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楼家
沈荔是个什么样的人?
楼满凤立刻张口就想答,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一时有太多想说,竟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初见的印象十分浓烈。他好友孙兆被鱼刺卡了喉咙, 半死不活躺在地上抽气, 眼看进气少出气多,四周更是混乱, 那些白鹿书院的学子们, 个个闹着要沈记好看
跟一团乱麻似的, 罩在头顶朦胧灰暗,回想起来都心烦。
但沈荔出现了。
她一露面,还没说话, 身上那股沉稳从容的气度, 就足够叫人心折。
接着便出手如雷霆, 眨眼将孙兆救活, 连眉毛都没多抬一下, 后续也处得干净利落,不落人口舌。
这样的气度,楼满凤不是第一次见。
他爹楼知怯, 是沙场拼来的爵位, 伤疤比功勋多得多;
他娘魏桃,是楼家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同时还操持着魏家的河运生意, 里里外外一把抓。
虽说形式不同, 但这对夫妻都是靠着自己的能力立身, 从没靠过家里荫蔽。
楼满凤嘴上不说, 心里却也钦慕这样的人。
因此那日初见便想,这位沈掌柜, 倒是和他爹他娘有些像。
再说后来大棚的事,虽然他贴了些钱,也出了地,但真正关照棚子的,一直是沈荔。
楼满凤做事三分钟热度,当场听了个新鲜,给了钱过几日便忘了。
那日出城打猎,偶然路过庄子,才下了马车去看一眼。
他以为沈荔也和自己差不多,毕竟是沈记的掌柜,又是女儿家,无论如何,大约也不会亲自动手干活。
却不料一进庄子,就看见沈荔在棚子里犁地。
那可是实打实地犁地,穿着短打挽起裤腿,脸上都沾了泥。
再走近些细瞧,可见她手上全是水泡,还有些被杂草扎出来的红点。
黑发凌乱地包在头巾里,额角全是混了泥的汗水,皮肤也因为长时间的劳动而泛着粗红。
她却半点不在意,笑着和旁边的庄户们商量,该如何调节棚子里的温度,种不同的菜蔬
怎么想,都不能算是美丽动人。
但又别有一种生机勃勃。
魏桃就坐在他对面,眼看着自己的傻儿子开始发呆,心里忍不住叹气。
她不是揠苗助长之人,对楼满凤也没有什么出将入相的期待。
只是偌大的侯府、自家夫君的赫赫战功、和她魏桃手里令人眼馋的财富,总要有个人来守着才行。
这个人不一定要是凤儿,但一定要是愿意护着他的人。
还得是个护得住的人。
处事的能力、经商的能力、与人打交道的能力,更重要的是,面对逆境,仍能不卑不亢的能力。
楼满凤也许不知道,但魏桃对沈记一早就是有些注意的。
这是身为商人的敏锐,也是赵琴送给她那些新鲜吃食起了效果。
何况,沈记要的不少蔬菜水果,都从南边运来,跟她手里的河运商船有些关系。
光是从他们采购单子与日俱增的数目,就能管中窥豹,觉察沈记的蒸蒸日上。
不过便是如此,沈记也并非一帆风顺。
魏桃听说之前沈记想要拓宽铺面,将一左一右两间都买下来,那时就被暗地里阻挠过几次。
按说左边的香料铺子、右边的药铺,都大可不必赖在梧桐南街,换个地方做生意也是一样。
但沈记老早上门求购,两家却迟迟不肯松手。
甚至一再抬价,显然是有意为难。
魏桃从小在生意场摸爬滚打长起来的,一眼便知,这是京中有的酒楼坐不住了。
沈记早先只做早上的面馆生意,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后来菜品口碑传了出去,价钱略少些,东西反倒更好吃,叫那些老字号脸上无光。
脸上无光也就算了,账上的钱也少了。
这实在是不可饶恕的大事,当即便施压过去,不许沈记做大。
魏桃还以为沈荔这样年轻的姑娘家,又有手艺傍身,必会急于出头,却没想到她很沉得住气。
稳扎稳打积攒客人,关系经营起来,不免就有人肯帮忙支一手。
沈记的客人不拘官员,学子、搬工、纨绔都有。
沈掌柜天生爱笑,与人为善,估计那后头捣鬼的都不清楚究竟是谁斩了他们的手,将左右铺子送到沈掌柜手里。
只是不知道,为难沈记的酒楼到底是某一家,还是某一些了。
魏桃想了一圈,一看楼满凤还在出神,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膝头:“行了!下次去沈记的时候,捎带上薛家的小姑娘。”
楼满凤眨眼:“薛家?薛珞?”
他声调一提,脸上藏不住笑:“薛珞回京了?”
“南州巡抚薛旸回京,带了薛家小子一起。”魏桃换了个姿势,“他妹妹薛依依这几年都在京里,鲜少出门游玩。你肯定是要请薛珞吃一回沈记的,就把她也带上吧。”
楼满凤别的不行,最是听话,当即拍胸脯:“娘放心,沈记布置颇有品味,沈掌柜为人爽直”
魏桃有一下没一下的应着,心里却想,薛依依虽说不是皇亲国戚,父亲官职也不高,但品格受到皇后青睐,一贯和公主李挽关系亲密。
再过些日子,就是公主的及笄宴。
魏桃消息灵通,传闻这位不同寻常的公主一直想在宫外找家酒楼办宴会。
至于在哪里办
魏桃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虽说是个机会,但能不能抓住,还是要看个人的本事。
也叫她看看,这位沈掌柜,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
“没有包厢了?”
“确实没有了,楼世子,今儿赶巧,元旦连着休沐日。”赵二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不少客人早早定了要来。”
楼满凤有些惊讶:“元旦了,都不回家去吃饭吗?”
“所以这不大家都赶着中午来了吗!”赵二一笑,“您看看大堂里有没有中意的位置?”
楼满凤也不是什么蛮不讲之辈,只是对着薛依依,有些抱歉:“大堂里的位置也都是用屏风隔开的当然,若是介意,咱们就下次再来!”
薛依依抿唇,低头看了眼自己新制的裙子,轻声道:“无妨的,坐在大堂也是一样。”
她兄长倒是略有不满,但妹妹和好友都点了头,薛珞也不好说什么扫兴的话。
只是在经过赵二时,神色微沉,低声提醒他不要怠慢了女客。
沈记虽然治安一直很好,从没有过酗酒闹事的客人,但女眷在大堂吃饭的依然很少。
——或者说,出现在酒楼的女客一直都很少。
赵二想了想,还是去后厨跟沈荔说了一声。
沈荔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指了指身边帮忙切萝卜的宁宁:“把她拎出去招待客人吧。”
宁宁是女孩,年纪又小,看着是比赵二亲切一些。
后者故意露出个委屈的表情,讨了沈荔一口点心吃,这才带着宁宁走了。
到了桌边,薛珞一看沈记立刻换了个小女孩来接待,脸色也和缓了些。
“沈记做事的确细心。”他小声对妹妹说,“你看看,想吃些什么?”
他这位妹妹,小时候倒是活泼开朗,调皮得不行,连公主的发簪都敢扯。
直到父亲外放为官,母亲和依依留在京城没有随行,此后每年见了她,都比前一年更文静些。
好在,依依喜欢新鲜美味的菜肴,这一点没有变。
菜一道接着一道端上来,薛依依好奇:“玉腌鱼里的鱼,用的是海鱼吗?”
宁宁熟练回答:“是哦。虽然河鱼也有这么大的,肉质也细腻,但河鱼多刺,最后选用了海鱼。”
“是哪里的海鱼?”
“东边潮海送来的”
薛珞对自家妹妹公然在大堂吃饭就算有诸多不满,也不会对着宁宁一个小孩子发脾气。
况且沈记的东西的确好吃,玉腌鱼的鲜美是他平生罕见。
于是等吃完结账时,也对沈荔露了笑脸:“沈掌柜手艺精到,不知是否愿意承接宴席?”
他盘算着,要是能请沈荔上薛府做一次菜,就能让父母和妹妹都吃上了。
沈荔小幅度摇头:“眼下沈记只有我一个主厨能顶用,暂时抽不开身。”
这种大户人家的宴席,往往要忙上一天来准备,那不就意味着沈记得关门一天?
为了一家子客人,放弃更多的客人,这不是生意人的哲学。
薛珞也不勉强,拱了拱手就要走。
他旁边的楼满凤倒是肉眼可见的更熟稔些:“沈掌柜,今晚要不要上我家来吃饭?我娘也知道你,她还挺想见你的”
两人都凑在沈荔身前,偶尔对新换上不久的冬季菜单大加赞扬。
这头热闹了,薛依依那头就有些冷清。
不过她对此没什么反应。
薛依依在想另一件事。
她是听过沈记名号的。
父亲在外为官,兄长随行,她和母亲却不得不长期呆在京中。
一来侍奉长辈,二来,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若要说令人满意的夫君,自然是京中儿郎最佳。
呆久了,也同京中不少人家熟识起来。
高尚书府,正是其中之一。
户部尚书高鉴明原就是父亲薛旸的好友,夫人赵琴更是热情大方,常往薛府送些好吃好玩的小物件。
中秋那次,赵琴着人送来沈记的月饼盒,这才让薛依依知道京中还有这样一家食铺。
且不说东西美味与否,光是独独一位女掌柜,就足够让她好奇了。
毕竟,她以为这样年岁的女子,当同她一样在闺中待嫁才对,不是吗?
可惜薛依依并没有太多机会出门,她不是女户,因而没有父兄陪伴的前提下,只能去家里常来往的绸缎铺、金铺。
尚书夫人赵琴倒是时不时送来食盒,虽都印着沈记的字样,却也常常有些变化。
薛依依往日也是爱吃爱玩的,不免从中看出沈记掌柜的巧思来。
不仅巧,而且以小见大,能品味出她自由的思绪,化作各式各样美妙的创想,落在菜肴中。
神交越久,便越想当面一见。
这位沈记掌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等真见了,薛依依倒想起另一件事来。
她几日前入宫陪伴皇后娘娘时,和李挽遇上了。
二人关系亲热,难免聊起了过些日子的公主及笄宴。
那时薛依依才知道,李挽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宫外也办一次及笄宴。
既然要在宫外办,就必得是宫外的风味,不是叫御厨在外面做一桌就行。
一切跟皇家有关的事,都不是小事,何况李挽是最最受宠的嫡公主。
她的意向,立刻能带动京城至少一整年的风尚。
也就是说,李挽选中哪家酒楼,那家酒楼就能一跃而上,成为京城所有酒楼的领头羊!
即便是新建不久的沈记,也是一样。
薛依依慢慢松开紧咬的嘴唇,抬脸对沈荔道:“我有话想对沈掌柜说。”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颤抖着:“是很重要的话。”
*
元旦本来就只开到中午,薛依依开口时,店里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
沈荔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薛珞的神色,确认这位薛家哥哥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
楼满凤就更不用说了,这位还在跟宁宁争橘子和橙子哪个更好吃。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重新回到薛依依身上:“前头说话不方便,薛小姐不如随我来后院?”
薛依依点头,薛珞拦都拦不及,自家妹妹就跟着第一次见面的沈掌柜跑了。
沈记的后院很少有客人来,除了乔裴中秋节那次,连常常光顾的楼满凤都没踏足过。
上次翻修之后,后院也更宽阔了。
三只大烤炉、两只小烤炉摆在进门最左,挨着灶台;中间是那两颗大榕树,最右新辟开一块地,准备用来种菜。
“果然是你能做得出来的事!”楼满凤听了,拊掌大笑,“换做是我,只能想到种些花花草草了!”
他凑近一些,又问:“说起来,沈掌柜喜欢什么样的花?我最喜欢水仙,家里的池塘边都是你要是看得上,我明日叫人给你送几盆过来!”
他嘴里的几盆,那肯定不是十以内的数。
沈荔笑着摇摇头,婉拒他的好意,又让人送上来几碟点心并热茶,哄他去一边玩了。
楼满凤跟沈记的小孩子们,一向有共同话题,哪怕是教着认两个字,都是开心的。
他人长得好,脾气却一般,反而叫孩子们更听话信服。
平素热热闹闹的,一有事也能板脸,小孩子对他又怕又爱,长久不见还要问沈荔,说小凤凰哪里去了?
薛依依则和沈荔坐在石桌边,芳姨送来备好的点心和茶。
桌边搭了个小火炉,一边温着茶,一边让后院里不至于太冷。
点心是宁宁忙里偷闲烤的迷你泡芙,不过拇指大。
沈荔实在太忙,倒是宁宁有些时间,让那几个烤炉不至于白白浪费。
“这是什么?”薛依依捏起一块,“倒是很小,像以前在江南吃过的栗子酥。”
有的栗子酥做成板栗形状,大小的确和宁宁的泡芙差不多。
沈荔诧异:“薛姑娘去过江南?”
薛依依点头:“我在北边草原上出生,那时爹爹在烟州做官。后来我和娘亲随着爹爹四下走动,他在哪里做官,我们就跟到哪里”
她的声音细细,随着火光娓娓道来,几人一时都听住了。
仿佛也跟着小小的薛依依一道,从草原之北,到鱼米江南、苦寒的大漠、富庶的西南盆地。
她的脚步随着父亲薛旸一起,走在每一片景色各异的土地上。
“不过十三岁后,我就一直呆在京城了。”
薛依依说到这儿,头微微垂下。
楼满凤不解:“为什么不继续跟着薛伯伯”
话没问完,被沈荔瞥了一眼,立刻乖乖住嘴。
直觉告诉他,这时候别再继续说话最好。
薛珞目有不忍。
他同样不舍让妹妹和娘亲留在京城,长久见不到面。
但妹妹要选婿嫁人,京城无疑是最好的地方。
薛依依端起面前的茶盏,热茶入喉,这才定了定神:“沈掌柜有所不知,我与公主殿下有些交情”
“过些日子,公主就要及笄,宫中将大办宴席。”
指尖掐进掌心,薛依依继续道:“前些日子,公主便和我提起过,想在宫外办一场及笄宴。”
薛珞忙打断她:“好了依依,说到这里就够了”
能把这个消息透出来,已经是泄密了。
毕竟她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说给别人听,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沈记是酒楼、是商家,是能在这次消息泄密中获利的。
一个本分的官家小姐、因为品格端正,得到皇后青眼的公主玩伴,似乎并不该插嘴这件事。
至少,不该从她这儿把消息透给沈记的掌柜才对。
薛依依不是不知道,但、但心里却总是有一股冲动,像是要喷薄出来。
她想做点什么,做点旁人总不让她做的事,做点那些规矩并不允许她做的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找回那个能在草原奔马、在海边放声大笑的自己。
而且这是沈掌柜
既然是这位年纪轻轻,就以女子之身支起偌大一家酒楼的沈掌柜,那么薛依依想,只要能帮到她一点,也不算辜负吧?
于是定了定神,不顾兄长的阻拦,咬牙道:“其他几个被考察的”
沈荔摇摇头,捻起一块泡芙,塞进小姑娘嘴里。
薛依依下意识一咬,里面微甜冰凉的奶油一下爆开。
奶油在嘴里化开的一瞬间,凉意乍然消失,只剩下绵绸轻飘的甜味和奶香。
把她还没说完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好了,多的话不用说了。”沈荔看她喜欢,嘱咐芳姨多装些泡芙给薛依依,“你愿意告诉我这些,是出于好意,我知道。”
她看着薛依依的眼睛:“我知道,所以不用再说了。”
她比薛依依高了两个头还要多,这时俯下身去看她,眉眼含笑,神情却十分平静。
薛依依一愣,胸中才烧起来的火,霎时间被浇灭了一般。
“沈掌柜”
沈荔点了点她的额头,神情中带出一丝无奈:“我怎么会需要你牺牲自己来帮我呢?薛姑娘若是真想帮我,不如多来照顾沈记的生意,反而更好。”
薛依依听出她对自己的回护,还没反应过来,鼻头已经不自觉一酸:“嗯,好,我知道了。”
眼看着还是没成年的小姑娘,却不得不早早成熟。
虽说心思灵透是好事,但亲眼见了,却难免觉得太过残忍
薛依依红着鼻子不说话,薛珞在一旁低声安慰她。
几人又坐了片刻,一人提了一包点心出门,上了马车。
芳姨跟沈荔一起送走客人们,言语间有些迟疑:“能承办公主的及笄宴,当然是好事。但若要为此跟其他酒楼尽数对上”
之前给她们下绊子、不许沈记买下其他店铺扩张的人还不清楚,沈记要是再出风头
沈荔一笑,这已经不是她们要不要出风头的问题了。
她正要解释一二,后面沈宅的门忽然打开。
沈穹一路小跑,闯了进来。
“姐!姐——”他气都喘不匀,结结巴巴地喊着,“姐,我姐不好了!”
*
坐在前往沈府的马车上,沈荔却不免在思考刚才薛依依带来的消息。
公主及笄宴,在原本的游戏剧情里也有涉及。
不过和自己眼下的处境不同,游戏主线里的[沈记]并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能够参与到及笄宴的竞争中来。
唯一的关联,就是最终拿下及笄宴承办资格的酒楼凌云阁,花钱从[沈记]买了几个菜谱,让公主吃到,进而也让太子吃到。
以此为基点,促使太子作为男主的第一次登场
不过太子好像早就已经出现了?
所以,现在整个剧情已经被她打乱
很多东西不能再作为参考。
沈荔半闭着眼,手指在软垫上轻敲。
沈记扬名、太子提前出场、公主对沈记的好感、薛依依的提前告知
系统愤愤然地指出:【现在明白为什么宿主应该照着剧情走了吗?破坏一个细小的节点,就会引发整个剧情的大崩塌,宿主的先知优势也会被抹消】
它说得信誓旦旦,沈荔却并不觉得有这么简单。
就算这个世界再真实,但也依然被游戏操控,主要剧情应该很难改动才对。
就像她在沈府住了半个月、晨昏定省十五天,大伯母也一分钱没多给一样。
总该有一个触发点,才能让剧情崩坏?
又或者,要满足什么条件,才能改变剧情?
刚想到这,马车便停下。沈穹急得团团转,领着她就往后院跑,连跟大伯母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沈穹毕竟已经十五岁,即便是亲姐姐的院子也不好直接进。沈荔便自己进了沈蓉的院子,他自己去后厨盯着药汤。
虽说是官员之女,但沈蓉院子的布置很轻省,伺候的人也不多。
加上院外扫除的粗使婆子,拢共也就十个人。
见了沈荔,虽说有些愁眉苦脸,但看上去并不焦急,纷纷叫:“二小姐好。”
沈荔略一点头,进了跨院,就听见沈蓉的声音:“如眉,去给荔妹妹倒杯茶来。”
她声音一出,院子里因为迎接沈荔,而显得三分凌乱的丫头婢子们,立刻肃容起来。
行动间更有规矩不说,步子都轻了许多,更有大家大户、一丝不乱的味道了。
至于沈蓉自己,不能说中气十足,但也不至于命不久矣。
沈荔了然,多半是沈穹那傻小子误会了什么。
她进了门,一眼便看见半躺在榻上的沈蓉。
她盖着一床薄被,屋里被炭火烧得热烘烘,脸颊却依然泛白,并不是健康的颜色。
沈荔摸了摸她的手:“好冰,这炭火烧得不够旺吗?”
沈蓉摇头:“身上是热的,手脚却还是冰凉。”
她左右看了看,丫头们自觉地出去,不由叹了口气,这才对沈荔小声道:“我是小日子来了。”
沈荔恍然:“怪不得,沈穹当是误会了。”
原来沈蓉有个毛病,就是小日子来了,总是格外虚弱些。
倒不会很痛,只是浑身乏力,一到冬天又手脚发凉,这才捂在被子里不让出来。
偏偏沈穹近来常常去沈记吃饭,难保就要给姐姐带些东西回家,两人见面也多了,这才叫他头一次撞上。
“即便如此,气色看上去也太虚弱了些。”沈荔皱眉,“要不要请大夫看看,抓些药来?”
沈蓉咳了两声,又叹气,连声道:“不必、不必,老毛病了,挨过去就好。”
“若不叫人看看,万一是旁的毛病”
“不会的。”沈蓉坚持,“我心中有数的。”
沈荔点点头,却为她的态度感到一丝疑惑。
话里意思倒没什么差错,只是语气听上去,好像有些焦急?
不经意间,目光瞥见她榻边掩了一半的璎珞。
说是璎珞,更像是流苏坠子,其中区别,便是璎珞还能多嵌一颗玉石,坠子却只有流苏。
颜色是很正的青色,打好的结上还绣了一枚翠竹。
这花样,女子不常用,反而是年轻男子
“以往阿穹都是在院外,等我的丫头回话,今天一时不察,让他闯进来看见了。”
沈蓉开口,将话题扯回来:“要是我也能日日去沈记,哪用得着托他带食盒?自然也不会有今天这一遭”
都说到这儿了,沈荔便自然地接过来:“说起来,我也正想多招徕些女客。姐姐可知,女客在外头用饭有什么讲究?”
这个沈蓉是再了解不过了:“其实若有个兄弟叔伯一起,倒是没什么妨碍,不过我想你应当不是这个意思?”
沈荔点头。她想问的,自然是女客自己出来用饭的忌讳。
“其实如今京城风气开放,不少小姐也会上街买些首饰玩意,并没有那么拘束。”
沈蓉微微拧眉:“只是吃饭用餐终究不同。”
“一来,动作更大,叫人看了难免不雅;二来,手帕交们万一聊些私密话题,哪是能给外人听的?”
这个倒还好解决。沈荔想,留几个包厢专供女客聚餐便是。
单独的女子包厢,更加私密安全,到时选办公主及笄宴,也能让皇家更放心。
沈蓉还在说:“再者,女子口味也与男子不同。闺阁娇客们不做什么体力活,平时也只吃那么半碗饭。”
“外头卖得好的大鱼大肉多重油,不适合女子吃。我之前就听说,吴家有位小姐在外头吃饭,回去就病倒了。”*
沈荔继续点头。这个也好解决,在现有菜单基础上调整口味就是。
沈蓉说了半天,这才问:“不过,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沈荔一笑:“当然是为了让蓉姐姐日日光顾我的铺子。见得少了,我连吃饭都不香了。”
沈蓉嗔她:“油嘴滑舌,惯会哄人。”
但又为她的话,露出真心的笑:“若真能做成,我一定日日去吃。”
沈荔替她掖了掖被角,顺势勾住她的手指:“那就这么说好了。”
“到时候,姐姐可一定要来。”
*
天气越发冷了,沈记的生意却一如往常地火热。
门口排队的人在棚下坐得满满当当,沈荔不得不安排了几锅热汤,以免让人冻坏、饿坏了。
一片噪杂中,不知何时混进一个脸生的小厮:“诸位客官吃好喝好?沈记啊,味道是好,就是店面太小了,坐不开!”
接着,变戏法似的掏出几枚薄木片,往人怀里一塞:“有空来咱们这儿坐坐,味道一样的好!”
动作之麻利,眨眼就把这一片等位的客人塞了个遍,掉头就跑,很快见不着人影。
客人翻过木片一看,上书【凌云阁】三个字,一时间啼笑皆非。
“现在已经到这步田地了?上别人家门口来抓客人?”
“你不知道吧?这几日啊,除了沈记,别家酒楼是一个赛一个的热闹!”
接着,这客人就挨个跟自己的同伴细数了起来。
“先是奎香楼,说自己拿了一批极珍贵的海货,十只鲍鱼只取正中那一点嫩肉,奢侈至极地做了顿海鲜全宴请全城老饕品鉴;”
“接着就是凌云阁,仗着自家占地最大、最宽敞,学沈记用屏风隔开,又重新装修,说是‘最隐蔽’、‘体验最好’的酒楼;”
“更有意思的还得数满庭芳”
同伴好奇:“怎么说?”
那人神秘一笑,竖起手指:“他们啊,说自己家有御厨传人呢!”
*
“御厨传人?我呸!”
凌云阁里,衣着贵重的白须男子忍不住破口大骂:“满庭芳脸都不要了!在对街那么多年,谁还不知道谁啊!就他们那穷酸样,还御厨传人?”
说着还不解气,拍了拍油水十足的肚皮:“邯郸学步的蠢材!我估计秦如意连半点风声都没听着呢,贸然出手,蠢啊!”
旁边有伙计不解:“掌柜的,为什么说满庭芳那儿还没有消息?”
凌云阁掌柜神秘一笑,不做声了。
皇家的事,那是他能议论的么?
再一看自家这伙计,也觉得有些呆笨。
京城里就这么三五家大型酒楼,凌云阁、奎香楼的生意比满庭芳做得要大些,不是因为他们的菜品格外好吃许多,而是因为他们两家背后都有人。
凌云阁自己嘛,暂且不提;光说奎香楼那边,他就知道有个姓李的人物。
李,那可是国姓!消息再灵通,那不都是常事?
所以这两家动得最早、最快,也最不显眼。
奎香楼有了上好的食材,穷奢极欲宴请那些有些影响力的老饕,是惯常有的;凌云阁改改布局,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事。
唯独满庭芳,顾前不顾后的,一张口就是御厨传人?
那早年怎么没见你说有呢?还不是看奎香楼和凌云阁都有动作,着急忙慌,出了昏招?
奎香楼里,同样有人在笑话满庭芳:“秦如意到底是妇人作态,心思狭隘!一看就是没头苍蝇,撞南墙都撞不准!”
这家掌柜倒不藏着掖着,只小声跟身边人笑道:“那天上的人想吃下头的东西,要的就是不一样的风味。你还非要摆出天上的味道,这不是自寻死路?”
他摇摇扇子:“没见我们都只在食材、装潢上下功夫么?要跟满庭芳似的追求‘御厨传人’、‘宫廷秘方’,那不就彻彻底底走错路子了?”
奎香楼的账房了然:“这样看,满庭芳是不足为惧了。”
“他们本来就不足为惧。”奎香楼掌柜不屑地撇嘴,“光说底蕴就没法跟我们比。”
奎香楼、凌云阁两家是从前朝开到大庆的,满庭芳则是大庆开国后才建立的。
账房眼睛一转:“这么说,咱们又得跟凌云阁比划比划了?”
掌柜一听那三个字就厌烦:“张琪那老匹夫!这么大的饼也敢张嘴咬,就不怕硌了牙!”
账房又是一通恭维,什么凌云阁拾人牙慧,连装潢都要学沈记、什么奎香楼深受皇恩眷顾,不必畏惧云云。
掌柜的闭了闭眼,再一睁开,眼里精光乍现:“再就是,沈记。”
“沈记?他们才开张不足半年吧?”
掌柜摇头:“不足半年,就已经到如此地步,要是让她们顺心如意地开下去,那还得了?”
说着摆了摆手,阻断账房的话:“叫人去盯着吧。”
他话音里多了几分狠意:“这样好的机会,哪怕我们得不到,也绝不能让给别人。”
*
奎香楼、凌云阁和满庭芳几家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沈荔也有些难得的烦恼。
那天见了沈蓉,总觉得哪里不对。
倒没有别的问题,只是一种微妙的直觉。
沈蓉来小月子的毛病,想来是常有的,就算沈穹偶然撞破,但只要能拿出此前的脉案药方,总不至于让他慌不择路,跑来沈记把自己拉走。
所以,沈蓉这次很有可能比往日额外虚弱些,才让沈穹慌了手脚。
但小日子体虚,却也不是什么病症,追根溯源,沈荔也只能猜测,是沈蓉心情不好,影响了身体。
那天见了面,也觉得总是在叹气,仿佛心情不愉。
如此,再一想到剧情里,她的婚事不便,很快就要发生
沈荔依稀记得,是因为她另有心仪之人?
有时候直觉般的怀疑,就在那一瞬间,并不需要什么真凭实据。
但察觉异样,便觉得要防微杜渐,哪怕只是一点无端猜疑,也得证实无误才好。
况且,这还跟剧情有关。
沈荔又叹了口气。
挣钱、做菜,她会;但这种棒打鸳鸯的事,她可一点都做不来。
“沈掌柜何故叹气?”
大堂角落,乔裴坐在自己的老位置,平静出声:“若不嫌弃,可说与在下听一听。”
年关将近,沈记的生意一直很好。
但下午四点就来吃饭的,只有乔裴一个。
他照例坐在大堂角落,桌上一碟新泡的酸白菜,一盘金丝芽菜猪肉饼,还有一碗荠菜饺子。
里头的猪肉饼和酸菜都是要上新的,请他帮忙试菜。
又说不想吃米饭,沈荔就给他额外下了碗饺子。
“有个人,想请乔大人帮忙查一查。”
沈荔坐过去,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继续吃,一边讲,“白鹿书院一位学子,名字我不大知道,但年约二十出头,不及三十——”
乔裴见她态度自然,也不囿于礼节,低头咬了一口饺子。
饺子皮不用说,是手檊的,薄且弹牙,隐隐能看见里面通透绿色。
荠菜没有剁得太碎,咬下去还有些脆嫩,汁水满溢,清香扑鼻。
肉饼并不大,不过成年男子半个巴掌,却有拇指指节一般厚。
外头金丝酥香油润,却只有薄薄一层,内里肉饼汁水充盈,一咬,便在口中爆开,鲜香无比。
再来一口清香可口的酸白菜,去油解腻,实在是上佳的搭配。
吃了半碗,放下筷子,又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擦嘴。
一切做完,乔裴才慢条斯地抬头。
“或许在下可以帮上忙,不知沈掌柜是否需要?”
后面的照墨真想把脸埋进茶壶里。
人家情况都说完了,您还在这儿‘不知沈掌柜是否需要’?
大人,您这是要帮忙的态度吗?听上去反而像是坐地起价啊?
就像此前宜州兵祸,陛下命自家大人着力找出背后指使,虽已有目标,但大人不急不慢,只设了个陷阱叫那人一脚踩入。
临到头了,才衣袂飘飘走过去,施施然问:“或许在下可以帮忙,不知赵大人是否需要?”
然后?
然后就把那位赵大人苦心隐瞒数十年的证据全数套了出来,轻轻松松,判了个腰斩。
但沈荔却很自然地接话:“乔大人愿意帮忙?那太好了,多谢。”
她猜乔裴可能就是这样的秉性,君不见此前买铺子的事,也是直白地问了要不要帮忙,才有的下一步吗?
也许他就是那种,不懂得婉转回旋、暗中周全的类型?
不过既然如此,那不如多说一些。
这样想着,沈荔补充:“还有一位,姓诸,或有官身”
谁知这时,乔裴眉毛一抬:“是你姐姐的未婚夫?”
沈荔讶异:“乔大人如何知晓?”
须知沈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沈大伯在朝中也只是礼部一小官。
沈蓉的未婚夫家,虽有些传承,但如今渐渐没落,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人家。
乔裴日万机,怎会有这样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提了姓氏,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乔裴并不答,只说:“这事我记下了,若能查到什么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你。”
“那就谢过乔大人了。”沈荔也不追问,抬手替他倒上茶。
乔裴凝视她笑容片刻,也接过茶壶替她倒上一杯:“沈掌柜不必客气。”
话音一落,大堂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中。
乔裴恍若不知,只细细品着手里的茶。
上好的白毫银针。
第一次来时,沈记还供不起茶水,只有烧开的温水。
如今却已经有了这样的好茶。
愿意在沈记花钱的人越来越多,物以稀为贵,他的那点银子就不显眼了。
得想个别的法子更深、更深地捆在一起才行。
他吃得慢,一转眼,沈记都要开始做晚市的准备了,沈荔就叫他去后院里吃。
乔裴也不觉得她冒犯,甚至亲手捧了一只碗,和几个伙计一起往后院走。
照墨跟看稀奇一样跟在他身边。
大人虽然不是那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但行事也有些规矩,平素尤为注意风度。
但这点规矩一遇上沈记,似乎就烟消云散了似的
沈荔可不知道照墨在想什么,一到点,沈记门口就一拥而入不少熟客,她便立刻切入了营业状态。
“今天有新腌好的酸白菜和金丝芽菜猪肉饼。”沈荔将这两样的牌子挂上墙,笑着说,“先到先得,还没做多少呢。”
“有新菜?那感情好,给我这儿两碟泡菜,一份金丝饼!”
“一份多少个饼啊?”
“多少个都吃得完!沈记的新东西,咱们信得过!”
一眨眼,店里就喧闹起来。
忙过第一轮,沈荔站在厨房门边一看,满意点头:“大家吃得好,我就放心了。所谓客人”
宁宁仰头看她:“都是掌柜的钱袋子~”
沈荔一愣,扑哧笑了:“数你精怪。”
里头热火朝天之时,沈记大门口出现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掌柜、掌柜!”赵大一撩帘子进来。
往日最沉稳踏实的人,竟然也没来得及注意周围的客人。
赵二跟在他后面向人赔罪,脸色也是焦躁难耐。
沈荔一看,让外面周家兄弟暂时别往店里引客,洗了手出来问:“这是怎么了?跟我到后头来说。”
几人便快步到了沈记后院,也是沈宅的后院。
两头院子打通,反而比寻常人家的后花园还要宽绰。
两颗槐树围着石桌,桌边两只橘红小火炉,上头还煨着温热的甜酒。
桌前正坐着一人。
赵大赵二都是一愣:“乔大人”
沈荔司空见惯地摆摆手:“他在外头坐不惯,你们有什么事直说就是,当他不存在。”
她是直气壮,赵大赵二还有些心虚。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当朝宰相啊!
又不是沈家大伯那样有名无实的虚职,人家就算当场把自己几个拿下,京兆尹都不敢问责的。
不过自家掌柜态度自然,两人咽咽唾沫,最终还是道:“我们二人原本是照例去菜场采买,回程时经过沈府”
沈府?她家里怎么了?
哦,不对。
沈荔眨眼,转瞬便懂了。
他们口中的沈府,大概是她大伯家里那个沈府。
“不料”
不料?
站在沈荔身旁的乔裴,忽然眉心一跳。
这个时间,这个场景
他忽然扭头,目光灼灼,看向沈荔。
乔裴一贯冷静自持,说话声音估计从没超过八十分贝。
陡然来这一下,沈荔便条件反射地看向他。
“怎么了?”她问。
乔裴没回答,作势正要起身。
赵大却顺着刚才的话头说了下去:“却不料,沈府门口吹吹打打,说是喜事将近!我和赵二上前打探,才听说”
“听说北安侯夫人魏氏亲自登门,为世子楼满凤求娶沈家堂二姑娘——”
“掌柜的,就是您啊!”
第24章 魏桃
沈府原本是个四进院子, 背面是别家的仓库。
不过大伯母周际做事精明,做主盘下来打通,因此看上去倒是有小五进那么大。
沈荔还是头一次从正门进去。
上回来看沈蓉, 她来得急, 又算得上是沈家人,所以直接从侧门就进了。
这次回来, 身边芳姨和赵大陪着, 赵二则在家里照顾几个小孩。
沈荔看了眼头顶铁钩银画的匾额, 恍然有了几分做客人的自觉。
她抬脚走了进去。
今天的沈府比以往都要热闹。
端茶送水的、往后厨传消息的、一路往后门准备去采买的,人人都挂着一张八卦的脸。
人们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听说北安侯府”
“就在正院!就是没想到那魏夫人看上了二小姐”
“咱们大小姐比她可不差什么!”
“什么叫不差!大小姐可比那位好太多了,至少啊”
“可惜大小姐定了亲了”
声音又压低了些, 沈荔听不太见了。
再往前跨过一个院子, 就是沈府正中间的正厅。
“哎呀, 二姑娘来了。”
一进门, 便看见大伯母周际掩唇而笑, 极和蔼地冲她招手:“来,快来见过北安侯夫人和世子。”
周际在游戏里的立绘,一直都是那三件套:杏黄色襦裙、水红外衫、黄铜镀金红宝石簪子。
不过现实之中, 偶尔也有别的搭配, 今天则更加不同。
衣裳换了蜻蜓蓝配菊蕊白,两个颜色的饱和度都很低,素净娴雅。
簪子也不戴了, 换了粉圆的珍珠坠子, 细细垂在脸边。
这样一来, 一旁穿着枇杷黄襦裙的北安侯夫人, 不免被她衬得格外明媚耀眼。
沈荔略扫一眼过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心里不免一笑。
她这位大伯母,该精明的时候还是很精明的。
“见过北安侯夫人。”她行礼道,“见过北安侯世子。”
楼满凤原想叫她别行礼,两人又不是没见过,都这样熟了,又何必行礼?
但魏桃一个眼风过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妥,只好闭嘴不言。
然而等沈荔真的同他见礼,一贯含笑的嗓音,轻轻叫他‘北安侯世子’
分明是循规蹈矩的模样,但楼满凤总觉得,她半点不在乎北安侯的头衔。
不仅如此,还有些玩笑似的。
他在沈荔眼里,恐怕就只是楼满凤而已。
这个认知,让少年的脸颊一下发起烫来。
魏桃装没看见,拉着沈荔的手请她起来,又顺便给她塞了个镯子:“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见面一道礼,沈姑娘拿着玩吧。”
别说周际,就是沈荔自己都有些汗颜。
手里这镯子白玉无瑕、触手微温,以她做惯了富二代的眼界看,那也是上好的玉料。
不过给都给了,她也不推辞:“谢过侯夫人。”
魏桃一看,倒对她的态度有些满意:“听你伯母说,沈姑娘今年已经十六?”
沈荔点头:“正是。”
“可有定亲?又或者,可有中意的男子?”
沈荔抿唇而笑:“暂时没有。”
该说不说,不愧是乙女游戏的世界观,确实比真正的古代要开放很多。
当然,估计也和这个身份父母双亡有关。
以魏桃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沈荔和大伯母不和,她自己又颇有主见。
既如此,怎么会把终身大事的处置权力,交给大伯母周际?
所以掠过了周际,直接问沈荔自己的意思。
魏桃松开她的手,端起茶杯:“十六已经不小,定亲六礼走下来,怎么说也要半年。再者,吉日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成家立业,咱们做姑娘的也该如此。先成家,再立业嘛。”
沈荔依然微笑点头。
虽然没怎么出声,但她应付这样的谈话很有一手,只让人觉得真诚又寡言,并不觉得敷衍。
倒是楼满凤,越听越不对劲了,心里有些不满:“娘,你跟沈掌柜说这些做什么?嫁人不嫁人的,那也得沈掌柜自己喜欢啊?”
魏桃心里的无奈都快溢出来了。
傻孩子,她家就这么一个适龄的,你说她问沈荔的亲事是做什么?
这都看不明白,还不高兴呢。
要是不给他娶个精明能掌事的夫人,叫人论斤卖了,估计都反应不过来。
周际自然也懂她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心里咬牙。
不知道沈荔这无爹无娘的农家女,到底走了哪门子好运!竟让北安侯夫人看上了!
她的蓉蓉不比沈荔有学识、有教养?在外头抛头露面的,那都是不体面的人家才会做的事
只是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叫北安侯夫人觉得她有所不满,堂堂北安侯府,可不是他们小小沈府能惹得起的。
不如说,整个京城敢得罪北安侯府的,除了皇城里那几位,剩下的一个巴掌都凑不足。
放个沈荔出去,能换来这样一门亲事,倒也不错。
至少日后,她的蓉儿和芝儿能嫁得更好,穹儿和寥儿入朝为官,也有门强力的姻亲相助。
周际思量再三,面上挂起笑来:“侯夫人亲临,这份看重实在叫全府上下感念。”
又怜爱地注视着沈荔:“这孩子命苦,父母亲去得太早,竟无缘今日。我既是她大伯母,便不白担了这份虚名。侯夫人,咱们两家的亲事,倒不如趁此机会”
她正想说‘细细商议一番’,一旁始终乖乖听着的沈荔忽然开口了。
“侯夫人,大伯母,还请两位听我一言。”
周际眉心微皱。沈荔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她下意识看向魏桃,却发现侯夫人面上带笑,似乎不以为忤,于是也调整了表情,温声问:“你有什么要说?”
沈荔险些被她逗笑,只觉得自家大伯母实在是个能人。
但正事要紧,她正色道:“我无意太早嫁为人妇。”
周际脸色一肃:“沈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魏桃却打断她:“无妨,你继续说。”
沈荔:“楼世子品格端方,正直爽朗。若当真有此缘分,自然是我的荣幸。”
“然一则京中还有不少名门贵女,出身高贵言行有度,夫人不必急于一时;二则我与世子并非两情相悦,彼此也并不了解”
她抬眼,目光清澈明亮地望向魏桃:“这桩婚事于世子,也许并非最佳,还请夫人三思。”
魏桃沉吟不语。
沈荔虽然在拒绝,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有些道。
沈荔论出身,连一些官员家的庶女都不如。尽管魏桃并不在意这个,但有,自然是比没有要好的。
再说,她也希望凤儿能有一个琴瑟和鸣的妻子,如她和侯爷那般。
小姑娘字字句句站在凤儿的角度考虑,让她的思路不由得就被带跑了。
沈荔不着痕迹地观察片刻,便知道魏桃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不免舒了口气。
定亲是不可能定亲的,就算是为了她的生命安全,也不可能定亲。沈荔想。
还好赵大赵二眼睛尖看见侯夫人拜访沈府,加上她嘴快,先一步拒绝。
否则要是等伯母和侯夫人谈妥,两家定亲的事传出去,再回绝,这场面就很难看了。
而她之所以坚决地不肯定亲,也是为了绕过那段知名的剧情杀。
只要是《云水录》的玩家,就没有不在[世子悔婚]这个节点上折戟过的!
楼满凤这条世子线是所有玩家默认的第一条分支攻略剧情线,因为楼满凤出现最早不说,性格又外向好懂,不像乔裴少言寡语,不好接近。
论家世,楼家又不像皇家那样规矩森严,相对难度是最低的。
甚至于在楼满凤的支线里,只要乖乖走固定剧情,就能顺利来到定亲这一步,直到成为板上钉钉的未婚妻,都没有任何波折。
可以说只要足够谨慎小心,打出【如胶似漆】这条HE线并没有很大挑战。
当然,为了剧情完整、人设饱满,多少也会设置几个难关。
这整条支线里最大的难关,就在定亲后,还能不能维护好楼满凤的好感度。
楼小世子的人设用两个字形容,就是纨绔。
当然,作为乙女游戏的男主角之一,他的纨绔决不会体现在男女关系上,而是在于他挥金如土、敏感多变、作风奢侈、又脾气固执。
按照剧情,他当然会对从沈府出来自力更生的沈二姑娘心生好感。
但这好感只是浅浅一层,一旦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将楼满凤的好感度提升到[80]以上,就面临着他兴趣消退、楼家退婚的结局。
若只是两家一开始提亲就没谈拢,那还好说;被单方面退婚,对家世远不如寻常闺秀的【沈荔】来说,无异于一次重创。
这也正是她在楼世子支线打出BE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荔心念一动:“系统,显示一下楼满凤的好感度。”
系统的好感度显示功能实在太辣眼睛,沈荔一直是默认关闭的,只有需要时才会打开。
不过一眨眼,就见一个亮粉色立体数字浮现在楼满凤头顶。
[38]
系统很惊喜:【恭喜宿主!楼世子对您的好感度已经接近[40]![40]点以上,就是亲密朋友等级的好感度了!】
经过这几日,沈荔已经对好感度系统的标准有了些许了解。
古人对感情是极含蓄克制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是知己至交,在他们心里最高也只有[80]好感度。
总有那么[20]的余地留给自己,才不至于失去主动权。
更不用说,楼满凤前几天露面时也才只有[30]好感,一眨眼就多了这么多,只说增速,那也相当惊人。
系统开始诱惑:【宿主,这就是你的潜力啊!如果是你的话,打出[100]好感度的结局也不是绝无可能……!】
不是绝无可能?
沈荔心头一动。
这种说法,只能说明在系统看来,[100]点好感度是很难达到的任务目标。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她来做这个任务?又为什么应允她,可以用一千万两白银来代替这个任务?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她回过神,大伯母周际正拼命和侯夫人魏桃说着场面话。
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神剜过沈荔。
这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果然是个蠢笨的!没药救了!
侯夫人亲自上门求娶,嫁过去就是唯一世子妃,偌大一个侯府将来都是她的东西!
不是两情相悦又如何?这世界上有几个女子有那么好命,能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
周际心中不忿,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谁让这沈荔走了狗屎运,偏偏说服了侯夫人?
这时也只能陪着笑脸,希望侯夫人别记恨上他们沈府。
她做沈府当家夫人多年,交际起来是一点不差;魏桃商户出身、见多识广,毫无诰命夫人的架子。
沈荔也笑着插话进来,三人一时之间竟然也聊得有声有色。
而轻快的言语中,似乎已经默认了今天上门提亲一事的结局——那就是这事不成。
谈笑风生间,都快说到江南今年最流行的新料子去了。至少表面看来,没人将这事放在心上。
唯独楼满凤对此还有些不满。
他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满。沈荔拒绝的原因合情合,他听了也觉得,确实不该如此草率地定下终身大事。
但就是……
不舒坦。
她应该答应的,她可以答应的。楼满凤想。沈荔什么都不必担心,京城里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特别、更好的女子。
即便是白鹿书院那些志在匡扶天下的同窗,也未必有她紧急之下救人性命的果决和才智、未必有她亲手将沈记从一介小面馆,扶持到如今的见识和能力。
他有一种直觉,沈荔一定会源源不断带给他新鲜的东西。
那些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过的神奇事物和想法,沈荔都知道。
而她会以何种方式,让楼满凤见识这些前所未闻的神妙,同样是个未知数。
意识到这一点,楼满凤只觉得心跳加速。
他不想错过沈荔,一点都不。
如果有一个办法能够和她建立长久的、浪漫的联系……
“楼世子?”
楼满凤回神,沈荔正看向他。
那张熟悉的面庞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并不为刚刚提及自己的婚事而羞赧,也不为自己三言两语劝退侯夫人而自得,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听见沈荔问:“楼世子觉得呢?”
楼满凤嘴唇轻颤,径直道:“我愿意定亲的!”
沈荔一愣,旁边魏桃反而笑了:“谁问你这个?我们在说丽玥的新料子。”
楼满凤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也不后悔刚刚出丑,只直直看着沈荔道:“若是沈掌柜寻求心意相通之人,我愿同你无话不谈、两厢情生;若是沈掌柜寻求才智双绝之人,我便拼劲儿读书,考取功名再谈亲事。”
“若是你想去漠北或江南,我愿与你并肩同行一路;若是你喜欢呆在沈记,那我便举家搬到梧桐街去,定不叫你为难。”
“总之,若是沈……沈姐姐青睐,我、我定真心以待。”
他还是第一次叫沈掌柜为沈姐姐……
楼满凤和公主李挽年龄相仿,比沈荔略小一岁,称一声姐姐也不为过。
这称呼,总觉得格外与众不同、格外亲近。
楼满凤红着耳朵想。
一时之间,整个正厅都安静了片刻。
魏桃打量片刻沈荔的神情,忽然道:“周夫人,我想同沈二姑娘说两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周际也从惊诧里清醒过来:“这个自然是方便的!”
魏桃颔首:“凤儿,你也先出去。”
很快,正厅里就只剩沈荔和魏桃两人。
“沈二姑娘不必多虑。”魏桃先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若眼下你当真不愿和凤儿定亲,我不会强逼你。”
沈荔微惊,为着侯夫人堪比宰相的肚量:“多谢侯夫人体谅。”
魏桃话锋一转:“凤儿一向迷糊,如今却难得眼光好了一次。我同他想法一样,二姑娘于经营一道的才华,实在不该被埋没。”
沈荔保持沉默,听她继续说:“沈记以街边小铺起家,如今已经成了京城不可小觑的一家酒楼,二姑娘功不可没。”
那双保养得当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
“这是魏氏钱行的票,足兑一万两银子。”
魏桃脸上带笑,气势却一下足了起来:“若是沈掌柜不介意我自作主张,便请收下吧。”
沈荔:“这是”
魏桃轻叹:“我并非一心要让凤儿娶了你,只是如果二姑娘是我楼家儿媳、是自家人,帮扶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一些。”
这位行事总让人诧异的侯夫人冲她抬了抬手腕,手中茶杯作势遥遥一敬:“我也有我的目的,还请沈掌柜莫要误会。”
她不再叫沈二姑娘,而是改口沈掌柜,便是将这事摆到生意场上来了。
沈荔明悟,也清了清嗓子:“那么请问侯夫人,这一万两银子的条件是什么?”
魏桃说:“不是条件,是要求。这一万两银子我总归会给你,也不管你怎么用,但四月的及笄宴必须落在沈记。”
她看沈荔面不改色,挑眉:“看来沈掌柜的消息,比我想象的要灵通。”
“有了及笄宴的名头,这一万两要赚回来易如反掌;如不能成,以沈记的本事,还上这笔钱也不难。如果能成,楼家魏家,还能再往你的沈记投钱。”
魏桃放下茶杯:“到时,我们再说分账的事。”
沈荔悟了。
天使投资嘛!她熟!
既然不是白拿,也不是要用她的婚约作抵押,沈荔拿钱拿得心安得。
一万两银票收进怀里,她笑眯眯地跟魏桃告别:“侯夫人若有空,可以来沈记坐坐。”
“必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
从沈府出来,魏桃让楼满凤将她送回沈记去。
一路无话,到了沈记门口,楼满凤将她送进去,忽然把沈荔叫住。
这位风流倜傥美如玉的小少爷瞟都没往别处瞟,定定地看着她:“是不是等你对我有了情,我们就可以定亲?”
“噗——!”
“哎呀,你真不讲究快擦擦!”
“小声点,一会儿被发现了!”
背后不知道是谁喷出一口水来,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荔抽了抽嘴角。
这群人,该不会以为他们藏得很好吧
再抬眼,楼满凤还在固执地等一个答案。
沈荔调开好感度确认,嗯,涨到[40]了。就这两步路,居然就能多出来[2]点。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抢先一步,把楼世子的少男心骗到手了呢。
“世子”
“叫我阿凤就行。”楼满凤两眼晶亮,迎光而闪,灿烂夺目。
像只精神抖擞的小狐狸。
沈荔张了张嘴,努力道:“阿凤,你我满打满算,也就认识不到三个月”
“那就从明天开始,继续下一个三个月!”
“我们互相并不了解”
“完全可以从现在开始了解!”
沈荔第一次体会到楼满凤死缠烂打的威力,一时有些抓瞎。
还是那句话,让她做菜、挣钱,她在行。
让她处感情问题,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
就在这时,沈记后面连接着后院的布帘被撩开,一道人影从中走出。
身形颀长如竹,长发柔顺扑散,像一片上好的墨面屏风,衬得那张美人面,静白如玉,立体又清隽。
饶是看了许多次,沈荔还是常常被乔裴的容貌惊艳。
再回头,楼满凤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少年。
乔裴若是淡妆水墨,他就是浓抹的水彩——色若春花,形如晓凤,绚烂夺目。
沈荔望天,多少有几分人不由己的愁思。
如果不是攸关她回归现代的大事,这等美色当前,应该放慢步伐细细欣赏才对
乔裴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冒犯之事,上前两步站在她身前。
他是有官职的人,虽然在沈记里,跟沈荔一贯是掌柜、客人相称,但楼满凤见了却不免要拱手,叫一声:“乔相。”
楼满凤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位人人称道的“玉宰相”乔裴,看他的眼神似乎很冷?
他大大咧咧惯了,也不在意,只道:“您要不让一让?我和沈姐姐还有话要说。”
乔裴淡然:“本官也还有要事要同沈掌柜讲。”
他也不明说,就让楼满凤独自脑补。
乔裴虽然近来举止亲民,但毕竟是宰相。
官商关系,本就微妙,要是他在这儿杵着延误了时机,让沈荔难做就不好了。
这样一想,楼满凤自觉体贴备至,乐呵呵地挥手告别:“那我就先告辞了,明天我再来!给我留个包厢好不好?”
“知道了。”沈荔说,“若有没订出去的,给你留一个。”
楼满凤得了诺言,挥着手走了。
沈荔看他挥手的样子奇怪,不是左右摆,而是上下摆。
不过生得好看,做什么样的动作,表情都不显局促,只让人觉得洒脱自如,仿佛一只活生生的招财小狐狸。
沈荔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乔裴听见她笑,回头垂眸。
桃花沾水,粉润濡湿。
“你不讨厌这样的盲婚哑嫁吗?”
他忽然问。
沈荔‘啊’了一声,下意识道:“可是他刚才不是打算跟我培养感情吗?”
乔裴:“有了感情,就可以了吗?”
沈荔越听越怪:“话不是这样说,盲婚哑嫁当然是很讨厌,若一定要嫁,谁不想嫁给心意相通之人?总比相敬如宾要好。”
乔裴闻言,动了动唇。
还没出声,又听见沈荔说:“不过我没有这个打算,所以只是应付一二而已。”
沈荔半句没说谎,她是一点不打算在这古代世界嫁人的。
刚穿过来那半个月没想过,后来有了系统,知道自己要是运气好还能回去,那就更不想了。
她现在唯一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赚够那一千万两银子,然后回现代看一眼她刚装修好的新餐厅
乔裴与她目光相触,片刻,挪开视线。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第25章 女客包厢
月黑风高夜。
沈荔正在审讯自家系统。
“为什么侯夫人的一万两白银没算进进度条里?”
系统:【这是侯夫人私下送给宿主的】
沈荔大怒:“都说了是天使投资啊!天使投资, 你不懂吗?这是侯夫人觉得沈记有发展潜力,提前一步投资的铁证,为什么不能算进去?”
她以前开餐厅, 租金装潢食材人工, 样样都不许含糊,统统要最好的。
尤其沈荔对设计美学有些执念, 不说餐厅装潢, 连摆盘都要用名家出品, 这岂能便宜?
偏偏家里不肯出钱供她追梦,嫌她在外头给别人做饭丢人,手里没钱, 上哪儿买东西?
还是多亏了第一笔天使投资, 她的餐厅才能顺利开业。
但系统还是铁面无私:【能够算进进度条的, 只有通过宿主双手挣到的钱。资本运作不算入其中。】
沈荔略一想, 倒也能解它的意思。
要是她心够黑, 现在就拿着这一万两去放印子钱,做个大庆王熙凤,恐怕翻个手就是几十万的入账。
再者, 就算她恪守本心, 学魏夫人搞天使投资,但大庆终究是个古代世界,资本市场半点不规范。
要是被人有样学样, 害了民生, 她冤不冤啊?
但话是这么说, 沈荔还是大感吃亏, 讨价还价道:“但无论如何,这也是沈记蒸蒸日上、经营得当才有的钱。要是你不认, 那不是前头都白干了?”
她苦口婆心:“经营嘛,就是要张弛有度、赏罚得当。要是把我惹急了,谁来挣钱呢?”
系统一想也是,把沈荔逼紧了,谁来干活呢?
于是气泡音再次上线:【姐姐,你不是想打造一套女客专属包厢吗?只需提供图纸和要求,我会为你完成心愿的。】
【仅此一次,过时不候哦~】
沈荔思索一二,还是应了。系统肯允诺,做出来的东西必然比她在这儿找工匠要好,从保密性到舒适度,都是上上之选。
女客包厢不能出岔子,这可是攸关及笄宴的大事。
得了这么大的便宜,沈荔也不纠结那一万两银子了。
唯独有一点,她很是不解。
交易能够达成,说明双方都有需求。
她的需求当然是早日回家,所以希望建出值得信赖的女客包厢,拿下及笄宴的举办权,把京中贵妇小姐纳入客源,进而广开财路。
那,系统呢?
它咬死自己不放,宁可大费周章,把人从现代拖进游戏里,又是为了什么?
*
没过几日,沈记的装修大功告成。
沈荔狠狠薅了一把系统的羊毛,给出去的图纸上除了说好的女客包厢,多了不少别的东西。
首先就是整个二楼的扩建。
原本沈记把左右两间铺子买下来打通,一楼大堂才显得宽敞些许。
二楼却一直都只有沈记这么孤零零的一点,正面远看就是个‘凸’字型,也不美观。
现在有了系统帮忙,干脆在二楼的两边空处也修上房间。
两边按照中间的规格,扩出四个房间,这下整个二楼一共就有十二个包厢了。
这十二个包厢里,沈荔将留了六个出来,其中两个是给会员预约用的,剩下四个就是专用的女客包厢了。
系统在包厢装修上最费工夫的就是隔音和安全,保证站在门口都听不见里面一星半点声音。
里面的布置则不用说,有圆桌有方桌,圆桌配了转盘、方桌则最多是四人位,免得客人夹不到菜。
房间是十分宽大的,无论四人八人十二人来聚会,只消添减桌子便是。
每间屋子的色彩不超过三种,亮度都不高,又有梅兰竹菊、松月风泉等主题,别有一番雅趣。
一楼的布局也略微调整了一下,主要就是把那几张四人桌跟正门之间用屏风做了个隔断。
一来,更有种从‘初极狭’,到‘豁然开朗’的柳暗花明之感;
二来,也让来就餐的女眷少一些被打量的困扰。
系统出品,工期短得令人不敢置信。
但以往所有装修工程都是沈荔去谈,上到芳姨下到宁宁,几人都对她有种迷之信赖,总觉得沈掌柜出马,招到这样神奇的工匠也不足为奇。
虽说又扩了店面,但沈记的经营时间依然没有变。这天傍晚刚过五点,门口排队的客人们便涌了进来。
临近年关,手里的余钱都多了,请客吃饭的机会也多了。每天中午和晚上,沈记门口都是大排长龙,为此沈荔专门又订做了不少长椅摆在门边。
“哎,高公子!您又来了?今天还有些荠菜,我记得您最爱吃了”
“刘大人,这边请!包厢上楼左侧日字号房!”
“楼世子今儿个用了会员权益预定,那就是天字号房,这边上楼!”
一眨眼就是人声鼎沸,每个进门的客人脸上都带着融融笑意,仿佛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且飞快的,就有热腾腾的茶水点心奉上。
客人们坐下吃起来,谈天说地,更是兴味勃勃。
即便看了无数次,宁宁依然忍不住叹气。
这样好的地方,这样好的日子,要是她的爹娘有福享用一天两天的,那就好了。
不过她的工作很繁重呢,譬如现在,立刻就要进厨房帮沈掌柜分担中午的单子。
需要提前处的肉和菜早就准备好了——宁宁也没少帮忙——只是有些炒菜要新鲜猛火才有味,沈掌柜对这一点又毫不退步,只能现切。
这样一来,又多了不少工序。
宁宁撩开厨房的帘子,迎面就是一股热气,扑在她被外院冷雪冻得微红的脸颊上。
后厨连着院子的那道门一贯是开着的,只用两片墨蓝布帘遮挡一二。宁宁走过帘子,在旁边温水里净了手,立刻就开始帮忙捞红豆。
“这一锅,约是八碗的量?”她问。
沈荔对她很是信任,并不回头:“对,楼上包厢来了八位女客,先送几份赤豆金粟甜汤上去。”
红豆已经被熬煮到一种软烂绵密的沙质,勺子轻轻一碾,尚有些形状的颗粒立刻就细细展开,将里头甜蜜润泽的红豆沙露出来。
宁宁取来八只红漆小碗,底下垫了足足的鲜牛乳,一大勺红豆沙搁进去,宛如一座小峰峦。
这之上再一勺鲜打发的奶油,颇有些‘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哲思辨。
最后撒上几粒秋天制好的桂花干,便大功告成。
她端着盘子上楼去,只觉得二楼一片寂静,比一楼热闹的大堂冷清不少,像是没客人似的。
“玄字号房玄字号房”
宁宁敲敲门,听见里头有铃铛被拉响,才推门进去。
一打开门,便是一阵香风扑面。
八位衣着各异的娇客,都笑盈盈扭头看向她。
“这手里端的是什么?”
“是、是免费赠给客人们品尝的甜汤”
“是人人都有,还是只有我们有?”
宁宁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脸上立刻就是两团飞红。
好和气、好温柔的贵家小姐有的灵巧、有的娴静,倒像一副百花图一样展开在玄字号包厢里。
她出身在高原山地,地势高日头足,即便是官家小姐,脸庞都是微黄的。
若不是豪富,能供得起女眷一辈子不出门、不下地,那恐怕手脸的皮肤也是粗糙的。
更不要说香粉、花露这些精致东西,家乡本地是不产的,只能从山外运。
运过来的价格高得让人咋舌,没几个人能买得起,宁宁便以为人人都是这样。
就算到了京城见了沈掌柜,也只觉得她比寻常人白些,手指上依然是厚厚的茧,这是劳动的痕迹。
“快进来快进来!”
几人中间,一个穿着海天蓝长裙的少女冲她招手。
见宁宁愣在原地没有动作,连声让自己的侍女过去把人接进来。
手指相触,宁宁才发现,这些侍女的指尖都是细嫩的。
“这是什么?是红豆沙么?”
“我还闻见了桂花香!”
“底下白色的是牛乳吧?”
少女们声音清脆,即便同时开口也不觉得吵闹。
宁宁缓过劲了,一一解答她们的问题。
“红豆沙都是刚刚熬好的,不是昨天提前煮的。”
“可以单独吃,也可以和奶油混在一起——上面那一团雪白的就是奶油。”
“对,金黄的是桂花干。”
“不能放太多,否则会夺了红豆沙的味道”
宁宁抬眼,发现一众小姐都捧着脸极认真地听讲,仿佛她在说什么十分重要的事一般。
不知怎么,忽然脸蛋一红:“我、我下去端菜!”
人一跑,那海天蓝裙的少女就对身边石绿衣裳的姑娘抱怨起来:“依依!是你说沈记的小姑娘活泼可爱,我们才额外多说了几句,结果人家明明很害羞嘛!”
“就是就是,万一恼了我们,不肯再上楼,依依你去哄。”
薛依依告饶:“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这赤豆金粟甜汤可得趁热抓紧喝,别等它凉了!”
几人面面相觑,觉得很有道,捏着勺子便是一口。
一口,又一口,仿佛停不下来似的。
甜汤材料简单易得,谁家冬天没用红豆煮些甜汤呢?
但沈记的红豆沙不像家里甜腻,沙质里又有些颗粒,牙齿咬开的瞬间,红豆天然的甜蜜滋味充斥口中
皮渣滤了又滤,是一点没有的,才能叫红豆沙和底下热腾腾的牛乳浑然一体。
若是像刚刚那小姑娘介绍的一样,奶油和豆沙一起舀,仿佛天上的云落了下来一般。
豆沙香与奶香交织,恰到好处的甜味,如雨水滋润了少女们的唇齿。
桂花干只有几粒,且淡雅无味,香气却持久绵长。
小小一碗甜汤用完,拿旁边的茶水漱了口,桂花香却仍旧幽幽可闻。
“我家兄长定会喜欢这道甜汤的!”一旁有人懊恼,“早知道也叫他一起来了”
薛依依瞥她一眼:“若是叫上公子,我们可就进不了玄字号包厢了。”
其他人无不点头:“是啊,要是和兄长爹爹一道,坐大堂倒也不是不行。”
“但有包厢,谁愿意坐大堂啊?”
“听说玄字号到宙字号,四间都是专给女客用的包厢?”
最后这一句问的是薛依依,因着她们今日聚会,全是薛依依一个人张罗起来的。
这位南州巡抚之女在京城贵女圈里,也算小有名气。
一则薛依依爹娘都是江南人,身上也有些江南美人的婉约气韵。
但她在塞外草原降生,随着薛旸四处宦游,天南地北都见过,又比京城闺阁小姐们多了眼界见识。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杂糅,令这些从出生就没踏出京城半步的小姑娘们很是好奇。
加上薛家从不限制薛依依读书,能读会写,偶尔聚会后写几句俏丽的小文,也让手帕交们赞叹不已。
若说京城诸位小姐,彼此之间毫无半点勾心斗角,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光是薛依依抢先一步知道沈记这个好地方,都难免叫人轻轻嫉妒一番。
但若说她们四处见不得人好,那更是荒谬。毕竟京中聊得上话的小姐,又能有几个?
这都不知道珍惜,莫不是喜欢跟大字不识的丫鬟鸡同鸭讲?
那海天蓝裙的郑小姐郑梦娇,家中有个做御史大夫的爹,严苛板正,家里女子即便识字,按规矩也只许读《女诫》《女训》之类的文章。
但这做爹的到底疼爱女儿,郑小姐看些情爱话本,或旁的不合礼数的东西,他也抬抬手就罢。
时间一长,养成郑梦娇直言直语,不受拘束的性子来。
一次聚会里,她偶然撞见薛依依写小诗讥讽一位不许外嫁女归家的老大人,顿觉投缘,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这时也轻快地打趣:“依依,我们可都是看了你的文章才被哄过来的。一会儿见了沈记掌柜,说什么也要长包一间,这里可比家里舒服多了!”
“少了那么多规矩,能不舒服吗?”
“要是让祖母知道我吃饭时还跟人说话,少说得罚我一个月没有新衣服穿!”
“就是,依依你都算好的,薛大人又不常在京里。我才倒霉呢”
抱怨之际,门口又是一阵敲门声。
离摇铃最近的郑梦娇伸手拉了拉上头的绸绳,铃声一响,门被推开。
一名约摸不到二十的少女出现在门口。*
郑梦娇反应极快,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是沈掌柜?”
薛依依轻轻瞪她一眼:“是沈掌柜。”
沈荔冲着这群鲜妍多样的美丽小姐们微笑点头:“诸位好,我是沈记掌柜,沈荔。”
她动作迅速,和身后的宁宁、周全周安两兄弟一起上菜,很快就把这张圆桌铺满。
八位客人,即便都是女孩,每样菜品也至少有两份。
一道道介绍过来,沈荔又问了些包厢体验,准备日后改进。
“都很好!就是不能提前预约,叫人有些遗憾。”
“是啊,我下个月生辰,要是不能提前预约包厢,万一到时来了没有空位,又该如何?”
沈荔点点头:“诸位所言,我都记下来了。”
“包厢目前只有天地两间,开放给会员预约。入会预付二十两银子,除了预约包厢,大堂的位置也可以预约。”
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犹豫太久,纷纷道:
“那我也要当这个会员!”
“我也要!”
“二十两银子在哪儿交?”
沈荔抿唇一笑,目光往桌上一扫,见这一大桌女客点了骨汤、辣味、清水三个锅子,便想起至今未见踪影的番茄,不免遗憾。
自己忙于沈记琐事,终究不如这些客人们有钱有闲、见多识广,倒不如
“平日若是见到一些新奇的蔬菜水果,也可往沈记送信,”沈荔说,“若有新菜,会下帖子请会员来尝鲜,再决定要不要对外售卖。”
一众小姐面面相觑。
她们若也成了会员,岂不也能决定沈记的菜单?
自己的意见能这样被重视,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那我要好生留意了!我家有门姻亲,专做西域生意,每年送来不少新鲜玩意呢!”
“我也叫家里堂兄替我关照着!他在鸿胪寺当个小官,也算见多识广了!”
“有的海商常往我家送礼,可以探听一二”
郑梦娇眼珠一转,拉着薛依依的手腕过来,走到沈荔面前:“沈掌柜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位手帕交是个极有学问的。”
“那天她在沈记吃了道玉腌鱼,回家挥毫成章,写了篇品鉴的感悟呢!”
“是吗?”沈荔眼睛微微睁大,微微笑着看向薛依依,“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拜读薛小姐的文章?”
她的态度,让郑梦娇自己都有些意外。
若要说正经严肃,那自然是没有的,毕竟沈掌柜生得和气亲切,含笑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心里熨帖。
但要说戏谑轻视
那更是半点没有。
该如何形容呢?似乎在沈掌柜眼里,女子写文章既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是一桩荒诞逗趣的乐事,反而很、很
——很稀松平常。
仿佛在她看来,女子写文章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只要是人,就要喝水;那么只要识字会写,就可以写文章,又何关男女呢?
沈荔平常的态度,让薛依依的紧张也少了些许。
不知怎的,她很害怕沈掌柜的反对。
若是沈掌柜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赞同,她可能都会立刻收回自己的话,日后再也不提笔了。
小姑娘微红着脸,将自己此前写的《评梧桐街沈记玉腌鱼》默了一遍。
不过三四百字的短文,从自己随父亲薛旸在江边钓鱼的儿时经历写起,引入沈记冬日主推的玉腌鱼,最后落脚在对无忧无虑孩童时光的怀念,言辞简练、情真意切、音律谐婉。
其中对玉腌鱼的描绘也就百来字,但生动宛然,光是读上一遍都口齿生津。
沈荔看完,若有所思地望向薛依依。
“怎、怎么了?沈掌柜?”薛依依攥紧了手里的宣纸。
沈荔只觉得这是老天给她辛勤挣钱的报酬,登时露出一个深意十足的笑容:“薛姑娘有没有想过,将这文章投到《大庆风物》上去?”
第26章 《大庆风物》
“我?”薛依依瞠目, “我,投稿给《大庆风物》?”
她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沈掌柜说的是她知道的那个《大庆风物》吗?
那个发行全京城,甚至在江南一带都可见踪迹的大庆第一刊?
郑梦娇拊掌:“正是如此!沈掌柜, 且要我说啊, 想找那些新奇的蔬菜水果,还得靠《大庆风物》这样的报刊, 才能广为天下知!”
沈荔不吝赞扬:“郑小姐思维敏捷, 若非提醒, 我还想不到这里呢。”
都是称赞,被沈掌柜称赞,可比被家里祖母称赞更让郑梦娇开心。
刚刚的大胆也不见了, 郑梦娇脸颊一红:“沈掌柜谬赞。”
沈荔发觉这世界的人似乎都很喜欢脸红。姑娘们就不说了, 楼满凤和乔裴这二位亦是, 还没说两句话, 就羞得不行。
还是说, 是她太直接豪爽,所以跟这世界格格不入?
薛依依没注意她的走神,解释道:“并非我不愿, 而是《大庆风物》名声在外, 对稿件甄选要求很高。我兄长曾试着向他们投稿,都没能被接收”
沈荔问:“《大庆风物》须得实名投稿吗?”
薛依依摇头:“用笔名亦可。”
她又问:“薛小姐笔力与薛公子相比,何如?”
薛依依视线一缩, 偷偷挪到一边去, 求救地看向郑梦娇。
结果后者半点没领会精神, 反而很骄傲地说:“当然是我们依依写得更好!”
薛依依还没来得及反驳, 就听见沈掌柜惊喜的声音:“是吗?既然如此,总归都是用笔名投稿, 试一试也无妨吧?”
薛依依原本想拒绝的,她当然是应该要拒绝的。
不说文笔功夫,即便她写的文章比自家兄长好百倍,但女儿家的文墨怎么好流传到外头去?
更何况投递给《大庆风物》,闹得天下皆知,皆知
皆知,她南州巡抚之女薛依依,是个有才情、有思想、有学问的人。
这很不好吗?
她一点都不想吗?
薛依依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反对的话。
或许,她心底其实是很想的
*
《大庆风物》的主编由国子监博士兼任,稿件来源有国子监学生、有京城乃至全国各大书院学生,更有各处小官,为博文名,或是互相讥讽,专程投递文章。
大多稿件都以笔名投递,这样即便被拒绝,也不至于太丢人。
极少数大学问家是会拿着真名来投稿的,《大庆风物》也以刊登他们的文章为荣。
这日一早,秦悟秦录两兄弟到国子监上值,便见自己桌上摊着一份新稿。
“这期不是已经交付印刷了吗?怎么还有新稿?”
“哎唷,这是薛府送过来的,我们难道还敢不收吗?”一旁同僚笑道,“倒是好生看看,若是还过得去,便发了算了!”
“薛府?”秦家兄弟对视一眼,“南州巡抚薛旸府上?”
同僚点头:“是的呀,上回他家公子来投稿被咱们拒了,我看着也没生气,不是那等跋扈子弟。这回也帮忙看看吧,不成就不成了。”
看文章前,先翻到末尾看了看署名:折月客。
薛家公子的笔名,似乎并不叫这个?
秦悟这样想着,翻开手里的文章。
半晌,轻轻合上,递给秦录。
“怎么,还是不成?”同僚探头,面露遗憾,“原以为薛大人家里能出个文曲星呢”
他知道秦家兄弟跟薛旸大人师出同门,故而才说话松快些,想着也能抚慰一二。
却没想到秦录看了文章,又跟兄长对视一眼,竟一齐笑了起来。
“齐大人,您也看看吧。”秦录给他递过去,“我们二人要是定了,难免有失偏颇,您也点头,那才是真的文曲星呢。”
那齐大人初不以为意,只觉得用语平平无奇,但读着很是顺畅。一遍读完,倒忍不住又读一遍,细细品味一番,这才击节大赞:“我瞧着,这小子比起上回实在是天壤之别!所谓鲤鱼跃龙门,难道不就是这样一回事?”
反而是秦家兄弟,默默不语,只笑着将文章送去刊印处,令他们加紧重印这一版出来。
鲤鱼跃龙门的金龙未见着,倒是有只金凤凰,拦也拦不住,眼看要飞出来了。
*
“《大庆风物》的新刊?”京城一府邸内,有人抬高声音招手,“兆哥儿,拿来我看看!”
被唤作明哥儿的,赫然是楼满凤的好友孙兆。
他将手中一册书塞给小厮,小厮紧赶慢赶,跑到说话者身边。
“昭公子慢看!”
“嗯,你回去吧。”
那小厮扭身回了孙兆处,说话的昭公子手中翻开大庆风物,一旁有人点上清茶,又从后厨端来三样细点,摆在他手边。
这位可是老爷专门请回来的,说是高中过同进士,眼看要授官,却因为身体太弱而留在京城。
自家少爷的前程,还得依仗这位昭公子教学,由不得小厮不尽心。
“嗯政论民情老花样了,又是骂宰相的!”他看着看着,笑呵呵道,“这宰相还真不受老学究们待见那!”
孙兆凑过来:“这《大庆风物》也不说遮掩一番,万一叫活阎罗看着不喜,一把子给人端了”
昭公子吃块点心,摇头笑道:“你以为他们算不到这一步?”
“此话怎说?”
“一来,你也说了,那是鼎鼎大名的活阎罗。”他取出折扇,却碍于天气寒冷,只是轻轻摆动,“虽说只有咱们之间知道这个名头,但看他行事,也该知道这位乔大人可不是什么顾忌多多、温润圆滑之人。”
孙兆点头:“自然,他出手狠辣,荤素不忌,这是出了名的。”
“光说此前浔州水患,原先那地方官赵大人俨然已经安抚好了百姓,该给的救灾银子也没少太多,几可称得上足量了,却叫他一去就砍了脑袋。”
他说到这儿,想起自己曾几次在沈记见过这位大人,不由摸了摸后脖颈。
还好,还连着脑袋呢。
“二来,不因言获罪,是当今登基后不久定下的规矩。”昭公子抿一口热茶,“要是他仗着圣人一时之宠爱,而肆意妄为,不仅是得罪一众文官,更是败坏自己官声。”
他慢吞吞说完,又轻叹:“有时候,这一点点微不可见的名声,反倒比什么都要紧了。”
孙兆摸摸胳膊:“便是不说,他如今也没有什么名声呀?连我和友人们都知道,他可是个狠人”
“行了。他狠不狠先不提,傍晚你爹要回家来,见你还没默下这一篇书,恐怕一顿狠打是少不了。”
孙兆听得一抖,连忙回了自己位置。
把他打发回去读书,昭公子继续看向手中的《大庆风物》,目光顺着版面下移,却在右下角见到一格闻所未闻的栏目。
“京城滋味?”他端详这四个字,倒有些怪异,“什么滋味?是做官的滋味,还是读书的滋味?”
再往下,却发现都不是。
这上头写的,居然是京城一家小酒楼里,饮食餐饭的滋味。
昭公子眉头一皱。虽则是风物,但什么风物能入他们这些读书人的眼呢?
一来,与考学有关的。笔墨纸砚,诗词书画,倒还算得上风度翩翩,谈论起来,虽有些不务正业,但也只是公子风流而已。
二来,与朝政有关的。民事民情说不好,但总要分得清朝中各家大势,否则轻易得罪了谁,自己恐怕还不知道。
公然说起饮食俗物
这未免太失之雅趣了吧?
看在《大庆风物》一贯注重笔墨的面子上,昭公子勉强自己往下读去。
“下笔倒是精简前头都不提这菜名的吗?”
他原以为,既然是说吃,便要一开始讲解菜名,细细捋过其历史渊源,最多插些捕风捉影的名人轶事,如此才算勉强能登大雅之堂。
讲讲历史、讲讲名人,似乎才能把‘吃’这一字里头的俗气清除些许。
却没想到,这篇文章看着也不过千把字,前头近百字,都只是在说这作者随其父到地方就官的见闻、经历。
好在并不枯燥,反而平和详实,读起来便如有人在耳边娓娓道来,又如自己也亲见了一般,风景宜人、舒缓清神。
又讲其父曾在海边垂钓,水平却不甚高超,只钓起一尾小鱼,叫人烹做鱼羹,味道了了。
言语间,其父的洒脱、其母的宽和、其兄长的伶俐,竟跃然纸上,叫人望而生羡。
却不料笔锋一转,讲到作者伺候因故不能继续随行,只得滞留在京,往日那些自在随风的日子,竟然如水面泡影般不可再得
这是何等伤怀!
昭公子几乎要忘了这是篇写吃食的文章,一路读到尾巴,才见字里行间提起这沈记的玉腌鱼,吃起来竟然与儿时父亲钓起的那尾鱼别无二致。
作者只尝了一口,便潸然泪下,泣不成言。
昭公子手中捧着新一册《大庆风物》,一时之间,久久不能言语。
他原本也不是京城人士,只是来此殿试,却不料身子太弱,刚张榜就病倒。
若非有个同进士出身,凑巧被孙家请来教导小少爷读书,恐怕哪日孤零零死在一处院子里,也只是给京郊多添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他越是读这篇小文,便越是想到自己的故乡。那说起来也不是个令他很熟悉的地方,只是幼时,父母皆在,虽然生活贫苦,却也知道有人支撑、有人盼望
如此这般,不由悲从中来。
“昭先生您、您怎么哭啦!”孙兆捧着课业回头要请教,却大吃一惊。
被他这样一说,昭公子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满衣衫。
“孙少爷”他泪眼朦胧地发问,“不知这沈记,究竟在京城何处呢?”
“等我身子好些,我必然是要去吃上一回、十回、百回的呀”
第27章 朱夫人
“我说咱们店里, 近日是不是人越来越多了?”赵二擦擦汗,忍不住问。
今天跟他一起在大堂轮值的是一德和周全,两人闻言点头:“确实如此。”
沈记虽说一向佳客盈门, 但眼下毕竟入冬了, 许多常客年纪摆在那里,日日冒雪外出确实不易。
因此即便宴请往来的客人不少, 但也不至于一日更胜一日吧?
好在一旁等候的客人们没听见, 否则, 少说也要拽着赵二说上半个时辰。
——拜托!那可是《大庆风物》!
京中报刊的顶流、无数学子的梦中圣殿,就算是再如何成名已久的大家,也以登上《大庆风物》为荣耀呀!
虽说论学术气质, 《大庆风物》自然不如那些修了再修、验了再验的作品, 但光是它那难以望其项背的发行量, 就说明了这是一份辐射面很广的刊物嘛!
就算这时的学者、学子们, 还不大能清晰地描绘出辐射面广、读者面广能带来的好处, 但新一期《大庆风物》刊发后,沈记的客流量明显大幅增加,甚至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
其中自然也有年节将至, 宴请之事增加的缘故, 但论其根源,不得不提到折月客在《大庆风物》上发表的一篇小文。
折月客写自己在沈记包厢吃饭的经历,写其中美食、声名远扬的女客包厢, 与沈记掌柜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却也是在写其在朝为官的父亲。
虽不知这位父亲是谁, 却能从折月客笔下读出他对孩子的疼爱, 与其对自身官途的盼望。
将对父亲的敬佩、对儿时时光的怀念,用精到的笔墨, 融入对菜肴和饭馆的描写之中。
以小言大,还不忘点了点亲爹为官不易、所受过的坎坷。
表面写吃,内里写情;欲说还休,又略显矜持,很是合了这群读书人的胃口。
无论是措辞还是立意,实在都是不易多得的一篇佳作。
听完此等解读的沈荔:
要不是她亲口拜托薛依依写这篇宣传广告文,说不定都要把传言当真了。
这群读书人,倒是很适合去现代做阅读解。
“事前谁也没料想到,这群读书人也这么能掏钱啊!”赵二咋舌,“都说穷书生穷书生”
沈荔挽着袖子摇头:“非也,非也——”
她时不时要过目芳姨记的账,故而知道,大庆风物的发行带来最多的新客人,并不是文人。
文人是没多少钱的,而沈记除了早餐,要吃一顿饭并不便宜。
反而是一些谈生意的商贾,又或者和朋友小聚的官员,对沈记新装潢的包厢赞不绝口。
他们看了大庆风物,一面也觉得这篇小文笔墨精炼、文采出众;另一面,却对所谓女客都能用的包厢有了好奇。
本朝虽风气开明,但女子独自上街出门,尤其是来饭馆这样鱼龙混杂之地,仍是忍不住叫人忧心。
试想,沈记的包厢能让这些名门小姐、乃至于让他们背后的父母放心,无论私密性还是安全性,其优越也就可想而知了。
商贾们谈生意也好,官员们偶尔讲些朝中大小事也罢,既然敢说给对方听,那么便认为对方是可信的,唯独怕的是消息走漏。
如今隔音技术做得不好,坐在茶馆隔间里,说话声音大些,整层楼都能听到。
即便那话里没什么绝密消息,但也有失体面不是?
如此,沈记的包厢反而成了他们极追捧的热门去处。
她这之前也读过几期大庆风物,因此那天见了薛依依的文章后便知道必能刊登。
只是没想到影响力如此之大,刚刚扩充出来的十二个包厢都不够坐的。
好在沈记跟这一片的街道司、捕快关系都好,郑元武几个这几个月,没有一天是不来沈记吃面的。
加上沈记纳税积极,因而街道司允许暂用梧桐街街面一部分位置,搭上棚子来给客人坐候。
否则大冬天的,在外面冻坏几个人,街道司也担不起责任。
但这样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沈荔多少有些为难。
以沈记目前的规模来看,再扩张恐怕不容易。
就算能买到铺子,沈记现在能掌厨的暂时也只有她一个。
宁宁毕竟人还小,虽然有些天赋,但帮厨也就罢了,做主厨肯定不成。
要是能有几个充分打好基础、技艺熟练、红白两案都能干的厨师送上门就好了
沈荔忙活一天,好不容易闲下来,便抽空做了片刻白日梦,正要回后头院子里歇上一歇,就听见有人叫她:“沈掌柜、沈掌柜!请留步!——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闻言抬眉一看,是刚刚从包厢下来的几个商贾,口音倒像是西南那边的人。
西南一带富的极富穷的极穷,再看衣着,嗯
应该是极富的那一批。
几人里领头的那位戴着紫色貂毛帽,围了同色围脖,这时便开口:“沈记环境清幽,饮食也样样鲜美,无一处不周到。唯有一点”
他竖起一根手指,故作神秘:“就是人一多了,这转桌用起来不甚美观啊!”
沈荔听了,也不由得点头。
虽然是系统出品的转桌,质量绝不会差,但最适合的人数也就在六到十人之间。要是人太多,用起来的确不太方便。
古代等级分明,不是人人都敢上手转桌子,且古人没有浪费的观念,一点就点一大桌,满满当当的。
转起来万一洒了掉了,反倒不美。
她看这富商似乎还没说完,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那么几位客人是打算?”
紫貂富商露出弥勒佛般的笑容:“是这样啊沈掌柜,我听说江南也好京城也罢,那些真正的豪富人家都流行每人面前摆一张小桌,自己吃自己的。这不正适合我们吗?”
这样一说,沈荔懂了,那不就是分餐制吗?
她刚开沈记的时候就想这么搞,但被沈蓉和乔裴好说歹说,硬生生劝住了。
这时再被人提起,顿时又蠢蠢欲动,爽快笑道:“杨老板此言有!待我钻研一二,到时出了成果,还要请杨老板拨冗前来啊!”
她答得真诚,那杨老板笑得也就更真诚几分:“沈掌柜为人爽朗,性子豪迈,可见是做生意的好料子。若是我家中儿女能有沈掌柜万分之一的能耐,那我老高又何必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两人商业吹捧片刻,杨老板并其他几位富商才慢慢离去。
他虽然是头一个提出如此建议的,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记自从大庆风物新刊发行后,门前车马喧腾迎来送往,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态。
客人一多,要求自然也就多了。
可京城能吃得起酒楼的人就这么多,就算吃得起,也不可能天天顿顿都在外头吃。
沈记的客人多了、生意好了,其他家的自然就落下去了。
如奎香楼凌云阁这样的老牌酒楼,虽说也有一些固定客人还能撑一撑场面,但那账本到月末一翻,总是不好看。
凌云阁掌柜张琪‘啪’的一声合上账本,面前的账房乃至于一干伙计、跑堂、大厨等等,都抖了一抖。
虽然没人敢说出口,但谁不知道,自从那沈记发家以来,凌云阁的账面就日渐难看?
他们和奎香楼满庭芳这两家又不同,是靠着菜品食材手艺立足,背后在京城却没什么根基。
有传言,奎香楼背后是个姓李的皇族,而满庭芳则多是说被皇后娘家王家掌控。
叫这两家一比,凌云阁顿时成了小可怜,背后只是一江南富商。
这富商虽财大气粗,在江南产业遍布,但京城亦有京城的规矩。
光靠撒钱,世家贵族当然笑着收礼,却不肯卖这个面子。
因此凌云阁只能在食材味道上下功夫,每日都有从江南送来的鲜鱼菜蔬稻米等等,才在京城餐饮行业撕开一个口子。
偏巧沈记也是同样的路子,而且沈记的菜谱比他们更新鲜,更奇特。
再说装潢、服务
张琪又是一声长叹。底下账房怯怯地说:“掌柜的,那咱们要不要也学着沈记修几个包厢?”
凌云阁自然是有包厢的,但他们的包厢和那些茶楼包间相去不远,只是把一层楼分出几个隔间来,如此而已。
张琪瞪了他一眼:“净出些馊主意,沈记的包厢是普通包厢吗?之前说要用屏风隔开位置,我们没试吗?一味东施效颦,又有什么意义?”
底下伙计们面面相觑。有个跟那江南富商沾亲带故的厨娘,细声细气地提醒:“掌柜的,可是朱夫人不是说,不日就要上京城来吗?”
张琪一听‘朱夫人’三个字,手指就是一抖,连带着脸上的胡须都在发颤。
他这般作态,底下其他人更是战战兢兢。
江南这位朱夫人,京城未必人人皆知,但京城做生意的,却绝不会不知道。
此女早年丧夫,唯有一儿一女,和一个日渐落败的夫家。
却以寡妇之身,一手把夫家和自己娘家攒在一起,拉扯成江南数一数二的豪商,其能耐本事,又岂是常人可比?
屋内静了半晌,张琪才幽幽又叹一声:“如此,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他也不想得罪沈记,奈何不做点什么,这掌柜的位置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总要在朱夫人上京前做出些什么成绩,以便让对方知道,自己并非束手就擒,才有话可说啊
第28章 点心难买
如今京城中, 要说哪个做吃食生意的不知道沈记,那就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小商小贩们,拿她做自己的楷模, 每日收摊都盘算着有朝一日买下一间铺子, 做大做强;
而原本就已是中大酒楼的几家,则心不能安夜不能寐, 尤为担心一觉醒来, 沈记已经扩张到自家隔壁了。
其中, 又以满庭芳、凌云阁、奎香楼尤甚。
被后两者一齐诟病过目光短浅的满庭芳掌柜秦如意,此刻正坐在自家酒楼三楼窗口,目光虚虚落在远处。
手边一盏清茶, 三碟点心, 却一动未动。
虽然人在三楼, 耳朵却细细听着二楼、一楼的动静, 以保证自己绝不会错过任何事、反应不及。
她年约三十五六, 面容面孔天然带笑,和善亲切。
虽然是满庭芳掌柜,却也没有穿金戴银, 只是穿红黄二色居多, 让人一见,便觉得食欲大开。
满庭芳建年的确不大长久,比起凌云阁、奎香楼这样, 从前朝就名声在外的百年老字号, 只能算是新贵。
不过也正因为是新贵, 才能让秦如意抓到机会, 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
否则落在凌云阁和奎香楼,哪轮得到她一个女子上位?
同是女子, 秦如意可不敢小瞧沈荔。
以她看来,在这一行,女人能出头,必然是比男人努力百倍千倍、聪颖百倍千倍。
一家小面馆,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酒楼,绝非什么运气、食材、装潢能够解释的。
秦如意用银筷夹起一块红豆元宝酥,慢慢送进口中。
这碟子红豆酥,是满庭芳上等点心师傅的作品,平素除了顶顶的贵客,连手都懒得动的主。
她咬开,的确是甜蜜香酥,沙沙绵软,却仍不如偶然在沈记吃过一次的千面红酥。
千面红酥,层层叠叠的红色酥皮,却半点不觉得负担,因为酥皮是极薄极脆的。咬进嘴里,却又立刻软化,变得细腻软绵。
且沈记的红豆沙不知道是怎么熬的,那样薄的一层馅,都能吃出红豆的颗粒感。
再佐以上了红曲粉的莲蓉、甜蜜透亮的红糖浆,夹在其中,多种甜味层次交叠,丰富之余,更让红豆本真的香甜愈发分明。
秦如意不知道其他两家的掌柜如何,她是专程去沈记吃过饭的,一开始是为了知己知彼,后来倒只是图那一口味道。
次数还不少,故而能撞上时不时上新的限量点心。
说来,也是沈记人手不足,才没法稳定供应,只能撞运气。
像满庭芳、凌云阁这样的酒楼,不说主厨,就是面点师傅,那也是往两位数的准备。
高峰时期,七八个师傅一起做点心,那都是常有的,否则怎么能招待那么多人?
沈记虽说地方小,客人应当也少些,但全都让沈掌柜一个人做,的确也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事了
秦如意想了一圈,思绪重新回到手里的红豆酥上。
韧性也好,智慧也好,做个铺子的掌柜或许够用。
但沈记不是普通铺子,是个食肆,所以最大的依仗,依然是味道。
就像这碟子红豆酥,她满庭芳,能同时让十个师傅做二十碟出来,供得上二十桌客人吃用,但那又如何呢?
只要吃过沈记的千面红酥,怎么还会对旁的红豆酥感兴趣?
别的行当,或许还有诸多手段可用、诸多名头可说,但吃食
好不好吃,那人人不都长着舌头?
“掌柜的!赵大人来了,说前日定了位置!”
秦如意扬声:“就来!先请赵大人进天字号包厢!”
语罢,起身往外走去。
风雨欲来,她这头虽然还没什么消息,但光是看那两个上蹿下跳的蠢货,也知道要早做准备,以免提早出局。
满庭芳的菜肴味道,与沈记是没什么可比的;至于底蕴故事、常客老客,也难跟另两家相比。
头名,她恐怕指望不上。但若是想要在其中挖些好处出来
秦如意慢慢走下楼梯,脸上早已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
就必须把这潭水,搅得够浑,才有机会啊。
*
沈记的点心难买,不仅满庭芳的掌柜要撞运气,即便是公主亲临,也没有例外。
沈荔实在忙得腾不出手来,宁宁虽然会做些简单的,但自家吃也就罢了,拿出去给客人,必须是最好的。
因此李挽趁着出宫,专程来一趟沈记,却也买不到心心念念的月牙糕。
凡是沾了月字的,大多用雪白的颜色,沈记更是奢侈,旁人用米粉,她家用牛乳。
牛乳难得,月牙糕用的还不只是简单的牛乳,是烘烤后的奶粉,密密洒在浓茶风味的软糕上,就更难得,故而也很少做。
好在这位公主不是个骄纵性子,她虽然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却很懂得体贴别人难处。
于是又点了几道惯吃的菜——譬如她尤为喜欢的玉腌鱼,让人帮忙打包。
沈记的打包一向是跑堂在做,全看当天谁轮值,多数时候,就是周家兄弟和赵家兄弟轮着来。
宫女们提了东西,回到马车上去,却不由得小声道:“今天来打包的倒是个生面孔呢。”
“生面孔?”李挽问,“沈记竟招了新人了?”
沈记的人员变动,若和其他食肆铺子比起来,的确是相当少的。
所谓的月结工,这时其实也并不多,大多都是日结。所以常有跑堂前一天还在店里,第二天就消失不见的情况。
既然难以避免,不少食肆便习惯了重新雇人。
不过沈记情况特殊,沈荔虽然是自立的女户,却也能沾上官宦女眷的边。
芳姨也好,赵大赵二也好,都是伯母周际送给她的,既是伙计,也是家仆,便有了稳定的契约关系。
加上后来收进店里的小孩子,一时倒也够用。
李挽因为常常出宫来沈记和朋友聚会,因而也知道些情况,这时便问:“是个厨子?还是个跑堂?”
这当然是要问清楚的,若是厨子,说明沈掌柜有了空闲,要培养个帮手
如此,岂不是说,又多了个人帮忙做菜?
岂不是说,她以后再来,也许就有机会,能想吃什么点心,就吃什么点心?
思及此,李挽的目光都不禁热烈些许。
宫女跪趴在她面前,脖颈柔顺地垂着:“看上去倒不像厨子是个女子,年纪不小,只说面容粗粝、手脚麻利,像是农户出身。奴婢听见他们叫她‘马三娘’”
“不是厨子?”李挽顿感失望,“那便没事了,咱们走吧。”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按律,第一道门前,无论是谁都必须下马步行。
不过李挽毕竟受宠,皇帝亲口允准可以乘轿撵入宫,这时便上来一架六抬轿,送她一路往内皇城去了。
“母后!——啊,父皇也在。”李挽笑着走进皇后殿内,身后宫女将食盒转交,小厨房里摆一次盘,再配上七八道精细小菜,才够资格拿出来呈给她的父皇母后。
“怎么,朕不该在这儿?”皇帝挑眉,“小心下回不让你出宫去。”
李挽立刻扑上去,好一通撒娇,哄得父皇龙颜大悦,这才作罢:“女儿只是想着,父皇平素忙于公务,这时间当在前面看折子呢。”
不过脑筋一转,李挽立即便想通了:“哥哥被抓了壮丁,是不是?”
皇帝笑得险些被茶呛住,忙正色道:“什么叫抓壮丁!执儿为国分忧,尽他作为太子的职责而已。”
李挽满脸都是‘我不信’,不过也没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转而和母亲聊起沈记的事。
“紫书说,那新伙计是个农户女呢。”李挽很是好奇,“沈掌柜明明那么忙,整日呆在沈记,从哪里认识的农户女?”
皇后让人将热枣茶递到她手边,又加了个炭火盆子,顺便熏上李挽最爱的晚香玉香球,慢条斯道:“或许是楼家庄子上的人?她和楼家那世子,不是一向有些交情吗?”
沈荔这名字,近来在宫中出现得不可谓不频繁。
先是李挽如往日般出了趟宫,再回来,满口都是要去沈记办她的及笄宴;
紧接着,便是听说沈记掌柜和楼家小世子合作,办了个什么‘玻璃大棚’,新鲜的菜蔬险些卖进皇城里,连太子都说,沈记掌柜是最会做生意的人;
更遑论前些日子,北安侯夫人魏桃亲自上门,求娶这位沈记掌柜,闹得满城皆知。
沈荔虽然拒了婚,但两家不知怎的,居然还更加亲密起来,也未曾限制那楼世子平日往沈记跑。
桩桩件件,由不得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不上心。
“这倒也是。”李挽也并不太关心,只追问道,“不过母后,都这么久了,沈记那女客包厢也没出过什么岔子,先前及笄宴的事”
皇后一听,立刻伸手夹了块刚送上来的玫瑰酥,放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皇帝没她这样快的反应,只能被女儿眼巴巴地盯住,无奈道:“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你要在宫外宴请友人,我和你母后并不反对。但宴请,也可以在你自己府上请嘛”
李挽当然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但在公主府宴请,自然也要走宫内账,又要让那群老学究盯着念叨,那跟宫宴又有什么区别?
一切流程、标准,乃至食物口味,都无趣至极。
李挽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皇帝,终究还是后者受不了了,松口道:“想吃些民间风味,也不是不行”
李挽眼睛一亮:“真的?那说定了?女儿这就下帖子,到时请人去沈记一聚——”
“等等。”皇帝轻咳一声,“既然如此,便在京中下令,公主及笄宴择日将在民间,选拔一间酒楼承接开办。凡是”
他思量片刻:“凡是京城食肆,皆可参与选拔。”
“父皇——”
“听话,丸丸。”皇帝瞥她一眼,见仍是不服气,只能细细解释,“你毕竟身份不同,及笄宴对你也许不算大事,但对食肆酒楼,却是百年难得的机遇。”
“既然事关重大,即便是为你那沈掌柜考量,也要做得尽善尽美,免得落人口舌。”
李挽到底聪慧,深知父皇此言有。否则她凤断独定,虽说是定能去沈记吃上这一回,却失之公平。让人听了,还以为沈记有多么怕比,才要靠公主偏爱上位呢!
她消停下来,又在母后宫里吃了会儿点心,这才回了自己宫里去。
“你也不怕她偷偷将消息透出去?”皇后笑着给丈夫添上茶,“不过说出去,倒也正合你的意。”
皇帝反手握住她手:“还是梓潼知我。”
抬手,半盏热茶滚落喉中,皇帝不由想起那日高鉴明进宫,告知他,京中仿佛有股势力,与几家霸王似的食肆有关,若隐若现,连乔裴都抓不住尾巴。
乔裴有多么好用,皇帝深知。既然连他都抓不住,那便也不必抓了。
他微微眯眼,看向南方。
藏得太深,那么以动制静,未必是聪明的做法。
倒不如摆上一个诱人的奖赏,将让藏匿其中的人,自己动起来
那尾巴,不也就跟着露出来了吗?
第29章 规则
宫里的消息来得很快, 不出一月,沈记就收到了一封明黄的圣旨。
看来皇帝是很疼爱李挽这个女儿,否则公主自己, 或皇后下旨, 也是一样的。
只是皇帝亲旨,显得更加郑重, 也让几家酒楼背后之人不好插手。
“上头写了什么?”
“是啊, 掌柜的, 圣旨上是怎么说的?咱们得怎么做才能承办这及笄宴啊?”
刚刚那太监宣旨的嗓音太尖,赵大几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能翘首以盼, 等着掌柜的给他们讲解。
沈荔展开手中圣旨, 又看了一遍。
“公主生日在四月底, 因此选拔时间在二月一日到四月一日之间。”
她说, “选拔的依据有三项, 一项是这段时日的入账,一项是常客的评价,最后就当然是公主殿下自己的偏好。”
“啊?那这规矩, 对咱们可不大有利啊?”赵大立刻皱眉, “不说别的,咱们光是店里能接待的人数,都比其他几家少许多呢。”
“而且定价也比其他几家要便宜, 这账面, 恐怕”
赵二倒不以为然:“话是这么说, 但总共三个名目, 账面来看。不说前头几名,至少不会差太多。至于常客的评价, 这个我们难道还没有把握吗?”
芳姨也颇有些自豪:“只要来沈记吃过东西的,谁还不说一句好?”
刚招进来没多久的马三娘挨着芳姨坐,这时便摸了摸自己的手背,笑得很敦厚:“我只知道,有掌柜的在,咱们听掌柜的吩咐就是了!”
她原本在庄子上自己做土豆粉,得了沈记的单子后,向其他庄户一并收购,再转卖给沈记,省了沈荔不少功夫。
每次结算都保质保量,从未有过缺斤少两。
只是那天来吃饭时,赵二染了风寒,店里实在忙不过来,马三娘就顺便搭了把手。见她完全能跟上沈记的节奏,沈荔当即拍板,请她留下,收土豆粉的活就交给她丈夫去做。
本来嘛,沈记太忙,所以最好是招些新人;但又正因为太忙,根本没空带新人。
偏偏自己规矩又多得不得了,接待客人、上菜顺序,都和其他酒楼全然不同。
如果不是小孩子们那样,从零开始教起,说不定只能添乱,反而帮不上忙。
沈荔的后厨更不用说,她自己忙得团团转,来的人除非已经是很有水准的熟练大厨,有相当的基本功,能很快接受她对菜谱的微调,否则依然帮不上忙。
所以一个马三娘能脱颖而出,已然解决很多问题——至少有她在大堂,就多了一个人能接待女客,不必时时都把宁宁支应出去,让厨房里少了帮手。
她三人的话,多少驱散了赵大心中的不安:“那最后一项,是什么意思?岂不是说公主自己要到店里品尝?”
这个芳姨也说不准了,几人又眼巴巴的看向了沈荔。
沈荔还没说话呢,旁边楼满凤就大喇喇道:“她早来过了,你们不知道吗?”
李挽本就是微服出宫,若闹出事端,此后再想出来,岂不是大为不便?因此每回都掩藏身份,只做寻常富家小姐。
芳姨几个当然不知道,大吃一惊,很是后怕。
他们居然在毫无察觉的时候,就接待过公主这样的贵客了吗?
可有怠慢?可有让人感到不满?
可别一开始就被踢出去了才好!
楼满凤听了他们碎碎念,撅起嘴:“那我也是侯府世子的好吧?”
赵二摸了摸头,讪笑道:“可是世子您要不说,那还真不像个世子。就跟寻常富家小公子一样,虽然看着富贵,但”
他眼神往大堂角落一瞟。
那儿坐着把沈记当食堂一样的乔裴。
“没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嘛。”
楼满凤闻言挺起胸膛,很是得意地看向沈荔:“是这样吗?我有这么好吗?”
他唇色天然就粉,唇形又圆润饱满,一笑起来,便将笑意带到整张脸上,看上去像只抬头挺胸的小孔雀。
沈荔便顺着赵二的话夸他:“是,是。我们楼世子呢,虽然出身尊贵,但是从来不仗势欺人、目下无尘。反而性子纯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楼满凤更得意了:“你夸我?你心里有我。那咱们定亲。”
沈荔一下笑了:“你还惦记着这个呢?”
“那当然!不是你说的吗?没有感情就要培养。只要我和你培养出感情,那咱们就能顺成章的定亲了。”
“你还真是”
角落里,乔裴不着痕迹地转了转腕间的青玉珠子。
幼稚,顽劣,分不出哄人与真心。
他如是想着,视线忍不住从沈荔含笑的面庞上掠过。
她应当不会喜欢这样的。
正这时,系统也聒噪起来:【楼世子的好感度可以说是进展飞快呢!尤其是提过亲后,每次见面都能再创新高!】
【照这个速度下去,恐怕不出一年,这位就能被攻略完毕了!】
沈荔缓缓摇头:“要不怎么说你是系统呢,人类的感情你是一点不懂啊。”
这简直是莫大的侮辱!系统连气泡音都装不住了,掐着嗓子尖叫:【你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
沈荔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它解释:“之所以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有这样快的好感度提升,是因为婚约一事将他眼前的窗推开了,让他发现原来除了朋友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亲密关系,那就是夫妻。”
“他原本只拿我当朋友,觉得投契。眼下却会自然地将我当做潜在的伴侣看待,好感度自然升得很快。”
她说得头头是道:“这就像很多初中生谈恋爱时,并不一定双方真正心意相通了。只是同学起哄,氛围在那,水到渠成地就在一起了。”
“这种刺激毕竟是短期性的,时间越长,他就会越认清自己的心。”
系统便懂了:【宿主是说,这种增长的速度没办法持续?】
沈荔点头:“正是如此。”
【你们人类还真奇怪】
沈荔不它,视线落向大堂一角。
乔裴头顶的亮粉色立体数字,从原先的[5]慢悠悠爬到了[9],真不知道他天天往这儿跑个什么劲。
来就来吧,好感度增长少得可怜。
总不至于,真是迷上了她的手艺吧?
沈荔虽然对自己的厨艺一贯自信,但也知道,总有人在这方面的欲望是很少的。
他们当然能辨别是否美味,只是食物在这类人眼里,只是饱腹、维持生命的工具,并不会带给他们精神和心上的愉悦。
她开这么久餐厅,多少也见过一些这样的人。
乔裴,应该是其中一员才对啊?
沈荔皱皱眉,不再看着乔裴。她果然不适合揣度人心的工作,跟系统说的一样,人类又奇怪又复杂,她只能做好自己喜欢的事。
还是做菜最好,管你是单纯小白还是阴险腹黑,只要好吃就足够。
只能说——
沈荔摇头:“还好我没答应你提出的那个好感度任务。死了这条心吧,以后我也不会答应的。”
说完,就要起身去找芳姨确认今天的账簿。
经过楼满凤时,发现这家伙正眼睛亮亮地望着她。
那双狐狸眼被他睁得又圆又大。
他长相原本很具有攻击性,是一种凌厉的美,但眼睛圆滚滚,反倒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沈荔忍不住一笑,手指虚虚在半空点向楼满凤额心,示意他回神,这才走开。
系统扭头看了眼楼满凤一脸傻乐的样子,跳脚道:【你不是说不接好感度任务吗?怎么还!】
沈荔:“哦,因为他好看。”
系统:
系统:【真是搞不懂你们人类】
*
京城薛府。
薛依依正在自己房间窗前的书桌边趴着,咬着笔杆冥思苦想,窗外却忽然传来一阵的‘嘿’、‘哈’之声。
她咬着腮帮忍了片刻,实在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半是迁怒半是真怒,推开窗户便大喊:“哥哥!都说了别在我这半边院子里练武了!”
薛珞擦了擦汗,满不在意:“你可以去爹的书房写你的文章嘛。”
薛依依:“那要走很远呢,这么冷的天,我才不乐意。”
说到这儿,她又急着提醒:“你要是停下来了,也抓紧把外裳披上,别一会着凉了,娘要担心的。”
京城的薛宅面积并不大,没办法给一双儿女都安排上独立的院子,因此这对兄妹俩共用着一个大院子。
平素薛珞也不会有意来打扰妹妹读书,只是最近薛依依埋头写文章,总是窝在房间里。
太久不动弹,又加之是冬天,爹娘担心她染病,因此叫薛珞过来惹惹她。
薛依依心里也知道,并没有真正恼了自家兄长,反而有一些炫耀似的捏着宣纸给他看:“又快写完了,哥哥你读一读——”
薛珞即便重武轻文,并不算很学识渊博,但也读得出妹妹这篇短文音律和谐、形容生动。
正要评论一二,便在这时,外边儿有小厮快跑着送信过来。
他看着这两位小主子,还有些犹豫,不知该交给谁:“——送到咱们门房,说是给折月客的。”
薛珞和薛依依对视一眼,前者冲小厮伸手:“给我吧。”
等人走远,薛珞才转交给窗户里的妹妹:“里头写的什么?”
薛依依拆开,一目十行地读完,面上不禁浮现惊喜之色:“有消息了!”
见兄长不解,她解释:“是沈掌柜说的水果,这之前从未有人见过的,成熟后饱满如红玉,味酸甜!今天有消息了!”
“哦?”薛珞挑眉,“看来你在大庆风物上的那几篇文章确实有了很大效果。”
沈荔打从一开始,请薛依依写的就是广告文。
既然是广告文,就要有它的效果。
尤其在郑梦娇提醒下,薛依依的文章里不仅给沈记的包厢、美食打广告,更为了沈荔找寻各色新奇蔬菜水果打广告。
这不,今天就有人送来了好消息。
薛依依开心得不得了:“哥哥,你去帮我备一下马车好不好?我换个衣服就出来!”
薛珞刚练完武,一身大汗,自然不方便跟着。薛依依就一个人紧赶慢赶,赶到了沈记。
她到的时候正是下午休息时间,整个沈记都没有客人。
薛依依本想着这下就能立刻见到沈掌柜,却没想到沈记门口还有另一辆马车。
她毕竟是高官之女,看东西的眼光总是有的。
面前这架马车虽说没有镶金钻玉,但光看到木料就知道是好东西,更不用说马背上的锦缎、顶棚四角的香灯
说一句低调奢华,并不为过。
薛依依垂下眼帘,不敢再看,然快步进去却没见到沈掌柜。
一问才知道今日有贵客上门,沈掌柜和那客人都在沈记后院。
后院?
那想必是很亲密的朋友了。
薛依依想,薛家若是有客人拜访,点头之交、普通客人自然会在前头厢房见了就算。
能请到后院的,无不是关系密切、极为交好的朋友。
说起来,她都还没去过沈记的后院呢。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好运,能被沈掌柜留在后院招待
*
后院。
好运的乔裴正围着炉火、煮着热茶、就着各色细点,颇为慵懒地和沈荔分享着他此前调查的结果。
疑似沈蓉心上人的那位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白鹿书院一介学子。因为沈蓉偶尔去照看弟弟,故而见过几面。
乔裴额外查了查他籍贯,说是江南人士,去年到京城来求学。
“其母随行,平素颇有孝名,侍奉无不恭谨。”他总结。
沈荔面色不变,心里却已经打了个问号。
孝顺是好,但孤儿寡母、穷尽一生供儿子读书考学的模式
参考一下海瑞海大人的事迹,加上原剧情里,的确也说沈蓉婚事不顺,着实让她有些忧心。
“至于令姐的未婚夫,是京城诸家人,祖籍通州。诸家在开国时随太/祖入京,是为有功之臣。”
乔裴望着火炉边烤得微微蜷曲的橘子,慢声慢气地说:“诸家出过两位国公,一位是开国功臣襄国公,另一位是兰贵妃的祖父成国公,两位是同胞兄弟。”
“襄国公病逝多年,余威犹在,尤其军中簇拥不少;成国公一脉则有兰贵妃襄助,前途无量。”
“只是人死灯灭,襄国公一脉日渐式微,家中嫡长子在南面梅州做四品知州;成国公家嫡长子乃兰贵妃之父,封承恩侯,又领着四品大石少卿。如此,便看出差异。”
京官四品和地方官四品,虽然品级一致,但地位和前途都不可同日而语。
他玉白手指端起茶杯,金鱼紫的陶杯更衬他肤色细腻雅洁,比最上等的羊脂玉更加无暇,宛如透明一般。
喝一口茶,又用手帕压了压唇角,乔裴继续道:“令姐的未婚夫是襄国公嫡长子的次子诸政欣,年岁正好,形貌端正,听说文思敏捷,勤奋善学。”
“经查,其人在梅州当地一书院进学,旬考未曾出过前五名。因此评价可信。”
“家中并无通房姬妾,也从不踏足烟花之地,得知婚约后尤为约束己身。其父母恩爱,感情甚笃,从家风来看,此条亦可信。”
“只是随着其父在任上,人在梅州,令姐需得远嫁。若有不妥,恐怕鞭长莫及。”
沈荔拖着腮听了半天,评价道:“如果乔大人不说,我还以为您是刑部的哪位专门人士呢。”
就那种,专门趴人房顶听墙角的。
这套话说下来,抽丝剥茧层层深入,事无巨细大小皆全,跟调查嫌疑人一样一样的。
乔裴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目光:“也许我就是呢。”
是什么?是刑部人士?
不对吧,他不是宰相吗?宰相统领六部
沈荔心说这里头想必有些秘密,多半和乔裴身世有关。再一看这人欲语还休的表情,这秘密可能还不那么令人愉快。
偏偏她唯一没有走过的就是乔裴个人支线,满头抓瞎。
这要有个精于攻略的玩家在,恐怕就能言笑晏晏地充当解语花,为这位乔美人排忧解难,扫除心结了吧?
至于她嘛
沈荔呵呵一笑,抓起烤得温热的橘子,往乔裴手里一塞:“来,吃吧,多吃点。”
吃饱了就开心了嘛!
第30章 番茄
这头和乔裴说完, 那头薛依依就进来了。
她送来的新水果不是别的,正是沈荔找了很久的番茄。
从之前做锅子的时候她就馋了,谁都知道汤锅除了牛油麻辣、菌菇骨汤, 就是番茄汤锅最受欢迎。
偏偏这时候牛很金贵, 牛油即便是沈记也不常见,因此做出来的麻辣锅总是少了那样一股香醇的滋味。
在没怎么吃过的古代人看来, 已经美味绝顶, 沈荔倒觉得还有提升空间。
如此种种, 让沈荔更加惦记番茄了,一收到立刻就要拿进后厨做菜。
薛依依送来了三筐,冬天的番茄少见, 这些仅有的都是海外来的。
还没成熟的放到一边, 又留了一部分做种子, 能用的就只剩下两筐。
“这东西可是立刻就能用上?”薛依依迫不及待问。
沈荔想了想, 不大确定地摇头:“恐怕不能。番茄我依稀记得最快便也只能早春种, 要说做成铺子里的菜品,也得等到五六月了。”
“这样啊”
薛依依难免沮丧。她还以为能帮上沈掌柜许多呢!
沈荔一看,周围几人, 大多都面色怏怏。
她想了想, 实在疑惑:“为什么不高兴?正好春天种下,到及笄宴后,便能收获了。”
赵大无奈:“这不是, 原想着有个新鲜蔬菜摆着, 也好叫人多来光顾, 没想到”
沈荔更诧异:“可是它好吃啊!好吃还不够吗?能先旁人一步吃上新鲜美味的东西, 叫我说,这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众人看着她真心实意这样说, 面面相觑一番。
“有时我看着掌柜的,心里真觉得自己还是见的少了。”赵二喃喃,“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呢”
乔裴默不作声听着,心中却多少有些赞同。
世上,竟真有这样一个人。
*
就这么两筐番茄,宴请所有客人显然不现实,那就只能办一个私人小宴。
定了菜谱,便开始考量该请谁来尝尝鲜。
除了店里的伙计,她在这个世界有联系的无非就是沈家姐弟、薛依依还有乔裴和楼满凤两人,顶多加一个提醒她打广告的郑梦娇。
这么算下来,两筐番茄应该刚刚好能够。
沈荔转了转菜刀,暂时没有做番茄汤锅。
毕竟番茄能做的菜那么多,今天先让他们尝个遍,挑几个最喜欢的,准备等及笄宴后,加到菜单里去。
凉菜当然是糖拌番茄为首,但这样太素。
沈荔又把之前熬好的卤水拿出来,卤了一锅肥鹅,斩成块配上现做的番茄酱。
这酱当然不像工业制品那么浓稠,酸度甜度都差了一些,但胜在新鲜爽口。
至于欠缺的酸甜口,沈荔用梅子补上,既不夺了卤鹅的细腻,又凸出了番茄本身的鲜美滋味。
素菜则是番茄豆腐粉丝煲,底汤用羊骨熬制。
沈荔又在豆腐上花足了功夫,专门找豆腐阿婆要了孔洞多的,两面用羊油煎得焦黄,才放进骨汤里炖煮。
砂锅里爆香葱姜蒜末,先下番茄炒出汁水,不必炒得太软烂,就可以下入豆腐。豆腐吸足了骨汤、有了油香,整道菜的鲜美程度再上一个台阶。
随后用骨汤烫一把粉丝铺在面上,盖上盖子,边缘用甜米酒浇过,再慢慢煨熟。
如此,酒香被高温蒸发,只留下浓浓香气。仔细看去,虽不是汤汤水水的菜,但骨汤浓厚的底和番茄的清香交织,浑然天成。
再来一道番茄杂粮饼,个个都只有半个巴掌大。
面糊薄薄一层,煎得很脆,并不是软糯的口感,而是油香四溢。
里边混着西葫芦丝、荠菜碎、番茄碎等蔬菜,咬开时被蔬菜天然的清甜汁水裹挟,不会过于油腻,非常开胃。
主菜是小乳猪,要现场做,这时还在准备原料。倒是汤品用番茄、当归、羊肉一起炖,已经在锅上煨了许久。
莲桂过来替她摆盘,看见那糖拌西红柿摆得实在漂亮,底下一层红玉上头一抹白雪,忍不住偷吃一块,却被那味道刺激得难受,连连干呕起来。
宁宁吓了一跳:“怎么了莲桂?生病了吗?要不要休息啊?你别忙了,我来摆盘吧”
莲桂咳得泪光莹莹,捂着嘴摇头:“不是,宁宁姐姐,我吃了那个”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糖拌番茄。
沈记的人都还没有尝过番茄,只是本着对沈荔全然的信任,相信这一定是一种极好吃的新鲜食材。
莲桂一说,宁宁震惊扭头看向沈荔,眼里的询问很是明显。
沈荔蹲下身:“生番茄的味道是这样,有的人吃了觉得酸甜可口,清爽解腻;有的人觉得其中一股怪味,很难接受,都是正常的。”
说着,她舀了一小碗番茄汤底过来,用勺子喂到莲桂嘴边:“再尝尝这个。”
莲桂看着眼前红汪汪的一勺。
虽说嘴里生番茄的怪味还没彻底清除,但秉持着对沈掌柜的信任,还是闭眼张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吧!”
她小小一个,头顶还用红绸扎着两个小揪揪。
做出这幅悍不畏死的表情,脸颊嫩肉一抖一抖,实在逗趣。
沈荔忍着笑喂给她,小姑娘刚咽下去就睁开眼睛,很迷茫地眨了眨:“这是我刚刚吃的那个、那个红红的怪东西吗?”
沈荔:“是呀,熟了以后是不是怪味少了很多?”
莲桂猛点头:“是呀是呀。”
沈荔多少也放了心。她还怕大庆的人舌头天生不同,完全吃不来番茄的味道呢。
不过沈荔没再给她喂了,因为客人们已经到齐。
芳姨和赵家兄弟把几个小孩抱回沈宅,他们几个在那边单独开火。
这天正好是除夕的前一天。大庆朝的惯例是年后串门走亲戚,年前和同龄朋友相聚,因此几人都有空,穿得也都素雅清淡。
楼满凤一进门就叭叭抱怨:“我娘说最鲜艳的那一套必须留在大年初一穿,听说我来沈记,就只给我安排了这一套。”
他审美是有点鲜艳在身上的,平时穿得总是很亮丽。
用乔裴私下的评价来说,就是‘花枝招展’。
沈荔虽说尊重个人审美自由,但也解乔裴的评价——这两个人审美仿佛天然相冲。
楼满凤喜欢明亮度、饱和度都高的颜色,如孔雀蓝、珠红、铜绿等等。
她经常想,这人如果生在现代,绝对会很喜欢那些运动品牌出的各色荧光冲锋衣。
相比之下,乔裴就素得像一根白绢。
每天除了银白、鱼肚白就是玉白、雪白,再不济也是淡青、薄绿、湖水蓝。
别说大红大紫了,就连黑色都没见他穿过。
楼小世子被亲娘按头打扮,今天穿着一身罕见月白色长袍,已经算是很素净了。
这时候流行的月白一色并非纯白色系,而是微微泛蓝,是一种比起湖水蓝更浅、比井天蓝更亮的颜色。
这种浅浅的蓝就像浅浅的粉一样,极难驾驭,且很看气质。
压得住,月白就能中和他那双艳丽的狐狸眼;压不住,那就流于天真,像成人穿小孩衣服一般不合适。
不过楼满凤生得贵气、行走坐卧姿态十足,属于很能压得住的那一类。
用时尚界的说法,以往是人消化衣服,今天则是衣服衬托人了。
沈荔忍不住想,果然还是魏女士更了解儿子适合穿什么衣服。
除了楼满凤,沈家姐弟也是不约而同的一身浅色,分别穿着竹绿和嘉陵绿的衣裳。
沈蓉气质娴雅,着嘉陵绿的长裙,如江岸三月杨柳晓风;
沈穹则身姿挺拔,文质彬彬,少年气十足,站在那儿就是一挺翠竹。
沈记里面四处点着火炉,橘红火光烘得人脸颊燥热,然这二人并肩进屋,便如清风拂面,令人耳目一新。
薛依依也和她的手帕交郑梦娇相携而来。两人一粉一蓝,薛依依的粉裙上绣着几朵诸红牡丹,这已经是大堂里难得一见的艳色了。
“今日请大家来,是因为薛小姐给我找来了新鲜食材。”沈荔说,“我试着做了几道菜,好吃不好吃,都请各位畅所欲言。”
“好!我一定用心品尝!”郑梦娇头一个应声。
几人都要知道沈荔不是那种爱说场面话的人,纷纷认真答应下来。
里边气氛正好,外头厚重的门帘忽然被推开。
一入冬,沈记的门口除了原先的两扇深蓝布帘之外,又加了厚厚一层皮子隔风。
从外向里一推,大堂顿时被一柄冰剑破开一般。
乔裴也到了。
沈穹已经脱了外头的厚绒大氅,这时忍不住道:“哎哟,这外边可真冷啊!”
“是啊,刚刚坐在马车上还不觉得,就下来到进门这一小段路,手指头差点冻僵了。”郑梦娇附和,”我家门口还飘小雨,更冷了。“
薛依依则看向沈蓉:“沈家姐姐,你们那边下雨了吗?”
“没有呢,不过吃完饭就说不定了”
“正巧,我带了伞”
几人就着这股寒意聊了起来,沈荔却一时没插嘴。
——实在是,她第一次见到乔裴穿红衣的样子。
他皮肤很白,沈荔是知道的,但平时总穿一身白,反而不显。
毕竟人再白,还能比白缎子更白么?
今天难得穿一身红,虽然并不是明丽的正红,但也很亮眼。
调和些许灰黑的暗红色长衫,衬得他肤白如玉,眉眼似墨。
黑、白、红三色以极霸道的姿态在乔裴身上共存,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无论哪头稍重一些,都会毫不客气地崩塌。
背后是清冷的雪夜,面前是烧着红炭的沈记大堂。
乔裴就夹在这冷与热之间,静静立着。
他被沈荔盯得略有几分不好意思,视线只看看落在斜下方的青砖上。
玉白的脸微微低垂,面上飞起一抹红,也不知是不是热得:“沈掌柜。”
莫要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