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报官
这人多少算是有备而来, 没有任何前情提要,也不跟伙计们纠缠。
一声大喊,让整个大堂里的客人全都听见了。
赵大面色一僵, 然而没等他上前, 周全周安两兄弟却先过去了。
两个小孩很是默契,一人一边, 扶住这眼眶通红的大汉:“您有话慢慢说, 来, 往这儿坐——要不先给您倒碗水?”
那大汉情绪激动,两臂一挥:“谁敢喝你们的水!谁知道你们的水里有没有毒?”
他生得威武高大,腿比周家兄弟腰都要粗, 两臂一甩, 就把两个小孩一边甩飞一个。
虽然之前流浪日久, 但在沈记好吃好喝养着, 也算细皮嫩肉, 一摔就是青肿。
两人灰头土脸的站起来,头发也散乱了,看上去倒更可怜。
如此一来, 原本先入为主, 觉得沈记有问题的客人们反倒冷静些许:“再怎么说也别打孩子呀”
“就是,小孩有什么错的?”
这一打岔,不少客人也回过味来了。
刚刚他们被下毒两个字哄住, 惴惴不安之余, 没去想其中关窍。
且不说沈记一向是出了名的好名声好口碑, 以往送个火锅外食, 都封得严严实实,不让途中有半点意外, 怎可能无缘无故下毒害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那汉子的家人真吃出了什么毛病,也不是这几个小孩的错嘛。
那孔武汉子并不知道自己一推人,印象已经差了一截,反倒更大声叫吼起来:“沈记的掌柜!那臭婆娘在哪儿?我知道是你害的!你这妖妇,不安于室”
他没说京城官话,而是自有一股口音,在座不少客人无法完全听懂。
尽管如此,却能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辨别出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娘们儿’、‘妖妇’之类的词语倒是咬字清晰,让人不禁皱眉。
有人正想打断之时,忽然一簇急而短的风声,紧接着就是‘砰’!‘砰’!两声闷响。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两根筷子,一左一右,顺着这男人太阳穴两侧深深扎进了背后的墙壁里。
一时间,整个大堂鸦雀无声。
沈记重新装修后用的都是上好的东西,那墙也是京城最好的红泥砖。
众人看向自己手里的筷子,至少有三指长,再看墙边却只剩一指,可见扎得多深。
那汉子被这样霸道的武力震慑住,战战兢兢抬头往着筷子来处看去。
只见角落里坐着一红衣男子,黑发高束,面如白玉。
他身边站着一个不起眼的青衣随侍,堪堪收手,显然那两根筷子正是从他手中飞出。
而刚刚完成这样的高难度动作,随侍却面不改色,只弯腰垂首,恭敬问:“大人,还继续吗?”
这红衣男子长相清雅俊逸之极,飘飘然如仙,却穿着一身亮眼的红色。
好看倒是好看,也很出挑,就是和他的气质不太搭。
只是这大汉没心思考虑搭不搭配的问题,他有几缕发丝被连带着扎进墙壁里,一挣,头皮就隐隐作痛,提醒他刚才的危险。
他立刻扯着声音大叫:“你!你们谋害我!所有人都看到了,你们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想要谋害我!”
乔裴根本连眼睛也不抬,懒得对他说一个字。
倒是照墨放下胳膊,冷哼一声:“有些人仅凭一面之词,就妄图让人偏听偏信。真当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蠢货吗?”
“再者,如今沈掌柜还没露面,你就满嘴污言秽语,我行侠仗义而已。怎么,不行?”
众人看了一眼还深深扎在墙里的两根筷子,再看一眼他,只得沉默。
——这谁还敢说不行啊?
那汉子挣扎着想从地上起来。三月天的青石板,跪着还是生冷生冷的。
但刚动一动膝盖,又是一根筷子直直插入两腿之间。
这位置威胁太大,他狠狠抖了一下:“你、你们”
’嗖‘的一声,又是一根。
这下他一个字也不敢说了,乖乖跪在原地等着沈荔忙完。
其他客人心里震颤,不由得面面相觑一番。
有认识乔裴的,鼓足勇气走过去,悄声道:“乔大人,这个虽说咱们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人命关天,万一是真的,咱们还拖延下去,这沈记的名声”
乔裴抬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但也只是一顿。
接着,又流畅地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人命关天?
任是谁的命,又岂能与沈荔的命相比?
既然说不动乔裴,自然就有客人绕道去后厨找沈荔。不过不等他们找,沈荔已经从后厨出来,一眼就看见跪在门边的孔武汉子。
赵二跟在她身边,显然已经将事情经过如数告知。
她该堂皇了吧?毕竟涉及人命,又是做吃食生意的,最要紧就是名声不能坏。就算以往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在眼前的境况下,也该紧张起来了吧?
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观察着沈荔的反应。
很快,沈荔洗了手出来,先冲客人们道:“实在抱歉,诸位,今日发生这等意外,恐怕后面的菜没办法给大家上了”
大家都很能解:“没事没事,这些都是小宗。”
“是啊,沈掌柜,您先解决眼前的事儿吧。我们都不着急。”
倒也有些声音更小的,窃窃私语起来:“沈掌柜看着倒是半点不慌?”
“胸中有丘壑,还是无知者无畏啊?”
“话不是这么说,依我看,没有哪一次的事啊,是沈掌柜处不了的!上回孙家大公子孙兆,在这儿被鱼刺卡了喉咙”
沈荔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扭头对芳姨道:“先记上账,这些客人今天的银子如数退还。”
处完客人们的事,她这才慢条斯走到那人身前。
她自己的店,有没有下毒,难道她自己还不清楚吗?
更何况就算是下毒,难道就这么巧,刚好只毒了这汉子的家人?
要知道同样的一道菜,即便时间不同,但处的手法、所用的配菜和调料,甚至熬煮煎炸的锅,都是一样的。如果是在后厨动手,绝没有只害了一个人的道。
沈荔眨眼间便想通这些关窍,眉头却并没展开。
那,大堂?
这更不可能。且不说赵家兄弟的背景干干净净,他二人跟芳姨在游戏里就是固定人员,无论哪条线都从未有过深刻的背景故事。
至于宁宁几个,因为人小,多数时候是跟芳姨他们搭班接待客人,单独行动的时候少之又少。
再把话说透些,即便真是他们动手,那么毒从哪里来?小孩子们生活出入都在眼皮子底下,沈记又生意火热、忙得要命,更何况他们的月钱很多还存在芳姨手里,又是哪里来的钱买毒药?
她目光落回眼前这人身上
看上去有恃无恐,见了她也半点不露怯。
要么是精于敲诈一道的老手,要么是背后另有倚仗。
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沈荔目光平静,声音也同样平静:“不知这位客人的”
旁边赵大提醒:“弟弟。”
“的弟弟,是何日来沈记用的餐?”
那人直气壮:“昨日。”
“既是昨日,那么他姓甚名谁,吃了什么?”
那人见沈荔说话有条不紊,似乎并不急切,眼珠一转,立刻暴起:“你这贱妇!下毒害我弟弟不说,还指使人以筷子做暗器伤我!”
“如今又是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我告诉你,我要掰断你的手,扭断你的脚”
沈荔眨眨眼,还没做声,就听见脑后一道极快的风声。
又是两根筷子,一左一右,这回直接扎进了汉子的指缝。
若是再偏一点,就直接扎进他的手指甲盖里去了!
“啊!”那人惊叫,“你、你、你们是一伙的!诸位客人,请看这妖女!在大堂里安插奸人,就是为防我们这等在沈记受害之人伸冤啊!他们就是想要杀我灭口啊!”
沈荔并未他,扭头却见乔裴慢吞吞地走来。
“乔大人什么时候练出此等神功了?”
乔裴黑白分明的眼眸瞅她一眼:“是照墨。”
“原来如此。不过我原想留这人问话,如今乔大人几根筷子将人激怒,倒让我有些难办了。”
乔裴手指一缩,仿佛心有愧疚,垂下头后退半步站在她左后:“抱歉,下次我会先问过你的意见,再让人动手。”
底下的大汉都惊呆了。这么凶残的招数,还有下次?
但转瞬,他却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那毕竟是远在角落都能根根无虚发,瞄准手指缝扎透墙壁的人啊!
方才他敢那样狂妄放肆,就是因为沈荔赵大几人已经走了过来,挡在他面前。想必这助纣为虐的两人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却不料他们如此自信,且也确实有这等实力,从细小缝隙也能精准扎进他的指缝
大汉目光愈发怨毒:“妖妇!你这般作态,是觉得害了一条人命不够,还想留下我这一条?如此行径,是想死后下地狱吗?!”
沈荔看他一眼,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只接过芳姨递来的账本翻了翻,问他:“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又重回最开始的问题,对先前那一出闹剧一个字也不提。
那大汉怒目圆睁,却碍于沈荔身后的乔裴和照墨恨恨道:“胡瑞。就是在你们这儿吃了一顿饭!回家不多久,人就没了!”
“胡瑞”
沈荔动了动手指:“啊,找到了。”
“你看!我就说吧,我弟弟果然是在你们这里吃了毒药,这才病死家中!”
沈荔一听,眉毛挑起:“病死家中?刚刚不是说是毒发生亡吗?怎么又病了?”
那汉子微露惊慌,连声道:“对、对,是毒发身亡”
“不对吧?之前你不是说只是中了毒,还没死吗?”
那汉子却已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下意识就要跟着沈荔的话继续改口。
但立刻又反应过来:“不、不是!我弟弟确实是被你害死了!你休想威逼利诱我改口!”
沈荔仔细核对一遍账簿,慢条斯将之合上,微笑道:“这不是您自己语焉不详,我也实在想确认一下令弟到底是什么状况嘛。”
不等那汉子开口,她又道:“不过令弟昨天吃完饭没给钱,我家账房心软,允他赊欠一天。”
她看向这人:“既然你来了,那就付账吧。二百两银子,一口价。”
那汉子立时大喊:“你这妖妇,休想骗人!我只给了他二十两吃饭”
“你给他二十两?”沈荔点头,“所以是你让他来沈记消费的?”
“没,没错啊,这有什么问题吗?原本我们也是听了沈记名声在外,想必物有所值,才点头答应的。却不料在你这白白送了我弟弟一条性命”
他说话颠三倒四,时常翻来覆去填补错漏。
从这态度里,沈荔就能确认,这汉子绝对目的不纯。
又恰好在及笄宴的节骨眼上,恐怕是个人都很难不怀疑,这是其他酒楼派来给沈记泼脏水的。
但究竟是哪一家,尚未可知。
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奎香楼?还是向来高调的满庭芳?又或者前几日还疑似派来间谍的凌云阁?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嘛
那汉子虽然半跪着,却同样得意。主子有令,要让沈记滚出及笄宴的甄选行列,他齐武业便想了这一招出来。
他当然没有什么弟弟,那人不过是他买通的一病死鬼。
一顿饭就能拿一百两银子,不过换他一条命而已,多划算的买卖。
齐武业虽说人暂时被困,但仍游刃有余。光是买个替死鬼都能给出去一百两,可想而知,他这次行动若是成功,又能拿到多少。
不过受些惊吓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要知道,他这一招人命诬陷虽然粗糙,有心人都能看出是诬陷,但屡试不爽。
无数被他沾上的店家通常都会选择私了,一旦私了,那价码还不是任由他开?
要说为什么都愿意私了,也不难解。
毕竟开餐馆做酒楼的,那都是开门迎客,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声誉、一个人气。
偏偏大庆律令里管得极严。一旦发现有食物不净不洁乃至人命关天之大事,立刻就要当地衙门前来封锁。
少则七日,多则几月、几年,甚至直接封锁到关门大吉的都有,可谓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只要报官,那就是最少七日的封闭期,这封闭期里不能开门营业,就是七天没有收入。
换了平时,齐武业说不得要做得更精细些,最好弄个真真儿的局,当场人赃俱获,让沈记不得不背下这口黑锅。
不过眼下及笄宴近在眼前,时间太紧,沈记又管得严,半只手都伸不进后院里去。他便因势利导,做了个粗些的巧局。
毕竟及笄宴甄选条件的第一项就是营收,七天都是零收入,直接就掉到末尾去了。
要不怎么说,是成也及笄宴,败也及笄宴。
若非时间紧迫,齐武业必然还有更多巧宗用在沈记身上;不过也正因为及笄宴,只需要拖着沈记七天没有营收,就足够达成目的。
如此,这局本身做得怎么样,便不重要了。
他也能向主子回禀,自己尽力效忠
他正洋洋得意,却听见沈荔淡淡开口:“我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了,既然我们两头各执一词,那不如就报官吧。”
什么?报官?他没听错吧?!
齐武业大惊失色,一时连表情都没控制好,抬头看向沈荔。
她疯了吧?若非犯了失心疯,齐武业实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沈记掌柜哪里来的胆子,竟然不肯私了,要去报官!
第42章 京兆尹
京兆尹来得很快, 这头沈荔刚安抚完客人、赔了钱,把人一一送走,那头京兆尹就领着人到了。
按说他这职位约等同于京城市长, 应当是事务缠身。
却还能亲自前来处这样一桩小小的食物中毒事件, 一是因为牵扯进去的是公主及笄宴甄选对象之一,一旦出了差错影响到皇室, 那就不是他一个小小京兆尹能担得起的。
二来嘛
京兆尹姓萧, 名萧束。他做京官多年, 不曾到地方四处行走,肚腩微鼓,行动也不大便捷。
刚跨进沈记的门, 头也不敢抬, 甚至腰都没直起来, 直愣愣地就跪下去:“下官见过宰相大人!见过北安侯, 见过薛大人!”
这三尊大佛, 究竟是为何,竟齐齐落座在这小食肆里呀!
奶奶的,要不是他手下人跑得快, 来之前恐怕都没想到这小小一间沈记, 竟如此卧虎藏龙!
他问安的话里,实则还暗藏了些品级。北安侯虽说卸了戍边将军的官职,但简在帝心, 这侯爵位也是实打实的荣宠, 不是虚衔。
而南州巡抚薛旸略逊些, 虽则是地方官, 但耐不住人家是从二品,他京兆尹只是从三品。
况且薛旸还兼领着兵部侍郎的职务, 俨然可当正二品来看。
至于玉宰相乔裴乔大人嘛,若论品级,只稍逊北安侯楼侯爷些许;若论官职,那就更不用说,显然是在场最高。
这三位里,若要称呼起来,当然是宰相打头,侯爷居中,薛大人排末尾。
不过无论哪一位,都是他萧束得罪不起的人。
他跪在地上,面容几乎要贴上青石砖,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皇城脚下出了这样的事,涉及皇家颜面,自然是他京兆尹的失职。
但毕竟没直接牵扯到公主身上,目前依然可大可小,只看他能不能立刻控制局面,把案子办好。
不仅好,且一定要快。
如今京城有资格查案的拢共三家,一个京兆尹,统管京城大小事,这种治安犯罪当然也囊括其中;
一个大寺,主管涉及大小官员、情节严重的案子;
再一个就是刑部,对流放和死刑犯等刑罚程度重的案子进行复核。
这沈记食物中毒案,从大小来看,显然是京兆尹该管的;但涉及乔大人、薛大人、北安侯楼侯爷,那大寺插一手也说得过去。
且刑部那头虽然一向只管复核,但有时皇帝亲命,也是能查查案的。
这毕竟是公主及笄宴牵扯出来的,要是莫思远那老匹夫有心在乔大人面前卖弄一二
转眼间,萧束就有了定论。既不能让它发酵,以至于影响公主声誉;也不能拖得太久,让别人插手,白白摘了果子。
——他必须将这案子尽快办出个结果来!
既然已经决定办案宜快不宜慢,萧束便面无表情看向齐武业:“你说你弟弟吃了沈记的东西之后半日腹痛难忍,如今生死不知,那么究竟是生是死,你清楚吗?”
齐武业支吾半晌:“我来时见他、见他痛得难受,想来挨不过去”
“不要想象!告诉我,你走的时候他还活着没有?”
紧接着又追问:“你家住哪条街哪一户,现在就带我去!”
齐武业咬牙,很是不甘:“但若是这杀人凶手趁机潜逃,又该如何呢?”
趁机潜逃?
萧束都懒得跟这人过多解释。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出京?有号牌吗?有文书吗?
更何况,不逃还有的查,一逃,那岂不是心虚?还用查?直接拿下就完了!
“不必你说,沈记是一食肆,售卖入口的东西,却牵扯进命案里,依律自然要封!”萧束顶着那几人隐隐的视线道,“但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沈荔却在这时站了出来:“萧大人,我自然是万分支持京兆尹查案的,按律查封,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如今双方各执一词,又无凭无据,只是封了沈记,仿佛却不大公正。”
“倒不如沈记乖乖认封,萧大人则留几个人在我这儿。一来做监视,二来,也从沈记这头查出些线索,如何?”
萧束:“从沈记查?”
沈荔点头:“要彻查,便也要连着沈记的公账私账一起查,才好知道我们是如何买了毒药、如何布置死局,才叫证据确凿吧?”
她顿了顿,脸上流露一丝笑意:“不过毕竟是店里的账,要查,还请允了我家账房在一旁看着,也叫两方都放心。”
萧束是什么样的履历,见过的杀人犯不说一百,也有几十,立时便听懂了沈荔话里的意思。
允了账房,那难道真就只有账房一个人看着?如此,说的是留人监视,实则是明晃晃地要伸手一起查案了!
萧束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哪有这么办事的”
虽说这案子不算什么耸人听闻的杀人案,且到底人死没死还是两说。
但就算是个小案,也不能让涉事嫌疑人来办案吧?
否则,成什么规矩?
万一中途沈荔有意毁灭对她不利的证据,又岂是萧束留下几个人就能看得住的?
他正要拒绝,耳边就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萧束抬眉,原来是一旁桌子上的筷子筒被人拨弄,发出零碎的响声。
萧束眼角都不敢动,立刻低眉顺目起来。
若他没记错,方才打完招呼,乔大人就是往那方向去坐下了?
筷子响动片刻,没人说话,反倒是片刻后,身姿英武挺拔的北安侯站了出来。
他虽是侯爵,却没有官位,连将军的职位也交还陛下,说起话来也少了逼人的压迫感,很是轻松:“萧大人,本侯知道这有违京兆尹办事的规矩,但你这儿要查案,少不得要封上几日。”
“人家沈掌柜都认了,叫你随便封,倒是为难那些客人了。殊不知京里有不少人,离了沈记,连饭都吃不香了?”
萧束抿了抿嘴,还想再说,楼知怯又若无其事地跟一旁的薛旸搭上了话:“薛大人,我听凤儿说,近来倒是常见令千金在沈记用饭?”
薛旸这才收回打量沈荔的目光,煞有介事地回:“正是如此。依依这孩子,想来是因为受皇后娘娘看中,常往宫里去的缘故,因而也学着公主喜欢上这些新鲜的吃食了吧。”
“哎!家里有个女儿就是好,你看我们家凤儿都多大了?还整天惹事儿”
两个人一番互相吹捧,不提这头。
萧束却立刻明白了薛旸话里的意思。
谁不知道薛家姑娘深受皇后恩泽,常常入宫陪伴,和公主关系也十分亲厚。
若是沈记本就没有入过公主的眼,那他这儿偷懒省事也就罢了;
但听薛大人的意思,薛姑娘和公主口味相近,薛姑娘喜欢沈记,公主想来也会喜欢沈记。
又或者,更甚之,公主早就已经微服吃过沈记的菜品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啊!当今皇上不是前朝那样奉在庙里的神龛,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和公主,都常微服到民间来探望民生
萧束越是想,就越是一头汗——因为他意识到这里头的纠葛绝不简单。
刚刚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沈记好运气,常客里竟有这样的人物,这时再一想厅堂中众人身份,反而叫人咋舌了。
一个二品大员、一个超品侯爷、一个当朝宰相,背后说不得还有公主青眼。
沈记既有如此背景,又怎会被人随意针对?
既然有人敢对沈记做局,那做此局之人又是什么身份?
恐怕、恐怕还要多谢楼侯爷提醒才是!
如此一来,一面封了沈记、一面两头开查,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能昭示京兆尹,两不相帮,公平为正。
几乎是立刻,萧束便做了决定:“既然北安侯和薛大人都这么说,那么就这么办。稍后本官便将人送来给沈掌柜。”
他想了想,还是顶着三尊大佛的视线,问沈荔:“若是迟迟查不出真相,沈掌柜岂非要一直同本官查案?”
沈荔微微侧过脸,似乎并不解他的意思:“大人是想说?”
“如果七日之内没有结果,且沈掌柜这头没有新的线索,而”
他瞥了眼脚边仍跪着没起的粗野汉子:“而此人弟弟又确实已经故去,那么本官就不得不依律查封沈记了。”
这里的查封,显然就不只是不让开门这么简单,而是要抄卖店里摆设、地契,将店铺收缴了。
没想到这位沈记掌柜冲他微微抱拳,端看神情,还像是开玩笑似的:“自然,那么不如定下一个时限?”
萧束萧束有些无语。
他想,这沈掌柜,恐怕觉得有人撑腰,便有恃无恐了?是不是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多严重的事啊?
“那么请沈掌柜提个数,本官斟酌一二?”
沈荔想了想:“半个月?”
萧束下意识砍价:“五天。”
沈荔摇头:“十天。”
萧束:“九天。”
后面躲着的赵二赵大,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这看上去格外正经的事,被自家掌柜一插手,就显得那么
那么散漫
萧束原以为沈荔还要多说几句,却不料她思考片刻,点了头:“九天便九天。”
“只是我有一事拜托萧大人”
九天的时日一定,双方写了契子,又得了三尊大佛见证,如此便签字画押。
“时间一到,若依然没有结果,京兆尹便会查封沈记铺子。”萧束又说一遍。
他看沈荔神情,似乎依然很轻松写意,不由心中暗叹。
还是年轻。查真相是这么好查的?人家既然敢下手,必然做了万全准备。
七天内解决不了,那就等着被查封关门、及笄宴不战而败、声誉一落千丈、食客纷纷散去
届时想要东山再起,恐怕也是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了!
萧束摇摇头,只觉得她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背景的人大多如此,被宠坏了心性,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当他押着地上的齐武业往外走,跨出沈记时,又总觉得有些不对。
能在京城稳稳当当立足,凭着一家开业不久的新店进入及笄宴甄选的名单,沈记掌柜会是这样一个毫无成算的人吗?
萧束心头一跳,回头一看,依然是沈荔那张笑脸。
他收回目光,心里暗暗想:不至于吧
总不会,她一开始就想好了,要九天的期限?
只有这样,她那句请托,才说得通啊
第43章 猜测
门一关, 刚才还一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姿态的北安侯楼知怯就长舒一口气,没骨头似的在乔裴旁边坐下来。
被冷冷睨了一眼,也没当回事, 只拍着胸脯一边灌茶水一边道:“京兆尹这气势实在吓人!下次我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
他身材高大, 面孔俊朗,声如洪钟, 一说话周围人的耳膜都嗡嗡响。
楼知怯自己却毫无察觉, 一口气灌了三杯茶下肚, 这才好受几分。
正想用手背抹干净,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绣了几枚粉润桃子的手帕, 细细将嘴擦过:“哎哟, 差点给我吓走半条命!”
一旁薛旸无奈道:“楼兄, 你好歹也是个侯爷, 早年也是上战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
“那又怎么了?”楼知怯眼睛一瞪, “那可是京兆尹!”
薛旸:
是怎么个意思?京兆尹比你这超品侯爵还要高一等是吧?
“话不能这么说。”楼知怯又是一杯茶,“我做将军,那是因为我能征善战。那萧大人若是要跟我比这个, 我自然不怕。”
“但方才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在跟京兆尹比探案啊!探案是我的本事吗?那是人家京兆尹的本事, 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长处,我不慌才有鬼了。”
薛旸听完一想,居然还真有几分道, 一时也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 还是楼知怯的问题
他该不是被这楼知怯哄住了吧?
又难道说, 这就是他能纵横沙场、立下不世之功的缘由——从不以自己的短处, 去碰别人的长处?
虽然想了许多,不过该打的圆场还是要打的, 薛旸道:“沈掌柜莫要介意,这楼侯爷虽说为人不着调了些,但该正经时还是很正经。”
沈荔从善如流:“我和楼世子认识许久,他对楼侯爷多有推崇,侯爷的能力我自然放心。”
古往今来,有几个能在沙场靠命挣出泼天富贵,还懂得激流勇退、辞了将军位散了兵权,只做闲散王爷的人?
其能耐、心胸、眼界自然都不是旁人可比。
只不过这性格
沈荔看了楼知怯一眼,此人正兴致勃勃地拉着照墨喋喋不休,想跟他研究那飞筷子扎人的本事。
被乔裴看了一眼,老实了。
坐回去没片刻,又抬头找照墨说话。
从一个将军的角度来看,确实活泼了些。但再一想想,大方爽快至极的侯夫人魏桃,和那永远走在不寻常道路上的楼世子——
嗯,反而觉得这三人合该是一家人了。
“话又说回来,薛大人是几时到的?”
“比你早些。”
“那是应该的,你府上离梧桐街本就更近嘛。”
薛旸和楼知怯两人都是齐武业上门闹事之后,沈荔去信请来的。只有乔裴是一直呆在沈记。
楼知怯打量他两眼,忽然很惊讶:“乔大人怎么突然开始穿红衣了?”
一说起来,就像打开什么开关似的:“话说回来,这几日上朝也常见乔大人穿红衣?是忽然爱上红衣了吗?”
薛旸也跟着看了一眼,心里不知作何想法,又将脸转开。
乔裴不接话茬,他也不尴尬,就径直道:“要我说啊,就是现在这样穿些鲜嫩的颜色才对。男人的花期才多久啊?一直穿那些青色白色蓝色的,上了四十五十又该穿什么?”
楼知怯看一眼乔裴,又看一眼,脸上不由得带出几分不明显的嫉妒:“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红衣最鲜妍动人,你倒是命好。”
也怨不得楼知怯哀怨。他夫人魏桃是个好颜色的,当年看中他就是因为他跟别的将军不同,虽有杀伐之气,却无那五大三粗的形貌,反而长得很是俊俏。
经年累月下来,楼知怯自己也对形象很是注意。
如今天,就是一身玄色锦袍,金线暗绣几道苍鹰,配头顶金冠、腰间软缎。
黑金两色低调奢华,楼知怯相貌俊朗堪夺探花之名,气质又自有沙场征战者的血腥,这才压得住。
“乔大人生得好,只是衣品一直不大好,白白浪费好底子。”楼知怯兴致勃勃,拉着乔裴介绍起来,“要我说,除了红衣,淡紫、明黄等等亮色,都很适合”
一直默不作声的照墨:
他不免心想,这楼侯爷实在打错了算盘。乔大人可没有什么打扮自己的心思,最近爱穿红衣,只是因为
照墨眼皮都没抬,只摩挲了一瞬刚刚捏着筷子射出去的手指。
因为沈掌柜说,红衣衬他。
所以此后,就常常穿红衣了。
想到这里,他相当恨铁不成钢。
这红衣虽好,但日日穿着,不也就不新鲜了?
沈掌柜是何等人物,沈记里头来往的楼世子、薛公子、李太子,哪个不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
这么一想,又觉得楼侯爷说的没错,自家大人虽然有些底子,但衣品一般。
总穿一个颜色算什么事?要时不时换换风味,才能叫人常看常新
赵大和芳姨几人探头出来时,大堂正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方才不是他们不想帮忙,而是掌柜的非让他们去后院等着,人没走前绝不出来露面。
等萧束那头把两个京兆尹衙役送过来,几人才露面。
两个衙役一个叫钱罗,一个叫李欧。
两人已经有了安排,一个查沈荔和沈记的账簿,寻找私底下异常的钱财往来;一个则顺着沈记客人的名单往下查,排查沈记作为中间者,被买通杀人的可能。
“这话是说出去了,但掌柜的,咱们现在怎么办呢?”马三娘问。
“是不是您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陷害咱们了?”赵二总是对她有着谜一样的信任。
事实上不只是赵大赵二他们,楼知怯和薛旸也很好奇,这沈掌柜打算怎么解决这件事?
他们应邀来坐镇,一半欣赏她为人,一半为自家孩子。
但要说再出手查案,就有点太过了。
像京兆尹萧束担忧的那样,这事涉及公主及笄宴,下黑手的人又身份不明。
只是替她要求个期限还不算出格,但强逼京兆尹下定论结案,两个位高权重又小心谨慎的人,可做不出这种事。
所以这事,必须得沈荔自己来办。
然而无论如何,他们和赵大赵二的想法也很相似。
陷害。
这局做得并不完善,齐武业的反应更是漏洞百出。
沈记一向在干净卫生上是最叫人放心的,怎么会突然让人吃了中毒的东西?更何况是下毒。
再者,其他酒楼天然地和沈记有竞争关系,联想到陷害也是应有之义。
然而自由心证是没有用的,查案要的是实打实的证据。
但要查起来就更麻烦了。这里毕竟不是现代,一来街头巷尾没有监控,就算是这人吃了沈记的饭菜,回家又自己吞了毒药自杀,谁知道呢?
二来,也没有身份证联网的公安系统。现在甚至连那中毒之人究竟姓甚名谁、靠什么维生都不知道,更别说人际关系网。
别看那大汉信誓旦旦说是自己弟弟,哪有弟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的哥哥啊?
京兆尹已经去排查死者身份了,那报案的汉子却没有被控制起来
“这样,三娘你性子最沉稳,也细致周全,就和赵大一起带着孩子们留守。若是有人想趁机图谋不轨,就跟这二位大人一起将人拿下。”
两人俱是点头:“掌柜的放心!”
“赵二和芳姨,你们在京中相识的人不少,要细细打听最近京中有没有意外去世者,又或者突然消失的人家。”
赵二此人能言善辩,又机灵圆滑,很擅长和人打交道。
上到来沈记吃饭的高官显贵,下到买菜时在路旁乞讨的小孩,他都能说上两句。
芳姨心细,加上是中年妇人,很多赵二搭讪不上的人,她却没有太大顾虑。
至于李欧和钱罗两位京兆尹的衙役
“两位大人留在沈记查案,我自然万分支持;只是也烦请大人,替我向后来的客人们解释此事。”她说,“务必将萧大人允我查案的来龙去脉、时间期限,说得清清楚楚。”
说着,沈荔微微一笑:“毕竟是官府衙役,二位的话,想来大家会听的。”
李欧钱罗二人肃容点头:“此乃我等分内之事,沈掌柜放心。”
*
京兆尹为求稳重,排查得相当仔细。
反而是芳姨和赵二一开始就盯着其他几家酒楼,无论大小消息,尽数汇报。巧之又巧,反而让沈记这头先检出一个人来。
根据二人查到的消息,这人是被满庭芳辞退的,不知是跑堂还是墩子。住在京城西郊,家里就他一个想法子挣钱,却偏偏染了风寒。
一病不起,如今邻居长久见不着人,都认为是没救了。
风寒在这时候是能致死的病,一直吊着,又把家里的钱都花去买药,已然一贫如洗。
沈荔皱了皱眉:“这人病了很长时间?”
“应当是如此。”赵二说,“我听人说,他这一年都是病歪歪的。”
“且他家女眷以往上工的织布作坊把人辞退了。”芳姨补充,“这下家里真是一穷二白,几个小孩偶尔会去的私塾也没再见去过。”
“他家没有老人么?”
“有,但从他病了,就没大见人出来过。想来是因为家里男人病了,媳妇去作坊做工,孩子们就留给老人带了。”
赵二想了想,半是回想半是说:“确实,我往那织布作坊打听过了,他娘子是从去年才开始往那头去的。”
芳姨感叹:“去年京城雪灾,冻死饿死不少人,老人小孩最多。既能剩下老人小孩,看来原先还是有些家资的。”
赵二也说:“是啊,我这消息就是从路边的乞丐窝听来的,他们最知道哪家小孩多、老人多。”
他看沈荔面色不好,补充:“这种人家是他们最爱去的,因为手里有钱,才养得活这么多人。”
京城毕竟是古代的京城,再如何繁华,乞丐和流民是少不了的。
平时经营看不到,是因为乙女游戏的系统死死控制着日常的梦幻和美丽。
但只要走出玩家所在的固定区域——也就是这条梧桐街——便能看见街头巷尾四处乱窜的乞丐、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大人小孩。
如果说这仅仅是为了补足世界观,一切都是虚构,又未免太过真实
沈荔恍惚一瞬,回过神来,钱罗李欧两人也到了。
听完沈荔解释,虽然也觉得太巧,但还是说:“既然满庭芳也涉及其中,我们应当先”
李欧正要说,应当先派人将满庭芳也封起来时,沈荔却皱着眉打断他。
“李大人、钱大人,旁的事我不置喙,但请二位务必至少有一人,跟我的伙计赵二一道去城门口守着。”
“只要有可疑的人或车准备出城,无论如何也要拦下来!”
“城门?”钱罗两人毕竟是京兆尹衙役,立刻反应过来,“你的意思,他们正打算出城?”
沈荔点头:“女眷被辞退、孩子不上学,除了死者,家里所有人都开始销声匿迹,这很像是要逃走。”
她的分析很有道,钱罗李欧两人商量一番,叫钱罗跟着赵二一起往城门口去了。
半路上遇见萧束的人马,果然京兆尹那头也是这样想。两路人便在城门口汇聚,守了起来。
京城城门管是出了名的严,即便是坐马车,也须得撩起帘子看看里面究竟有几个人,每个人又都是谁,能否合得上文书上的身份。
如此管制之下,要从众人眼皮底下逃走,实在是天大一件难事。
因此在赵二几人守了四五天却颗粒无收后,就意识到不对。
他们也不是不能解沈掌柜的思路,那人虽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但妻儿家人,恐怕却能从他的死里获益。
这多半是他答应做替死鬼的条件之一,否则就算得了钱,死人又怎么花?
既然要保他家人,那这京城多半是不能久留的。
只有出城,才能避开京兆尹、沈记、乃至日后也许可能有的皇宫搜查。
因此沈掌柜也好、萧束大人也好,才叫人去盯紧各个出城口,以防他们想送这替死鬼的家人出城。
只是没想到,守了好几天,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难不成,是大家都想错了?
第44章 僵局
调查虽然进入了僵局, 但京兆尹毕竟没有封了沈记。
虽说暂时还是不能开门营业,但若有人要来探望,也并不是不行。
因此这几日听了消息的楼满凤、薛依依等人都往沈记来了。
他们能来, 也是因为家中长辈支持, 本就不信沈记害人,前几日还专程来帮忙, 因此并未受限。
薛依依进门时还微微拧眉, 但一见沈荔, 就不自觉露出笑脸。
沈掌柜身陷囹吾,她不能再摆着一张苦脸。
“沈掌柜,可有探查出是谁在背后出手作乱吗?”
沈荔:“暂时还没有。”
京兆尹给的时限是七天, 此事众人皆知。
如今已经是第六天, 城门口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店里的伙计们和常客倒还好, 京中却已有些流言, 说是沈记自导自演一出戏、又或是人本就是她杀的, 只是做贼心虚。
接着,便有人开始传她杀人的原因。
有的说是那人吃了沈记的饭却评价一般,被她怀恨在心;有人说是那人居心叵测, 本就是其他家酒楼派来的, 被沈荔发现后将计就计。
但无论如何,都在给她安插‘杀人如麻’的女魔头形象。
至于沈荔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还多亏了凌云阁张琪张掌柜告诉她。
除了沈记的伙计, 张琪是对此事反应最大的一个。
这位小老头估计胆子比鹌鹑蛋都小, 一听沈记出事, 立刻传信来说‘与凌云阁绝无半分干系’。
沈荔私心也觉得不是凌云阁出手, 否则此前来花钱找她退出就显得太没必要。
下毒、杀人、栽赃,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法, 也不像凌云阁往日行事。
为了佐证,张琪语焉不详地向她透露几分满庭芳和奎香楼的背景,都是背上命案也无惧的强势。
沈荔虽然知道他是有意拉踩,但不可否认,她的主要怀疑对象也是这两家。
况且那死者,据说还曾在满庭芳做工
一般沈荔事业受挫,就轮到系统耀武扬威的时刻了。
果不其然,这厮从脑海中跳出来:【呵呵,宿主现在知道好歹了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只向宿主推荐攻略版本的回家路线。想在古代通过经营挣钱完成回家目标,这条线路难度评价太高,并不适合处于电气文明时代的宿主。】
它美滋滋道:【你想,如果你走了攻略路线,按照原剧情线,现在你只是这场及笄宴甄选的旁观者,完全不会参与其中,更不用说被人陷害到连餐馆都快开不下去。】
【只需要坐等最后赢家,然后卖几个方子达成合作就行了。这不是比你走的路简单多了吗?】
沈荔默然片刻,问:“就算是完全按照剧情线走,也很难保证半点影响都不产生吧?毕竟我看这世界还挺真实的。”
按系统的说法,能够万无一失踩着剧情点走,一路顺风地回家当然很好。
如果真有可行性,沈荔也不是不愿意尝试。
只是她在系统到来之前,已经在这世界生活了半个多月,深深知道家里的每个仆人都有小心思。
更不用说众位少爷、小姐、她的大伯母、和作为主角的四个可攻略对象了。
既然人人皆有思想,又怎么能保证只要她不改变行为模式,别人就会乖乖顺着原有的剧情线来走呢?
好比沈蓉,按原剧情,她只是一个与心仪之人无缘、包办婚姻里痛苦的背景板,让玩家意识到古代背景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不合。
但剧情里从未提到她和婚约对象只是缺乏接触,一旦有了了解的渠道,也很可能成为一对佳偶。
她如此这般问了,系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这一点我们也】
但又立刻改口:【不是不是,宿主,你应该听我的。只要我们按着剧情路线走就万无一失!】
【眼下这种情形,是您选择了另一条回家路线后才产生的过度运算】
沈荔听到这儿,没再听了,因为楼满凤也来了。
他一进门就是噼里啪啦一通讲:“气死我了!居然有人当真怀疑沈姐姐,都是什么脑子?这些人就是不配吃好东西——”
“还假装中立说什么‘要等事情真相水落石出再评判’,呸!我评判他个大头鬼!”
但跟薛依依一样,一见沈荔,又是另一副面孔:“沈姐姐,我来了!今天有什么进展吗?对了,外面堆了好多东西,赵大赵二他们在收拾,那都是什么呀?”
薛依依进来时也看到了,只是她忧心忡忡,没来得及细想,闻言也看向沈荔。
“哦,那是梧桐街的邻居和住户们送来的。已经连着送了三天了。”
沈荔看过,里边就是些米粮。有的是那包子铺老板的一笼包子,又或者羊汤面小娘子的一捆挂面,还有她常光顾的木匠那里,送来她一早下了订单的木头魔方。
虽说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多少代表一份心意,也代表着梧桐街的邻居们愿意相信她。
沈记经营这么久,作风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
不说别的,光是每天早晨那份大量足,扎扎实实且从不涨价的一碗面,就养活了梧桐巷多少人的胃啊!
以沈记每天的营收,早上那笔钱连零头都算不上,但为着梧桐巷的邻里爱吃,沈记一直开着早市。
这份心意,大家平时不会挂在嘴边明说,但人人都有数。
更不用说沈记几乎一整个冬天都在施粥,那么难捱的冬天啊!
哪怕是多了一碗粥,说不得就救下一条命呢?
楼满凤一听,大喜:“果然!我就说聪明人所见略同嘛。”
薛依依小声纠正他:“是英雄所见略同。”
楼满凤不在意:“都差不多,都差不多。”
“总之,我是一定相信你的,沈姐姐!咱们一定要尽快把这案子调查得水落石出,好好回击那些人的言论——”
他义愤填膺说完,眼睛一转,又到看见角落里的乔裴,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乔大人每天倒好像很清闲似的,我都只有上完书院的课才有空来沈记,乔大人却像是天天都赖在这儿。”
一个‘赖’字,充分说明了他对乔裴的不满。
楼满凤当然是不怕乔裴的。其中当然也有他没打算入朝为官的原因,加之又是侯府世子,财势兼有。
但也有部分原因,来自乔裴自己。
他在外形象一贯是清雅端方,君子如玉,待人冷淡,却也不爱和人计较。
用楼满凤的话来说,就是‘软包子一个’、‘读书读傻了’,好像被骂了也不知道回嘴。
沈荔知道,正因为知道,反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温雅端方,君子如玉
待人冷淡,不爱计较
咳咳,当然,穿越之前,她也是这么想的。
当时游戏官方给了三个标签:清冷、风雅、挣扎,一度成为单推人们线下接头的暗号。
沈荔去过几次活动,差点被洗脑。
但真见了人,认识越久,接触越多,越觉得违和。
他在沈记吃饭时,的确安静低调。在角落里雷打不动坐着,沈荔甚至让芳姨把大堂右上最角落的位置给他长久留下来了。
但说话做事,目的性很强。
有时不加掩饰,却又没有经验,反而显得笨拙,让沈荔怀抱一种宽容之心对待他的靠近。
尤其和她说话时,像是很想做好,但又并不熟练,跟他位高权重的身份很有出入。
除此之外,却又像游离在这世界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沈荔观察他一段时间,发现乔裴既不爱吃,也不爱穿,对朝堂之事也兴致缺缺,三天两头翘班。
也是,不翘班,哪来的时间天天泡在沈记?
就这么个职场摸鱼王,既然无心揽权,按说应该有些私人爱好消磨时间才对。
但乔裴此人作为古代金字塔顶端的人群,不爱跑马圈地、不爱歌姬乐舞,小厮长年累月只有照墨一个,真不知道做宰相的权、钱都落到哪里去了。
“沈掌柜?沈掌柜?”
被薛依依一叫,沈荔回过神,继续刚刚的话题:“此前京兆尹萧大人来消息说,闹事的人大约是没有弟弟的,甚至是不是京中人都不一定。”
薛依依问:“这是怎么知道的?”
“京兆尹查了他的住所,那宅子是三月才租下的。”
“三月,那不是及笄宴刚开始甄选”
沈荔点点头:“至于那宅子主人的身份,京兆尹也已经查出来了。”
“身份?”楼满凤眨着他的狐狸眼,茫然道,“他不是那闹事之人的兄弟吗?”
沈荔:“这一点还没有证实,只是知道,他是从满庭芳出来的厨子。”
“满庭芳的厨子”薛依依冥思苦想片刻,“那是不是说明,这个人是听命于满庭芳?所以才假装中毒来陷害”
沈荔摇摇头:“暂时还不好说。”
楼满凤正要说话,沈记大门被人推开。京兆尹衙役钱罗大步进来,面色严肃:“找到死者了。”
他语速很快:“那人确实已死。京兆尹召来仵作验尸,也的确是中毒身亡,中毒时间约在七日内。”
这话一落,周围便是一静。
毕竟这听上去也太过不利,不仅人死无对证,中毒时间也和他来沈记消费的时间对得上。
钱罗甚至没有像平日一样,在桌边找个位置坐下,而是站在沈荔面前,神情冷然:“沈掌柜,您现在有何打算?”
“又或者,有何说法?”
第45章 夜查
沈记要在七日内查出凶手, 否则京兆尹直接封锁下狱,这已经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
如今种种不利都指向沈荔,就算要查, 又要怎么查?
查谁买通了死者?斯人已逝, 再难开口,死者家属又不见踪影。
齐武业更是个嘴硬的, 如今没见证据, 京兆尹不可能对他严刑拷。这人因为是报案者, 也没有被关起来,出入并不受限,比沈荔的日子可好过多了。
钱罗看她不说话, 恐怕走投无路, 也不免叹了口气:“大概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他被萧束派来守在沈记, 接触下来, 也觉得沈荔不是下毒杀人的类型。
沈记行事可亲, 却要因为证据不足被诬告查封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乔裴却在此时摇头:“无妨。”
楼满凤两眼瞪圆:“怎么会无妨?”
但目光一转,却见沈荔也是一派平静姿态。
她眉目微凝,仿佛有些出神, 指尖在桌面划着小小的圈:“确实无妨。”
这两人虽一东一北地坐着, 挨得并不近,脸上表情也各不相同,一人淡漠一人浅笑, 但给人的感觉却总是十分相似。
胸有成竹, 泰然自若, 才能流露出这样平稳静定的气场。
沈荔看楼满凤还没反应过来, 抬手给他的茶杯满上,笑道:“既然人人都知道我有权调查七日, 便更知道,若这法外开恩的七日里没查出任何结果,京兆尹便会以更雷厉风行的手段将沈记拿下。”
“如此,七日之后再出来就是了。”
“可既然他们能藏得让人找不到,又为何不一直藏下去?”薛依依问,“直到及笄宴结束,这件事彻底告一段落”
钱罗若有所思地摇头:“不可能。人要生活,就一定会流露痕迹。一座空无人烟的院子突然开始生火做饭、原本只有两口人的宅子突然要买六个人吃的米粮这些都是痕迹。”
薛依依眨眨眼:“如此,果然是越快离开越好?”
楼满凤但仍有些不解:“既然这样,沈姐姐何不约定三日为限?或者更短?这样不就能更快让人狗急跳墙?”
沈荔:“时间太短,不足以叫他们藏不住。死者家属至少有四五口人,两三天忍饥挨饿还行,七八天”
她活动片刻手腕,又说:“何况,诸位是不是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
钱罗沉思一瞬,眼前一亮:“寒食节!”
“正是。寒食节当日,诸多人家要出京祭祖,人流涌动,无疑是混入其中的最好时机”
沈荔不急不缓,慢慢道:“严密的防守因为七日之约而撤除、寒食节当日众多出城车马的掩护、多日紧绷的心态得到缓解——”
她温和一笑,乔裴就极其自然地接话:“今日子时之后,才是最关键的时刻。”
楼满凤豁然开朗:“怪不得你要了七日!原来是早就算好了!我就说,要七日,为什么不要个十七日、二十七日?我看大寺那群人破个案动辄两三年,我们也能学嘛”
钱罗听他踩大寺,不免暗爽,嘴上却还是维护道:“大寺查的都是重案要案,不可同日而语。”
他转头,看向沈荔:“只是沈掌柜,萧大人做事粗中有细,大多时候铁面无私。今天之后,七日之期已过,恐怕”
沈荔看着烛火发神,竟小小打了个呵欠:“谁说我定的是七日之期?”
钱罗一愣:“京中众人皆知”
但一眨眼,就见沈荔慢吞吞摸出一张契子来。
“从一开始,我和萧大人约定的就是九日呀。”她点了点契书上的字样,“我这个人胆子很小,不喜欢冒险的。”
“那京中流言”薛依依说着说着,自己先没了声音。
谎报日期不为别的,本也只是为了查案,京兆尹肯定不会自乱阵脚。且上门封沈记那日,只有她爹、楼侯爷、乔大人几人在场。
只要他们几个不开口,又有谁会知道,沈记原本定的是九日之约?
楼满凤微张着嘴,显然已经陷入无止境的钦佩中去:“沈姐姐果然厉害——”
角落里,乔裴却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从事发到京兆尹上门,时间其实很短。她却能飞快下了决定,和萧束约定九日的查案期,又请托他统一口径,对外只说是七日,这不能简单地用聪颖来衡量。
首先,要考虑到那人的作案动机。当时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买凶陷害,还是确有其事,她却能当机立断,认定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而推测有家人躲在京中预备外逃,这是能谋善断;
再者,要考虑到始作俑者的心境。寒食节是最适合外逃的日子不错,但再叠加一个‘沈记法外开恩之期已到’的优势,便能无限度鼓动其人出城的决心,这是她洞察人心;
最后,要考虑到沈荔自己。
错过这几日的银子,对及笄宴的甄选竞争,难道不是一次打击?更不用说如果当真一切失手,虽则乔裴心知自己定能还她清白,但最后沈记被查抄,必然是要一切回到原点,从头再来。
如此,却依然能立刻决断、多方布置,仍旧作为沈记的定海神针,让几个伙计谨守规矩,半点不乱来。
这是她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乔裴轻轻阖上双眼,手指又不自觉地转起了翠玉珠。
越是了解,反而越是好奇。
这是一件好事吗?
*
“沈记被封锁了!”
从沈记毒发案算起,已是第八日。
比起京兆尹给沈记的七日查案期,已经过去整十个时辰。
京城西郊一处狭窄的小院,幽幽灯火下,一人低声问:“确实封锁了吗?你亲眼见的?”
“我亲眼见的!大哥,京兆尹的封条封得死死的。而且”
另一人贼笑着凑近:“连后头的沈家院子都被封了!”
这偌大京城,谁不知道沈记背后就是掌柜沈荔的住所?
如今不仅沈记被封,连沈家院子都被封,只能说明京兆尹已经有极大把握确认沈荔就是下毒的凶手。
质疑他的中年男人面色虚白,下巴上的胡须留得尤其长,闻言松了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倒是放心了。”
昏暗室内,只有一盏豆大灯火。落在四周斑驳灰墙上,便是几道摇曳影子。
中年男人举起灯盏,向四周照了照:“如此,便可把这些人送出城去了。”
橙黄烛火微微一闪,底下一排苍白瑟缩、营养不良的面孔。
仔细听,能听见细小的‘嘎达嘎达’声,是牙齿在极度惊惧间碰撞发抖。
他对面坐的那人长相倒和齐武业有几分相似,同样的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个做体力活的汉子。
闻言点头:“自然、自然,未免夜长梦多,今日便趁着夜色送出城去。”
两人兀自说着话,并没关注底下一圈人瑟瑟发抖的模样。
“老王那边说的什么时辰?”
“亥时。不过大哥,这么多人,塞得下吗?”
“塞得下也得塞,塞不下也得塞。”中年男子冷笑一声,“老王莫不是只运一台车来?怎么会装不下?”
“这倒是。不过也没必要非得用那玩意儿装吧?”
孔武汉子有些讪讪:“一会儿咱们不也得送他们过去吗?那味儿我可受不了。”
中年男人瞥了他一眼:“不要掉以轻心,没到最后一刻都不是万无一失。不要以为沈记的人没在门口盘查,就万事大吉了。”
他轻叹:“近日来此案闹得沸沸扬扬,京中多少人都有听说。万一留意到他们的异样,扭头跟沈记通了气,又或告知京兆尹府,那才是大事。”
孔武汉子正色道:“是。是我考虑不周。”
没过一会儿,门外一声轻轻的鸟叫,在京城的寂静夜色里显得空灵。
两人便低声吆喝着,将这屋里几人赶出去。
到了门外的月光下,才勉强能看清几人形貌。
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和一中年妇人,以及三男一女四个小孩。
无一不是形态瘦弱,脸颊凹陷,不知是饿的,还是病的。
这院外的巷子也同样狭窄,只能容三人并行,或两辆小推车通过。
此刻门口便停了这样一辆小推车,上边排着四个大桶,行进间很是笨重。
每只桶约有六尺高,要是人缩在最底下,是怎么都碰不着的。
那中年男人立刻皱眉:“老王,不是说了不要装在同一辆车里吗?”
被称作老王的人不以为然地撇嘴:“到了前头,我还要重新换桶,一共三车,十二个桶。你就放宽心吧!绝查不到的!”
他看那中年男子脸色依然难看,又反问:“就算打开盖子,难道还有人会伸手往下抓吗?”
说着,贼兮兮地笑起来。
他一向以倒夜香为耻,却没想到却能给他赚上这样一笔外快。
中年男人一听,却也是这份道。
京城的夜香车每晚都往外送,毕竟人口不少,多数时候都是五辆车,二十个桶。
三个男孩一个桶,女孩和妇人一个桶,那对老年夫妻一个桶,如此便只需三个桶。
二十个桶里,恰恰好抽到这三个桶的概率实在太小,更何况就算查到了,门口的守城士兵也绝不可能探头下去看,更遑论伸手去摸里边是否藏了异物。
三个男人说完,目光便挪到瑟瑟发抖的一家七口身上。
这七人俨然知道自己并没有任何话语权,连讨价还价的力气都没有,满面麻木,瑟瑟然就进了桶。
这时的桶还是空的,到了城门附近,那老王才会开始装车。
“咱们不用跟过去看吗?大哥?”
“自然是要去的。”中年男人眯了眯眼睛,“总要亲眼见他们出城,此事尘埃落定,我才放心。”
但两人和老王走的不是同一条路。老王的倒夜香车队一行五个人,一人一辆车,走的是最短的路线。
但中年男子和孔武汉子走多方绕行,唯恐被人跟踪。
等到城门口,正好赶上他们装车完毕,一车一车的就要出城。
前边已经走了三车,那中年男子见如此顺利,也松了口气。
心道,今夜过后,一切事了。
也怪王华!自己没本事,叫个初出茅庐的女人压在头上!还有齐武业,张狂无能,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最后还要叫自己来善后!
若不是侍奉着同一个主子,这起子蠢货,他连多看一眼都心烦。
但一想今晚便是最终,他的心情总归又好了起来。
就算沈记有宰相、北安侯、南州巡抚撑腰,就算沈记深受公主青睐,也不可能枉顾一条人命,硬要抬举她们做主及笄宴的。
而那人也确实找得精妙,恰巧就是满庭芳的旧人,秦如意恐怕想撇也撇不干净这一身屎
说到这个字眼,眼见最后一辆车就要过关,中年男子不愿再看——即便离得这样远,也隐隐觉得有股臭味。
他招呼上一旁的孔武汉子,两人便转身要走。
然就在这时,一股极为不安的预感闪电般扎在他心口炸开。
中年男子猛地抬头,却见城门附近的几道街巷里,先是几盏灯笼晃过,接着,慢悠悠趟出几个人影。
虽穿着官服,但走路姿势歪七扭八、吊儿郎当,拖长了声音喊:“例行抽查——”
中年男子松了口气。例行抽查也是常见的。
几个城门都是京城安防的重中之重,虽有宵禁,但不免有人铤而走险,半夜偷偷出城。
是他太紧张了。
五辆夜香车茫然失措地在城门口徘徊,那几人走过去,嫌恶地掩着鼻子,凑近都不愿,一看就打算敷衍过去。
一旦遇到例行抽查,无论人还是货,都要乖乖停下,否则人家有资格先行扣押呢。
不过他们安排万全,就算有憨货伸手去碰,六尺高的桶,也碰不着最底下的人
一惊一乍的
他在心里责怪自己一声。
不过这一出,让他刚才隐隐的担忧落到实处,那检查之人敷衍的态度,更让中年男子唏嘘。
越敷衍,对他倒是越好。
这下算是彻底安了心,扭头准备要走。
但就在这时,一串火光伴随着马蹄声,半点不隐匿,响亮地从南边一路赶来!
火光闪得很快,顷刻间连成一片,仿佛一道燃烧的细线,将他的安心烧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一支少说十来人的骑马小队,箭一般从巷子里钻了出来!
守门士兵吓了一跳,拔剑要抗敌。
但不等他们发问,官兵小队后边,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马车看着朴素,其貌不扬,但下车之人的面容却让中年男子悚然一惊。
怎么会、怎么会是沈荔?
第46章 牢狱之灾
沈荔从马车上下来时, 京兆尹的人已经将夜香车拦住。
有她和萧束在,当然要一桶一桶细细地查。
桶太高,就用长长的木棍在里头搅过, 碰到异物, 立刻就要推夜香车的来捞。
此情此景之下,狡辩已然无用。
楼满凤紧随着沈荔从马车上下来, 一落地, 就被扑面而来的臭味吓得差点回到车里去。
——装人的桶已被掀开盖子, 人也从里面捞了出来。
为了以防万一,这几人都是深深缩在桶里,让夜香盖过自己头顶的。
此时便一身脏污, 臭气冲天。
京兆尹见几人全是老幼妇孺, 心里也有几分怜悯。
叫人取了干净的湿布来, 让他们擦干净头脸。
又让手下衙役把那五个车夫拘了, 很快, 其余人手就把藏在暗处的中年男子两人抓了出来。
“来沈记闹事的齐武业,是你什么人?”沈荔问。
孔武汉子冷冷一笑,并不她。
沈荔也不介意, 倒是旁边那中年男子, 面色惨白,声音虚飘:“你算计至此,又何必骗我是例行抽查?”
“所谓瓮中捉鳖”沈荔温和一笑, “当然要等鳖完完全全进了瓮里, 再说捉它的事。”
中年男子:“所以你是故意拖延时间, 让我放松警惕, 好让京兆尹有时间布置人手?”
怪不得
若求速度,便免不得骑马驾车。但这两者动静不小, 叫他跟齐文业听见,必然要抓紧离开。
要是一开始打草惊蛇,他二人拼力反抗,说不定还能逃脱;但先拖延时间、完成包围圈
那才是逃无可逃了。
沈荔不答。
萧束也走过来,先将这两人口中塞上布,以免打扰自己审讯,接着便问那几人:“你们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他的手下开始搜那几个车夫的身,意图找到他们和人做交易时得的银子。
这种风险极大的事,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加上又被他们抓个现行,银子还来不及转移,人证物证俱在,才好定罪。
几个人便在一边听了会儿京兆尹审人。只是几个家眷不知是被吓怕了,还是如何,只一味磕头求饶,并不回答问题。
听着听着,楼满凤忽然走到她身边,小声道:“那几人说的仿佛是江南口音。”
沈荔自然是听不出来的,此刻听他这么一说,便若有所思:“竟然如此如果是这样,那还算好办。”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楼满凤便走上前去。
“官爷,我们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这、这只是有人来告知,说我家里惹了事,须得逃出京城,我们才稀里糊涂地被塞进夜香车里”
那两个老人战战兢兢地说着:“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别的原因了!官爷!”
京兆尹这个职位,相当于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自然也不想严刑逼供。
他耐着性子又道:“若是你们因为背后指使之人凶狠残忍,而不敢说实情,本官可以向你们保证,京兆尹绝不会将罪责推到你们身上,更会竭力保证你们的安全。”
那七人面面相觑一番,又张了张嘴,最终却依然没人说话。
京兆尹深深吸一口气,思虑再三,正要重新开口之时,一直站在旁边的楼满凤却说话了。
“我听几位是口音,似乎是江南人士?”
那几人条件反射地看向他,其中的中年妇人默默点头:“是、是,确实如此,小公子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只是忘了告诉你们,我娘是江南魏家出身。”
江南魏家!
四个小孩里唯一一个女孩想了想,忽然哑着嗓子问:“娘,是不是所有人都得找她买糖的那个、那个魏家?”
魏氏商行经营的东西自然不止糖,但却已经垄断了江南大部分地区所有的糖。
中年妇人略点点头,眼里的挣扎之色更浓。
若是江南魏家也肯出手,那么他们的命的确是更有保障
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又是为什么要逃,自然没有任何人比她更清楚。
京兆尹的保证虽说听上去很好,但他们又不是京城人,当家的死了,自然要回江南熟悉的故土去谋生。
京兆尹只能保证他们在京城不出事,回了江南,谁又管得了?
江南,可是那位亲王的地界
但这个小公子既然说到江南魏家,那就又不一样了
这妇人还在斟酌,沈荔也紧跟上来,微笑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凌云阁朱老板好像也是江南人士,不知这位夫人有没有听过?”
那妇人喃喃地重复:“朱老板、朱老板,凌云阁?莫非,莫非是江南朱夫人?”
沈荔微笑:“然也。”
她叹口气:“虽说不敢保证,朱夫人会对你们多加关照,但能指认一家竞争对手,让凌云阁多几分把握,岂不也是好事?”
妇人嗫嚅片刻:“怎能如此?难道不该、不该给民女些东西为凭据么”
沈荔还没开口,乔裴倒是淡淡出声:“人赃俱在,实则京兆尹已经离真相一步之遥。而你迟迟不肯指认,若是让魏夫人与朱夫人知晓”
妇人身躯立即一晃。
他的威逼,看上去比沈荔和楼满凤的利诱有效果多了。
那妇人抖着身子,跪在地上瑟缩片刻,终是咬牙道:“官爷!官爷!我要说!我说!”
“——这一切都是他们指使我们的!”
她指向旁边那两个一直在挣扎的男人。
这时,衙役们也已经从五个车夫身上搜寻完毕。
其他人是倒没揣多少银子,唯独这姓王的身上足足有二十两银子。
钱是老王的命根子,否则也不敢干这样的事。
即便面对着京兆尹府的衙役,他都没退让,伸手抢了两回。
挣扎间,那枚散发着臭气的银锭滚落出去,叮铃铃落到妇人眼前。
她茫茫然望着那枚银子。
它看上去是那么的脏污,还沾了些地上的泥土,甚至夜香,半点不光彩夺目,似乎一文不值。
但没有狠狠穷过的人,又怎么能明白这一锭银子象征着什么?能换来什么?
能换来她夫君的命!能换来她一家子的命!
若不是她的丈夫染了风寒被满庭芳赶出来,无处可去,又怎会被那病耗尽家中钱财,连四个孩子也没法去学堂?
若不是家里除了吃饭,一文钱也省不出来,又怎么会买不起那十几两救命药?!
原本蒸蒸日上的一家子,一个呼吸间,似乎就猛然滑落下来。
无底洞也就罢了,要是这病救得活,又或——说难听点,哪怕是猝死,也不至于将这一家子拖累到如此地步!
妇人盯着那枚银锭。
“银子、银子、银子,买命银子,买命”
半晌,她抬头看向京兆尹,又重复道:“我愿意说。”
她说:“我什么都说。”
*
京兆尹狱中。
因着建在地底,监狱里除了烛火没有一丝光。
沈荔站在湿黏的石板路中间,安静地听着。
“哎,大人,您不能只因为我身上有二十两银子就把我抓起来啊!咱们也得讲讲道,那钱是我自己的!”
“大人!大人!来个人把我的钱还给我啊!”
夜香车夫老王将手伸出监狱铁栏,无能地挥动着。
至于剩下两人,就显得有恃无恐了。
一开始被抓的张皇过去之后,甚至连开口求饶的话都没有半句。
他们心里清楚,这死的人是满庭芳的厨子。那一家子晦气人,也只说得出家里的男人被满庭芳赶了出来,不能继续呆在满庭芳,因此没钱看病,家道中落。
无论是他的病,还是他的死,都只和满庭芳有关。
就算他娘子心里有些猜测,那又如何?岂有亲眼所见?岂有什么凭证?
京城里买替死鬼的不在少数,甚至攒起来一桩桩像模像样的生意,其中自有人在中间牵线。
大到科举舞弊、小到杀人受刑,又或者像今天这样,用命去诬陷栽赃。
当然,这些死鬼很有用处,换来一笔钱让家人吃顿饱饭,让孩子上几年学堂,给爹娘买两包药,也算不错。
但无论如何,这桩事也只能跟满庭芳扯上关系。
他们两人没有在任何一家酒楼任职,所以只要他们不开口,查,是查不出任何东西的。
而开口,又何必开口?只要时间足够,主子自然能将他们捞出去。
因着这诸多由,中年男人和齐文业都有恃无恐地坐在地上,打量着面前的几个人。
沈荔一行人随着京兆尹一起过来的,这毕竟是有关沈记存亡的大事,自然要亲自看看下场。
不过看着他们的姿态,沈荔倒也觉得好笑。
她一笑,便被那孔武汉子注意到了。
“妖妇!死到临头了还敢笑!”他狠狠啐了一口,“果然是个”
熟悉的风声,一只玉簪划破空气,直直插入这人肩头。
接着,又狠狠穿透到身后湿冷的墙壁上。
那汉子力有未逮,被玉簪一并带得往后撞去,肩头鲜血直流。
沈荔不由得侧目:“我原以为那天是照墨出的手?”
乔裴站在她身侧,轻轻揉搓自己的指尖。
“我只比他厉害少许。”他说。
声音低而柔,半点看不出,刚刚一枚玉簪飞射而出,将那汉子扎得吱哇乱叫的样子。
照墨:呵呵。
他用竹筷子扎进红砖里,大人自己用玉簪子扎进石砖里,这能是厉害少许吗?
不过大人睁眼说瞎话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习惯了
那齐文业倒是个耐疼的,虽然额头冒汗,但依然猖狂大笑:“只要我们不说,你们又有什么证据去指控?哈哈哈哈哈哈!”
“沈记也好,你沈掌柜也好,就算能洗得清杀人嫌疑又如何?反正”
中年男人终于有动静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齐文业便不再说了,脸上依然挂着阴恻恻的笑。
果然,这两人是打定主意不招供。
如今他们的姿态反而保守,不求给沈记定罪,只求自家主子不被抓出来。
那中年男人显然比另个人要更精明谨慎些,这时死死盯着沈荔,唯恐她又出言询问。
不怪他警惕沈荔,实在是无论那日齐武业上门到沈记闹事,还是这七八日的布局,到今天被瓮中捉鳖,他都意识到,这沈掌柜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
只要她开口,恐怕答与不答,她都能猜出些什么来。
但他却没想到,沈荔大半时间都没开口,即便开口,也只是跟身边两个极俊秀的公子说些逗趣话。
京兆尹也同样不开口。
他不说话,后边身后的衙役们自然也不说话。
对萧束,人既然已经抓到,这就并不是个迫在眉睫、叫他棘手的案子,不过嘛
他回头看向沈荔。
这个沈掌柜,倒也确实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楼满凤嘟了嘟嘴,伸手拉住沈荔的袖角:“沈掌柜,咱们真的是一句话都不问吗?”
沈荔看着他在昏暗灯火下透着橙黄光芒的脸,含笑不语。
她当然不审,因为压根不用审。
七日之期已到,沈记被彻底封锁,眼下已经是第八天。
送人出城的行动应该是十分顺畅才对,如今已然一个多时辰过去,却依然没有人回去复命
想来幕后主使,只会比她更着急。
能用一条命来陷害沈记,就只为了拿到及笄宴的甄选优势,甚至还不是板上钉钉的资格。
做得出这种事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这时只需等他狗急跳墙便罢了。
沈荔这样想,却不能直接说,毕竟这还有两个人在。
以防万一,总要留个底。
楼满凤看不穿她倒能解,小少爷能想到用魏家的威名给死者家属提供保障,已经很令人赞叹。
只是
她目光不自觉一抬,往昏暗地牢中看去。
那支被血染尽的玉石簪子,原本是清雅高洁的颜色,如今却被地上脏血泡得艳红。
黏稠昳丽,风情危险。
她再侧过头,便见乔裴姣好的侧脸,白玉无瑕,半分血色都不曾沾染。
“沈掌柜?”怎么又在看了
沈荔摇头:“无事。”
样貌气质,无不高贵清丽。动起手来,却狠辣无比——
嗯,反倒更有魅力了。
*
“什么?怎么会被抓了?”
奎香楼内,掌柜王华怒而拍桌,却不敢不压低声音。
“齐文业和梅世水两个人不是说万无一失吗?那一家人拿了五百两,开夜香车的王波拿了五十两!五百五十两花出去了,你跟我说他们被抓了?!”
金子琼看他如此生气,只能先安抚道:“掌柜的、掌柜的,只是说至今没回来,可能行动不顺利,也可能路上耽搁了,但不一定就真的是被抓了呀。”
就在这时,被派去望风的小厮急匆匆回来,面上一片惨白,鞋都险些跑掉一只:“掌柜的掌柜的!真的被抓了!我亲眼见着的!”
他们行事谨慎,不仅有两个人盯着王波送夜香车出城,还有一个人在背后盯着齐文业梅世水两个人。
一旦被抓,立刻回来报告。
“没道啊!”王华一下失了力气,跌坐回椅子里,眼瞳涣散,茫茫然道,“这实在说不通,沈记被封锁,京兆尹也盘问完了,谁会想起来去查夜香车啊?”
齐文业和梅世水两人虽说也算硬骨头,但、但万一说漏了嘴,哪怕只是让京兆尹知道了主子的名字
光是这么一想,王华登时后背都是一阵冷汗,将绸质的外裳直接浸湿,染出一团深色来。
他手指握着茶杯,一个劲儿地发抖。滚烫的茶水全洒在大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不、不行!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一定得去、一定得去——”
“去?去哪儿?”金子琼小声问。
“去京兆尹的大狱!”
要是没被抓也就算了,要是被抓了,又还活着
王华眼神一狠。
那就得叫他们再也不能开口才行。
王华不顾阻拦,带了几个人就往京兆尹大狱奔袭过去。
他们倒半点没想过劫狱——这样动静实在太大。只是想着不是齐文业两个亲手杀的人,就算是偷运死者家属出城,顶天只违背了宵禁,罪不至死,想来不会看得太严。
进去探望一二,倒也说得过去。
果然走到门口一拜托,那守卫的两个衙役便司空见惯地抬手放他过去,还收了三两银子的孝敬。
如此做派,王华原本狂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还肯收钱,那说明这件事还能用钱解决。
又或者,门口的人压根不知道里边的事?这么宽松,说不定京兆尹就没当一回事呢?
不管了!
知道或者不知道,他这一步都走出来了。
既然人都走进了京兆尹的大狱,篮子里的东西就一定要给那两个蠢材吃下去
他没带太多人,一个金子琼、一个送信小厮,三人一道提着篮子进了大狱。
越往下走,越是阴暗潮湿之所在。几人小心谨慎,生怕一级台阶踩空,后脑勺着地,命丧于此。
最后一级台阶总算走完,三人皆长长出了口气——脚踏平地的感觉从未如此之好。
又互相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手里的篮子,咬咬牙,下定决心地向前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周围忽然一片大亮,如旭日高升一般。
“怎、怎么回事?”
整座京兆尹大狱,漫天燃起了要价最贵、效果最好的白蜡烛。
亮如白昼,却又依然潮湿阴冷,没有半点干暖之意。
如此违和,叫王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嗒、嗒、嗒——”
轻盈的脚步声从正前方缓缓而来。
一道人影徐徐停在三人面前。
沈荔笑容浅浅,颇有礼貌:“王掌柜,咱们二人神交已久,却未曾谋面。今日一见,不知王掌柜心里可有几分欣喜呢?”
王华实在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沈荔笑容灿烂些许,声音里似乎也浸染几分笑意。
“沈某在能在这儿看到王掌柜,倒是喜不自胜呢。”
第47章 结局
如此情形之下, 即便是有三寸不烂之舌也再难翻身,何况他篮子里全是一吃即死的好东西。
京兆尹没收了送去验查不说,直接将这奎香楼掌柜王华也跟着一起投入大牢。
“蠢材!废物!白痴!”
“你才是蠢材!若不是你叫人抓住, 我怎会来!”
“我呸!若不是你无能没本事, 还要靠背地里使阴招才能斗得过沈记,怎么会把我陷进来!”
他们二人互相指责, 沈荔听得倒是很稀奇:“怎么听上去, 那个姓梅的一点都不介意王华要害他性命这件事?”
回头一看, 不止乔裴,连楼满凤都一脸泰然:“成王败寇,虽说不大适合眼下的场景, 但道就是如此。”
他说起这话时, 并不觉得是一件涉及人命的事:“该做的事没有做到, 后果当然也是他自己承担。”
沈荔眨眨眼, 没有再开口。
一番争执后, 王华很快被关进单人间,两臂反绑,却直勾勾盯着沈荔。
他已经冷静下来, 此前极度恐惧导致的思维错乱渐渐消失, 此时忍不住问:“你是如何猜到”
沈荔摇头:“不是我猜,而是你们告诉我的。”
王华一愣。
一旁的萧束案子得破,很有些闲情逸致, 叫人送了几个包子过来:“熬了一晚上, 沈掌柜辛苦了。”
见沈荔接了, 也问道:“为什么说, 是王华告诉你的?”
“我想萧大人也清楚,会在这个节骨眼用这样的手段针对沈记的, 多半是及笄宴其他几位甄选对象。是也不是?”
萧束点头:“这个自然。就算是旁人纯粹见不得你好,也不至于用一条人命来诬陷。”
“而所有甄选对象里,满庭芳、凌云阁、奎香楼,这三家是最有可能的。”
“但我还以为是满庭芳呢!不是说那人之前就在满庭芳工作吗?”楼满凤插嘴。
沈荔没说话,反而是萧束面露赞扬:“越是被引导,就越该警惕。”
“其实奎香楼做事还挺有原则,之前派人来探听沈记菜谱,就一个劲往凌云阁引;今天的事也是,一个劲往满庭芳引。”
沈荔平静道:“这样一来,反而让它自己更显眼了。”
“不过若没有沈掌柜在,我们也会第一时间去怀疑、调查满庭芳,说不准就让这家人被送出京城了。”
萧束正色道:“多谢沈掌柜了。”
沈荔微笑:“不过也是因为有京兆尹诸位在,所以我才放心大胆地推测了,该我谢谢诸位大人。”
“等及笄宴后,沈记会专门空出一日,招待各位敞开了吃。”
钱罗李欧自忖与她相熟,竟在一旁小小欢呼起来。萧束回头瞪他们一眼,倒也笑了:“如此,便提前谢过沈掌柜了。”
“等等!等等!”
眼看沈荔已经要走,王华却忽然大喊:“你怎能半点不疑心满庭芳?若说凌云阁也就罢了”
是啊,凌云阁也就罢了,毕竟有他们此前引导细作一事在先,反而让凌云阁与沈记关系亲厚。但满庭芳明摆着被牵扯进来不说,难道就半点不怀疑秦如意自导自演?
沈荔心里当然有答案,却没有那么好心,解说给王华听。
半点余光都懒得给,案子剩下的处都交给京兆尹,她回家狠狠睡了一觉。
整个沈家她做主,于是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一睁眼,就听见芳姨说有人前来拜访。
这时沈宅门前的封条当然早已拆了,客人直接被请到前厅里去。
沈荔梳洗完过去一看,不由笑道:“秦姐姐来得比我想的要早。”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王华绞尽脑汁,想要推脱责任的满庭芳掌柜,秦如意。
秦如意满头黑发油亮,抿得一丝不苟,脸色淡然,先问候了沈荔:“几日封锁、又查案奔波,沈掌柜身体可还好?”
沈荔差点憋不住笑:“秦掌柜,当真要这样同我说话?”
秦如意看她片刻,再开口,音调却尖了许多:“王华那人憎狗嫌的老匹夫,这回该是没命再出来了吧?!”
沈荔笑着点头:“我想京兆尹大狱要是没有被攻破,应该是出不来了。”
说实在的,买了一条性命,再加上陷害沈记,恐怕并不足以让王华性命堪忧。
但沈荔听他们言语,想也知道这事背后还有人藏得更深。
哪怕为了杀鸡儆猴,王华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秦如意度她面色:“你看着倒像是没睡好。”
“闻一晚上夜香,秦姐姐恐怕也睡不好的。”
秦如意撇嘴:“得了,少说这些。之前说好的,奎香楼那头,你不许插手。”
沈荔笑眯眯点头:“当然,当然。”她本来也不擅长这个。
若要说她和秦如意是何时结识,其实也只是在沈记被封那几日,来往过几封书信而已。
这位秦掌柜,行事虽然圆滑,信中言语却很直爽,曾坦然直言,对及笄宴并没有兴趣。
【说是没兴趣,其实是没把握。】她写,【我是吃过沈记的东西,所以知道跟你没法比。所以我提前说这一声,是要你不必太过忧心于对付满庭芳。】
她这样示好,自然也不是毫无所求。
秦如意掌管满庭芳多年,家里虽有两三个兄弟,最后这家酒楼还是落在她手里。
其开张时间不如奎香楼或凌云阁的一半,却能在沈记崛起前坐稳京城三大之位,可见她的能力。
秦如意管一向严格,后厨有人感染风寒,那是必须立刻离开的。
有的是暂时离开,大厨的职位依然保留;
不过那人手艺不精,不是什么无可替代的厨师,秦如意就做主叫他回家养着了。
至于养病的时候有没有月薪,那肯定是没有的了。
秦如意又不是做慈善的,别说她,放眼全大庆,没有哪个东家会给可有可无的员工带薪假。
倒是那人妻子儿女上满庭芳来过一次,秦如意给封了五两银子,叫人一路送回去。
若没有身强体壮的伙计跟着,恐怕没到家就要被人抢了。
但也是因此,误打误撞知道了这人的住址。
五两银子虽然看着不多,但那人并没拿去买药,反而换了米粮棉袄,给家里老的小的,这才叫他们安稳过了冬。
等齐武业上门,说要买他的性命,这厨子心知逃不过——若不答应,人家就是亲手宰了他,说是病死的,又上哪里说呢?
唯有原来的秦掌柜,便是只给过五两银子,也是有恩义的。他便使了最后一点存银,请人送信过去,将一切和盘托出。
故而沈记被封那七日,能‘凑巧’在第二日就查到那人,也少不了她的通风报信。
“怎么,舍不得了?”秦如意睨她,“之前可是说好的,我帮你解决奎香楼,也不插手及笄宴,但他们家的人全都归我。”
沈荔苦着脸:“可是我家最缺的就是人——”
秦如意不她:“早干什么去了?答应了我还想反悔,没门。”
沈荔也只是说笑。虽然她的确缺人,但若不是秦如意提前送来消息,叫她心里有数,恐怕即使有些猜测,心里却也不会安定。
心不定,使出什么昏招都不一定。
所以秦如意要奎香楼所有的伙计和厨子,给也就给了,沈荔是不会出手抢人的。
“张掌柜呢?我以为他也要上门来的。”
“他说是身子不好,最近一直在家里歇着。”秦如意喝了口茶,“年纪上去了”
又坐了片刻,她起身告辞:“及笄宴再见了,到那时”
到那时,沈记便是扶摇直上,在京中势不可挡了。
送走秦如意,沈荔正想睡个午觉,却被芳姨拽住说是贵客临门,万万不敢阻拦,已经请人进来,恐怕走到花园了。
沈荔前去一看,果然是贵客。
太子李执不知为何,跟楼满凤、乔裴一起出现在她家前厅里。
不过再一想,也不是完全不能解。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又和及笄宴密切相关,要说宫里全然不知,肯定不可能。
只是水落石出之前,无论是什么态度都有失偏颇。
及笄宴事小,沈记的事更小,皇室的脸面才是事大,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
因此直到今天,皇家才终于派人来安抚被无辜污蔑的沈记。
果然,李执一见她便道:“家妹任性,坚持要在宫外办一场及笄宴,倒连累沈掌柜被人记恨了。”
这人身穿一件嫩杏色衣裳,但因生得凛然贵气,倒不觉得稚拙。
沈荔微笑:“太子殿下言重了,有能者招人忌恨,这是普天之下通行的道。”
“沈掌柜善解人意,孤却该做些什么。”
他招招手,一帮侍卫奉来两个锦盒。
再一打开,一个里头装着玲珑剔透紫玉蝴蝶头面一套,另一个里则是明晃晃的一万两银票。
沈荔按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手:“这”
“沈掌柜不用担心,这是小妹给的补偿,而非来自皇家。只是如今及笄宴尚且不知花落谁家,所以为了不招人耳目、污了沈记清誉,所以简薄了些。”
也就是说,是李挽从私心出发,给自己偏爱的酒楼掌柜一点礼物。
沈荔便不再推辞,让芳姨把东西收下了。
太子说完,忽然俏皮地冲她眨眼:“不过孤想,以沈掌柜之能,这结果恐怕八九不离十。到那时,父皇母后自然还有重赏。”
这几乎都快说成内定了,不过沈荔依然面不改色——
以她的能耐,沈荔本来也没怀疑会有第二个结果。
东西收下,自然就该告知对奎香楼的处置了。
原本商业竞争是很正常的事,若是沈荔技不如人,当真被按上‘下毒’的罪名,被踢出甄选队伍也就罢了。
然奎香楼手段阴狠,居然直接拔刀‘杀人’的高度,为此硬生生搭进一条人命,这就有些过头了。
太子人前未有多言,人后提及这一点,却也相当不满。
“孤会同京兆尹那边提一提,尽量重罚。”
他说:“总不能纵容这种风气盛行。”
楼满凤一听,也义愤填膺:“是啊!就该重罚!要叫那人杀人偿命才好!“
“是啊。”太子沉吟片刻,“按律法来看,人不是那王华亲手杀的,便判不了他死刑。不过也是应了他们之前所想,死无对证,又有死者家属力证,判个流放倒绰绰有余。”
“不论是去哪儿,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也能算是对他们的惩戒了。”
楼满凤听了,喜滋滋道:“合该如此,叫他尝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滋味!”
乔裴就坐在桌边听着他们说话,一个人用完一盏茶,半句话也没有。
沈荔偶尔瞥他一眼,都怀疑这人到底上门来干什么的。
李执看楼满凤义愤填膺片刻,也觉得好笑,正要开口,脑海里却猛然浮现那晚得知情况时,父皇的神情。
其实奎香楼有大问题,父皇当是早就知道了。京兆尹来报,他并没有什么惊诧之意,只是按部就班地传令下去,叫京兆尹配合乔裴和沈荔行动。
否则,即便当时被哄住,以萧束的能耐,又岂是那么好调动的?
至于是什么问题——沈记虽说也只是及笄宴的甄选对象之一,但观其底蕴,除了北安侯世子楼满凤、当今宰相乔裴、南州巡抚之女薛依依,真正的有心人,难道还查不出李执兄妹也常来吗?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若不是打虎人,就只能是同为猛虎了。
李执端着茶听楼满凤和沈荔说笑,手指微动,在桌上虚虚写下一个——
奕。
奕王叔,不知在江南呆这么久,是否已经忘了父皇是个什么样的性子
他思索着,倒也不耽误插话,三人聊得津津有味。倒是乔裴,始终沉默不语,直到出了沈记大门,太子和楼满凤都先后驾车而去,他才撩开车帘看向站在门口的沈荔。
嘴唇微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沈荔微微偏头,疑惑地看他:“?”
说,还是不说?
乔裴指间的翠玉珠子慢慢转着,心却不定。
说了,像是他毫无长进,仍旧不懂得怎么讨她欢心,要沈荔亲口指个方向不可;且这事,万一沈荔并不认可他做派,反而得不偿失。
不说,倒叫她不沾染这些脏污,免了明珠蒙尘
乔裴抿抿唇:“只是想问沈掌柜,这些日子忙及笄宴,不知沈记还开不开门?”
沈荔点头:“开呀。”
乔裴敛眉:“那就好。”
说完,帘子落下。
马车开始行进,乔裴靠在车壁边闭目养神。
手指尖,那串翠玉珠子缓慢地转动着,一下一下,拨动得很轻。
片刻后,他半闭着眼出声:“照墨。”
声音并不大,然驾车的照墨却立即回道:“大人有何吩咐?”
‘啪嗒’、‘啪嗒’,手中翠玉珠子一环一环转着,碰撞间,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在乔裴指尖缠绕。
他的声音却格外冷沉。
“流放途中,首犯几人,一个不留。”
他说。
第48章 及笄宴
公主李挽的生日在四月末, 因而四月还没过几天,就由皇室派人开始甄选。
奎香楼里东西被查抄,人被满庭芳挖走, 自然被踢出了选拔行列, 余下名单里唯一有竞争之力的就是凌云阁和满庭芳。
原本众人还等着要看满庭芳秦如意,和沈记沈荔这两位京中闻名、精明能干的女掌柜斗法, 却没料到甄选现场, 两人竟是如此和谐。
秦如意先到, 一见沈荔来了,便上前两步:“我便提前贺过沈掌柜了。”
沈荔冲她笑,又看张琪还是没来:“张掌柜还病着?”
“没好呢, 病去如抽丝”
凌云阁来的是他们的账房, 口中也几乎默认了最终的结果:“若是顺利承办及笄宴, 还望沈掌柜全力以赴, 不要堕了京城酒楼第一之名。”
凌云阁和满庭芳都这么说了, 其他的小酒楼自然也纷纷附和。
倒不是他们趋炎附势,而是这结果实在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公主李挽和自家哥哥李执一道出宫, 手里携着空白圣旨, 一一尝过他们三家准备的菜色后,很快便定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等太监念完, 李挽立刻拉住沈荔的手:“沈姐姐, 我早就想好了, 反正最后都是我做主, 我必定是要选你的!”
沈荔反握住她的手:“殿下只来过一次吧?能叫您记挂,是沈记之幸。”
李挽拉着她就往外走:“原本还有些担心前头几项, 万一没能成,我这头还得想些法子。结果没想到姐姐这么能干”
李执听得好笑。即便是再要帮沈记作弊,却也不要说得这样直白吧
不过,现在这样的结果,确实是最好的了。
二十天的准备时间并不能说很充分,但好在公主要求的就是民间风味,且再三叮嘱,不要那些过于华贵的食材和精心雕琢的做法。
如此,沈荔自然不会多事,专注调出食物原味。
在食材搭配上,也以春天特色时鲜,不一味追求珍稀少见为主。
李挽本就喜欢沈记菜品,这说明沈荔的手艺和对调味的把控正合她心意,因此多余的步骤便被省去,只在新意和新鲜这‘二新’上下功夫。
到了及笄宴当天,梧桐街拉了漫天红绸,两旁商铺也都新刷了漆,看上去亮堂整洁,光彩照人。
整一片都鞭炮连天,一次噼里啪啦响完一整串儿,立刻又是一串新的拉出来。
直到响完八八六十四串,公主一行的座驾才缓缓从皇城出发。
“你听说了吗?今儿啊,咱们这儿要招待一位贵人呢!”
“贵人?什么贵人?莫不是你小子新娶的媳妇?”
“说什么呢?我们哪儿吃得起沈记的菜啊!”
“这倒是,沈记味道虽好,就是价格太高。早上吃一碗面尝尝味道确实是不错,但花那么几十两银子就为吃一顿饭”
“嗨,你哪儿懂啊?人家有钱人啊,缺这几十两银子?就缺这一口吃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贵人啊?”
“你忘了,之前那几家比来比去的”
说话的人挤眉弄眼一番,朝沈记的方向努努嘴:“不就为了争这一下吗?”
“如今啊,是咱们梧桐街沈记赢了!所以皇城里的那位,今儿要驾临沈记,就为了吃一顿饭!”
“啊?可是这宴席是为了庆贺及笄,难道不该在她自己家里用吗?”
“不懂了吧,人家堂堂公主就是想吃这一口——平民老百姓的味儿!”
“还平民老百姓的味儿,沈记那儿,一道菜少说八钱银子”
“那你怎么不说人早上卖面照样八文一碗呢?”
路人如何讨论,暂且不谈,只说公主芳驾到梧桐街时,正正好是饭点。
今天沈记当然不会开门迎客,整座酒楼都被公主一行包场。
此番公主及笄,既然是私人小宴,便不会像宫中摆席那样动辄数百人,而是只带了十余位她交好的姑娘,自然也包括薛依依,郑梦娇等人。
这也是为什么沈荔胸有成竹——这群娇小姐要说外出吃饭,那必然是来沈记。
若说对她们口味的把控,沈荔恐怕比其人府上的厨子还要在行。
“公主殿下大驾光临,实在让小店蓬荜生辉。”
沈荔迎上去,将菜单递过去。
“沈姐姐又说笑,叫我小挽就行了。”李挽接过来,“这单子是画在竹片上的?好新鲜!”
这专为及笄宴定制的菜单,依然是系统出品,作为太子送来那一万两银子不能进账的补偿。
大小约摸一个巴掌,用淡紫细线串紧,做成手风琴模样的折叠式。
每页竹片只画上一道菜,图文并茂,栩栩如生。
菜品的彩图写实之余,又将线条处得更俏皮活泼,字当然也是秀美娟丽。
从食材、做法到风味,以及品味的注意事项都写得一清二楚,用词雅洁,叫人光是读着都口齿生津。
李挽一看,愈发期待起来。
沈荔虽然也为及笄宴做了细致的准备,少不了客套两句,但说那些话时,并没有李挽一向厌恶的繁文缛节之味,反而自谦中又透着自信,只叫人觉得进退有度,又不失真诚。
一行人上楼时,薛依依走在最后,跟郑梦娇一起两眼放光,很是激动地对她做口型:恭喜恭喜!
沈荔忍俊不禁。
实在是一群又活泼又可爱的小姑娘。
她带人进了二楼包厢,便让芳姨几个替她听人点餐,自己则下楼做准备。
这可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如此礼节盛大地接待这么贵重的人物,不说赵大赵二,就算一贯沉稳如芳姨、平和如马三娘,都有些手抖。
然沈荔却毫无慌张之色,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
也许,她曾经也有过这样慌张的时刻。
记不太清楚,但大概有过。怎么会没有呢?她也是从学徒学出来的。
上辈子,第一次接待那些身份不同寻常的客人时,也许有过。
再三踌躇,小心谨慎,生怕哪里吃得不够满意,被人找了麻烦不说,更砸了自己的招牌。
毕竟她离开家的时候说得那么硬气,绝不向沈女士求饶的。
咬紧牙关从法语开始学,因为时间不足,还要兼着练基本功,每天睡不够四小时。
她没多少语言天赋,学出来的法语很不标准,口音很重,在事事讲究优雅的地界没少被人歧视、排挤。
加之长着黄种人的脸,要入门进米其林餐厅做学徒更是难上加难。
好不容易被收做学徒,却只是一个起点,还要更加死皮赖脸向每一个遇到的厨师学习。
任何技术、任何思路都要学,任何处食材的方法、任何搭配食材的公式都要学,因为对那时的她来说,什么都是新鲜的。
原来芦笋可以这样处、原来牛肉还能这样熟成、原来东西两方调味可以这样融合
做学徒的时候很辛苦,但也很快乐。
对沈荔来说,永无止境的探索是最快乐的。
她不担心没有结果,不担心学无止境,不担心永远没机会停下。只恐惧没办法向前再走一步。
所以即便是从米其林一星厨师一夜变成街头早餐铺的小老板,从装备丰富又干净的后厨,一夜流落到月租800的出租隔间里蒸包子,她也没有向沈女士求援过。
或者说,她也没有彻头彻尾被打倒过。
说到底,米其林餐厅的客人是客人、早餐摊买包子的客人也是客人,吃的都是她手里做出来的东西。
一切的评价只在于菜色,在于口味。
只要好吃,就会常来;只要她们喜欢,沈荔就会非常高兴。
所以沈荔很喜欢烹饪。
不用过度揣摩人的情绪和思维,因为完全没用;也不用考虑市场热点,因为几乎没有。
炒作更是用处不大,因为味蕾不会骗人。
想做好一个厨师,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处食材,尽力用自己的双手,把食材最美味的一面展露给客人。
只要味道够好,任何客人都能从中感到快乐。
评价的标准既主观又客观,既多样又唯一。
古今上下,海外寰宇,通行的不过‘美味’二字而已。
她最享受的,就是上菜之后让人惊叹:美味!意想不到的美味!
自己经手的菜品让人赞不绝口,再三光顾只为吃那一口,实在是太让人满足了。
及笄宴的菜单是全新做的,李挽又额外点了沈记刚上的春季菜单。
第一道,上了一品五味笋。
这是一道开胃菜,用五根笋做的拼盘。五种风味,五种做法,五根鲜嫩春笋并在一起,再用米纸隔开避免窜味。
第一口是清炒,味清而微苦;
第二口是海参汤吊出来的,更鲜美许多,味道却依然清淡;
第三口是蘸水甜笋,笋只用清水焯过,用天然的清香配酸辣风味的蘸料,相当开胃;
第四口是油焖,咸甜风味,油润香滑,一口便是去不尽的余味。
最后一口则是最出名的腌笃鲜做法,虽然炖了一整锅,但每盘只取里面一根笋,做拼盘的收尾,风味醇厚无比。
一道开胃菜就如此惊艳,之后的宴席更不用说。
海鲜是一道鱼片,李挽一看就惊讶道:“这是汤?还是冰?”
被告知是鱼片,李挽愣愣地看了半天,夹起一片放进嘴里。
“竟然真是鱼片的味道”她仔细端详,“外头这一层是什么?”
宁宁在旁边小声解释:“是鱼肚,又叫花胶,和鱼汤一起炖出来弹软的口感,再在里面包上鱼肉泥和豆腐混合制成的馅儿。”
一入口中,先是弹软的鱼肚,并没有太浓厚的味道,只是鱼汤淡淡的鲜。但牙齿将之咬破,便立刻被无比鲜美的汁水侵占了口腔。
内里的鱼肉泥和豆腐都没有打得太碎,还能吃出各自的口感,凑在一起又分外柔韧,和外层的鱼肚相得益彰。
旁的先不说
“沈姐姐真是”李挽捧着脸,也不管旁边吃得头也不抬的友人们,“怎么能想得出这样的做法?”
主菜用了鸽子腿,每只鸽子身上能用的肉只有一点,因此一人至少要配上三只,才够主菜的分量。
常飞行跳跃,使得鸽子肉质紧实鲜美,烤制后更是皮酥肉嫩、汁水丰富。
至于酱汁,正是最近刚送进京的西边货——葡萄酒。
这时候的葡萄酒,跟沈荔熟知的味道还是相去甚远,她没办法,只能又用新鲜米酿调和其中酸涩,尽力只保留酒酿和葡萄的香气,如此东西结合调制的酱汁。
一口咬下,先是微凉酸甜的红褐色酱汁在舌尖滑动,紧接着便是鸽子烤得焦脆酥香的皮。
内里包裹的先是一层油润脂肪,这薄薄一层油脂,竟然成了整只鸽子腿最受欢迎之处,稍一吮就化作肉汁流入口中。
再往下,才是紧实嫩滑的鸽子腿肉。
鸽子腿的肉比之鸡鸭鹅,更胜在细腻无比,每一口都像是在吃什么爆汁的肉丸一般,纤维感不强,又饱含香浓汁水。
京中鸽子做汤的更多,烤鸽子腿反而少见。更不用说酒香酱汁,将鸽子的风味引导到极致,叫几桌客人都印象深刻。
加上公主,今日的及笄宴一共招待十七个人。一桌的价位在五百两,拢共也不过两千两银子出头。
要说收益,其实只是平平。
但谁让这位是公主呢,李挽大方惯了,往日在宫中吃饭吃得好都是要赏御厨的,没道出来吃饭反而吝啬了。
更何况
李挽想,这之前沈姐姐还遭了那么多罪!多少有她一点原因吧?
况且她明明中意沈记,却因为皇家态度不能如此明显,不得不办及笄宴,反而徒添波折
她手一松,便是几张银票塞进沈荔手里。
沈荔也不推辞,笑着受了赏。
公主都赏了,后边几家贵女自然也得跟上。她们本就对沈记很有好感,平时赏光不说,今天吃了及笄宴,更要大赏特赏。
等人都走了回头一数,少说也有个八千两银子。
沈荔十分快乐,只觉一夜暴富一般,捧着银票对系统说:“这些可都是服务费啊!正当的,合的收入!别想着不算进度条里。”
系统:
系统:【有的人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沈荔轻哼一声:“谁能有钱到八千两都无所谓?反正我不行。”
毕竟是四月天的京城,一到傍晚,天色依然暗得很快,因此公主等人走得也早。但他们走后不久,门口又停了一辆马车。
沈荔出门一看,是宫中送了匾额来。
硕大一块,罩着红布,几个力大无比的宫人和侍卫一起,将匾额挂在沈记的招牌上方。
好在有个二楼,还能挂得下,不至于把原来的招牌挡了。
外头夕阳正要落下,还有些光亮,这一片的住户都趁着时机涌出来继续看热闹。
“这可真是闹腾了一整天啊!”有人叭叭着嘴说。
“是啊,就是不知道这匾额上到底写的什么?”
“话说回来,这是御赐的吧?”
“那可不?我看啊,沈记也当得上就是了!”
讨论声中,宫人们将红布四角拽住,齐声数:“三、二、一!”
手臂用力,齐齐一扯,那红布便如巨大蝴蝶般振翅而飞。
只留乌木金笔的匾额一盏,高高悬挂在沈记二字上方,
只见上头五字草书:天下第一厨,正在黄昏金阳下熠熠生辉。
沈荔半眯着眼,站在门口打量这副匾额。
还不错。
等回家了,也给她那餐厅定制一个。
恰好这时,系统不情不愿的声音从脑海里传来:【恭喜宿主,您的经营流水已累积达一百万两白银。】
第49章 人手
“芳姨, 搭把手!”
“你叫一德吧,我这儿没空!”
“周全周全,我来帮你——”
“宁宁人呢?”
“上楼上蹭菜去了, 你要找人找莲桂吧, ”
“神掌柜——唉,算了, 掌柜的这会儿肯定更忙!”
自从及笄宴圆满结束, 沈记受封天下第一厨牌匾之后, 生意是越发热闹起来。
只是这热度对沈记来说似乎并非什么天大的好事,毕竟就像这之前,沈荔和赵二他们想的那样, 沈记接待客人的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客人爆满, 伙计们每天都忙得脚底起火, 沈荔干脆定了每月休八天。
每次错开休, 保证店里勉强还能运转的同时, 也减少身体的负荷。
但无论怎么休息,也拦不住客人一多再多。要不就得在门口长久地排队,要么就只能转投他家。
一来白白流失许多客源, 二来手忙脚乱之下, 有时也难免出错。
等到忙完这天的午市,好不容易歇下来,几人几乎去了半条命, 围坐在大堂正中喝水休息。
“掌柜的, 我觉得咱们是真得扩建了。”
赵二还有些气喘:“如今, 这一家店里人手倒是还够周全他们几个小孩也很机灵, 虽然人小,但当成年人使是没问题的。”
他表情很真诚:“——但是这客人太多, 吃不到的难道还不抱怨吗?前几天我跟我哥去茶楼进点茶叶,就听见不少人在说沈记排队太长,等得太久,十天半个月未必能吃到一次。”
“要不咱们开个分店也行啊。”芳姨提议,“像凌云阁、满庭芳这样的酒楼,虽说在京城独此一家,但且不说京城的店本就面积开阔,动辄三四层楼,他们在江南、西北、西南等地也有不少分号。”
只要是人烟繁茂的城市,多少都能见到几家这老字号酒楼的踪迹。
狡兔三窟便是如此,否则更朝换代动乱之时,怎么保得住家业?又怎么能屹立百年不倒?
沈荔固然也清楚这个情况,她不是不想开分店,而是情况暂时不允许她开分店。
马三娘也想到这一点:“跑堂的伙计、账房,这自然好雇,但沈记有掌柜的撑着也就罢了,若再开一家店,恐怕三五个厨子都打不住。这我们上哪里找?”
赵大点头:“且要雇厨子,也得先紧着沈记。我们还能休息,掌柜的可是很久没休息了。”
宁宁听得心软软,上前来抱住沈荔的胳膊:“等宁宁再大一点点,就可以帮忙!”
“一点点是多少?”莲桂好奇。
“就是”宁宁答不上来,扭头求助周全。后者耸耸肩,示意她莲桂的好奇心不是谁都能应付的。
几个小的虽然好心,但确实也暂且帮不上忙。
沈荔暗忖,那些经验丰富的大厨,要么被养在大家大户的后院,要么便在其他酒楼里,也不是说雇就能雇的。
若没有这些大厨,即便开了分店,照样只能沈荔一个人来回跑。她难道还会影分身不成?
沈记不讲究用料,只讲究做法,因此菜谱新奇,反而不是一般厨师能立刻完全掌握的。
否则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京城有人复刻出沈记的菜品?
只是就算她手艺超群,体力却也有极限。光从账册就能看到,沈记的营收已经达到饱和,无论每个季度怎么翻新花样,最终都会流于一个稳定的数字。
沈荔摸了摸下巴。无论是为了眼下沈记的处境,还是为了她未来的一千万两银子目标,都该想一些办法来扩展营收渠道才对。
说起来之前,楼满凤和沈穹他们还提过,白鹿书院有意要请沈记来包下他们的食堂,每日提供餐食。
毕竟是做餐饮的,谁不知道承包学校食堂也不失为发财的一个途径?
学校那头只负责按着预算给钱,至于怎么压低成本,全看个人良心。
良心,没错,甚至不需要手段。餐饮业要是想压低成本,实在有太多办法可用。
只说沈记,因为还有酒楼主营业务,大可以每日用边角料拼凑些食盒出来,照样拿正餐价格卖出去。
虽然沈荔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但里面的利润空间也相当大。
只是沈记人气太旺,始终周转不开,最后还是婉拒了。
俗话说人不能惦记,沈荔刚想到这儿,沈穹沈蓉二人就到了,沈穹还带了一份信笺。
沈蓉反而没有要事在身,是专程来吃饭的。她跟宁宁有约在先,要公平公正公开地评价宁宁的手艺距离沈荔还差几分火候,两人这时便已经往后厨去了。
倒是沈穹这小子一见她,就挥着手里的信笺喊:“姐,院长说我今天要是得不到你的首肯,就给我加一倍的课业!”
沈荔失笑,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她拿下天下第一厨后,除了白鹿书院一往情深,国子监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国子监比之白鹿书院,虽说教学质量旗鼓相当,但招收的学生更多偏向王公贵族,即宗室皇亲。
官吏之子很少,就算有,也非二品尚书及以上大员子女不招。
其官方性质就已经降维碾压了民办的白鹿书院,此前也从未将沈记放在眼里过。
只是如今沈记竟然承办了公主的及笄宴,算是半个御厨,自然也有了些官方性质。
对于国子监来说,他们一向自诩天下第一学;
那天下第一厨,自然要配天下第一学,这才叫相生相成,相得益彰。
有了竞争对手,白鹿书院态度更加迫切了。
光从措辞就能看出,他们的教监甚至开出了一人二两银子每个月的高价。
白鹿书院,那可是富豪孙家、勋贵楼家都往里送人的地方,往少了说,也是五千打底。
每人每月二两银子
简直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痛啊!
可惜无论白鹿书院有多急切焦虑,沈荔暂时也没法接手。
她手指一动,将那信笺翻转过来,暂时扣下。
“若沈记有朝一日能有余裕接手,我自当义不容辞,眼下暂且还忙不过来”她忍着心痛,到底还是拒了。
角落里喝茶的乔裴见她作态,手指微动,唇边不自觉带上了笑。
就这么想赚钱?却很少见她动用什么手段
如此说来,又有一种笨拙的坚持似的。
不叫人讨厌就是了。
眼前明明有金山银山,却连手都伸不了,几人都有些微妙的惆怅。
赵大振作精神,说起另一件事:“掌柜的,最近羊肉和香料的价格似乎有些往下降了。”
“是吗?”沈荔挑眉。
“是!及笄宴那时候用的葡萄酒,也都是一批的货。而且这降价已不是一天两天,这几日我和芳姨对过,确实是一直在下降。”
赵大说:“羊肉原本一直在六十文,月初有时是七十文,但如今已降到四十文。”
“至于香料,虽然还是要看品种,但我们常用的那些茴香孜然胡椒之类,确确实实也降了十来文下去。”
如今大庆市面上依然很少见到牛肉,就算市场上能买到,品质也一般。
虽说他们这些高端酒楼也能拿到一些专门养殖、供应食用的肉牛,但量实在太少,而且供应时不时就会断——
事实上,这全凭宫中皇帝一意独决。
要是皇帝想吃,那么不管耕牛多重要,上层都会掀起追捧牛肉的热潮。
不过当今算是个重视农耕的明主,自然就没人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而猪肉又摆脱不了在文人骚客眼里的贱气,所以尤其北方,吃得最多的依然是羊肉。
香料就更不用说了,就算其他铺子不用,沈记也是一定要用的。
总之,沈记的东西都是肉眼可见的高成本,因此即便价格定得高些,也没人说过嘴。
“这两样东西成本能打下来,咱们的利润又可以往上添一添了。”赵二喜笑颜开,“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乔裴大中午在沈记吃了饭,接着便没走,默不作声地在沈荔身侧喝茶。
喝了半晌,听见此言,放下茶盏,轻言慢语:“上月,大庆和北戎的作战,云开军大获全胜。半月后开了北市,从北戎进的羊肉和香料便多了。”
沈荔点头:“原来如此。”
沈穹在旁边托着下巴听,这时忽然惊叫:“啊,对了!说起来我也听说了!云开军不日就要班师回朝,据说他们的头领周将军英武不凡,身高八尺有余——”
八尺,那得是几米巨人?
沈荔在心中换算半天,实在想不起来一尺是几米,干脆作罢。
莲桂和宁宁早就商量完‘一点点’是多少,在一旁嚼着红枣糯米粉糕。吃完咽下,又喝了半口牛乳,忽然问:“掌柜的,掌柜的,最近小凤凰怎么很久没来了?”
沈荔一听,不由得一怔:“这倒是。”
虽说楼满凤有学业在身,但几乎是每日来沈记报道,天天不落,简直要跟乔裴比一比谁签到最多,最近倒是很少来了。
她待楼满凤额外有几分宽容亲近,少年世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傲慢样子,很容易让沈荔想起刚出来学厨的自己。
手指交错垫在下颌,沈荔思寸片刻,似乎是从及笄宴之后
这倒是怪事。同样是和她交好,无论薛家郑家,还是其他常客,及笄宴之后无一不是来得更勤。
唯独楼满凤逆众而行。
系统的声音阴阳怪气:【他为什么不来,你还不知道吗?】
沈荔:?
沈荔:“我怎么知道?”
一问到关键点,系统哼哼两声,又不说话了。
每天经营总结大会开得差不多,众人收拾东西正要各回各家,正门忽然被人闯入。
一中年男人胡须凌乱,满面仓皇,近乎涕泗横流。一看沈荔,差点伸手就去抱她的腿,仿佛唯一救命稻草一般。
乔裴手指一动,照墨便心领神会,伸手过去将人按住。
他没使什么力气,倒是这人自己腿一软,立刻跪倒在地。
他脸上还挂着眼泪,对沈荔喊道:“沈掌柜、沈掌柜!我家主子急请,求您跟我去一趟!”
说着,险些哽咽起来:“掌柜的、我家掌柜的”
第50章 凌云阁
好像是凌云阁的人?之前在张琪身边见过几次
沈荔想着, 心里已经决定要去。
但如果她去了,晚市开业时不一定能回来。沈记没人坐镇安抚客人,她也不放心。
思及此,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乔裴。
“你去吧。”乔裴言简意赅,“我在此处守着。”
沈荔点点头:“看上去不是小事,我即刻出发。”
她随着那人一路往京城更北的位置走去,走着走着, 她反应过来:“你是张琪身边的账房”
那人抹着泪点头:“是、是,小的是凌云阁账房汪子月。”
沈荔还想追问, 眼前已经到了地方。
这人带她去的并不是凌云阁,而是一座京中别院,位置极佳,四周无人,幽静而宽敞。
门房也半点没有拦,两人连跨三进, 直直走到了正中间最大的一间厢房。
里头赫然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
她虽穿着豪奢, 但面孔与手掌却略显粗糙, 并非常年养在后宅的娇怯贵妇人。五官并不秀美, 反而平平淡淡,唯独一双眼睛生得极亮,仿佛有光在其中。
举手投足之间,气概俨然,又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凌云阁的账房汪子月一见人, 两腿一软, 立刻拜服在地:“朱夫人!我将沈掌柜带到了!”
沈荔立刻反应过来, 原来这位中年妇人就是凌云阁背后的主人,江南豪富朱夫人!
此前说过, 京城里的大酒楼,往往都和掌柜的没什么关系。换做现代背景,那就是最大股东和执行总裁的区别。
掌柜们大多是被聘请,背后还有真正的主子。
这位江南来的朱夫人,便是凌云阁背后真正的主子。
此时的朱夫人脸上也并非从容镇定之色,而是微皱着眉,略显焦急。
见人带着沈荔到了,长出一口气:“沈掌柜,请坐。”
她话是这么说,但却直接伸手过来,不等沈荔说话,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如此热情作态,沈荔心里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是出了什么大事?
朱夫人语速奇快,混着点南方口音,险些让沈荔听不明白:“我家掌柜张琪,我想沈掌柜是见过的。你们二人据说也有些交情,我便直言了。”
“他这人很是孝顺,家里母亲病重,想着一定要回去见人最后一面,及笄宴甄选前就动身回家去了。”
“但不料行路艰难,张琪路上染了病,如今不得不在老家调养身子。凌云阁这头便空下来了,只剩几个熟手伙计,虽然能用,但眼下毕竟”
她没把话说透,但沈荔心知肚明。
在及笄宴的甄选当中,沈记脱颖而出,那么其他家的生意多多少少都会受些影响。如此一来,自然都要手段百出吸引客人。
偏偏这时候张琪不在,没人做主出主意,这对凌云阁绝对是噩耗一桩。
“旁的人不堪大用,做个伙计有余,要做掌柜,连张琪的一半都不如。”
朱夫人继续道:“若是我自己无事,那留守京城、坐镇凌云阁也无妨,但——”
她轻轻一笑,眉目间却略含冷意:“国再小,也不可一日无君嘛。我不过来京城几天,家里头猴子都要称霸王了。”
这自然就是朱家有事。既是私事,沈荔没有细问,只道:“那么朱夫人找我来,是想?”
朱夫人微笑:“不说手艺,只说沈掌柜论世知人的手腕,我朱某便很是钦佩。”
“再者,张琪那头临走前也与我明说,别的人他或许不服,但若是沈掌柜你在他头顶,他是一万个服气的。”
朱夫人说到这里,话音意味深长起来:“虽然时机难料,但绝非心血来潮。还望沈掌柜仔细考量啊。”
沈荔一时沉默,并没有说话。
张琪这个人很好懂,心里对美食有一些追求,但也很务实。
加上年纪摆在那里,按朱夫人的说法,及笄宴的结果初露端倪时,大概就已经有了退居二线,换一个掌柜的想法。
她并不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光是看那日吃了她一口面,就半点包袱没有,直接表露钦佩的模样,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若按朱夫人所言,沈荔接手凌云阁的掌柜之位,先不说怎么合作,她肯定是要改动凌云阁的菜单的。
以张琪此人的性子,只要他每月拿到的月钱依然不变,就是失去一些话语权,却能换来一套更新鲜、美味的菜单在凌云阁上下施用,张琪未必会反感。
不过在这之前,朱夫人恐怕打算徐徐图之,以期从沈记身上磨出更多好处。
现在嘛
她目光斜斜落下,便见朱夫人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摩挲桌上刻的半只金凤。
沈荔听说过朱夫人不少事迹,这位豪商跟楼满凤家里魏桃是一路人,两人气质也很相似,是浸淫商场、久居高位的敏锐辛辣。
相比而言,朱夫人更算是白手起家,行为举止比起魏桃,少了两分雍容,多了两分豪爽。
如今却焦躁外露,可见除了张琪不在,朱家那头的事情多半也让她极为难。
沈荔暗暗忖度起来。
无论是眼前收下凌云阁的益处,还是为卖朱夫人这个人情,沈荔都不打算拒绝。
既然如此,她干脆直言:“既如此,朱夫人,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有意让我接手凌云阁,对吗?”
朱夫人暗中松了口气,微微点头:“我虽有些眼光,但对餐饮一道是半点不通的。除了给钱收钱,我向来什么也不管。那头凌云阁里,你想怎么弄怎么弄,我没有二话。”
好处说完了,条件也没藏着掖着:“只一点,账房里至少有一半要是我的人。每三月要往江南报一次,若一整年都往外亏钱,我们的契子就要重新订了。”
沈荔微笑:“自然,这些都是应有的道。”
朱夫人:“至于张琪,叫他给你打个下手吧。你这边两头跑,毕竟忙不过来。张琪这人死脑筋,只要你把待遇给他管够,他必然也对你忠诚的。”
“这个也好说,那么我也说说我的条件。凌云阁的厨子,也要听我的安排,时常往沈记流动起来。”
“沈掌柜若不怕泄密,我自然不管的。”
“啊,说到这个,若是我当真接手,凌云阁的菜式也要变”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不再注意措辞,反而有些粗糙起来,话里也不再藏头露尾,而是尽可能让对方明白。
不过正是如此,才能看出双方都是真心要促成这件事,商量起来自然也很快。
一炷香的时间,话便说完。
朱夫人叫人起草了契子,签字画押,双方盖上自己的印鉴,只等汪子月带着东西去衙门办完,一切就尘埃落定。
朱夫人深吸一口气,也没再逗留,跳上马车就往城外南下而去。
“凌云阁便托付给沈掌柜了。”她神情比初见时更自然许多,笑容也自然许多,“要是有机会在江南见面,朱家定然会好好招待贵客。”
沈荔捏着自己那一份契约,送走了朱夫人的马车。她抬头看了看天,来时晴空万里,走时依然不见日落。
这位朱夫人做事,还真是雷厉风行
*
又过几日,大军将回朝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响亮。
“今天好几桌客人都在说呢。”马三娘一面收拾着残桌,一面道,“云开军大捷,十年未有之胜仗,叫人心里欢喜!”
“有没有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莲桂眼巴巴地问,“我想看将军!”
宁宁举手:“我也想!”
一德在旁边听着,忍不住捏了根筷子在面前比划:“哈!我是将军!”
宁宁一看,不得了了,第二根筷子遭殃:“我才是将军!”
莲桂左看看,右看看,慢悠悠道:“我是小兵,我做饭——”
他们三个玩得很欢,周家两兄弟倒是没怎么说话。芳姨还以为身体不舒服,想着入春以来气温不定,便让赵大煮了生姜糖水来。
“云开军,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啊?”周安拽拽宁宁,偷偷问。
宁宁想了想:“北边吧?那天不是说,他们在有羊的地方打仗吗?”
“羊”
周安没再问,坐回去捧着碗开始喝糖水。
糖水温温热热,倒是很能舒缓心神,安定静气。
正说着话,门口忽然一辆马车停住。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女偷溜进来,身后跟着满脸无奈的薛依依和郑梦娇。
“其实除了殿下,再没有人打扮成这样上沈记吃饭。”沈荔憋着笑道,“所以”
郑梦娇心直口快:“所以你遮了不也是白遮?人人都知道是你!”
李挽才不她:“谁说的?只要我觉得我遮住了,那就是遮住了!”
她今天来,倒没有立刻上楼点菜,反而拉着沈荔道:“沈掌柜,您不知道吧?如今依依可是不得了了——!”
“怎么不得了?”
李挽神秘一笑:“她可是京城闻名的才女了!”
听她一说,沈荔才知道,原来她在沈记忙得昏头转向的这些天,薛依依折月客的笔名已经全城皆知。
“父皇还下旨,封她为得月郡主呢!”李挽笑道,“这封号可是我起的,好听吧?”
“她要折月,你便让她得月。”沈荔给三人添上茶,“这还能不好听?”
几人笑闹片刻,郑梦娇说有事,提前离席。
来时三人坐着李挽的马车来,走时李挽便叫郑梦娇先坐那唯一一辆车走,她过一会儿再叫宫中人来接。
郑梦娇笑眯眯点头,等出了门,脸上的笑才一点点落下去。
依依得了褒奖,笔名也已然天下知,自己自然是为她高兴的。
郑梦娇扪心自问,并不是那等见不得朋友好、心思狭隘的阴毒之辈啊?
但为什么,心里总是闷闷的?
沈掌柜自不必说,殿下若是想做什么,以她的身份,也是样样都能成。
如今依依也有了她想做的、爱做的事
那她呢?郑梦娇不由得想,她能做什么?
她又做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