼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坦然笑说:“你尽管说,我不会向陛下和皇后隐瞒。”
武三思想了想,斟酌道:“其实这事要办也容易,擒贼先擒王,对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和袁恕己等五人明升暗降,再把我引入朝堂就可以了。”
上官婉儿参预朝政近三十年,依着武三思的话想了想,沉吟道:“倒是个好办法。”
“现在就看咱们陛下的胆识和魄力了。”武三思叹气道。他也想上进,可偏偏有人将他想成了洪水猛兽。
第65章 好友 裹儿依靠她的皇帝父亲
裹儿在幽州都督府办公,被崇训兴高采烈地骑马叫回来,脸上全是不乐意的神情。
“家里来了人,你快回去看看。”崇训如是道。
裹儿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什么人来,能让崇训觉得自己会开心。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是皇帝皇后皇子公主,轻易不能动,定不会来幽州。
究竟是谁呢?
裹儿刚进后院,就听见一阵女子们的欢笑声,抬步进去,只见三位正值青春的女子正在与植儿蹴鞠。
皮球滚碌碌滚到裹儿的脚边,她抬头一看,顿时愣住,继而脸上狂喜,与扑过来的女子抱在一起。
“叶儿,怎么是你?还有朵儿姐姐,湘灵妹妹。”裹儿又热情地抱过武朵儿和湘灵。
植儿抱着皮球,抬头好奇地盯着母亲和母亲的友人。
“走,我们进屋说。”裹儿携了三人进屋说话。四人叙完阔别之情后,裹儿好奇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万叶涛、武朵儿和湘灵三人你推我我推你,还是武朵儿开口说:“自从圣人去了上阳宫,我们姊妹在宫中无事,又不愿回家,故来投奔你了。不知你欢迎不欢迎?”
裹儿立刻说:“当然欢迎了,你们能来,我喜之不尽,只是公主不能开府,要委屈你们了。你们留下与我做幕僚和家令可好?”
“公主能收留我们再好不过了。”三人笑说。
裹儿又问起神都的事情,万叶涛三人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到阿耶在神都做皇帝举步维艰,裹儿叹息不已,恨不得立刻飞到神都去,只是现在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耽搁不得。
裹儿又治席为三人接风洗尘,安置她们住下。四人在幽州这个偏远之处重遇,亲近之情更胜从前。
晚上,裹儿更是抛了崇训植儿父子二人,与万叶涛、武朵儿和湘灵三人秉烛夜谈。
屋内两张榻拼在一起,四人躺在榻上,烛光如豆,摇摇曳曳。万叶涛的眼睛盯着狭小低矮的屋子,道:“公主住在这里受苦了,住得习惯吗?”
裹儿笑说:“这话你该问朵儿姐姐。”
武朵儿说:“当年,我奉圣人之命去房州迎接陛下。房州寓所殿宇败落,路上住的是驿站,驿站的屋子比这里更破旧低矮。”
湘灵道:“原来公主打小就吃过不少苦。”
裹儿枕着手臂说:“我吃的苦,一点也谈不上。到了幽州后,我见过普通百姓,他们忙碌终年,却吃不饱穿不暖。若说苦,我怎么能和他们相比呢?”
万叶涛笑叹:“公主变了很多,我白天差一点没认出来。”
武朵儿点头说:“公主你把幽州治理得很好,圣人都称赞不已。”
裹儿笑说:“你们来了,就更好了。最晚明年初,我要离开幽州回神都。离开之前,我要做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湘灵好奇问。
裹儿摇摇头说:“一时半刻说不清楚,明日我将宋长史引荐给你们。哎呀,我说这里正缺人,上天正好把你们送给我了。”
武朵儿:“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按理,依武曌对她的恩宠,她是要去上阳宫侍奉,以还君王知遇之恩,然而她的内心却促使她,与万叶涛一起来找安乐公主。
四人说了好久,直到四更天才恋恋不舍睡去了。
次日,四人都醒得早,裹儿颇为不好意思,歉意道:“你们远道而来,本来是要好好休息,谁知我一说起来没有边际,扰你们休息了。”
万叶涛等三人皆不在意,盥洗完毕,众人吃了饭。崇训和植儿送她们骑马出家门。
几人走远了,武朵儿笑说:“高阳郡王对你一往情深,难得他还支持你。”
裹儿笑说:“自从来幽州后,他帮助了我很多。”
湘灵忽然想起一事,说:“我们来之前,听说梁王正结交上官才人,想搭上陛下和皇后的线,重新回到权力的中心。”
万叶涛说:“梁王太不知足了,若趁此退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武朵儿接道:“他尝过权力的滋味,且年富力强,又有根基,怎么会想着退?”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裹儿叹了一声。
武朵儿重复了一句,赞道:“说得好,说得透彻啊!”
湘灵笑说:“别说他了,有公主在呢,咱们不用操心。公主,你家的植儿真是玉雪可爱,神都之中恐怕找不出比他更可爱的孩子了。”
裹儿说:“说到这儿,我想求你一件事,想请你做白雪的师父。白雪是植儿的小名。”
“做师父?不行,我不成。”湘灵道:“我才疏学浅,怎么能当小世子的师父?”
裹儿笑说:“植儿已经四岁了,我想给他启蒙,不过我事情忙,他阿耶的才学……我正要寻一名才华好的师父,正巧你来了。”
湘灵想了下,说:“既然公主信任我,我再推辞就不好了。”
一行来到都督府,裹儿将万叶涛等三人引荐给府中的僚佐官员。
“武朵儿曾是正五品的宫正,万叶涛曾是尚宫局掌记,湘灵曾是圣人身边的女史。朵儿姐姐和叶涛姐姐就不用说了,湘灵是与我同一年擢入圣人身边的女史,才华比我更好。”
“她们各个都熟悉典章制度,朝中掌故,连边疆部族也都有所了解。我带她们过来帮忙。”裹儿给众人介绍道。
宋庆礼等人分别见过,见三人皆气质不凡,眼睛炯炯有神,交谈一二,明白俱是聪慧之人。
见过同僚后,裹儿将宋庆礼叫来,连同武朵儿三人,商议招降两蕃的事情。
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契丹和奚有复归大唐之意,只是找不到时机,两蕃又惧突厥威势,不敢面上表露。
“宋长史,契丹和奚的统领该下定决心了。最多明年初,我会离开幽州回神都。他们若再想谈,只怕没有现在这么容易了。你把这话传给李失活和李大辅。”裹儿道。
裹儿依靠她的皇帝父亲,和谈的事情大部分能自己拿主意,不像别的官员,有诸多障碍和考量。
第66章 归附(一) 以示归唐的决心
过了几日,契丹和奚族传来消息说,愿与公主在渔阳县秘密和谈。
宋庆礼听到这个条件,眉头拧起,道:“渔阳临近契丹,若发生意外,为之奈何?”其他人也纷纷劝说,不想让公主涉险。
裹儿想了想,笑道:“渔阳乃是大唐治下,他们敢来,我怎敢不去?”
赵司马说:“我让斥候加紧巡逻,再多派些勇壮跟随公主。”
诸人商议妥当,预定几日后,检校幽州都督安乐公主与契丹大首领李失活和奚族大首领李大辅在渔阳县会谈二族重归大唐。
渔阳县在幽州之北二百余里,裹儿、宋庆礼、武朵儿等领着数十轻骑出发前往渔阳县。
营州之乱后,营州南迁寄治幽州,这渔阳县便是划给营州的治县。裹儿等人在一处宅院住下,以待来宾。
当日晚上,几个胡商打扮的人趁着夜色悄悄进来。
院内隔几步都站着持刀的护卫,几名胡商神色警惕进来,正屋内点着灯,窗户映出自斟自酌的人影。
他们在门口被护卫拦住收了武器,才让进了屋。刚进去,就看见主位上坐着一位高贵雍容而又华美至极的女子,正是安乐公主。
裹儿见他们进来,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请坐。”
这几人被安乐公主的神采威仪所摄,怔愣一下,裹儿以为他们听不懂汉话,又用突厥语说了一遍。
李失活等人忙回神,用汉话回道:“参见公主殿下,祝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裹儿笑道:“昔年契丹先祖、奚族先祖归附我的先祖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设松漠、饶乐二都督府安置你们二族,并赐李姓。
时移世易,如今你们有意重归,你我身为当时的后人,以前虽未见过面,却也是如旧友重逢,不必多礼。”
几人听了这话,笑说:“公主殿下不嫌弃我们粗俗就好,我们是第一次见大唐公主哩。”
裹儿笑回:“等你们有机会去神都,见了陛下,才是见了真佛。”几人笑起来。
寒暄过后,李失活叹了一口气,向安乐公主说:“我们当初迫于无奈归附突厥,殿下不计前嫌,念及先祖们的情谊,邀我们归附,原不该辞,只是突厥势大,我们契丹和奚都是小部族,若是突厥攻打,该如何是好?”
裹儿道:“突厥势大,可有大唐强盛?我大唐有口万万,土地幅员辽阔,谋臣如云,猛将如雨,如今李唐复号,天下归心,正是昂扬奋发之际。”
自高祖皇帝起,从太宗皇帝,再到高宗皇帝,哪一代皇帝不是胸怀天下,锐意进取。如今陛下潜邸时,秉性勇烈,以类太宗皇帝,被立为太子。某虽不才,幼承庭训,常思追复太宗高宗荣光。
突厥反复无常,屡屡寇我边关,朝中君臣,无不咬牙切齿。不出一两年,我大唐与突厥必有一战,若那时,你们将为之奈何?”
裹儿说罢,定定看着几人。奚族首领李大辅,说:“我们能来渔阳,就是想重归大唐,只是突厥看守严密,轻易不能动。”
裹儿道:“突厥连年征战,你们两族屡被征发,青壮死伤无数,等待只能带来更多不必要的伤亡。”
李失活问:“我们若归附大唐,突厥来攻,唐军能否相助?”
裹儿听了,一口答应:“你们归附大唐,就是大唐的子民,受到侵害,大唐自会出兵相助。”
“公主殿下,此言当真?”几人急问道。
裹儿说:“当然,我任幽州都督,有权调动都督府的兵马。”
李失活和李大辅,说:“只是有一事,还请公主殿下向天子言明,只要陛下答应我们,我们将会为大唐天子献上忠心。”
裹儿道:“二位统领请讲。”
李失活说:“我听闻突厥、吐蕃、吐谷浑都向唐天子请娶公主,契丹虽是漠北小族,但常仰慕中原风华,请唐天子下降公主。”
李大辅也道:“奚族也仰慕中原风华,请唐天子下降公主。”
裹儿沉吟半响,道:“我会将你们的请求上奏给陛下。但是契丹和奚族归附,我也有个要求。”
李失活和李大辅说:“殿下但讲无妨,只要我们能做到,必当竭心尽力。”
裹儿道:“请二位统领杀了驻守二族的突厥将士,以示归唐的决心。”
李失活和李大辅闻言愣住,裹儿见状,道:“难道两位统领,这点胆识和魄力都没有?”
斩杀突厥将士,是彻底交恶突厥,若是归唐不纳,李失活和李大辅就成了部族的罪人了。
跟随来的几人低声用蕃语商量起来,时不时传来不赞同的声音。大唐是礼仪之邦,突厥反复无常,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话同样适用国家交往。
大约一盏茶后,裹儿用蕃语问:“你们商量好了吗?”
几人更是一惊,裹儿转为汉话,笑说:“幽州境内榷市常有你们两族的人过来贸易,因而学了几句。”
李失活道:“殿下博学。昔年营州之乱,非全是契丹之过,若再出现赵文翙之类,契丹和奚该如何?”
裹儿道:“今上宽容以治下,秉承太宗遗志,视华夷如一家。我会奏请陛下,给予松漠都督和饶乐都督以秘折上奏的权力,奏折直达天听。
再者,突厥王族常居神都者,不计其数,陛下赐封官职,职位高者可上朝,又能上书陛下,若其部族受灾或者遭受不公,求陛下主持公道。”
李大辅问:“奚族也能?”裹儿点头。
李失活忽问了一句:“公主殿下,如何看待我们夷狄?”
裹儿闻言笑起来,问道:“你可知高祖的太穆皇后和太宗的长孙皇后先祖出自何族?”几人摇头。
裹儿道:“窦氏、长孙氏都是虏姓,出自鲜卑族。何为夷夏?说华夏语,行华夏礼,认同华夏的观念,在我看来,就是华夏人,不论原先的族群是什么,或许是汉人、鲜卑人、突厥人、吐谷浑人、蛮人,也可能是契丹人,奚人……
华夏是开放的,她欢迎所有的族群加入;她是开明的,尊重各族的风俗习惯。
虽然现在仍有对夷族的歧视,但是从大唐立国开始,天子皆视华夷如一,朝中屡出蕃将,如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黑齿常之等等,还有如今的辽阳郡王李多祚,他出自黑水靺鞨。”
李失活和李大辅听了,默然良久,道:“我们愿归附大唐,但愿大唐不要失信于人。”
裹儿笑道:“你们放心。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太宗的曾孙、高宗的孙女,当今陛下之女,我岂敢辱没先祖荣光?”
太宗和高宗,尤其是太宗皇帝,他是边疆各族最信服的天可汗,以他的名义做保,李失活和李大辅心中不安稍解。
之后,众人又商议了重建二府、上贡、遣质、贸易等诸事以及大唐如何接应二族重归等事。
直到四更天,众人才大致定下。其后,两方人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悄然离去。
第67章 归附(二) 公主殿下好胆识!……
裹儿回到幽州刺史府后,来不及休息,先让湘灵拟了一份关于两蕃合谈的奏表,末尾请求北疆各驻军协助牵制突厥。
奏表八百里加急送到神都。同时,裹儿下令幽州府军备战突厥。
然而,初夏的神都波谲云诡,自从神龙政变后,闲置的武三思被频频召入宫中,与帝后二人相谈甚欢。
张柬之等人忧心忡忡,一面弹劾武三思阴险狡诈,一面谏言陛下亲贤臣,远小人。
初夏的风,柔柔地吹着,阳光明媚。
通天宫中,皇帝的恩德如金色的阳光一样,洒在为首的五人身上。
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暐和袁恕己,五人同日封王,这让大唐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恩惠,但也预示着五人的末路,他们同时被罢了政事。
皇帝以显赫的爵位酬谢了张柬之等人的功劳,但也将他们手中的权力毫不留情地收走了。
武三思重新活跃在朝堂,这事引发的后果,坚定了李显除去五人的决心。
李显隔着冕旒看见五王惊愕而又难看的神情,心中畅快极了,他感受到了皇权带给他的无上欢愉。
事毕,李显和皇后韦淇携手登上通天宫二层,
眺望远方。通天宫高近三十丈,巍峨壮观,神都之外百里可见。
李显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畅快舒展过,吹着夏日微醺的风,极目远望,都是大唐的锦绣河山。
忽然,幽州急报将李显惊醒,他颤抖着手,拆开急报,看完,心中松了一口气,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又是自豪,道:“这孩子把我吓了一跳。”
韦淇凑过去,看得清楚,也跟着放松,她最怕的是幽州打仗,女儿陷在那里。
“叫宰相们过来商议此事。”李显吩咐道。
两人下了楼,回到徽猷殿。在政局稍稳后,李显提拔了魏元忠、韦安石、杨再思、豆卢钦望等东宫旧僚做宰相,以填补张柬之等人去后的空缺。
几人来后,看过奏表,李显问:“你们有什么意见?”
现在突厥是大唐最大的敌人,而且大唐对两蕃的政策,向来是挟两蕃以制突厥,公主招降两蕃确实对大唐有利。
裹儿与两蕃粗谈了一个框架,主要是提高了两蕃在大唐诸部族中的政治地位,以及开设榷场贸易互通有无,再一个便是搁置商议的和亲。
魏元忠熟悉边事,韦安石性格持重,杨再思阿谀小人,豆卢钦望年迈,四人商议,主要是魏元忠和韦安石拿主意。
半响后,魏元忠说:“两蕃自太宗年间归附,营州之乱后依附突厥,首恶已死,如今重归,对于大唐而言是好事。”
韦安石想了想,也道:“两蕃归附利大于弊,公主合谈的内容……”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说:“倒也挑不出什么不好来。只有一件需要主意,两蕃是否真心归附以及如何抵御突厥的报复。”
杨再思道:“公主信上已经说了,求北疆各军协助,幽州军亲自接应两蕃。”
李显听到这里明白了,裹儿要以身涉险,心中踌躇。身为父亲,他不想女儿犯险,想要把女儿召回来;然而作为皇帝,裹儿是此事的发起者,是处理后续的最佳人选。
但是因着裹儿的身份,魏元忠和韦安石都建议重新派人去迎接两蕃。
良久,李显叹了一口气,说:“不必了,就让裹儿继续去做。你们拟敕书给两蕃,说大唐答应合谈的内容。
命左骁卫大将军裴思说充灵武军大总管以备突厥,再命北疆驻军严密关切突厥意向。最后,允许检校幽州都督李裹儿便宜行事的权力。”
韦安石劝道:“陛下……”
李显道:“就这样吧,裹儿不论是大唐的公主,还是大唐的臣子,都当以大唐江山社稷为重。”
李显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不是冲动鲁莽之人。温柔乡养不出雄鹰,裹儿已经出去了,若是让她半途而废,只怕回来了,也会闹得天翻地覆。
朝中的命令,有条不紊地下发。朝野上下都感到一股紧张,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架势,那是政坛上的风雨和边疆的风雨。
裹儿的身份给了她不死的金身,未得到朝廷的敕令,她就开始实行招降两蕃的计划。
她先是派出两支伪装成胡商的勇士,分别去了契丹和奚族,任务就是刺杀和指认驻守二蕃的突厥将领,逼迫二蕃彻底交恶突厥。
幸好,他们的任务完成了,不过据说李失活和李大辅的脸色很不好看。
裹儿立刻招集五千骑兵,前往契丹大帐,留宋庆礼陈兵在幽州边镇接应。
“宋长史好好干啊,两蕃归来,我举荐你当营州都督。”裹儿笑道。
宋庆礼道:“你这次终于说对了,我有可能当营州都督,但绝不可能当松漠都督。”
初见面没多久,裹儿给宋庆礼画饼,说举荐他当松漠都督,然而实际上松漠都督是封给契丹统领的。
裹儿干笑几声,随后告别。她身边跟着武朵儿、金刚等护卫,看了一眼送行的丈夫、儿子、好友和下属,裹儿微微颔首,奔赴另一个天地。
十多日后,松漠都督府,李失活在营帐驻地看见南边扬尘滚滚,遂带着部族青壮迎了上去,看见为首的将领,眼睛顿时一亮,那是一身戎装的安乐公主。
那日合谈后,李失活回到营帐,踌躇犹豫,拿不定主意,有意重归大唐,但又怕承担不起突厥的报复。
万一大唐安乐公主言而无信,欺骗他们,让契丹与突厥两败俱,伤,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们犹豫时,一支商队替他们做了决策,驻守的突厥贵族被当众刺杀。这时,不反突厥,也要反了。
好在安乐公主率军来了!
“哈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李失活豪爽道。
裹儿笑着打招呼道:“李大统领别来无恙啊!”
二人下了马,扬起手臂,手掌击在一处。李失活笑说:“公主远道而来,我们这里简陋,略备薄酒,请公主赏脸。”
裹儿惊道:“竟然还有酒喝,我以为李大统领招待我们几碗水,就已经很不错了。”
裹儿命余下的人安营扎寨,自己领着几个将领进了李失活的营帐。
她被李失活请到尊位坐下,下面的是契丹八部的族长。侍女们送上酒菜。
裹儿举起一碗酒,对李失活说:“前日属下冒然行事,给大统领带来了麻烦,我罚酒一碗。”
武朵儿在一边欲言又止,道:“殿下,你素不能饮,这样喝酒恐怕……”
裹儿斥道:“这是我该喝的。大统领,你也见谅,我平日不怎么喝酒,酒量也不好,幽州上下都知道。我只喝这一碗,给咱们契丹赔罪。”
说着,便一饮而尽,众人纷纷叫好。裹儿喝了酒,立刻上脸了,众人知她所言不假。
李失活见状,忙命人给裹儿换了茶水,裹儿道了一声谢。
李失活笑说:“公主殿下豪爽,我没料到,竟然是你亲自来。”
裹儿道:“契丹重归大唐是好事,我怎么能坐视契丹受突厥进攻而不管呢?你们放心,若是突厥来攻,我与你们一同作战。”
“好,公主殿下好魄力!”李失活道。
裹儿笑说:“见笑了,我来之前,他们都劝我不要来,说有什么陷阱,我说契丹现在是大唐的子民,不会对我不利的。
我身为公主,亲自来契丹,是代表大唐,诚心接纳漂泊在外的子民。
我给你们保证,契丹子民回归大唐之后,若发生饥荒,大唐会调粮赈济你们;若遭受攻击,大唐会出兵支援你们。你们如同大唐其他的子民一样!”
裹儿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竭力保持理智,说出自己的蓝图和梦想,眼睛亮晶晶的。
宴饮之后,裹儿回到营帐略微洗脸,喝了一盅浓茶,醒了醒神,就去找李失活商议如何应对突厥的报复。
她的速度很快,但是突厥的速度也不慢,不断有消息传来说突厥已经征发军队攻打两蕃。
裹儿与属下来到营帐内,契丹八部的族长们都在,看到裹儿进来,笑说:“时间仓促,招待不周了。”
裹儿不在意地挥挥手,看向桌子上摊开的地图,与众人讨论起,如何先发制人,掌握主动权。
裹儿的亲临将契丹几乎架在火上烤,彻底坚定了他们站在大唐一侧的决心。
不是因为什么信任,而是因为大唐的强盛。若天子爱女,大唐公主在因契丹族反叛而发生意外,那大唐将与契丹结了死仇。
没有人怀疑,当大唐执意要攻打某地时,这个地方会攻打不下,比如当年强盛一时的突厥,隋唐两代屡攻不克的高丽。
现在他们只能拼尽全力,尽量削减突厥的力量。李失活如鲠在喉,好在心情不好的还有奚族。
次日,李大辅率领部族青壮也来了。裹儿招募士兵的命令已经命人传到幽州。
宋庆礼等人得到突厥异动的消息后,立刻让湘灵上奏朝廷,同时征募士兵,扩充军队,转运军需粮草,以备突厥。崇训以安乐公主的名义献出家财,激励士兵。
第68章
降爵 我阿耶又不是圣人,胡想乱想的……
草原上初夏的风清爽畅快,裹儿铠甲上的鲜血和灰尘混杂在一起,散发着腥臭味。他们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回到营帐,武朵儿和金刚想要给裹儿解甲,裹儿笑说:“不用,就这样吧,还有别的事情。”
问过伤亡,裹儿叫来幽州军的将领,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幽州援军陆续赶来,大有和突厥决战之意。
这不是裹儿的本意,但是默啜可汗许是被两蕃“叛乱”激怒,征发部族青壮,有大军压境,一决高下之势。但是,裹儿也不怕。
他们在幽州屯田四年,驻军有八年之粮,光幽州境内的粮草就能支持一段时间,只希望她的皇帝老爹给力一些。
李显接到消息差点晕倒,他那么乖巧伶俐可爱的女儿,怎么就去了松漠府,要是……要是……
他差点六神无主,忙叫重臣过来商议此事,文武大臣聚于徽猷殿,魏元忠和韦安石都是对外主张强势的臣子。
对于突厥的挑衅,当然要打,只是派谁去打,这是个重要的问题。朝中也有武将,一些人的牛皮吹得震天响,一问战绩都是无。
往昔李显可能会被骗,但现在他的女儿就在战场上,选将不得不慎重再慎重,因而多听老臣们的意见,选出的将领也多是征战沙场的宿将。
经过商议,朝廷任命张仁愿为朔方军大总管,征讨突厥,减轻东北边疆的压力。
武周时期,武曌对外征战的将领,多是昏庸无能之辈,如武懿宗、薛怀义等等,结局多是损兵折将,一败再败。
现在朝廷的政策,终于转守为攻,强硬起来,一时间朝野兴奋。
松漠草原上,李裹儿、李失活和李大辅安营扎寨,养精蓄锐,以逸待劳,这些日子他们与突厥发生了几场小规模的战斗,皆以胜利告终。
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突厥在东北的布局似乎偃旗息鼓,结合大唐的布置,裹儿怀疑突厥被张仁愿那边绊住脚步,毕竟突厥王帐离朔方军更近。
确切的消息传来后,裹儿与李失活、李大辅告辞,久留无益,且消耗粮草,不如退军回幽州。
再者,她招降两蕃的任务已经完成,契丹和奚族已经接受朝廷任命,重建松漠和饶乐都督府。
李裹儿率军回到幽州后,上奏朝廷请赏,又举荐宋庆礼为营州都督。朝廷全部依允。
李裹儿叫来宋庆礼与他说了这些天的行军故事,虽然一切顺利,但她的脸色却不见喜色,宋庆礼问其缘故。
裹儿道:“突厥虽然势大,但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只怕契丹将会成为大唐边境的大敌。”
宋庆礼怔愣一下:“……”
裹儿笑了一下,说:“不过大唐一直强盛,就什么都不用怕。宋长史,你去了营州之后,责任重大,东北边境的安危都担在你的肩膀上了。”
宋庆礼拱手道:“某定当竭心尽力。”
裹儿笑说:“我会先将幽州五千驻军调到营州二年,之后就要看你的了。”
宋庆礼说:“属下遵命。”
裹儿与宋庆礼交谈之后,回到住处,只见满院子青荫,崇训和植儿站在院门口迎接她。
裹儿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植儿面前,将他抱起,对崇训说:“这些日子辛苦了。”
崇训道:“快进去。”一家三口进了后院,崇训催着裹儿沐浴更衣。
天气逐渐炎热,裹儿换回了久违的襦裙,拿着团扇,说:“幽州今年怎么热得这样快。”
崇训用银叉子叉雪白的桃块喂裹儿,笑说:“这都六月了。”
裹儿嚼着吃了,问:“朝堂有什么事情吗?”
崇训摇头说:“没什么大事,对了,谯王出任濮州员外刺史,不任州事。”
裹儿接过叉子自己吃,听了道:“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阿耶这么做,相当于把谯王给贬了。
崇训也笑起来说:“谁说不是呢?两蕃归附,公主当居首功,不知朝廷要赏什么呢。”
裹儿摇头说:“不知,千万不要是什么爵位,我想要实权的官位。”
正说着,忽然有侍女从外面进来说,天使来了。
裹儿与崇训面面相觑,赶忙放下叉子,又换了官服,与崇训一道去前院,路上猜测:“阿耶派天使来能有什么事情。”崇训也不知。
两人接了旨意,原来是崇训从高阳郡王降为镐国公,封户不变。裹儿直接问天使:“这是怎么回事儿?独他一人降爵,还是别人都降了?”
天使满脸陪笑说:“启禀殿下,因朝臣抗表奏议‘天无二日,土无二主’,故而原梁王降封德静郡王,定王降封乐寿郡王,其他武氏诸郡王都降封国公。陛下还有一道圣旨,给小世子。”
裹儿等人重新跪下,只见天使宣道:“圣上手谕,加封安乐公主子武继植为金紫光禄大夫,赐延平县子。”
谢了恩,裹儿低头看着才四岁的儿子,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他才多大,无寸土之功,陛下如此厚爱,如何担得起,没得折了寿。”
天使忙道:“公主千万别这么说,这是陛下一腔慈心,小世子这份恩宠,是全神都独一份。”
裹儿笑说:“如此更不能了。我写一封奏表,劳你传达。”
天使陪笑说:“当不得一个‘劳’字,公主真是深明大义。”裹儿叫人陪天使去偏殿喝茶,一家三口回到内室。
崇训凝重中又带着释然,一边磨墨,一边道:“如此也好,我之前当郡王心惊胆战,降为国公好啊!只是你为何拒绝陛下对植儿的赏赐?”
裹儿一边铺纸,一边指挥植儿拿镇纸,解释道:“白雪太小,将来他必定继承你的爵位,何必在意现在这些得失?”
她说着低下头,点了点植儿的脸颊,说:“白雪将来长大,自己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怎么样?”
“好!”植儿重重地点点头,道:“我将来要像阿娘一样当大将军,打突厥。”
这话逗得崇训和裹儿都笑起来,崇训将植儿抱在怀里,裹儿拿笔蘸墨,写起推辞谢恩的话来,不一会儿就写完了,装入匣中,命人送给天使。
晚上,崇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推了推裹儿,问:“你说武家将来如何?”
裹儿热得睡不着,又有热源靠来,往后退了退,说:“有我在,能有什么事情?”
崇训支起头,借星光盯着裹儿,说:“太平公主的头一个驸马不是被圣人饿死了?”
裹儿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阿耶又不是圣人,胡想乱想的,睡不着不如做点别的事情。”
“啊……”
外面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吹得窗棂咯吱咯吱响,床帐飘飘荡荡。裹儿从崇训的身上坐起,说:“白天闷热,现在刮风,怕不是要下雨。”
崇训搂住裹儿的腰,道:“下雨正好,凉快凉快。”
正说着,外面风势越来越疾,豆大的雨点子落到地上,砸出啪啪的声音。
狂风骤雨,又夹杂着雷霆闪电,屋内却是依然潮湿闷热。崇训不让裹儿关窗,气得裹儿拿手打他,骂他饿死鬼托生的。
大雨下了一夜,第二日上午仍未停。裹儿心中担忧,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紧急招来属臣议事。这样的大雨只怕会引来洪灾。
裹儿道:“渠长和斗门长紧盯着河堤,有什么情况,及时告知。再让衙役通知里正,凡处在低洼临河的村落,若是雨仍不停,立刻到高处避难。”
“是。”众人道。
裹儿又道:“现在是非常之时,诸位要辛苦一下。赵司马,府库中的粮食有多少?”
赵司马说了数,裹儿沉吟,道:“就这样吧。”因幽州刚打了一场仗,府库中的粮食并不是很多。
裹儿让众人散了,各自去做事。自己回到住处,刚进院子,就看见侍女们将沟堵了,把雨水积在院中,植儿在廊下拿着长棍驱赶白鹤、绿头鸭、天鹅玩耍嬉闹。
因见裹儿进来,侍女忙过来撑伞,植儿扔了长棍拉着母亲的手,嚷着要和她一起玩。
裹儿低头道:“你呀,专在家里淘气,你阿耶怎么不看着你?”
植儿攥住母亲的手指,告状说:“阿耶说下雨天睡觉天,正睡觉呢,不陪我玩。”
裹儿进了屋,脱了木屐,解了蓑衣,身上的纱衣都湿了,回到内室一看,崇训果然在睡觉。她轻手轻脚换了衣裳,不料崇训还是醒了。
他睡眼惺忪,懒洋洋问:“你去哪里了?”
裹儿回:“刚从府衙回来,既然醒了就起来,白雪一直找你呢。”
崇训坐起来,靠在榻上,笑说:“孩子都是我带,雨天又没有要紧的公务,怎么就悄不声地去了府衙?”
裹儿坐到榻上,叹了一口气,说:“这雨下得太大,只怕河水暴涨,要出事。”
崇训一脸惊讶,立刻抬头看向窗外,风雨如晦,问:“真的?”
忽然外面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原来植儿好奇裹儿脱在廊下的木屐,就穿上一步一托地进来了。
崇训忙下床,将人抱在怀里,打了几下屁股,道:“崴了脚,有你哭的。”
植儿笑嘻嘻道:“不怕。阿耶,阿娘,我们投壶吧。”
裹儿心中有事,但不愿拂儿子的兴致,说:“好啊。”说罢,叫侍女进来,摆上箭矢和投壶。
植儿和崇训都十分高兴,卖力地投壶,裹儿脸上也绽放笑颜,她准头好,连续赢了几场,室内都是欢笑声。
忽然,湘灵从前院闯进来,淋的浑身湿透,喊道:“公主,渠长派人来说,桑干水河水上涨太快了,求都督示下。”
裹儿立刻道:“来人,传我军令,调两千府兵,再召集众人议事。”
第69章 回神都 咱家也会被大雨冲毁吗
裹儿说了一句“你们自己玩”,便跟着湘灵急匆匆地走了,崇训和植儿当然没有没心没肺地玩。
植儿听着外面的大雨,眉头紧皱,抱着崇训的腿,仰头说:“阿耶,下雨不好玩吗?”
大雨对于年幼的植儿而言,是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崇训将他抱到榻上,说:“雨从天上落到地上,再流到河里去,若水多了,就会冲垮河堤,毁了人家庐舍庄稼。”
植儿天真地问:“咱家也会被大雨冲毁吗?”
崇训忽然笑了一声,揉着植儿的头,说:“不会。”
植儿问:“为什么啊?”
“因为……”即便天上下刀子,也轮不到他们去扛。
崇训刚要说,脑子里忽然浮现裹儿的身影,不由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接道:“因为有你阿娘啊,你阿娘现在做的就是不要让大水把庐舍庄稼冲毁。”
植儿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我原谅阿娘不陪我玩了。”
这话让崇训又好气又好笑,点点他的额头,说:“你阿娘上辈子是欠了你的。”
植儿双手握住崇训的手,嘻嘻笑着,道:“阿耶,我们去打双陆吧。”
崇训被闹得没办法,只好应了,叫人摆上棋盘。父子一边下棋,一边等人,只是裹儿一整夜都没回来,外面的雨依然在下。
次日大早,崇训派人去问,才知道裹儿、长史、司马等都督府高官都带着府兵去巡视河堤了,现在府衙只留下湘灵协调处理政务。不见裹儿归来,他心中不免担忧。
下午大雨终于停了,裹儿才回来,浑身上下又是水又是泥,崇训叫人打了热水,自己进来服侍她沐浴。
裹儿皮肤被泡得发白,又皱巴巴冰冰凉凉,想必是穿湿衣服穿久了,顿时心疼不已,遂道:“都督府和刺史府都是人,哪里轮到你一个公主去冒着大雨巡视河道?”
裹儿自知理亏,笑了两声,说:“人手不够,我只有去了。”
崇训叹了一口气,赶紧让裹儿洗了,换上干爽的衣服,按着她灌了一碗驱寒的姜汤,才放她去睡觉。
今日上午,雨水猛急,混杂着泥沙,来势汹汹,河堤就要挡不住,裹儿果断地下令泄洪,淹了小半个县,才保住其他的地方。
返回府衙后,裹儿立刻叫人运粮赈灾,提供种子,等待水退了,再种一次。
入夜,裹儿正睡得香甜,湘灵忽拿着都督府其他州的急报,请她主事。
披了衣裳,裹儿又与湘灵一块走了。裹儿身上还兼着检校幽州都督的职务,幽州因为裹儿任刺史期间一直兴修水利,加固河堤,故而雨水虽大,但以较小的代价扛过去了。
只是其他州,有受灾大的,也有受灾小的,都上奏给了裹儿,请她裁决。
忙了大半个月,裹儿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好,才松了一口气。宋庆礼命人送来请帖,请她过府吃酒,庆贺高升。
原来经裹儿保荐,朝廷已经下令任命宋庆礼为营州都督,不日上任。
裹儿一家过去吃了酒,过了两日,宋庆礼举家去了营州上任。自从两蕃事罢,韦淇已经多次打发人来催她回去,现在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崇训知道后,高兴至极,抱起植儿就往上抛,吓得裹儿脸都白了,等将植儿抢过来,裹儿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他。
植儿在一边看拍手笑,气得裹儿连这个小的也一起打,弄得一家子鸡飞狗跳。
直到八月底,裹儿将事情交接完,便带着诸人离开。新任幽州刺史原司马赵铭与诸人相送,又有百姓知道后,自发过来。
裹儿挥别诸人,坐进马车,五味陈杂,在幽州的一切充实而又厚重,她心中着实舍不得。
然而,这里不是她的归途,而是她的起点,她将进入神都。
秋高气爽,一家三口呆在车中着实烦闷,于是都出来骑马。植儿骑在马上,窝在崇训的怀中,与裹儿并骑,天空湛蓝湛蓝的,只有几缕白云。
自从得知回家的消息,崇训一直处在兴奋的状态,裹儿在了,他拉着裹儿说话,裹儿被他说烦了,植儿顶上。
一家三口游山玩水似的往神都走了一个多月。
高耸如云的通天宫,让“土包子”植儿看得惊叹不已。“高不高?”崇训笑问。
植儿连连点头,说:“阿耶,我想要上去看。”
崇训指着裹儿,对儿子道:“你去求你阿娘,阿耶我办不到。”
植儿伸手要换到裹儿的马上,裹儿只好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提过来,说:“你阿娘我啊,为你这个小家伙,还得去求我的阿耶。”
植儿仰头说:“阿娘的阿耶是皇帝。”
“嗯,你说对了。”说到这里裹儿想起一事,转头问崇训:“你教儿子面圣的规矩了吗?”
崇训愣了一下:“……回去再教。”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裹儿展眼望去,看清楚来人,笑说:“来不及了。”
须臾间,那人就拍马来到眼前,正是邵王李重润。
“裹儿!”李重润惊喜道:“你终于回来了。”昨日有人快马急忙报说公主今日回京,他便带人出城来接。
“阿兄!”裹儿满面惊喜,驭马上前。重润也是一脸笑意,见状忙叫:“慢点,慢点,你怀里这个是植儿吧。”
裹儿低头,对植儿说:“快叫舅舅,这是你舅舅!”
植儿乖巧道:“舅舅。”重润高兴地应了一声,余光瞥见崇训要下马行礼,说:“不必多礼,陛下和娘娘在宫里等急了,你们随我一同去皇宫。”
崇训笑说:“是,殿下。”
“咱们走吧。”重润对裹儿道,裹儿点头,一家三口跟着重润进了皇宫,来到徽猷殿。
“阿娘,你看谁回来了!”重润刚进门就朗声道。
韦淇和李显忙起身,看见披着阳光进来的女儿,又惊又喜。裹儿大步上前跪下,激动地哽咽说:“阿娘,阿耶,我回来了。”
二人忙将裹儿扶起,眼睛泛红,不住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韦淇将裹儿仔细端详,嘴里不住道:“瘦了,也黑了,手上怎么这么多茧子……”说着便泣下泪来。
裹儿忙劝道:“阿娘,我好得很,你看,我身子可好了。”
李显对韦淇道:“孩子回家是一件大好事。”韦淇才止了哭泣,崇训和植儿跪下拜见帝后。
“平身。植儿是吧,快过来,让我瞧瞧。”李显对着粉妆玉琢的植儿笑说。
植儿见李显神情和蔼,满脸笑容,便上前几步,被李显搂在怀里,笑盈盈举着他对韦淇,说:“你看看,植儿像不像小时的裹儿?”
韦淇看过来,笑道:“真像,就是眼睛不像,他的眼睛像陛下。”重润和裹儿的眼睛像韦淇,都是杏仁大眼,李显则是丹凤眼。
李显闻言笑起来,低头问:“植儿,你留在宫中住几天好不好啊?”
植儿问:“陛下,我留在宫中,能去通天宫看看吗?”
裹儿笑说:“这孩子在城外看到巍峨的通天宫,好奇极了,闹着要去看。我和他说,只要我的阿耶同意了,他才能登上去看。”
李显笑说:“这有何难?过会儿吃了饭,我让你舅舅带你去通天宫玩。”
“外祖,你真好。”植儿眨着眼睛,歪着头,可爱道。
李显见了,赶忙叫:“你们过来看,这个样子是不是像小时的裹儿?”一时间,重润和韦淇都笑了,说是像极了。
韦淇将植儿抱在怀中摩挲,和裹儿说话。李显只好问起崇训在幽州的事情来,崇训恭敬地一一答了。
亲人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宫女过来问膳,韦淇说:“午膳摆在流杯殿。”说罢,韦淇将裹儿带去更衣。
裹儿骑马赶路,身上不免有尘土,韦淇看见,把人叫到寝宫,拿自己的衣裳给她换上。
等母女二人来到流杯殿,只见崇训笑着和李显说话,植儿绕着柱子和重润嬉笑。
他看见母亲过来,跑过去抱住裹儿的腿,甜甜叫道:“阿娘,舅舅说了,要带我出去打猎,猎大老虎。”
裹儿揉揉他的头,笑说:“你去问问你舅舅,他猎过大老虎没有。”
植儿果然跑过去问,重润怎么能说自己没猎过大老虎呢,当然满口说自己曾经猎过十八只大老虎。
裹儿窃笑不已,韦淇笑道:“快别乱说,教坏了植儿。植儿过来,你舅舅骗你呢,他没猎过老虎,等植儿长大了,长得高高壮壮,说不定能去猎老虎呢。”
植儿听了,先是眼睛睁得滴溜圆,然后控诉地看了眼舅舅,就将头埋在韦淇的腿上,不说话了。
李重润反而哈哈笑起来,道:“这个也是和裹儿学的吧。”
裹儿听见,气得随手拿橘子扔了过去,重润长臂一伸,接住橘子,竟然悠哉悠哉地剥起来。崇训见他们兄妹和睦,心中不免生出羡慕之情。
李显见两人不成样子,摆手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裹儿和植儿都饿了,用膳。”
裹儿朝重润哼了一声,才拿起筷子用膳。韦淇将植儿抱在怀里,给他布菜喂饭。
膳毕,韦淇对裹儿道:“你留在宫中住几天再回去,我和你阿耶都想你。”
裹儿想了想,说:“我初回来,兄弟姊妹和长辈们都没来得及见,等我见完他们,再来宫中小住。阿娘,你说怎么样?”
韦淇听说,笑道:“这倒是了。你下午陪陪我再出宫。”裹儿笑着应了。
植儿吃完饭,头不断扭向重润,目光中都是期待,重润只觉得自己快要被外甥的目光灼透了,不好再逗,抱起他对崇训说:“植儿坐不住,咱们出去说话吧。”
崇训拜别帝后,跟着重润植儿一起去通天宫游玩。裹儿与阿娘阿耶泣笑叙阔,自不必提,至晚方回宅邸。
第70章 仙蕙 你可以找他学突厥语
武三思昨天得知安乐公主与儿子将于今日回神都,早请了假,又派人去接,不料被邵王半路接入宫中,到了宵禁时分才回。
安乐公主的车驾刚进门,武三思就过去探望。公主的品阶可比他的郡王爵位高,武三思又善于逢迎,自然不等公主来,自己就过去了。
“阿耶!”崇训看到父亲,急跑几步过来拜见。武三思情不自禁露出笑容,道:“二郎回来了。”
“儿子不孝。”崇训想要跪下,却被武三思抓住,笑说:“这是什么话,很好,很好,你做得很好。”
崇训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忽然想起一事,转身折返,将植儿抱到武三思面前,道:“阿耶,这是我的儿子植儿。”
“快放下来!你勒着植儿了。”武三思看见玉雪可爱的孙子,忙叫道。
裹儿走来,笑说:“早晚天气冷,大人快里面请。”
武三思叉手行礼,道:“殿下。”裹儿忙避了,笑道:“你是长辈,我如何受得起。”
武三思摇头说:“你们舟车劳顿,休息要紧。你们都安好,我这颗心就放下去了。我先告辞。”说罢,转头看向金孙,问:“植儿,要不要跟阿翁回去?”
庭院廊下挂着灯笼,夜空中群星闪烁,植儿抬头看看爹娘,只见他们都一脸微笑,没有说话,要让他自己拿主意。
“阿翁,我要和你回去。”说着植儿牵上武三思的手指,朝崇训和裹儿摆手,说:“阿耶阿娘,我和阿翁一起去了。”
武三思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到孙儿竟然真应了,惊喜不已。裹儿听了,笑说:“你去吧,明天上午记得回来,我带你探望你姨娘。”
植儿点头,武三思俯身将他抱起,辞了两人回到郡王府。路上,植儿伏在武三思的肩头,悄悄问:“阿翁,府里的樱桃毕罗好吃吗?”
武三思听了,笑说:“好吃。来人,叫厨上现在就做樱桃毕罗。”
植儿闻言,脸上露出乖巧的笑容,嘴上却说:“阿娘不让我睡前吃东西。”
武三思手一挥说:“你想吃什么,就给阿翁说。”植儿重重地点头说:“阿翁,你真好。”
植儿的奶娘婆子都跟来了,他奶娘何三娘悄悄给武三思的侍从说:“殿下和驸马说吃糖多了,对小儿牙齿不好,故而拘着小郎君,我们可不敢给小郎君吃太多樱桃毕罗。”
武三思知道后,沉默了一瞬,抬头看见坐在榻上,荡着小腿的孙儿,想了想,低声道:“少做一点,有个味儿就行。”
武三思擅长逢迎巴结人,其实质就是奉承迎合那人的欲望,喜欢美色就送美女佼童,爱好钱财就送绢帛金银。
然而这个小娃娃是他的亲孙儿,不少富贵人家的孩童因家人溺爱多食蜜糖生了一口坏牙,武三思当然不希望这事发生在自家孙儿的身上。
植儿不知情,眼巴巴地等着,直到侍女端着白玉盘子来,里面摆着一只俯首喝水的孔雀,栩栩如生,顿时让“土包子”植儿看直了眼睛。
他不可置信说:“这……这就是樱桃毕罗?”
武三思面不改色说:“神都最正宗的樱桃毕罗。”
植儿盯了半天孔雀,从翅膀上拈了一块送到嘴里,嚼了嚼,疑惑道:“这是胡瓜。”
武三思指了指白玉盘中池边嫣红的小花,说:“这才是樱桃毕罗。”
植儿拈来一口吃了,又疑惑道:“阿翁,它的味淡了些,也小了些,我在幽州吃到的毕罗有这么大。”
植儿伸手比划下,眉头微皱,半响后,恍然大悟,点头道:“阿娘说,神都爱奢华,一碟茄子要十来只鸡来配,果然如此。”
说罢,他白嫩的小手抓住武三思的大手,认真道:“阿翁,人不过一日三餐,以后不可奢华。”
武三思忍笑应了,见天色已晚,命伺候的人过来服侍她在套间睡下。
次日一早,植儿刚吃了饭,裹儿打发人来接他,带他去永泰公主府。
仙蕙一早就等待了,姊妹阔别数年,又笑又哭,叙完别离之情。裹儿与仙蕙别了众人,来到花园的凉亭里说体己话,远处飘来桂花的清香。
仙蕙笑说:“有一件事我要承你的情,阿娘私下里和我说,等你回来,咱们姊妹一同增加封户。”
裹儿问:“加封多少户?”
“你最多,实封三千户,我和五姐少五百户,别的姊妹比我们再少五百户。”仙蕙脸上都是喜意。
裹儿听了,笑说:“阿耶阿娘心疼我们。”
仙蕙嗑着松子,说:“嗯,旧制公主最多三百户,三百户,呵,打发叫花子呢。
若是少也就罢了,凭什么皇子最少是八百户,同样是皇帝的子女,皇子得到的爵位和封户远远超出公主,这一点不公平。”
裹儿暗暗在心中算了一笔帐,光他们姊妹兄弟的封户数就抵得上一个州的赋税,再加上远近外戚宗亲,只怕会是一笔极大的数字。
仙蕙又道:“五姐的公主府盖了一大半,亭台楼阁,瑶花琪草,应有尽有,光料子就已经花了几亿钱。过两日,咱们去看看。”
裹儿问:“你要再盖一座公主府?”
仙蕙点头说:“这个是自然。你呢,准备在哪个坊?”
裹儿说:“我还没想好。”
仙蕙说起公主府来头头是道:“我已经选定坊,等里面的民户迁完,就要下地基了。你呢?”
裹儿想了想,说:“我,我现在的府邸也不错。”
仙蕙见裹儿面有忧色,问:“我听说你在幽州当了散财童子,若是钱财不趁手,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找阿耶,让他们帮衬些。”
裹儿噗嗤一声笑了,又摇头说:“你是明白人,我心里有一些话,与别的姊妹不敢说,若是说了我就是姐妹中的反叛了。只有你才懂我。”
仙蕙拍拍胸口,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给我听,我绝不外传。”
当年李重润和武延基遭张易之诬告,几乎被打死,还是裹儿舍命相救,后来又因此贬去幽州,至今放回。故而,她们之间的情谊比别的姊妹更深。
裹儿听了,便将在幽州看到的稼穑之艰说了,又道:“这天下是李氏的天下,皇亲宗室封户多了,朝政收入就少了,打仗、赈灾、修水利……哪一样不要钱?”
仙蕙听了,说:“幸好你这话和我说,即使五娘听了,她也铁定当场翻脸,这爵位没有我们的,难道还不许爹娘心疼我们,多给我们钱帛?”
裹儿说:“你说的有理,我们公主不过是三瓜两枣就打发了,封户的大头是那些皇子皇孙。”
仙蕙笑说:“你要是将皇子公主的封户数弄成一样,便是三百户,我也认了。”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你懂我。”
仙蕙想了想,拍了下桌案,道:“有钱赚,不一定有命花。二千五百户是有些多,我只留一千三百户,其他的就当行善积德了。”
裹儿笑说:“也好,我留一千五百户。对了,我想求阿耶阿娘,让公主如亲王一样开府。”
仙蕙眼睛一亮,抚掌赞道:“这个好,公主开了府,我们就能招纳门客了。”
裹儿笑说:“我给姑母下了帖子,过两日去探望她,想必她也希望公主开府。”
仙蕙说:“姑母门下宾客如云,她自然是愿意的。”
姐妹正说话,忽然裹儿看见花园里进来一位秀美绝伦的青年,回头朝仙蕙揶揄道:“这是小六姐夫?”
仙蕙笑着,啐了一口,说:“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他是延基的二弟延秀,去年从突厥回来,能歌善舞,通突厥语。你可以找他学突厥语……”说着便掩口笑起来。
裹儿毫不示弱,嘲笑她道:“我看你是想学突厥语了。”
两人正就着武延秀说笑,见他往这边来,便都止住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