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89.顶替 宫女跟在萧子善后……

    宫女跟在萧子善后面撑伞,随她的脚步行走。

    雪大如鹅毛,加上气温过低,吹在手上似砂纸似的,硬到仿佛要削掉一层皮。

    宫女手冻僵了,感觉快拿不住伞。她看了眼剩下的一小段路,又看了看行动缓慢的萧子善,忍不住问:“公主,您身体不适吗?”

    往常很快就能走完的一段路,萧子善今日却走了很长时间。她步子迈得小,行动又慢,半天才移出一点点距离。

    宫女觉得奇怪,萧子善走路急在宫中是出了名的。她服侍多年,从没见她这么迟缓。

    “好冷……”萧子善感觉全身的血液跟冻住一样,停滞不流,抬腿也费劲。

    宫女看了看身上的宫女装,她只有撑伞的手冷,穿身上这些抵御寒风绰绰有余。

    萧子善穿得比她厚太多,光是外面那件斗篷就足以顶她所有的衣服,更别说里面还套了皮袄子,叠穿了好几件衣服。

    可她竟然还冷?

    宫女转念想起酷热如暑的马车,一堆疑问在肚子里发酵。

    “这个汤婆子怎么彻底凉了?不拿了,沉死了。”萧子善把汤婆子丢给宫女。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吐出白气。

    宫女接过寒冷刺骨的汤婆子惊了下。

    怎么冷成这样?出发前才灌的热水啊!

    她也不想拿着汤婆子,于是夹在手臂和身体之间,无奈地陪萧子善慢行。

    萧子善总算进到了温暖的宫殿,她哆嗦个不停,赶紧叫人生了好几个火盆,放在脚下取暖。

    炭火烘烤着僵硬的身体,萧子善舒服地瘫在躺椅上。

    宫女换了新的汤婆子,送到她手里。

    缓了好久,萧子善才可以灵活控制四肢,白如雪的脸庞有了象征活力的红晕。

    “公主,今日还是只喝金汤吗?”

    “嗯。”

    宫女将指示带到厨房,灶台前的厨娘忍不住犯嘀咕:“公主她连续几天没吃饭了?这样好吗……”

    她日日目睹做金汤的过程,总觉得金汤不对劲。

    宫女劝她不要多想:“公主说什么就做什么吧,几天没吃饭也没出什么问题。公主不是说金汤是好东西吗?可能喝一碗能顶三餐吧?”

    厨娘取装仙草的盒子,感觉里面轻飘飘的,随即说道:“哦对了,你回去告诉公主一声,仙草快没了,最多只够做一顿金汤。”

    宫女传完话就被萧子善打发走了。她靠在躺椅上,摸了摸腹部,衣服之下空了一块。

    愿望的代价……

    瘦得不成样子的萧子慕又出现在眼前,萧子善凄婉一笑,心境前所未有地开阔。

    她转念想起自己的另一个心愿——化作一缕吹过民间的清风。

    很快就能实现了。她心想。

    虎啸般的哀嚎不间断地从躺在床上痛苦翻滚的萧子慕嘴里溢出。

    似龙首的黑色异面将端正的五官覆盖,又飞快退却,露出本来的面貌。

    胡润老泪纵横,看萧子慕难受,恨不得代替他受苦,可除了一口一个殿下地喊,他不知道能为萧子慕做些什么。

    萧子慕感觉腹部有刀子在绞,咽喉反上血腥味,左手的灼烧感却不减半分,火还在烧,外貌在异面和人头之间来回切换。

    萧子慕唤:“胡伯……”

    尾音又是类似猛兽的低吼声。

    “殿下。”胡润赶忙答应。

    萧子慕断断续续地说:“我……还要药……还……没压下去……”

    胡润劝他:“您已经吃了四颗了,不能再吃了。”

    萧子慕痛苦地摇头:“我……维持不了……人形……我不想变成妖怪……”

    说话间,人脸彻底被异面取代,趴在床上的赫然是一个相貌惊悚的人形妖怪,长角异面,似是龙首,黄金双眸,皮肤上的金色纹路流光溢彩。

    妖物发出一声低吼,黑色利爪朝前伸了伸,金色双眸盛满了泪水。

    胡润不忍直视,想再从盒子里倒一粒药丸出来,结果被萧子慕一把夺走了。

    “殿下!”

    胡润没拦住,盒子里的药丸全被萧子慕倒进嘴里,吞了下去。

    金纹光芒熄灭,异面慢慢消去,萧子慕疼得猛地抱着肚子缩成一团哀号。

    利爪收紧,插入床沿,竟然直接抓下一块木头。

    木头慢慢被捏碎,掉下木屑;碎木又被继续按压,变成渣子;渣子上再施力,齑粉就掉了一地。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萧子慕终于恢复了人类的模样。他虚脱地倒在床边,看着没有变回人手的右手,心如死灰。

    妖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三天前只有左手手掌变异,可现在,他两条手臂都是妖化的形态。

    他等不到为五万将士讨回公道的那天了。

    萧子慕看了眼黯然神伤的胡润,缓缓道:“胡伯,你把府库里的钱财带走另谋出路吧,别留在我身边了。”

    “殿下,您怎么又要赶我走?我走了,您真就没人侍奉了……”胡润不忍。

    萧子慕被禁足后,遣散了所有的家丁。他陪伴萧子慕多年,不愿离开。

    萧子慕无奈,告知边境一战的真相,在他眼前袒露妖身,说自己离化妖不远了,他留下就是与妖怪作伴。

    他含泪听完,心疼背负了一切的萧子慕,更是不肯一走了之。

    萧子慕避开胡润心疼的目光:“我活不长了。”他要在彻底化妖前自我了结。

    胡润说道:“凉州之事殿下不打算争一争了吗?”

    萧子慕痛苦地闭上眼:“我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

    “三皇子这么多年才从越冬回来,您都没和他见上一面,怎么就要寻死了?”胡润担心萧子慕真想不开,给自己来个痛快,把萧跃安也搬了出来。

    封王一别,他们两只有书信往来,再没碰过面。

    “小圆儿……”萧子慕对世间生出一点眷恋。

    胡润继续开导:“还有公主,她就您这么一个哥哥,您让她怎么受的了?”

    萧子慕看了眼胡润,叹息道:”胡伯,您不用劝了,我现在不会寻死的。”

    胡润欣慰地连声答应,扶萧子慕躺回去。

    萧子慕摸到空盒子,拿起来一看,想起来药全吃完了,便道:“胡伯,再帮我去千机阁买些药吧,我感觉妖性越来越难控制了。”

    “好,我现在就去。”

    胡润离开萧子慕的卧房,看到院中干枯的柿子树,拿上洛雪烟开的药方,冒着风雪走出了大门。

    千机阁和府邸隔了一条街,街上积雪无人清扫,到人脚踝的深度。

    小贩早早收了摊,躲在家中取暖,道边的羊肉汤馆子倒是生意红火,食客络绎不绝。

    萧子慕爱喝羊汤,胡润心想很久没给他熬羊汤,打算回府的时候进馆子买一份打包带走。

    胡润迈进千机阁的门槛时,身上只有白色。他抖掉斗篷上的雪,去到卖各种除妖药剂的柜台,问阁人要了一盒“困灵丸”。

    困灵丸的作用在于遏制妖性。有时留妖物性命有用,需要活捉它们,这种妖就派上了用场。

    “老人家,这边有抑制妖性效果更好的药,您要不要来一盒?”阁人指着另一个盒子热情推荐。

    “不用不用,我要这个就行了。”萧子慕吃困灵丸都疼成那样,胡润哪还敢给他买效果更强的药服用。

    “行,给您包好了,慢走。”

    胡润提着困灵丸,拿出洛雪烟的方子看了看上面写的材料,要往卖栽培器具的铺子去。

    他经过一个巷子,里面突然伸出一双手,一只捂住他的嘴,一只环在他的腰间,将他拖到巷子深处。

    胡润抓住捂嘴的手拼命挣扎,忽然发觉手下触感不对。

    不是人类的手!

    他往下一看,发现是一条长长的泥。

    泥?

    正思索,心口一疼,胡润睁大了眼睛。

    殿下……

    他心里装着对萧子慕的挂念,眼睛睁得极大,就那么咽了气,手上的困灵丸掉到地上。

    身如长蛇的泥巴怪举着胡润的尸体,邀功一般地爬到从暗处走出的方净善身前,上半身扭了扭。

    那是一种叫腾土的妖怪,整个身体都由泥巴构成,可以自由遁地游走。

    “好孩子。”方净善笑眯眯地夸腾土。

    腾土兴高采烈地抬高了上半身。

    方净善拾起困灵丸,打开盒子闻了闻,幽怨道:“难怪现在还没长成,原来这些日子一直吃这东西压着。”

    他将盒子里的困灵丸倒出来,摸出一个小袋子,将里面的药丸倒在盒子里。

    冰蓝色的药丸在里面滚动,外层结了冰霜,有奇怪的异香。

    方净善合上盖子,问腾土:“他身上还有什么?”

    腾土把胡润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找出一张纸,递给了方净善。

    方净善展开一看,感觉像是药方,但不是治人的。

    他之前常年与药为伴,虽未习医术,却通晓医理,摸透了每味药材的习性。纸上写的方子里没有给人用的药材。

    方净善把每个字都认真看了遍,感觉执笔的是个女子。

    他喜欢这笔字,不过方子和计划无关,他没留,随手将纸张丢在了地上,然后摇身一变,化身成胡润的模样。

    方净善看了眼胡润的尸体,命令道:“吞了吧。”

    泥巴裹住尸身,腾土吃掉了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钻进了地下。

    方净善走出暗巷,走向萧子慕的府邸。路过羊肉汤馆子时,他瞥了下店面,羊汤味勾得腹中馋虫蠕动。

    离京前去里面喝碗羊汤吧。

    方净善记下店铺的位置,踩过胡润去千机阁时留下的脚印。

    那脚印盖了层雪,已经不太清楚了,被他一压,叠了层鞋印。

    第92章 90.吹笛 新鲜的血腥气挑动……

    新鲜的血腥气挑动神经。

    要去揭锅盖的手卡在半空,江寒栖扭头看向还在砧板上乱蹦的鱼。

    主刀的御厨用刀背朝鱼头狠狠劈了下去,鱼尾没了活力,软塌塌地顺着砧板耷拉下去。

    江寒栖看了眼厨子,转头问还在忙活着另起一锅的阮义明:“我想熬鱼汤,还有活鱼吗?”

    “没啦,”阮义明指了指正在处理鱼的御厨,“最后一条鱼要上容贵妃的餐桌了,你要鱼的话记得跟采买食材的说一声。”

    “容贵妃喜欢吃鱼?”江寒栖顺着打听下去。

    “可喜欢了,每天都要喝鱼汤,”阮义明把香菇丢进锅里,盖上盖子,“好像还会放药材进去,煮出来的味道不太像鱼汤。”

    他第一次闻到容贵妃喜爱的鱼汤时,还以为有人在御膳房煎药,压根想不到那股味道出自一锅鱼汤。

    “放药材?容贵妃身体不好吗?”

    “挺好的呀,我来两年没听说过贵妃娘娘生病。”

    “那药材是补品?”

    “不知道,那药材是装在盒子里送来的,我现在都不知道长啥样。话说你不是宣平王殿下的厨子吗?怎么这么关心贵妃娘娘的鱼汤?”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想攀贵人不行吗?”

    面对如此直白地暴露野心之人,阮义明一下无言以对。他再端详江寒栖的容貌,细看之下顿时感觉接地气了许多。

    有这般俗欲,不枉为人。

    “祝你成功。”阮义明莫名可怜起还被蒙在鼓里的宣平王,这么好的厨子进宫以后看上了别人。

    江寒栖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隔了一段距离的御厨身上,瞄到砧板边上放着一个木盒,料想里面放的应该就是茯具,记下了木盒的样式。

    御厨对鲈鱼的处理和惯常做法没多大区别。

    鱼切段,烧锅热油,丢入姜片。鱼段扔进锅里,油飞溅,爆出噼里啪啦的煎肉声。

    江寒栖看着无趣,没再管他,揭开锅盖看鸡肉焖得差不多了,撒了把葱花装盘。

    隔了会儿,热水倒入了另一口锅里,白气腾腾。

    江寒栖眼见御厨打开盒子,往里面丢了把黄色片状物,用汤勺搅了搅。鱼汤的鲜美被奇异的草药味盖住,闻起来略微发酸。

    怪异的味道勾起了发烧时的零星回忆,江寒栖想起被洛雪烟灌药的糗事,嫌弃地捂住了口鼻。

    阮义明做好饭,没领到新的旨意,闻多了烟火气鼻子发麻,打算去御膳房外放放风。

    他整理好厨具,见上进心极强的江寒栖还在遥遥望着那锅鱼汤研究,莫名感到无形的压力。

    他是家里托关系送进皇宫当御厨的,在这里面混了两年,还没升职。

    他本想得过且过,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不错,可看比自己年轻那么多的江寒栖在苦心钻研晋升之道,不免有些脸热,思忖起自己是否也要投贵人所好,使劲往上爬一爬。

    阮义明从江寒栖身边经过时也不见他被惊动,禁不住学猫提着步子借道,悄悄离开了御膳房。

    他动了动筋骨,留意起在御膳房门口穿行的宫女们,见她们神采奕奕,叹了口气。

    全世界看起来都有野心,就他一个碌碌无为还整天混日子的。

    “你好。”

    耳边似有和煦春风拂过,阮义明只听了个声,就扬起微笑对着来人。

    叫住他的是个皮肤白皙的小宫女,脸上布了层淡淡的红晕,像是白玉映火,泛出些光泽。

    小宫女笑道: “我是宣平王殿下的宫女,有事要告知殿下的厨子,能麻烦你叫他出来一下吗?”

    阮义明应下来,回到御膳房里,看江寒栖仍在痴痴地看着鱼汤琢磨,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外面有个自称是宣平王殿下的宫女来找你。”

    江寒栖感应到心头血凝出的缚魂索在外面,越过阮义明大步走了出去,望见大半天没见到的洛雪烟。

    洛雪烟拉着江寒栖走到一个人迹罕至的角落,看了看四下无人,对他勾了勾手。

    江寒栖弯了弯腰,把耳朵送到她嘴边。

    洛雪烟这才把去萧子慕府上遇到的见闻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听到洛雪烟察觉萧子慕妖身和他对上视线,江寒栖边打量她边问:“他有伤到你吗?”

    “没有。我感觉萧子慕不想被别人知道他是妖,不过那个管家应该是知情人,我看到他握住了萧子慕的左手。”

    “他左手有什么?”

    “没看到,他衣袖特别宽,左手一只藏在袖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萧子善也不知道他是妖?”

    “对。”

    “那看来是后来才化的妖。”

    “萧子慕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妖性,我离开的时候感觉府里的妖气很不稳定,他那时应该在和他的管家想办法压制妖性。”

    不稳定?

    江寒栖想起萧子善身上的异香和差点失控的自己。

    洛雪烟补充道:“还有,我发现萧子善身上的异香和温度有关,温度越低,香气越明显。萧子善是妖吗?”

    江寒栖回道:“她身上没有妖气。”

    洛雪烟苦恼道:“那异香是怎么回事?莫非真是体香?”

    江寒栖反问:“萧跃安之前从没闻到过异香。他封王到现在不过五年,萧子善在五年时间里忽然有了足以让妖发狂的体香?”

    洛雪烟感觉体香的可能性大大减低:“是挺奇怪的……话说容贵妃为什么没事?她不也是妖吗?”

    江寒栖猜测道:“两种可能。一是隐藏妖气的法子确实管用,她不受任何影响;二则是异香只对部分妖物起作用。我怀疑萧子慕妖气外散和异香有关。”

    “萧子善针对萧子慕?不会吧,我看兄妹两关系挺好的。”

    “萧子善可能不知情。”

    “难道她被人利用了?”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怀疑起和兄妹两有不少过节的容贵妃。

    江寒栖问:“你跟萧跃安说了吗?”

    洛雪烟摇摇头:“他被皇帝叫走了。”

    极乐殿正殿明间设了一组多扇座屏,屏心绘有神女飞天图,衣带飘逸,似有风过。

    几名神女或持琵琶,或抱古筝,或拨箜篌,和殿内奏乐的女子们交相辉映,天籁乐音绕梁不绝。

    容贵妃浑身媚骨直不起腰,依靠在萧临渊身上,手拿酒杯,慢慢往他嘴里送。

    萧临渊揽着容贵妃,摩挲着她的锁骨,悠然自得地听着乐声品酒。

    太监通报:“陛下,宣平王殿下在殿外候着了。”

    萧临渊说道:“叫他进来。”

    萧跃安走到极乐殿内,闻到发酵的酒香味,轻微皱了皱眉,躬身问好:“父皇。”

    萧临渊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儿子没什么印象,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样,便道:“把头抬起来。”

    萧跃安抬起头,看到容贵妃没个正形地倒在萧临渊身上,漫不经心地打量他,露骨的视线像舌头一样舔过露在外面的肌肤,不禁一阵恶心。

    萧临渊想了想:“你叫跃安?”

    “是。”萧跃安冷漠地和生父对望着,感到可笑。

    亲生父亲竟然不能肯定地叫出儿子的名字。

    萧临渊接着道:“朕记得你儿时用笛子吹过《羽衣》。”

    “是。”萧跃安没想到萧临渊还记得他吹过《羽衣》,惊讶之余,对淡漠到形同陌路的父子情起了一丝侥幸。

    他八岁那年,为给萧临渊庆生,在宴会上吹奏了练了许久的《羽衣》。

    萧临渊一句简单的夸奖让他这个不受宠的孩子兴奋得一夜没睡。

    萧临渊问道:“现在还会吹吗?”

    萧跃安回道:“儿臣这些年不曾放下笛子。”

    “那正好。”萧临渊张嘴接过容贵妃拨好的葡萄,向一旁的宫女打了个手势。

    萧跃安看到呈到眼前的托盘里躺着一支白玉笛,不解道:“父皇这是何意?”

    “贵妃听说你会用笛子吹《羽衣》,想听听看。你可别让贵妃失望。”萧临渊吩咐完,看容贵妃展颜,点了下她的鼻子逗她再笑。

    萧跃安惊得眼睛睁大了一瞬。

    他再怎么不堪,也在安平国的皇子之列,可父皇竟让他为容贵妃吹笛。那他和善月坊调教出来的宫廷乐手有何区别!

    “父皇,儿臣认为……”

    容贵妃看了萧跃安不从,眉眼一垂,抱着萧临渊的手臂委屈道:“陛下,宣平王殿下似乎不愿吹。要不还是算吧……”

    萧临渊用力一拍桌子,果盘酒杯飞起落下,一颗葡萄掉下桌子,滚进萧跃安的视线里:“让你吹个笛子还委屈你了!”

    萧跃安辩解:“儿臣只是……”

    萧临渊脾气一下上来了,不信管教不了一个没用的废物儿子,又重重拍了下桌子,指着萧跃安道:“别废话!吹《羽衣》是朕的口谕,你从,还是不从?”

    握紧的拳头微微发抖,萧跃安深吸一口气,把傲骨屈了起来,猛地松开手,恭敬道:“儿臣遵旨。”

    白玉笛横放,嘴唇贴到冰凉的笛身上,十指就位,气息放送,悠扬的笛声像一只灵活的鸟儿凌空而起。

    容贵妃边哄萧临渊边端详玉树临风的萧跃安,一口吞下两颗饱满多汁的葡萄,甜腻腻的汁水糊在嗓子上,致使发出的娇笑也似淋了糖浆。

    贪婪成性的狐妖看上了猎物的孩子。

    安平国迟早亡国,毫无疑问,萧跃安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第93章 91.碎笛 洛雪烟和江寒栖交……

    洛雪烟和江寒栖交换完情报后,决定先回鹤羽殿等萧跃安。

    两个人手牵手往外走。

    洛雪烟问江寒栖:“话说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江寒栖答道:“给鲈鱼做手脚,加快进程。”

    洛雪烟惊道:“你还嫌慢啊?”

    萧子善的异香,萧子慕是妖,让容贵妃显形,三件事堆一块节奏起飞,前两件事谜团太多,还没理出什么头绪。

    “嗯。”

    皇宫局限太多,找洛雪烟一点也不方便,他想赶紧结束走人。

    “早点结束也好,该准备过年了。”洛雪烟坐马车的时候看到有人摆摊写对联,快过年了,大街小巷起了年味。

    江寒栖听出洛雪烟的话语里带着些许期待,问她:“你很喜欢过年吗?”

    “喜欢呀,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了。”洛雪烟期待书里唯一一次大团建已久,天南海北地走了这么长时间,她想停下脚步感受下慢悠悠的烟火气了。

    这个年一过,剧情的节奏就会慢慢快起来,几乎没有驻足休息的机会。

    风雪交加,洛雪烟挡住眼睛,愤愤地说:“这雪怎么下个没完!”

    江寒栖拍掉洛雪烟头上的雪,想起他的生日总是和大雪绑在一起,从没遇到过晴天。他安慰道:“离春天不远了。”

    离一年中最难熬的那天也不远了。

    洛雪烟睁开眼,见江寒栖淋了满头雪,眉毛上也沾了雪花,笑他:“你眉毛白了。”然后她伸出手,从他的眉心摸到眉尾,轻轻用食指拂去白雪。

    江寒栖看洛雪烟头上又积了些雪,忽然在想今朝同淋雪的人是否能陪他走到共白头。

    “洛雪烟。”

    “嗯?”

    “你头发也白了。”现在的诉说和未来的许愿凝聚在一句话里。

    江寒栖看身边人手忙脚乱拍雪,突然笑出了声,极轻的一声。

    洛雪烟一头雾水:“你笑什么?”

    “没什么。”

    阮义明在外面冻得遭不住,正要回御膳房暖和,转头看到颇有上进心的年轻厨子和找他的小宫女十指相扣着走过来,那张冷脸挂着暖春一般的笑,多了几分人情味。

    宣平王的厨子不仅想攀贵人,还看上了他的小宫女!

    好大的胆子!色胆也大!

    阮义明看了眼江寒栖,寻思了下自己那鹌鹑蛋一般大小的胆子,忽然和自己和解了。

    不升职就不升职吧,至少人是安全的。他如此宽慰自己。

    雪飞云起,满目萧条,重白压枝弯。

    忍冬站在鹤羽殿的殿前看雪落的景象,想起她父亲的第一口棺材就是雪做的。

    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雪硬是抹去了他的铮铮铁骨,只留了个人形给她。

    她跪在街头,抱着“卖身葬父”的木牌,浑身的关节早已僵硬,动都不能动。

    她没钱买丧服,雪赐了她一身,就是有点冷。

    太长时间没吃饭,她没力气叫卖,眼皮也睁不开,耷拉一半,只能看到眼前一小片雪地。

    手指受冻,关节肿胀,整个手掌发热,一动就疼。

    冻死也好。

    她浑浑噩噩地想,感觉一点盼头都没有,人生一眼望到头。

    皇帝的猜忌抹掉了一个世代忠良的武将世家。

    家人在流放途中死了一大半,一到越冬又染了要人命的风寒,剩下的人陆陆续续死去,撑了许久的父亲也死了。

    剩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了算了。

    “醒醒。”有人在叫她。

    她费力地撑开眼皮,看到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穿着一看就知道很贵的大氅,蹲在她面前,尊贵到不像是会在这条破败街道上出现的人。

    她张开嘴,打算报出早就想好的价格——棺材铺里最便宜那口的棺材所需的钱财,和他做交易。

    她希望他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可以接受她和棺材一样贵,否则她还是买不了棺材给父亲下葬。

    不过是花了点力气想把木牌给他看,结果她头晕眼也花,一栽跟头,进了他的怀里。

    大氅,好暖和。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冒出的最后一个想法。

    再醒来时,她身上盖了很厚很厚的被子。

    她心想地府的阴差还挺好心的,知道她是被冻死的,特地让她体验盖被子的感觉。结果一眨眼,眼前又是那个少年。

    “吃东西吗?”

    她学过基本礼仪,知道吃饭不能狼吞虎咽,但饭菜太香了,而她又太饿了,没上手抓已经是她最大的礼貌了。

    她饱餐一顿,有力气谈价,张口就报了那口棺材钱,问少年是否接受。

    他愣了愣,有些苦涩:“皇兄知道你们一家是被冤枉,叫我来接济你们,对不起,我来晚了。楚将军的棺材我托人去定制了,你不要担心,好好养身体。”

    皇兄?

    她脑子还有点钝,没反应过来少年的身份,问他名字。

    “萧跃安,萧子慕是我皇兄。”

    她只知道萧子慕,不知道他还有个叫萧跃安的皇弟,将他的名字在舌尖滚了又滚,脑子才记下这个陌生的名字。

    萧跃安给她父亲买下越冬最贵的棺材,选了块风水宝地,风光地葬了。

    她看着戎马半生的父亲归于一抔尘土,憋了很久的眼泪像是决堤一样,止也止不住。

    她是罪臣之女,用不了以前的名字。

    萧跃安想了很久,问她是否愿意以忍冬之名活下去,兴许有朝一日能重返京城平冤。

    忍冬。

    忍过寒冬,即是暖春。

    时光荏苒,她变成通晓事理的大人,渐渐发现有冤难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昏庸的皇帝只会制造新的冤屈,永远看不到真相。

    殿外冒出一块黑色的影子,像是黑刃,破开天地的雪色,闯入压迫神经的白色。

    忍冬定睛一看,发现是萧跃安回来了。只见他紧闭双唇,脸有些红,眉毛却往下坠着——

    既像难过,又像生气。

    “王爷……”忍冬迎上前,看到萧跃安手上拿着一个华美的长盒。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抓着,手背上青筋毕露。

    萧跃安快步向前,走到殿内,看到熟悉的摆设,感觉彻底和荒唐的现实隔开,压在心里的火一下子烧起来。

    他打开盒子,取出装在里面的白玉笛,狠狠地摔在地上。

    笛子粉碎,萧跃安还不解气,捡起一块稍微完整的碎片,又是一掷。

    手心被碎片边缘割破,血顺着手指留下,滴到地上,成了扎眼的红点。

    他沉默地看着碎片,感觉那个八岁的男孩在一点点变得支离破碎。

    若没有这层身份在,有谁能想到他是萧临渊的亲生儿子?他们哪像一对父子?

    “王爷。”袖子被人拉住。

    萧跃安回神,看到忍冬的脸。她扯着他的袖子,将他带到桌旁,引他坐下。

    “手给我。”

    他这才发现手上全是血。

    忍冬包扎好伤口,什么也没说,给萧跃安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

    萧跃安突然开口:“京城的冬天好冷。”

    忍冬安慰道:“忍过去就好了。”

    再冷的冬天也会有过去的那一天。

    两人相对无言,殿外北风呼啸,茶汤的热气逐渐淡去。

    洛雪烟赶回鹤羽殿,感觉萧跃安心情不是很好,忍冬的脸上也似罩了一层灰纱。然而事情紧急,她顾不上照顾萧跃安的情绪,把路上的见闻都说了。

    “皇兄是妖?”萧跃安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洛雪烟正色道:“我知道王爷不敢相信,但这件事千真万确,管家的反应撒不了谎。”

    萧跃安久久不能回神。

    洛雪烟没给他消化的时间,把异香之事也一并说了,顺带给出了她和江寒栖讨论的结果。

    “妖妃!”萧跃安恨得牙都快咬碎了,重重一捶桌子。她竟然利用兄妹两的感情算计他们!

    洛雪烟问:“王爷,接下来要怎么办?需要告诉公主吗?”

    萧跃安反问:“异香有副作用吗?”

    洛雪烟回道:“这个不清楚。”

    萧跃安又问:“你们打算何时处理妖妃?”

    “明天动手。”

    “暂时不要告诉皇姐,”萧跃安怕萧子善一时接受不了,“当务之急是抓住妖妃,盘问她详情。”

    “是。”

    萧跃安叹息一声,问道:“皇兄他……还好吗?”

    洛雪烟想起那薄薄的一个人影,摇头:“看起来不太好,他很瘦,看起来只剩一把骨头了。”

    萧跃安心如刀绞,颤声问:“皇兄可以再变回人类吗?”

    进京以前,他还在想除掉容贵妃之后,父皇可能会重新喜欢上萧子慕。他始终抱有一丝幻想,父皇漠视萧子慕或许是被妖妃蛊惑。

    洛雪烟见萧跃安伤心,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导。她问过江寒栖一样的问题,得到的答复是,绝无可能。

    人可以变成妖,但妖是无法变成人的。

    “本王知道了。”

    萧跃安用那只伤手盖住眼,准备结痂的伤口受不住张合,疼得厉害,又流出了血,在绷带上晕开。

    他忽然发现他总是慢了一步。

    救不了忍冬的父亲,救不了萧子善,救不了萧子慕。

    太晚了。

    他来得总是太晚。

    他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也难怪儿时得不到父亲的疼爱。

    没人会喜欢无用之人。

    第94章 92.四十五 今安在换洗完,……

    今安在换洗完,看到明日的寿星还在桌旁,理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堆彩线,似乎在准备编绳。

    可夜已深,明天还要对付妖妃,委实不是做编绳这类费时费力之事的悠闲时间。

    今安在出声提醒:“江兄,已经很晚了。”

    江寒栖仍在埋头分线:“你睡吧,我不困。”

    今安在看了江寒栖一眼,莫名觉得他心情不太好。可明明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

    四人是在和萧跃安商量完对付妖妃的计划后吃的晚饭。

    江羡年提了嘴江寒栖明天过生日,随后的话题就变成了“怎么给江寒栖庆生”。江寒栖全程带笑,哪像现在这般消极模样?

    今安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和江寒栖道了声晚安就上床睡了。

    烛火变小,江寒栖拿起烛芯剪剪掉烧黑的烛心,拾起放下的白线。

    江寒栖坐在桌旁,手里两股白线缠绕、紧凑、绷直,雀头结咬在金线上。

    他拉着绳尾紧了紧,手指像梭子一样在十二股细线之间穿插,结了三个松垮垮的圈,扯着线一拉,麦穗结拉拢两边的雀头结。他调整了一下绳尾,桃花结开在绳上。

    江寒栖专注于编绳,两只眼睛随不断交织的彩绳转动,手快到看不清动作,一个个小巧精致的绳结吞吃长线,速度惊人。

    他编了十个桃花结,腻了,在底下放了个莲花座——一种状似莲花的绳结。

    思绪被编绳填满,江寒栖似乎没有余力再想其他的事了,可呼啸的北风依旧刮进了他的耳中,低迷不清,像是觊觎猎物的野兽发出的兴奋的低吼声一般。

    风是猎手,他是猎物,饥饿的雪垂涎欲滴。

    江寒栖打结越来越快,终于,编到一半的莲花座被错误的绳结打碎了。

    他愣了愣,急忙去解错误的绳结,然而解着解着,绳结变成了缠在一起的死结。

    结实的死结如同莲花座上一大块难以除掉的污垢,丑陋不堪。

    那双修长的手本来是稳的,不知道为何一下抖得很厉害,指尖掐不住细线,更遑论解开死结。

    江寒栖突然就崩溃了。

    他丢掉编绳,双手捂脸,渐渐喘不上气。

    心很难受,但不是莲心针所致,不疼,但比疼更难忍受,像是一下失去了支撑,掉了下去,他也不知道那颗心要落到哪里去,胸腔里似乎藏了个无底洞。

    烛光透过指缝,照亮了因为惊恐而睁大的眼睛。

    金色佛像在烛光里怀柔睹物。

    盲眼老人在烛火里笑弯眉眼。

    美丽女人在烛火里缝制嫁衣。

    和烛火有关的记忆温暖而美好,但江寒栖大惊失色,害怕到几乎昏厥。突然间,他仿佛被人抽走了主心骨,弯下颤抖的脊背,无力地将手抵在桌沿上。

    编废的绳结垂在角牙下,静静地注视着抛弃自己的主人。

    黑夜拖着残月在死寂中缓慢爬行,在空中曳出铅灰色的云迹,旭日慢慢抵达东方,灰白的光线驱赶漆黑,天亮了。

    宛如死过去一般的江寒栖忽然动了下,坐起来,看向门外。

    光线暗淡,唯有那双黑沉沉的眸中慢慢亮起的光分明,惨白的脸也因为那一点光亮逐渐焕发生机。

    黑夜里的风雪没能彻底杀死和死亡彻底绝缘的无生,他活下来了。

    心再次被拨弄三下。

    洛雪烟在找他。

    江寒栖猛地站起来,推开门,走进雪地里。

    雪停了,寒冷的风吹醒了昏沉的意识,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洗漱,虽然一夜未眠,但毕竟过了一晚上。

    可他想见洛雪烟,很想很想。

    疾步拐过最后一道弯,江寒栖放缓脚步,走向不远处的洛雪烟。

    “怎么才来?冻死我了。”

    洛雪烟的抱怨莫名使不安的心平静下来,江寒栖沉默不语,把她头上的雪拍掉了。

    “睡过了?”洛雪烟看江寒栖不太清醒,以为他才醒不久。

    江寒栖这时才想起来洛雪烟让他今天来这个角落等她,他失约了。他低声道:“我忘了,对不起……”

    冬至前一天的夜过于漫长,他和下了十年的大雪缠斗在一起,什么都忘了。

    “算了,不追究你了。”洛雪烟大度地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江寒栖。

    江寒栖看到盒子上系了个十字蝴蝶结,用的是一条很眼熟的发带。他仔细看了看,认出那条银纹发带是洛雪烟在苗疆那边逛饰品小摊的时候让他选的。

    “这是……给我的?”江寒栖晃了晃盒子,没听到撞击声,里面不是硬物。

    “打开看看。”洛雪烟挑挑眉。

    江寒栖拉开蝴蝶结,将发带夹在指间,打开了盖子。

    里面装了一沓符纸。

    江寒栖打眼一看,感觉是包含花鸟的复杂造物符。

    洛雪烟鼓励道: “你抽张符用用看。”

    江寒栖看了她一眼,垂眸拿起一张符,注入灵力,眼前骤然展开一片姹紫嫣红——

    繁花重重,彩蝶翻飞,弄碧清影舞。

    春风得意,暖香迭起,一株蓝白相间的桃花作结,天地同春的奇观凋敝。

    一抹粉像春三月的桃花骤然开放在茫茫雪天间,洛雪烟笑道:“江寒栖,生日快乐!”

    见江寒栖呆愣在原地,她自顾自地解释礼物的巧思:“你说你不喜欢冬天。今天是冬至,离立春有四十五天。抛去刚刚你用掉的那张符,盒子里还剩四十五张符,都是我设计的春景造物符。你每天用一张,用完最后一张正好春天就来啦。”

    末了,她兴冲冲问江寒栖:“怎么样?对我这份礼物还满意吗?”

    洛雪烟在苗疆时就在想该给江寒栖送什么礼物。

    送衣服?送发饰?还是送配饰?

    江寒栖好打扮自己,送这些肯定合他心意,但她却觉得不够用心,就像是提供了标准答案,往试卷上一搬,完全没有思考过程。

    江寒栖是她的朋友。对朋友,她不愿敷衍。

    后来她无意中发现冬天的江寒栖格外消沉,恰巧那时在学复杂的造物符,她灵光一现,四十五道春景造物符的主意就这么诞生了。

    四十五道造物符画起来并不轻松。

    赶路那段时间整日奔波,她晚上强打着精神挑灯画符;进京以后事情不断,画符的时间并不充裕。她紧赶慢赶,好容易在昨晚赶够了四十六道符。

    多一张给江寒栖试用。

    江寒栖看着一脸期待的洛雪烟,心莫名慢了一拍。

    春景造物符里的蝴蝶像是飞进了心头,蝶翅振振,心尖乱颤。

    盒子里的四十五道符沉甸甸的,每一笔都写满心意。

    世间的春还未来访,但他在严冬中等来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春天。

    “我很喜欢,”江寒栖俯身拥住洛雪烟,抱得很紧,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埋在洛雪烟的肩颈里,轻声道,“谢谢。”

    “喜欢就好,”洛雪烟莫名不自在,僵硬地拍了拍江寒栖的背,感觉气氛怪怪的,便叮嘱道,“等下给自己下碗面吧。面条搓长一点,长寿。”

    “嗯。”

    “还有……你不要跟其他人说礼物的事。我之前跟阿年说不给你送礼物,你说出去的话又该误会了。我好不容易洗清咱两的嫌疑。”洛雪烟说完“嫌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似乎也没有更合适的词汇能用。

    江寒栖对洛雪烟在他人面前想要和他装作不熟的态度有些不满,但他又不愿把她送的礼物展示给别人看。

    那是洛雪烟为他准备的礼物,世上独一份,他要好好珍藏。

    于是他扭捏地答应下来:“……好。”

    洛雪烟从他怀抱中溜出来:“咳,时候不早了。你不是一大早就要去御膳房给鱼下药吗?该走了。”

    江寒栖看到她的脸红红的,感觉自己的心在跟着发烫,烫得冷血沸腾,烧红了脸。

    “走啦。”洛雪烟见江寒栖迟迟未动,把他翻了个面,推着他的后背走出了角落。

    阮义明进御膳房的时候,看到满怀野心的厨子在灶台前大展身手——将一坨面搓成长而细的一条。他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道:“今天王爷过生日吗?”

    江寒栖答道:“我过生日。”

    阮义明一愣:“生日快乐。”

    “谢谢。”

    江寒栖温和一笑把阮义明整不会了。虽然他只跟江寒栖当过一天的同事,但他能感觉到江寒栖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人,说话不掉冰碴子都算好的,结果今天跟改了性似的。

    可能是过生日吧。他心想,走到自己的位置处理食材。

    江寒栖捞出面,阮义明瞄了眼,仅有一碗的量。

    莫非是给王爷做的?

    阮义明洗完菜叶,见到送膳的宫女来了。

    江寒栖把一锅粥和烙好的饼放到托盘上,又放了几个小菜,最后才端的那碗面。他听到江寒栖向宫女叮嘱:“这碗面给洛雪烟。”

    洛雪烟?头脑敏捷的阮义明瞬间把这个名字和昨天的小宫女联系在一起。他看着江寒栖,惊得合不上嘴。

    这人是生怕宣平王不知道他觊觎自己的宫女啊!

    他悄无声息地把砧板往旁边挪了挪,怕走得近了日后被牵连。

    “鲜鱼到啦——”吆喝声拖得老长。

    江寒栖走出御膳房,看到活鱼挤在几个狭窄的木桶里摇鳍甩尾,腥气冲天,地上尽是被水打湿的一个个深色雪点。他走到分发活鱼的采买人跟前,自报身份:“我是宣平王的厨子,昨日订过两条鲈鱼。”

    采买人查了查预订的记录,核实了一遍,给江寒栖捞了两条。

    “太大了。”

    采买人放回去,又挑了两条小的。

    “过小了。”

    采买人扔掉鱼,选了两条适中的。

    “瘦了。”

    采买人挑烦了,对江寒栖没了好语气,白了一眼::“你这厨子怎么这么多事?都看不中自己生两条吧。”

    “大人息怒,”江寒栖奉上早已准备好的碎银,塞到采买人的手里,“王爷口味刁,对食材一堆要求,吃得不满意是要罚的,小的实属无奈。”

    他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祈求道:“麻烦大人通融下,让小的挑两条合适的。”

    采买人掂了掂钱袋,打开看了眼,脸上又有了笑意:“行,就通融你这一次,过来选吧。”

    江寒栖道过谢,挽起袖子,把手探进了木桶里,看似在搅水捞鱼,实际是在把握在手里的东西下进水里。

    狐妖最怕一种叫翔龙角的果子,果子遇水则溶,无色无味。

    他为容贵妃准备了三颗翔龙角,绰绰有余。

    江寒栖等了会儿,随意捞出两条鱼,跟采买人道别后,钻进了御膳房。

    第95章 93.家宴 九九消寒图糊在窗……

    九九消寒图糊在窗纸上,一枝素梅生动地似乎要从纸上探出枝来,九朵梅花,朵朵九瓣。

    蘸了朱砂的狼毫前端触纸略微散开,艳红落在最上面的枝杈顶端,花瓣着了色,像是要凝出实体一般。

    容贵妃先用朱砂封了边,再一圈圈往里涂,一双娇媚的狐狸眼目不转睛。

    痴迷梅花的她每年都会让宫廷最好的画师执笔,作九九消寒图,再于冬至这天亲自贴在窗纸上,一天一瓣,执笔涂梅,消到天气最冷的三九之日。

    不过今年能不能消完就不知道了。

    容贵妃把笔丢给宫女,心满意足地看着上面的落红。

    今年的九九消寒图是迄今为止画的最好的一副,真要她丢在这皇宫里,还有些舍不得。

    容贵妃摸了摸从上往下数第三朵梅花,心想也许很快就用不上了,大年三十就是一眨眼的事。

    不过她很快就想通了。

    到时候整个国家都是煌月国的,就区区一副九九消寒图,她怎么就得不到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时候再要副更好的,把前面的腊梅补上就是了。

    容贵妃不再惋惜,转过身,看到宫女在换花瓶中的腊梅,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贵妃娘娘,巳时了。”

    巳时?

    容贵妃的眉间拱起一个小小的山岭。

    那周俭怎么还没来请安?

    她内心存了疑虑,眼珠动了动,忽地凝住一对眸子,又问:“周俭来了吗?”

    “娘娘,您忘了吗?周大人昨天托信说他今日有事,下午才能来。”

    是有那么回事。

    容贵妃的心定了下来。

    周俭是煌月国的人。

    这些年他潜伏在安平国,借着御用除妖师的身份为她输送“纯婴”,从没出过纰漏,她信得过他。

    门外进来一个传信的宫女:“娘娘,宴会要开始了。”

    萧临渊每年冬至都会组织家宴,以往参加宴会的只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后来她软磨硬泡,在旁边有了专座。

    萧临渊组织家宴的本意是联络感情,但她去可不是为了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

    冬至临近年关,绝大多数有封地的亲王受召回京。她参加宴会只是想看又有哪根杂草茁壮起来,来年可劲打压一番。

    不过这些年只出了萧子慕一个。她费了些力气,好在把根刨出来了。

    容贵妃坐上轿子,掀开帘子,看到外面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厚重的乌云聚在京城上方,天呈现出骇人的死灰色,风声如鬼泣,如同在暗示不详在迫近。

    可对容贵妃来说,这阴天是吉兆。

    安平国国运已尽,老天爷都看出来了。

    她发出一声得意的嗤笑,放下帘子,提前做起了灭掉安平国的美梦。

    洛雪烟被萧跃安安排进为宴会服务的宫女行列里,一上午被管事的大宫女呼来喝去布置宴会的摆设,临近宴会开始才空闲下来,和其他宫女一起呆在偏殿等宴会正式开始。

    那些宫女在皇宫多年,分布在各个宫里,对皇家大大小小的事了如指掌。平时难得能扎堆讨论,如今有机会凑在一起,嘴碎的牵头,其他人也不免插上几句,把皇宫的八卦尽数抖了出来。

    洛雪烟在旁边竖起耳朵听,只可惜手里没把瓜子,不能边嗑边吃瓜。

    有宫女提到萧子慕,另一个圆脸宫女随即惋惜道:“陛下今年没让大皇子参加家宴,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进宫。”

    她身旁的宫女立马跟上一句:“还进宫呢?大皇子折了五万将士的性命,差点让安平国失去凉州,陛下不会原谅他了。”

    “虽然现在保住了凉州,但煌月国那边步步紧逼,听说边境冲突不断。陛下在考虑让采取和亲求安定了,目前选的好像是和庆公主。”

    有宫女唏嘘道:“好讽刺啊,哥哥负债,妹妹来还,也是一报还一报了。”

    一个宫女受过萧子慕的帮助,至今对他仍怀感激之情:“你们说大皇子真的临阵逃脱了吗?我感觉他不是那种人……”

    在宫里呆了最久的宫女见怪不怪:“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总是会变的,兴许就是死到临头怕了,转头跑了呗。没什么奇怪的。”

    “大皇子回宫那天我当值,感觉就是逃跑了。”

    “此话怎讲?”

    知情的宫女说道:“大皇子一会说内有叛军,一会说对面不止一万人马,最后说什么凉州刺史是煌月国的人,希望陛下彻查。结果陛下一句话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什么话什么话?”

    “陛下问他那为什么他能毫发无伤从凉州回到京城,大皇子一下就不说话了。”

    “陛下气得把酒杯扔到大皇子脸上,看到他流血,气愤地拍桌子质问他,说你这不是也会流血也会疼吗,怎么五万人都战死沙场,就你一个还活着。”

    “大皇子跪在那儿没吭声。他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不辩解?若真像他所言,又是叛军,又是断粮,他身上能一点伤没有?肯定是当逃兵了。”

    他心里的鬼不是逃跑。

    洛雪烟暗道,替萧子慕叹了口气。

    他能活下来,是因为失去了做人的权利;而他之所以会回京,只是因为想给战死疆场的战友们讨个公道。

    可他连自己的公道都保不住。

    萧子慕,惨呐。

    洛雪烟不想再听宫女中伤萧子慕,悄声从宫女堆中退出来,闪到门边,听外面风声阵阵。

    宴会开场,几名舞姬在场地中央献舞,腰肢如蛇一般灵活,手掌翻转,笑脸对来客。

    萧跃安往本该属于萧子慕的座位那里看了眼,见到儿时欺凌过他的二皇子。

    那人面貌变了许多,和记忆中的可憎之人好像并非同一人,他淡淡地瞥了眼就挪开了视线,内心一丝波澜未起。

    萧跃安一度憧憬过受到家宴之邀,他等了好多年,如今置身其中,却并未感到喜悦。

    家宴……

    和他最亲的两个人都未出席,何以冠家宴之名?

    他们不在,他就无家可归。

    游离的视线移到高兴到五官乱飞的父亲身上,他想起在遥远的越冬听到的一件件荒唐事,心下沉重。

    民间不聊生,宫中笙歌醉。

    把妖妃拿下,一切都会好吧。

    没人给出肯定的答复,萧跃安只能姑且让自己相信。

    他感到边上投来一道露骨的贪婪视线,眼睫一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烈酒辛辣,喉咙陡然升起一道火焰,一直烧到胃里。味觉上的火辣驱散了冬至刺骨的寒气,萧跃安忽然想吃热乎乎的饺子了。

    他想回越冬,和忍冬他们围在一起闹哄哄地吃不同馅料的饺子。

    越冬为极边流放之地,这些年他受萧子慕所托暗中救助被冤枉的忠良之臣,收到自己麾下,给他们提供一个安身立命之地。

    不知不觉间,他的府中有了一个由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所组成的大家庭。

    他的王府虽小,却远比皇宫温暖,或许是因为多了份人情味。

    萧跃安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没有被儿时所缺之物困住一生,成年的他,拥有了童年时最渴望获得的东西。

    他幻想起处理完妖妃以后的生活。

    萧临渊从蛊惑中清醒过来,能收拾好安平国的一堆烂摊子;萧子善身体无恙,也不用和煌月国和亲;萧子慕的妖身有抑制的办法,还可以登上皇位,做一个明君;而他呢,则回到越冬,无忧无虑地做他的宣平王。

    多美好的生活啊。

    只要容贵妃不在。

    萧跃安不经意朝容贵妃的方向看了眼,正好看到给她送鱼汤的洛雪烟。

    开始了!

    他看着洛雪烟四平八稳地端着动了手脚的鱼汤,一步一步走向了容贵妃。另一个上菜的宫女拿起鱼汤,放到了容贵妃面前。

    两人退下,容贵妃用汤勺搅了搅鱼汤,端起碗,吹了吹鱼汤,喝了一勺,咽了下去。

    萧跃安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割伤作痛,消解了一部分的紧张。

    容贵妃又喝了一口。

    容贵妃喝了六口。

    容贵妃端起碗,一滴不剩地喝完了所有的鱼汤。

    容贵妃放下碗的那一刻,萧跃安松开手,肌肉放松,积攒的疼痛涌上来,狠狠刺穿神经,他不适地皱了皱眉,面部肌肉有一瞬间的绷紧,但很快就忍了下来。

    乐曲进入高潮,舞姬跳起了回旋步,层层叠叠的裙摆飞起来,如花一样绽开。

    酒劲反上了脸,混杂了兴奋与紧张的心情刺激了心脏,萧跃安算着时间,心跳慢慢加快。

    他看着容贵妃和萧临渊撒娇,笑起来眼眯在一起,散发出和狐狸如出一辙的媚态。她今日梳的发髻带了点尖,影子投在身后,像狐狸竖起一对耳朵。

    她突然面色一沉,捂着肚子蜷成一团,震惊地看向桌上的空汤碗。

    “爱妃怎么了?”萧临渊忙去扶她。

    “谁在我的鱼汤里做了手脚,是谁——”

    未说完的谴责变成狐狸的叫声,洁白的牙猛地抽长变尖,秀挺的鼻子化作长长的吻部,小巧的耳朵在瞬息之间成了一对毛茸茸的狐耳,身后长出一条长长的狐尾,身形胀大,撑破了衣服,屏风上赫然出现了狐狸的巨影。

    这次是真的狐狸。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萧临渊吓破了胆,跌坐在地;皇亲国戚乱作一团,有人尖叫,有人拔尖;乐声戛然而止,舞姬如受惊之鸟四下逃散。

    赤红火狐用阴冷的目光地扫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最终落在坐在最外面的废物皇子身上。

    萧跃安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望着狐狸,笑了起来。

    第96章 94.审讯 容贵妃原形毕露,……

    容贵妃原形毕露,张嘴要吞掉萧临渊,就在这时,她本能察觉到危险,向后避了避,狠戾的清凉擦皮毛而过,一支水箭从眼前穿过,直直插入屏风,射中了狐狸影子。

    宛如寒霜般冷彻的剑刺了过来。

    火狐一蹦三尺,跃向后方,尾巴一疼,讶然地转过头,看到红黑色的线穿透了狐尾。

    江羡年闪到神魂颠倒的萧临渊面前,伸手去搀他:“陛下,您先离开这。”

    但萧临渊的腿吓成了两根软塌塌的面条,他人又臃肿,江羡年用了很大的力气都拽不动他。她看了看四周,想找个帮手的人,却见人都跑没影了。

    这还标榜家宴呢。

    江羡年看着六神无主的皇帝,觉得嘲讽。

    大难临头,那些所谓的家人们只顾自己,没人管他。

    今安在和萧跃安跑了过来,两人搭了把手,总算把吓傻的皇帝从地上拖了起来。

    萧跃安扶着萧临渊,对另外两人道:“把父皇交给本王,你们两快去帮忙吧。”

    今安在看他被压得直不起腰,关切问道:“王爷一个人行吗?”

    萧跃安架上萧临渊的胳膊,揽着他的腰身,笑了笑:“不行也得行了。”

    危机时刻也就他这个废物儿子能指望上了。

    洛雪烟也赶了过来,看萧跃安扶得费劲,想帮他,还没搭上手,感觉又有人过来了,转头一看,惊喜道:“忍冬!”

    萧跃安愣了愣,看到忍冬手执长剑,依旧是那身粉嫩的宫女服,但她周身的气质已经截然不同,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将。

    忍冬不会女红,但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忍冬朝洛雪烟点点头,转眼对上萧跃安的视线,沉声解释道:“怕王爷出事。”

    萧跃安应了声,她闪到萧临渊的另一边,同样架起他的胳膊,让重心往她这边偏了偏,扭头对江羡年他们道:“王爷这边有我,你们快去帮江寒栖吧。”

    另一边的江寒栖把火狐摁在地上打。

    千咒一劈,打在骨头上,火狐吃痛长啸。

    江寒栖回身踹到火狐的嘴巴上,将火狐踹飞出去,撞上屏风,地上掉了颗沾血的犬齿。

    火狐身形缩小,小到寻常狐狸那般大小,躺在地上抽搐。

    江寒栖提着千咒走过去,掐着火狐的后颈将她提了起来,即将要和碧绿色的眼睛对上视线——

    “别看她!”

    眼睛被手盖上,后背贴上了温热的身躯。

    江寒栖绷直了身体,顺从地合上眼。

    长长的睫毛刷过洛雪烟的手心,有些痒。她感觉自己现在的姿势有些不雅,像是从后面强行抱住江寒栖的一样,虽然她的目的是为了蒙眼。

    妖妃副本的篇幅不短,她记得火狐现原形后还蹦哒了好久,又搞了不少事。

    可火狐轻而易举就被江寒栖打倒,看起来毫无招架之力,这和她记忆中的剧情有些偏差。

    直到江寒栖提起火狐要直视她时,她忽然想起来火狐的后招——魅惑。触发条件相当简单,只要对视,火狐就极有可能控制那人的行为,让其为己所用。

    小说里的火狐就是靠魅惑摆脱禁锢,在整个皇宫掀起了腥风血雨。

    洛雪烟感到无比庆幸,幸好及时想起来了,不然江寒栖被控制可就出大问题了。

    她一本正经叮嘱道:“我松手了,你记得不要看她的眼睛。”

    火狐计谋未得逞,气急败坏,对着洛雪烟破口大骂,突然眼前一黑,嘴角生疼,感觉坚韧的细线勒进了肉里,疼得嗷嗷叫。

    “不想要舌头就直说,我成全你。”江寒栖猛地抓紧火狐的后颈,冷着脸放狠话,松开手,把被缚魂索五花大绑的火狐扔到地上。

    洛雪烟看到火狐嘴边有血,怕江寒栖冲动之下真把她舌头割了,赶忙拉住他握千咒的那只手制止道:“别生气别生气,还得留着她舌头问话呢。”

    “这就结束了?”还没活动开筋骨的江羡年有些不敢相信妖妃解决得这般轻松,火狐还不如周俭难对付。

    今安在蹲在地上检查了一下火狐的情况,妖力稀薄,体型过小,不符合西域火狐化形的最低条件。他猜测道:“这只火狐可能是拿药喂养出来的,没经过修行就化为人形,这些年又一直在食用纯婴,修为还不如低级妖兽。”

    他庆幸道:“不过幸好洛姑娘及时阻止江兄和她对视,西域火狐没化形前的魅惑能力在妖界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水平。”

    江羡年望着洛雪烟赞叹道:“因因你反应真的好快。”

    江寒栖收拾完火狐,她还没抬脚,就看到旁边的洛雪烟跟离弦之箭一样冲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她人都看傻了。

    洛雪烟不好意思地打哈哈:“最近刚好看了本讲妖怪的话本,里面有写西域火狐的特性,我觉得有趣就记下来了。”

    萧跃安把萧跃安丢给太监后,又折回了宫殿,看到遍体鳞伤的火狐,只觉得心头的恶气出了大半,但压在心上的石头还没彻底放下。

    煌月国的计划,穿插在安平国的眼线,以及萧子慕萧子善兄妹的怪异,哪件都刻不容缓。

    萧跃安命人把火狐押入大牢,亲自审讯,四人陪同旁听。

    幽暗的大牢阴冷潮湿,火把的光似乎被黑黢黢的墙壁吸收了一些,瞧着比外面的火光要暗淡几分,热量也不甚充足,寒意遍布各个角落。

    空气不流通,各种霉味融合发酵,闷得人胸腔难受。老鼠靠着墙根穿行,吱吱的微弱叫声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深不可测的深潭,一下就被溶解掉了。

    江寒栖的目光擦过挂在墙上的刑具,眸子沉了沉。其中的一些,曾经用在他身上过。

    江善林带他离开栖净寺后,因他直白的恨意,将他关在永无天日的地牢里折磨。

    然而被蒙骗的他何罪之有?竟和罪大恶极的囚犯用到了同样的刑具?只是因为他是妖吗?

    可是他明明一心求死。

    他当年主动现身,只为让江善林给他个痛快!

    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江寒栖,假如某天我蹲大牢你会来捞我吗?”

    沉重的回忆被摸不着头脑的发问拦腰砍断,江寒栖皱眉看向抛出问题的洛雪烟,她正在打量经过的一个牢房,里面关了个和她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子。

    放在以前,江寒栖肯定会对这个奇怪的问题嗤之以鼻,不屑于给出答案,可现在的他竟然真的在设想万一哪天洛雪烟真被抓了他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想了一会才给出答案:“我应该会去劫狱。”

    洛雪烟又问:“如果你也被抓了呢?”

    江寒栖不假思索:“那就陪你一起蹲大牢。”

    洛雪烟转头看江寒栖,发现他认真得很,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于是笑着小声打趣道:“看来我那生日礼物没白送。”

    “不送也会陪你。”这句也是心里话。洛雪烟在哪儿,他便去哪儿。

    洛雪烟忽然想起以前在哪听说过过生日这天不能说丧气话,便道:“今天过生日不应该说这种丧气话,快呸三声,赶赶霉运。”

    江寒栖不从,她拧了下他的胳膊,催促道:“快点。”

    小说里的江寒栖就够倒霉了,苦了几十年,末了被妖王夺舍,惨死在生日那天;现在他唯一的那点慰藉——谈恋爱也被她捣鼓没了,再来些霉运,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江寒栖面无表情地呸了三声。

    他不知道洛雪烟一天到晚从哪里学来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拜天拜地求菩萨,净把命运寄托在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不过她信,他便依着好了。

    洛雪烟这才饶过他,把视线放在走在前面两人身上。江羡年在低声说话,今安在就把身体往她那边倾了倾,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在不经意间擦过彼此的手背,江羡年的手指蜷了蜷,将女儿家的心事藏得严严实实。

    江羡年喜欢今安在,今安在应该也已经喜欢上她了吧?

    小说里修罗场剧情一箩筐,这注定了两个男主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如履薄冰地维持着三人行的平衡。

    而如今江寒栖退出,江羡年明白心意,今安在那边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她听江羡年的意思打算近期找个合适的机会表白,托她观察下今安是否也有意。

    也许能提前看到两人修成正果了。洛雪烟心想。

    火狐像人一样被绑在木架上,只是体型不大,所以显得有些滑稽。

    萧跃安拿了条长鞭,在木架前站定,对江寒栖说道:“可以解开绳索了。”

    江寒栖解开了火狐嘴上的缚魂索。

    萧跃安问道: “煌月国何时起兵?”

    “这你也知道,”火狐微微一愣,恼道,“原来你这废物在外面并不安分。”

    长鞭挥起,鞭子打上火狐的身体,惨叫破音。

    萧跃安喝道:“说!”

    火狐不语,萧跃安又狠狠甩了几鞭,见她还是不开口,丢掉长鞭,换了把钳子,扒开火狐的嘴,看到她的犬牙少了一颗,在另一边又挑了一颗,直截了当地拔了下来。

    既是惩戒,也是泄愤。

    “不说是吧?我看你有几颗牙能拔。”

    火狐疼痛难忍,很快抖出了计划:“我、我说……计划……我们计划在大年三十起兵攻打凉州。”

    “凉州刺史是不是你们的人?”

    “是……”

    “皇兄在凉州那一战也是你们动的手脚?”

    “是……”

    “做了什么?”

    “军中的侦察士兵是我们的人,给了他错误的路线图。煌月国和乌苏国结盟,他借道乌苏国时,两国联合七万大军截杀……后来他领兵逃到关卡,向凉州求援,但凉州刺史……”

    “畜生!”萧跃安重重给了一巴掌,“京城的流言也是你放的?”

    火狐被打怕了,说话也小心了许多:“这……这个不是我……是你们安平国的百姓愚昧……”

    “愚昧?”萧跃安冷笑,“难道不是你让皇兄化妖故意令他毫发无伤地回来受人非议吗?”

    “化妖?萧子慕变成妖了?”火狐心下一惊。

    怪不得煌月国和乌苏国的大军全军覆没,原来如此。

    “事已至此,你在装什么?”萧跃安反手又给了一巴掌,恨不得将火狐千刀万剐。她将萧子慕害得那样惨。

    “这件事真不是我做的,我……我……”火狐忽然僵住了,全身紧绷,四肢抽搐了一下,头无力地垂了下去,黑色的血从嘴里流出。

    萧跃安愣怔,伸手去试火狐的气息。

    她死了。

    第97章 95.牢狱(修) “殿下……”结……

    “殿下……”结束问诊的太医在门口遇到前来查看的萧跃安,恭敬地行礼问候。

    “父皇怎么样了?”萧跃安问他。

    “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太医回他。

    “有劳了。”萧跃安和太医道别,和门口的护卫通报申请进殿面圣。

    得到应允后,萧跃安进殿见到了萧临渊。

    年过半百的皇帝萎靡在床上,好像一下老了几十岁,看到萧跃安,浑浊的眼半合,似是蔑视。

    父子相见,一个无情,一个漠然,简单的行礼透着无限生疏。

    萧跃安隐瞒萧子慕化妖和萧子善的异香的事,只把妖妃已死、萧子慕苦战的真相、凉州岌岌可危以及朝中奸臣的名单禀报了上去。

    萧临渊默不作声地听完,直直盯着萧跃安,像是要用眼神看穿他的灵魂,忽然开口问道:“你不打算说下自己在越冬的事吗?”

    “越冬?”萧跃安愣在那儿,萧临渊这一问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将流放过去的罪臣收进自己府里,是何居心?”萧临渊声音高了一度,憔悴的老脸因着愤怒奇异地有了点活力。

    “儿臣没有。”萧跃安虽然惶恐,但仍嘴硬强行维持着平静。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萧临渊召他进京参宴的猜测:他对他起了疑心。

    萧临渊虽不理外患,却对内斗格外上心。他少年时夺权上位,皇位坐不踏实,疑心病极重,这些年来一直在清洗可能危及他统治的势力。

    容贵妃正是利用这一点借他之手铲除异己。

    “放肆!去越冬的探子还能平白污蔑你不成!”萧临渊气得抄起宫女端的安神汤砸向萧跃安。

    萧跃安躲闪不及,被碗砸到眉骨,一下见了血,碗里的汤泼了他一身。

    “就你这样的下贱种还想篡位?朕当年就应该把你和那个宫女一并埋了!”萧临渊不记得当年承欢的宫女叫什么名字,他脑海中没有一点与她有关的记忆。他与那个宫女唯一的联系就是跪在地上、妄图取代他的不孝子,他恨这个儿子,连带着厌恶起在回忆中面目全非的宫女。

    “儿臣不曾想过篡位。”萧跃安一字一顿,捂着伤处,面无惧色地看着气到脖子通红的皇帝,腰杆挺得笔直。

    “不曾?朕听过无数次这样的辩解,”萧临渊冷漠地俯视着多年未见的儿子,看着感觉看透了萧跃安谋逆的异心,于是扯着嗓子喊道,“来人!把这孽子押入大牢!”

    萧跃安万万没想到此次面见是这种走向,他不死心地追问:“凉州之事父皇打算如何处之?煌月国的士兵已经在边境聚集了。”

    “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萧临渊大手一挥,使牢狱之灾降临到鹤羽殿的众人身上。

    除掉妖妃的四个人没等来庆功宴,倒成了阶下囚。

    洛雪烟心情复杂地和对面的女囚犯遥遥相望,一时之间怀疑自己的嘴开过光。她不过是随口一提,谁想到真能蹲大牢。

    “不会要蹲一辈子的大牢吧?”今安在老实本分,打死也想不到还有机会体验坐牢的生活。

    “风华录上应该不会有蹲大牢的记录吧……”而另一边的江羡年则担心她在宫里坐牢会不会影响她的除妖师生涯以及江家的名声。

    江家家主之女沦为阶下囚,这事要是在除妖世家的圈子里传开,叫江家人怎么抬头啊?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要担心!十多年前夺嫡激烈,皇权变更频繁,三大除妖世家公开立誓不参与政局,违者重罪处罚。她答应帮萧跃安之前还反复告诫他不要对旁人说她和江寒栖的身份,这要是被查出来可不得了。她会拖累整个江家的。

    想到这儿,江羡年欲哭无泪地抓着头发崩溃。

    而江寒栖……

    江寒栖在认真思考皇宫的布局,挑选最佳逃跑路线。

    洛雪烟回头,看江寒栖沉思,问道:“你在想什么?”

    “想越狱。”

    洛雪烟沉默了一瞬,点头道:“挺好的,带我一个。”

    小说里没有萧跃安蹲大牢的情节,她并不确定他们几个是否能被无罪释放。大反派还在外面活动,他们要是真蹲一辈子大牢,小说很快就完结了,毫无悬念的BE团灭大结局。

    江羡年遵纪守法,实在不想再被扣上越狱的罪名,劝道:“哥,别冲动。万一事情还有转机呢?”

    江寒栖斜睨她一眼;“万一事情没有转机呢?你真要吃一辈子牢饭?”

    江羡年想了下大好青春可能会葬送在监狱里,有些动摇:“真到那一天,越狱也不是不行……”

    某人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到今安在脸上,只见他捂着肚子腼腆一笑:“中午没吃饭,有点饿……”

    “我这里有吃的,”官兵没有发现洛雪烟随身携带的储物袋,她解下袋子,招呼几个人聚在一起,分了分糕点“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江羡年啃着酥饼,看了眼江寒栖,叹息道:“唉,今天是哥哥的生日,正好妖妃也解决了,本想着晚上能安顿下来弄一桌大餐庆祝下,没想到……”

    “对哦,江寒栖,快许个生日愿望。”洛雪烟拿胳膊肘碰了碰蹲在旁边的江寒栖。

    江寒栖莫名其妙:“许什么愿?”

    洛雪烟一本正经:“当然是许愿我们几个能无罪释放啊。”

    江寒栖重复道:“希望我们无罪释放。”

    洛雪烟说道:“别说出来啊,说出来就不灵了,在心里许一遍。”

    在心里许下的愿望会灵验。

    江寒栖这么想着,盯着洛雪烟看了一会,垂眸啃了口金乳酥,把脸转到一边,耳朵有点红,但监狱光线昏暗,所以并没有人看到。

    洛雪烟兴冲冲地问:“许完了吗?”

    江寒栖敷衍道:“许完了。”

    洛雪烟看江寒栖漫不经心的样子,疑心他根本没许,但也不想再强求。

    她心想江寒栖过生日得有点吉祥的彩头,改改他的霉运,在储物袋里找了半天,翻出一包枣糕,打开分了分,说道:“虽然我们蹲大牢了,但江寒栖今天过生日,一人送句祝福吧。”

    她率先道:“我先来,我祝江大公子万事如意,平安喜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江寒栖听到后面两句祝福,无语地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老年人。”

    洛雪烟笑嘻嘻回他:“没读过书,词穷,见谅。”

    其实最后两句祝福里藏着她的私心。她想江寒栖摆脱掉过往的坏运气,快快乐乐地长命百岁。

    她想他活下去,更想他幸福地活下去。

    江羡年接上:“那我祝哥哥步步高升,岁岁安康,心想事成。”

    “谢谢阿年。”

    轮到今安在,他看了看江寒栖,又看了看手里的枣糕,想起一个词:“那我祝江兄早生贵子吧。”

    江寒栖:“……”

    相比之下,另一个牢房的气氛就沉重许多。

    萧跃安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就被送进天牢里。他糊着半脸血,靠墙席地而坐,看着牢狱的过道愣神。

    华服上的金线承受不了昏暗,失去光泽,就和他那双瑞风眼一样。

    萧临渊发现他招揽罪臣及其后人,他恐怕难逃一死了。

    他出身卑微,死不足惜,可萧子慕和萧子善还有王府里的其他人怎么办?

    还有凉州。

    妖妃因御妖师留在体内的结印横死,这说明煌月国那边已经知晓她被抓的消息,这才料理了她。他们会不会提前行动,以强兵之势攻下凉州?

    七十年前安平国痛失凉州,萧子慕征战数年,总算把丢失的国土夺了回来。

    安平国由此扬眉吐气,在外交上摒弃了赔款和亲的讨好策略,宣战则应,从不服软。

    这一切都是萧子慕的功绩。

    皇兄……

    萧跃安想到萧子慕就痛心。

    那样好的一个人,被容贵妃害得声名狼藉,还变成了妖。

    他不知道萧临渊听进去多少他说的话,如果他能相信萧子慕的冤屈,为他平反那再好不过了。他衷心希望萧子慕可以平安无事。

    也不知道皇姐的异香怎么样了……

    萧跃安用后脑勺碰了碰墙,后悔在面见萧临渊之前没能去萧子善的宫殿里查看她的情况。萧子善因病缺席家宴,他疑心她的病会不会是由异香引起的。

    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从顺着墙壁传来。

    萧跃安仔细听了听,敲击声仍然未断,他起身,走到墙边蹲下,将耳朵贴到墙上,听到忍冬的声音:“王爷。”

    “忍冬?”

    敲击声停了,没什么起伏的冷淡声音响起,蕴着焦急的担忧:“您还好吗?头上的伤要不要紧?”

    萧跃安被拿下时,忍冬就在殿外,被一并捉拿了。她亲眼看着半边脸是血的萧跃安被带走,她就在他后面,被关在了他的隔壁。

    “不碍事的。”萧跃安回应道。

    “那就好。”

    虽然隔着墙看不见脸,但萧跃安眼前却出现了忍冬说这话时的神情——长松一口气,眉目卸下紧张的劲松弛下来。

    “忍冬。”萧跃安喊她。

    “我在。”忍冬立刻回答。

    “对不起。”萧跃安缓缓坐到地上。

    “王爷为何要向我道歉?”忍冬问道。

    “我曾经向你许诺过总有一天要给楚将军平反,还他英名,但我没能做到,还连累了你。”萧跃安自责道。

    他忘不掉向忍冬许诺后她的眼神——期待,孤注一掷的期待。

    楚家就剩她一个人,而她只能寄希望于他。

    可他食言了,说了大话,什么也没能做到。

    “王爷为何不说是忍冬连累了您?若王爷几年前没有伸出援手,放任我追随家父下黄泉,今日也许可以免受牢狱之灾。”

    “不是这样的……”

    “明明就是。”忍冬不给萧跃安反驳的机会,强硬地一口咬定。

    萧跃安听忍冬的语气心知若反驳定会是无休无止的争论,他索性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忍冬突然问他:“王爷,这次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没有了。父皇眼里容不得沙子,可能过几天就会下令处死吧。”

    “王爷,忍冬可以提个请求吗?”

    “现在提?”

    “现在提。”

    “你说吧。”

    忍冬很久没有说话。

    沉默勾起了无尽的遐想,萧跃安想了很多,找不到适合放在此刻说的请求。

    “王爷……”忍冬的声音比之前小了很多,少见得带了犹豫。

    “嗯?”

    “忍冬……可以叫一次王爷的名字吗?”

    萧跃安愣住,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同意了。

    “萧跃安。”

    像是怕被牙齿咬坏了一样,三个字咬得极轻,吐得很快,轻飘飘的音节隔着墙传到萧跃安的耳朵里,如同落叶拂肩,什么重量也没有。

    然而忍冬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第98章 96.急召 冬至过后的第三天……

    冬至过后的第三天的清晨,萧子慕受到进宫的急召。

    诏令下达的时候萧子慕正在和胡润两个人吃早饭,手边放着一柄磨得锃亮的长刀。

    那是他副将的刀。

    副将在边境身首分离,他带不走他的尸身,只能带走一把刀。

    千机阁买的药失去了效果,不过三天时间,妖化已经遍及了他的上半身。

    萧子慕预感自己离彻底妖化不远了,逐渐断了鸣冤的念头,每日在府里磨刀,想着某个早晨可以用锋利的刀刃迅速终结自己,也算是向徘徊在边境的五万亡灵谢罪了。

    变成利爪的双手给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比如吃饭。

    萧子慕用不了筷子,但也受不了用丑陋的利爪抓食,于是一日三餐都在啃包子。

    他顶着妖身,努力活得像人。

    接到诏令,萧子慕慌了阵脚,让胡润给脖子和双手缠上绷带,遮住难看的皮肤,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上了围脖广袖式的冬衣,在临走前照了好久的镜子,就怕那块没挡住,让人看穿了妖身。

    萧子慕不清楚萧临渊召他进宫的目的,但他内心始终抱着浅浅的期待。

    他想是也许父皇彻查凉州之战,发现了端倪,叫他进宫和妖妃对峙。

    待胡润确定没妖化的地方露出后,萧子慕安心要往外走,却被胡润叫住了。

    “殿下还没吃今日的药。”胡润呈上装着药丸的盒子。

    萧子慕看了眼里面仅剩的三颗药丸,抗拒道:“这药没用,我不想吃了。”

    胡润这次买了另一种药,说是压制妖性的效果更佳,但他妖化的严重程度却与日俱增。他觉得吃不吃药已经无所谓了。

    “殿下,您还是吃了吧。您今日面圣,万一妖化更严重露陷可怎么办?”胡润语重心长。

    萧子慕架不住胡润的劝诫,拿起三颗冰蓝色的药丸,扔进嘴里,接过水,将药丸送进了胃里。

    经过柿子树时,萧子慕看了眼依旧没什么生机的枯黑枝杈,问胡润:“柿子树好些了吗?”

    胡润应道:“好多了,明年肯定能结很多柿子。”

    萧子慕笑了笑:“阿善有口福了。”

    到时候他不在了,还有这颗柿子树陪萧子善。

    萧子慕坐上马车,过了会儿听到外面热闹的叫卖声,忍不住掀开帘子,但怕被人看到打扰正常的秩序,不敢开得太大,只给视线辟了条缝,小心翼翼地窥见了街上的光景。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萧子慕看着高兴,苦相染上了笑意,轻声感叹了一句:“快过年了,好热闹。”

    “殿下不恨他们吗?”胡润问道。

    萧子慕放下帘子看向胡润,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会提出这般奇怪的问题。

    “他们中伤过殿下。”胡润继续道。

    “没什么好恨的,”萧子慕摇摇头,他从来没想过埋怨百姓,即使他们在背后谩骂他,“不知者无罪。”

    胡润定定地看了萧子慕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挪开了视线。

    几月未见萧临渊,萧子慕看到他的时候有些讶然,他感觉父皇好像一下子垮掉了,脆弱的骨头支撑不住皮囊的重量,挂不住血肉,皮肤耷拉下来。

    萧子慕行过礼,静默站立,等待萧临渊发话。

    萧临渊开口第一句便是:“朕已知晓凉州一战的真相,你受委屈了。”

    惊喜来得太突然。

    萧子慕脸上出现了很长时间的空白。

    要哭吗?可是这是喜事,但他又笑不出来。

    他苟延残喘到至今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五万将士讨公道。

    “父皇……”萧子慕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气,堪堪吞下了悲痛,“儿臣希望父皇可以惩戒凉州刺史张端,他投奔煌月国……”

    “这些朕也知道了,只是……”萧临渊重重叹气。

    “只是什么?”萧子慕看不穿萧临渊的心思,笑容僵住,隐隐察觉不详。

    “凉州已经在煌月国手里了。”

    萧子慕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凉州……他绞尽脑汁抢回来的凉州,怎么又被煌月国夺走了?

    萧临渊把近日发生的事简单和萧子慕说了一遍。

    妖妃死后,煌月国以闪电之势攻下凉州,继续向东推进,前去抵抗的将士不敌对手,死的死,逃的逃。

    萧临渊派使者前去议和,煌月国那边提出了两个条件。

    一要大笔金钱,二要和庆公主。

    煌月国国王提出要萧子慕带兵护送萧子善和亲,摆明了要取他性命。但萧临渊没把这件事告诉萧子慕,只说萧子善是他亲妹妹,所以才想让他护送到煌月国。

    萧子慕听说萧子善要去和亲,一下急了:“父皇都没有出兵去抵抗,为何上来就要议和?”

    他当上将军后招兵买马,调整练兵策略,使军队风貌焕然一新。安平国完全可以和煌月国一战,守住凉州要塞。

    “打仗、打仗,你知不知道打一次仗有多劳民伤财?”萧临渊用右手手背拍着左手手心,语气有些恼怒。

    萧子慕连年征战收复失地,军中开支影响吃喝玩乐的支出,他举办个宴会都要和管国库的官吏争论半天。

    “凉州的位置是要塞,周边有许多小国,若他们联合起来攻打我国,后果不堪设想。父皇当务之急还是应该……”

    “够了!你别忘了五万将士可是尽数折在你手里了。你有什么资格劝说朕出兵救凉州?”

    萧临渊反问后,萧子慕像一只被抓住脖颈的鹅一样,嘴张着,却哑口无言。

    带刺的言语直击要害,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捅穿了。

    “三天之后,你领兵送和庆去和亲。就这么定了,退下吧。”

    萧子慕失魂落魄地走出离开宫殿,看到白茫茫的天和地,感觉自己像丢了根的浮萍,哪里都容不下他。

    他应该随五万将士死在边疆的。

    他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什么公道。

    连他们死死守住的凉州也丢了。

    五万人的性命不应该很重吗?

    可为什么父皇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打发了?

    天和地都在旋转,他幻听到战马的嘶鸣,关卡内血流成河。可是京城没有血色,只有白茫茫的雪色。

    没一会儿,声势浩大的仪仗队出现在萧子慕眼前,萧临渊从殿里出来,见他还没走,便道:“在这傻站着做什么?不去准备准备吗?”

    萧子慕不语,萧临渊也没再搭理他,跟抬轿的人说:“去极乐殿。”

    极乐殿?

    萧子慕闻言回过神。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他竟然还要去极乐殿!

    荒唐!太荒唐了!

    “殿下,”陪在一旁的胡润看到金色纹路伸出绷带,爬上了下巴上的血肉,含笑着提议,“要不要去看看公主?我听到宫女说公主昨日好像被禁足了。”

    “禁足?”萧子慕愕然。

    坐在六个火盆中央的是披着斗篷,捧着汤婆子,盖着厚被子的萧子善。洁白的额头上有青紫色的印子,两颊凹陷,浑身冒着 白气,嘴唇快要白到和皮肤一样的颜色。

    “公主,您真的没事吗?要不奴婢去请太医来看看吧。”宫女热得解开了袄子领口的盘扣,脸和煮熟的虾子一样,头上不断冒着汗。

    “无事,可能是昨天冻着了,缓缓就好了。”萧子善说话的时候也在抖。

    “公主膝盖还疼吗?”宫女又问。

    “不疼了,不疼了……”萧子善把身体往棉被里缩了缩。

    冬至那天,听说容贵妃是狐妖被抓了个正着,病卧不起的她还没来得及欣喜庆祝,就听到了萧跃安被打入天牢的消息。

    一天后,宫中有风声冒出,萧跃安犯了谋逆之罪,萧临渊彻查他的羽翼,杖毙了三四个为他求情的大臣,派兵抄了宣平王府,计划在年前处死他和他的一众下属。

    她拖着病躯直奔萧临渊的居所,在雪天里跪了一上午替萧跃安求情。

    萧临渊露面,她就开始磕头,求他饶萧跃安一命。

    萧临渊不答应,直说萧跃安必死无疑,让她不要再为他费心。

    她不走,萧临渊下令让宫女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宫殿,禁足到和亲前。

    和亲……

    萧子善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感觉身体快不听使唤了。

    她本来是可以自由行走的,但那天冒着风雪跪完后,她就站不起来了,所有的关节僵硬得要命,还一直发冷。

    风寒加速了成为祭品的速度。

    她可能活不到春天了。

    小圆儿怎么办?

    萧子善忧虑萧跃安,可一个祭品只能许一个愿望,她已经把愿望给萧子慕了。

    也不知道哥哥那边怎么样了……

    “阿善。”

    想着哥哥,竟然幻听了。

    萧子善苦笑着摇摇头,把头垂了下去,她想睡觉了。

    “阿善。”

    不住打架的眼皮暂时和解,萧子善迷瞪着眼睛看向门口,呼出一口白气。

    “阿善!”

    不是幻听!萧子慕真的在门外。

    萧子善清醒过来,掀开被子,跨过火盆,可走出去没几步就摔到了地上。

    “公主!”宫女赶忙去扶她。

    “哥哥是不是在门外?”萧子善抓住宫女的胳膊向她求证。

    “是,大皇子殿下现在在门外。”宫女应道。

    愿望开始实现了,萧子慕进皇宫了。萧子善欣喜道:“扶我过去。”

    她被架了起来,无力地靠在宫女身上,看到门后高挑的剪影,扑到门前,贴着门对外面喊道:“哥哥,小圆儿马上要被父皇处死了。你快想办法救救他。”

    接二连三的重磅消息炸得萧子慕无暇思考。

    凉州沦陷,妹妹和亲,小圆儿进了天牢。

    天啊,他是误入某处境界了吗?怎么从府里出来什么都变了!

    “小圆儿犯了什么事?”萧子慕强行保持镇定问道。

    “他们说是小圆儿在越冬招揽人才,企图谋权篡位。但小圆儿无心政事,怎么可能?肯定是被人……”

    异香透过门缝飘进萧子慕的鼻子里。黄金纹路发光发热,冲到了下巴尖。

    没人比他更清楚萧跃安在越冬“招揽人才”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那一切是他牵的头。

    萧子慕想起去极乐殿听曲赏舞的萧临渊,忽然觉得很绝望。

    没有容贵妃,他也会毁了这个国家,毁了他仅存的亲人。

    有他在,这个国家是不会有未来的。

    “哥哥知道了,哥哥不会让小圆儿有事的。”

    萧子慕握紧了利爪,转身朝天牢的方向大步迈去。

    留在门前的胡润,不,确切来说应该是方净善,闻到浓郁的异香,畅快地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成了。”

    他栽的草木马上要结果了。

    第99章 97.劫狱 监狱没床没被,江……

    监狱没床没被,江羡年靠着洛雪烟睡,极不踏实,总是突然惊醒。

    昏暗的环境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她度日如年,对未知的命运感到迷茫与不安。

    萧跃安被扣上谋权篡位的帽子,他们四人被牵连,年前就要被处死。

    每次醒来,她都能看到江寒栖靠墙看着过道出神,似乎在纠结某件不好处理的难事。

    四个人都醒着的时候,江寒栖偶尔会说要越狱。

    可他们之中,只有今安在的若水弓没有被没收,手无寸铁,如何能成功?

    她问江寒栖,他却说自有办法。

    这时洛雪烟总要语重心长地劝他别冲动行事。

    两人的目光交接一瞬,心照不宣,仿佛把某个不可说的秘密埋了起来。

    冲动?可是越狱是光靠冲动就能成功的事吗?

    江羡年不知道江寒栖提出越狱时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好像只要他去做,就一定能成功一样。

    “咳咳。”洛雪烟的咳嗽声打断了沉思。

    洛雪烟咳醒了,发现江羡年醒着,坐直身体看她:“阿年,又睡不着了?”

    她身子弱,扛不住监狱的寒气,一到晚上就咳嗽,声音有些嘶哑。

    “嗯。”江羡年点点头,末了跟上一声叹息。

    “没事的,我们肯定……”洛雪烟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咳嗽。

    今安在还在睡觉,她不敢咳出声,捂着嘴转到一边压着喉咙的痒意。

    江寒栖听到咳嗽声,站起来,走到洛雪烟面前蹲下,直直看着她:“等不了了。”

    江羡年听得云里雾里。等不了什么?

    江寒栖要起身。洛雪烟抓住他的衣袖,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

    “那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江寒栖反问。

    “你……”洛雪烟看了眼一无所知的江羡年,不好用其他话劝他,干巴巴地来了句,“再等等。”

    江寒栖动了用无生妖力越狱的念头,他不想再继续装下去了。

    江羡年没准备好接受真相,她也没准备好面对主线崩掉的残局。

    江寒栖要是摊牌跟江家决裂,退出除妖小分队,她肯定会被他带走。到时候主线都掺合不了,她拿什么给他改命?

    小说里的萧跃安可是当上皇帝的人,她不相信他会命绝于天牢。

    江寒栖还想反驳,突然神色一凛,低声道:“有妖。”

    同一时间,今安在感知到妖气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的瞬间,若水弓已经在手里了。他看了眼不远处的三人,对上江寒栖戒备的眼神,两人起身,一同走到边上的栏杆前,朝另一边张望。

    一声长啸冲进牢房。

    极具压迫感的妖气席卷而来。

    监管的士卒还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一下没了声,血气愈发浓郁。

    今安在头皮发麻,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所能及的过道那头看。

    “那是……”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个顶着状似龙头的可怖异面高大身影缓缓出现,眼睛发光,像两堆金色的鬼火,黑色利爪金纹密布,鲜红的血从上面滴下。

    “是萧子慕。”洛雪烟接上话。

    错不了,这妖气和她去萧子慕府里察觉到的一模一样。

    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到烈火焚烧的痛疼。

    火焰将伦理纲常烧成了一把灰,灰里埋着杀戮的渴望。

    理智磨灭,他只想追求最原始的快乐。

    而那快乐的唯一来源就是杀戮。

    尖叫、恐惧、鲜血、绝望,个个都是喂养快乐的上好肥料。

    黑色利爪张张合合,愉悦地品味着方才没入脆弱肉体带来的快感。

    极乐冲昏了头脑。

    他不禁大笑起来。

    视线掠过独立牢房里惊恐万状的脸,他漫不经心地挑选起下一具磨爪子的身体。

    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扯得心尖一抖。

    恐惧的目光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火顷刻间灭了。

    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出口的先是难听的兽咆,舌头抵了抵尖牙,艰难地带着由多年未见的喜悦与怀念构成的昵称冲破了口腔:“……小、小圆儿。”

    那一刻,萧跃安忘记了呼吸。

    他难以置信地喊站在过道上的恐怖妖物:“皇兄?”

    妖物痛苦地抱头咆哮,金纹明灭,烧坏的伦理纲常重组、复原,理智迅速恢复。

    他是……

    安平国的大皇子。

    记忆接轨的那一刻,异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和善的面貌。

    “皇兄……”尽管萧子善早已知晓萧子慕化妖,但目睹现妖身的惊悚一幕,他还是不免惊骇。

    萧子善真的化妖了……

    隔着铁栏杆,萧子慕望见了久别重逢的弟弟。他长大了,肩膀变宽了许多,看起来已经是个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他走上前,利爪把住栅栏,施力一撑,撑开了挨在一起的栏杆。他觉得不够宽,随手一扯,将栏杆扯了下来,丢到过道上,走进了牢房。

    萧跃安看到沾满鲜血的利爪,从震惊中找回一点思考的能力,着急道:“皇兄你怎么可以这样大摇大摆地现妖身进来?你这样会叫别人发现……”

    “那就发现好了。”萧子慕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

    他这傻弟弟,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反过来担心他。

    萧跃安见萧子慕风轻云淡,更着急了:“皇兄在府里不是还极力隐藏妖身吗?怎么现在反倒犯起浑了?凉州之事我已经禀告父皇了,他说他会派人去凉州调查。你再等一阵兴许就能重返朝堂。”

    “小圆儿,”萧子慕摇摇头,轻声唤面前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苦涩道,“皇兄回不去了。”

    他现妖身前来,怎会不知这一来即是跨入深渊、再也无回头路可走?

    只是他早已没了退路。

    在化妖的那一刻,留给他的只剩下死路了,但好在他还可以选择怎样走过这条仅存的死路。

    “皇兄……”萧跃安还想劝萧子慕,却见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萧子慕接着道:“小圆儿,皇兄想求你一件事。”

    萧跃安心里七上八下,像是踹了只不安分的兔子。他犹豫片刻,还是顺着萧子慕问了出来:“……什么事?”

    “皇兄想让你做安平国的下一任国君。”

    萧跃安愣住,呆呆地看着萧子慕,完全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含义。

    下一任国君让他来做?那还在皇位上坐得四平八稳的萧临渊呢?皇兄想做什么?

    “一众皇子里,你是最适合做皇帝的,”萧子慕像是没看见他的疑惑,自顾自地往下说,“皇兄听说你将越冬管理得井井有条,那里的百姓对你称赞有加,而且……”

    “不,皇兄,我不能坐皇位,最应该该坐上皇位的人是……”萧跃安的思绪一片混乱,本能地抗拒起听萧子慕说话。

    “萧跃安,”萧子慕正色叫了萧跃安的全名,跪下来,低声下气道,“算皇兄求你了不行吗?”

    乞求的话语说出口时,萧子慕觉得自己极其卑劣。

    他明知萧跃安志不在朝堂,却因为他的才干心性适合坐在龙椅上,将安平国沉重的未来强行托付了出去。

    他在逼萧跃安做皇帝。

    “皇兄!你这是做什么?”萧跃安受不起他这一跪,连忙去扶他,却被萧子慕甩开了手。

    萧子慕坚决道:“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我……我……”萧跃安当真无法抗辩了,只得六神无主地点了下头,才把萧子慕从地上请了起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亲口答应了,必须说到做到,”萧子慕作完结,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找来的那几个除妖师是不是也被抓进来了吗?”

    “是。”

    萧子慕点点头:“好,接下来的事,你听仔细了。”

    “皇兄先救你的人出去,之后会去极乐殿。你等半个时辰再过去,带上你的除妖师。”

    “极乐殿?皇兄你要做什么?”萧跃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要去……弑父,”萧子慕还是把违背道德伦理的两个字说了出来,他吞下一口气,压下不断涌上喉头的酸涩,“等我杀了父皇,你就让你的除妖师把我杀了。”

    他要让萧跃安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帝。所有的骂名,由他这只妖物来承担。反正他的名声早就坏了。

    “皇兄!你干脆先把我杀了吧!”萧跃安仿佛即将哭出来一般。

    萧子慕,他的皇兄,怎么能说出这么狠心的话啊?让他了结他?他怎么可以对他下手?

    金纹闪烁,黑色异面又盖住了人脸,萧子慕竭力压制妖化,却遭到了更为严重的反噬。

    他撑不了多久了。

    妖性正在吞食人性。

    “小……圆……儿……”在压制异面间隔着恢复人脸的空当,萧子慕艰难地叫了声萧跃安的小名。

    “我……我不能……顶着这副样子……继续在人间活着了……”

    “我……我本来就打算……彻底变成妖怪后……了结自己……”

    “早晚都要死……我想……我想死得有价值一点……”

    “望你……成全皇兄……”

    泪水模糊了视线,萧跃安看到可怕的妖物也流出了眼泪。他颤声着指责道:“皇兄,你真是……真是好狠的心……”

    让他背负杀死亲人的苦楚,自己却一走了之。

    好狠的心。

    “对不起。”

    除了道歉,萧子慕无话可说。

    第100章 98.弑君 炭火烘烤,意识渐……

    炭火烘烤,意识渐渐轻盈,升到半空,和暖香纠缠不清。

    朦胧中,萧子善步入了梦境。

    梦里的她成了一枝长在宫墙边上的草木。

    高墙之内,阳光不至。

    她羸弱不堪,枝叶娇嫩无力,撑不起枝干,只能匍匐于地,靠着贫瘠土地中那一星半点的养分存活。

    突然间,枝干被另一棵草木架起。

    那是一棵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草木。

    只不过那棵草木更结实、更强壮。

    他托举起她,攀上宫墙,让明媚的阳光照到她的身上。于是瘦弱的枝叶迅速伸展,脱掉病态的浅绿,换上了崭新的浓绿。

    她愉快地抖开叶子,紧紧缠绕身旁的草木,与他的根交缠在一起,共生一方土。她靠着他,一览宫墙外面的热闹繁华,不知何为忧愁。

    春来,他们发芽抽枝,在暖风里摇晃枝叶。

    夏至,他们枝繁叶茂,在烈日里开满繁华。

    秋临,他们落叶飞舞,在秋雨里结出果实。

    冬降,他们凋零枯萎,在冬雪里相拥取暖。

    根越扎越深,枝叶绕啊绕,他们绕成了彼此的模样,再难分开。

    某个雨天,一只弱小的小黑猫突然来到他们身边,伤痕累累,发出的叫声惹人怜爱。

    她垂下长枝,将开得最好的那朵花送到小猫面前,用嫩叶轻抚他的伤痕。

    而和她共生的草木呢,则用粗壮的枝叶结成一张网,罩住小黑猫,将冰凉又无情的雨隔绝在外。

    小黑猫躲到他们底下,蹭了蹭他们的枝干,柔弱地叫了声,像是在感激他们的庇护。

    从那以后,两棵草木有了一只小黑猫。

    小黑猫踩着他们的枝干爬上墙头,用小小的爪子捣他们开出的花。

    毛茸茸的尾巴扫过叶子时,他们总是忍不住抖一抖,像是怕痒,又像是在笑。

    四季更迭,万物生长,小黑猫的身体也跟着抽条,成了一只敏捷的大黑猫。

    有次,他和往常一样跳上墙头,一个脚滑,不小心掉到了墙的那边,他们慌张去接,扑了个空。

    后来黑猫再没出现过。

    她没伤心多久,忽然感觉根部的土壤有所松动,低头一看——

    呀!她的根怎么露出来了?

    她拼命想扎回土里,但土却抗拒她的深入,不断将她的根往外吐。

    西风凛冽,吹得她枝叶零落,吹得宫殿摇晃不已。

    强风吹拂中,她抓不住另一棵草木,眼看就要被西风卷走,另一棵草木突然暴长,生出更加有力的枝叶,牢牢将她圈在怀里。

    她的根裸露在外,他就从根部延伸出几条枝干供她攀附,让她重回土地。

    吹了许久的风停了,她稳住了枝干,他的枝叶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实。果实落到宫墙外,换来一片欢呼。

    人们称他为神木,前来朝拜之人难以计数。她跟着高兴,开花为他庆祝。猫叫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黑猫发出的声音。

    西风常来肆虐,有次甚至唤来了惊雷。她虽惶恐,却觉得有他在,定会平安无事。西风到底停了,她抬枝一瞧,吓了一跳——

    共生的草木叶子低垂,枝条干瘪。

    他快要死了。

    她不要他死。

    他死了,她也会活不下去的。

    因为他们的根缠在了一起。

    想要救活他的念头在枝干里膨胀开来,枝干不断抽长、抽长,朝着青天生长。

    终于,枝条的顶部触到了天。

    那根枝条竭力吐出一朵开得最好的花,将花献给了无所不能的天,也将愿望送到了天的耳边。

    上天垂怜,那棵草木活了过来。

    可是新的危机接踵而来。

    有人在宫墙外用石子打他。

    每天都有很多人聚集在宫墙的那边,抱着一堆坚硬的石头,坚持不懈地砸他。

    他慢慢萎缩,周边皆是被打断的枯瘦枝干。

    更糟的事还在后面。

    承载着根部的土地开始排斥他,将他的根吐了出来。

    西风又起,这次没有草木抵抗。

    凶猛的风掀掉屋脊,华美的宫殿摇摇欲倒。

    风想要她。

    风对她说,只要她随风而去,他就不再肆虐。

    她看看快要倒塌的宫殿,又看看快要被土地抛弃的他,再次将枝叶伸到了天空。

    厚重的云拂过颤抖的枝叶,高大的神明面目全非,垂头凝视着渺小的她。

    她对神明说,愿以身献祭,换共生草木在宫中恢复生机,重新得到万人朝拜。

    神明应允,收走了她耗尽养分结出的花朵。

    她在天上,俯视宫墙的一隅。

    那里只剩下一棵草木。

    一棵强壮到无惧风雨的草木。

    “公主!大事不好了!”

    急切的呼唤将她从睡梦拽回现实。

    萧子善睁开眼。

    “外面说大皇子殿下变成妖怪,跑进极乐殿刺杀陛下。”

    惨无人道的屠杀正在极乐殿上演。

    极乐世界被血染成了炼狱。

    凶残的高大妖兽无情地用利爪撕碎每一个挡在身前的障碍,一步一步走向瘫倒在地的皇帝。

    “来人!来人!救驾!快救驾!”吓得屁滚尿流的皇帝喊破了嗓子。

    可护卫都死在妖兽手里,无人可救他。

    萧临渊涕泗横流地望着妖兽,试图唤回他的理智,给自己争取到一线生机:“子、子慕,你不认识父皇了吗?朕是你的父皇啊。你忘了吗?”

    妖兽似乎对父皇两个字有了反应,停在他面前,微微歪头,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吼。

    萧临渊觉得计策奏效,控制着颤抖的肌肉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子、子慕,有话好好说。朕是你最亲的人,你想杀了你的至亲吗?”

    妖兽凝视萧临渊,利爪垂在身侧,没有果断地扬起落下。

    “子慕,朕的好儿子……”

    萧临渊柔声细语地安抚妖兽,余光瞥到一把长剑,手蹭着地,慢慢摸过去:“朕的好儿子……”

    妖兽静静地看着萧临渊。

    萧临渊握住剑柄,瞅准时机,刺向妖兽的心口:“去死吧——!”

    长剑刺破衣服,却刺不进妖兽的身体。

    萧临渊愈发用力,还是扎不透。

    恐惧击垮了脆弱的意志。

    他尖叫着,胡乱挥舞长剑。剑身和坚硬的皮肤碰撞,发出类似玄铁相击的鸣叫。

    “去死去死去死!”

    受惊过度的皇帝和疯子一样了。

    妖兽不为所动,像是在看傻子演戏一样,低低地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他觉得无趣,用利爪抓住剑刃,从皇帝手里夺走了剑,往旁边一掷,剑尖没入廊柱近两寸。

    “子慕……子慕……你饶了朕吧……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子慕……”

    妖兽嫌皇帝聒噪,两只利爪一合,掐住了皇帝的脖子,制止他继续发出难听的噪音。

    “子……慕……”

    萧临渊把住两只利爪,死命往外扯。

    利爪拢紧。

    他眼球突出,惊恐地和妖兽对视。

    妖兽在笑,也在默默流泪。

    “子慕……”

    萧临渊突然想起他和萧子善的名字是他和柔妃想了好久才起的。那时他深爱着柔妃,也深爱着她生下的一双儿女。

    柔妃……萧子慕是妖,她是不是也是妖!

    他莫名对死去多年的柔妃起了强烈的恨意,她也和容贵妃一样,都是想要害他的妖!

    她死了,她的妖怪儿子又来害他!

    都是妖!

    都是对不起他的妖!

    利爪扭断已经疯掉的皇帝,掐破了他所有的疑心。

    多疑的昏君至死也不觉得错在自己,他带着对萧子慕、对柔妃、对身边所有人的怨气,魂断极乐殿。

    妖兽一手提着皇帝的尸体,一手捅穿他的心口,掏出他的心查看。

    啊,原来黑心之人的心不是黑的。

    妖兽心想,捏爆皇帝的心脏,把他的尸体丢到地上。

    他环顾四周,看到光鲜亮丽的舞女,看到砸的稀巴烂的乐器,看到溅到鲜血的神女飞天图。

    他毁了极乐殿。

    意识到这一点,他畅快地、无拘无束地大笑起来。

    他毁了父皇的极乐殿,亲手把他杀了。

    极乐殿又来人了。

    妖兽回头一看,发现是萧跃安。他举起颤抖的手,做了个手势,压着哽咽,命令道:“大皇子萧子慕化妖弑君,杀无赦。”

    三名除妖师自他身后冲出,一人提棍,一人握剑,一人张弓。

    妖兽冲出去,和江寒栖缠斗在一起,缚魂索拉开天罗地网,将他困在其中。

    妖兽正欲撕开缚魂索,突然感觉背后一凉,扭头一瞧,江羡年用霜华剑刺破了他的后背。他反身格挡,张开利爪要去抓她,江寒栖一跃而起,千咒砸到坚如磐石的头颅,铮铮作响。

    妖兽抓住千咒,江寒栖翻身落到他正面,连踹两脚,将他踢得后退几步。

    水箭射穿胸膛,妖兽痛呼,金纹熄灭,萧子慕的意识重新占据身体。

    他束手就擒,放任三人伤害他,没再做任何抵抗。

    一切都结束了。

    昏君被他杀了。

    萧跃安即将登上皇位。

    他死而无……

    不对,还是有遗憾的,他进宫还没见到萧子善,没见到他的双生妹妹。

    阿善……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将她托付给了萧跃安,还留了棵柿子树给她。

    柿子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柿子,她每年都有柿子吃。

    若水弓上凝出新的水箭。

    萧子慕笑着看了眼泪流满面的萧跃安,无声地对他说了声再见后,他闭上了眼。

    “哥哥!”“皇姐!”

    异香和疼痛同时到来。

    萧子慕睁开眼,看到萧子善的脸。

    水箭贯穿了他们两个的身体。

    “阿善……你怎么……”他心痛到极致,根本无法呼吸。

    “哥哥,对不起……是我害了你……”萧子善抱着妖兽痛哭。

    萧子慕化妖,都是因为她许下的愿望,是她害了他。

    “阿善……”异面消散,萧子慕以本来的面貌注视着妹妹。

    他们于同一处来,死,也往同一处去了。

    绕根生的双生草木无法苟活。

    其中一棵死了,另一棵也会随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