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班师回朝

    “老张, 老张啊!你怎么还在这坐着呀?”

    “老徐你急什么?现在奎香楼垮了,凌云阁也不开张了,你我再怎么急着吃饭, 也无处可去啊。”

    被叫做老徐的男人一拍大腿:“哎呀老张,这个你可就说错了!奎香楼是垮了,他们咎由自取谋财害命,就算还开着, 你敢去吃?”

    老张摇头。

    “不过啊,凌云阁今儿可重新开张了。”

    “什么?凌云阁居然重新开张了?”

    “是啊!你这老鬼, 我就知道你没听说!虽说张掌柜走了,但好像有新掌柜补上,凌云阁又开张了!”

    老张闻言,不由得眼睛一亮。

    凌云阁跟沈记又不同,张琪并不管后厨的事,这样说来, 他们味道应该也没变?

    他和老徐两个, 如今在京城老饕圈子里, 已经算是异类。

    毕竟现在路上随便一抓, 都能抓到一个吃过沈记早餐的路人,从没吃过沈记的京中食客,实在是很少见。

    虽说人到四十来岁,在当下已经算中老年群体,有钱有闲, 就好这一口吃的。

    但沈记崛起太快, 卖的东西又太杂、太新, 不像凌云阁奎香楼满庭芳一流,似乎还有些明确的百年传承, 他们两人一向是不太能看得上的。

    有一次路过梧桐街,本想着来都来了,顺道过去看一眼。

    结果门口大排长龙,根本挤不进去。老张老徐双双恼羞成怒,扭头就走,发誓不再踏入梧桐街半步。

    两个人你监督我我监督你,每天见面都要问一句,“没去过沈记吧”?

    哪怕是中秋、踏青,沈记多次大出风头,两人见面也还是会问,“没买过沈记的东西吧”?

    谁知道从及笄宴甄选之后,奎香楼垮了不说,凌云阁也忽然关了门。

    两人只得天天在家里吃饭,那真是用什么都不香。

    好在今天凌云阁又重新开门了,两个老头兴冲冲地走到老地方。

    凌云阁的位置很好,在京城中心大街靠近皇城,也就是偏北的位置。

    独独一座三层小楼,从窗边往下看,就是素日状元榜眼探花骑马游街的街道,视野宽阔开敞,周围也都是三进往上的大院子,俗称富人区。

    只是和往日不同,今天凌云阁开门迎客时,还在旁边摆了不少新鲜扎制的花篮。

    老徐没搞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还是凌云阁吗?”

    前头排队凑热闹的扭头看他一眼:“当然是啊,只不过,也可以说不是。因为这儿的菜单,彻彻底底换了一通喽!”

    老徐看老张,老张看老徐,两人都很惊诧。

    不怪他们惊讶,因为如今天南地北的老字号酒楼,主打的就是传承两个字。

    越是百年不变的味道,越让人觉得正宗、回归本源,偶尔主菜用的食材产地不对,老客都吃得出来,更不要谈改良和创新了。

    这些酒楼从创立以来改换新菜单的次数,恐怕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今天倒叫他们赶上了。

    两人没有立刻扭头就走,反而有些好奇,开始排起队了。

    等到了位置上开始点菜,老徐开始觉得有些不对:“这菜单子怎么写得这么简单”

    “这些菜么,倒是时鲜,没什么稀奇。”老张说,“看名字也看不出个名堂,简简单单的东西,唉”

    他们这样的老客,对店里的菜谱都是倒背如流,只看名字便能想象这菜是怎么洗好切好、预制下锅的。

    面前这道单子,菜名统统平平无奇,只让人觉得寡淡无味。

    譬如这道三吃笋,便从做法、口味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像油焖春笋、腌笃鲜这样的菜就全然不同,从名字已经能想象出菜品的风味,这样才能有期盼嘛

    老徐本还附和两句,但等第一道菜上来,两人便噤声了。

    无他,实在是一送上来,便能闻到那鲜美的香味。

    春笋本就极嫩,而且应季,这道一笋三吃是沈荔从公主及笄宴的那道五味笋改良而来。

    原品被公主用过,已经将菜谱送进宫里去了,沈荔就改成了成本更低,但风味同样很好的三吃笋。

    用特制的陶器分成三格,一格是白水甜笋,只有笋根泡了蘸料,所以上白下棕,分界平整,如白玉平铺在柚木上,只露出诱人的平切面。

    单独吃,白笋鲜甜,棕笋酸辣;合在一起一口咬下,则是恰到好处的风味。

    第二格是常见的油焖春笋,味道做得很正,倒也没什么出挑。

    但最后一格尤为不同,里面没见到笋,只放了一块雪白糯米糕。

    一笋三吃,怎么会有糯米糕呢?

    老徐很感兴趣,捻起一块咬开。

    那糯米糕外层并不是十分细腻,还保留着米粒的颗粒感,倒也不那么粘牙柔韧,反而一咬就断,只是微微有些弹性。

    一咬开,里面香浓咸鲜的汁水便涌了出来。

    腌笃鲜乃春天必备的一道名家徽菜。素日里满庭芳和凌云阁也爱做这一道汤点,但今日却别出心裁,将其勾芡浓缩后作为内馅儿,芡进糯米糕里。

    汁水将外头的糯米糕浸透,像一种咸口的汤团,但内里的咸肉、排骨肉和笋片又增添丰富滋味。

    光是这道三吃笋就让两人燃起了对接下来菜肴的期待,然大快朵颐之际,忽然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一身着长裙的女子。

    并不是人人都认得她,但却让人人都注意到她。

    实在是因为此人气质太过独特,平静行走在楼梯上,却不由得让喧闹的食客们逐渐压低声音,进而没了喧哗,只等着她开口。

    “欢迎诸位光临凌云阁,重新开张的第一天,能在这里看到诸位,是我们的荣幸。”这人微微一笑,“我是沈记的掌柜沈荔,同时也是凌云阁以后的掌柜。”

    什么?

    老张一下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凌云阁大堂比沈记还要大个三倍。沈荔站在中间,对于窗边上客人们的反应没有那么灵敏。

    她只按部就班地宣布着:“今日是重新开业的第一天,所有菜品一律打八折。折扣持续三天,三天后恢复正常售价。”

    “菜单及价格都有些调整,一方面保留了凌云阁善作江南菜肴的特色,一方面也结合沈记的选品和出品进行修改,希望大家用餐愉快,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依然是那副平静的笑脸,扭头又上楼去了。

    仿佛作为一名不足十七的少女,手中攥着沈记和凌云阁两大京城闻名的酒楼,对她来说竟然显得无足轻重似的。

    老张拧了拧眉。只觉得这个菜虽然好吃,但一下子又有些索然无味起来——这要是菜单真照着沈记的要求改过,那、那他们前面那一番番的夸奖赞叹,岂不是很丢人?

    不对他正想着,便跟老徐目光对上。

    哎呀,老徐这家伙多半也是这样想的

    但好酒好菜又做错了什么呢?好吃的东西人人爱吃,实属常。

    美食,本就是最公平的。

    老张正想宽慰他两句,就见对面这老鬼两眼放光:“你听见没?八折!三天!我非得吃个够本不可!我跟你说啊老张,这三天,咱们这一日三餐都来吧——”

    老张:

    老张翻个白眼:“你以为这是沈记?还给你供早餐的?”

    像凌云阁、奎香楼这样的大酒楼,为了保证出品,加上每天招待的客人实在太多,一般早上是不会开门的。

    这都不是价格的问题,哪怕出再高的价,运转不过来的前提下,也不会开早市的。

    老徐听了,居然有一些失望:“唉,早知道还不如去沈记”

    他话音一顿,眉头一挑:“老张啊,要不咱们以后早上也去沈记吃吧?”

    老张只得叹气。

    抵制来抵制去,抵制了个什么?

    抵制到最后,人家都变成一家子了!

    *

    凌云阁交到沈荔手里不过七日,沈穹从书院来了消息,说是有事相求。

    沈荔拆信一看,才知道这小子又坐不住了。

    沈穹听闻北伐大军班师回朝,想在路上凑个热闹,看看将军和兵士是个什么模样。

    再说,大军回朝必然是走京城正中的大道,岂不正好要经过凌云阁?

    芳姨听了也笑:“沈少爷这些日子都潜心研学,为乡试苦读。难得有个机会放风,掌柜便遂了他的心意吧。”

    她这样说,也是看出沈荔有答应下来的意思。

    沈荔无奈一笑:“他是铁了心要出来,就算不让他来凌云阁,也会去其他铺子里。”

    相较之下,还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让人安心。

    回朝之日,除了沈穹如约而至外,沈记常客乔裴自然也在,此外还有几日没来的楼满凤,也一起坐在大堂里。

    叫沈荔有些吃惊的是,太子李执也来了。

    “周将军风采卓然。”李执温和道,“孤素日少见,心痒难耐,还要多谢沈掌柜体谅。”

    据他说,周钊是他父皇最为赏识的武将,亲手提拔上来,君臣关系亲密无间。

    周钊在外带兵打仗,有时情报传输滞后,没有按照皇帝吩咐作战,也没得过半分怀疑怪罪。

    此番回京,自然也有宫宴奉上。

    按说,他只需在宫中等候周钊进宫就是,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过,果然还是不愿错过来沈记的机会啊。

    太子端起茶杯,送到唇边饮下一口。

    今日既然是来一睹大军风采,话题便始终围着这位周将军不放。

    “我听闻他见多识广,从南至北,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沈穹道:“据说这位周将军原本是江南人士,因父母亡故被外家接到燕北小住。”

    他那声口跟说书似的,抑扬顿挫:“偏偏就在小住期间,北戎骚扰燕北边界,嚣张至极。这还得了?周将军立刻就地参军,随燕州守军立下赫赫战功,那时不过年十四呢!”

    沈穹对这些英雄人物的来历一向头头是道,也不知道在书院里和同窗整日聊些什么:“有了功劳,圣上又有意栽培,便又南下平土司之乱,同样顺利非常。”

    楼满凤跟他对着干:“运气好而已!”

    沈穹可不怕他:“就算平定土司是运气好,击退乌国总不是了吧!”

    他说的是周钊从岭南回京,又马不停蹄被派去西北护卫边境,将大庆朝百年来的死对头乌国一口气打出边境线三百里。

    沈荔倒是很清楚,毕竟周钊是这游戏的男主之一,他的身世能力必然是万里挑一。

    再说,周钊的个人支线她是打过的,虽然最后拿了个惨烈的be

    “掌柜的。”

    芳姨忽然到她身后,小声道:“楼家送来帖子,说是魏夫人要办赏花宴,专程请您过几日去北安侯府上赏花。”

    沈荔点点头:“帖子收下吧,回去我们再详说。”

    就在这时,邻窗的道路上一阵喧急的马蹄声。

    这时候没有水泥,用青石板铺路都很奢侈,一时之间黄土飞扬。

    街边的小贩们娴熟地从一旁扯了厚布,先罩住自己的摊位,再好奇地伸长脖子探看。

    大庆朝也算法治严明,等闲纨绔是不敢当街纵马的,何况这是京城。

    想必是什么大人物进京,又或是什么紧急要事吧!

    沈荔几人也相当好奇,想必这就是那位大胜回京的周将军了。

    于是纷纷将木窗支起,探头向下看去。

    暗沉黄土之中,一道银光闪过。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健壮马背上一个绛红身影,肩披银甲,长发高束,发尾迎风飞扬。

    眉眼俊朗之余更多了征战沙场的杀气与豪气,比起京城的公子哥们,略显粗犷锐利,端的是飒爽英姿,矫健无双。

    那人也十分敏锐,顺着打量的目光抬眼望过来,毫无犹疑,立刻锁定了凌云阁二楼的小窗。

    一见窗口沈荔的面庞,忽的眼神一凝。

    “这便是班师回朝的周钊周将军了!果然好生英武!”沈穹抿了口茶,满目兴奋。

    楼满凤也看了一眼,撇嘴道:“岭南毒障、西北苦寒,果然是锤炼人风骨的去处”

    言下之意任谁有了这番经历,都能风采出众,不是他周钊格外优秀。

    太子含笑:“那便禀告父皇,送你去锤炼一二,如何?”

    楼满凤被他打趣,依然自得:“话不能这么说。岭南有岭南的好,京城也有京城的底蕴嘛。孔圣有言,因材施教。我这样的人,呆在京城便是了。”

    乔裴坐在另一侧,只是默然地扫了眼底下周钊的面容。

    长相还算周正,就是太糙了些。

    身强体健,有些武艺傍身,都不算什么令人倾心的优点。

    加之言行粗放,想来与她聊不到一块去。

    乔裴垂下眼帘,无波无澜地看向手中的茶盏。

    不如他。

    楼下,周钊的副将也忍不住出声:“将军?”

    不是还要入宫复命吗?怎么忽然停在路中间了?

    周钊收回目光,扬鞭道:“走吧。”

    数年不见,没想到还能在京城重遇。

    倒是长大许多了。

    沈荔也同样目光一滞。

    系统这狡猾的小玩意,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开启了好感度显示,疝气霓虹灯管一样的特效在周钊头顶跳着舞。

    荧光粉的数字在黄土银甲上十分亮眼:[32]

    才见面,就已经突破30大关了。

    第52章 叙旧

    不知道是不是大军回朝那日, 凌云阁的菜式吃得满意,总之李执那之后又连着来了好几天,比他妹妹李挽还要勤快。

    沈荔偶尔会想, 宫里御厨眼睁睁看着自家太子每天在外面吃饭,会不会委屈得掉眼泪?

    但也只是偶尔想想,毕竟李执是大手笔,每次一来至少点个四人份的菜。

    他比李挽出宫要自由许多, 帮妹妹带一些吃食回去也是应有之义。

    据说还有其他人的份,沈荔就没有多问了。

    这天他也照样来了, 到店时已是中午,客人繁多。

    毕竟是太子,从正门进太引人注目,万一有两个认得出他的官员在,还扰得大家都用不好饭。

    好在沈荔接手凌云阁后,专修了一个从侧面就能上三楼的楼梯, 楼梯用布帘罩住, 保证不泄露半点隐私。

    至于凌云阁里原来的员工, 倒没有太多的变动。

    小厮、跑堂、账房、大厨, 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在自己岗位上工作,只是受了芳姨她们一些培训。

    譬如眼下就有小厮很机灵地上前,小声道:“爷,您随我到后门来。这道楼梯专给三楼的客人用,走前头啊, 保不齐有人不长眼冲撞了您呢。“

    太子笑了笑, 也应了他的好意, 从后门上到三楼去。

    二楼和三楼全都是包厢。沈荔来了之后,将三楼的包厢改成了专供VIP和女客的隐秘包厢, 更加清幽安静。

    因为凌云阁可用的面积更大,沈荔还专门做了夹层,阳台往里又用一道门隔开。

    如此,楼下的路人抬头也看不见包厢里的情形了。

    走道边隔几步就是一株盆景,小而精致,清新自然。

    李执从中走过,只觉得青草之气淡雅扑鼻,没有用花,反而更加雅洁。

    “沈掌柜的品味一向很好。”

    他似是闲聊一般,那小厮也不紧张,乐呵呵的:“是啊,沈掌柜来了以后,凌云阁虽说没大改,但小小的变化倒很多。我们私下也说,平时走来走去地传菜也不那么慌乱了。沈掌柜还特意教我们,说这叫、这叫动线?”

    李执饶有兴致地听着,对此很感兴趣。

    他从小生长在皇宫大内,虽然大庆皇室礼教不那么森严,也常出宫玩耍,但这些细枝末节的民间小事,对他依然有着别样的吸引力。

    但没等他开口回话,位置已经到了。

    李执伸手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坐着几个熟人。

    一见他来,纷纷起身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执一抬手,众人又坐下。

    “沈掌柜这些日子好像都在凌云阁这边,没去沈记?”李执问。

    沈荔正坐在窗边,就着刚制出来的糖酥核桃喝茶,闻言点头道:“是啊,好不容易接手这么多优秀的大厨,我总要偷懒给自己放几天假才划得来。”

    沈记那边也调过去了两个凌云阁的厨子,出品的口味都是再三斟酌调整过,保证以凌云阁厨子的平均水平,也能做得大差不差。

    为此,沈荔废了不少脑筋,又要定新菜单,又要教人,抽空还要亲身上阵。

    累了好几天,才终于得空来蹭一蹭乔裴定的包厢。

    李执的目光落在眼前这桌菜上。

    他、楼世子、乔裴、再加沈荔,一共四个人,这一桌却有碗碟大大小小二十道菜,不可谓不丰盛。

    对皇太子来说,自然也只是一道简餐而已。

    不过他在这儿泡了几天,深知这一桌人的德行。

    乔裴是个能吃一道菜不会点两道的,天天往沈记报道,也没见增添多少营收。

    楼满凤虽然能说的上一句奢侈无度,但沈掌柜手艺太对他胃口,他在这儿每道菜是必吃完的,因此也只点个刚刚好的量。

    沈荔自己就更不用说了,跟乔裴是一道路数。

    李执眼睛一眨,问道:“看来还有客人?”

    沈荔点头:“是个大食量的客人呢。”

    什么样的客人,能跟当朝太子、宰相、北安侯世子同桌吃饭?

    很快他的疑惑就被解答。楼道里厚重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木门一开,一张神采飞扬的俊脸出现在门口。

    仿佛有些眼熟?

    李执想,这人生得英武不凡,唇厚鼻高,眉眼却很锋利,俊朗之余,可见气势非凡。

    不过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反而是楼满凤半眯起眼:“周将军?”

    对了!是周钊!

    李执反应过来,却扭头向沈荔看去:“沈掌柜和周将军认识?”

    否则怎么会轻易将人请来?

    否则周钊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赴约?

    沈荔颔首:“童年旧识。”

    周钊一笑:“不如说,是被你从小指使抓鱼掏鸟的童年旧识?”

    沈荔虽说没有这样的记忆,却知道这是实在发生过的事,做出一副恼怒状:“你再说?”

    周钊立刻求饶:“我不说,我不说,我哪得罪得起你啊!”

    乔裴的目光也扫过来。

    他不像李执和楼满凤那样,把好奇摆在明面上,只余光看了眼男人的长相。

    勉强。

    不如他多矣。

    周钊在沈荔对面坐下,面前同样是一壶清茶。

    只不过他面前的点心是肉馅儿咸口,沈荔这头除了糖酥核桃,则是自己手作的奶油蛋糕,同样是焦糖核桃风味。

    包厢里两张桌子,一方一圆,方的是窗边小桌,圆的是正中间的大桌。

    一共就这么五个人,沈荔和周钊在窗边的小桌,剩下的楼满凤和乔裴就一并在圆桌边坐下。

    李执走到圆桌边,特意挑了离乔裴最远的位置坐下。

    虽说非礼勿听,但是沈荔和周钊没有要压低声音的想法,自然是不怕他们听的。

    三人便默不作声地边吃边听起来。

    “一别十年。我原以为要等我回家乡时才能再见你,没想到你却到京城来了。”

    周钊饮下一杯茶,笑着说。

    周钊的线沈荔是打过的。这人虽然是将军,但另一层身份,则是玩家自己的青梅竹马。

    这很正常,每个乙女游戏里都有个青梅竹马,不过周钊性格略独特些。

    寻常的竹马角色普遍都是阳光开朗大男孩,周钊却格外肆意飞扬,说话做事很是强势,长相又太俊美。

    再加上杀伐果决的气质,叫人看了有几分邪性。

    跟他青梅竹马的身份凑在一起,反而组合成了强烈的吸引力。

    至于他的个人线,主场不在京城,也不在他们两人的家乡,而是在云开军驻守的北边烟州。

    背景很是宏大,涉及到大庆对外的纷争和边疆军民的生活,以及作为大庆边疆守将,周钊自己的取舍。

    没记错的话,纠葛极其复杂,基调也有一些沉重,是最容易打出be的两人之一

    按说应该是这样的。

    按说。

    但眼前这个

    沈荔端着茶盏,就看见周钊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按,她盘子里的糖酥核桃立刻飞弹而起。

    纷纷扬扬在半空中的一瞬,他筷子一转,精准地夹了一颗,放进嘴里。

    一咬开,便是浓郁的核桃香,混着糖酥外层的甜脆口感。

    再品一口茶,用茶叶的清香温润,冲淡那浓郁的坚果油香。

    美味的冲击下,周钊舒适地眯了眯眼,像只晒着太阳的大猫——鉴于他身上不怒自威的气概,不是小猫,而是大猫。

    沈荔看着他满足的表情,无言片刻:

    杀伐果决,锋利邪性

    可能是她的幻觉吧。

    周钊年轻有为,加之是平民出身,身后没有太多势力牵扯,又是能争善战的大庆神将,很受皇帝信重。

    因此昨日进皇宫领了宴,甚至在宫内歇了一晚出才出来。

    早上自然也吃得很丰盛,到这时还没饿。

    之所以肚子不饿,还非得来凌云阁一趟坐着喝茶,也是因为许久没见,想多跟沈荔说说话。

    自从他从军到现在,十年未见了。

    不过还好。周钊眯了眯眼,只觉得自家青梅十年不见,变化却不多。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捣鼓那些新奇的菜。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瞪一眼就让他不敢造次。

    乡人说他克父克母克全家,他就敢放火烧人的草屋;但沈荔瞪他,他就半个不字都说不出了。

    “核桃很香。”周钊说,“现在是谁帮你试菜?”

    他既然说现在,那么以前自然就是他了?

    乔裴听得一清二楚,手腕轻抖,还好回旋得宜,茶水没有洒出去一星半点。

    沈荔头一偏,下巴往乔裴的方向抬了抬,说:“他们。”

    周钊扭头打量一番,啧啧嘴,没说话,从身旁翻出一本小册子放到桌上来:“对了,这个。”

    他点了点那暗蓝色的封面。

    这册子做的很是经典,蓝色线装,标题换成《降龙十八掌》也毫无违和。

    沈荔看了一眼上面的标题:《秘传食谱》

    够直白的。

    周钊说:“这是我北上之前,途经你师傅家里,她托我将这个带来给你。”

    他说完,看着沈荔的面容,揣摩着她的心情,道:“若是你想,我也可以下次去那儿时,将你师傅顺道捎来京城。”

    沈荔没说话。

    不过不是因为纠结犹豫要不要接师傅来京城,而是在想她这师傅到底是谁。

    她从穿越过来就是孑然一身,没有所谓的记忆继承,这时也只能去打扰了休眠中的系统。

    自从她拿下及笄宴的资格后,系统出现的频率也低了不少,似乎已经有点半放弃催她走感情线的个人任务了,很是倦怠,让沈荔偶尔看着十分羡慕——她每天可都忙得团团转。

    不过要问剧情相关,还得是系统。

    【一看你就是个不认真过早期剧情的,一早就说了,为了给这个身份以厨艺存在的合性,在父母双亡的农户女背景上,又增添了师傅的角色。】系统娓娓道来。

    原来玩家这身份在一开始的背景故事引入里,就提到有一个据说是宫廷御厨传人的师傅,从小教她些做饭的手艺,让她一个孤儿不至于饿死。

    而她自己天赋异禀,自然学得也快,融会贯通,所以才能一路到了京城,还靠着自己的手艺立足,谈起了恋爱。

    剧情提了一嘴,却不代表她对这个‘师傅’有了多少深刻感情。

    不过这菜谱嘛

    沈荔虽然一向自负自己对菜品组合搭配的创意,但也很喜欢吸收别的厨师的风格。

    就像她一拿到了凌云阁也没忙着乱改,而是在凌云阁本有基础上重新做了创意一样,这时便接过那本秘传食谱翻看起来。

    旁边的周钊似乎玩上了瘾,一个一个地把那糖酥核桃拍飞起来,又夹进嘴里。

    不过他声音很小,倒也没什么干扰。

    沈荔头也不抬,将盘子往他那边一推,周钊咧嘴一笑:“谢了。”就在自己面前玩起来。

    两人一个玩核桃玩得不亦乐乎,一个垂头看着菜谱,偶尔喝一口茶,就在窗前春景之下,看上去各得其乐,很有一番意趣。

    “乔大人,乔大人?”

    乔裴收回视线:“怎么?”

    李执挑眉。

    “没什么,只想提醒乔大人,刚刚走神了。”

    乔裴错开他的视线:“方才二位所言,似乎并不需要旁人多么专注。”

    若他没记错,这两人刚刚在聊究竟是中秋的奶黄月饼更好吃,还是踏青时出的青团更好吃。

    这话题实在无趣,乔裴压根没听进去。

    反正第一个吃到的都是他。

    旁边楼满凤和李执声音又大了起来,话音像雾似的,一点点变浓。

    乔裴人虽还在,神却飘向天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旁边一桌人吵吵闹闹,沈荔已翻完了手里的食谱。

    薄薄一本,也没什么很难得一见的食材,只是处方法上很多启发她灵感的新颖之处。

    再者就是

    “每道菜都要配不一样的酒?师傅果然是个讲究人。”

    她刻意把口吻换得熟稔,周钊也没察觉什么异样,只说:“你师傅本就最会酿酒,不过你不喜欢喝酒,自然也不喜欢酿酒。”

    他露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我也不喜欢手底下的兵喝酒,喝多了不好管啊,爱闹事。”

    沈荔深有同感:“是啊,我也是因为这样,才不在店里卖酒的。”

    “对了。”周钊放下茶杯,声音放轻,“来之前,我给伯父伯母上了炷香。我想他们应该已经转世,过得还行,你也别太惦记了。”

    这话说的,换做其他人恐怕都要挨打。

    虽然沈家夫妻已经过世多年,但哪有一上来就让人家孩子别惦记的?

    不过沈荔又岂是寻常人,闻言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你也是。”

    周钊盯了她两眼,忽然一笑:“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教训我。”

    乔裴在旁边听着,眼睑一垂,神情看上去居然有几分浅浅的刻薄。

    和他那美玉般的面庞,实在不般配。

    以前?

    以前很重要吗?

    总是提以前的人,不过是对现在没有把握而已。

    太浅薄,她想来也不会喜欢。

    *

    皇宫东面,端华门。

    车轮滚滚而过,门口卫士奔向阻拦。

    只见车夫手中令牌一转,那金黄的光芒让人不敢造次。

    “下官不知是太子殿下回城,稍有打扰,还望勿怪。”

    车里一道雅致的男声:“无妨,诸位尽忠职守,实在辛苦。”

    说着,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卫给几个守城卫兵加餐。

    卫士们得了赏,都是满脸欣喜,果然是他们运道好,才守到了太子殿下回城。

    谁不知道太子公主两人是手头最松、心最好的?只要值夜班碰上了,少说也能得个几两银子的赏,吃吃喝喝的就更不必说了。

    李执乘车一路到了内门,这才下车步行,直奔凤栖宫而去。

    果然,父皇母后和自家妹妹都在。

    他将带回来的食盒送去小厨房热着,自己径直走进去拜见。

    皇帝脸上带笑:“快来快来,来父皇这儿坐下。来人,给太子看茶。”

    李执眉毛一挑。父皇这等作派

    他看向自家母后。

    皇后无奈地冲他一眨眼,李执便懂了——想来是自家妹妹又要弹琴了。

    李挽前几日出宫在万方阁听了几首曲儿,原本皇帝皇后还觉得李挽终于好上男女之情,心里高兴。

    觉得这头李挽找几个清倌,那头他们就能把驸马之议提上日程。

    结果自家女儿只觉得那里头小倌弹得实在情意绵绵,顿生好胜之心,回来就开始练琴。

    自己练也罢了,还非得抓着人听。

    这宫中深受其害的,也就是他们三个至亲之人。

    好在李婉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弹了两首就不肯再弹,探头出来,说要吃哥哥从凌云阁带回来的菜。

    虽是重新热过一遍,但风味依然不错。

    李执打包的都是质地偏软的炖菜煮菜烧菜,没有那些油炸或小炒。

    即使再热一回,也无伤大雅。

    一家子吃得头也不抬,快收尾了,皇帝才有了新疑问:“你是说,小周爱卿和乔爱卿也都常去?”

    太子点头。

    他本想说这两人都跟沈掌柜关系匪浅,但又觉得不好,于是没有多提。

    皇帝却很高兴,拍了拍他:“吃菜吃菜!”

    他自然是高兴。周钊爱去、乔裴爱去,他的太子也爱去,天然联系这不就有了?

    虽说臣子忠君爱国,但若他们忠的不是自己这个君,皇帝心里过不去;若他们不忠于太子这个君,他又放不下心。

    像乔裴和太子一向不和,但这人施政手腕高超,揣度人心他敢说第二,朝中无人敢称第一。

    若是能为太子所用,皇帝自然高兴。

    周钊则更是如此,他这样年轻的小将军,只要人在,就能守大庆朝至少三代平安。

    更不用说楼满凤代表的勋贵集团,这人既是楼知怯的独子,在军中有天然的影响力;

    又有着好人缘,跟那些将门公侯之子都相熟。

    太子能跟他们交好,皇帝乐见其成。

    他吃着李执走前,让凌云阁专门做的那盘腌笃鲜风味糯米糕,一边感叹:“实在是朕可真是眼光长远。”

    吃完一口,又是一口,险些被里面的汤汁烫了:“好皇帝么,不止看着眼前这一朝,所谓爱民如子,爱子如民,心系天下,眼光要落在百年之后,才叫好皇帝啊。”

    皇后就这么看着自己夫君这么一口一口,把执儿专程送进宫孝敬父母的糕点,吧唧吧唧,全吃了。

    皇后:

    作话:

    皇后:会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老公

    第53章 赏花会

    有了凌云阁, 沈荔赚钱的速度几乎是成指数倍往上涨。

    虽说她目前只坐镇在京城的凌云阁,西北和江南的分店都还没去过,但菜谱和规矩已经传过去了。

    后边可能还得再亲去一两次, 敲打敲打就没事了。

    当然,这两家店的收成也算在她的进度条里,偶然间打开一看,几乎是飞快地在往两百万蹿。

    这以后再接上白鹿书院的单子

    沈荔想着, 江南那边书院也不少,多承包几家的话, 想来赚钱的速度会更快。

    “掌柜的,北安侯府到了。”

    沈荔这才从自己的思维里恍然抬头,面前已经是侯府气势雄伟的大门了。

    先前周钊回京时,楼家就传来帖子请她前去赏花。

    侯府不说比她自己那个堪堪能住下的沈宅,就是比起她大伯母家那座沈府都要大上不少。

    不过侯爷的品级不知道比宰相又如何,乔裴家里要是也有这么大的院子, 就他一个人住, 岂不是静得吓人?

    那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喜欢使唤丫鬟小厮的样子, 随身只见过一个照墨

    沈荔一面想着, 一面随着指引侍女走过中轴线。

    她今日是客人,自然是从正门进。

    一路来到正厅,远远地就听见郑梦娇的笑声。

    这姑娘性子比薛依依更活泛些,说起话来口齿伶俐、声音清脆:“魏夫人,您今日气色真好。”

    “是吗?梦娇今天的裙子颜色也很衬你。”

    “说起来, 最近丽玥裁庄上了一批全新的料子, 颜色染得很亮丽。”

    “郑小姐的裙子是用丽玥的料子裁的?哎呀, 那可不便宜——”

    说着说着,又聊起魏桃今天的气色。

    她是主人, 又是魏氏出身,加上侯夫人的身份,众人都捧着她,说今天气色格外好,许是用了新口脂的缘故。

    “我觉得是呢,这红格外通透,看上去姣好动人。”

    “正是如此!若非魏夫人,哪里得见这样上好的口脂?”

    郑梦娇一句话,引得后面数百句。

    她忍不住往好友身后一躲,压低声音笑道:“她们还真是不会夸人。我说气色好,就都说气色好。”

    又探头看了一眼,继续抱怨:“再说,魏夫人那口脂颜色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红吗?”

    不说郑梦娇,魏桃自己也觉得这群夫人夸张了些。

    她今天是什么装扮,自己难道不知道吗?口脂也用的是去年京城流行款,今天的客人们十个有八个都用过。

    她正觉得无聊,一旁沈荔却说:“我倒有些自己做的固体脂膏,若是侯夫人不嫌弃,倒是可以用用看。”

    今日出行宴会,为表尊重,她自然是全妆上阵,

    随身的小香囊里还带着她前些日子托沈蓉做的口红,倒也不复杂,只是调了色,混上鲜花精油就能用。

    魏桃一看那只木管小巧精致,又很有心地雕了镂空牡丹,只看外表,不觉得便宜低廉,反而很是华贵。

    她便试着旋转两下,半截圆柱状的杏桃色脂膏从里边缓缓上升。

    如今市面上的口脂还是以大红色居多,若是寻常装扮,自然会显得有些许突兀。

    但若不用口脂,只画眉眼,又太没气色,很是奇怪。

    这也是为什么沈荔百忙之中,还得抽空去托人帮忙做一管日常色系的口脂。

    一来,现在给嘴唇上色用的是色纸,上色效果一般;

    二来,让她天天顶着一张大红唇应付所有的场合,这实在有些为难。

    像今日这样的休闲娱乐,用她自己带来的杏桃色就很好。

    在座的夫人小姐,都是不用外出做活的,除了薛依依和郑梦娇这样,受宠又喜欢往外跑的,平时出门的次数都很少,看上去比沈荔还要白上一些,用杏桃色再好不过。

    魏桃自觉跟沈荔关系亲近,也不嫌她用过,上手对着铜镜给自己抹了一番。

    等画完,旁边伺候她多年的侍女也忍不住打趣:“夫人涂上这个颜色的口脂,倒显得年轻十来岁呢。”

    要说魏桃今年也才不过三十出头,看上去顶天也就二十五六。

    但抹掉大红色用上杏桃色之后,确实更显得青春靓丽,而非气势逼人。

    两者倒没什么好坏,只是后者更适合今天这样,春景娇艳的交际宴而已。

    这变化是肉眼可见的,底下那些夫人小姐们看得心痒痒,只觉得这颜色漂亮极了。

    若是自家闺女相看时涂上

    这么一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带着东西来的沈荔。

    ——方才这位沈掌柜是不是说,这是她让人做出来的?

    若说沈荔刚来时,这一圈小花园里还有些许不明显的排挤,毕竟她是商户,出身低微,而在座的少说也都是个三品官员家眷。

    但这口脂一出、魏桃待她的态度一显,刚才那点似有若无的凝涩之感,便悄然无存。

    众人很是热情,纷纷拉着沈荔,要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魏桃只浅浅扫一眼众人的神色,心知肚明地瞥她一眼,刚好跟沈荔的视线撞上。

    她顺着沈荔的目光看上自己手里的口脂,愈发恍然了。

    小家伙,一箭双雕。

    不只是要打开社交的局面,还想让人帮忙卖货啊

    真是个狡猾的小狐狸.

    她心里笑骂,脸上却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果然,她没看错人。

    她魏桃从没看错过人。

    这位沈记掌柜,又或者现在该说她是凌云阁掌柜,可实在是个妙人。

    若是能成,有朝一日必能撑起侯府。

    “那口脂能做成色纸吗?”

    “那是不是固体的,要比那纸片更好用些?”

    “我觉得也是,又方便携带,而且也不怕把手弄脏了。”

    更有机灵点的姑娘小声道:“而且若是细细的,还可以像作画一样,给嘴唇描上一些形状呢。”

    并不是每个人唇形都长得恰到好处,只是用色纸上色,对形状没什么帮助。

    不过将口脂做成柱体,削得细细,不就很方便画一个形状了?

    众人被她一点,更加欣喜,只觉得这个口脂没有哪处不好。

    在座的里头有个容色极佳的,叫廖婷婷,生得极精致美丽。

    小巧的鹅蛋脸上杏眼幼圆,鼻梁高挺,唇形饱满,天然带一丝薄红。

    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已经很亮眼动人。

    她身边的贵妇人脸色却不大好。廖婷婷是她继女,生得娇艳动人。偏偏自己的亲女容色普通,每每出来交际都被压上一头,心情怎么能好?

    沈荔倒也不知道廖婷婷是谁,只见她独独一人坐在角落里,便请她过来:“请问姑娘愿不愿意试用一番?”

    说着,给旁边薛依依和郑梦娇使了个眼色。

    郑梦娇人最机灵,立刻道:“想来是愿意的吧,方才虽然魏夫人用过,但这口脂干干净净,若是不愿,削去上面那一面也能用的。”

    她听说过廖家的事,无非就是继母手紧心苦,原配嫡女廖婷婷反而活得没个样子。

    因此这话并没有对着廖婷婷说,而是对着带她来的嫡母瞿氏说。

    瞿氏自然不敢嫌弃魏桃用过的口脂,只得点头答应。

    廖婷婷容色极为清丽,肤白貌美,原本上什么样的妆都合适。

    今天为了赏花宴,穿了一身淡淡的桃粉长裙,眉眼画得也不算浓艳,而是有些清淡。

    这时嘴唇上抹这一道杏桃色,整个人容色一亮,更显得气质极佳。

    郑梦娇上手帮忙涂的,廖婷婷还没看见,沈荔却立刻笑起来称赞道:“果然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这颜色很适合你今天的装扮呢。”

    郑梦娇扭头看向旁边自家好友。薛依依正努力地正在她的小本子上奋笔疾书,力求速记一下这女孩儿的形貌,回头才有素材可用。

    于是郑梦娇亲身上阵,跟沈荔一唱一和:“沈掌柜说这颜色适合她今日的打扮,照您这么说,不同的打扮还有不同的口脂了?”

    沈荔含笑点头:“这是自然,素日我们穿衣,不也会挑颜色吗?”

    “其实若是更正式些的宴会,着宝蓝正红一类庄重颜色,那么配水红色、正红色口脂都是可以的。不过姑娘今天穿得素淡,杏桃色就比正红色更适合了。”

    这些夫人小姐又岂是愚钝的,只需一点便明白过来。

    以前未曾想到这一点,因为市面上并没有其他颜色的口脂,就连大红色的色纸上唇颜色都会变浅一调,更何况粉色橘色系?

    不过眼前有了更多选择,便将沈荔团团围住:“沈掌柜,您手里要是还能做些今日这样的口脂,有什么颜色都先往我府上送一套吧?”

    “沈掌柜,那小木盒子也很是精巧,我想着您再雕些纹样,还能卖得更贵一些呢。”

    “有你这样的吗?还撺掇别人卖更贵些——”

    沈荔笑道:“今日有缘遇上诸位,又得各位亲眼,口脂才做得起来,自然要给些折扣。”

    “就像咱们沈记的会员制一样,诸位要是有意,不若先留个名字地址,日后便是口脂作坊的会员,永远能拿到最低价。”

    永远能拿最低价!

    没有什么比折扣更吸引消费者。即使原来不大想掏钱的,这时都有些心动了。

    十两银子的定金,于她们不过一张手帕而已,有什么给不得的?

    况且人人都给,你不给,莫不是囊中羞涩,不如别人吧?

    如此氛围之下,给定金的愈发多。

    沈荔也不是随口许诺,这毕竟是魏桃的赏花宴,能来的,身份地位财富,总要有一项。

    这样的人买奢侈品,难道是一个一个买?

    那自然是一套一套往家里运啦!

    这样一来,即便给最低价,她又岂会少赚?

    沈荔一路顺着人堆收钱,直到最后两人面前才停下。

    抬头一看,哎呀,居然是她大伯母周际。

    “周夫人。”沈荔亲亲热热叫她,“周夫人不来一支?我看您今天的打扮,也很适合这颜色呢。”

    周际老早就看见她来,起先沈荔没人搭话,她还暗自高兴。

    毕竟是个商户,哪能轻易搭上这些自恃身份的贵妇小姐?

    想她在京城扎根多年,也是近来才有了机遇,因着北安侯夫人上门求娶,才堪堪有机会到这赏花宴来

    想到这儿,周际不免眉头一皱。

    ——竟又是托了沈荔的福!

    她虽攀比心重,一向不愿沈蓉输给沈荔,但却又耐不住是个聪明人,很知道眼下不能明晃晃得罪沈荔,于是勉强笑道:“自然,自然,做伯母的是一定要支持荔荔的。”

    周际话音一落,便感觉到周身视线怪异起来。

    怎么了?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强撑着叫婢女给了沈荔十两银子。

    倒是沈蓉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不免轻叹。

    若说沈荔开口时还没叫她大伯母,众人皆不知双方关系便罢了;

    偏偏娘自己叫破,也不知是想显示亲近,还是为何。

    总之,一下叫人都知道,她是沈荔的大伯母了。

    但问题来了,既然是大伯母,为何刚刚沈荔来时,没有上前替她交际周全,打开局面?

    既然是大伯母,为何此前京中人从未听闻过这件事,以为两家都姓沈只是出于偶然?

    又为何,沈掌柜开口时只称周夫人,不称大伯母?

    几厢巧合凑到一起,结论呼之欲出:沈记,跟沈家不和啊。

    自家娘亲自诩聪明,却忘了沈家对于在场众人而言,又跟商户有什么区别?

    总归都是低到看不见的小官,人家哪会在乎沈家的颜面,当即看起笑话来。

    更何况,以荔荔的本事能耐,到底看的是谁的笑话,还不好说呢。

    沈蓉一口气没叹完,一支小圆木管递到她眼前。

    她抬头,沈荔冲她轻眨眨眼:“没想到能在侯府见到姐姐,这支就送给姐姐了。”

    沈蓉目光凝滞片刻,没忍住,微笑起来:“却之不恭,那姐姐就收下了。”

    沈荔故作恼怒:“我和姐姐是什么样的关系,怎么说得上却之不恭?”

    众人看在眼里,虽已猜测沈记与沈家不和,但又看沈荔给沈家留了半分颜面——虽下了周际的脸,却哄得好沈家大小姐。

    既有态度,又有分寸。

    如此行事,不能说不灵透圆滑,对她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魏桃总揽此局,此刻低声嘱咐丫鬟几句,又抬头笑道:“诸位,日头渐升起来了,一会儿这小花园里可要热起来,咱们不如先移步正厅吧。”

    这群姹紫嫣红的姑娘们便随着魏桃离开,倒是沈荔被她身边的侍女引去了另一处。

    “沈姑娘,二书房到了。”

    沈荔问:“是魏夫人让你带我来这儿的?”

    那丫鬟笑了笑:“是,夫人说沈小姐若愿意,便推门进去;便是若不愿意,便由奴婢带您回去。”

    沈荔还没说话,里面的人却忍不住了,从侧边推开窗子便探头出来。

    一张俊美面孔上,又是急又是恼怒:“雀云,你瞎说什么呢!怎么能——”

    但看向沈荔,又立刻换上笑脸:“沈姐姐,快进来快进来!”

    方才雀云说,这是二书房。

    既然是二书房,显然不是北安侯本人惯用的书房。

    府上又只有楼满凤一个小少爷,那么这二书房里等她的会是谁,自然有所定论。

    沈荔走进书房。这房间面积不小,四面墙全是高高直入房顶的木架,摆着满满的名家典籍。

    虽然楼满凤自己不爱看书,但楼家自然会为他准备最好的条件。

    文房四宝,也都是大庆朝最上等的几处产地直供,可谓侯府严选。

    窗边还有两盏小桌,一桌摆了盆栽,一桌配上一对椅子,便是待客之处。

    沈荔便和他在此对坐下。

    她从没见楼满凤有如此安静的时候,往日总是叽叽喳喳,像只小鸟,嫩黄色翅膀抖动着飞来飞去,跟在她身边说话,又或者和后院的小孩子们玩闹。

    今天却格外沉静。

    沈荔看着他。

    她目光并不灼热,平静如深潭,但楼满凤却被看得心跳不止。

    仿佛觉得,自己的心思,全被她看穿了。

    说来也奇怪,原本他并不在意这些,场面、气氛、听话听音,他从不管,一向直抒胸臆。

    喜欢不喜欢,想要不想要,都能信口直言。

    哪怕这之前,他也能直接了当对沈荔说,要培养感情,再订婚做夫妻。

    但在沈荔身边时间久了,楼满凤渐渐就不常开口了。

    他绝非一个敏锐的人,并不能很快明白原因,直至那日周钊回城,楼满凤才有所体悟。

    在此之前,无论是乔裴待遇特殊,还是李执进退有度,他都没有放在眼里。

    只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同,不像那整日阴沉沉的乔裴,也不像也不像一肚子坏水的李执。

    既然不同,那就有不同的路子可走。

    只是尚未摸到门道而已。

    周钊却又不一样。

    他和自己相似,也是直来直去之人,但在沈掌柜面前却也游刃有余。

    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都接得上,这不只是因为他敢开口,而是他能开口。

    这就是他该走的路子吗?

    楼满凤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想做沈荔身边那个能开口的人,而不是只能呆呆地听着她跟乔裴言谈默契,看他们两人兵不血刃地拿下奎香楼,自己唯独能做的,却是搬出魏家。

    跟个呆瓜似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书房里并无人说话,只有外头隐隐的鸟鸣断续传来,将桌面两盏茶惊出浅浅涟漪。

    一盏茶后,楼满凤才幽幽道:“沈姐姐,若我有朝一日建功立业,比那周钊更厉害、更有建树,是不是能与你有更多更多机会?”

    第54章 口脂

    楼满凤的表情很真挚。

    他这人情绪浓度很高, 喜怒哀乐都是大开大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很少有这样平静却认真的神情。

    沈荔的指腹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又抬起,指了指旁边碟子里配的绿豆糕。

    虽说只是为了家里小主子招待客人不那么寒碜,而送上来的几样茶点之一, 但这侯府做出来的绿豆糕,味道也着实不错。

    沈荔问他:“侯府的绿豆糕, 比起沈记的绿豆糕,如何?”

    楼满凤作为沈记忠实食客,自然是吃过不多见的沈荔手作绿豆糕。

    他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沈记的好吃。”

    “那么你觉得,是因为绿豆品质不够高,还是做糕点的水不够清甜,才有了味道上的区别呢?”

    诧异于他的问题, 楼满凤洒脱一笑:“沈掌柜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自然不会替自家厨师找借口, 只是手艺不好而已。”

    沈荔点头:“是啊, 那世子,又何必顾虑?”

    楼满凤一愣。

    “想要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众人景仰,这是人性,无可厚非。若是你想做,去做就是了。”

    沈荔的话音很轻, 却清清楚楚落在了楼满凤心里。

    他本不是个反应很机敏的人, 除了他感兴趣的事物, 一切外物都很难入他的眼。

    但这时的他,却敏捷地体味到了沈荔话里的意思。

    ——不要表现得像是为了得她芳心, 才选择去建功立业一般。

    叩问己心,难道没有她,以楼满凤自己的本心,就不想做楼知怯那样的将军,军功满身,受人尊崇?

    又或者,去做魏桃那样智珠在握的商行之主,抬抬手指,就是几十上百万两白银的交易?

    也许世间有那样并不在意建功立业、不欲立己立人,心思豁达之人,但楼满凤清楚,他并不是。

    正因为不是,所以崇敬父亲的伟绩;正因为不是,所以钦佩母亲的筹略。

    正因为不是,所以对举手投足间,既肖父又肖母的沈荔,怀了不可言说的爱慕之心。

    所以,又何必用她做借口?

    明明是他楼满凤有野心,难道羞于直言,却非要拉上沈姐姐做挡箭牌吗?

    只是沈姐姐心慈,没有将话说的那么难听,但其中含义却不言自明。

    楼满凤脸颊登时一热。不用沈荔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形容必然狼狈,面庞通红。

    他敢发誓,至少开口前,他似乎并没有想到此处。

    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知道以别人为借口来遮掩自己的欲望,是很不体面的行为。

    但内心深处,十几年的人生长河铢积寸累,难道没有堆垒起那样的想法?

    即便只是一瞬?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即便是纨绔,也有纨绔自己的圈子。

    若说书生圈子讲究寒窗苦读,武将圈子讲究沙场拼杀,那么纨绔圈子就讲究一个肆无忌惮。

    谁最无能,谁的家世最能撑得起他的无能,谁就是最有脸面的纨绔。

    他楼满凤在纨绔圈子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懒散惯了。

    人人都恶他无能,却又羡他有这个家世,足够他无能。

    突然要找些门路立起来,做个合格的侯府世子,岂不让人耻笑?

    要是沈荔亲口允了,他哪怕中途易辙,也算师出有名。

    为了心上人博取前程,总不是那等为了清高名望,否定旧日自己的虚伪之辈。

    但这样遮遮掩掩,难道就不虚伪了吗?

    难道就不狼狈了吗?

    这一问如石破天惊一般,点在楼满凤脑海里。

    好在,他绝非不敢面对自己的人。

    若是一叶障目,便将叶子丢开;若是目不见睫,那就与能见他、知他、教他的人,再走近一些。

    楼满凤抬头,眼睛极亮,明亮的笑容又回到他脸上。

    小世子容色动人,一笑起来,就如皮毛最为顺滑的火狐一般明艳靓丽:“多谢你,又指点我一次。”

    沈荔手指摩挲茶杯:“是阿凤自己想得开。”

    她话里虽然留了余地,但直来直往,意思很明确。

    若是寻常男子,被这般驳了面子,哪里还会有好脸色?

    如此洒脱,如此胸襟

    她饮下一口茶,一手托腮,在窗外日光下欣赏楼满凤红晕未退的妍丽侧颜。

    的确是个很乖的孩子。

    *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附着耳朵在外边听,楼满凤跟她的谈话刚告一段落,就有人敲门请她去魏桃所在之处。

    等她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里除了魏桃并没有别人,先前那些百花齐放的娇客,一时之间都不见了。

    “有几个小姑娘嚷嚷着想去府里的湖边看景,我就让管家带她们去了。”魏桃说,“我年纪大了,就不跟她们闹腾了。”

    楼满凤上来就是一通甜言蜜语:“娘,您这是什么话?任谁看了,您也是待字闺中的年纪——”

    沈荔险些被他呛到。

    若说魏桃的容貌,的确保养得宜,说是二十出头也有人信;

    但她那一身气势巍然,若非当家做主多年,是养不出来的,跟待字闺中四个字一凑,多少有点幽默过头。

    不像她,魏桃反正是听习惯了,任由他在旁边捶着腿,招手让沈荔在自己身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沈荔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两人相视一笑,都知道这是谈生意之前必要经过的一番折腾。

    果然说了几句天气、花园、女孩们的衣裳之后,魏桃便直接切入了正文:“方才我见你拿的那口脂,似乎是很新鲜的玩意儿,此前我从未见过?”

    沈荔抿唇一笑:“魏夫人过誉了。只是我偶尔想用些别的颜色,却无甚可用时,不免觉得苦恼,才想着做出这一只来。”

    这事全然只是她一时兴起,当时也并没有借此谋利的打算,故而沈蓉也只是雇了几个人,时不时做上一支给她送来而已。

    如今家里也不过十只出头,只有她手上这一只是杏桃色的,其余都是常见的大红色和水红色。

    魏桃也不扭捏,直接道:“我魏氏商行想从沈掌柜手里进一批这样的口脂,不知开价几何呢?”

    沈荔沉吟片刻:“如今倒是能生产三种颜色,单支三两银子。若是成套买,八两银子。”

    说到这定价,就不得不说这口脂的成本和沈记、凌云阁如今的营收了。

    受技术限制,口脂是纯天然的,所有的油脂来自熬制出来的植物精油,香气也是纯天然的花香果香,颜色更不用说了,采取的都是最天然的染料。

    因此,在手工上的成本是相当高的。如果后期能够略微规模化生产,大概能把每支的成本降到一两银子左右。

    就算定价三两,也不过一支赚个二两银子而已,甚至比不过市面上最昂贵的红纸。

    照这么说,价格似乎可以再定高一些,但沈荔没那个想法。

    这是因为在接手了凌云阁之后,她仔细估算过自己每一天能到手的流水,以及系统进度条的情况。

    首先按人头数算,沈记每天三百名客人保底是有的;

    凌云阁那头原本六七百名客人也够,只是沈荔重装之后,把客流量压在五百人左右,尽量保证了顾客的体验感。

    不过凌云阁是老牌名家酒楼,菜单虽然调整,价格却没降,人均消费反而更高。

    三五好友来聚会,轻易整一桌菜,四荤四素一汤一甜品,也要二三十两银子。

    总的一算,大约就是每天八百个客人的流量,人均消费十两到三十两的都有,弹性很大。

    不过芳姨按着账簿匀了匀,每天的营收大约是一万五千两,纯利却不过一千三百五十两。

    餐饮业的利润率也就这样了,八/九不离十。

    要想再高,要么猛推工业化,建设现代工业搞食品加工,要么就要昧点良心。

    沈荔别说昧良心,连口味差一丝都不愿,能有这么百分之九的利润,都全凭京城诸位抬爱。

    好在系统的进度条算的不是纯利润,只看营业额,这样一个月下来就是四十五万两。

    一年到头,再加上中间过年过节的一些突发性收入,六百万两总是有的。

    再加上,她还有一个设想没有实现。

    若能成,说不定一年不到,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从这世界里完美退出。

    所以沈荔没有把赚钱的心思完全放在口脂一类的东西上,毕竟她也不专精这个,只能提个概念,动手的也都是别人。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再者她也不热衷这一道,不如让些利出来,稳住口碑人脉。

    魏桃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是打算从沈荔手里直接进一批口红,摆在魏氏商行卖,这种做法最是双赢。

    一方面沈荔愿意以三两银子的低价供给——这对魏桃来说当然是低价,如今京城好些的香粉,都要五六两银子一盒。

    若是加些名头,什么南边来的,什么海外金贵之物,什么前朝秘方,再翻个五倍十倍都不难。

    且魏氏商行有着面向全国最广大的销售窗口,无需沈荔自己走街串巷找人来买。

    这样一来,大大节省了她的时间,让她能更专注的操持经营凌云阁和沈记。

    “魏夫人与其买做好的成品,不如换一种方式合作?”沈荔又说,“我手里虽说是有几个人,但毕竟还是太少。”

    魏桃闻弦音知雅意:“那便由魏氏出资,你出方子,咱们建一个工坊起来便是了。”

    两人又就合作细则谈了半日,总算磨出来一张像模像样的契子。

    大致内容就是魏氏出钱出地出人,沈荔出方子,做出来成品一部分直接供给魏氏商行,一部分抬价卖给其他商行。

    无论哪条渠道,两方都是三七分,魏桃七沈荔三——谁让她除了给方子以外什么都不管呢。

    不过仅仅这样,沈荔也不至于让到三分利。

    “等我这里有消息,再来找魏夫人履约。”沈荔笑着端起茶杯,同她一碰,“还要多谢魏夫人体谅,愿替我周全此事。”

    魏桃轻叹:“你也是一片好心,倒希望你要帮的人,别不领情才好。”

    “怎会呢?”

    沈荔饮尽茶水:“我对自己的眼光,还是有些信心的。”

    等两人谈完出去,赏花宴也到了尾声。

    魏桃作为主人家,必然是要送一送客的。

    楼满凤年纪已经不小,足以称得上外男,所以先前没让他在女眷面前露脸,只单独见了沈荔。

    这时也没让他跟着一道送客,只是在隐蔽的小花园送了送沈荔。

    就见这位小世子不复之前的黯然神伤,又成了神采飞扬的样子:“沈姐姐,下次如果有空,可一定要再到府上来玩!或者我去沈记找你?”

    他长得实在漂亮,又很懂事,沈荔不吝于哄他一哄:“无论何时,都欢迎你来。”

    楼满凤被她看得脸热:“我、我知道。”

    魏桃和她一道出了垂花门,一众女眷也三三两两地来齐。

    见沈荔始终站在魏桃身边,之前也单独在里头说话,就知道这个北安侯夫人,待沈记掌柜确实不薄。

    不由得,又纷纷回头去看向周际。

    这位礼部侍郎周夫人,方才闲谈时可没少明褒暗贬。

    嘴上说着侄女儿能干,实际却无外乎是点她出身卑微,又抛头露面,不是个婚嫁的好人选。

    众人知她是沈荔伯母,即便心里不屑,倒也没在脸上表露出来。

    人家手握沈记、凌云阁两家大酒楼,又有御赐匾额称‘天下第一厨’,比之沈府,好了不知多少倍。

    夫人们操持家计,只需往沈记去上一次,大约就能摸出她每日入账。

    这样厚的家底,哪里稀罕嫁人?若是她们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捧在手里留作守灶女都是使得的!

    方才在小花园里,旁人不动声色,沈蓉却被母亲惹得怒极,一时拂袖而去。

    因此打量周际的同时,不少人也偷偷打量着这位沈掌柜的堂姐。

    沈荔也是如此。她看沈蓉面色,不像是身体不好,只是脸庞紧绷,似乎心情不愉。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不见,看着眼圈都红了?

    她正想着,魏桃在旁边宣布赏花宴告一段落,诸位可以有序乘着马车离开。

    大伯母周际听了,伸手去挽沈蓉的胳膊,却被一下子甩开。

    沈荔挑眉。

    她都险些吓了一跳。

    毕竟沈蓉是她认识的女孩里,最规行矩步的一个,尤其在外,很是注意自己的谈吐举止。

    今儿却情绪外露,不知道是闹出什么问题来了。

    她上前半步,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去问一问,却被旁边郑梦娇跟薛依依拖住了。

    直到乘上马车,只有三人对坐时,郑梦娇才小声说:“荔姐姐,你别去问蓉姐姐了,恐怕她现在心里也不好受。”

    “所以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郑梦娇和薛依依对视一眼,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不免又露出一丝藏不住的嫌恶:“姐姐,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就是、就是”

    郑梦娇嗫嚅半天,才咬牙道:“那周夫人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俩刚才听到她说,说侯夫人和侯府上下都对荔姐姐你很是满意,所以蓉姐姐必得找一个不输侯府的人家。所以、所以”

    沈荔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她那大伯母见北安侯府待她亲厚,就想叫蓉姐姐跟她那订了亲的未婚夫诸公子退婚吧?

    第55章 南下

    沈荔自从穿越过来, 跟沈蓉也认识很长一段时间,算是知道她的性子。

    她这位姐姐,虽然循规蹈矩, 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女子都要更柔顺婉转、乖巧听话,但归根结底,这只是因为她认为自己该做。

    沈蓉心里是有一杆秤的。她不觉得她对规矩的遵守是无条件的,她守规矩, 是因为规矩能给她带来好处。

    故而常常唠叨沈穹,令他不要太过任性, 也是因为她坚信,守规矩是有好处的。

    听母亲的话,学好妇容妇功,是因为沈蓉自己也清楚,这与她自己的利益不冲突。

    只有一位贤惠宜德、名声无瑕的女子,才能嫁进最好的人家做当家主母。

    嫁给一个同样品行高洁的君子, 做他的夫人、做夫家的当家主母, 如此, 才是对她后半生利益的最大保障。

    若能万事随着心意来, 当然是很愉快的,但长远来看,能给她多少好处呢?

    沈蓉看得明白,所以绝不做那样的蠢事。

    而在少女时期,她能嫁给一个更好的人家, 同样也和父母的利益吻合。因此听从母亲的教诲, 一来树立自己孝顺的名声;二来也是投桃报李。

    她柔顺听话, 说明她即使嫁人后,也会记挂自家, 为沈家带来利益。

    因此母亲便会竭力寻找最优秀的夫君,如此而已。

    沈蓉鲜少把这样的心事说给人听。至于为什么,她并不能说得很清楚,但她隐隐觉得这似乎是不太算得上正道的。

    沈蓉将一切看得很冷清,并没有因为受到圣人教诲,而用最仁爱之心去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甚至在兄弟姐妹之中,她也有所亲疏。

    如一母同胞、年岁相近,能聊得来、听得懂她说话的沈穹,即使比小弟沈寥顽劣,偶尔也惹她生气,但沈蓉心里是最亲近他的。

    至于妹妹沈芝,和沈寥一样,年岁太小。

    虽然懂事乖巧,从未惹怒她,沈蓉却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像疼爱沈穹那样,疼爱他们二人。

    更不用说她的堂妹沈荔。

    此前只是个偶尔出现在父母嘴里的名字,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又有些看热闹似的担心她养在乡下,不识礼数,未来日子恐怕不好过。

    而再之后,则是听说她要来京城,家里如临大敌。

    按说两家血亲,只要周际还要名声,就需得将沈荔养在家里。

    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平素吃用并不算很花钱。

    周际又一心想混进上流夫人小姐的圈子,如此才好给家里孩子们说亲。

    这样说来,该怎么做应该很明显才对。

    但碍事就碍事在沈荔已经及笄,养不了多久,也培养不出什么感情,就得准备大笔嫁妆。

    且也不能太寒酸,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是侄女,不是亲女,但看了婚仪,不免要嘀咕她做人刻薄。

    寄养就是这样,横竖都不对。

    所以周际才想了个不算办法的办法,把沈荔弄到府外自立女户。

    而沈蓉,她自己一开始是有些同情自己这位堂妹的。

    大伯早死,大伯母也同样不长命,很早便留下沈荔一个人,孤零零在江南乡村里长大。

    父亲母亲说,若非那乡野之地还算是民风淳朴,且江南渔米之乡,一人一口饭省下来也够她吃,否则沈荔断断是活不到上京这一日的。

    沈蓉在她来之前便想好了,这位妹妹恐怕未曾读过书,也未曾受过圣人之言,更不知道该如何取舍利益。

    且听说年岁比沈穹还大些,若是能听得进去话,沈蓉也愿意教她几分。

    若是听不进去

    沈蓉自觉也不是那等极善之人。

    但叫她没想到的,是沈荔能如此快速地融入进沈府的氛围中。

    沈蓉父亲,也就是沈荔的大伯,他在府衙内公务繁重,每日早出晚归。

    她娘周氏又是那样的性子,只派了几个嬷嬷去教导沈荔一些基本的规矩。

    衣裳有得穿便是,反正她又不出门,没人见得着。

    按说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村民,并不该学得这样快,但沈蓉却无意间发现沈荔是识字的。

    她不仅识字,说话谈吐也自有一种潇洒之气。

    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叫沈蓉看来,她妹妹沈荔,似乎正能合得上这文质彬彬之形容。

    而她自己,不免有些文胜质则史了。

    她是学着规矩长大的,在规矩里懂事,从规矩里获益。

    即便再如何聪慧,也仅限于此。

    除了规矩,她不知道该从哪里讨要自己的生活。

    沈蓉反而很好奇沈荔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怎么能如此自得其乐。

    她难道不想嫁人吗?她难道不怕,自己娘亲随便将她嫁给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家吗?

    要知道沈荔自己父母双亡,她母亲那头又没一个亲戚,否则她不会千里迢迢远赴京城。

    周际作为大伯母,操持把控她的婚事是应有之义,换做任何人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京城里只剩花架子的人家多的是,随便挑一个,就能让她有苦说不出,还碍不着自己的名声。

    沈蓉揣摩她母亲的心性,只觉得说不定一气之下,她真做得出来这样的事儿。

    但沈荔却总是出人意料,一点条件不谈就搬离了沈府不说,一转眼,又在京城开了一家自己的小饭馆。

    沈蓉原本不明白她那些恣意的底气是从何而来,如今才终于有些懂了。

    原来是因为她对沈家别无所求,所以周氏怎么待她,她不在意。

    沈荔似乎对同龄女子最热衷的婚嫁之事也无所求,因此从没试过讨好周氏,以期让她给自己挑一门顶顶好的婚事。

    更重要的是,她对别人无所求,前提是有自己的立身之本。

    无需乞求长辈,也能凭自己的双手挣钱养活自己

    但沈蓉虽能看清其中关窍,却一时想不到自己该从何做出改变。

    从赏花宴回来后,沈蓉便常常走神。

    有时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有时她知道,却无法诉诸于口。

    恍然抬头,面前都是低眉顺目、不敢直视她的丫鬟们,即便原本想说,也没那个意思了。

    只是这日格外不同,贴身婢女从外头进来,代传话说:“小姐、小姐,二小姐到了!已经在院门口了!”

    怎得如此匆忙?

    沈蓉立刻让人请她进来。

    却没想到,沈荔一来便道:“姐姐,过些日子我可能要下江南去。有一事,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别人可以托付了。”

    沈蓉见她说得极认真,表情也严肃起来:“你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我一定帮。”

    说完又觉得不对:“你怎么突然想着要下江南了?”

    沈荔是从乔裴那儿听说,太子受皇帝所托南下,这才起了跟他们一道下江南的念头。

    其实自从周钊带来他师傅的消息,那食谱上明晃晃地记了不少好酒的秘方,沈荔就动了心思。

    酿酒啊

    那可当真是个暴利行业。

    虽说按照现在的流水来算,沈记和凌云阁两家赚的钱,肯定是够沈荔攒她那进度条的。

    只是能早些回去,当然是早些回去更好。

    而眼下要说有什么来钱更快的办法,沈荔自觉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也就是食品相关行业。

    考虑到保鲜技术、食品加工技术等等的影响,最适合的居然歪打正着,就是酿酒。

    古代粮食产量不高,技术差异大,因此酒价也有很大起伏。

    若只是普通的米酒浊酒,几文钱一碗也有,不至于让壮劳力没得喝。

    但有的名酒小小一个陶瓷瓶,装上三四百毫升,就要价几十上百两银子,也是有的。

    刚一听到这报价,沈荔就支楞起来了。

    “我决定了。”她一脸大公无私,勇于奉献的热切模样,“不能沉溺于往日的成就,而要将目光投向远方,我的征途还在未来!”

    系统冷笑:【别演了,你都快把想赚钱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沈荔一愣:“啊,有那么明显吗?”

    系统:【你真的有想掩饰过吗?】

    刚巧乔裴送来消息,说太子跟几个心腹重臣南下,他也在其中,问沈荔要不要一起。

    沈荔心想这大船不蹭白不蹭,安全不说,而且皇家的船必然很是平稳奢华。

    她一向有点晕船的毛病,与其自己劳心劳力找个普普通通的船,还不如蹭一把皇家宝船。

    这头答应下来,行程安排自然也得跟着皇室走。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因此沈荔还得忙着安排京中一应事务。

    “而且姐姐,我也不只是为了南下才急着来托付你,原本我就打算请你来帮我看顾这口脂工坊。”

    沈蓉一听,不由得神思怔忡:“我?你怎么会想到我?”

    沈荔半是撒娇般地拉住她的手,合在掌心轻轻一握:“姐姐,你可是我的亲姐姐。这世界上除了你,我还能信得过谁呀?”

    沈荔这话也半点不作假。原本口脂工坊就是误打误撞出来的副业,要是让她花太多心思投入进去,反而得不偿失。

    何况她也觉得沈蓉天天闷在家里,白白浪费了她管诸人的天赋和敏锐的眼光。

    其实要说起来,她认识的这些女孩个个都很能干。

    薛依依就不用说了,郑梦娇在交际手腕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整个京城,竟没有不喜欢她的夫人小姐。

    沈荔还打算回去探探口风,问一问她有没有意愿来沈记看顾一二。

    倒不叫她做什么事,只是多一双眼睛看着,也好让沈荔放心。

    郑家父母倒好说,就这一个女儿,跟薛依依一样备受宠爱,只要郑梦娇点头,他们无有不应

    至于沈蓉,她不是那种热情大方的性子,若要和食客打交道,难免为难。

    但她这位姐姐行事稳重,善于权衡,内宅那样复杂的人心都能料妥当,何况一个不足二十人的工坊?

    且方子是沈荔给的,技术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就更便于沈蓉整合人心,而不像食肆那样,恐怕被厨子牵着鼻子走。

    加上口脂这东西只需要跟内宅女眷打交道,再合适不过。

    既然她的蓉姐姐在意外界的评价,又受大伯母的管束,那就找个方便些的工作给她做,不就好了?

    【你倒是信得过她】

    系统的声音酸溜溜。

    “当然信得过。”沈荔心道,“那时口脂方子给了她,但直到赏花宴,我都没见沈蓉用过,更没有见京中有人拿出相似的东西来,可见她从未将方子私用。”

    “这样的品行,怎么能信不过?”

    沈蓉是多的人,自然也立刻解了沈荔为她做的打算。

    鼻尖一酸,眼圈都红了,握着她的手轻颤道:“荔妹妹”

    “好啦,姐姐,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你想,工坊原定下个月就要开始预生产,但我偏偏要在这时离开京城。若是当真停工,魏夫人那边怨怪不说,这段时间我都得少赚多少银子呢。”

    沈蓉破涕为笑,点她:“就你促狭。好,知道了,姐姐一定替你好好盯着,一点纰漏也不会有。若出问题,你只管拿我试问。”

    不考虑任何利益牵扯,只为自己愿不愿意做出的选择,也是第一次。这心里燃起无与伦比的热情和激动,是她的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沈蓉自问自己未必有多热衷这件事,但、但就是

    这种感觉,的确是非常愉悦。

    第56章 登船

    除了把口脂工坊托付给沈蓉, 其他几家铺子沈荔也各有安排。

    凌云阁是新收下的,还没完全消化,得让芳姨去盯着。

    芳姨做事厚道端正, 不像赵大偶尔呆板不知变通,也不像赵二一拍脑袋一个主意,是最合适的人选。

    且凌云阁有朱夫人的名头撑着,就算有人想动一动, 也得掂一掂自己能不能惹得起朱夫人。

    相比之下,沈荔手里原本就没几个的人手, 更是都紧着沈记用了。

    大堂有赵大赵二两个熟手坐镇,虽然偶尔会和凌云阁互相调换派遣,倒也不成大问题。

    后厨有凌云阁的人顶着,宁宁盯好规矩,和周家两兄弟里外呼应,也不至于被人哄了。

    就算她不在, 饭菜的口味略有变化也不是大问题。毕竟早在收下凌云阁之后, 两边的厨子就在不断流通。

    烹饪这件事, 尤其中餐, 就算拿着一模一样的食谱、每一种调味料都精心用量杯比着来,每个人做出来的口味依然是不同的。

    要不怎么叫厨艺?厨艺,这是门艺术。

    既然是艺术,又怎么能是复制得了的?

    因此凌云阁和沈记都爱吃的客人,也早就习惯了略有差异的风味, 渐渐开始从其中感到乐趣。

    甚至开始每天换着花样猜今天是哪个大厨负责, 由此搞起了小型的内部比赛。

    吃不出来的, 简直没资格自称京城老饕了呢——谁让他们没有那根一尝就灵的金舌头呢?

    大堂和后厨都好说,又有马三娘一把抓, 大事是不会有的。只是唯独她走后,恐怕会缺少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威慑

    人常说主心骨,沈荔实则就是沈记的主心骨。她不在,虽不至于说一击就溃,但也多少有些隐患。

    外,有奎香楼背后之人虎视眈眈,还有更多潜藏暗处的对手。

    平日不言不语,但沈记若出了什么差错,必然是要狠狠咬一口的。

    内,赵大赵二毕竟是兄弟,和芳姨也是沈府的老相识。

    有沈荔在,两人同心协力是好事;她不在,这两人心太齐,就未必是好事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托给北安侯夫人魏桃似乎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口脂工坊和魏桃的合作已经很深,沈荔担心若是沈记也和她捆绑起来,万一出现魏家指挥她经营的情况

    即便只是未雨绸缪,也不能轻率行事。

    因而左思右想,她拜托了郑梦娇。

    乍一听这人选,似乎有些荒唐,但仔细想想,又不是那么怪异。

    郑家的小姑娘要身份有身份,亲爹是每日面见皇帝谏言的人物;要头脑有头脑,看人尤其很准,说话又圆滑可亲,无论什么个性的夫人小姐,都能跟她说上几句。

    更别说自从薛依依以折月客的笔名风靡大庆风物后,郑梦娇愈发想在沈记找到些自己的用武之地了。

    且沈荔也并不要她跟芳姨、马三娘一样,整日呆在沈记大堂,只需郑梦娇隔几日来包厢坐一坐,看上一圈。

    小姑娘也相当兴奋地答应了她,时不时去看看么,这频率还赶不上她素日来沈记吃饭的频率呢。

    总之,京城这一头也算收拾得妥妥当当,沈荔于是包袱款款,独身一人下江南去了。

    走前,周钊托了几个跟在他军中的老手跟在沈荔身边,扮作侍从。

    沈荔为自己安全着想,无有不应。

    这样一来,万无一失,似乎立刻就要一路顺风远行江南了。

    但她毕竟从没离开过京城,其实在这之前连沈记都很少出,几乎每天都忙着挣钱。

    一时间忘记了古代出行有多么不便,行李里头只收拾了这几天要穿的衣服。

    结果上了船,被领去一间窄到只能容下四人拥挤站立的房间。

    窗户是没有的,一推门就是潮热的湿气。盥洗室也是没有的,毕竟这整间房间约合也就四平米不到,床靠在内里,目测只有一米五。

    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是个箱笼上铺了白绸,便能供人躺下。

    那床单似乎还没换洗过,其他东西更不用说,又潮又脏。

    沈荔沉默地看着那白绸床单上一团团污痕,伸手在旁边充当衣箱的木头架子上一抹,指尖顿生灰黑泥垢。

    她嘴角一抽,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该怎么说?她原以为这是皇家的船,所以漏算了?

    还是该说她本就不是事事周全的类型,绝不是那种旅游之前再三盘算以防万一,连救生包都一并带上的人?

    平生所有周密严谨,只尽心尽力用在料烹饪上?

    毕竟,其他时候

    系统幸灾乐祸:【其他时候,毕竟是个现代人啊。】

    是啊,放在现代,就算没带,只要兜里有钱都能现场买。

    就算不喜欢这间房,只要肯花钱都能升舱。

    但在这船上,她上哪儿买?

    这船是专营专造的皇家宝船,大而开阔,富丽堂皇。

    太子南下带的人又很少,几个心腹大臣和他一起住在三层,简直绰绰有余。

    一层是甲板和观景台,二层一半是沈荔等编外人员住的客舱,一半是厨房、餐厅等等船员生活起居处。

    三层的达官显贵吃的则是上头随巡的御膳房准备的东西,几乎不会往下头多走一步。

    除了把外头弄得干干净净,保证太子殿下从一层上三层,眼里绝不会看到任何一点脏东西之外,哪来的闲工夫还把每一层的客舱都弄得焕然一新?

    反正李执又不会踏足。

    沈荔看着那一床半新不旧的东西,多少有些为难。

    这会儿船上肯定备的有能用的新缎子,但都是紧着楼上用的。就算每天要换三次床单,那宝船也得供着。

    别说还有一仓库的备用品,就算还有一整船的备用,也不可能拿来给沈荔用。

    倒是把她带来换洗的衣服铺上去,还算能躺一躺

    正想着,房门被人敲响。

    她过去开了门,只见乔裴站在门口。照墨跟在身后,提着两个藤编的大箱子。

    “沈掌柜第一次出海,恐怕身边人准备得不周全。”乔裴垂着眼帘道,“吃穿用度,总要精心一些才好。”

    他话音一落,照墨便乖乖打开两个藤箱。

    除了床上铺的用的,还有各色锅碗瓢盆。

    小到日常用的茶杯陶壶,大到沈荔惯用的铁锅菜刀,一应俱全。

    沈荔只扫一眼,便知道备齐这些东西要花多少心思。

    她的菜刀、锅具都是定制的,没见梧桐街那铁匠自从沈记发家以后,脸都圆了一圈吗?光是沈记的单子他们都接不过来。

    这东西必然是乔裴早早备好,却从没向她邀过一次功劳,只怕她准备不周,所以贴身带着。

    除此之外,还有一匣子金银珠玉,说是给她准备的盘缠。金银都剪做好花用的大小,珠玉则以翡翠、珍珠等等素净颜色为主。

    倒不像是给她买来做首饰的,更像是乔裴自己用的

    沈荔瞥他一眼,见乔裴不肯对视,笑了笑,并没有追问。

    只是突然好奇:“若是我自己也带了,你这些东西又怎么办呢?”

    乔裴手指一缩:“不过万无一失而已。”

    对她,当然要万无一失。

    沈荔视线划过他紧绷的手背,只说:“好,那就多谢乔大人好意了。”

    乔裴站在门口,一打眼扫一圈,便看完了整个船舱,不禁皱眉。这船舱极小,又不是靠着外侧的位置,因此连个窗户也没有,很不通风。

    时值六月,他们三个人同处一室,这才片刻,就已经是一片潮热。

    乔裴冰肌玉骨,自然不觉得,但照墨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

    他看向沈荔。

    “沈掌柜要不要换一间舱室?”

    要说想不想,沈荔自然是挺想的。

    但毕竟眼下是在别人家船上,又不是她自己包的船。

    虽说她跟李执见过几面,从剧情看,也的确是个温和仁爱的太子爷,但皇权至上的世界,别人要她一条命,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她正想拒绝,忽然听外头有人传令。

    尖细的声音叫她:“宣,凌云阁沈掌柜觐见——”

    *

    沈荔随着太监上三楼去,却没料到,宣她的人并非太子。

    “你就是那凌云阁的沈掌柜?”

    三层,宽敞的正厅里,一中年男子坐在金黄龙椅上以手支颐,颇感兴趣地看过来。

    此人目测年逾四十,但保养极佳,除了沈荔欣赏不来他那一挂胡须之外,也能称得上一句儒雅中年美男。

    眉眼间,依稀看得出和旁边温文尔雅的太子李执有几分相似。

    沈荔心念电转,这几乎不用猜测,一个长得像、气质高华、还能在有太子的情况下坐最上首的人

    沈荔向他行礼:“参见陛下。”

    “起来吧。”上首的男子只随意摆摆手。

    整间正厅宽敞得可以跑马,皇帝坐在最上首,太子做左手下位,正对乔裴。

    苏绣屏风色彩鲜明娇艳,连用二十八扇,绵延不绝将正中围出一块,以供皇帝几人闲谈。

    更不用说随处可见的剔透珊瑚,切割成各式形状做点缀,和彩玉、珍珠一道,装点出一派海中气息。

    皇帝含笑道:“说来,朕与皇后也时常能在宫里吃到沈记的点心,却从未尝过沈掌柜治膳的手艺。”

    “能同坐一艘船,毕竟是缘分。不知沈掌柜是否愿意做几道菜,以全朕意?只此一次。”

    皇帝说话很有余地,只此一次,便不是要把沈荔当做这船上的厨子,一日三餐地给他做菜。

    虽然就算他这么干了,沈荔也能想办法推脱,不过眼下这样,她也不至于不识趣。

    此时便从善如流,只说:“既然船行至江心,不如就地取材,做些河鲜。”

    京城里的鱼是很少见的,大多都是京郊周围养殖出来的鱼。

    又或者偶尔有些海货,但数量毕竟很少。

    至于皇宫大内,能吃到新鲜海味的机会就更少了——毕竟这些东西容易腐坏,一旦主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那可不是一般的罪过。

    皇帝一听,眼睛一亮,难免想起了以前吃过的那些沈记的点心。

    他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款绿豆糕,粉质绵软,却不像宫里常制的绿豆糕那样厚重。

    一入口,唇齿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阻力,轻盈却又不失香浓。

    含进嘴中,绿豆的粉糯和浓郁的奶香一并混合,那滋味

    普通的绿豆糕都能做的如此美味,可想而知,这些海鲜河鲜在沈掌柜手里,又会是何等出神入化。

    皇帝大笑:“那朕便等着沈掌柜的好消息了。”

    三楼有专门的小厨房,沈荔去了便看见里面一筐一筐的鱼,活泼至极地拱着腰,蹦跳之间,一串串水珠往外飞。

    里头有一篓鲜活桂鱼,肥美异常,每一条足有人小臂那么大。

    沈荔看得满意,指了那一篓桂鱼,又要了不少鲜虾、螃蟹和其他各色鱼获。

    “这个,沈掌柜啊,河虾河蟹腥气重,咱们做厨子的,可不能拿这些东西糊弄圣上啊!”

    一旁,便有做惯御膳的人开口了。

    这一屋子里除了沈荔,都是宫中跟出来的厨子——自然,全是些四十往上的中老年男人。

    纷纷抱着手站在一边,互相眼神乱飞,像是有很多话要指教一般。

    “寇老,您这就不懂了呀!”有人笑眯眯地说,“这沈掌柜本就是市井中人,做东西不那么讲究,也有人家的道!”

    “胡闹!都是要入口的,况且是侍奉圣上怎能不精心?”

    又有人站出来,说和一般:“寇老,齐师傅,咱们是从小受着宫里体统教诲学大的,一身本领也是大小主子们吃惯了的。”

    “海味吃惯了也想要山珍,这大鱼大肉的吃多了”

    他们几人互相挤了挤眼睛:“也难免想要些清粥小菜嘛!”

    言语之间奚落意味,自不必多说,沈荔也能听出来。

    她手上动作半点不停,一心二用地思量片刻。

    按说,有及笄宴的名头在,应当抬了抬沈记的身份才对不,或许正是因为及笄宴呢?

    想来公主放着宫中御膳不吃,偏偏要在民间找一家酒楼来办及笄宴,这事大约是把御厨的颜面放在地上踩了吧?

    那么他们对自己这个及笄宴唯一最大赢家感到不满,也是常。

    唯一最大赢家啊

    沈荔回味了一下自己给自己加冕的称号,不由得轻笑一声。

    算了,都唯一最大赢家了,被人酸几句怎么了?

    原本很想看她吃瘪的系统:【】

    它的宿主就是天下第一厚脸皮又好心态之人!

    沈荔若是能知道它的心声,恐怕还要说一句谢谢夸奖。

    这时倒只是手腕一抬,大铁锅里金黄灿烂的河鲜顺势翻滚颠倒,宛如一片金云。

    无论旁边的人叽歪什么,似乎半点都影响不到沈荔的动作。那些人等不到反应,逐渐讷讷。

    倒是被称作寇老的,神态微妙上前,凑到沈荔锅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金黄的炸蒜香气扑鼻,火候掌控极为精准,少炸一分则辛,多炸一分则苦。

    豆豉包揽了所有咸味,比起盐的调味,更多了一份发酵后的浑厚香浓。

    又有河虾河蟹细细炸过,外酥里嫩,鲜甜滋味中和蒜香、辛姜与咸鲜豆豉

    腥气用浓重的调味来掩盖,至于浓重的调味,又用河鲜本质的鲜嫩甘口来调和

    恰到好处、恰到好处!

    旁边有人看他动作,不禁问:“寇老,您这是?”

    莫不是,终于看不下去这女子瞎胡搞了?

    也是,虽然、虽然的确闻着很香,但河鲜这东西一贯不好弄,何况御膳讲究体面周到,过于猛烈的调味一向是不被允许的。

    想来定然是有什么他们忽视了的地方,却被寇老发现了!

    几人互看一眼,不免洋洋得意:“沈掌柜,要不还是我们来”

    话音未落,就见寇老从锅中飞快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少倾,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众人:?

    这、这怎么还吃上了呢?

    他们原以为寇老抓住沈荔做菜的漏洞,正想一拥而上,让她看看御厨的能耐。

    却不料寇老半点指责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央着沈荔舀了一小碗出来,自己吃得津津有味,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为厨一道,当是厨子化用食材,而非食材框限厨子。”沈荔神情淡然,言语却毫不留情,“有能之辈化腐朽为神奇,无能之辈”

    目光在一众敢怒不敢言的御厨脸上扫过,她微微一笑,施施然端着盘子走了。

    等走远了,系统不免问:【可是,你平时进货也很挑剔啊?】

    它在旁边看着,也记得沈荔对食材品质要求很高。

    沈荔直气壮:“怎么,就允许他们说我,不允许我说嘴他们?”

    说着,还苦口婆心指点起系统来:“所谓赢了不装,等于没赢。难不成我还得放低姿态赔笑脸?那不如一开始就服软,让他们出风头好了。”

    语罢,便不再搭系统了。

    系统深以为然,但等沈荔走到皇帝几人所在的正厅门口,它忽然反应过来:【不对!你又偷换概念!】

    第57章 行船

    除了炒蟹, 又把桂鱼片成异常长的鱼片,先将鱼皮一面烤至半熟,再卷成小卷上锅, 用鲜鱼汤蒸熟,最后以汤汁勾芡裹住。

    一人一碗,一碗一片,鱼皮油润弹牙, 脂肪先烤再蒸,全然化作鲜美滋味, 令人唇齿生香。

    李执尤为喜欢这一道,压低了声音叫她:“沈掌柜,这道鱼片是否在沈记售卖?”

    沈荔看他明明贵为太子之尊,却还是优先考虑旁人行事方便,不由一笑:“没有,一会儿我将方子写下来, 太子殿下回宫也能叫御膳房做来吃。”

    河鲜一次也不能吃太多, 便配了些寻常炒菜, 如葱爆羊肉、抓炒里脊等等。

    但宫里炒菜实则吃得不多, 因御膳房远在皇宫另一角,往往送来需要一段时间。即便有炉子煨着,炒菜口感也不如刚出锅时。

    皇帝有时想吃些大火猛炒的菜,还得去皇后宫中,用她的小厨房才是。

    这次倒没了顾忌, 放开胃口大吃, 连说话的时间都少了。

    一顿饭吃下来, 几乎人人都满意。沈荔在皇帝面前露了面,在船上也有了些话语权, 不至于要什么都不方便。

    皇帝也尝到了心心念念的沈掌柜的手艺——确实名不虚传,比宫中御厨更有滋味许多。

    他这次出行虽然另有目的,以至于打着太子的旗号行事,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是说一不二。

    饭后,立刻就许了沈荔每日可到三层来用饭。

    三层地方开阔,是因为把舱室全都打通做了起居室和餐厅,二层自然没有这样宽敞。

    沈荔谢了恩,也没客气,有空便上去蹭一蹭御厨的手艺。

    还别说,御厨处食材的思路,时常给她一些启发。

    譬如这日,又吃上了新鲜的螃蟹。

    “今天这螃蟹,吃口倒是很独特。”皇帝感慨。

    “父皇喜欢就好。”李执在照例坐他左手边,笑着劝道,“只是螃蟹性凉,父皇也要注意身体。”

    这河湖中的螃蟹不如海蟹个头大,腥味也更重,沈荔惯常的做法,是用更浓郁的调味给它压下去。

    今天这道却尤为不同,取葱姜汁尽可能去除腥味,再在鱼汤里烫过。

    沈荔又夹了一块,再品,这才发现不只是烫过一次。

    恐怕是炖了无数锅鲜鱼汤,每一锅里只烫一道。

    蟹肉吸饱了鱼汤鲜味,又将腥气一遍遍滚干净,这才算是成了一半。

    最后却再用葱油混上鱼酱虾酱,熬煮咸鲜味道的芡汁,藏进蟹壳内。

    表面看是平平无奇一只螃蟹,实则内里另有乾坤、返璞归真。

    若说她之前采用的避风塘调味是化繁为简,用霸道猛烈压制食材腥味;

    那么御厨手艺就是化简为繁,无数道繁复工序,最终做的却是河鲜本真味道。

    沈荔也是头一次吃御厨的手艺,只觉得调味温和中正,说不出半分错。

    虽然少了些特色,但也有不少值得借鉴之处。

    皇帝吃得亦是高兴,乔裴便放下筷子,对上座道:“若是陛下喜欢,臣便着人多捞些螃蟹上来,在后厨预备着。”

    皇帝想吃,那当然是随时就要吃。捕捞这种讲究天时地利的活,肯定不能等皇帝想要了才去做,鱼虾哪有那么听话?

    但让皇帝等,这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倒不如像乔裴说的这样,先把东西捞上来养在后头,有备无患。

    若皇帝是沈记的天字第一号常客,按沈荔的想法,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实际现代餐厅里,熟客上门也会提前备好对方爱喝的酒、爱吃的食材,实属常。

    譬如沈荔曾经做学徒待的那家餐厅,顶级vip单子里头的十五个人,别说酒和食材,就算他们想让专职做披萨的大厨去做奶油蛋糕,经都会按头让人听命的。

    早年她不懂,只觉得菜单就该听主厨的安排,天天跟经闹得不可开交。

    后来嘛

    吃一堑,长一智。

    她夹起一块螃蟹,并不插话。

    然而听了乔裴的话,一旁的李执放下酒杯:“如此,未免与民争利。”

    只要开了这个头,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底下人会怎么行事。

    或许乔裴想的是每日捞个三五筐备着,但后厨做事为求稳妥,焉能不留些余量?

    再则,人人都说后厨油水足,又岂能保证他们不会打着皇家宝船的旗号,大肆捕捞?

    “未必皇家宝船一经过,河湖中的鱼虾蟹全都归属这艘船了吧?”他皱眉,“那其他渔家捞什么呢?”

    “有宝船在此,小渔船本就不会在周边搅扰。”乔裴表情很平淡,“太子殿下,着实多虑了。”

    “即便如此,那么在要吃的时候,着人去捕捞就行了。”

    “陛下若想吃却不能立时安排,是为臣子的失职。”

    乔裴抬眸:“太子殿下不会以为,渔网放下去再收上来,立刻就能捞到鱼吧。”

    李执也看着他,脸上虽笑,眼里却无甚笑意:“若是没有鱼,便吃虾;没有虾,便吃蟹。难道还非要吃到自己心仪的那一口才行吗?”

    三层虽然宽阔,但也就只坐了他们几桌。

    楼满凤坐在太子旁边、沈荔对面,一向粗神经的,这时候都放下筷子不敢吃了。

    却见到对面沈荔还在慢条斯地剥着虾,顿时心生一股敬意。

    真不愧是沈姐姐!果然是很喜欢吃东西啊!气氛都如此剑拔弩张了,还能吃得津津有味

    沈荔自然吃得津津有味。

    虽说打游戏的时候她就知道宰相和太子政见不合,过太子线的时候,好像还拿了一张[皇太子诛杀权相]的CG图

    不过,诛杀?

    她扬眉,琢磨眼前的情形。

    皇帝脾气算好的,太子就更不用说了。

    当权的两个不是迁怒臣下之人,她该吃吃该喝喝,朝中之事,她听不懂,自然也不会插手劝和。

    只是乔裴

    按年纪来算,他怎么也能干到太子登基,做个两朝老臣,绰绰有余。

    难道还不知道其中分寸?

    好在皇帝还坐在上面,这两人只是唇枪舌战几句,便消停下来。

    皇帝将太子和乔裴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微微叹气。

    太子是他的亲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嫡子,自然是千好万好。

    学识、眼界不说,便是手段,虽然稍显稚嫩,但也是足能掌控权柄的聪颖。

    百年之后不用多说,也自然是要传位给他的。

    只是心地太过仁善,又或者用仁善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听听刚刚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做没有鱼,虾也可以;没有虾,螃蟹也可以?

    当权者,最怕的就是让步,而且是毫无目的的让步。

    如此,只会让人觉得软弱,而非仁慈。

    倒是乔裴

    这把刀一贯好用。

    太好用的刀,难免伤主,反倒不美。

    皇帝握起筷子,细长的银筷直直扎进螃蟹肥美的腿肉里。

    不过眼下还不急

    *

    皇家宝船在河上缓慢航行着,消息却比这船跑得快得多。

    此时的江南烟雨楼,已是人声鼎沸,一众珠光宝气的富商在此围坐。有的惊惶,有的激动,有的畏缩。

    “怎么说?那人真的要来了?”

    “什么那人啊!沈掌柜,那可是京城鼎鼎大名!”

    “我说老黄,要让那女魔头知道你这样称呼她,小心第一个来削了你——就跟她削那奎香楼掌柜一样,哈哈哈哈哈!”

    一片笑声后,复又陷入陡然的沉默。

    半晌,才有人瑟瑟开口:“这么说,那人真的把奎香楼王华掌柜的头砍下来了?”

    “那怎么可能!”登时就有人怒瞪过去,“别说这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的话!”

    “再者说了,京城那可是天子脚下,你以为是江南啊?遍地土皇帝?她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食肆掌柜,哪敢?”

    “我倒听说,是奎香楼掌柜技不如人。本来想暗算沈记,结果被她反杀了。”

    “那、那不也很厉害吗?”

    “是厉害啊”有人声音里都带了些叹息,“没人说她不厉害,就是太厉害了,所以才把我们吓得围在这里,就为商量出一个对策来啊!”

    “谁怕她?谁怕她!在座的可都是江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衣、食、住、行,哪头不是被我们包揽的?谁怕一个从京城来的小丫头片子?”

    “唉,不过你没有听说吗?那姓沈的据传啊,原本也是个江南人!”

    “哎哟,这话当真?”

    “我就知道咱们江南人杰地灵,合该将天下财富收入囊中才对!”

    颇有地域荣誉感的自夸片刻后,还是担忧的心情占了上风。

    “不知道这个沈掌柜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好不好相处?”

    “凌云阁都能被她拿下掌管,奎香楼王华直接送进京兆尹大狱,你觉得她好不好相处?”

    然而窗边穿紫衣的一位华贵中年男人面露不屑:“凌云阁有什么好?不过是那姓朱的婆娘运道好,夫家没人,死得干干净净,才让她捡了便宜。”

    他冷哼一声:“要我说,那姓朱和姓吴的一两家子也是够窝囊的,让一个女人踩在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也不嫌脸上燥得慌!”

    他语气很冲,来势汹汹,又是这座烟雨楼的当家,却没几个人敢附和他。

    刚才调侃两句京城来的沈掌柜,倒还能说上话、敢开口,毕竟她人生地不熟,他们可都是江南城里的老油条。

    但紫衣男人话里带上朱夫人,立刻就没人敢开口了。

    虽说毁誉参半,但,那可是朱夫人啊!

    蛇蝎蛇蝎,那也得有毒,才能被称作蛇蝎嘛

    这紫衣男人在江南商界也算有名,是邱记商号的少东家邱啬。

    邱家早年不可谓不兴旺,只是做事不地道,往日踩着朱夫人夫妻二人上位不说,又趁着朱夫人相公突发身亡之际,一口气吃了不少对方的好处。

    后来朱夫人一人挺着脊骨撑起朱家,自然对邱家穷追不舍,处处打压一头。

    以至于邱家虽然有钱,但这几年的势头,总有些不阴不阳。

    邱啬见没人附和,便也不开口了,只是眼中怨毒之色更深,只觉得周围都是一片软脚虾,毫无男子气概。

    丢了脸面也是活该,骨子里就下贱!

    朱曼婷那女人不必说,更是该死!

    不过嘛

    他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勾起唇角。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朱曼婷啊朱曼婷,你也该尝尝被人羞辱的滋味了。

    他如此这般想着,放下茶盏,记了账直接回家,脸上都还带着笑容。

    “爹,咱们这计划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嗯就等那皇家宝船靠岸,咱们就可以动手了。”

    邱啬志得意满,只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当今微服出巡,正巧赶上今年遴选御供美酒的时机。但除了他们邱家,没人知道皇帝也在宝船上,只以为是太子独自南下。

    太子老成持重,一贯不受人奉承,这是出了名的。想来那群蠢货也没想过要好好雕琢经营,好生伺候,白白浪费良机。

    如此,只要他们邱家抓住这个机遇,酿出绝佳美酒奉上,便能假作无意送到皇帝嘴边。

    只要得了御供的名头,知府知州都是聪明人,便该知道要怎么做。

    明年的江南,便是他们的天下了!

    到那时

    管他什么沈掌柜朱夫人,都不过是他们邱家脚底下的蝼蚁罢了!

    第58章 遇袭

    皇家宝船个头大, 行船也很稳。只要不在上边疾走,或做剧烈的运动,沈荔几乎没有任何晕船的症状。

    到了夜间, 行船速度更慢。

    毕竟他们不急着到江南,首要保证的必须是皇帝的安危。

    因此这几个晚上沈荔都睡得很好,船身微微的摇晃,反而提高了她的睡眠质量。

    但今晚似乎有些异常。

    半睡半醒之间, 沈荔依稀听见一串‘乒乒乓乓’的声响。

    并不清晰,但仿佛就在耳边。

    若是现代游轮灯火通明, 晚上做什么的都有,她自然不觉得奇怪。

    古代船只这时最多只能在每个房间里点一盏油灯,已经是作为皇家宝船,极奢侈的举动。

    便是三层,有皇帝太子坐镇,也没比她们二层好到哪儿去, 不至于大半夜还有人——而且是多人, 在外头活动吧。

    这一点怪异让沈荔难再放下心睡觉, 且那乒乒乓乓的声音始终没停。她不由得撑着额头睁开眼, 披上外裳,就要推开门查看。

    刚一打开门,便听见身边几侧的房门也开了。

    这周围的舱室,住的都是周钊派来随行护卫她的兵士,四五个彪形大汉在昏暗的走廊里一站定, 沈荔顿觉安心不少。

    刚才她只是想辨别一下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那么有了这几人站在身后, 她便想出去看一看了。

    “沈掌柜也听见了?”

    “嗯。楼上有动静吗?”

    五人摇摇头:“没听着。”

    见她要上前查看一二,那五人也没阻止, 只是套上软甲、刀兵在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沈荔的舱室在靠近船尾的地方,二层的甲板一头一尾,两边都有,但要往三层上去,却只有船尾的甲板能找到楼梯。

    所以外头的人若想上楼,便必须将整个二层杀穿才行。

    她抿着唇,小心翼翼往前挪动。越是往前,便越能清楚地听到那声响的清脆。

    用拟声词来形容,并不是乒乒乓乓,而是叮铃咣啷。

    沈荔眉头一皱,身后的一个兵士已经低声判断:“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夜袭!”

    不仅如此,两边似乎势均力敌,但是未有胜负。

    因为声音始终未停。

    但很快,这个平衡就被打破。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和人的惨叫同时响起,原本想偷摸潜入的敌人似乎还在坚持,眨眼又沉寂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重的脚步声越靠越近。

    几人面面相觑:“只凭声音,大约有二三十人。”

    而沈荔身边,整个二层,也不过五个兵士。

    这长廊之外隔着二层的厨房和饭厅,外头就是前甲板,且为了逃生便利,没有铁锁,只有木闩。

    若是人一来,首当其冲就是站在走廊里的沈荔几人。

    沈荔当机立断:“收拾东西堵门!”

    几人二话不说,推着厨房里那一篓篓的菜蔬鲜肉鱼货,还有桌椅板凳一股脑地堆在门口。

    外头的人听见声响,立刻重重击门。往里推,发现推不开,便知道是有人从中作梗。

    于是压低声音恶狠狠道:“里头的人!立刻开门,还可饶你们不死,否则,等爷几个进去,就把命留在这儿吧!”

    沈荔没吱声,心念百转——二层有一头一尾两个甲板,前后不通,不知道这群人有没有设下包围。

    光从声音来看,应当没有。水匪劫船,必然人数众多,且带兵器,如果后面也有人,不可能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船身两侧也没有走廊,只有房间里窄小得无法容人的窗户,跳下去就是幽深河水。

    这样一来,无论是来人还是他们,都只能从甲板上进出。

    要想上三层,也必须从后面的甲板上才能找到楼梯,前面是没有的。

    这种设计,原本是为了防止误登船的人摸上三层扰了贵客,眼下却给沈荔几人开辟了一条生路。

    “不知道这群人究竟是何身份,又是何目的。”

    她抛出这一个疑问,面前几个兵士思考片刻:“大概是水匪。”

    “水匪?”

    “江上行舟,遇见水匪是常事。”

    里面为首的叫周雨,这时挡在最前:“不过沈掌柜不用担心,船上有陛下亲卫,定叫那群水匪有来无回。”

    沈荔不语,却听见门缝边似有碰撞之声。周雨眉头一皱:“闪开!”

    那堵在门缝边的兵士同样听见,立刻下意识向后一跳,恰恰好躲开了从门缝捅进来的刀锋。

    “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外头的人咬牙切齿,已经开始撞门。

    ‘咚!咚!咚!’

    一声接一声,面前木门虽然厚而结实,但也在撞击里细细摇晃起来。

    既然还有闲工夫跟他们较劲,如此看来,这群水匪在后头的甲板上恐怕的确没有布置,还没能突破到三层去。

    否则定然会发现三层是更奢华贵重的去处,就不会再花心思在二层这道门上。

    外头撞门的动静越来越大,不知是不是拿了什么工具。如果像攻城那样举一根圆木桩来撞门,那都不是把人撞开,恐怕直接会把门撞飞。

    区区五六个人想守住这样的冲击力,还是有些为难。

    沈荔表情一动,那几个兵士便察觉到了,很自然地安抚:“沈掌柜,我们都是跟着周将军打拼出来,身手绝不差的。无论如何,我们兄弟几人定能护您周全。”

    沈荔眉头未展。这不是能不能护她周全的问题,眼下最棘手的是,三层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这实在不可思议。要知道这刀剑相向的声音落在寂静的江面上,简直堪比村口喇叭开会。

    睡得再深,也不至于纹丝不动。

    更何况三层全是皇帝亲卫,二层外头估计都是旁边随行小船上察觉异样赶上来的普通侍卫,三层的才是皇帝真正敢放在身边的亲卫。

    如此都毫无反应,实在是异常中的异常。

    她想到这里,便不免想到乔裴。之所以想到乔裴,是因为想起那日在沈记,他和照墨处置前来污蔑的齐武业。

    筷子也好、玉簪也罢,能穿过人体扎进墙砖里,要说他武力平平,沈荔是不信的。

    就算其他人都叫不醒,能叫醒这两个,至少也能多些胜算。

    所以眼下一则要上楼探查情况,最好能拉两个帮手下来;二则,要守住面前这道门,尽全力减少伤亡。

    虽说这几个兵士摆明了要拼上性命护她,对他们来说,也许也的确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但让沈荔心甘情愿接受这等程度的牺牲,还是太艰难了。

    她思来想去,最终咬牙:“诸位,请听我一言。”

    *

    “大人、大人,不好了!我们遇袭了!”

    乔裴本就睡得不安稳,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没有落在实处。此刻被人一叫,立刻醒过神来。

    只见照墨守在床边,满脸焦急:“大人,咱们似乎遇上了水匪——!”

    乔裴匆匆披上外衣,猛地起身,头还有些晕。跟他出门走到三层外头的正厅,一扫眼,也觉得不对:“陛下亲卫呢?怎么没有动静?”

    照墨摇头:“我去看了,他们都睡得死沉,一个都叫不醒。”

    乔裴手指一紧,脸上连眉峰都一动不动。他心知其中有异,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白费。

    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水匪赶走,从中安全脱身。

    他正要让照墨去把太子、世子几个贵客叫醒,便见两个膘壮汉子从楼梯口冲了上来。

    若非身上穿着大庆的甲胄,照墨恐怕直接两筷子过去把人射死。

    “乔、乔大人,您已经醒了?太好了!”

    两人神情倒不算惊惶,只是焦急,说话也飞快:“底下有水匪袭击,二层的门已经要守不住了!”

    二层?

    乔裴气息一滞,没再听他们后话,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去。

    一路到二层的后甲板,一片干干净净,却能听见走廊里头短兵相接的声音。

    他一个闪身,飞快侧身进去,连抬手推门的功夫都不愿浪费,竟然让跟在身后的两个兵士都看不清身形。

    手腕一转,睡梦也不离身的匕首已经出现在掌心。

    他越往前,心里越沉,心知沈荔应当就在前面。

    乔裴脚步虚浮,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几步、走了多远。隐约间,似乎一切声音都如潮水退去,又似乎把他自己的心跳声放到最大。

    便在这一间隙,听见细细的啜泣声。

    “诸位壮士,今日这般情形,我便知道这些宝贝我是留不住了——”

    乔裴还未来得及替她的存活松一口气,便又紧张起来。

    他从未听沈荔如此柔弱娇软的声音,可见走投无路,已经被逼到无地自处,才不得不说些软话来保全自身。

    乔裴嘴唇微动,牙齿错开,才察觉自己下颌发酸。

    那头沈荔的声音还在继续:“若诸位不嫌弃,这些宝贝便交给诸位,也免得劳烦搜找。只要留小女子一条性命苟活于世,便足够了”

    不对。

    乔裴越走越近,已经能远远看到那群水匪的背影。

    人影交错之间,似乎也跟沈荔对上了视线。

    她身边只剩下两个兵士,身上都带伤,恐怕已经解决了一个匪徒;两个上楼通知三层,还有一个刚刚在后面甲板见了,大概是在侦查后方情形。

    围着她的却有足足十几个水匪,难怪无法动武。

    不过

    乔裴被她看了一眼,心里猛然一定。

    若真是走到绝境,她怎还如此镇静?沈荔又不是那等故作姿态之人。

    “这匣子宝贝是我多年积攒,如今却只好”

    还没说完,手腕一抖,那重重的木匣子便精准地飞到了一众水匪正中间。

    匣口被撞得微开,里头金灿灿的光芒混着绿的翡玉、白的珍珠一并滚落出来。

    这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霎时间凶相毕露。

    这可都是好宝贝!他们走南闯北多年,练就的眼力绝非常人可比,只需一眼就能鉴定这东西成色。

    再则,没听见那女人说吗?是攒了半辈子的好东西!

    这些女人,别的不会,存钱可是一把好手!想来是一匣子上好的金银珠宝!

    水匪的规矩,上船行动是大家伙儿的,能抢到什么,那就全凭本事。

    大头要留出来让老大分配,小头自己总能揣一些东西回去。

    抢得越多,藏得越多,自然得的好处就越多。

    沈荔区区一个弱女子,就算随身带了两个兵士护卫,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待宰羔羊。

    这时便没人将她放在眼中,只伸手去抢夺中间那一厚重的木匣。

    “可要小心啊,那是我仅有的珍藏,若是抢光了,就在没有多了”

    一听此话,众水匪更是如狼似虎,绿了眼睛,恨不得钻进这小小一匣金银里头去。

    “老四!你想独吞不成?!”

    “我要独吞又如何?你抢得过我么?!不要脸的泼皮户,闭紧你的臭嘴!”

    “刘老四,我看你今天是想找死了!”

    “你他娘的——!”

    抢着抢着,也不知谁先动了手,你踹我一脚,我打你一拳。十来个水匪们居然就这么打起来了。

    沈荔被两个兵士扶着,慢吞吞站起来,掠过一众内讧的水匪,和远处的乔裴对上眼神。

    她眼睛一亮,微微笑起来的神情,跟往日他去沈记用饭时见到的样子别无二致。

    乔裴见她身上没有血迹,似是安然无恙,总算松一口气。

    这才有功夫弯腰,捡起地上一枚甩飞出来的银簪,手腕一动——

    “嗖!”

    只是一声,银簪破空而出,直直扎透一水匪的手掌,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无暇他顾。

    沈荔就在他不远处,还没来得定睛一看,就已经被一片白布蒙住眼。她抬手一扯,发觉是乔裴的大宽袖。

    “别看。”他压低声音,“很脏。”

    嗯只听声音,沈荔也觉得这场面估计很脏。

    她张张嘴,正想说把那匣子珠玉能捡的还是捡一下,就见眼前忽然绽开一大片血污。

    好在有乔裴的衣袖遮挡,才没落在她脸上。

    乔裴垂眸看她:“不喜欢?”

    沈荔愣了半天,才慢慢道:“嗯,不适应。”

    刚才只听声音还稍好些,直接给她看这样的现场

    要知道,她是个连《拯救大兵瑞恩》都不敢正眼看的人。

    乔裴抿唇:“先跟我来。”

    便施力带着她一路离开战斗正中,又道:“闭上眼吧。”

    沈荔这时自然信他,乖乖将眼睛闭上。

    就在此时,照墨总算赶到,还带了七八个兵士一起,除了沈荔身边的三个人,还有几个是底下小船里爬上来的。

    动静一下大了起来,水匪且战且退,已经有些溃败之相。

    照墨原想着,他自己就足够牵制三四个水匪,乔大人若是出手,解决全部也只是时间问题。

    却没想到自家大人只顾着做屏风,跟沈掌柜站在一旁,跟一对儿玲珑小花瓶似的。

    他心中无语,手上却不慢,十三个水匪被尽数绑起来堵上嘴,打晕丢到一边。

    里面的解决了,照墨还得去前面甲板帮忙。走前小声问乔裴:“十三个活口是不是”

    就算要细细盘问情况,十三个活口也太多了吧

    大人往日行事,可从不是这般心慈手软。

    乔裴掀起眼帘睨他:“陛下御驾在此,不宜见血。”

    照墨看了眼门外血山血海的甲板,再看向那白宽袖后头的沈掌柜:

    您就胡扯吧!

    等他带着五个兵士前去援助,乔裴便将联通前甲板的门关上,又叫其他几个兵士把四周清干净。

    又看沈荔神色还好,并没有被吓得神思不属,这才拧着眉擦干净手指,又一番衣冠,虽说仍不大满意,但也无计可施。

    最后走到沈荔面前,轻声问她:“方才粗粗一看,却没来得及问,沈掌柜可有受伤?”

    沈荔看他这一身凌乱,完全不似往日从容淡定、梅兰竹菊皆可标榜的翩翩公子。

    因为从睡梦中着急赶来,发丝蓬乱衣襟松散,称得上披头散发。

    却比平常更加可爱许多。

    沈荔一时情不自禁,吹了半声口哨:“好俊的小公子,如此英雄救美,就不怕我芳心暗许吗?”

    乔裴一顿,熟悉的无奈感浮上心头

    她倒是好心情,当真知道眼下是什么状况吗?

    第59章 鸽子汤

    确认了沈荔安然无恙, 除了那匣子金银毫发无损,乔裴叫人守好后甲板,这才带着照墨出去援手。

    好在二层的侍卫还没有全军覆没, 再加上照墨带来的人,以及陆续醒来的三层皇帝亲卫,总算是维持住了局面,没有让水匪大量登船。

    折腾了这样一通还没天亮, 沈荔困得不行,来不及跟他们应酬, 回去又是倒头就睡。

    睡完醒来,才知道上头皇帝大发雷霆。

    原本还想要她来面见,问问情况,不过被乔裴挡了回去。

    等船上纪律整顿完毕,再次有机会上到三层时,她发现服侍的人换了不少。

    楼满凤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沈姐姐, 你没事吧?昨晚我实在是睡得太沉, 不过我平时就这样, 家里还给我抓过几副药, 后来说这是我身体好”

    原本好好地说着话,乔裴忽然插话道:“沈掌柜不若到三层来住。三层有陛下亲卫,若再遇到水匪,必能护沈掌柜周全。”

    沈荔身后五个大汉怒目而视,只觉得这乔大人在看不起他们的战斗力。

    虽说五个人的确少了一点, 但昨天晚上, 他们五个人的作用可比五十个人都大。

    其中就有人轻嗤道:“若真有那么能耐, 怎么昨天晚上不见亲卫人影?”

    兵士们跟随周钊在外征战日久,对皇帝倒还尊敬, 但要说对皇帝亲卫有多敬畏,那是不可能的。

    一旁沉默半天的李执闻言,也没觉得恼怒,只说:“昨晚的确是他们的疏忽,父皇会惩戒。但三层宽敞,沈掌柜也能更住得开一些。”

    不得不说,这个由比所谓的皇帝亲卫更让沈荔心动。

    她之前也看过三层的房间,如果说二层是多合一,四平米大的房间谈不上什么格局,那么三层的至少也是一室一厅打底。

    独立卫浴更不用说,乔裴房间里头还有自己的小厨房小灶台,沈荔回想起来都眼馋。

    她刚一点头,乔裴就道:“涟漪房就很好。”

    沈荔闻言瞥他一眼,见乔裴面不改色地品茶,只觉得好笑,点点头道:“好啊,那就住涟漪房。”

    商量完这件事,她便带着兵士们下去将行李收拾上来。

    乔裴支了照墨给她用。楼满凤昨晚如他自己所言,睡得死沉,一点血影没见着,这时候也开开心心地陪她下去搬房间。

    唯独李执若有所思,见人都走了,叫来侍从问:“涟漪房在何处?”

    侍从答:“涟漪抚清波,涟漪房便在清波房隔壁。”

    李执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若他没记错,乔裴就住在清波房吧?

    *

    昨晚毕竟是沈荔几个首先发现的水匪,又智计周旋,及时传达消息。等她安顿好,皇帝为嘉奖她护驾有功,又想她昨晚受了惊吓,特意着人前来探望一番。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走后,沈荔又迎来了他的儿子。

    李执提着一食盒的点心,亲手送到桌边:“先前不好直言,昨晚让沈掌柜担惊受怕,是皇家亲卫失职。父皇已经着令申饬严惩了。”

    他面带歉意:“既已住到三层来,孤向你保证,之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沈荔一笑:“我想这船也没有倒霉到那份上,一路便遇两次水匪吧?”

    李执同样露出笑容:“孤也是如此想。”

    虽然没有亲见,但他却知道父皇雷霆震怒,杀了个人头滚滚。皇帝的安危都保护不了,这条命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便是最仁爱的李执,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既然可能的危害都已经去除,那么正如沈掌柜所言,不会再出现第二次了。

    除非,剩下这些人,也都不想要命了。

    沈荔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皇家宝船太气派,招人眼球。

    如今能有个两层小船已经是富得不得了,宝船有三层不说,还把外头装点得珠光宝气。

    要沈荔说,水匪不抢你抢谁呀?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们人傻钱多,速速前来嘛。”

    李执听她说话,脸上的沉肃之色也消去了,只觉得好笑:“沈掌柜还是这么风趣。”

    沈荔笑纳他的评价:“这是自然,人不幽默毋宁死嘛。”

    系统哼哼:【人家原话分明是‘不自由毋宁死’——!】

    两人在这儿闲聊片刻,楼满凤敲门进来。

    三层房间的构造,让每个客人进来见到的都是“厅”而非“室”,因此也说不上失礼。

    他一见李执,下意识道:“你怎么在这儿?”

    李执跟他相识多年,也不计较他目无尊卑、不讲礼数:“自然是来探望沈掌柜。”

    楼满凤‘奥’了一声:“我也是。”

    他从听了消息就开始担惊受怕,只恨昨晚那群家伙没有先上三楼来。

    好在听说沈荔没有大碍,只是劳累,于是兴致勃勃提一篮子水果就来了。

    其实这时候并没有探病要送果篮的规矩,看李执送的点心就知道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在船上漂着,瓜果反而比点心更金贵。

    李执能指挥御厨给他做点心,楼满凤却不好让船上的厨子给他帮忙——御厨他是指挥不动的,按下不提;那些船上本来就有的厨子嘛,手艺还不如沈荔自己呢。

    于是就挑了最新鲜的瓜果,拼成一篮送过来。

    “若是忧心,可以搬到我隔壁来住。旁的人靠不住,但我完全可以保护你的呀。”他认真地说。

    李执不由笑话他:“就你?到时候可别是沈掌柜保护你。”

    说到这儿,又谈起沈荔昨晚临危不惧,智计无双,居然还耍了那群水匪一通。

    沈荔听他们两个赞不绝口,虽然并不害羞,但也不由得好奇:“是谁说的?”

    话音未落,门口又是另一个声音:“是我说的。”

    乔裴手里拎着食盒,照墨帮忙推门进来。

    倒显得他依然风度翩翩,衣不染尘。

    好在沈荔搬到三层来了,这涟漪房有客厅餐厅,再来几个人也是坐得下的。要还是她二层的小房间,恐怕乔裴进来都无立锥之地了。

    他将手里食盒放在桌上,瞥了一眼旁边那一匣子点心和一篮子瓜果,并未多言。

    但楼满凤却立时感到有些不爽快。

    他虽一向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但只要有心,却又是个敏锐的人。

    从乔裴的态度里,他自然地体味出一种胸有成竹的漠视来。

    他一向有话直言,这时便说:“怎么?看不上我送的东西?”

    乔裴轻轻摇头:“楼世子多虑。”

    “我发现你这人总喜欢说别人多虑。”楼满凤掰着指头开始数,“平时在沈记你就经常说‘沈掌柜多虑’,上了船经常说‘太子多虑’,今天又说我多虑——”

    狐狸眼向上一吊,楼满凤面露不屑:“说到底,思虑最多的,难道不是你吗?”

    沈荔忍不住一笑。

    楼满凤也是一位妙人啊。

    虽说阅历和处世的手腕大致是不如其他两位,但经常妙语连珠,不小心就点穿了真相。

    乔裴不楼满凤,却对刚敛起笑容的沈荔道:“沈掌柜既然还在修养,想来情绪不宜太激动。”

    沈荔拖着腮笑看他:“乔大人可是在报复我方才笑话你?”

    接着露出半分委屈的神色:“唉,原本我以为我和乔大人已是知己好友,却不了这点玩笑也不能开,看来,是我自视过高了”

    乔裴虽说经历昨晚后,深知这人的话一句最多能信半句,但看她露出这份表情,依然心里一紧。

    “在下绝非此意。”

    他看沈荔神色依然恹恹,又干巴巴补充:“还请沈掌柜,不要误会。”

    果然就见沈荔脸色一霁:“是吗?我就知道乔大人心胸最是开阔,要不怎么说——”

    李执似是和她心有灵犀一般,接道:“宰相肚里能撑船?”

    沈荔的视线,便不由自主滑向了乔裴的胸腹位置

    这般无礼,哪里是乔裴扛得住的?登时被他们两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坐了片刻,耐不住了,只能起身告辞。

    沈荔托着下巴看他出门,心里却想,早知道,便不笑得那么明显了。

    让他留下来,还能再多逗几次。

    乔裴一走,剩下两个也没有多呆,留下礼物一道离去。三人都走了,沈荔才去看乔裴送来的食盒。

    李执送了点心,楼满凤送了瓜果,都是摆开在明面上的,唯独乔裴,死死扣着食盒不肯打开。

    也不知道送个什么宝贝,让他这么藏着掖着

    盖子一掀,里头热气腾腾的食物味道散发出来。里头虽说没什么完整的形态,但沈荔怎会看不出这是碗鸽子汤?

    鸽子汤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在这船上做出来的鸽子汤。

    航行中的船,什么食材多少都备得有,但鸽子这样的飞禽的确不多。

    沈荔对船上的仓储还是有些印象的。新鲜鸽子——如果她没记错——上船第一天就吃完了。

    难不成是乔大人亲手打的?

    再往下想想,是亲手做的也未尝不可能了。

    不过堂堂宰相亲手下厨,多少有些骇人听闻了,恐怕得把三层那群厨子都吓坏。

    沈荔笑着摇摇头,端起碗品了一口。

    动作一顿,半晌才将碗放下,略显惆怅地看着那碗汤。

    嗯,这味道

    恐怕真是亲手做的。

    *

    傍晚用饭时,三层的正厅里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皇帝出于自身安全考虑,接下来几日都不会在外面用饭。

    楼满凤多少有些八卦,戳了戳李执:“这么说,是冲着?”

    李执摇头,并不多说。

    那帮水匪被生擒的也有,按他们的说法,昨晚是临时起意,偷偷上船。

    他们原也不是常在这条江上打家劫舍,所以水性不熟,走错了方向。

    以他们被挑拨两句就闹起内讧的举动来看,心性的确平平。计划粗糙行动鲁莽,也不是不能解。

    但怪就怪在,整份口供里都不曾提起迷药一类的东西。

    三层的皇家亲卫个个身手不凡,却睡得死沉,可见不对。因此皇帝当时便下令查一查他们的饮食,在其中检出了迷药的残余。

    既然这群水匪没有下迷药,那么三层的皇家亲卫,又是被谁药倒的呢?

    李执敛眉。

    再想想父皇此次南下,有意隐瞒消息,营造出‘太子独行’的气氛

    罢了。

    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这酒不错的。”楼满凤半点眼色没有,在旁边叽叽喳喳,“说是江南邱家送来给太子殿下享用,堪比御供。”

    李执品了一口,入口香气浓烈煞人,但顷刻又只剩柔润暖意。

    酒液顺着喉咙下肚,回味微甘,还有浅淡的中草药香。

    “的确不错。”李执随口一赞。

    一旁侍候的宫人凑趣:“邱家的酒名满江南,说是百年不外传的老方子呢。”

    若是平时,李执听他说一两句也就罢了。可惜昨天出了水匪的事,他还有些隐隐头痛,便挥挥手叫人下去。

    一顿饭吃完,几人各回各屋。

    临要走前,沈荔叫住乔裴。

    “这个——”她递过去一个木盒。

    照墨原想伸手,乔裴却比他更快,伸手接过来。

    入手一沉,他抬眸:“这是?”

    似乎还有些热意。

    沈荔似笑非笑:“昨日乔大人来探望,我铭感于内,这就算是个小小谢礼吧。”

    说完,笑着扭头走了。

    乔裴掂了掂手里木盒,一语不发地回到房间。

    打开一看,里头是一盏瓷盅。

    乔裴心里登时有些微妙,揭开盅盖一敲,果然是鸽子汤

    也不知他为什么要说‘果然’。

    “照墨。”他说,“你去查一查”

    照墨眼神一凛。

    查?查什么?既然是鸽子汤,是食物,显然是要查这东西是否安全了?

    果然大人还是心有疑虑,虽然大概率是沈掌柜亲手烹调,但也疑心有人在其中动手脚?

    看来昨天水匪一事隐情颇深

    “去查一查,另外是否还有人收到她的回礼。”

    乔裴说。

    照墨:?

    照墨面无表情:“是,大人。”

    第60章 朱家

    与此同时, 江南朱家。

    “呜、呜——娘,是女儿不好,女儿没看出那人狼子野心呜”

    一身着绿裙的女人坐在堂下, 捏着帕子擦眼泪。

    她身边的紫衣女子面色端肃,神情严正道:“眼下不是该哭的时候,二妹。更要紧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两人对面的粉裙少女,面容娇俏, 神情却也异常冷漠:“还能怎么办?要我说,把那人套了麻袋狠揍一顿, 两腿打断扔到乱葬岗去得了!”

    “三妹不要说气话”

    “那大姐,你说怎么办?”

    “方子被偷,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被叫‘大姐’的紫衣女子道,“恐怕他背后还有势力,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否则偷了方子,吴家又从不酿酒, 上哪去生产呢?”

    朱夫人高坐正中, 这时才缓缓开口:“鹮儿说的没错。他背后既然还有其他势力, 就暂时静观其变吧。”

    朱夫人说罢, 见二女儿还在抽噎,心里微烦,但也心疼。

    那姓吴的原是朱氏商行里一家铺子的小账房,长得清秀,被她给二女儿招作赘婿, 帮她支应一二家中事。

    自成了亲, 便没让他沾手商行任何事, 只在家中做个富贵闲人便是。

    却没想到姓吴的惯会矫饰,她朱曼婷终日打雁, 却被雁啄了眼!

    看上去清清白白一书生,居然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朱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一叹。

    原本是想着让这一方酒,作为朱家新事业的起点,眼下不说更上一阶,却要重新谋划,才不至于大伤元气

    无论如何,都让这位叱咤江南多年的朱夫人,顺不下这口气啊。

    说起来,朱曼婷也觉得自己近日诸事不顺。

    先说京城,原先沈荔还没接手凌云阁时,她的存在让张琪心惊胆战,连带着朱夫人这头也多少知道一些消息,一直在思索要怎么对待这位异军突起的竞争对手。

    而及笄宴之后,因为张琪出事,她发现把凌云阁跟沈荔做捆绑是最轻省的办法,这才从中脱身回到江南,来处家中事务——娘家人还好,夫家那头的亲戚三天两头就闹事。

    只要她不在江南,就恨不得立刻开天辟地做山大王,真是烦也烦死了。

    看在他们闹不出什么大事,又给她赚了个好名声的份上,她也不大计较。只是这头风波刚平,那头风波又起。

    她一共三个女儿,大女儿朱鹮小的时候便擅绣,后来为了家业学着烧瓷,竟也很有天份,艺术品味也极高,做出来的瓷器每一枚都是天价。

    朱夫人便将自家手里大部分的核心技术人员交给她,绣房、瓷窑乃至刚刚建成的酒窖,都由大女儿看顾。

    二女儿朱玉则管着朱家绝大部分生意的账目,出账入账,事无巨细。脾性虽然多有温柔和顺的一面,但细心谨慎,于账目上从未有过错漏。

    三女儿朱珍是遗腹子,年纪还小,脾性顽劣,朱夫人一向拿她没办法。但她模样好,在江南也小有美名,算得上朱家商行的一吉祥物。

    有什么新鲜首饰物件都叫她先用,也能带起些潮流来。

    原本朱夫人以为,最需要自己操心的莫过于这小女儿,却没料到先让她陷入困境的,居然是她自己亲手给二女儿挑的夫婿。

    以朱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可能让女儿外嫁。因此朱夫人便从江南一干学子里千挑万选,挑了个家贫但孝顺听话的清俊书生,给自家二女儿做赘婿。

    这人早年看来,知进退懂礼仪,家里虽只有一个供他读书的老母亲,却不卑不亢,始终侍奉在侧。

    他那母亲是个和善人,朱夫人细细打听过,不是那等磋磨人的家里。

    旁的不说,这品性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和朱玉也有过一段甜甜蜜蜜,红袖添香的时光。

    两人成婚七年,膝下却无一子一女。朱夫人不是没有催过,但自家女儿和自家儿媳妇,总是不一样的。

    若真是没那个缘分,她倒也不强求。

    况且朱玉之所以没空娇养身体备孕,也是因为她操持朱家一干事务的缘故。

    朱夫人问过她要不要暂时把手里工作先交接,给信得过的自己人,等生完孩子再重新回来,但朱玉自己拒绝了。

    眼下正是朱氏在江南发展扩张的关键时期,事情交给外人,哪有放在自己手里来得安心?

    她这样说,朱夫人也就应了。

    还没见到影子的孙子孙女,哪里能比自家亲女儿重要呢?

    因此一大家子虽有些波折,但也算风平浪静地走到今日。

    说来也是巧了,沈荔这头想以酿酒为支点,撬一撬如今的食品行业,朱夫人也是如此作想。

    她去了一趟京城,见了一番当下酒楼一行最尖端的争夺,也知道这些酒楼已经算是饱和。

    除非她能立刻让全大庆人口翻番,又或再造出一倍的富商贵戚,否则再豪奢的酒楼,每天入账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但总没有商人会嫌钱多。几乎是下意识的,朱曼婷便开始试图挖掘成本更低、利润更高的行业。

    比起沈荔,朱夫人胜在人脉更广、准备更充分,早早地就搜罗好了酿酒秘方。

    这方子主打的就是一个高纯度。搜罗到手后,她又令人试验多次,又蒸又煮用尽百法,最终找出最佳的比例。

    粮食酒一贯讲究香醇绵长的滋味,如今市面上的酒,往往是酒精度越高越精品。

    有了质的突破,不难想象这一款酒酿造出来之后,不止江南,恐怕到京城都会有不少人为此买单。

    朱夫人雄心勃勃,正欲大展拳脚,为此也定好了酿酒工坊,钱都花了出去。

    却不料还未开始制作,就发现那个姓吴的竟然吃里扒外,把自家的方子泄露出去。

    实则无论如何,她们对非自家人都有一丝防备。

    这二女婿即便是老二枕边人,也几乎接触不到任何核心机密。

    这一次纯粹是赶巧,因他跟老二已经成亲两年,无所出也未曾有过什么怨言,老二心软,给他安了个自己手底下的闲职。

    也因此,叫他和酒场那头有了接触。

    酒场那头正焦头烂额,因朱曼婷嫌那酒方造价还是太高,勒令他们改进。

    改吧,真没那能力;不改吧,难道他们还敢得罪朱夫人?

    于是想着老二夫妻一家子,和睦是出了名的,请谁喝酒不是喝?找二小姐,说不定让朱夫人知道,又是一顿责问,便拜到了这二女婿的山头。

    几顿酒喝下来,朱二女婿便察觉到酒场这头有事相求。

    他夹在中间,身份特殊,机缘巧合之下被高高捧起。

    加之有人从中撺掇、支招,他信心膨胀,居然真从酒场那头把酿酒方子哄了出来。

    酒场中人给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这姑爷在朱家已有七年,阖家上下都与朱家深深捆绑,几乎不存在背叛的可能。

    反正都是老朱家的,要看方子就看吧?

    这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莫非还会自己酿酒不成?

    他们倒也谨慎,只给看了部分。但那姓吴的不是独自行事,背后之人深谙此道,见微知著,看了最重要的一星半点,就将全貌推了个大概。

    以朱曼婷看来,背后给二女婿撑腰、从他手里高价买走方子的,恐怕正是江南老字号酒家烟雨楼。

    也就是邱家。

    烟雨楼虽连年在走下坡路,但底子毕竟是有的。

    拿到酒方,立刻就能摸出其中关窍。

    他们家原本就是以酒起家,因此才成的酒楼,各色菜式并不算最佳,平素大笔进账都靠卖酒。

    算起来,烟雨楼的酒一直是江南最最上佳。

    只是朱家凌云阁以菜色取胜,辐射的范围更广,倒把他们的营业额压了下去。

    朱夫人心知,那一款新酒比之旧酒,造价虽然高了不少,但味道是冲击性地胜过。

    江南富庶,好酒之风盛行,只要味道够好,自然不愁销路。

    手指在扶手上轻点,她半阖着眼,漠然想,若她是邱家当家,这时宁可做亏本买卖,低价铺货,让江南人人都尝到新鲜好酒。

    从善如流,从恶如登,虽然意思不大对,但喝过上好佳酿,还让人怎么屈就劣等品?

    若是不能拿出一款更好的佳酿,那么为了留住客人,朱家的酒楼,势必要反过来向邱家买酒——这事儿倒是越说越恶心了。

    朱夫人如梗在喉。

    她慢慢咽下杯中绿茶,一字一顿道:“为今之计,若是我们朱家没法再造一款更优越的新酒,便只能为人鱼肉了。”

    这话一出,一直在小声抽泣的二女儿朱玉也停了眼泪。

    她无意识搓着手,指节因为常年握毛笔记账,厚茧纹路交错,常常划破柔软的绸缎。

    不、不仅是她,大姐更是她目光一转,一旁朱鹮手上虽没有多少茧子,手背上却有不少烧瓷烫出的疤痕。

    朱珍注意到二姐的视线,没说什么,只拈起一块点心,当作自己二姐夫的脑袋,一口咬了下去。

    正厅之中,一时陷入沉闷的静默里。

    就在这时,外头管家进来恭敬道:“夫人,码头有了消息,那皇家宝船靠岸了。”

    朱夫人虽仍是心中烦闷,但总算露出些许笑容:“是吗?那就按我说的,去迎沈掌柜来朱家做客吧。”

    *

    船一靠岸,沈荔就被朱家人接上了车,只来得及留个口信向这一船贵客道别。

    朱家豪富,沈荔自然是单独坐一辆车,后边几个随行的兵士,也两人一辆上了马车。

    兵士是五个人,原以为有三个人坐一辆挤一挤了,却没想到朱家又单独安排了一辆,可见行事大度。

    马车还没到,朱家人就从里边儿迎了出来。

    “沈掌柜,好久不见。”

    朱曼婷一看沈荔没拿行李,忍不住微微皱眉,半是埋怨道:“怎么还跟我如此客气?沈掌柜既然来了江南,合该住在我朱家才是,难不成还少你一间房吗?”

    沈荔也不管她是真热情假热情,只说:“我坐了皇家的顺风船,难道敢不听人家的安排?朱夫人可别为难我了。”

    朱曼婷启唇一笑:“这倒是我考虑不周!沈掌柜,随我来吧!”

    沈荔一路进来,细细打量一番朱家院子,这座江南庭院,风格不是京城院落那样大开大合、恢宏大气,而是走的深藏不露路线。

    乍一看小巧精致,越是往里走,景色越是开阔。

    三步一停,十步一景,建筑设计上不少精致的小巧思,都藏在了这座宅院的细节里。

    占地面积更不用说,硬要住,恐怕住个两三百人也是绰绰有余。

    朱夫人先向她介绍自己三个女儿,又说:“这是京城沈记的沈掌柜,才华出众、智计无双,很值得你们学习。”

    沈荔笑而不语,只觉得朱夫人比往日热情许多。上一次见她如此殷切,还是在京城张琪有事,无法再做掌柜,不得不托付于她时呢。

    只需一个照面,两人便有了默契。

    沈荔猜测朱夫人怕是有事相求,朱夫人也知道自己一番作态已经让沈荔明白。

    如此同心,即便只是普通合作伙伴,也让朱夫人心里暗喜。

    果不其然,晚饭之后朱夫人将她留下,一番念唱作打,透露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她知沈荔在厨艺上天赋异禀,这酿酒,多多少少也和厨艺沾点边。

    要是她能有办法造出好酒,自然最好;若是不成,这沈荔也还算是信得过、有能力,可以商量着行事。

    毕竟两人利益捆绑,京城的凌云阁,还有她朱曼婷撑着呢。

    沈荔听完,沉吟片刻。

    她走前,北安侯夫人魏桃同她聊过几次。

    只说到了江南,她鞭长莫及。若是有事,一则可以去找她的大哥,也是魏氏如今家主;二则可以求助朱夫人。

    又说朱夫人虽钻进钱眼里,有时做事冲动了些,但少有坏心,是可信之人。

    倒不是魏桃两句话就能让沈荔应下,而是她原本南下就是为了学习酿酒。

    加之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让人感激。

    朱家如今眼看着登高危重,却也是她帮上一帮的好时机。

    “我本就是为了深造酿酒来的江南,若朱夫人愿信,便给我三个月。”她说,“三个月若是不成,便不再耽误朱氏的时间。”

    烟雨楼定下的新酒发行之日在一个月后。若只是承受两个月的损失,朱夫人自认还耗得起。

    这厢颔首,并不多说什么,只道:“沈掌柜放心,即便不成,这也只是我朱家管家不严,绝不会迁怒于你。”

    她自然也会再做几手准备,就算没法和烟雨楼争锋,也要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好,沈荔微笑:“那就多谢朱夫人信任了。”

    系统都有些为她操心:【三个月】

    按眼下的工艺水平,目前市场上的浊酒,四到七天就能出货;至于佳酿,制作时间大多在六十天往上。

    也即是说,沈荔要在一个月内,研究出足以胜过烟雨楼的酒方

    这实在是、实在是

    “太有意思了。”

    沈荔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