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除夕
【呵呵, 有些人又被美色/诱惑了。】
在系统的阴阳怪气之中,沈荔回过神来,立刻扬起笑脸迎他进来:“乔大人到了?里边请。”
她忍不住又开了一把好感度显示。
[10]。
沈荔呵呵一笑, 立刻关上了。
客人到齐, 番茄宴很快开始。
虽然名叫番茄宴,但毕竟是年前几人的最后一次聚会, 沈荔还是准备了不少别的菜。
譬如后院正在烤的三只小乳猪。
她倒是想做个烤全羊的, 只是临近年关, 羊肉太紧俏,价格也高,整只羊更是难买。
能买些回来跟番茄炖汤, 已经是她好运气的结果。
烤全羊和烤乳猪一样, 最好选用细嫩的小羊羔, 这样现烤出来肉质细嫩入味、油脂匀称, 才是最佳。
有选择余地的时候, 沈荔不想将就。
“那等过了年。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吃一次烤全羊呀?“郑梦娇捧着脸,很是期待地问。
她是典型的小圆脸,骨架虽小, 脸上肉多。
一捧起来, 就从指尖鼓浪浪地往外挤。
沈荔忍不住捏了一把:“当然。我要是能买到,立刻就给你们送信。”
楼满凤一看,不得了了, 飞快跑过去, 脸送到了沈荔手边, 抓紧每个机会同她‘培养感情’:“二姑娘喜欢捏脸, 那就捏捏我的呀!”
沈荔挑眉,瞥他一眼, 收回手。
倒是薛依依在旁边问起来:“二姑娘?”
沈蓉给她解释:“荔荔是我堂妹,在整个沈家行二,所以也叫她二姑娘。”
至于沈家关系究竟如何,这又是私密事了,倒不至于随口就说起来。
薛依依只似懂非懂点头:“二姑娘”
烤乳猪配的蘸酱和卤鹅一样,也是番茄制成,只是比卤鹅的蘸酱更清淡。
番茄剁碎后略微调味,用淀粉水收拢。
没有刻意熬煮,突出烤乳猪原本的油脂香和番茄自身的清甜。
虽然还没烤到最佳,但看沈穹几个一副馋样,沈荔切了一小块下来让他们尝尝。
“这皮真够脆的!”楼满凤嘴里嘎吱嘎吱嚼着,不忘点评,“但肉却细嫩,半点不柴”
“也没那么油!我以为烤猪肉该是很肥很油的呢!”郑梦娇说。
趁着他们吃得高兴,沈荔将沈蓉拉到一边。
“姐姐,之前也给你去了信,那未婚夫的事,我托人打听了一番”
却原来在拜托乔裴打探消息后,沈荔给沈蓉写了封信去,只说听人提起她有婚约,问是真是假。
这事本也没必要遮遮掩掩,沈蓉便承认了。后来,又请了沈荔上门,偷偷和她说了自己心上人的事。
实则沈蓉并不觉得自己能瞒得过沈荔——她这位妹妹,虽说看着除了烹饪,对什么都不大所谓,但人是很敏锐的。
既然拿她做亲妹妹看,有的话便不必遮掩,这跟对沈穹又不大一样了。
两人在沈记后院里散步,一片幽静中,身后大堂里隐隐的嘈杂声更加明显。
沈荔声音很轻,将乔裴告知的消息一一道来,抿抿唇,只是道:“另一个,毕竟没有什么关联,我也不甚了解”
另一个,当然说的是沈蓉心上人。
他不像诸政欣,是有名有姓的世家公子,一介平民出身,往上追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
沈蓉脸颊一红,她实在还不习惯在人前如此大胆地聊起心仪之人。
沈荔见好就收,只劝她:“总之,你二人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过年之际,想必诸公子也在京城,倒可先相处看看,再说其他。”
沈蓉微不可见地点头。
面都没见过,要沈蓉立刻接受这样一个人变成自己生命中最亲密的人,确实并不容易。
但她自然也知道,诸家虽看着不是风头正盛,但家风清正、底蕴深厚。眼下最好的选择无非就是顺从父母之命,和那位诸公子定亲、成亲,水到渠成。
故而沈荔这话,也算说到沈蓉心坎上。
只是在哪见、怎么见
沈荔听她忧虑,顿时笑了:“姐姐,你可真是把我当外人了,这不是还有沈记吗?”
“只要想见,每日来沈记吃饭不就能见了?”
沈蓉面露愧意,她并非没想到,只是
"这样,倒是太麻烦你。“
“都是姐妹,说什么麻不麻烦的。再说姐姐也帮了我很多。”沈荔说,“我独自出来开府立户,很多事情不能面面俱到,少不得姐姐操心。”
她这话也不纯是安慰,毕竟在古代,女子生活比现代不方便许多。
就算有芳姨在,很多事情也没法准备周全。全靠沈蓉帮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番茄宴宾主尽欢,等吃得差不多了,沈荔才回头收集客户意见。
她看众人吃得干干净净,还以为都接受良好,直到听了反馈才发现,生番茄的味道很多人都不大喜欢。
还好提前试吃了,沈荔默默将新菜单上所有涉及生番茄的都暂时删去。
是她考虑不周,没想到时下人们对生番茄的味道这么难以接受。
不过也不排除个别情况,可以等新菜单开卖,随桌送一些生番茄做的小菜,听听其他客人的意见再决定。
不过煮得熟烂的番茄很受欢迎,薛依依就很喜欢那道番茄当归羊肉汤。
“总觉得有点遗憾呢。”她说,“这红果子炖羊肉确实很香没错,但荔姐姐不是说炖牛肉才最合适吗?”
沈荔点头。
薛依依眼睛一亮:“要是下次我家能买到牛肉,就送来沈记,好不好?”
沈荔没说答不答应,反而先问:“荔姐姐?”
薛依依脸一红:“对。我想着,既然有蓉姐姐,当然也有荔姐姐”
刚才听楼满凤叫她二姑娘,薛依依就想改口叫荔姐姐了。
否则,难道还能比楼世子叫得更生疏吗?那她是万万不肯的。
沈荔定睛看了她片刻,把小姑娘看得紧张无措,手指差点把袖口捏成咸菜,这才温柔一笑:“你想怎么叫都行。那我也叫你依依好了。”
郑梦娇就在一旁站着,哪里听得了这个?当即上前几步。
接着,就是一番互换姓名、拉近称呼的温馨场景。
乔裴一步都没往前,他不喜欢参与这样人多的活动。
说实话,要不是沈记邀请,他连门都不想踏出半步。
沈荔没看错人,乔裴对吃之一道并不热衷。
吃饭是为了延续生命,只要能吃饱、营养摄取均衡,如此就已经足够,这就是食物的价值。
乔裴不解人为什么如此热衷各色美食,热衷把一种食材做出百八十种变化,有的做法甚至抹除了食材原有的养分。
如鸡肉,本是温中补脾、益气养血的东西。沈荔却爱将鸡肉裹了面糊下油锅炸,那样的做法,长久吃了必然损害五脏。
味道上也许多了些变化,也堪称美味佳肴,但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乔裴想不明白,他不解为什么口味也成了一门学问。
但他从不干预别人的做法、看法、想法,他只是观察。
观察沈荔。
这个沈荔,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若要说她出生官宦之家,但追根溯源又是一农户女,自然有着京城小姐公子都罕见的豪迈作风与爽直脾气。
但要说她举止粗鄙不知礼节,又绝非如此。
她分明很擅长体贴人心,进退有度,还不忘给自己谋利,不爱吃亏。
洒脱又细致、敏锐又舒朗。矛盾,但这样的矛盾在她身上,又糅合得恰到好处。
乔裴虚虚握了握手指,掌心纹路深深。
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判断没有错。
这个沈荔是不一样的。
番茄宴告一段落,几家的马车也都在沈记门口聚集。
乔裴和众人一起坐上马车,沿着梧桐街一路向北,离开沈记。
若说他在沈记里头坐着、在人堆里扎着时,还看得见几分温和气儿,那么一上马车,虽然表情没变,但身后照墨的皮一下就绷紧了。
做大人的随侍,最要紧就是识时务。
他早摸出规律了,只要不在沈记——不在沈掌柜跟前,大人就还是那个大人。
旁人只知大人行事有方、形貌昳丽,别名玉宰相。
然只有极少人知道,大人还有一个别名——
活阎罗。
*
除夕当晚,沈荔头一次做了自助餐。
不过也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独自完成。芳姨、赵家兄弟,还有宁宁几个小孩,几乎人人都做了一道菜。
虽然占大头的还是沈荔,但重在参与,劳动的习惯总是一点点养成的。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宁宁莲桂和一德以前在家里也是做过饭的,炒个鸡蛋煮个粥,对他们来说并不难。
周全周安两个却显得有些笨拙,像是没干过活似的。
沈荔倒也没觉得诧异。他们来沈记有几个月,但一直在前头负责跑堂,很少进后厨。
小孩子嘛,为了安全着想,除了宁宁这一个天赋异禀的、还有一德帮忙收拾食材之外,其他三个都不怎么进厨房。
除夕和年初一,沈记都关着门,所以晚上的自助餐布置在了沈宅的右厢房。
左厢房隔开三间,一间女宿舍一间男宿舍,还有一间供他们清洁起居。
正厅中间用来会客,左右分别是沈荔的起居室和卧室。
右厢房的三大间本来是个还没建好的仓库,除夕夜这天拼上几张长桌,就成了天然的自助餐厅。
虽然水准和装潢跟现代的酒店自助餐没法比,但让自家店里的伙计和小孩满意,那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毕竟这种琳琅满目的摆法和自己带着盘子挑选的方式,已经非常新奇。
一德顶着刚长出一层毛茬的脑袋,沿着桌子来回跑:“哇!有炸鸡!我求了掌柜好几次都没做的!”
“还有好多果子!这个、这个是”周安冥思苦想。
莲桂往盘子里扒拉最喜欢的清蒸鱼,百忙中分给他一个眼神:“是橘子!”
宁宁扶额:“是橙子”
“唔,它们很像的。”莲桂也不觉得答错了有什么,继续快乐吃鱼。
就连周家哥哥周全也不再是平时那副小大人的面貌,夹了块小蛋糕细细品尝。
沈荔笑着看他们煞有介事地讨论、分配,自己也过去夹了一盘子炸鸡,正好配新鲜出炉的番茄酱。
以她为数不多吃自助的体验来看,最吸引人的莫过于自己选、自己拿。
自己选择吃什么菜,对小孩子来说实在太有诱惑力了。
在这一天,她无论是想吃炸鸡、炸薯条之类的大人禁品,还是想吃无数的奶油小蛋糕,都可以,都没关系。
沈涯女士没法跟在她后面要求她该夹哪些菜、不该夹哪些菜,哥哥也不会用欲言又止的表情劝阻她不要违背亲妈的命令。
嗯扯远了。
对宁宁这群孩子来说,自助餐最好的则是能无上限地吃饱。
虽说在沈记呆了这些天也算衣食无忧,但此前饥荒逃灾的日子给他们留下太深的印象。
平时的饭菜供应量都是掐着数算的,刚刚好能把人喂到七八成饱,怕他们没节制、吃坏肚子。
但对小孩来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程度是最健康的,只想尽力把自己的肚子塞满。
所以这顿自助餐反而恰到好处,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孩子们吃完第一轮,又去主攻炸鸡甜点去了,几个大人中规中矩地夹了蔬菜、肉、主食,坐在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不免就提到二月份开始的及笄宴资格甄选。
“上回我路过凌云阁,里面可是在死命地打折呢!”
虽然周围没别人在,赵二还是压低了声音:“我就站在门口听了一下,说是所有菜品都八折!”
“八折?”沈荔挑眉,“那能赚得回来吗?”
酒楼打折,多半是要吸引更多的客人。如果客人增长带来的营业额增长,能够覆盖折扣的亏损,倒还好说。
但凌云阁跟沈记不同,是老字号大酒楼,没吃过他家的新客人少之又少。折扣力度太大,反而得不偿失。
赵二一拍桌子:“哪能啊掌柜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个价格,打了八折也就跟咱们差不多。”
“但他们那个食材,有咱们用的好吗?再说了,那凌云阁的手艺跟掌柜您的手艺也根本不能比啊!”
他嘿嘿笑了两声:“要不,掌柜的,咱们也?”
他话没说完,但在座其他几个都知道他的意思。
无非就是觉得,沈记要不往上提提价,哪怕后面再学着凌云阁打折呢,只要比现在价格更高,似乎都能让账面收入更好看一些。
“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因为沈记想入选及笄宴,所以宰你们一顿?”沈荔反问,“换做是你,你能乐意吗?”
赵二抓耳挠腮,一计不成,冥思苦想,又生一计:“又或者咱们再扩两间店出来?只是摆上桌椅,修整不了几天就能开张,如此便能接待更多客人了!”
沈荔叹气:“赵二,我只问你,沈记有几个厨子?”
“只只有掌柜的一个。”
“又有几个跑堂?”
“所有人都算上,也只有八个。”
“那每日的客人若在翻一番,我们又能不能忙得过来?”
赵二语塞,无从反驳。
“客人来得再多,我们忙不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沈荔说:“反而会让人吃得不满意、不尽兴,如此得不偿失。”
“掌柜的,我、我知道错了!”赵二面红耳赤地看向她。
沈荔看了他片刻,确认那自从收到圣旨以来的兴奋是真的消退之后,这才徐徐道:“其实之前芳姨就说了,我们的底蕴是拼不过那些大酒楼的。”
“像凌云阁、奎香楼,光是铺面,那就是整整一座三四层的小楼,待客数至少是我们的两倍。”
“所以我们要下功夫的,一则味道、二则服务、三则新鲜。”
赵二听沈掌柜还在不紧不慢跟自己解释,反而更羞愧地埋下头:“我知道!掌柜的,我、我就是有点太急了”
他虽然不知道沈荔私底下和北安侯夫人魏桃的交易,但作为沈记中人,总能意识到公主及笄宴是一个极大的机遇。
尤其对沈记这样的新店来说,若能成,那她们就是下一个凌云阁、下一个奎香楼。
若不能成
不能成会是什么后果,赵二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很想让沈记发展得更好。
“不过上新菜单这事,我也在考虑。”沈荔话头一转,“倒是这番茄让我想到,红色的菜,不觉得和春节很相配吗?”
芳姨笑着点头:“是啊,要是趁着新春佳节之际,咱们推出一套红彤彤的菜单,不拘是什么菜色,想来也会更受欢迎。而且”
马三娘此前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思考完毕,才缓慢开口:“原来的老菜涨价,影响口碑,这不好;但全新的菜单——又只在春节期间售卖的话”
沈荔也缓缓微笑起来。
时间限定的隐藏款啊,亘古不变的真。
她点点头,马三娘便像是得到了什么默契的认可一样,没把话说完,埋头继续吃饭了。
赵二:?
赵二摸不着头脑,看了一眼看了一眼芳姨、又看了一眼马三娘。
最后,跟憨厚老实的哥哥缓缓对上了眼。
——合着我俩才是这桌上的笨蛋呗?
第32章 邀约
不过没等新菜单拟定好, 沈荔先回了一趟沈府。
年节之下,少不得人情往来。
尤其是上次为了退婚,沈荔回过一次沈府, 便不再是毫无来往的人家。
加之是长辈府邸, 大过年的不去登门拜访,就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大伯母多半也不想见她, 早早地避了出去, 说是走亲访友, 只留了沈蓉沈穹几个在府上。
这回不像上次那样匆忙,沈荔带着大包小包,跟芳姨三人从侧门进来。
沈蓉一见她提那么多东西就板脸:“说了别带, 家里还少你几道菜吗?天天在沈记就够忙的了, 过年也不放松, 好歹休息一下”
沈穹就站在一边, 一身宝蓝贵气耀眼, 险些把沈荔眼睛晃着。
少年闭着嘴,只一个劲冲她眨眼,一副‘你看她啰嗦吧’的表情。
沈荔被他逗得一笑。
两个人的小动作很快被沈蓉察觉。
她这位长姐在沈穹几人面前显然是很有威力的, 眼睛一瞪, 沈穹就立刻坐好。
“别在这挤眉弄眼的,一会儿把荔妹妹带坏了。”
他?
他带坏沈荔?
沈穹很想反驳,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只能跟旁边还小小一只的弟弟沈寥大眼瞪小眼。
虽说没什么实际证据, 但他总觉得, 沈荔的沉稳可靠只是表象, 又或者说,只是她想表现出来的部分。
事实上, 这人说不定比他还要任性许多呢!
“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到沈芝和沈寥了。”
沈荔从芳姨手里接过几个红封,塞到弟弟妹妹手里:“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沈芝懵懵懂懂地眨眼。她知道这是姐姐,但太久没见面容,声音也有些忘了。
这时只跟着丫丫学语:“新年快乐~”
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穿得喜庆,头上的小揪揪绑着红绸,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学她说话,实在可爱得不行。
沈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罪恶之手伸向幼圆的小脸蛋,立刻就是一顿揉搓。
沈穹一看,大感吃亏,凑过来:“姐!我也可以揉的!你也给我发点压岁钱吧——”
他本只是说着玩,没想到沈荔当真给他塞了个红封。
这下,沈穹反而不好意思了。
按照当下时兴的规矩,一般家庭里男孩上了书院、女孩及笄后都不再收长辈红封。
更何况沈荔并不算真正的长辈,她无非只比沈穹大了那么一两岁而已。
沈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沈荔看他那为难的样子,又是一笑:“你忘了,上个月你照样在店里帮忙,这是你该拿的月钱。”
沈穹心想他就趁着课余跑去沈记吃饭的功夫,偶尔帮忙招呼下客人、结个账之类的,哪用得着给月钱?
结果饭后拆开一看,里边包了少说十两银子。
谁的月钱值得了十两银子?更何况他只是没课的时候跑跑腿,从没待满过一天。
里边这十两银子,绝对是姐姐给他的压岁钱。
沈穹不由得心里一暖。多了个堂姐,好像还真是件天大的好事。
说来奇怪,沈荔搬出去,这也才三五个月,此前明明也在沈府住了三个月,并不算短。
但他总觉得,直到沈荔搬出府外开始,他才重新认识了这位堂姐。
也许是因为那一层血缘关系的存在,沈荔在沈记张罗,叫沈穹觉得自己在书院里读书也不是那样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了。
有时学得难受、学得心绪动摇,便要想想沈荔——难道还能比她白手起家更难吗?
由那时起,他似乎也更加能够解亲姐姐沈蓉的想法。
有的话,沈穹心知姐姐无法说给自己听,即便他不是弟弟,而是兄长,也是一样的道。但长久的忍耐,只会让姐姐心情更糟。
直到沈荔来了。
一个年纪相仿、坚韧又平和的堂姐,即便只是她的存在,就已经是一件很让沈穹宽慰的事。
他想,姐姐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
吃了饭,沈穹回去温书,沈荔沈蓉两个在后院消食。
因为天气太冷,沈芝沈寥两个就在廊下烤着火,看两个姐姐散步。
“怎么样?那位诸公子姐姐可见过了?”沈荔问。
沈蓉咬唇,轻轻瞪她,目光含水一般亮莹莹的:“总是在我面前提他,你是何居心?莫不是收了别人红封不成?”
沈荔大感冤枉:“照这样说,我今日还非得上诸公子家讨个红包不可了。”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一副真要去诸家的样子。
沈蓉连忙拦住她,又笑又羞又恼:“说风就是雨的——没见几次,就说了几句话”
沈荔看破不说破,她姐姐这副样子,俨然情窦初开。
这两人在沈记见面,因此沈荔也见过几回那个诸政欣。
乔裴给她的消息里,只说这人相貌端庄,沈荔还以为是无处可夸,就跟现代夸别人五官俱全一样。
结果没想到真见了人,明明是个清秀俊雅的公子。
谈吐举止也相当妥帖得体,一看就是他姐姐会喜欢的那款。
果不其然,这两人见了几次聊了几句,沈蓉又不是那种大字不识一个的,很快有了共同话题。
又是未婚夫妻,有这层关系做桥梁的青年男女,脾气都好,一熟起来那才叫一个快呢。
诸政欣为人正派,但又不死板,加上从小在南边长大,对那头很多风物人情信手拈来,谈吐有见地又不失幽默。
沈蓉长久在京城,一听就着了迷。
然她这样娴静端庄又不失韧性的大家小姐,也对诸政欣很有吸引力,两人互生好感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沈蓉依然没咬死肯不肯定亲,沈荔便也不插嘴,只说:“那姐姐还是好好考虑,不着急。总归出了二月诸家才会回梅州去呢。”
沈蓉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除了沈府,北安侯楼家原本也要拜会一二的。
但北安侯夫人魏桃娘家在东南,这一家子又不缺钱不缺时间,一早就坐船南下去了。
回了家,沈荔整个人软瘫在榻上,让芳姨说就是‘毫无仪态’:“嗯,还有薛家和郑家”
薛依依和郑梦娇都是常来沈记的娇客,性子也好,沈荔乐得上门。
她正细细数着还有哪几家没去拜访,芳姨在外头敲了敲门:“二小姐?乔裴大人的随侍照墨来送帖子了。”
送帖子?什么意思,要来拜年吗?
要是主动上门拜年,是不是就该给压岁钱?
如果要给乔裴发压岁钱,那该给多少啊?
当朝宰相的身价
沈荔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打开门。
接过帖子一看,发现自己还是格局小了。
这位乔大人的进度还真够快的,楼世子的感情还没培养个一二三呢,他已经直接请她上元节当日一起逛灯会了。
芳姨察言观色:“您要是不愿去,我这就到门口回绝”
玉宰相再怎么清高无尘,但跟她家沈掌柜单独出门太多,叫人看了却也不好。
且当初楼世子虽然提过亲,但身上没有一官半职,要说权力,其实不大;
乔大人却是宰相,得罪了他,想有个好下场可就难了。
芳姨看沈荔跟看半个女儿一样,倒不觉得她如此出众是什么罪过,也不为她受追捧而骄傲。只替她担心,唯恐这些男人没安什么好心思。
沈荔自己倒没那么紧张,她伸手接过芳姨递来的帖子,点点头:“好,你请他转告乔大人,我会按时赴约。”
系统在她脑子里傻眼:【怎么回事?宿主你不是不打算做好感度任务吗?】
眼下刚过除夕,离上元节还有几日。按它对宿主的行为数据分析,这人满心想着怎么赚钱,尤其上元佳节是青年男女外出吃饭的好日子,一个头脑清醒的商人绝不会错过这一天。
系统无比茫然,他这个问题好像问过许多遍了。
但这次沈荔没用之前的由敷衍他,反而把玩着手中薄薄的帖子,并不急着打开。
她也想看看,这位举止神秘的乔大人,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除夕到上元之前,还有十五天,沈记自然是要开门迎客的。不仅开门,还顺势推出了全新的‘开门红’菜单。
薛依依送来的番茄余数不多,没办法撑起场面来,只能等及笄宴后再做主角。
于是这菜单所谓‘开门红’,就成了各色辣椒、甜菜和胡萝卜的主场。
开头一小碗简单的酸辣汤,红油清亮,开胃祛湿;
紧接着就是素菜红白太极——将油润的羊肉和胡萝卜、萝卜一起炖了,羊肉的油脂、丰美的滋味全都融进两样素菜中,只取了胡萝卜和萝卜出来装盘,拼出太极图样。
一红一白,铺在黑陶盘里,很有点禅意在其中。
红烧的口味,将两样萝卜本身的清甜软糯烘托到最佳。
微微的羊肉香,更添一分滋润丰腴,将酸辣汤的余韵一扫而空。
素菜后接着一道炸物,便是炸鸡肉丸配甜菜酱。鸡肉剁茸,配新鲜马蹄碎,捏作两个拇指大的丸子,裹上面粉蛋液中火炸熟。
鸡肉泥细滑化渣,搅打出弹性,偶然再嚼到几粒马蹄碎,立刻就是清新脆甜汁液绽放,仿佛别具一格的狮子头,口感极其丰富。
而甜菜酱则以鸡高汤为底,甜菜、南瓜两样天然带有甜味的蔬菜做主调味。*
咸中带甜,只一小碟蘸酱,立刻将略显清淡的鸡肉丸往上一拔,成了美味不可方物的开胃小食。
前菜之后,便是主菜柰子鸭腿。
原本是想用羊作主食的,但又考虑到红白太极那一道里,已经有了羊肉风味的底子,太多重复反而不美,于是选用了鸭腿。
事前处是很麻烦的。先用鸭皮和鸭子身上其余肥腻处慢火煎出鸭油,再将鸭腿用混合香料与盐细细腌过。
以油封鸭腿的做法,将腌好的鸭腿用鸭油完全盖住,小火慢慢烹熟。
温度绝不能高,所以用不了后院的烤炉——实在控制不住温度。如此小火一个半时辰左右,鸭腿熟透,再封存起来。
如此,要用的时候再将鸭腿取出,直接煎熟,再取鸭油、猪油和秘制香料油混合,下入切块的苹果煎香炒碎,再下入少许白酒,炖煮到酒精烧干,只留余香。
到这时,把里面残余的苹果碎滤出来,再下入鸭油混合面糊,将酱汁收到浓稠。
重新煎热的鸭腿用嫩红的苹果皮轻轻裹住,看上去红润可爱。一下筷子,就能轻松将鸭腿脱骨,可见其软嫩酥烂。
酸甜风味的酱汁将最后一点油腻全部消解,配上肥美柔嫩的鸭腿肉,只一口就是极大的满足。
主食接在甜蜜丰腴的鸭腿之后,便是一碗先声夺人的油泼辣子面。
面条不必说,新鲜手擀,嚼劲十足;料汁里的甜味采用甜菜,磨成汁后清新微甜,又额外添了一抹红色。
最重要的红油底子,更是每天现做。沈荔把这一道工序放在台前明厨,在大堂一众客人围观之下,将足足八种品类不同、辣度不一的辣椒焙干,剁成小块。
香味、辣味、红艳艳的颜色,没有一样不叫人馋得流口水。
再细细一品,里头炒至香脆的花生碎、黄豆碎先不提,只是红油本身,就已经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又有一种更深邃的香气,让这辣椒红油的回口并不苦涩,甚至有几分甘甜。
“看来不只是用的辣椒多,连这油也格外不同!”
沈荔笑着点头:“油是特制的,用蔬菜、香料等等在油锅里过一过。”
“那剩下的都不要了?”
“都不要了。”
“怪说我家里头怎么也做不出这样的味道!”就有常客感慨了,“要我说,这笔钱啊,合该你沈记赚!”
沈荔是按照套餐的标准做的菜单,其中不免有些改良菜的影子。因此她揣测,应当是年轻人更愿意尝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最先开始追捧新菜单的,居然是中年人客户群。
无论是白天起一大早去码头做力工的汉子们,走前来一碗酸辣汤驱寒;
还是开完朝会回家路过,在这儿打包一份红白萝卜、一道鸭腿的京官,都是中年人占了绝大多数。
年前年后都是请客吃饭的高峰期,本来就是各大酒楼大显身手之际,何况沈记又推出全新菜单。
赵二忙得两条腿都快跑细了,脸上却是灿烂的笑容。
“以后啊,我可再也不质疑咱们沈掌柜的想法了。”他笑着说,“我看沈掌柜除了是个厨神,还是财神呢!”
一德和周安跟着起哄:“财神!财神!”
沈荔摇头失笑,抬手往下压了压,让他们别那么大声。
新菜单受欢迎、卖得好,固然很好,不过还有一件事,也值得她高兴。
这毕竟是个游戏的世界,还打着首款“烹饪”、“美食”恋爱手游的噱头。
在这一世界观下,人们对各种美食上的创新态势,应当接受度都很高,且相当热衷。
新菜单大受欢迎,无疑证明了这一点。
她调出系统,确认了一眼目前的进度条:“十万两还差一点啊”
系统哼哼:【这已经很快了!你还想怎么样?】
确实,对其他商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到近十万的流水,即便按餐饮一业惯来不高的利润率算,也能有八千两乃至一万两的净利润。
沈荔想了想,却没觉得自己那么有钱。沈记的投入比起旁的食肆,实在高出太多,光是平素烤些小蛋糕买来牛乳,就要花多少钱呢!
所以她自己个人的财产,可以说得上一句寒酸,家里从没添过新东西不说,到现在连马车都还没买一辆。
可见她是多么的简朴、无私,所谓大道至简
系统听不下去她的厚脸皮:【这只是因为你压根不出门吧!】
但一转眼,它又贼笑起来:【不过你可是答应了,上元节要出去约会的哦~】
沈荔扭过脸观赏莲桂吃饭,不会它的阴阳怪气。
对她,与其说是去约会,还不如说是去
‘演员的诞生’现场呢。
第33章 上元节
二月十五, 元宵当天就是上元节。
太阳还没完全落山,街上就已经忙活起来了,各色灯笼在微微暗淡的天色里, 显现出斑斓的美丽。
原本梧桐街这边一向是小吃摊更多的, 但今天又多了各种各样不同的小铺子。
有卖饰品的,折扇玉佩珠花发簪, 无论男女都能选到心仪的物件。
也有卖面具的, 大多是用木头做, 也有用竹子的,都很轻便。
有的只雕出个形状,没有染色, 那些染色的面具就卖得更贵一些。
还有的卖一些奇奇怪怪手工制品, 什么自家雕的木头黄牛、小孩子玩的九连环、用布料攒的小花。
当然, 小吃摊也不少。
只是比起往日那些馄饨包子摊, 今晚更多的是糖人、糖画、炸元宵之类的甜食。
这些东西用糖很多, 成本高,只卖这年节几天。
上元节必不可少的还有灯笼铺。譬如沈荔刚走到和乔裴约定的地方——京城有名的月仙桥下,就已经见到十来个卖灯笼的铺子了。
身边经过的无论男女老少, 几乎人手一盏。小孩提着动物形状的灯笼, 龙蛇马羊,不过巴掌大;年轻男女则多是花灯,莲花梨花牡丹花, 什么形状都有。
如此氛围之下, 不买一盏灯笼拎在手里, 似乎都枉顾了良宵。
“再往里走, 还有更多。”清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荔回头:“乔大人。”
乔裴冲她颔首,顺着少女刚才的视线, 看向旁边的灯笼摊。
“若是沈掌柜想买的话”
沈荔才知道他误会了:“非也,我不是要买,只是在欣赏。”
“欣赏?”
乔裴不吱声了。他发现自己确实很难解这个沈荔的想法。
在他看来,上元灯会人手一盏灯笼是习俗,就像清明节吃寒食一样。
既是习俗,就当遵守。
那么沈荔盯着灯笼看,就应当是想在正式走进喧闹的集市,开始逛灯会之前,完成对这项习俗的遵守。
欣赏乔裴想,这些灯笼无论做成什么形状,兔子、月亮、鲜花,都只是完成习俗的工具,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
正想着,眼角忽然凑过来一道光。他下意识向旁边侧了侧。
“反应很快嘛。”沈荔拎着一盏做成竹林造型的灯,笑眯眯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乔裴看了一眼那灯:“沈掌柜这是何意?”
竹子高低错落,簇在一起变成一片林子。
底下用木板托底,染成灰色仿制石头堆积的形态。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盏灯很适合你,打算买来送给你而已。”
乔裴:“可是一向都是男子买灯给女子”
沈荔:“你也说了那是一向,我这个人一向不按照一向来。”
乔裴一时无言以对了,因为他发现沈荔说的没错。
她若按照一向来两人也不会有今日上元节之约了。
这头的灯笼铺小贩也喜滋滋地撺掇:“是啊是啊!这青竹灯笼秀外慧中,造型雅致,很适合这位公子的!”
沈荔给了钱,笑眯眯纠正:“岂止秀外慧中?分明是,‘独有幽窗竹,依然绿玉柯’。”
灯已经送到乔裴跟前,她目光轻轻落在青年俊美的面容上,低低念完后半首诗:“‘当风转孤挺,带湿自婆娑’。”*
“如此才对。”
乔裴正要接过灯笼,听着她的溢美之词,手指微微一抖。
但在沈荔看过来之前,又稳住了,接过灯拎在手里,和沈荔一道向集市中走去
那诗他虽没听过,但凭一贯素养,也能品出是以竹喻人。
——纷纷雨后,窗前绿竹青翠幽然,唯独立在原地,迎风轻摆着光洁鲜亮的枝干,如此孤傲不屈。翠然枝叶裹着细细雨珠,湿润纤细,将原本的绿意晕染得更加深邃,随风而舞,姿态婆娑动人。
当是以竹之姿态,喻君子面对风雨仍初心不改的节操才对。
但被她一念
仿佛只是为了,夸他容貌动人。
乔裴想着,不由得手腕轻抬。青竹灯笼的幽光,衬得他指尖愈发白皙了
背也挺得更直了些。
即便是上元当日,在集市里摆摊也要守规矩。依然是几根粗而高的木头沿直线划开,中间是行人行走的地方。
沈荔和乔裴商量,先把左边逛完了,再回过头来逛右边的摊子。
“还好这儿布置成一条直线,否则还真逛不完。”沈荔踮了踮脚,看向远方拥挤的人潮,“这儿至少挤了上千人吧?”
“千人倒不至于,六七百是有的。”乔裴回过头,注意到她踮脚的动作,便看着沈荔的眼睛问她:“需不需要将人群驱散开?否则如此拥挤,也不便赏玩。”
沈荔:
不是,怎么忽然流露出这种令人恐惧的霸道意味?
视线下移,不免瞥了眼他细白的手腕。清幽灯光衬在一旁,白得近乎透明。
啧啧,多看一眼好像就要断了一样。
不过说来奇怪,他说些‘驱散人群’之类的话,并不叫人觉得厌烦,因为听他语气认真,像是发自内心的提议。
是当真这样想,所以开口问了?
这就是乔美人蓄意接近她的手段吗?
“不用。”她说。
乔裴也没什么遗憾之色,欣然点头:“那便这样走吧。”
沈荔不由得想,若这真就是他的手段,这未免、这未免——
也太粗糙了点吧
两人一路逛一路吃,小吃似乎就是要在这种场景下才格外有味。
沈荔胃口大开,但也没开到哪里去,实在吃不完了,一边乔裴就伸手接过去。
他做得自然,沈荔也没留心,不一会儿乔裴手里就堆积起了不少东西。
“下一位!江州陈老板送上九层宝塔灯笼一盏!”
远远的,可看见一座高高搭起的戏台上头,正有人站在硕大的一盏宝塔灯笼边比划。
那宝塔通体金黄,又因着里面的火光而微微发红。一时间金光四射,竟真有几分镇妖塔的味道。
灯会灯会,最重要的盛事当然是斗灯。
要不怎么说上元节是举朝盛世,青年男女在花前月下、老人小孩在天伦之乐,还有这些争强好胜的富商大贾出来斗灯。
就连除夕,也没这么热闹。
除了那九层宝塔灯,接着又有小池塘那么大的莲花灯、活灵活现的老虎灯,甚至别出心裁地做了个巨大的糖葫芦灯,亮堂堂的一片橙红,把底下的小孩馋得嗷嗷叫。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沈荔也不例外。不说她本来就爱笑,光是这轻松惬意的氛围就够她快乐的。
唯独乔裴,虽然也提着灯笼,甚至还端着沈荔没吃完的炸元宵。
但脸上就是半分笑容都没有。
沈荔奇道:“乔大人若是不喜欢逛灯会,又何必约我出来呢?”
她声音不大,奈何灯会拥挤,一旁的一对小情侣难免听到。
那女子不免诧异,再扭头看一下乔裴,这下也不觉得他长相清俊,只觉得这人做事毫无章法。
就像这笑意盈盈的女子所言,既没兴趣,又何必将人约出来?
虽说影响不了什么清誉——这毕竟是上元节嘛——但总让人心里不愉快不是?
立刻便打抱不平起来:“堂兄,若不是今日金小姐没空,想来你不会约我逛灯会的吧?”
一旁的堂兄愣愣道:“自然自然。”
“哦,那堂兄最开始想约金小姐,是为何啊?”
“上元灯会一贯是男女互诉衷肠的地方。”她那堂兄一板一眼地解释,“既然有意邀请,必然是因为心里欢喜”
姑娘瞥一眼过去,却被乔裴不经意扫过来的目光惊得脖子一抖。
刚刚远远看着,只觉得这男子仪态端方、容貌俊朗之余,还有种说不出的清冷意味。
但走近了,才从他眉眼间窥见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这样一个冷冰冰玉石雕出来一般的人物,手里却又是竹灯笼、又是炸元宵
好像一下子,就从天上被拽到这人间来了。
她愣神的片刻,两人已经从面前走过。偏偏堂兄不识趣,还在追问:“怎么了?有人约你出来逛灯会吗?”
她幽幽问:“若是有人约了我出来,却又表现含蓄,似乎无心游玩,这是为何?”
堂哥挠挠头:“呃,也许是被迫的?也许他并不想出来?”
她横了自家堂兄一眼,怪不得几年也追不上金小姐。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若是刚刚那男子——
大概是想表现好些,又不得章法,只能言听计从、事事关心,以期有个好印象吧
乔裴和沈荔并不知路人猜测,两人一路往前走。忽然人群一阵喧闹,有人高喊:“有贼!那个包头巾的!有贼!抓贼!”
上元盛会,无数冤大头齐聚一堂。这样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小偷扒手们蠢蠢欲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偷得一干二净的不在少数。
这个还好,至少看见了小偷的样子。
不过敢在人堆里出手的,那自己都有些功夫在。这包头巾的男人身形瘦小,又很灵活,头恨不得埋在胸口,没人看见他的脸。
加之小偷身份,挨近了,万一自己也被偷呢?
因着种种原因,他一路左支右突,眼看就要冲出人群。
正要与沈荔二人擦身而过时,乔裴抬起手来。
沈荔还以为这位宰相大人看不过眼,要履行一把公务人员的职责。一看他手腕细瘦,还有些担心他拦不拦得住。
却不料这人只是把她往身后拢了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作。
沈荔一愣。
方才路过的少女和她堂兄就在身后,青年热血上头,伸手去一把将小偷抓住。四面八方的人见小偷被抓,也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那小偷自然是逃无可逃,沈荔侧过脸,神色莫测地看向乔裴。
“乔大人没想拦一把?”
“为何要拦?”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君子应有之举吗?”
乔裴摇头:“我并非君子。”
他目光沉静,说起来话来一副所应当的意味。沈荔好奇极了:“人人标榜君子,再不济,也以成为君子为毕生追求。乔大人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乔裴垂眸看她:“沈掌柜偏好君子?”
沈荔摇头:“并非如此。”
乔裴缓慢点头,目光与她错开:“既然如此,那我是不是君子,也都无妨。”
沈荔难得被他堵住一回话头,一时默默然,不再言语。
斗灯之后,上元夜市也慢慢散去。
宰相府马车将沈荔送回沈宅门口,两人道别,马车便慢悠悠往宰相府去了。
望着那车消失在街角,这熟悉的场面,让沈荔愈发好奇。
乔裴几次三番、用尽手段暗示自己有情,究竟是什么打算?
若是真情,以他身份地位,要下狠手阻拦楼家求娶,绝非难事。
但又藕断丝连,似乎是为了激她主动、调起她的兴趣?
沈荔摸了摸下巴,懒得再想,扭头回家去了。
第34章 细作
大庆春节放的久, 上元灯会之后,所有岗位才渐渐复工,主管《大庆风物》的国子监博士们也逐一上岗。
秦悟翻看着手里的稿子, 笑道:“这位折月客倒是很喜欢沈记嘛。”
实在是折月客文章里沈记出现的频率太高, 即便他们没想到广告营销的概念,现在也知道折月客恐怕和沈记关系匪浅。
但人家文章写得好, 就算有一点宣传的小心思又如何呢?
何况折月客写的是吃。吃之一字, 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都离不开。
发行量这东西, 仰仗的就是大众化的内容。
因此即便心照不宣,博士们依然对折月客的文章大开绿灯。
而他们的苦心,俨然也收到了回报。
“书坊那边来信说是这个月的大庆风物最好再多印一千份,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年前折月客的文章就已经带动大庆风物销量上涨不少, 这时还说再追加一千份的印量”
国子监祭酒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起来, 别说他们几个博士了。
多印一千份报纸, 放在现在看那简直是洒洒水的程度, 连一点水花都溅不起来。
但在人口稀少、人均购买力低下的古代,一份毫无用处、连草稿都没法打的大庆风物,在原有的基础上还能卖出去一千份
秦录脑子最灵, 一下就懂了:“这是想卖到京城之外去。”
秦悟也懂了。京城能买得起的人早就买了, 就一份大庆风物,不至于还要用作收藏。
多半是有商人见有利可图,想要卖到京城之外去。
既然如此, 又为何不答应呢?
*
一千份的多余印量, 虽说有不少的确被行商们带走, 运出京城, 但也有不少被京城中人陆续买走。
口碑发酵毕竟需要一个过程,况且古代消息传递很慢。
折月客的第一篇文章是年前发的, 但直到元宵之后才真正掀起了一股热潮。
京城不少人这才反应过来,开始试着在每天的日常开销之外,多买一份大庆风物看看。
这样一来,热潮是一波接着一波,恐怕未有尽时呢。
赵大赵二高兴的不得了,只觉得那及笄宴选拔的第一项——账面的数目,恐怕都能跟其他几家一较高下了。
沈荔虽然同样高兴,但心里总有几分谨慎。
虽然沈记开到现在还算顺利,但那是因为之前她并不具备跟其他庞然大物较量的资格。
而现在她们已经站在同一个角斗场,奎香楼凌云阁之流,便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没过几日的傍晚,营业告一段落,赵大便找上了她。
“掌柜的,有一个人行迹可疑。”
他有条不紊地说着:“我和周全周安他们俩一直盯着,这人连来了五天,每次绝不会点同样的菜。”
“如此也就罢了,但他要求我们不能一起上菜,而是每次吃完一道之后,等他叫了才能继续上下一道。”
“最开始我们都没当回事,但周全稳重,十分怀疑此人的目的,我便让周安昨日尾随他离开沈记”
沈荔听完,不由得挑眉:“间谍?”
芳姨揣测:“您是想说细作?”
旁边的周全接过话头:“是,掌柜的,我们怀疑这位是其他酒楼派来的细作。”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吱声地望着他。
周全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跟沈荔说话,难免有些紧张,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一直怀疑,没有什么实际证据,不过我曾经听说听说有的人天生有一根很灵的舌头,多吃几次,就能尝出这菜的配料和做法。”
他一扭头:“——像宁宁那样。”
宁宁听见自己被点名,连忙摇头:“跟我可不一样”
“对,和宁宁不一样。”沈荔说,“宁宁只是对味道的搭配很敏锐。周全你说的这种”
她想了想:“确实也有可能。”
味觉这东西,九分靠天赋,一分靠经验,后天是很难培养的。
所以这种人才,显然也并不受古代现代世界观的限制。
要是真的让他探知到沈记的菜谱、原材料、做法,无论是哪一家出的手,双方客流量都有天壤之别。那么对沈记来说,绝对是一次莫大的打击。
赵二已经在拍桌子问了:“是哪家?奎香楼?凌云阁?满庭芳?还是”
沈荔没作声,周安嗫嚅片刻,说:“我好像、我好像知道。”
*
与此同时,奎香楼。
“什么?吃不出来?”
“吃不出来就吃不出来,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奎香楼的掌柜王华怒目圆睁,恨不得把面前这个若无其事的长脸男子瞪死在原地:“什么叫吃不出来就吃不出来,老子花重金请你去沈记,你当真以为是请你吃饭了?“
那男人多少有些心虚,但想了想,又直气壮地抬头挺起胸膛:“这不能怪我!食材的味道还好分辨些——那沈记老板再厉害,也不能从天上摘一片云来做菜吧?”
他掰着指头细细数:“萝卜、鱼、羊这些东西都不难找,就算香料贵重复杂了些,也不是完全买不到的东西。”
“但是这做法工序嘛实在不好说,我又不是厨子”
王华气得一屁股从竹椅上弹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来走去,手指头肉嘟嘟地颤着,直直指向中年男子:“你、你!这做菜工序才是最重要的!原料多一分少一分,添一分减一分,外头那些舌头哪里吃得出来?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啊?金子琼!金子做的舌头,金子琼!”
金子琼慢条斯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看了眼王华,又给他也倒了一杯:“王掌柜,坐嘛,凡事不要这么着急嘛。俗话说欲速则不达——”
王华一脚踹在桌边。还好这桌子是上等老梨花木,又厚又重,他怒火澎湃的一脚过去也没能踹动半分。
“你让老子怎么静心?也不知道沈记那娘们放了什么仙丹?做了什么仙菜,人人都喜欢?还有那个该死的折月客!说不定,这货就是沈记的老板娘”
“非也非也。我可听闻那沈掌柜是农户出身,说不定大字不识,怎可能是折月客呢?”
金子琼喝了半口茶,又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一个问题”
王华差点摘下腰间玉佩砸他:“你还敢有问题?”
金子琼:“我兴许已经被人察觉了。”
他想起沈记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伙计。
他明明再三叮嘱了,要一道一道地上菜,就是怕放凉了影响他对工序和食材的判断。
以沈记的服务水平,不可能充耳不闻,况且他已经是常客。
但最后一天去的时候,他们一股脑就把菜全上完了。
如果不是有意为之,那就太奇怪了。
王华听完,难免为这意料之外的情况有些慌乱:“那、那怎么办啊?”
他消息灵通,多少知道北安侯家楼世子、当朝宰相乔大人、还有南州巡抚家的一双儿女都常去沈记光顾。
硬碰硬?指不一定砸死谁呢。
金子琼竖起一根食指,神秘道:“咱们呢,就让他们狗咬狗不就行了?掌柜的,权当不知啊!您忘了我那处宅子”
他微微一笑:“可是挨着凌云阁家张掌柜的呢。”
*
“你是说那人是凌云阁的?”
赵大皱着眉看向周安。
周安本想点头,但在哥哥的目光提示下,又收回话头,谨慎道:“还不能下定论,只是我一路随行跟他回到家,偶然发现隔壁住的就是凌云阁的张掌柜。”
凌云阁张琪、奎香楼王华、满庭芳秦如意,这几大酒楼的主事在京城餐饮圈当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既然周安没有看错,那么不能排除那人的确是凌云阁派来的这样一来”
芳姨正说着,身后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众人回头,发现是莲桂和一德。
这两个坐不住,在他们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跑到后院去了。
这时却在返回过来,指着后院那边道:“那边有人敲门。”
沈记的后院和沈宅的后院联通,也就是说有人在沈宅门口敲门。
赵大去开了门,回来禀报时脸色很古怪:“掌柜的,凌云阁张掌柜说,有急事要和您商量。”
沈荔一笑:“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们也正想问问这张掌柜间谍的事,人就送上门来了。
沈宅正厅,沈荔和张琪相对而坐。
这还是张琪第一次亲眼见到沈记传说中的沈掌柜。
这位跟他和王华、秦如意几人都不一样,他们做掌柜只是统筹,最多再看看账,做饭的自然有厨师厨娘。
但这沈掌柜特立独行,人家是要整日下厨的。
据他们的情报来看,沈记能做菜的还真只有她一个。
说实话,张琪甚至想过要不干脆把这沈荔绑了,等及笄宴尘埃落定再放出来。
只要把她绑了,沈记就如断了翅膀的鸟一般毫无反抗之力。
只要把她绑了
张琪叹气,唉,他果然还是太善良了。
“张掌柜今日上门,有何赐教?”沈荔问。
张琪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沈荔的眼睛:“沈掌柜为人直爽是出了名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沈荔摸了摸下巴,刚端起茶杯,就听见张琪说:“沈记要多少银子,才肯退出这次甄选?”
他目光恳切,咬牙切齿地报了个数:“凌云阁愿出五万两,买沈记退出及笄宴的甄选。”
沈荔默然不语,芳姨他们倒是统统吓了一跳。
五万两是什么概念?
按凌云阁的营收来算,就算比沈记多了一倍的座位,却不是时时都能坐满。
当然,定价是比沈记高一些,但即便如此,每天满打满算也不过九百两,更常见的不过七八百两。
食材、人工等等成本全都刨除,留下维持运营的钱,利润最多不过一成两成,每天能有九十、一百两就很不错了。
这样算下来,五万两是足足将近两年的纯利。
就算是沈记,每天的营收也只是和凌云阁伯仲之间。
即便拿下及笄宴,又要多久才能赚到这五万两?
况且这还是流动的现钱,不是卖不出去的房子铺子,要做什么,手头都相当宽裕!
五万两,哪怕是在京城再造十个沈记,那也能造得出来啊!
一时间,众人都目光灼灼看向沈荔。
这时候,该怎么抉择?
第35章 沟通
不说跟着张琪一起来的凌云阁账房, 就是赵大赵二几人也面面相觑起来。
五万呐,那可是五万两银子!
沈荔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默不作声, 只在心里问系统:“这五万两银子能入账吗?”
她说的入账当然不是算进沈记的账面, 而是能不能算进她那一千万两的进度条里。
系统甜蜜蜜地说:【不行哦,必须是通过您自己的店赚取的钱才行哦。】
“那没办法了。”沈荔叹气。
她半点不关心张琪这五万两银子是从哪里来的, 总归不可能全是凌云阁出。
虽说只要百分百保证能拿下及笄宴的承办权, 五万两想要赚回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但只是让沈记退出, 难道就能保证凌云阁万无一失的获胜吗?
显然不可能。
所以这五万两多半是跟别家一起东凑西凑,凑出来的,又或者更甚之
沈荔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张掌柜。
——更甚者, 这笔钱甚至可能还没影呢。
她径直摇了摇头:“张掌柜, 咱们既是为了侍奉公主, 那就要拿出最优的能耐。而不是靠着你让我, 我让你, 最后让一家不甚满意的酒楼赢下这次甄选。”
沈荔看着笑容慢慢从张琪脸上消失,而转移到了自己脸上:“到时候公主满意那还好说,要是公主吃得不满意, 岂不是堕了大家的面子?”
张琪便知道她是不打算接受了, 倒也并没有强求,只长叹一声。
也是,换做是他, 胜券在握的时候也不会答应的。
这要是他能做主, 张琪想, 自己一定不会跟沈记硬碰硬。
这家新开不久的饭馆可不是善茬, 至少张琪知道,他暗里也伸过几次手, 不至于迫害,只是想试探。
——但都没见到效果,手就被斩断了。
可见,沈记虽看上去势单力薄,背地里却也有人保驾护航
至于是谁
北安侯府魏夫人、南州巡抚薛家小姐、御史大夫郑家小姐
张琪将这几个名字摆出来,自己都觉得苦涩。
跟这样的人斗,有什么赢面?
可惜凌云阁毕竟不是他的酒楼,背后坐镇的,那是远在江南的朱夫人。
原本也只是江南之地一家苟延残喘小店,得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秘传食谱,加之朱夫人青眼,投了不知多少银子进去,将其一路拉扯成蔓延大庆的名门老字号。
光是想起这个名字,都让张琪坐立不安。
这位朱夫人手里的产业虽不止凌云阁,但对别人的冒犯一向不愿忍受,性格果毅。
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有意示弱
张琪定了定神,又说:“沈掌柜有所不知啊,若是大家势均力敌,全凭实力说话也就罢了,但难免总有一些宵小之徒在背后搞小动作,你我这等安分做生意的反倒吃亏。”
他没注意到对面赵大赵二奇怪的目光,喝了口茶,先赞一句:“这可真是好茶,我从未喝过的味道。”
“是从南边运来的。”沈荔笑道,“要是张掌柜喜欢,回去的时候送您一盒。”
张琪也不推辞,继续道:“我虽然不擅做菜,但一向爱吃。此前满庭芳、奎香楼几家我也都吃过几次,不是我自夸啊沈掌柜,风味上也许大家各有取舍,如满庭芳甜口重、奎香楼口味向来平和中正”
说到这儿,又不由得挺直了脖子:“但要论手艺、要论品味,凌云阁在其中也算是佼佼者”
他明褒暗贬,其实是在踩奎香楼和满庭芳,暗示他们两家味道做的并不算最佳。
沈荔只觉得有趣,这位张掌柜显然也是个妙人。
她刚用‘应该给公主提供最好的食物’做由婉拒了合作,张琪就反过来踩另外两家不符合沈荔的期望。
张琪自觉也算好意,他真不是自满,在这几家酒楼里,口味最好的也就是凌云阁了。
要不其他几家怎么只敢用那些新奇食材、名门传承做噱头,却不敢正面打擂?
张琪这样想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番面前这位沈掌柜。
沈记东西好吃他是听说过的,如果不好吃,也不可能在偌大一个京城红成这样。
但他自己就是开馆子的,在凌云阁当了这么多年掌柜,自然知道一家店刚开业那几个月,又兴许一年,要红红火火都不难。
归根结底,是因为新鲜。很多东西食客没见过,当然肯买这个单。
但要想真正长久开下去,做成他们这样的百年老店,看的就是真功夫了。
思及此,不免用一种过来者的口吻劝说道:“沈掌柜,揠苗助长,欲速则不达。有的时候步子迈得太大了,未必是件好事啊。”
沈荔微微一笑:“那张掌柜的打算是”
张琪顺水推舟:“既然沈记不愿退出,那倒不如和凌云阁合作。”
“哦,怎么合作?”
“沈记的招牌菜可以放在凌云阁卖,我凌云阁的招牌菜也可以放在沈记卖。双方互通有无,难道不是上上之选?”
他想得挺好,如此一来双方的客人都能吃到新鲜的口味,还能引来不少新客人。
如此一来,营业额、满意度,都不是问题。
按张琪的设想,最佳情况就是凌云阁和沈记能够牢牢占领每一项甄选标准的前两名。
沈荔将他的提议在心里转了半圈,问:“那最后的结果”
张琪平静道:“自负输赢。”
也就是说无论公主偏向哪一家,最后赢得及笄宴资格的是哪一家,他都没有二话。
哪怕是用这种形式,他也想和沈记联手,将另外几家拦在门外
及笄宴的重要性,看来她还是有些低估了。
沈荔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一点。
再抬头,对上张琪亲切的目光,却没有直接回答。
她慢吞吞喝尽手里这盏茶,突然起身笑道:“张掌柜,过来聊这么久也辛苦,我下一碗面,您将就着吃吃吧。”
张琪跟她原本是坐在正中间一张四方桌上,这时沈荔起身到后厨去做饭,张琪也不好继续坐着,便跟她一起往厨房去了。
只是正经搞餐饮的,天然就知道要尊重别人的配方。
因此张琪只是在外间等着,没有进去查看。
不过片刻,就能闻见里头浓郁的香味。张琪抽了抽鼻子,拊掌笑道:“好啊!这就是你们沈记之前到手的新鲜东西——那个叫番茄的,没错吧?”
赵二不免惊讶于他消息灵通。
毕竟番茄没有公开上过菜单,只是私底下吃用,这张掌柜居然也清楚。
但眼珠一转,又想,你也就笑这一会儿了,一会儿等吃了咱们家掌柜的手艺,就该把刚刚那番联手的话全部吞回肚子里去。
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是。想来也是为了招待张掌柜这样的贵客,才特意做的吧?府上番茄的库存也不多了。”
很快,沈荔就端了一碗面出来。汤底红彤彤的,细软的面条如同一盘银丝轻轻浮在汤面上。
但这红并不像平日的辣汤那样叫人觉得侵略性十足,反而透着一股温润的酸甜香味。
再看上面的浇头——炖得软烂的羊腿肉,油润入味。
且色泽鲜亮,不像寻常炖煮出来的羊肉,因为泡水久了,表面灰扑扑。
这碗面上的羊腿肉浇头不仅油亮诱人,还被番茄汤汁浇出一种金红灿烂的效果。
张琪先喝了口汤:“这味道”
他眉头紧紧皱起。
番茄这东西,他听过是听过,但这还是他头一次吃。
这种奇妙的平衡,酸与甜达到一种极度和谐的状态盐分又调节得刚刚好!多一分咸口太重,不够鲜美;少一分又不能充分调和酸甜,恐怕失衡。
清新的果香,浓厚的底汤,两种矛盾的姿态却能如此浑然天成地搭配在一起
再夹起一块羊腿,肉已经炖得相当酥烂,骨头轻轻一抖,那羊排肉就随着滑下来,光是肉眼一看,都能想象出它软嫩的口感。
贴着筋骨的部位又不失嚼劲,摇摇欲坠,口感极佳。
这种做料头的肉,最怕的就是没有味道,但显然吃沈记的面是不用担心这一点的。
无论是番茄的鲜甜微酸,还是淡淡的底汤鲜味,以及羊肉本身的醇厚滋味,一个一个极有层次地在张琪口中绽放开来。
他一边品,一边分析着:“这羊腿应当是没裹粉,直接下油炸过,这一来才能保持色泽晶亮;二来,炸过之后才能锁住羊肉本真的肉汁,保有丰富口感。外头是浓郁酸甜味,里头是羊肉的本味,如此,才是最佳”
“底汤这样鲜美,恐怕不只是骨汤炖了番茄,应当还用海味吊过几回,鲜上加鲜才对。”
沈荔就在他面前坐着,小口小口慢慢地品茶,闻言点头:“不愧是凌云阁张掌柜。”
张琪吃了半晌,放下筷子,又将汤喝得一滴不剩,这才苦笑起来:“我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倒是沈掌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沈荔笑而不语。
合作她当然是不会合作的,既然要承办及笄宴、从魏夫人手里吸收投资,那当然要充分证明自己的实力。
再者说她并不觉得不跟凌云阁合作,她沈记就拿不下这次的机会。
但张琪态度良好,沈荔也不好冷言以待,只好用这样婉转的办法来告诉他,沈记很是立得住,并不需要什么合作来撑场子。
张琪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凌云阁掌柜,如此也懂了她的意思,略显惭愧地笑着:“是我托大了。”
再也不提联手合作的字眼,就准备告辞。
只是在走之前被沈荔叫住:“张掌柜,请问前些日子”
她将自家伙计察觉到的那个奇怪食客,以及一路追查到张家隔壁的事一一告知。
张琪闻言大惊:“没有的事!我凌云阁从没有用这样的办法来探查沈记的菜单!”
他倒并不觉得这办法下作,毕竟是光明正大花钱在人家饭馆里吃饭,只是派去的人天赋异禀,又不是摸黑去别人厨房里偷配方。
但去吃饭可以,吃完还非得假装是凌云阁的人,这就有点太缺德了。
这人若说是毫无挑起沈记和凌云阁之间矛盾的心思,张琪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既然意识到这其中的误会,便解释得很诚恳:“沈掌柜,我绝无此意”
说着,又不免生气起来:“也不知道是哪家该死的,稳坐正中挑拨离间,竟是打着黄雀在后的心思!”
*
“你是说,你把那人引到了张琪家附近?”
奎香楼里,掌柜王华目瞪口呆地看向金子琼。
“那是自然,做这行的,难道我还不知道规矩吗?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
王华大笑:“还是你小子鸡贼。如此,我们兀自看好戏就行了!”
他早已恨沈记恨得牙痒痒,凌云阁就更不用说,和他奎香楼是经年的老对手了。
要是能压他们任何一个一头,都能让王华开心好几个月,更不用说一箭双雕。
他笑完,忍不住捻起一块桌上的绿豆糕,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整个正月,靠着那莫名其妙的全红宴,沈记可谓是占尽风光,好不得意!
凌云阁的张琪也是没脸没皮,上赶着求人,也不看看那沈记春风得意,哪会搭他?
不过,他们也就是一时的高兴罢了,没个长远的打算,就怨不得他坐收渔翁之利。
等入了春
王华微微一笑,和金子琼的茶盏在桌边轻碰。
等沈记和凌云阁两边撕扯起来之时,那就是他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第36章 打工仔乔裴
然而王华和金子琼等了好几日, 一直等到二月过完,三月已至,都没等到沈记和凌云阁闹翻。
这没道啊?王华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两家起了冲突, 那必然有一家会做出行动。
毕竟及笄宴的斗争就在眼前, 无论是谁都会做出一些举措来保证自己的优势地位
他想了半天,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何况金子琼惹出的事也过去好几天, 不用再担心自己会被发现。
于是挥手就叫了个跑堂的, 让他去看看沈记最近在做什么。
这毕竟不是现代, 一个电话或者上网一搜就能找到竞争对手的消息。
虽然同在京城,但位置相距太远,奎香楼素日想要得知其他家的消息, 都是要靠小厮跑腿去打听的。
不过多时, 那跑堂的便一路小跑回来, 脸上带汗, 气喘吁吁:“掌、掌柜的!沈记、沈记他们”
王华看他脸色不好, 心里却暗喜。想来必然是那沈记做了些怪事,让他的小厮都看不惯了。
不过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是及笄宴的关键时刻, 却被凌云阁派人打探菜单,换做是他,不去生撕了张琪都算有涵养。
如此一来, 慌不择路的沈记, 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针对凌云阁?
凌云阁又会如何反击, 把沈记一同拖入泥潭?
哎呀, 真是想想就开心。
王华于是清了清嗓子,捋了捋胡须, 慢条斯地弄了半天,这才道:“好了,一惊一乍的多没风度,你喝口水,慢慢来。”
那小厮见他不急,自己也不忙着说,猛地灌下去一杯水,又用手背一把抹干净嘴角,这才说:“掌柜的!沈记、沈记他们出了新菜单了!”
又是一杯水下肚:“第一批客人已经吃完出来了!说是、说是”
小厮一抹嘴,大声道:“特别香!”
王华:?
王华怒喝一声:“又是新菜单?!”
王华人都傻眼了!
不是啊!不该啊!没道啊!
他设想的走向,可不是这样的啊!
*
王华挠破头都想不明白,沈记怎么能半点不把间谍一事放在心上,反而开始筹划推出春季的新菜单了。
沈荔才懒得去管别人在想什么,既然沈记先前答应过客人们菜单一季一换,自然不能食言。
那‘开门红’也就罢了,辣椒是常有的,北边也不缺甜菜。
只是冬天那些菜,入了三月实在不合时宜,便要换成春天的时鲜了。
这时机也巧,谁让是二月通知、四月截止呢?刚好能顺成章换两次菜单。
虽然不是有意,但正合了赵二那天的提议。
赵二在下面兴奋点头。哎呀,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一想到沈记能赚钱,一想到别人费尽心思想打压沈记,但掌柜的只需搬出几道新菜就能让大笔大笔的银子哗哗入账,那些小小手段半点也影响不了沈记分毫,就很难不感到开心啊——
赵大看了一眼摇头晃脑的弟弟,往他腿上拍了一下:“正经点。”
赵二‘哦’了一声,立刻坐好。
他也算是看懂了,他这哥哥原本以为是个正直过头、有点迂腐、多少迟钝愚笨了些的人。
赵二还天天想着,日后自己事业有成,必然要多多帮助自家大哥,毕竟两人从小相依为命,能活到现在,两个人少一个都不行。
但没想到这日子好过了,饭吃饱了,他哥看上去居然比他还要聪明些了。
好在赵二是个心胸收获的人,他机灵、脑子活泛,比他哥多少还是有些长处,不至于心生嫉妒。
再者说了,他们赵家兄弟在这儿互相帮扶的,让沈记更好,自己也更好,这不是三全其美的大好事嘛?
赵二在这美滋滋地想着,沈荔却有些犯愁。
虽说沈记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地限制客流,厨房里又有一德和宁宁帮忙,但这两个再怎么说也是小孩,无论力气还是技巧都有所欠缺。
沈荔倒不指望有人能帮她做菜——这种水平的人,估计全京城也就那几个大酒楼的后厨能找到。
但有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将焯过水的肉或排骨煮好了给捞出来,有人能帮她放好,她只负责伸手调味下锅就好了。
这种活一则离火太近,总是危险;二则要将大块的熟肉排骨从滚烫的锅里捞出来,也不是两个小孩的力气能办到的事
沈荔又是一声轻叹。
“沈掌柜有何烦恼?”一旁的乔裴轻声问道。
沈记众人见他又在,也毫不奇怪,并不为这位玉宰相大人长久在沈记大堂逗留感到疑惑。
毕竟来个一次两次,多少还算惊喜;
来个一周两周,就算是常客;
如果这五六个月天天都来,那换做任何人都不会再为此感到惊讶了。
赵大赵二他们都不惊讶,沈荔当然更不惊讶了。
她‘嗯’了一声,将自己的烦恼如数说出。
乔裴便道:“既然如此,我可以帮忙。”
沈荔扭头看过去。
乔裴眼睫一颤,目光轻轻垂落到自己手背:“虽在为厨一道上,并没有什么见地,但只是帮把手,我应当能做。”
他这一说,刚刚还自觉见怪不怪的赵家兄弟和芳姨都震撼了,连声劝道:“乔大人,乔大人您毕竟是当朝宰相,怎能在沈记后厨帮忙?再者说,万一伤到您贵体”
乔裴一抬手,那绛红的宽袖轻轻一拂,几人便住了嘴——还、还怪吓人的。
几人面面相觑。这气派,果然是宰相啊,也不知道沈掌柜该怎么拒绝好
没错,拒绝。芳姨几人所应当地觉得,要拒绝乔裴的话。
本来嘛,宰相常来这儿吃饭,还可说是亲民之举;要是宰相卷起袖子给店里干活,那可就是折寿之举了啊!
但紧接着,他们就听见沈荔点头:“好啊。”
“不是、掌柜的!拒绝!拒绝!这时候该拒绝吧——”
赵二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沈荔依然只是笑眯眯的,看向乔裴:“那就麻烦乔大人了。”
乔裴无视了赵二赵大震撼无比的表情,平静地眨眨眼:“那么,我该做些什么?”
沈荔半点不跟他客气,当即说:“既然如此,乔大人便先替我盯着面吧。”
她想了想,补充道:“半盏茶的时间,能用筷子夹断便提上来。”
沈记做面起家,中午晚上也供应,不少客人就爱这一口。
主食往往不要白米饭,反而要点有浇头的面条,以偿自己平日不能早起来品尝的遗憾。
后厨定制了竹篓子来捞面,一团生面条卷进去,烫熟了捞起来放进碗里,再浇上各色料头就是一碗面。
半点技术含量没有,甚至不需要时刻盯着,因此她放心大胆地指使起来。
乔裴闻言一顿,在一旁照墨无语的目光里站起身。
红色的大展袖卷起来,找沈荔讨了几根绑头发的彩绳,固定在肩头装饰的玉石上。
他走进厨房,声音也像玉石一样清泠:“只盯着面就可以?”
“乔大人还会做别的?”这可是她专门找的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
乔裴:
他很想说自己会做许多其他事,什么点香品茗、琴棋书画,古典经史更是倒背如流,无一不通。
就连那些叫人看了就头疼的政务人事,通达内外,对他也是半点不在话下。
然而站在沈记的厨房里,面对着这些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就好像真是什么都不会似的
临要进厨房,沈荔状似无意,问他:“最近仿佛常见你穿红色?”
乔裴一滞,黑亮的眼珠很有几分无辜地看向她。
沈荔便只是一笑:“行了,进来吧。”
乔裴抿唇,跟了进去,按着她的话,乖乖盯着锅里泛白冒泡的面水。
“看不出来的话可以自己试一试。”沈荔背过身查看炖煮的汤底,一面不忘叮嘱。
乔裴耳朵一动:“沈掌柜以往也试过?”
“你当我生来就会做饭?”沈荔一笑,“最开始当然是自己一点一点试出来的。”
乔裴看着翻滚起来的面汤,忍不住顺着她的话想,沈荔初入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很惶恐,很无措,小心翼翼地跟在师傅后面,学一点算一点?
他对学厨一行的规矩不甚了解,但既然是一门手艺,想来必然严苛。
就算沈荔天赋异禀,大约也吃了不少苦。
不说别的,只说她的臂力,就绝非寻常人能比,而这样的基本功,又不是靠天赋就能弥补的。
他抬头,少女从容的侧脸映入眼帘。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沈荔似乎就一直是这样的神情。她很从容,偶尔也有些叫人难以招架的幽默。
有些话语和举止并不那么稳重,但回想起来也不会叫人厌烦。
大约因为,她的幽默和从容,都来自于她出类拔萃的能力。
而不是打趣、惹怒他人。
一时间,乔裴居然想象不出沈荔初学厨道、茫然惶恐时,该是什么样子。
就好像她生来就该做着自己喜欢的事,站在峰顶,笑眯眯看着底下人追赶一样。
他照沈荔说的,用筷子将面夹断就捞起来,放进碗里,又忍不住问:“学厨辛苦吗?”
“辛苦啊。”沈荔头也不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论冷热都要守在灶前被热烟热汽熏着——这已经是最不辛苦的了。”
“练刀工切到自己是家常便饭,一天下来整个手臂都是麻的。”
她将香浓的骨汤舀一大勺到碗里,又道:“站得静脉曲张哦,就是大腿出毛病,也很常见。每天低着头看案板,脖子也都是问题。”
“老师为人严苛,毕竟是要送进嘴里的东西,一点都马虎不得,所以稍有失误便被训斥。”
说到这儿,沈荔忽然笑了,掰着指头开始数:“调味没新意要被训斥、搭配太天马行空要被训斥、教过一次的手法没记住要被训斥”
乔裴听着,心头微微抽动,原本要保持沉默的,也没能忍住:“那你”
“哦,我半年就出师了。”沈荔耸肩。
乔裴愣了一下:“啊?”
沈荔见他微张着嘴,难得有些回不过神,忍不住抿嘴一笑:“刚刚说的是其他人的经历,我当然不一样。”
“练当然是照样练,不过老师没怎么骂过我。”
火候刚刚好,沈荔指挥他从锅里捞出一根热腾腾亮晶晶的排骨,又一刀将其宰断。
“我不一样。我是天才嘛。”
排骨整齐地码在汤面之上,沈荔冲外头努努嘴,示意乔裴上菜去。
以往一心八用都不在话下的宰相大人,这才回过神来
没错,这才是他那天雨夜见到的沈荔。
那时还没有沈记、没有一干闲杂人等,只有连绵不绝的秋雨,和她。
但即便是在那样阴暗无边的雨夜里,沈荔也如朝日般明亮。
叫人,记忆犹新。
乔裴没再说话,端着手里的排骨面出去上菜了。
与此同时,门口新进的客人仍是络绎不绝。
“刘大人!您又来了!”赵大一边迎着客人进来,一边叫道,“还是老位置?”
户部侍郎刘克和几个好友一道进来,熟门熟路往位置上走,他对沈记是很熟悉的。
这里东西好吃不说,还干净熨帖,有家的味道,叫他们这些远赴京城的游子心里喜欢。
铺面也处处周到,楼上的包间还特意做了隔断,私密又亲切。
他在户部做官,很多消息先人一步,难免想到前些日子凌云阁闹出的事,还想嘱咐两句,叫沈掌柜有事便托他,不必不好意思
但一抬头,怎么仿佛在厨房那道藏蓝的帘子后面,看见了当朝宰相乔裴的身影?
刘克傻愣在原地片刻。
他日日上朝,户部侍郎一职也能让他站在前排,自然是见过乔裴的。
不过、但是在朝中见面是应该的,在沈记见面,怎么就这么怪呢?
大概是觉得乔大人这样玲珑剔透的人,三餐都靠露珠过活吧
“刘大人?”赵大疑惑,“您有什么想加的菜,上楼吩咐小的也是一样的。”
刘克这样的常客自然是在沈记挂了名字的,爱吃什么忌口什么,都有记录。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往那头看:“没事,先上楼吧。”
“哎!”
这位刘大人没想到,自己是很有眼色,懂得保持缄默,有的人却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沈记的后厨格局敞亮,外头用木板围了一块板前桌,是半开放式的,因此很容易就能看见里面有几人在忙活。
这也是客人们对沈记的一大好感之源,毕竟能自己亲眼看着做菜,总觉得更干净更放心。
但没想到今天跟着楼家长辈南下去跟外公拜年的楼小世子终于姗姗归来,舟车劳顿也没回家,正想着来沈记吃上一顿。
进门一看有新菜单,更是期待。
正要点菜之际,就见里边沈荔端着一盘清炒的笋片走出来。
楼满凤眼前一亮,抬手就要打招呼。
——下一刻,却看见乔裴也跟着从里边出来了。
他眉心立刻皱起,只见乔裴微垂着头,似乎在问沈荔什么话。
沈荔轻声答了,两人相视一笑,竟然、竟然看上去有几分默契
楼满凤手心不知何时忽然攒紧。
旁边的小厮吓得不行:“世子这个、这个,咱们把杯子放下先,沈记的茶杯,那可不兴摔”
沈记的茶杯再不便宜,他北安侯世子还能赔不起吗?
但一想这毕竟是沈荔的东西,楼满凤总归是没像在家一样说摔就摔,还是将杯子放下了。
小厮也松了口气。没在手里捏着就好,否则以这位爷的脾气,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摔了呢?
但楼满凤再任性再纨绔,却从不打扰沈记的运营,也知道沈荔是唯一的主厨。
他要是为了一点小事扯着沈荔不放,耽误了沈记,别说是沈掌柜,他娘头一个就不肯放过他。
如此种种,让楼满凤咬着牙等到沈记歇业,才见乔裴和沈荔两人从后厨出来,还分别拿了块布擦手
这家伙,居然真在后厨一直待到别人歇息!
楼满凤忍不住咬牙切齿道:“别人家的未婚妻也不知道避嫌,谁说乔裴是个君子来着?”
小厮:
小厮:“沈掌柜那、那不是没答应吗”怎么就未婚妻了?
楼满凤横他一眼,小厮立刻闭嘴不做声了。
虽说刚出后厨时是并肩走着,但沈荔要去查账,乔裴要回自己原先的位置上,让照墨帮忙熏一熏身上的油烟味,两人很快便分道而行。
楼满凤看在眼里,心生一计,顿时把袍子一撩,自信地上前几步,走到沈荔面前问她:“既然已经入春,沈姐姐要不要一起踏青?”
“踏青?”
“是呀,京城春景可是一绝,我带你去,保准找到最好的位置!”
沈荔一听,的确有些心动。
楼满凤看出来了,立刻感到很自满。
哎呀,不愧是他,才能想出这样绝妙的主意。
那乔裴和沈掌柜的交集也就这么一点,没看从后厨一出来两人就分道扬镳了吗?
可见并不是一路人。
但他楼满凤就不一样了。年轻貌美,又有钱又有势,还很知道京城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不像乔裴,满脑子四书五经朝堂政事,吃喝玩乐一概不知,做人无趣得紧。
只要他能有机会和沈掌柜相处,想来培养感情一事就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楼满凤扭头看了眼还在熏衣服的乔裴,心里冷冷一笑。
没婚约又如何?
反正,谁也别想走在他前面。
第37章 踏青
说起踏青, 就不得不提大庆入春的习俗了。
大庆是个假期很多的朝代,不仅多,而且每次放假时间都很长。
譬如刚刚过去的新春和元宵, 几乎是连着一口气放到了二月底。
虽说是京城, 但沈荔单凭体感,觉得这里的京城纬度位置可能没有她原先所在那个京城那么高。
回春的时间很早, 几乎刚入三月天气就已经转暖。
但只是天气回暖并不够, 去得太早可没什么春景能看, 草坪依然是光秃秃的。
因此,大庆朝的踏青季往往是从三月的第二周开始,一直持续两周, 到三月底才结束。
这其中也有些讲究, 身份越高的人越能早些去, 越先体味今年最新的春之景色。
毕竟对金字塔顶尖的人群来说, 钱和权都不是问题, 最要紧的就是能跟上京中热潮,不至于显得落伍。
而这第一批权贵们占据了京郊景色最美的地方,其他平民百姓自然不会前往, 所以就成了第二批去京郊踏青的人。
沈荔坐在装饰豪奢的马车里, 听楼满凤眉飞色舞地跟她介绍,颇感兴趣地问:“可春天这么长,京城人又这么多。踏青季只有十四天就足够了吗?”
“这倒是个问题”
楼满凤有些抓瞎, 于他, 只要有的玩就行了, 从未想这么多过。
而另一边软榻上坐着的乔裴却淡淡开口, 替他补充:“有心赏春的很少。”
他这样一说,沈荔就懂了。
在大庆有那个闲工夫踏青郊游、或是在餐馆吃饭的, 毕竟是少数,甚至是极少数人。
况且踏青这项活动,一向是青年人的专利。上了年纪的官员就算要外出,也只会在自己家庄园里歇脚,而不会大喇喇地坐在江边河堤上,铺张布就野餐起来。
所以总的来说,为期十四天的踏青季已经能满足京城不少人的需求。
后期当然也会有热爱景色的富家子弟出京游玩,但那就是更少数了,俗称散客。
初春之际,正是花苞坠在枝头,似开非开的娇怯模样,比盛春时节百花齐放更有些欲说还休的美。
书生文人誉之、公子小姐们爱之,反而没有多少人去赏盛开的花了。
乔裴虽只说了一点,但见沈荔立刻就懂了,不免抿了抿唇。
她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
他今日会来,也不过是偶然而已。
原本只是像往常一样在沈记吃饭,凑巧那日是楼满凤和沈荔约好踏青的日子,正好撞上楼家马车来接人。
楼家世子说是接她去踏青,但青年男女单独游玩,总归有伤清誉。
乔裴既然撞见,身为友人,当然要帮沈掌柜一把。因此便跟着一起来了。
他想得所应当,只觉得自己立场公正,也算是尽了心力。
楼满凤却看得极为不悦。
他虽从未尝过男女之情,却总能体会到人与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
沈荔和乔裴两人,话虽然不多,但言未尽而意无穷,不用多言,似乎也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这很难让楼满凤满意。且不说他往日总是众星捧月唯一的焦点,只说这车厢里,仿佛自己被单独割裂出来一般。
这时便挥舞着手里的盒子,试图吸引沈荔的注意:“沈姐姐,这是我娘吩咐人准备的点心,要不要尝尝看?”
见她的目光投了过来,楼满凤立刻得意洋洋地朝乔裴投去一眼,又打开手中的木盒。
那盒子不算小,外头覆着双层镂空雕花做得精美,但里边只放了六块点心,每一样无不精细漂亮。
要说大小,和沈荔上辈子吃过的某咖啡店点心拼盘大小差不多,不过一颗荔枝那么大。
楼满凤殷勤地给她推销:“这个是我家厨房最拿手的玫瑰酥,香味浓郁,满嘴蜜甜。沈姐姐要不要尝一个?”
他托着木盒捧在手心,眼巴巴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沈荔遂应了他的好意,伸手捏起一块玫瑰酥。
时下流行的各种点心,为了保持形状完整,无一不做成油酥口感,又或者是粉膏的形状。虽说风味不错,但难免有些燥人。
沈荔吃了两块就不再吃了,楼满凤收过木盒,随手放进马车的暗箱里。
沈荔便看见他手边暗格里还有几个同样的食盒,问道:“楼世子,那也是你带来踏青的食物吗?”
古代车行不便,在京城里走两步倒无妨,但要去城郊踏青,光在路上来回至少也要一个时辰。
更不用说这几日是热火朝天踏青季,在门口排队等待出城的马车多得像夏日的蝉。
到了郊外又要找地方观景、布置,又是花时间的事。
“——因此不花个一天功夫是弄不完的。”楼满凤说着,眉毛一扬,“对了,我还带了家里新做的青团!”
“虽然现在还不是吃青团的时候,但春天了嘛,早点吃也无妨。”
他又很得意地看了乔裴一眼,压低声音,让沈荔凑了过来:“沈姐姐,我家的青团口味可相当特别,你要是吃了,一定喜欢!”
沈荔微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马车三面都有软座,中间是一方小茶炉,但因为马车正行驶着,所以没有点燃。
楼满凤是主人,当然坐在主位,沈荔和乔裴便相对而坐。
她刚和楼满凤说完话,余光里边便落入乔裴随风轻摆的袍角。
沈荔抬眼看了过去,得到了一个无辜且茫然的回望。
也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准备什么吃的,沈荔不免想着,也没见带什么包裹。
她自己当然是备的有,毕竟做了这么多年餐饮,大到米其林二星,小到街头包子肠粉小吃摊,准备一点便携式食物当然不在话下。
无论是自制三明治、饭团这样可以即食的,还是小炒便当这样需要加热的,沈荔都带着。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摸了摸身边用锦缎包起来的四层包裹。
还好她带的多,否则冰清玉洁的乔美人,可不是要饿肚子了?
*
庆朝有两座山最为出名,一座是南边的鱼鼓山,另一座就是沈荔几人今天的目的地——位于京城南郊的漳山。
漳山坐落在京城以南,以山中十景闻名天下。
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片连绵的山丘,与之相伴的还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江。
京城连带周边地势都相当平缓,因而草坪树林之类也面积广大。楼家的马车出了城,速度便快了起来,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观景点。
要不怎么说是纨绔子弟才有的享受,楼家马车到时,这一处观景点已被人圈了,只有几家权贵能够出入。
其余人都是在江边观景,远没有这么好的视野。
但楼满凤年年都来,并不在乎这什么视野不视野、景色不景色的。一到了地方,铺开油布,就闹着要看沈荔带了什么吃的。
油布铺在梨花树丛前。梨花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只有几朵零星的雪色,点缀在浅青的草坪上。
再远些,有细细一条玉带般的江水流淌而过。
两畔的色彩更丰富些,深浅不一的粉山茶、嫩黄的迎春、小而密集的粉嫩樱桃花,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江岸。
楼满凤与乔裴则坐在如雪梨花树下,一边一个,各不相扰。
楼小世子穿着淡粉绸衫,衬得他面若桃花,头冠用金银雕出薄片的花苞,华贵无双;
乔美人则是一身素色青衫,只在腰间一条碧色绸带将腰细细束起,上头又加一圈白玉,更显得腰肢劲瘦,身姿笔挺。
两人一艳一清,风姿各不相同,但在这幅春景里又是别样的交相辉映。
沈荔大饱眼福,笑眯眯地将食盒提出来,在手边放下。
“里头都有什么?”楼满凤好奇发问。
乔裴仪态端方,目不斜视,却也等着听她的答案。
楼满凤就更不用说了,上身微微前倾,手撑在油布上仰着头。
若非那一头黑发被金冠束得漂漂亮亮,沈荔都想揉揉他的脑袋。
手里包裹外层的锦缎拆开,便是四层装的食盒。
越往下越重,沈荔一一拆开。
“这一盒是蛋糕卷,是甜口的糕点。”
“这一盒是三明治呃,饼夹菜?还有些饭团,里头馅料味道不同。”
“最下面的是小炒,一会儿用炉子热了再吃”
楼满凤看得目不暇接,没听过的词一个一个往耳朵里钻。
他先打开第一个盒子:“蛋糕卷是何物?”
“蛋糕就是用鸡蛋面粉和牛乳做的一种点心。”
沈荔简单介绍了一番,“只是把鸡蛋额外打得蓬松,让整个点心的口感也不那么紧实了。”
要想做蛋糕,原材料倒是很好找,只是要额外注意烤炉的温度和时间。
除了沈荔,整个沈记里也只有宁宁能帮忙做上几块。
她今天准备的蛋糕也不是什么难度很高的,就是最普通的瑞士卷和几个杯子蛋糕,尽管如此,对楼、乔二人来说也已经足够新奇了。
他们俩一人分了一块绿茶口味的瑞士卷,一入口便觉得不凡。
蛋糕和那些粉质又或油酥质地的点心不同,其口感轻盈绵软,糕体之间含有充足的空气,因而咬下去也相当轻盈,毫不费力。
与内里的奶油馅儿搭配起来,口感顺滑至极,仿佛入口即化的云朵一般。
甜度也恰到好处,沈荔调和时加了些盐粒,让甜味更有层次。
奶油虽然甜蜜,但若是量太多吃着难免腻味,好在绿茶调味的清新将其冲抵。
一口接着一口,半个巴掌大的瑞士卷便很快吃完了。
楼满凤意犹未尽,还想再吃。沈荔轻轻一下拍在他的手背:“还有三盒,别太着急。”
被拍了,小世子也不气恼,反而摸着那块儿皮肤傻笑起来:“好、好。”
沈荔把那盒子往乔裴的方向拨了拨:“刚刚在车上乔大人没吃点心,要是饿了的话也可以先用。”
乔裴手指微微一动,在楼满凤的瞪视之下,半点不客气地将那盒子勾到自己面前来:“那就多谢沈掌柜好意了。”
第二盒的饼夹菜也是楼满凤从未见过之物。里头的菜还好说,外层那叫作‘面包’的饼状东西却很新鲜。
“吃起来的口感很熟悉。”他忍不住说:“和面饼有一些相像,只是没那么结实。”
沈荔点头:“没错,所以我就叫它饼夹菜。”
楼满凤粲然一笑,如桃花盛开一般:“沈掌柜倒不像一般酒楼,很少给菜肴取那些风雅之名。有什么说什么,很合我意。”
“不是我不想,只是文学造诣不够啊。”
楼满凤听不得她自贬,立刻道:“话不能这么说,像冬天那道玉腌鱼,这名字音律和谐又带雅韵,把白萝卜比作玉,又很有情调。”
他全然忘了刚才还在说人家取名平实,不佶屈聱牙,一看沈荔自谦,立刻又反向吹捧起来。
“哦,这个呀。”沈荔摆手,不以为意,“这是乔大人帮忙想的。”
楼满凤:
怎么又有他的事?
他脸一垮,表情立刻不好看起来:“他什么时候都能参与沈记新菜的命名了?”
沈荔便笑了:“楼世子想取名也行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楼满凤那股无名火还没烧起来,只冒了一撮火苗,就立刻被沈荔的笑颜浇灭了。
当即兴致勃勃道:“好!那我一定要取几个好听的名字,一定将他比下去!”
说着,示威般瞪过去。
乔裴却跟没听见一样,他慢条斯吃完第二个瑞士卷,轻轻将盖子合上。
连盒盖碰撞的声音都听不见,举动风雅至极。
不学无术,胸无点墨的纨绔世子,怎能帮沈记取出什么好名字?
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第38章 谄媚
小炒放到马车上炉子边热着, 三个人就正式开吃了。
这一片被圈起来的高地虽说面积并不太大,但胜在人少,赏起景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沈荔几人的位置正靠着梨树, 面前是斜缓的山坡, 视野所及,尽是青翠绿意。
此时正是梨树挂着花苞的时候, 外头白嫩花瓣含羞待放地包着, 其上青色脉络幽然, 像雪白草地里零星几点青绿落花,反而更美。
从穿越到大庆朝来,这还是沈荔第一次出京, 多少也觉得新奇。
乔裴注意到她的目光, 以为她想看梨树开花, 便道:“梨树要等四月后才开花, 那时再来, 才是‘雨歇芳菲白’的盛景。”*
沈荔点点头,不免感叹:“乔大人果然学富五车,诗词歌赋都是信手拈来。”
楼满凤手里握着一块三明治, 腮帮子嚼得鼓鼓囊囊, 好不容易咽下去,才说:“乔大人没考过科举吧我没记错的话,是陛下钦点入官?”
没考过科举?
沈荔眉头微微一挑, 这倒怪了。
如果是个别的官也就罢了, 地方上一些芝麻小吏, 甚至六七品官, 都是捐了钱就能上任的。
但乔裴不同啊,他可是宰相啊。
要知道科举制发明以来, 就在官吏选拔当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有明一朝甚至有“首辅必出翰林”
一说。
翰林是什么呢?是历届科举的一甲,也就是前三名。
由此可见,能入内阁、进入权力中心的必然都是科举考试的佼佼者。
当然,这是科举发展至巅峰才有的盛况。
在这之前,也有唐朝那样,宰相由皇帝御笔钦点的情形。
虽然不知道《浮云录》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背景,但既然不是科举为官,就只能是后者了?
照这样说,乔裴这顶官帽,是皇帝送到他手上的?
不过说来,他毕竟年纪很轻,如今也就不到而立,即便御笔钦点,也该是有什么额外的缘由
她正想着,旁边忽然一个人影绕过梨树靠近他们。
“哎!我就说是楼小凤的声音!”
“还真是,他这是吃什么呢”
“别说,真够香的!”
楼满凤抬眼一看:“孙兆!”
那几人里为首的是个穿戴矜贵的少年,再细细一看,不由得叫出声了:“沈掌柜?”
沈荔这才抬头,想了片刻:“是那日被鱼刺卡了喉咙的”
楼满凤抚掌:“没错,就是他,我朋友孙兆。孙兆,你也来踏青啊?”
孙兆点头:“是啊,我们几人早就约好要第一批见见春景,做几首诗,回去让那帮国子监的羡慕羡慕!”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抢着来看第一批春景。京城这帮有钱的公子小姐们已经站在整个大庆顶尖1%的人群里了,再比什么财力,难于俗套。
只好比起了谁能更先别人一步看见新鲜景色、玩上新鲜物件、吃上新鲜菜式。
沈记也在他们这种风潮中获益不少,是以沈荔起身时,面带笑容:“孙公子,沈记也承蒙您关照了。”
孙兆也是满面笑容:“您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呢?说来,我家里头有位教书先生,也是对沈记惦念许久。要不是他还在修养身子,不便出门,恐怕也要亲自前去,品一品沈掌柜的手艺的!也不知那折月客究竟是何等人物”
他到底是经商世家出身,说起话来半点不露怯,几乎可以说是喋喋不休。
沈荔看这位孙公子虽然说着话,目光却一个劲儿往她带来的食盒上瞟,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可是家里没有准备踏青用的点心吗?”
“那倒没有!准备了,准备了”
孙兆颇有几分尴尬,咽了口唾沫才道:“只是,沈掌柜这边吃得、吃得很香”
他这话都很含蓄了,那不是吃得很香,是吃得太香了。
有楼满凤这位捧场大王在,每吃一样,都要大声高呼‘好吃好吃’,‘实在是香极了’,诸如此类的话。
又兼之沈荔带的东西都很新鲜,每一样都细细讲过其原料和做法,教人听得口齿生津。
他们相隔不远,却只能听不能吃,实在是一大折磨。
原本有这天然的梨树林隔开,也不算什么。
但坏就坏在,沈荔带来的小炒在马车上热着,热着热着,香味就出来了。
那可是沈记掌柜亲手做的呀!那香味,是一般菜肴能比的吗?
更何况今天出来踏青,带正经热菜的终归是少数。不少富家子弟就和楼满凤一样,带了些青团糕饼之类的。
想着就着春茶吃点心、赏春景,做上几首诗赋,那也是风雅十足。
但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这还有个沈掌柜!
到底是少年人,孙兆又不是那等趾高气扬之辈,这时便低声下气脸红着问:“沈掌柜,实在不是有意打扰,但我等没带够吃食,不知您手里这三枚食盒能否割爱”
沈荔准备的东西肯定是够的,实际上她只吃一盒也足够了,只是以防万一。
不过楼满凤自己还带了有,应该不会饿着。
至于乔裴嘛——
沈荔一看,好家伙,这人已经把那装着蛋糕卷的盒子藏得不知所踪了。
怪不得孙兆开口,就只说三枚食盒。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这家伙,后者依然无辜看回来,仿佛在文怎么了。
沈荔心中无奈,只好说:“总归楼世子这里还有吃的,让出两盒也无妨。”
她不开价,是因为知道孙兆此人生性大方,果然,手里便被塞了二十两银子。
一大块银锭,一看就是新打的元宝,模样圆润饱满。
再抬头,这人已经兴高采烈欢天喜地跑了,生怕沈荔反悔似的。
“那就多谢沈掌柜了——”
他声音遥遥从梨树林里传来。
小炒那一盒还在马车上,所以被拎走的是饭团和三明治。
楼满凤尚且还有些怨言——他还没吃够呢!
那饼夹菜口味虽然奇特,但生鲜的菜蔬咬在嘴里,和麦香十足的面包一道,味道竟也清爽宜人,吃多少也吃不够。
但好在小炒热好了,炒菜嘛,总归是更有滋味的。
三人就着楼满凤带来的青团吃得半饱,这才有了闲工夫品茶。
茶叶也是楼满凤带的,说是应景的白眉银毫。
但沈荔虽说会做菜,却不通茶艺,这毕竟是两门完全不同的手艺。
正想着要不就这么煮来喝了,不料乔裴出声道:“让我来吧。”
他按住沈荔去摸茶叶盒的手,微凉的手指碰到温热的手背,不自觉地轻咬下唇:“在下略通茶艺。”
茶之一道,注重风雅。
无论是动作、器具、品茶的步骤,都讲究‘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香荡文思’的意境。*
沈荔往日是很难欣赏这些的。她倒尝得出茶汤好坏,却对品茶之前的表演一窍不通,只觉得是跟月饼盒子一样的过度包装。
然见了乔裴在这山野花树间的茶艺后,立刻收了那样的想法。
也许她只是从没见过真正美妙的茶艺表演,嗯,是她见识浅薄了。
这不,让真正的美人来表演茶艺,的确是美得不可方物。
不过乔美人怎么学的都是茶道、书法之类,文静内敛的功夫?
比她像大家闺秀多了
【有的人既然不想搞攻略,就不要总是有那种肮脏的思想。】系统慢悠悠道。
沈荔即刻一嗔:“这哪里肮脏了?欣赏美人而已,倒是你心思脏看什么都脏”
不过系统这一打岔,沈荔立刻就想起另一件事来。
那就是今天从孙公子手里赚的二十两银子。
虽说其中有一些溢价在,但照这样算,几乎能抵得上她卖月饼的利润了
不,说不定还在那之上。毕竟饭团、三明治这些东西,可比月饼要便宜的多。
糖油用的都少,几乎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一点组装起来的功夫
楼满凤见她沉吟,便问道:“沈掌柜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沈荔如实说了:“既然如此,趁着踏青季做些方便携带的食盒套装,倒是有些赚头。”
楼满凤实在佩服极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他只觉得孙兆出门前思虑不周,活该饿肚子。
但是沈掌柜就是能从这些小事里,挖掘出无限的商机来。
此人顿时满眼佩服,支持道:“不愧是沈掌柜!聪明又敏锐!”
乔裴收了茶具,闻言眉毛都不抬。
手里不紧不慢地给两人倒上茶水,陶壶搁在一旁炉子上温着
谄媚讨好,流于庸俗。
他必是不会这样做的。
*
刚开春,沈记就是一连串的新鲜事儿。
先是春天的新菜单,接着又接着踏青季的春风开始卖那装着饭团、饼夹菜等等点心的食盒,甚至还能专门定制。
无论是点心还是小炒、汤品,无论四菜一汤还是八菜一汤,几荤几素怎么搭配,只需要提前送去定金和要求,第二日一早便能送到府上。
寻常食客没空出行,自然不是这些踏青食盒的受众群体,因而也不知道有多赚。
但像沈穹这样,混迹在京城公子圈边缘的人物,却很清楚。
“十两银子一盒!我的姐姐,你可真是太会赚钱了”
这样一想,过年时沈荔给他的压岁钱,也不过就是一个食盒的价。
好在沈穹虽说性子有些急躁,却是个本性纯良的好孩子,只觉得沈荔心思敏捷,天生适合从商一道。
这时还不忘摇旗呐喊:“姐姐姐姐,要不我也在你这订食盒吧?”
“书院饭菜虽然不难吃,但吃多了也腻味,不如我花钱在沈记订餐”
他一说,旁边同为白鹿书院学子的楼满凤和孙兆几人就眼睛一亮。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沈穹啊,你不愧是沈掌柜的弟弟!脑子一样一样的灵!”
几人等到这日营业结束,立刻拦住沈荔。
“沈掌柜!我们白鹿书院一向行事端正,里头学子们嗷嗷待哺——”
沈荔一下就笑了:“嗷嗷待哺?说得像树上的鸟儿似的。”
“可不就是吗!”楼满凤眼巴巴望着她,“沈姐姐,我就如忍饥挨饿的小凤凰一般,等着你点头答应呀”
“不是我不想。说实在的,有钱赚,难道我还不乐意么?”
沈荔摇摇头:“只是手头上实在忙不过来,我还想挖几个厨子到沈记来呢。”
楼满凤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只能撒娇:“那沈姐姐答应我,一旦空出手来,就允了我们从沈记订餐食吧?”
沈荔无奈,只得说:“好,只要忙得过来,就去承包你们白鹿书院的饭菜。”
说着微微一笑:“那毕竟也是一大笔银子呀。”
众人一愣,又纷纷笑了。
这奔着钱去的风格,果然是沈掌柜!
不过沈记的出品大家是放心的,有这样的手艺,就算是奔着钱来又有何妨呢?
沈记过得开心,自然就有人过得不开心了。
京城,奎香楼顶楼的某个包厢里,掌柜王华正在大发雷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是说他们和凌云阁会狗咬狗吗?啊?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呢?”
“看着我不说话,怎么,我给你解释?你是掌柜的我是掌柜的?”
“金子琼,这就是你他娘给我办的事——”
他一顿狂风骤雨,挨骂的金子琼心里也暗恨。
他没想到凌云阁和沈记居然半点冲突没起,还潇潇洒洒地继续做起了生意。
这沈记也是的,要做生意,老老实实做就算了。
三天两头地搞一些新花样,想让他们掌柜的不注意都不行啊。
他再偷偷抬眉去打量王华的脸色,却见这人不再指天喊地怒骂,反而面色阴沉,眉头紧锁,手指在桌边点来点去。
“这样下去不行,绝不行”
王华喃喃着,仿佛想到什么很不详的东西,脸色都煞白起来:“我必然得想些什么主意,让这沈记被踢出及笄宴的甄选行列才行”
他想起无意间得知的、奎香楼背后的主子,又想到自己如今早已跟这家酒楼绑得死死儿子的前程,只消主子手指缝里漏一点都足够用的
“我必须得、我得想点什么办法、我得想点什么办法”
第39章 答案
踏青回来, 沈记依然是日复一日的营业。
说实在的,做食肆开铺子,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可说, 每日都是差不多的故事。
一旦掌握了规律, 更是能提前预估明日每样菜大致的份数,做好准备。
倒是郑梦娇送来帖子, 说要请她赴宴, 让沈荔有些微妙的困扰。
郑梦娇虽然平时说话很爽利, 但为人处世,却细心妥帖。
除了沈荔,请的也就只是薛依依等等, 常来沈记的小姐妹、手帕交, 没什么不认识的人。
而按《浮云录》这游戏的惯性, 郑家也不是个复杂的家族。
郑御史和夫人和和美美, 膝下唯有这一女而已, 上这样的家门做客,想来不会是一件糟心事。
所以让沈荔烦恼的,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口脂?”沈蓉难得将声音抬高了些, “好端端的,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沈荔便将郑梦娇请她上门做客的事讲了:“别的倒好说,就是口脂,我实在用不惯那些红纸。”
沈荔天生浅唇, 到了游戏里, 依然是自己的身体, 便没有什么区别。
现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口脂, 自然都是纯天然的,形态以色纸居多, 便是将一片纸染红,放在唇间抿一抿,着一些色上去而已。
这样上色,一来不匀称,看上去斑斑点点;二来也不持久,稍喝一口茶、吃一块点心,便全然无影踪了。
若是上门做客,自然要把眉眼脸颊都顾上,脸上便少不了颜色,如此一来,嘴唇脱了色,更显得苍白无力。
好在她曾经受人所托,帮忙开发过可食用的孕期口红,那方子还记得,便默出来,交给沈蓉。
她将方子给沈蓉,是因为沈记事忙,加上她人生地不熟,要找匠人也难。
要的也不多,能做个一两份出来,够她三五不时用一用就是了。
“这方子做出来的口脂,应该是一种膏体。”沈荔说,“到时便像螺子黛那样,用笔上色,反而好些。”
沈蓉一顿。
她默了两息,才眨了眨眼,慢慢道:“你愿意将这样的事交给我,我自然是高兴的”
但是,你为什么会这样的信任我呢?
她发觉自己,仍然是不够明白这个妹妹。
至少换做是她,沈蓉不敢保证,她会如同沈荔这样,将显然价值千金的方子,就这么交给自己的堂妹。
一个虽然合得来、性子好,但自己却无法掌控,也没有把柄在手的堂妹。
若只是喝喝茶、谈谈吃食点心、品评绫罗绸缎,这样的朋友,沈蓉有许多。
但能毫无保留托付信任的沈穹,也许算一个,但那也是因为沈蓉自信,他必然算不过自己。
但沈荔
若要说她愚笨,恐怕很多人都不答应——一个愚笨的人,怎么能掌握这样精妙的厨艺,怎么能将沈记,从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变作可以参与及笄宴甄选的酒楼?
但说她精明,却也有些言过其实,毕竟真正的精明,应当事事为自己想在前头,为别人想在后头。
应当把一切好处往自己怀里揽,让所有关系的主导权,都在自己手中攥着。
譬如这样一张方子,既然价值千金,岂不应该托付给被她捏着卖身契的芳姨?
即便觉得芳姨不合适,一定要托给自己,也该在言语之间,恩威并施——
她虽然定亲,却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心上人,这件事,难道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把柄吗?
还是说,她正是因为这个
沈蓉侧目,却只见沈荔吃了一块后厨送上来的枣糕,因为枣泥太细腻,拽着人问是怎么处的。
她的贴身婢女哪里知道,只能看向主子:“大小姐,我”
沈蓉不免一笑:“叫人把方子写出来吧。”
她握了握沈荔的手,没经过思考,便道:“一会儿你拿回去,照着方子做。若是不成,再来找我就是了。”
沈荔欢呼一声,搂住她的胳膊:“太好了!那口脂的事,蓉姐姐也答应了?”
沈蓉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又是一笑:“自然。”
也许,正因为沈荔所思所想与她不同,所以才能
这样快活吧?
*
“最近怎么不见楼世子出来玩?正是踏春好时节!”
“他?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白鹿书院内,一桌人坐在角落,虽然围在一起,声音却并不小。
“他最近,读书很用功呢!”一个肤色微黑的少年,扬了扬手里的书,“那天我去帖子叫他出来玩,这家伙却在府上温书!”
“温书?就他?也不知温个什么劲儿”旁边有人小声嘀咕。
“嘘!”立刻就有人给他使眼色,“人家是侯爷家的小世子,又有那么一个娘亲,想读书就读书,不想读就不读,轮得着我们说话?”
虽然白鹿书院也有些门槛,但仍算得上参差不齐,如楼满凤、孙兆这一类人,要么极有权,要么极有钱,要么两者兼有,自然是顶尖一档的纨绔。
而中间,自然还有些家世中等的公子哥。
至于沈穹这样的,其实相比起来,简直堪称寒门——只是父亲这一辈用功读书,求了个小官位,和那些世家大族,实在没什么可比的。
不过这也只是家世之分,要说考学的水平,自然又有了别的说头。
譬如最开始开口的,肤色微黑的毕阚,和楼满凤一样,都属于是能读些书,却不大精通,也没心思读。
考个童试,做个秀才么,勉勉强强当是能过;至于再往上考,就有些难了。
而后头嘀咕的、使眼色的陆生和袁泰沙,则是学得还不错的那一批。
要说顶尖,自然说不上,真正埋头苦学、奔着头名去的人,哪来的闲工夫背后嚼人口舌?
但和楼满凤比起来,确实更称得上勤学不辍、好学不倦了。
若要以为白鹿书院因为这样多派别的划分,而整日气氛紧张,那也是不尽不实的。
相反,越是顽固的阶级,越能稳定地运转。
于陆生、袁泰沙这样的人而言,楼满凤其实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同窗。
虽然学习不上心,但也正因此失去了竞争力——人家摆明了不打算入朝,即便继承北安侯府,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与他们无关。
况且和孙兆这样的巨富一样,都是整日在书院外折腾,对学院里头埋头学习的人来说,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但楼满凤这些日子表现,却像是要认真考学,入朝为官一般了!
这可怎么得了?光是看一眼楼家金光闪闪的名头,诸生都像是要晕厥过去一般,一路从楼满凤勤学、楼满凤科考,联想到楼家使人作弊,将他们这些真正有才华之辈打压下去,捧着自家小世子上位了。
自然,本朝不是没有先例的,因此要说他们的猜疑,仿佛也有些道。
这时就能听见陆生提高声量:“你光顾着充好人!回头自己名额被他压了,你又上哪里说去?”
“咱们这些人,本来就全靠着自己念书,搏一个好前程,怎么比得上人家这样的公子哥?”
“往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算了,日后都是一根独木桥上的人,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他这话,其实未必没有说到旁人心里去。
只看袁泰沙,已经没话可劝,旁人也是心有戚戚。
连毕阚都说不出什么来,因他知道,他和楼满凤这样的家世,若是铁了心要读书做官,却又真是考不出来,那么用些手段,那不是不可能的。
屋内一片凝滞,却没人注意,屋外也站了两个人影。
楼满凤立在门边,黑睫微垂,下颌紧绷。
孙兆看着他神情,心里也觉得义愤:“别他们!你爱怎么做怎么做,是他们多嘴”
说着,想起两人平日也没少被酸,若是撞见,都是直接迎头骂回去,便撺掇道:“不然,咱们直接推门进去,骂个痛快?”
孙兆自诩对这位好友十分了解,毕竟两人相识颇早,又一直在白鹿书院一道读书,有什么吃喝玩乐,都叫着一起。
可以说,见面的时间比起父母还要多些,不能不说一句挚友。
楼满凤跟他,又不大一样。
虽然楼满凤母亲魏桃手里,掌控着江南一霸的魏家商行,跟他爹似乎如出一辙,都是从商;但人家毕竟还有个北安侯亲爹,要说在大庆横着走,也差不多了。
可以想见,这位挚友的脾气,是何等直率执拗,无论何事,只要不如他的心意,便非得要扭转过来不可。
只是今天
楼满凤垂眸,不语。
半晌,才扭头,作势要走:“还不走?在这儿听这个,难道很有意思?跳梁小丑而已。”
孙兆来回看了两遍,才回过神来:“噢,这就来!”
真是稀奇,他还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让楼满凤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呢!
除非
除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吧。
*
“乔裴来了?”
皇宫内,金銮正殿,皇帝将笔随手搁下:“想必是南边的事有了进展叫他去侧殿吧。”
既然是去侧殿,那么便要绕道而行。
引路太监提着灯笼在前,乔裴不紧不慢在后。
他不开口,太监们自然也不会出声。
一时之间,便只能听见细细的风声,卷着一两点雪花而过。
落在玉砖金阶前,不过片刻便被人扫走,不留半分痕迹。
他许久不入宫,竟有些忘了,金銮殿前的景致,原来是这般狭窄。
狭窄的宫道,狭窄的庭院,狭窄的殿室。
狭窄的天。
“乔大人,侧殿到了。”太监躬身请他进去,“您直接进去就是,里头备好了热茶点心,只需稍等片刻。”
桌上拢共八碟点心,以皇帝的身份,算是相当简陋。
不过本也不是正式宴请,只是君臣对谈,便算不得什么。
乔裴见其中有一碟牛舌饼,端详片刻,夹起一块来。
御膳房的手艺,自然是百般精致。一块牛舌饼,叫他们做得酥、软、香、糯,咸的椒盐和葱爆羊肉、甜的枣泥和豆沙,都各有特色,回味无穷。
他吃了一块,放下筷子,又喝完半盏茶,皇帝才从正殿过来。
扫了一眼,笑着问:“如何?朕这宫里的牛舌饼,比沈记的点心是好是坏?”
乔裴答:“自然是陛下宫中,更为精致。”
心绪随之一动,却想不起来刚刚吃的那一块是什么味道。
皇帝也不同他啰嗦,坐下便直入主题:“此前高鉴明报上来的,朕已知晓,且让执儿暗中查过。眼下看来,暗中对沈记下手之人,与南边有些往来。”
“牵扯如此之深,便需缓缓图之。”他说话含糊起来,这是皇帝思考时的特征,“务必小心,不可打草惊蛇”
“陛下若想全然放心,不如偷梁换柱,以假乱真。”乔裴说。
“朕与爱卿,心有灵犀啊!”皇帝笑道,“嗯还好是你在这儿,若是你老师,恐怕又要叫我保重自己为先了!”
“如此,便以执儿为首,你也一道乘船南下。”他提起太子,不免轻轻叹气:“执儿做事,有时还是太急,你多看顾着些罢。”
乔裴闻言,放下茶盏:“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仁民爱物,微臣并无处可指教。”
皇帝大笑,也不知是赞许他的谦和,还是因为别的。
片刻,才又开口:“你忠贯日月,朕是放心的。”
乔裴起身行礼:“臣事君以忠,这是自古以来的道。陛下厚爱,臣,定不负所托。”
“朕知道。”
皇帝也慢慢起身,走到窗边。
他在偏殿与乔裴谈事,洒扫太监并不敢过来,因而窗台积了一层薄薄雪花。
再远些的地面上,却一点残留都没有,干干净净,让眼前这一捧白,如同幻景一般乍然。
仿佛一开口,便会惊动这雪,让它消失无踪。
“正是因为你忠心,朕才会用你啊。”
他看着乔裴那张毫无破绽的面容,慢慢说:“你也担得起朕的信赖”
“对吧?”
第40章 食盒
踏青季很快过去, 沈记准备的便捷食盒却出人意料地维持着高热度,依然风靡京城。
芳姨盘着账本,都有些迷惑了:“我原以为这就跟中秋的月饼礼盒一样, 是个吃了就过的时兴东西, 怎么还能越卖越多呢?”
眼见着已经是三月末,便当盒子依然维持在每天八十份左右的订单额。
出了踏青季, 自然不能照原价卖。
按照沈荔的吩咐, 这些签了长期订单的客人, 按八两银子的价格包月,每天早上送上门。
原先十两银子买的食盒是四层,跟沈荔那天带出门的配置差不多。
包月的套餐每天只有两层食盒, 以饭团、三明治这类饱腹的食物为主。
包装倒依然精美雅致, 此外还专程派人上门, 细细询问了每个客人的口味偏好和禁忌。
赵二一听, 好奇心也上来了:“怎么会这样呢?呃, 不过当然是卖得越多越好啊,我只是觉得好奇”
芳姨看着那几十个眼熟的名字,在心里细细盘算一番, 只找到唯一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做官。”
“做官?这是什么意思?做官有什么影响么?”
两人对视, 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得看向沈荔:“掌柜的,您一定是成竹在胸, 早有规划了, 您就给我解解惑吧——”
“谈不上解惑, 只是有一件事你们不知。”
这还是沈荔从乔裴那儿听来的:“如今的官员们都起得很早, 也常在路边用些早点,但到了金銮殿门口却没法立刻进去, 而是要在前面候上半个时辰,直到人齐。”
“这样折腾下来,出门时吃的那点东西很快就没了。又要站一个早朝,怎么可能不饿。”
“且宫里是不提供早点的,就算有,也只给极少数高官提供少许点心。三四品官员尚且吃不到,那些末流小官就更不用说了。”
赵二立刻心服口服:“掌柜的果然是走一步算十步的人物,想来您前些日子开始卖这些方便好带、易保存的东西,就已经看到今天了吧?”
沈荔笑而不语。
不是她能算,而是人食五谷,食欲是最天然的欲望。
再怎么存天灭人欲,也没见谁不吃饭,靠绝食来悟道的吧?
正说着,宁宁从后厨绕道过来:“掌柜的,这批食盒都装好啦。”
莲桂贴着她一起出来,两人黏黏糊糊:“装好啦装好啦!”
装盘这种轻松活都是小孩子们做。赵大一听,也不沉默了,放下茶杯就开始活动筋骨,准备上门送货。
芳姨将单子递过去。赵大一看就笑:“这都是老熟客了啊。”
他跟弟弟赵二送货干得最多,对那些爱吃食盒的客人也极熟悉。
这单子打头第一行第一个名字,工部员外郎上官敏,就是个一口气订了半年食盒的客人。
上官敏在大庆朝堂上,是个可以有,但不可无的中流官员。
为什么说可有不可无呢,虽说他存在感稀薄,无事皇上和上级也想不起有这号人物,甚至记不得给他升职加薪。
但一有工作,就不得不想到他。
作为工部员外郎,他一不会修筑大坝,二不会建园林,唯有一点,他极擅长盖房子。
不是那种皇宫贵族喜欢的漂亮房子,而是有了地震也不易倒塌的坚固房子。
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能被工部开除。
不被开除是一回事,平时想不起来、地位低又是一回事。
至少每天上朝,金銮殿厨房的那些特供点心,是轮不到他的。
上官敏和他的员外郎同僚们每天便只能忍饥挨饿,从早上卯时站到辰时,这才慢慢悠悠晃回家去,准备填填肚子。
换做现代人的时刻中,那就是从五点一直饿到七点,甚至九点,中间粒米滴水未进。
大家都是精力旺盛的中年人,身体怎么撑得下来呢?
常有同僚面色惨白摇摇晃晃,不得不互相依靠着,略微眯一会儿。
更有甚者,直接软倒在金銮殿外。
若是运气好没被发现,那彼此打个掩护也就撑过这一天;运气不好,治他一个仪态不端之罪也是没得说的。
因而上官敏每上朝前都多了一丝恐惧。既恐惧长时间的挨饿,又恐惧自己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牵连到家人,那才是无妄之灾。
却不料自家那个在白鹿书院上学的儿子,某日回来,提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上官家都已习惯自家公子带沈记的盒子回来——门房那头接了,直接送上当晚的饭桌。
但出乎上官敏意料,这不是什么美味的菜肴,而是几个他从未见过的方形东西。
听儿子一说,才知道这是专程为了踏青季制作的,方便易携带,还不怕放凉的食物。
上官敏‘唔’了一声,咬下一口。
确实,这称作饼夹菜的东西不同于他往日吃的那些早点。
早市里自然也有人卖小饼夹菜,不过那都是结实的面饼子里夹了扎实的肉,或炒过的各色蔬菜。
他手里这份只用煎过的肉饼配大片新鲜蔬菜的,吃起来清爽可口。
外层的面饼也不那么死硬,吃着毫不费力,又可果腹。
肉菜营养均衡,上官敏很是喜欢,第二日就提着食盒进了宫。
叫同僚看了,一发不可收拾,人人都知道了沈记在卖如此这般的好东西,很快风行起来。
再过几日,已是人手一份。
好在大庆对官员上朝带了什么要求不严,且金銮殿原本就会为二品及以上高官准备各色点心,因此他们想吃也没人拦。
只要不被发现,他们在底下跳舞都没人管。
只是有一回,上官敏几个人吃着吃着,发现金銮殿上高高在上听政的太子殿下似有所感,朝他们这头看来。
几人生怕被责罚,便慌忙地住了嘴。
还有人讨好地朝太子笑了笑,寄希望于这位仁慈温和,声名在外的殿下能高抬贵手,放了他们。
好在太子似乎不是浪得虚名,上官敏等了又等,确实未曾受到责备。
李执轻笑一声,遥遥地收回目光。
他贵为太子之尊,如何不知道近日宫中早朝流行什么?
就算他不知道,父皇也会告诉他。
至于他的父皇,天下就更没他不知道的事了。
只是他父皇尚且搞不清楚这些东西是从何风行起来,李执却有八成把握。
他不由得含笑,眉眼也舒展开来。
目光一转,无意识落在喋喋不休的礼部尚书身上,让这发须花白的老人不自觉挺直了腰。
想来,必然是沈掌柜的东西
*
自从这食盒开卖以来,沈穹来得就更勤快了。
他实在眼馋这个方便又好吃的食盒,分量是足足的不说,每天菜色也不同,全看沈荔调配。
加之众望所托,一干同窗都很希望沈荔能跟白鹿书院签个什么供应协议,每天固定送一批食盒过来。
早前也说过,白鹿书院的东西倒不难吃,只是千篇一律,就那么几样。
长久地吃下去,怎么也腻了。
如今的学生又不像现代,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总能换个食堂吃一吃。
古代读书人只要入了学,很有可能从五六岁读到十几二十岁都不换学堂的。
这学堂要是再不换厨子,那更不得了了。
沈穹每次来,要么独身一人,要么三五好友,都是两条腿走着就来了。
今天却有些特殊,不知道是怎么的,还专门坐了马车。
马嘶一响,车在门口停下。
柜台前的芳姨一抬头,喜道:“大小姐!”
原来是沈穹带着沈蓉一起来了。
两人先被迎到楼上空包厢里坐下,等午后歇了业,沈荔才抽空见他们。
沈穹一见她,立刻激动道:“姐姐,我准备今年就下场乡试!”
“不会太早吗?”沈荔问。
沈穹怪异地看她一眼:“怎么会啊,姐姐,大家都是这个年龄下的场。再聪颖一些的,说不定更早呢。”
沈荔住了嘴,她就是随口一问,毕竟她半点不清楚如今的正常人该是什么年岁下场考试。
这么一想,她这样没常识的人,长久呆在沈记也算幸运。
否则,岂不是三言两语就被人把老底套出来了?
沈穹专程过来就是为了告知这件事,而后点了两道菜就开始埋头苦吃。
想着沈荔忙了一上午太辛苦,专门请宁宁做,说是权当试菜。
“味道分明很不错嘛!”
他是个钝舌头,大差不差就行了,吃不出什么好坏,凑上去挤眉弄眼:“姐,要我说你也是太辛苦,早些把宁宁培养出来,多一个人帮你忙,那多好?”
又长叹:“要是能多些人帮忙,是不是就能接我们书院的活了?”
沈荔瞥他一眼:“是我不想吗?”
她可比谁都想省事。早一日有人帮忙,她就能早一日腾出手去研究新东西。
有了新东西,就有了新入账,就有了更早回家的可能
两人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沈荔这才扭头揽住沈蓉的胳膊,问她:“姐姐今天怎么也来了?”
沈蓉一想到接下来要谈及的话题,多少有些羞涩,拉着沈荔要去后院。
沈荔也遂了她的意,两姐妹在沈记后院的梧桐树边散起步来。
说了一会儿那口脂方子的事,沈蓉说已经雇了人做起来,估摸着就快能见到样子。
接着,又说起些别的话。
“——所以姐姐和那诸公子相处还算愉快?”
沈蓉咬唇点头:“是这样的。此前我未曾见过他,也未曾和他说过话,只知道他是个孝顺懂事之人。然则他谈吐举止文雅,风趣幽默,人也文质彬彬”
沈蓉越说越小声,扭头一看,沈荔正促狭地盯着她,立刻就恼了。
一拍她手背:“做什么?不许这样盯着我了!”
沈荔换上一副可怜表情:“姐姐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沈蓉脸更红了:“真,真的?我有吗?”
听她一说,沈荔才知道原来那诸公子的确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又尤为护短,不是那等不知变通的酸儒。
这两个人除了在她沈记见面,今年的踏青季也一起出门过。
那是诸政欣选的赏景佳处,位置极好,在山上一处小院里头。
他提前付了定金,到那一看,却被人占了。
沈蓉本想着息事宁人,跟他换个地方赏景也是一样的。但诸政欣分毫不让,有礼有节一通炮轰,让对面说不出话来,羞惭而去。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一来,此人倒还算可托付的。”
至少比那些或怯懦或鲁莽之辈好太多。
沈蓉刚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托付什么呀?你要把我托付给谁呀?”追着沈荔就是一通打。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临出门前,沈蓉多少有几分忐忑地揪住自家妹妹的衣袖:“荔荔,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有些”
她纠结半晌,欲说还休几次,见沈荔始终没有半分不耐烦,这才鼓足勇气道:“我虽和诸公子相处愉快,然长时间未见到原先的心仪之人,多少还是有几分记挂。”
她面露茫然:“可是按说,守礼的女子,心中应当永远只有一人才对。”
“荔荔你说,我、我是不是有些水性杨花?”
沈荔面露诧异:“姐姐,你怎么会这样想?人有选择,不免要对比挑选一番,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就像刚才沈穹那小子在吃鸡和吃鱼之间考虑半天,都是一个道。心里犹豫、纠结一二,那都是正常的事。”
“而且你与那书生本就没有山盟海誓,甚至连他家中几口人也不曾知,没得说你还得为他不看别的男子一眼吧?”
沈蓉脸色缓和些许,仍有些不自信:“是这样吗?”
沈荔立刻趁热打铁:“当然了!再者,就算你和诸公子言谈甚欢,若是后来又遇上更心仪的男子,只要双方还未成婚、彼此有意,都可自由选择。”
她笑眯眯地凑近:“反正有我,这些话你不好同别人说,同我说总是可以的。”
“什么呀。”沈蓉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到底,本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
但她明白了沈荔的意思,沉默片刻,伸手柔柔地环抱妹妹片刻:“谢谢你,荔荔。”
她来这儿便只是为这件事。虽说积压多日,但直到今天和沈荔和盘托出,认为自己对妹妹再无隐瞒,似乎也对得起她的信任,这才好受许多。
沈穹倒对沈蓉的想法全然不知,只是充当一个合格的马车夫角色,又和姐姐一道回了家。
送走沈家姐弟后不久,沈记的晚市开张了。
这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招呼客人收下点单,再往后厨转一圈,就只等着上菜。
但这日外头风极大,赵二看着看着,眼皮跳起来,总觉得不好。
他转过身,正想说什么,忽然门口一声巨响。
竟是有人生生把沈记闩上的木门给撞开了!
那人生得孔武有力,头发衣物却凌乱不堪,粗黑面孔上眼皮红肿,似乎哭了多次。
一进门,往地上一倒,便扯着嗓子大喊:“沈记毒害我弟弟!杀人偿命!”
“沈记毒害我弟弟!杀人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