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79.橘猫 夜已深,月当空,……

    夜已深,月当空,极乐殿灯火通明。

    身形曼妙的女子不着寸缕,轻轻拍着中年男人的脸娇媚地喊了几声陛下,见他醉死过去,脸瞬间沉下来,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

    男人碰倒了桌上的酒壶,红色酒液洒了一桌,打湿了他的鬓发。

    女子摘了颗玛瑙葡萄,剥开皮,捏着葡萄送到唇边,舔了舔汁水,送进了嘴里,眼眸一垂,将手在男人身上的金黄衣袍上蹭了蹭,擦掉了粘腻的汁水。

    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身后的壁画上出现一道神似狐狸的剪影,嘴张着,牙齿尖利,蓬松的长尾悠悠晃了两下。烛影微动,披发女子的黑影取而代之。

    女子拾起散落在桌旁的衣裙,抖了抖,发现被撕得不成样,随手往后一扔。宛如碎布一样的破烂衣裙盖在龙袍上,顺着弓起的脊背滑落到地上。

    女子起身,捡起不远处的衣袍,看了看还算完整,往身上一披,松松垮垮地系上腰带,赤足走到宫殿门口,开口道:“陛下醉了,来人更衣。”

    声音千柔百转,似是有数十根羽毛垫在其中,候在殿前的宫女只觉耳中发痒,忍不住按了按耳朵,面色泛红,互相看了一眼,垂头打开殿门,羞于直视站在门后的女子。

    “陛下在里面,进去吧。再准备些热水,本宫要沐浴更衣。”容贵妃倒不觉得半遮半掩有什么好羞涩的,也不整理衣领,就那样坦然地露出大片肌肤,大大方方地让宫女们进殿伺候。

    不消片刻,容贵妃舒适地在浴桶里洗花瓣浴,由着宫女给自己擦身,仰头望着宫殿上方绘的那副栩栩如生的金龙遨游图出神,眉目间藏着细微的愉悦。

    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一段充满西域风情的旋律,曲调热烈奔放。

    那是她初次面圣献舞的乐曲。

    她后来靠那支舞在深宫里站稳脚跟,又靠那支舞套牢了萧临渊的心,位居后宫之首,艳压群芳。

    容贵妃突然开口:“冯万里还在吗?”

    “启禀娘娘,冯大人还在候着,说有要事上奏。”

    “传他去荟萃殿等着。”

    “是。”

    宫女替容贵妃更换新的衣裙,烘干长发,问她要哪种发髻。

    “朝云近香髻。”

    “娘娘,这个发髻要花些时间。”宫女担心编发时间过长,耽误容贵妃去荟萃殿。

    “无事,本宫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放心编就是了。但有一点,编的不好本宫可是会怪罪的。”

    “是。”宫女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集中全部精力编发。她害怕哪一步编得不好影响发型,特意放慢了速度。

    容贵妃吃着另一个宫女剥好的葡萄,心平气和地耗着时间,脸上未显出半点焦急。

    一个多时辰后,堪称完美的朝云近香髻盘在容贵妃头上。她心满意足地对镜反复欣赏,扭头问宫女:“本宫美吗?”

    “娘娘的容貌天下无双。”

    容贵妃舒心地勾唇一笑,伸出手,旁边的宫女心领神会,连忙伸出胳膊架着。她借着宫女的力起身,慢慢悠悠地离开极乐殿,坐上轿子,被抬去了荟萃殿。

    容贵妃下了轿子,命人留在殿外,独自进了荟萃殿。

    殿内端坐一穿着官服的男子,见到容贵妃,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不确定地开口道:“陛下……”

    “醉了,睡着呢,”容贵妃绕过冯万里登上稍高一些的台子上,在长桌前坐下,“事情办的如何?”

    “回娘娘,粮草的事臣已办妥,魏巡也已死无对证。现在,全部的矛头都对着萧子慕。”

    “萧子慕存活的事查清了吗?”

    “无人知晓。”

    “他也真够能耐的,”容贵妃开始掰着手指细数,“心腹背刺,粮草断绝,七万大军过境,这些事叠在一起竟然都没杀死他。”

    “以前世人皆道他是战神转世。”

    “战神?”容妃噗嗤一笑,“管他是什么神,现在还不是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冯万里赔笑道。“是、是。”

    容贵妃嫌弃道:“他就不应该回来讨什么公道,干脆死在战场上算了。何苦奔波一趟得了个禁足的下场?多此一举。”

    “娘娘说的是。”

    “当初见他第一眼就觉得难除,没想到真是个命硬的,”容贵妃摇头感叹,“罢了,他现在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算是彻底废了,不理他了。边境的物资转移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娘娘打算何时动手?”

    “就定年三十那天吧,”容贵妃点了点下唇,莞尔一笑,媚态横生,“本宫亲自为煌月国献上新春贺礼。”

    墙上的狐狸影子不断胀大,吞掉所有光亮,大有冲破宫殿之势。

    洛雪烟突然醒来,看了眼外面的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完全出来。

    她打了个哈欠,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重新盖了下被子,闭上眼,却没什么困意,脑子愈发清醒。

    她躺不住,想起江寒栖昨天领她去的那个角落,披着被子坐起来,边打冷颤边换上衣服,在被窝里适应了一下,悄悄穿上鞋。

    洛雪烟把手放到门上,回头望向另一张床上的江羡年,见她还在睡梦中,轻轻推开门,开了个刚好能过去的缝隙,微微侧过身子飞快穿过,又麻利地带上了门。

    她走到开阔地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身子,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那处空地。

    江寒栖果然在那块等着,望着远处愣神,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点侧脸和高束的马尾。

    洛雪烟蹑手蹑脚地走到他正后方,像试试能不能吓到他。

    怎料她还没碰到肩膀,江寒栖就转过头,目光从恶作剧未遂的手移到有些尴尬的脸上。

    “咳,早上好。”洛雪烟讪讪地放下手,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

    “给。”江寒栖转过身,递过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洛雪烟定睛一看,发现是她进宫前买给江寒栖的汤婆子,外边包着藏青色的套子,和他那件大氅放一块也不违和。

    她想着进宫后没人给他暖手,让他自行捧着汤婆子解决冷暖问题。

    “用上了?是不是很暖和?”洛雪烟得意地问他,接过汤婆子,发现温度正好。

    “嗯。”江寒栖看洛雪烟沾沾自喜,不想扫了她的兴,平淡地应了声。其实他今天早上才从包里翻出了闲置多日的汤婆子,之前从没用过。

    他带着汤婆子前来,主要是为了洛雪烟。

    江寒栖梳头,洛雪烟就抱着汤婆子看阴沉沉的天,感觉上面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雪。她听忍冬说今年是寒冬,雪多,天冷。

    “江寒栖。”

    “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冬天?”

    江寒栖手一顿,恰好梳到一块有些打结的头发。他抽出梳子,将食指插进去,一点点解开。

    “怎么不说话?”

    “不喜欢。”

    “那雪呢?”

    “一样讨厌,”江寒栖顺开头发,忽然想起洛雪烟名字的由来,僵硬地补了句,“不过我不讨厌你的名字。”

    还没想到那一层的洛雪烟一愣,笑了出来:“知道啦。”

    “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忍冬说今年是寒冬。恐怕你要忍耐很长一段时间了。”

    “习惯了,每年冬天都一样。”江寒栖语气淡淡,用簪子盘起头发。

    冬日落雪,雪生不幸,诸难叠加,苦海无边。

    他熬了十九年的冬天,早已麻木,以后再怎么糟,也不可能糟过现在了。

    “快看,墙上有只猫。”洛雪烟突然激动地指向墙头。

    江寒栖看过去,瞧见一只油光水滑的大橘猫揣着手趴在上面,脸颊肉太多,已经耷拉到两边,坠得眼睛也成了一条缝。

    橘猫叫了一声,灵活地往下一跳,停在洛雪烟面前,端坐在那儿,仰头看她,又是娇滴滴的一叫。

    乖乖,还是个胖夹子。

    洛雪烟小心地往前挪了一小步,见橘猫没动,又向前走了一步,蹲下身,试着伸出手。

    她怕被抓,也不敢直接碰猫,来回晃手,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落下。

    橘猫倒沉不住气了,屁股一抬,扭着身子走到洛雪烟脚边,蹭了蹭她,往地上一躺,露出柔软的肚皮。

    洛雪烟撸猫的心蠢蠢欲动,问橘猫:“大橘,我上手了?”

    “喵~”

    洛雪烟盛情难却,把手放到橘猫的肚皮上轻轻揉了一把,感到皮下充足的脂肪。

    她看橘猫配合地躺正,一副任她撸的乖顺模样,也不再客气,摸了几下它的小肚子,又捏了捏它的耳朵。

    橘猫抖了抖耳朵,翻过身,用头顶了顶她的手心。

    洛雪烟问身后的江寒栖:“江寒栖,要不要一起撸猫?”

    亲人的猫可遇不可求。

    江寒栖没出声。

    洛雪烟用手把猫引到两人之间,抬头看了江寒栖一眼,发现他在盯着橘猫,表情有些奇怪。

    洛雪烟把手放到橘猫的胳肢窝下,用力举起它的上半身,继续邀请江寒栖:“这猫挺乖的,你要不要摸一下?”

    她感觉江寒栖是想摸猫的。

    江寒栖对上洛雪烟的视线,像是受到鼓舞一般,慢慢伸出手,俯下身,一点点靠近橘猫。

    就在这时,橘猫突然挣脱洛雪烟的手,跳到地上抖了抖毛发。

    “哎,怎么跑了?”洛雪烟想留住橘猫,却扑了个空。橘猫躲开她的手,大摇大摆地贴着墙根走了。

    她因此错过了江寒栖的手微微发颤的细节。

    “太不给面子了,”洛雪烟看着橘猫冷酷的背影叹了口气,遗憾地对江寒栖说,“可惜你没摸到。”

    “摸到了。”

    江寒栖顺势摸了摸洛雪烟的头,在她莫名其妙的视线里收回了手,用中指碰了下手心的疤痕,握紧了抖个不停的手。

    第82章 80.金汤 蒸腾热气中,白雪……

    蒸腾热气中,白雪融为纯水。

    厨娘从檀木盒里取了一把长草,那草干巴巴的,上面结了穗,已经瘪进去了,压得一端垂了下去。

    厨娘将草丢进锅里,水顷刻间变成宛如浓墨一般的黑,浮在水面上的草渐渐沉没。

    柴火噼里啪啦,雪水很快沸腾,水慢慢褪成奶白色,像是炖了很久的鱼汤一样。

    里面的枯草在水里翻滚,偶尔冒出个头,慢悠悠地晃两下又被沸水拉回锅里,忍受高温的煎熬。

    奇怪的是,被水煮的时间越长,草的绿意反而越多,草秆也愈加□□,体积膨胀了不止一倍。

    香味逐渐溢出,充斥了整个灶台。

    如盛开的百花,如冲开的淡茶,又如踏进寺院扑面而来的香火。

    厨娘等了一个时辰,拿出一个小罐子,从中取了一小勺金粉放进锅里。

    草沾到金粉发出灿烂的金光,汤的颜色再次起了变化,眨眼之间,金汤满锅,一个个气泡应声炸开。

    香气浓郁到极致,呛得厨娘急忙捂住口鼻,用手扇了扇,赶走熏人的烟火。

    草迅速萎缩,像冰一样消融。

    厨娘用长勺搅了搅,眼见草化成金水,彻底消失在汤里。

    待汤汁浓缩成一碗的量,厨娘灭了柴火,把金汤装进一只小巧的白玉莲瓣纹碗,放到托盘上。

    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宫女端起托盘,走到萧子善的寝宫,在门口通报:“公主,汤好了。”

    “进来吧。”

    门被打开,宫女把金汤放到桌上就退了出去。

    萧子善拿汤勺捞了捞碗底,看到金汤上起了小小的漩涡,与贴身宫女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对话: “你是说小圆儿昨日要了九和香?”

    “是。王爷第一眼就认出丈青假冒公主,问公主近日用了什么焚香,奴婢回答用了九和香。王爷要了些九和香带走了。”

    “无事,小圆儿喜欢多给他些就是了。”萧子善吹了吹金汤,没把萧跃安要香的事放在心上。

    萧跃安在外可是出了名的纨绔。衣食住行,处处都精;游玩享乐,一样不落。讨香这事放在他身上没什么奇怪的。

    她还挺高兴萧跃安要九和香的,这样用九和香的人又多了一个。

    她,哥哥,还有萧跃安,三个一起长大的人用一样的焚香。

    萧子善的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柔声补充道:“他不是外人。”

    “是。”

    萧子善放凉了金汤,一勺一勺地送进嘴里,一口口吞下。

    心中沉甸甸的愿望似是让金汤烫化了,忽然变得很轻,升到胸腔里,缓慢地荡开,从一块铁变成了一缕烟。

    最后一滴金汤也落到了舌头上,萧子善餍足地放下碗,感到一身轻松。

    “喵~”门外传来猫叫声,宫女打开门,肥胖的橘猫晃着尾巴跳进屋,走到萧子善身边,翻出了肚皮。

    “清风,你又去哪儿玩了?昨天一整天没看见你,”萧子善拍了拍橘猫的肚皮,将它捞到腿上,感觉有些费劲,于是无奈道,“你怎么又胖了?”

    橘猫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暴躁地连叫几声表示抗议,把肚皮藏在了身下。

    “行,不说你了。还有脾气了,”萧子善拿橘猫没辙,抱起它,晃了晃胖乎乎的身子,看着它不耐烦地眼神,突然认真问道,“你说,做人好还是做猫好呢?”

    “如果觉得做人好就说人话,如果觉得做猫好的话就喵一声。”

    “喵~”

    “你也觉得做猫好啊。”萧子善哈哈大笑起来。

    橘猫吓了一跳,挣开她的手滚到了地上,逃到了外面。

    萧子善看着橘猫扬长而去,笑得更欢了,甚至笑出了泪花:“做猫好啊,做猫好啊,做猫比做人好啊。”

    “公主……”贴身宫女小声喊笑到不能自已的萧子善,有些不知所措。

    “我无事,就是觉得好笑。”萧子善擦掉眼泪,摆了摆手。她在笑做不了猫的自己,和做不了猫的哥哥。

    那只橘猫是萧子慕送她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送猫前,他因为抓到她偷跑出宫和她大吵了一架,指责她一个皇家公主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她那次出去是为了给他挑生辰礼物,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出来,把包好的礼物找出来,往地上一摔,哭着说以后不会再给他准备礼物了。

    五个形态各异的猫咪陶瓷碎了一地。

    她推开萧子慕,跨过摔碎的心意,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的居所。

    隔天,萧子慕就带着一只幼小的橘猫登门道歉。

    她看到橘猫气便消了一半,从他手里捞过猫抱在怀里,但还是有些委屈,故意看猫不看他。

    萧子慕用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屈腿,弯腰和她平视。她还记得他是以极轻的一声叹息当开场白,轻声喊了一声妹妹。

    她抬眼看他。

    萧子慕对她说:“安平国的公主没有任性的权利,你长大了,该懂事了。”

    她不懂:“喜欢出去就是不懂事吗?”

    “扎根在皇宫中的花离不了宫,”萧子慕垂眸摸了摸橘猫,“哥哥给这只猫起名叫‘清风’。以后若想出宫,就把清风放出去吧。风可以吹到任何一个地方。”

    她低下头,看到萧子慕手上有几道口子。

    许久之后,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在她生气离开后,萧子慕蹲在地上一片片拾起陶瓷碎片,放回盒子里,带回了宫。

    哥哥,如果可以,我宁愿做民间的清风。

    萧子善眺望远方,视野被高耸的宫墙遮挡,她看不到墙那边的世界,墙在此刻和牢笼没什么区别。

    萧子善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的根已经深深扎入皇宫的土壤里,生,是皇宫里的公主,死,也是皇宫里的公主。她最多只能竭力伸展枝叶,让几条枝干越过宫墙,羡慕地瞥一眼那边的繁华。

    位于闹市区的锦绣布庄生意红火,世家大族结伴进出,趁店内新春促销掷千金添心仪的新衣。

    店员忙得团团转,撑起已经笑僵的脸去迎接一位又一位贵客,不知疲倦地引他们看料子,定款式。

    然而布庄最高层的某间房却不闻半句热闹,安静得像处在另一个世界。

    软尺被抻开,横跨抬起来的手臂。

    测量之人摁住另一端,记下尺寸,绕到萧跃安身后接着测量肩宽:“凉州的探子传信说目睹穿着煌月国战甲的士兵接收了大批物资。”

    “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萧跃安的眉头拧在一起,“还有皇兄出征一事,可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凉州的百姓也一口咬定大皇子贪生怕死,踩着五万人的性命从鬼门关逃了出来。”

    “贪生怕死?”萧跃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冷笑一声,抬眼看向挂在墙上的猛虎出山的壁画,眼底泛起悲凉,“傅声,你也觉得皇兄贪生怕死吗?”

    傅声摇头:“之前肃州大旱,民不聊生。圣上听从妖妃惑言,从那边的甘霖泉运水供其淋浴,大皇子顶着烈日跪在外面请求圣上放水民用。”

    “圣上后来恼火,扬言大皇子再插手此事就罚鞭刑。大皇子仍不退步,领了十多鞭,伤还没好又跪在宫门求情,这才让圣上松了口……”

    “若大皇子贪生怕死,那这天下就没有无畏之士了。”

    萧跃安望着猛虎图,思绪飘到听说萧子慕首战告捷的那天。

    那时他还没封地,尚在宫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平庸皇子。他听到萧子慕大获全胜的消息,兴奋地跑去找萧子善。

    一个公主,一个皇子,欣喜得和两条小狗没什么两样,又蹦又跳,笑了又笑。

    “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赢的!”

    “嗯!那可是皇兄!”他大笑着接上萧子善的话。

    皇兄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从未想过萧子慕会战败,也从未想过要和他争抢江山。

    在他心里,萧子善就应该当上太子,待父皇退位后登上皇位,做安平国的下一个皇帝。

    然而……

    “有办法能让本王单独见到皇兄吗?”

    “暂时没有,大皇子禁足未解,单独碰面风险太大,也极有可能被妖妃盯上。王爷切忌意气用事,坏了大局。”

    “妖妃的事还没有眉目,父皇也越发昏庸,最近做的事一件比一件荒唐,这样下去迟早会失了民心。这个年怕是不好过了……”

    “实在不行,就只能……”

    萧跃安苦笑:“本王私心更喜欢做一个闲散的王爷,江山太重了。”

    “闲散的王爷救不了安平国。”

    “若真到那一步,那些史官肯定会在史书上戳本王的脊梁骨。”

    “至少安平国的国史还能延长几段,”傅声给萧跃安量完身长,走到桌前,在纸上记下数据,问道,“王爷想要几件新衣?”

    萧跃安走到桌旁,翻着看了看叠在一起的华美布料,目光停在一块朱殷色的金丝锦缎上,捏着揉了揉,感受了一下质地,抽出来放到傅声面前:“就一件吧,要这块料子。”

    第83章 81.谈心 萧跃安一整天都在……

    萧跃安一整天都在宫外,容贵妃迟迟不露面。

    江羡年看外边飘雪花,拉着洛雪烟到鹤羽殿旁的的湖心亭赏雪。

    江家位置偏南,冬日飘雪积不住,落地薄薄地铺上一层,人一踩就没。

    江羡年极少能遇到白雪皑皑的时候,到皇宫碰上大雪,按捺不住激动,一路走走停停,看到有雪堆就往里一跳,听到嘎吱声咯咯地笑出来,然后离开雪堆,用力跺脚,抖落沾到靴子上的雪。

    在北方长大的洛雪烟倒对雪没太大的感觉,但看江羡年那么高兴,也陪着她一起不停蹦雪堆。

    两人没穿斗篷,淋着雪往湖边走,没一会就要互相拂去落到头上的雪。

    洛雪烟给江羡年拍雪,听到她问: “因因,你是不是在冬天出生的啊?”

    “严格来说不是,”洛雪烟想了想,“我在立春那天出生,正好跨冬迎春。”

    江羡年微微一愣,惊讶道:“哥哥的生日在冬至,你们两个的生日正好差了一个节气诶。”

    “嗯,蛮巧的。”洛雪烟听到江羡年语气兴奋起来,心知八卦即将到来,默默思索起如何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江羡年果不其然延续了过生日的话题,期待地望着洛雪烟: “话说快到哥哥生日了,因因会给哥哥准备礼物吗?”

    “不会,”洛雪烟摇摇头,“顶多送句祝福。”

    江羡年看她的表情一下变得疏离,犹豫着开口: “因因,你对哥哥真的……”

    “阿年,”洛雪烟截下话头,打算借这个机会彻底把话说开,正色直言,“你哥哥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和他绝无可能。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了。”

    她故作严厉,想要彻底断了江羡年牵线搭桥的念头,防止江寒栖的桃花折到自己手里。

    “抱歉,我……”江羡年很少见到洛雪烟严肃的样子,有些无措。

    她一路看着洛雪烟和江寒栖熟悉,还以为两人暗生情愫,只是没有摆上明面,这才想着推一把助力,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了。

    洛雪烟见江羡年被吓到,赶忙放缓了语气,又强调了一遍她和江寒栖的关系,划清两人的的界限:“你是我的朋友,江寒栖是你的哥哥。要说关系,他就是我好朋友的哥哥,仅此而已。能明白吗?”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提了,”江羡年握住洛雪烟的手摇了摇,“是我不好,因因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走吧。”洛雪烟朝江羡年笑了笑,牵起她的手往湖边走。

    江羡年侧过头,看了看洛雪烟的脸色:“真不生我气?”

    “千真万确,”洛雪烟对上江羡年的视线,揶揄她,“你怎么对你哥那么上心?”

    “我就这么一个哥哥,可不得上心些?”江羡年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身边有个意中人,一天到晚就知道斩妖除魔。我有时觉得哥哥蛮孤独的。”

    “你多陪陪他不就好了?”

    江羡年摇摇头:“我够不到哥哥。”

    “够不到?”

    “我曾经,很嫉妒哥哥。”

    别的江羡年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父亲领江寒栖回来那天,她喝了很苦的药。

    黑色的汤药被灌进嘴里,苦得她浑身发抖,张嘴就要吐,却被父亲一把捂住嘴,生生吞了下去。

    她又哭又闹,折腾了好久才在父亲怀里睡着。

    再次醒来,她感觉身体好了很多,吵着要去找父亲。

    侍女没法子,只得给她穿好衣服,抱着她寻人。

    门打开,她看到父亲旁边站了个没见过的男孩,眉间一朵金莲,像天上的小神仙。

    然而她对他的好印象并没有持续多久。

    父亲抱着她,指着男孩说,她有哥哥了。

    哥哥?

    她被这个词炸昏了头,呆呆地看了看男孩,忙问父亲他的来历。

    父亲说他除妖的时候看男孩无父无母可怜,又有些除妖的天赋,想着她是独女,怕以后无人依靠,便把男孩收为继子,和她作伴。

    她一听就炸,满脑子都是父亲嫌弃她体弱,找了个替代她的孩子,当即反对男孩留下。

    往日宠她的父亲却一反常态,执意要留下男孩。

    从此,江家多了个和她抢父爱的野孩子。

    她长期卧病在床,拿不动剑,到了该练剑的年纪还是个经常生病的药罐子;然而江寒栖进江家没多久就拿上父亲给他挑选的本命武器,经常随他一同外出除妖。

    有次她见江寒栖眉间的莲花变红,跑去问父亲那是什么。

    父亲跟她说那是防止他灵力外溢的东西,灵力过强就会变成红色。

    他竟然强到需要控制灵力!

    她一下感到了横在两人之间的天堑之宽。他是天之骄子,但她只是一个羸弱到不能跑跳的病秧子。

    可人总会有缺陷的,江寒栖是人,她不相信他没有。

    于是她见到他就打压他,想试着从脾性上找出他的缺点。可他却像没脾气一样,无论怎么欺负也不还手,狼狈至极也只是一笑而过,从未发过火。

    她感觉他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光是站在那儿就足以让她难堪。

    她深深地嫉妒起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完美哥哥。

    她嫉妒他的健康,嫉妒他的天赋,嫉妒他的脾气,嫉妒他的一切。

    如果……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嫉妒滋生了恶毒的想法,她无法忍受江寒栖的存在。

    愿望许下没多久就灵验了。

    江寒栖为了从大妖手里救出她,被利爪贯穿胸腔。

    高高在上的莲花倒在血泊里,衣服上全是血,看起来很狼狈。

    她却笑不出来,跪在旁边喊他哥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错了。

    她不应该许下那个愿望。

    她咒死了唯一的哥哥,因为上不了台面的嫉妒。

    思绪乱如麻,她惧不择言,混乱地检讨着自己的不是,在奄奄一息的哥哥面前忏悔,将所有肮脏的想法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可江寒栖仍旧没有怪她。

    他听完,只是摇了摇头,笑着喊她阿年。

    江寒栖被送去急救,她六神无主地在门口踱步,反复祈求上天不要带走他,给她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也许是老天爷也不忍让那样美好的一个人英年早逝,江寒栖最终活了下来。

    她不再嫉妒他,将视他为亲生哥哥,变着法地对他好。

    她认清现实了。

    江寒栖是挂在天上的明月,是她永远够不到的存在。

    江羡年剖开心房,掏出深藏其中的自卑与羞愧,不顾一切地当着洛雪烟的面将所有的阴暗扯出来,鲜血淋漓,隐痛阵阵,可她又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快,有人知道她的不堪了。

    她自认做事光明磊落,对妖对人皆问心无愧;可在江寒栖面前,她始终抬不起头,因为问心有愧。

    洛雪烟看江羡年低头不语,想起与谢无忧的那次交谈,感慨万千。

    江善林的谎言不止害了江寒栖,也折了爱女的傲骨。

    洛雪烟不禁担忧起江羡年得知背后真相的反应。

    控制灵力的器物是让兄长痛不欲生的凶器,对兄长的特别关怀是为了给她日后成为家主铺路,连兄长存在的本身都是为她续命。

    你能接受最敬爱的父亲用谎言偏爱你吗?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能敞开怀抱,轻轻抱住江羡年,拍了拍她的背:“阿年……”

    江羡年抱住她:“我始终对哥哥怀着愧疚,自觉不能和他相提并论。我不可能是那个可以站在他身边的人。”

    “但你哥哥可不这么认为,”洛雪烟试图给江寒栖扯一把梅花枝,“你哥哥一直觉得你很优秀。”

    江羡年没接话,脱离拥抱,替洛雪烟拍掉毛领上的雪花,拉着她走到亭子的围栏边上,看向被冻上的枯荷,随手抓了把雪捏着玩。

    洛雪烟也抓了把雪,揉成团,又抓了把搓了个雪球,把两个雪球按在一起,想捏个鸭子给江羡年。

    “话说因因觉得今安在人怎么样?”

    “我对他没兴趣。”洛雪烟以为江羡年又要给她和今安在扯红线,急忙表明态度。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问下你对今安在的看法。”

    小今要上分了!

    作为今安在的妈粉,洛雪烟自是乐意见到他和江羡年亲近些,夸夸词还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我觉得今安在挺实在的,除了没什么心眼容易被骗,没什么大毛病。不过这也反过来说明他不会骗人,为人真诚嘛。性格也没得挑,又正直,又善良,还单纯,打着灯笼都难找。”

    江羡年听一句,点头答应一声。

    洛雪烟越说越来劲:“然后从除妖师的角度来说,今安在箭法一绝,实力超群。你看杀镜生那次,他沉着冷静,拉了那么长时间弓都没有松懈,一击毙命,可见他的耐心超乎常人,该出手时却绝不手软。”

    “嗯。”江羡年十分认同。

    “至于外貌,那就更没得说了。那双大眼睛多好看!跟小鹿一样。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他眼睛大,心的窗户也大。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

    “说明他内心敞亮,藏不住事啊。”

    “对。”

    洛雪烟总结道:“总之如果喜欢就赶紧出击,今安在值得。”

    “好。”

    洛雪烟说完,随口开了个玩笑:“你怎么忽然关心起今安在了?该不会是喜欢上他吧?”

    洛雪烟没指望江羡年会正面给出回答。

    作为双男主文的女主,摇摆不定是必备良好品质,不然怎么随机掉落修罗场?

    洛雪烟笃定江羡年不会回应,低头给雪鸭子做最后的塑形。她修了修鸭子尾巴的形状,又看了看鸭子嘴,感觉边缘不够圆滑,小心翼翼地捏着边缘压实。

    “嗯。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今安在了。”

    手一用力,鸭子嘴被折断,碎成小雪块,掉到脚边。

    洛雪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到羞得满脸通红的江羡年。

    完蛋,江寒栖的桃花,被连根拔了。

    第84章 82.红薯 “哗啦。” ……

    “哗啦。”

    “哗啦。”

    规律的抖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江寒栖写完进阶版的符纸教程,放下毛笔。待墨水彻底干透后,他将纸张放到一起,拿起来整理了一下,使之整齐地叠在一块,对半折起,夹到了《画符新手入门》里。

    抖纸声依旧不停。

    江寒栖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今安在。只见他手捧线装本,全神贯注地看本子里的内容。

    他阅读的时候有个癖好,看入迷时,右手会捏着就近那一页纸的上方的角来回抖。

    目光在线装本的蓝色封皮上驻足片刻,江寒栖想起来今安在经常往那上面记东西,翻看的频率也很高,他隔三差五就能看到那个本子。

    江羡年曾经问过今安在上面记了什么,他说是旅途中的见闻,随手记一记,当作纪念。

    见闻……

    江寒栖将视线移到今安在脸上。

    他的表情很奇怪,瘪着嘴,眼皮半压,眉头微蹙,像是在做苦脸的表情,但眼里一点泪没有,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绷着,所以整个表情看着很别扭。

    他翻到新的一页,往下看了会儿,那张脸换成了怒容,眉毛拧在一起,双目圆睁,咬紧牙关。五官拼尽全力,组成一张不伦不类的怒面。

    很快,他的脸上就写满了迷惑不解四个字,困惑地翻回到前面那一页,纸也不玩了,用手指点着字阅读,嘴跟着动。

    然后又是愤怒的大变脸,这次他更滑稽了,把愤怒演成了瞪眼。

    江寒栖静悄悄地观察今安在变脸,突然想起他没见过今安在的情绪有明显的起伏。

    今安在虽会笑,会害羞,会愤慨,但总是很平和,就像不会有波澜的死水,不会对外界的变化起反应。

    喜怒哀乐,人人皆有,表现鲜活;可今安在却很生硬,尽管他是人类。

    有没有可能……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江寒栖的联想:“小今,小江,你们在吗?”

    江寒栖和今安在对视一眼,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侍卫首领徐嘉文。

    徐嘉文越过江寒栖看了眼今安在,笑嘻嘻道:“都在屋里呢?吃不吃烤红薯?”

    “红薯?”江寒栖对红薯的印象限定在街边的烤炉里。

    “嗯哼,两位大冬天的不想来个热乎乎的红薯吗?”徐嘉文热情邀请。

    今安在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前:“从哪弄的红薯?”

    “自己烤的,刚烤好,”徐嘉文侧了侧身,“吃吗?”

    两人随徐嘉文走出屋子,去到偏殿,看到宫女侍卫围着暖炉领红薯,有不少已经吃上了。

    忍冬站在炉前分红薯,见到两人,招呼他们过去,一人分了一个红薯。

    今安在捧着碗,闻着香喷喷的烤红薯,感觉烤红薯这件事发生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过于违和,便问:“王爷不会介意在殿里烤红薯吗?”

    “就是王爷让烤的。”忍冬笑答。

    “王爷不是出宫了吗?”

    一旁的侍卫答道:“王爷看到一个卖红薯的老人,觉得天冷老人家不容易,就把红薯买下来让我带回来给大家烤红薯吃。”

    “王爷呢?”

    “现在应该还在逛玉器,得些时候才能回来。”

    江寒栖看着众人分食红薯,感觉萧跃安这人挺有意思的,超出了他对皇亲国戚的认知。

    “哦对了,”侍卫一拍脑门,“王爷让我带几个红薯给和庆公主。”

    江寒栖神经猛地一跳,看那个侍卫跟别人要食盒,走到今安在旁边,悄声说:“今安在,你等下跟过去看看和庆公主。”

    “调查异香?”今安在顿时反应过来。

    “对,你先前和她打过照面,行事方便些;再者若真有情况,两个人也不容易打草惊蛇。我等你消息,就不过去了。”江寒栖找借口得心应手。

    “行。”今安在把装红薯的碗交给江寒栖保管,走到送红薯的侍卫身边,借口吃多了不消化,陪他送红薯走一趟消食。

    那名侍卫名叫严晓,平日多在卫队,和今安在没什么交集。

    他对除妖师这个职业颇有兴趣,今安在在身边,他那话匣子根本关不住,接二连三地抛问题。

    “小今,你为什么会选择做除妖师啊?”

    “因为学不会别的,只会除妖。”

    今安在的直白噎得严晓一口气当在嗓子里,他眨眨眼,换了个问题:“那做除妖师是不是很有钱?”

    “好像也没有。”今安在想了想自己,下山大半年,归来仍是清贫。

    “啊?那你平时接悬赏都是什么价位的?”

    “唔,我刚下山的时候接的差不多百文左右的悬赏,后来慢慢涨到了一次几两白银的样子吧。现在跟江姑娘他们一起除妖,几十两黄金的悬赏也接过。”

    “这不是挺赚钱的吗?省一省应该能有不少积蓄啊。”

    “这个……”今安在搔了搔鼻子,不好意思说自己现在基本上身无分文。

    因为他太容易上当受骗了,遇到江羡年之前常常被骗得连饭都没得吃。

    江羡年发现这件事之后就把他的钱财全都要去了,每月给他一小笔钱供他自由开销。若他想要额外支出,要和江羡年说明支出的目的,待她确认对面不是骗子后才给他钱。

    每次做完悬赏,江羡年都会把他应得的那笔赏金记在白条上,欠条有的,那上面都有。她和他清清楚楚算完钱后就会把欠条给他,让他好好收拾。

    其实他对江羡年的为人很放心,她比他有钱多了。

    江家位居三大除妖世家之首,江羡年又是下一任家主,吃穿用度皆为上品,从未对钱财发过愁。

    严晓这时忽然第一次看到今安在的时候。那时他还穿着道袍,站在江羡年旁边,乍一看两人穷富分明。

    “话说你和江姑娘发展到哪一步了?”严晓起了八卦的心思。

    “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朋友?!你和江姑娘都牵过手了还是朋友?”严晓可没忘记江羡年说手冷然后自然而然抓着今安在的手取暖的那一幕。

    “朋友为什么不能牵手?”今安在反问。

    “男女授受不亲。”

    “我们也没有亲啊……”今安在把那句话的亲理解成“亲吻”的“亲”。

    “……”严晓看着今安在干净的眼睛,有种在和不通人情的动物谈论人情世故的无力感。

    人没办法和山间的小鹿解释清楚何为男欢女爱。

    两人天南地北地扯了一会,到了和庆公主的居所,通报后顺利进入。

    一进宫殿,今安在就感觉燥热,里面的温度太高了。他扫了眼地上的三四个火盆,感觉脸上在慢慢变红。

    严晓也热得上脸。他扛不住热,稍稍扯开了衣领,用手扇了扇风。

    萧子善坐在桌前,披着厚实的斗篷,手里捧着汤婆子,脸却一点也不红。

    严晓把食盒呈上去。

    萧子善打开食盒看了眼,心花怒放:“我最近正好馋红薯了,小圆儿就送来了。”

    萧跃安还记得她喜欢吃热乎乎的烤红薯。

    她又盖上盒子,问道:“哎,对了,小圆儿是不是挺喜欢九和香的?你们再带点回去。”

    严晓不知道九和香的事,看了眼今安在。

    今安在回道:“回公主,上次带回去的九和香还没用完。”

    “九和香烧得快,那点烧不了多长时间。香玉,多拿些九和香。”

    “公主,王爷其实想要的不是九和香。”今安在再次开了口。

    “哦?他想要什么香?”

    “王爷那天赏梅的时候闻到公主身上异香扑鼻,回去觉得喜欢,才想着来要香的。”

    “异香?”萧子善愣了愣,“我没用过九和香以外的焚香,那异香不是九和香吗?”

    “闻起来不太一样。”

    “香玉,你最近给我换过别的香吗?”萧子善问香玉。

    “奴婢不曾换过,一直点的九和香。”香玉应道。

    “那看来小圆儿闻到的异香不是九和香,兴许是之前去过梅林的某位留下的香吧。哎,我还以为他也喜欢上九和香了呢。那不给他了。”萧子善摆摆手,一下没了兴致。

    屋子里没有异香……

    今安在闻不到一缕异香,整个屋子都是先前点过的九和香的味道。

    难道真是别人身上的?

    一滴汗顺着脸颊淌下,今安在擦了擦额头,一手汗,里面实在是太热了。他看了眼服侍的宫女,她们身上的衣物很薄,但脸上还是有些泛红。

    “公主,没什么事,属下就先告退了。”严晓受不了高温,连忙告退。

    “去吧,让小圆儿有空来玩。”萧子善挥了挥手。

    “是。”

    走出宫殿,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被寒风一吹,默契地打了个寒战。

    “里面好热啊。”严晓忙拢紧了衣领。

    “嗯,但公主好像不怕热。”今安在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哈了口气,冷得跺了跺脚。

    “快走,回去吃烤红薯了。”严晓小跑起来,想要活动开身子御寒。

    今安在跟严晓一起跑起来,一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讲话,一边思索异香之事。

    他记得那天萧子善离他越远,异香就越淡,可她又矢口否认是她身上的香。

    不过,若真是萧子善故意为之,熏了针对妖邪的异香,又当如何?

    他们的目标是容贵妃,而萧子善和容贵妃不对付,异香极有可能是为她特意准备的。

    今安在突然觉得异香没什么调查的必要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萧子善应该没有阻止他们的立场。

    第85章 83.饲愿 雪地里,小沙弥拿……

    雪地里,小沙弥拿着符合自己身高的小扫帚。

    他每扫一下雪,风就从袖口灌进去,手臂受的寒气窜上脑袋,脖子跟着一缩,再然后是一个伴着吸气声的哆嗦,鼻子吸回了快要流下来的鼻涕。

    “小师父早。”清冽冽的声音在寒风中荡开,像是温玉击冰。

    小沙弥不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转身,单手竖于胸前行礼。因为鼻塞,他带了点鼻音,稚嫩的声音含糊起来,所以正经的招呼也变得滑稽:“阿弥陀佛,方施主早。”

    方净善依旧披着那件华贵的雪白狐裘,从头到脚,一尘不染,白得像用雪堆起来似的。正因为如此,他手里的那把长扫帚才显得突兀。

    方净善微笑致意,走到小沙弥旁边,接着他扫过的地方扫。

    “方施主,这块是我负责的,就不劳烦您了。”小沙弥伸出冻得和红萝卜一样的小手阻拦。

    方净善每年都会来普月寺住一个月,来的时间不定,任何季节,任何天气,任何时辰都有可能到访。

    小沙弥五年前来的普月寺,见过形形色色的香客,可其中没有一个人像方净善这样,逃脱了名为时间的牢笼,外貌、性情、眼神,三年过去一点没变。

    师兄们说方净善兴许是得了道的高人,他瞧着也像,那双慈悲目既怜悯又疏离,被他盯着看一会,肚子里的苦水会涌上唇边,结成语句,于是忍不住对他垂下头,虔诚地吐露深埋于心的祈望。

    方净善对谁都温柔,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可饶是如此,寺庙中的僧侣还是觉得他不好亲近。

    他就像佛殿中慈眉善目的佛,你心知他的好,却不能像对待常人一样待他。他永居高台,双足悬离地面,未曾沾红尘。可你是红尘里的芥子,只能仰头望他。

    所以他们慕他、敬他,却生不出片刻的亲近。

    方净善但笑不让,垂着头一下一下扫着雪,耳垂下的白玉小狐狸晃啊晃,尾巴尖的红让小沙弥恍了下神。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只小狐狸像是活的。

    小沙弥看了眼栩栩如生的小狐狸,朝方净善道了声:“阿弥陀佛,那就谢过方施主了。”

    两个人很快就把空地上积雪清扫出来。

    小沙弥要去藏经阁整理经书,问方净善是否一同前往。方净善有时会坐藏经阁里抄一天的经书。

    “今日就不去了,等会有朋友来找。小师父请。”方净善让出离开的路。

    朋友?方净善的朋友也像他这样吗?

    在前往藏经阁的路上,小沙弥浮想联翩。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回头看了方净善一眼,只见他站在雕有净莲妖火纹样的地砖上,狐裘傍身,像一只漂亮的雪狐。

    雪狐……

    小沙弥联想到那只白玉狐狸,越想越可爱。

    方净善返回卧房,脱下厚重的狐裘。

    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经完全盛开,花香斥满整间屋子,在小而空的室内酝酿发酵。

    方净善给水仙补了些水,推开窗,外面冷冽的空气乘着冬风猛地灌进室内,冲淡了水仙的香气。

    他照例在窗前洒下谷子,笑吟吟地撑着脸看麻雀抢食。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关窗前一刻的结句变成了道别:“我不会再喂你们了,有缘再见。”

    方净善烧水煮茶,茶汤满至靠近杯口的时候,他的门响了。

    他打开门,外面仍旧是那位相貌平平的宫女。她像是冷极了,嘴唇发颤,手里捧着汤婆子,身子因为瑟缩小了一圈。

    “请进。”方净善引她落座。

    火盆恰好放在宫女脚边,她看了眼炭火,长舒一口气,身子逐渐舒展开来,散发的异香也变淡了些。

    “茶刚煮好,喝些暖暖身子。”方净善把热茶送到宫女面前。

    “谢谢,”宫女喝了杯热茶,感觉热水穿肠过肚,带活了滞涩的血液,她感叹道,“今年冬天可真冷。”

    “听说今年是寒冬,还会下很长时间的雪。”方净善答道。

    “怪不得。”宫女点头附和,不知要说什么话,又喝了口清茶,环顾屋子,视线掠过挂在架子上狐裘,她心想小圆儿肯定会喜欢。

    “姑娘今日来,应该是准备好了吧?”方净善突然开口问。

    宫女看向他,放下茶杯,七上八下的心忽然间抖得更厉害了,像是一块颤巍巍的豆腐,几乎要抖散了形。

    “我……”宫女退缩了,逃跑的念头破土而出,骤然膨胀。她其实没准备好。

    “不碍事,等姑娘准备好再来也不迟,也不急于这一时。”方净善温柔地安慰道。

    宫女用力扣紧茶杯,问道:“……真的能心想事成吗?”

    方净善反问:“姑娘之前不是已经经历过了吗?”

    宫女又问:“如果献祭的话,我可以活到明年春天吗?我有一件只有活着才能做到的事。”

    方净善笑答:“当然可以。献祭不会一下子要了你的性命,因为你现在并不合格。不过就像你来寺庙祈愿要献香火一样,你要先燃了那根香才能开口许愿,不是吗?”

    宫女愣愣地点了点头。

    “放轻松,献祭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方净善循循善诱,”凡事皆有代价,只要诚心献身,一切都会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宫女喃喃重复。

    方净善建议道:“姑娘要不回去再仔细想想?”

    “不,”宫女一下决绝起来,她握了握拳,这个动作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就今日吧。”

    她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偷跑出来了。

    “姑娘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我明白了。”

    方净善给了宫女一个小药瓶,让她喝下后躺到床上,然后什么什么都不用管了。

    宫女依言照做,打开药瓶,闻了闻,甜丝丝的,带着酒香,像是果酒。她仰头喝下去,确实像甜如蜜的果酒,不过液体有些醇厚。她躺在床上,盯着帷帐,想着乱七八糟的事,眼皮不知不觉变得沉重,似有千钧坠着。

    帷帐出现了重影,她看到方净善站在床边,将手伸了出来,盖住了她的眼。

    黑暗包裹意识,他温柔道:“睡吧。”

    耳听其声,只觉有水流过。

    可纳万物的水洗净了杂念,她不堪困倦,慢慢合上了眼。

    方净善拿开手,见宫女没了意识,掀起上袄,让她的腹部露了出来。他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肌肤,感觉碰到一块坚冰,寒气逼人。

    下一刻,他将手里的匕首插了进去——

    没有血流出。

    方净善割下一小块肉。

    雪肌下没有血肉,而是一棵棵晶蓝色的草,散发着幽幽的寒气,遍布在下面,就好像……是以血肉为土长出来似的。

    腹腔里也看不到一个脏器,全是晶蓝色的草,密密麻麻的。一接触到热气就蜷了起来,萎靡不振。

    方净善盯着手里的肉沉思了一会儿,又取了一小块,才把上袄拉了回去。他看了眼在床上熟睡的人,眼波依旧柔似水,垂眸含笑道:“感谢公主以身饲愿。”

    又是那副垂怜芸芸的怜惜模样。

    方净善收起肉块,擦掉匕首沾上的蓝色液体,闻到淡淡的异香。他面不改色地净了净手,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拿起茶杯,给自己倒满茶,安安静静地独自品茗。

    匕首取肉,白衣却滴血未沾,一如既往地干净。

    宫女悠悠醒来,看到熟悉的帷帐,顷刻间想起昏睡前的记忆,连忙起身看自己身上少了哪块,四肢完好无损,她行动自如,半点疼痛未觉。

    “在腹部取的。”方净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宫女惊慌地摸自己的腹部,果然摸到一块空缺。

    她忽然又开始害怕了,想掀开衣服查看,又不敢亲眼目睹里面变成了什么样。

    “不会危及性命的,姑娘且安心,”方净善头没转,眼不动,但好像就是知道她在做什么,接着说道,“就是姑娘看到腹腔内部可能会有些不适。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姑娘已经是祭品了。”

    宫女颤抖着下了床,还是没觉着疼,内心的恐惧不断胀大。

    他说过的,若吃下仙草许愿,就会变成神明的祭品。

    她已经不是人类了。

    宫女怕到脱力,怎么站也站不起来,于是跌坐在床边,捧着空了一块的腹部惊颤。

    “这是许愿的代价,在下已提前告知姑娘了。”

    平静的话语血淋淋地剖开离奇的现实。

    他是告诉过她,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在她讨要仙草的那天,什么都说了。

    吃仙草,成祭品,贡献己身,向天诉愿。

    愿望的代价是自己,可也正因如此,神明才能聆听到渺小的愿望。

    人世间的愿望那么多,汇在一起成了海,波浪迭起,浪撞碎在礁石上,那时才有几个水珠腾上天,被阳光照亮,剔透晶莹,蒸发成烟,直直升到天人的世界。

    她的愿望也在海中,可不知何时才能遇见礁石,得到飞到天上的机缘。

    所以她才想不顾一切地抓住许愿的机会,以己为梯,将愿望送到天上。

    “是,我早已知晓。”

    她停止了颤抖。

    第86章 84.死婴 棉鞋踩在松软的雪……

    棉鞋踩在松软的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和心跳声莫名重合在一起,一步一顿。

    转过弯,修长的黑色背影劈开雪色,视线被浓烈的色彩牵引,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晕开,一片雪花落到眼睫上,眼皮本能地合到一起。

    手指拂过睫毛,挡住了那个身影,步子突然就迈不动了。

    百种想法在脑海中碰撞,装作未曾来过的念头拔得头筹。

    洛雪烟转过身,还没走出去,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洛雪烟。”

    她僵在原地,听着踩雪声由远及近。

    “怎么又走了?”江寒栖疑惑地靠近洛雪烟。

    “今天风有点大,”洛雪烟转过身,当着他的面搓了搓手,“我冷得慌,想回去穿厚衣服。”

    江寒栖把汤婆子塞到洛雪烟手里,又解下挡风的斗篷盖到她身上,紧紧系上带子,拂去她头上的落雪:“回去吧,以后不用来了。”

    天气不好,他怕洛雪烟冻感冒。

    洛雪烟看了他一眼,没挪步。

    “怎么了?”江寒栖感觉洛雪烟心里憋着事。从昨晚开始,她看他的眼神就不太对,像是同情,又像是怜悯。

    “没什么。”洛雪烟眼神躲闪,还是没有迈步,抿嘴看着地上,仿佛在纠结什么。

    “想说就说。”江寒栖开口道。

    洛雪烟组织了一下语言,艰难地开了个头:“就是我昨天下午不是跟阿年去赏雪了吗……”

    “然后呢?”江寒栖的心咯噔一下。

    秦雁落和女主赏雪的剧情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他记得那之后好像两人就不对劲起来,而昨晚江羡年和洛雪烟也展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亲密。

    “然后阿年她……”

    “她怎么你了?”

    洛雪烟正在绞尽脑汁地找措辞,被江寒栖陡然拔高的声调惊了下,愈发张不开嘴了:“她……就是……”

    “你答应她了?”江寒栖冷脸质问洛雪烟。

    当初就不该放任她和江羡年交好,他心想,对江羡年的杀意喷薄而出。

    眉心莲在顷刻间红到似要凝血滴下,黑色眼眸染上仇恨的血色,嫉妒和不安遍布全身,他忽然觉得很冷。

    洛雪烟还在纠结措辞,没注意江寒栖问了什么,只觉得腕上的缚魂索紧了下,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她看到江寒栖伸过来的手,把汤婆子放道他手心里,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用力拢住了他的手,希望能为即将得知情场失意的他提供些安慰。

    长痛不如短痛。

    洛雪烟下定决心,猛地抓紧江寒栖的手,一股脑说了出来:“阿年喜欢上今安在了。”

    瑟瑟寒风从中间穿过,洛雪烟被雪迷了眼,偏过头避了避。

    江寒栖悄无声息。

    洛雪烟心道不妙,一边抬眼去看江寒栖的反应,一边飞快输出想了一晚上的安慰词:“我求证过阿年的心意了,她现在是真的很喜欢今安在,可能暂时装不下其他人,毕竟感情这事也没办法勉强。你别……”

    “就这个?”

    出现在洛雪烟眼前的,是面色如常的江寒栖。

    没有惊讶,没有嫉妒,没有发疯。

    洛雪烟一度怀疑是自己紧张过头,误以为自己开了口,但实际根本没发出声音。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你听清我说什么了吗?”

    “阿年喜欢上今安在了。”一字不差。

    “所以你……”洛雪烟试图从江寒栖的表情里找出一点异常。

    江寒栖淡然道: “她喜欢谁,与我无关。”

    挺好的,喜欢今安在,那和洛雪烟就没可能了。

    “可你的,”洛雪烟想了想,把“感情线”替换成了另一个词,“情蛊。你和她的情蛊怎么办?不是还有生死结要解吗?”

    解生死结和攻略江羡年是密不可分的两件事,江寒栖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情关。

    原来是因为想着他的生死结才难以将这个消息说出口啊。

    江寒栖轻轻拨开糊在洛雪烟脸上的头发,将头发别到耳后。冰凉的手指滑过耳垂,激得洛雪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看到洛雪烟眼下的黑眼圈,收回手,问她:“昨晚没睡好?”

    “没有……”

    洛雪烟发愁怎么把江羡年喜欢上今安在的事告诉江寒栖,几乎一晚上没合眼。

    她把书里的感情线从头到尾盘了一遍,又把穿书以后经历过的剧情仔仔细细理了一通,发现江寒栖有一大半感情线被她搅和了。

    再加上亭子里的循循善诱,她感觉自己罪过太大了。

    改命能不能成功暂且不知,她一通操作猛如虎,把人家感情线捣鼓没了。

    江寒栖嘴角藏了些许愉悦:“没事,情蛊行不通,我再想其他办法。”

    “你真的不难过吗?”

    江寒栖本想回不难过的,但看到洛雪烟紧张地观察他的反应,突然改了主意,声音低沉下来:“有点。”

    “唉,对不起啊,这件事可能……”

    “这样就不难过了。”

    江寒栖俯下身,将洛雪烟拥进怀里,像是在抱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用了很大的力气。

    洛雪烟不知道的是,在她沉默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江寒栖经历了多深的恐惧。

    他像是被宣判死刑的囚徒,被押到铡刀台上,等待着铡刀落下,而她则是审判他的判官。

    一言足以令他入地狱,也足以令他获新生。

    瑞雪纷飞,红梅明艳,黑枝招摇。

    容贵妃款款而行,怀中抱着一只毛发飘柔的白色波斯猫,正舒服地眯着眼打盹。

    煌月国气候干旱,不飘雪,也长不出梅花。她头一次见梅花就喜欢,几年过去,喜爱不减,皇帝为讨她欢心,搜罗全国各地的梅花集于这一林,朵朵梅花昭示无上宠爱。

    梅香扑鼻,容贵妃挑了棵看着顺眼的梅树,吩咐宫女:“去那棵树上摘点梅花,回去做梅花汤饼吃。”

    宫女领命,拐着篮子走到树前,挑选色泽鲜、个头大的梅花入篮。

    容贵妃换了个方向欣赏雪落梅盛的景色,给波斯猫顺毛。

    “殿下。”

    容贵妃抬了抬眼皮,微微转头,瞥了眼从梅树后面走出来的俊朗青年,勾唇一笑:“宣平王。”

    “容贵妃。”萧跃安作揖行礼。

    “没想到宣平王也有雅兴冒雪赏梅。”容贵妃饶有兴致地将萧跃安上下打量了一番。

    和素来简约的萧子慕不同,萧跃安满身金银,身上的衣物也是京城里目前最流行的款式。

    是个爱玩的,也是个省心的。

    她就喜欢萧跃安这种不理朝政的闲散王爷,守着自己那一小块封地潇洒快活。

    “梅花就应该雪天赏,晴天少点意思。”萧跃安回道。

    跟在他身后的今安在抬起头,盯着容贵妃看了会,某个瞬间,他感到站在那边的是一只充满野性的大狐狸。

    容贵妃眼睛细长,两条极细的红色眼线挑起眼尾,笑起来两只眼弯弯的,像是藏了一肚子坏水的狐狸。

    今安在放出灵力探了探,那边只有人气。

    他想起有次在宫中看到过御用的除妖师,问萧跃安为何有除妖师还要请他们来调查。

    萧跃安回他,那些除妖师在皇帝多年身边都没发觉,如何能指望的上。

    容贵妃入宫七年,七年里却没有一个除妖师站出来指认她是妖。

    他和江羡年之前在容贵妃经过的地方布置过一些测妖气的阵法。他们亲眼见到容贵妃走入阵法,却没有一个阵法被触发。

    是吃了隐藏妖气的东西吗?

    今安在正想着,看到容贵妃怀里的白猫跳到地上,竖起尾巴在雪地里行走。

    容贵妃没管它,接着和萧跃安寒暄。

    波斯猫晃悠到一棵梅树下,一跃而起,跳上了梅树,压得花枝乱颤,点红零落。它找了个心仪的树枝,蹲在上面趴着打盹。

    今安在看着波斯猫,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为什么从一只猫的身上感到了人类的气息?

    眼前所见是猫在树上,但外放的灵力却说那上面是人。

    “今安在,那只猫。”江羡年的低语恰到好处地送来了肯定。

    “嗯。”今安在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江寒栖早就盯上了那只猫,因为它身上带着婴儿的死气。

    那死气不浓,只有一点点,但是很杂,不止一个婴儿。

    洛雪烟感到旁边三个人的警惕,跟着抬头,结果直到脖子看酸了也没瞅出什么端倪。

    算了,她就是个废柴鲛人。

    容贵妃东拉西扯地聊了一会儿就借口要回去煮梅花汤饼。她将树上的波斯猫召了下来,让宫女擦净毛上的雪,抱着懒散的猫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回到鹤羽殿,萧跃安迫不及待地问几人的发现。

    “容贵妃抱的那只猫有问题。”今安在率先发言。

    “对,它身上有人类的气息。”江羡年接上话。

    “准确来说,是婴儿的气息。”江寒栖给了个准确的范围。

    “婴儿?”洛雪烟愣住,“那猫是婴儿变的?”

    “不是,是死婴的气息。”江寒栖回她。

    “死婴……我记得有个隐藏妖气的法子会用到婴儿,”今安在摸着下巴沉思,想起老道士留下的卷轴后面有记载藏妖气的诡异法子,其中一个就和婴儿有关,“取三月婴儿,放生骨花水里滋养七天七夜,养出‘纯婴’,每月十五食之,可隐妖气,时长一月之久。”

    江羡年恍然大悟:“这样就能说得通为什么感受不到妖气了。”

    今安在补充道:“不过这一个月里需每天喝下由茯具煲出的鱼汤,不然会现出一个时辰的原形。”

    “那看来死婴和容贵妃的饮食都要查,两边都查到就八九不离十了,”洛雪烟算了算日子,“今天十三,离十五仅有两天时间,要抓紧了。”

    萧跃安想了会,环视四人:“你们谁能下灶台?”

    第87章 85.要人 四人之中,江羡年……

    四人之中,江羡年没有厨艺,洛雪烟不会控火候,今安在只会弄粗茶淡饭。

    萧跃安逐一问下来,只有江寒栖能勉强达到了去御膳房浑水摸鱼的级别。

    “江兄还会做饭?”今安在目瞪口呆地问江羡年,他想象不出手握千咒所向披靡的江寒栖在灶台前忙活的样子。

    “会的,而且我哥做饭还蛮好吃的。”江羡年吃过几次江寒栖做的饭,色香味俱全,味道不输外边的酒楼。

    洛雪烟也没想到江寒栖会做饭,他那张脸看起来和灶台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不会是当年为了攻略江羡年特地苦练的吧?

    一想到这,洛雪烟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

    虽然江寒栖对江羡年喜欢今安在的事接受良好,但她自己迈不过那道坎,总感觉做了他感情线上的绊脚石。

    不谈恋爱的江寒栖……

    洛雪烟看向不远处的江寒栖,又想起原著作者的回复:【他不恨人,就只能爱人】。

    如今没有所爱之人,他只能以恨为生了。

    可要是将来哪天连恨也没了呢?他要靠什么活着?

    她忍不住去想报仇雪恨的江寒栖的归处何在,那时的他,真的没有活下去的盼头了。

    江寒栖察觉到一旁投来的视线,嘴上应着萧跃安的嘱咐,转了转眼睛,看到望着他愣神的洛雪烟。

    她嘴唇微抿,拧着眉,眉中间两道淡淡的褶皱似是载了许多沉重的心事,透出些许伤感。

    江寒栖愣了愣,那样的神情,他之前只在她脸上见过一次——

    浑身湿透的鲛人坐在河边,月光倾斜而下,淋到她身上。她握着他的手哼唱天籁,看向他的眼神饱含悲伤。

    那悲伤不似高居佛殿上的金佛眼中的慈悲,不分贵贱,一律给予;那是因他而起、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悲伤。

    可你为何要为我悲伤?

    江寒栖不懂。

    萧跃安很快安排妥当,把江寒栖送进了御膳房。

    江羡年目送江寒栖和御膳房的掌事离开,扭头问:“因因,你说当侍卫和去御膳房哪个轻松点?”

    “应该是当侍卫吧,”洛雪烟看了眼江羡年手里刚成型的雪球,打趣她,“御膳房可不能随时随地捞雪玩。”

    “哈哈哈,那哥哥算降职了,”江羡年边笑边揉雪球,想起异香的事还没有着落,转头向萧跃安请示,“王爷,和庆公主身上的异香还要追查吗?”

    “不用查了,皇姐不是容贵妃的人。你们把容贵妃查清楚就行。”萧跃安自行给萧子善的异香找了许多合理的解释。

    或许是为了使容贵妃露出马脚,又或许是想防备被妖邪近身,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萧子善都不可能站在容贵妃那边。

    她不是需要防备的敌人。

    洛雪烟看了眼萧跃安,暗自可惜他对异香没兴趣,查不了异香的来历。

    她倒是对差点把江寒栖逼出原形的异香很好奇。

    “咦,房檐上怎么有只猫?”今安在的声音把院内一众人的视线吸引到被雪覆盖的殿檐上。

    圆滚滚的橘猫从塑在殿角的螭吻尾巴尖上跳下,迈着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沿着殿脊行走,两只耳朵被大风吹到一边,毛发潦草。

    它走到边上时,一大坨雪掉到地上,啪唧一声摔成了碎块。

    “喵~”橘猫似乎是怕高,在边缘停了下来,不停地冲下面的人叫唤。

    萧跃安和猫大眼对小眼,莫名感觉熟悉,他以前在哪里见过猫身上的橘色花纹。

    “大橘?”洛雪烟试着唤橘猫,得到了更为热烈的回应。

    还真是胖夹子。

    她目测房檐和地面的距离,回忆了一下橘猫的重量,不敢开口应允接它下来。

    她这小身板经不起大橘压顶。

    “洛姑娘认识这只猫?”今安在问道。

    “有过一面之缘。”洛雪烟应道。

    “它好像下不来了。”江羡年听橘猫叫得愈发着急。

    “我接着你,你先试试看能不能自己跳下来。”今安在朝橘猫敞开怀抱,勾了勾手掌鼓励它往下跳。

    “哎,别,它挺沉……”

    洛雪烟还没来得及提醒今安在警惕橘猫的重量,就见一个臃肿的橘色身影砸了下来,正中今安在的怀抱——

    “喵——!”

    “呜啊。”

    “嘭!”

    “今安在!”

    “好重……”今安在脊椎尾骨着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身后疼,身前重,他倒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

    “喵~”橘猫踩着今安在的胸口优雅落地,谄媚地冲他叫了一声。

    “今安在,你还好吗?”江羡年把今安在扶起来,替他拍掉后背沾上的雪。

    “不太好,”今安在扶着腰,借着江羡年的手慢慢站起来,心有余悸道,“我没想到它这么沉……”

    “喵喵喵!”橘猫叫得很凶,像是在发脾气。

    “你这猫,人家接你下来,你还不领情。”萧跃安蹲下身,一把捏住橘猫的后颈,提溜起来,使猫面朝自己。

    橘猫一下老实了,讨好地对他叫了声。

    “你是谁养的猫?怎么这么胖?”萧跃安捏了捏橘猫腮边的肉。

    橘猫委屈地摇了下尾巴。

    “这是谁养的猫?”萧跃安转头问洛雪烟。

    “不清楚。”洛雪烟摇头。那天之后,她就没在宫里见过橘猫。

    “难道是没主的野猫?”

    “是我的猫。”殿外遥遥飘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尾调曳长,如同被强风吹开。

    萧跃安起身,看到四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往鹤羽殿走,前面的帘子被掀起,萧子善端坐其中,珠钗乱撞。

    “皇姐。”萧跃安问好。

    轿子没多久就停了下来,盛装打扮的萧子善站在萧跃安面前,朝橘猫挥了挥手:“原来你在这,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你。”

    橘猫屁颠屁颠跑到萧子善脚边,蹭她的裙摆,亲昵地叫唤着。

    萧子善和萧跃安对上视线,笑嘻嘻地问他:“你不认得这猫了?”

    “我应该认识吗?”萧跃安又看了看橘猫,不明白萧子善的言外之意。

    “你连清风都认不出了?”萧子善调侃他。

    “清风?!”萧跃安惊讶地再次认真看了看橘猫,勉强辨出一点幼年清风的神韵。

    “你太久没回来了。”萧子善见他讶异,油然生出苦涩。

    萧跃安认不出清风,她又何尝不是对离京多年的他感到陌生?

    萧跃安是萧临渊某次醉酒后和一个宫女交欢生下的孩子。宫女因难产而去世,他便被分给了她的母妃。

    母妃对萧跃安视如己出,她和萧子慕有的,萧跃安也会有。他们三个同父异母,却亲如手足。

    可母妃再公平,也无法将皇帝的爱匀出一点给这个出身卑微的孩子。

    萧跃安从小就受萧临渊冷落。自他有封地搬离京,萧临渊就没召他回来过,包括大年夜。

    萧跃安读懂了萧子善眼里的复杂情绪,扬起笑脸转移话题:“皇姐打扮得这么好看是要去哪玩吗?”

    “我要去看哥哥。”

    萧跃安愣了愣,想起昨天是萧子慕禁足的最后一天。他转念想起昨天萧临渊召他下棋,话里话外在询问他想让哪个公主去煌月国和亲。

    萧子慕为萧临渊不喜,萧子善这个节骨眼去探望他,很可能会被迁怒而送去和亲。

    萧子善看出萧子慕的顾虑,先发制人: “我已经跟父皇说过,得了批准。”

    “什么?!皇姐你明知其他公主都对和亲避之不及,你现在去无异于……”

    “那就去和亲好了。若不是哥哥,我早就变成煌月国的王妃了,哪能贪这么多年的清闲日子?”

    “皇兄肯定不愿让你去和亲。”

    “哥哥镇边多年换民间安乐:我为何不能去和亲保一方太平?哥哥辛苦了这么长时间,该让他歇一歇了。”

    萧跃安如鲠在喉。

    萧子善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接着道:“我来你这儿,是为了要那个精通栽培之术的宫女。哥哥府里的柿子树病了,得找个人医。”

    萧跃安看着萧子善,半晌说不出话。他妥协地叹了口气,看向洛雪烟,说道:“跟皇姐去吧。”

    洛雪烟稀里糊涂地上了萧子善的马车,随她一同前往萧子慕的住所。

    炭火正旺,两个火盆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热气,暖香四溢。

    洛雪烟挨着火炉,被烤得满头大汗,又往旁边去了些,挤到车厢最边缘,扯了扯毛领,用手扇风散热。

    萧子善见状,笑道:“热的话可以把火盆往外推推。”

    洛雪烟应了一声,俯身要去推火盆。

    萧子善嘱咐道:“当心烫到。”

    洛雪烟小心翼翼地端着火盆边缘把它放远了些,擦了擦额头的汗。

    是她的问题吗?她怎么觉得车里这么热?

    洛雪烟边给自己扇风边看了眼萧子善。

    她没脱斗篷,裹得严严实实,面上不见一滴汗流,脸也是正常肤色;但随从的宫女却和她一样,汗流浃背,脸烤得像是要熟了一样。

    她又低头看了看趴在萧子善脚边的橘猫,只见它化成一张猫饼,无精打采地吐着小舌头散热。

    “公主不热吗?”洛雪烟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觉得温度正合适,”萧子善的目光从宫女移到洛雪烟通红的脸上,“怎么你们热成这样?是穿太多了吗?”

    洛雪烟看着萧子善的大斗篷,觉得身上的宫女装寒酸极了。

    “也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怕冷。”萧子善自嘲道。

    “哪有,公主还年轻着呢。”宫女嘴甜,趁机奉承。

    “奴婢也这样认为。”洛雪烟附和着,不禁又回想起萧子善和萧跃安的对话。

    据她所知,煌月国的和亲对象可是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年龄比那个昏君都大。

    萧子善笑而不语。

    洛雪烟手上扇风不停,鼻子里全是被高温蒸开的九和香的味道。

    等等,九和香?!

    她心头猛地一惊,又仔细闻了闻车里的香气。

    前不久还很浓郁的异香消失了……

    第88章 86.地眼 洛雪烟随萧子善离……

    洛雪烟随萧子善离开后,江羡年和今安在讨论起死婴那条线该怎么调查。

    今安在算了算容贵妃一年需要的死婴数:“十二个月,一月需要两个死婴,一年就得二十四个死婴。容贵妃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京中有流传过什么死婴的传闻吗?”

    “不曾。”萧跃安摇头。他人虽不在京城,可有布庄传递信息,与容贵妃有关的传闻得以一条不落地传进耳中。

    “就没有一个孕妇报官申诉过与死婴有关的案件?”江羡年感到不可思议。

    萧跃安回道:“两位有所不知,在京城,死婴的交易是被默许的。”

    “什么?!”江羡年和今安在异口同声。

    萧跃安满脸平静:“京中流行吃死婴驻颜的说法。有需求,就有交易。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江羡年感到生理不适:“就没人管一管吗?”

    萧跃安摇了摇头:“没人管,有人肯一掷千金,就有人愿出卖骨肉。金钱可以换到很多东西。”

    “皇上也不管吗?”江羡年问道。

    “父皇曾经管过,但牵扯到的大臣太多了,狠不下心来铲除,就,”萧跃安话留余地,顿了下才接着道,“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江羡年使劲咬了咬牙,才没让内心的愤慨吐出字来。太荒唐了!

    “那容贵妃吃死婴就不是个例了。死婴这条线索能站得住脚吗?”今安在听完,觉得单靠死婴断定容贵妃用其来控制妖气有些武断,万一她也是为了驻颜呢?

    萧跃安说道:“容贵妃吃死婴可不普通。因为父皇厌恶,她为讨其欢心,曾发誓说过不会靠死婴养颜,还支持打击死婴的交易。还有一点,宫中禁食死婴,食者被发现即处死。”

    江羡年问道:“这么说死婴进宫并不容易?”

    “对。假如容贵妃真是妖,那为了隐藏妖气每半个月就要吃掉一个死婴……”萧跃安沉思,戴着玉扳指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桌面,“宫中出入并不自由,要是想每半月出去一趟,还要带着死婴进宫,着实困难。”

    江羡年猜测道:“会不会是她的宫女?”

    萧跃安当即反驳:“不可能。几年前有一妃子让宫女出宫买死婴回来,被人发现后被下令处死。从那之后,离宫的宫女太监回来后都要搜身,看是否偷运死婴。”

    今安在问道:“就没有人能自由出入皇宫且不用搜身吗?”

    “王爷,”一旁的忍冬突然开了口,“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萧跃安看向忍冬:“什么可能?”

    忍冬回道:“布防妖阵的除妖师七日一进宫,没人会搜他们的身。”

    “如果是除妖师所为,那容贵妃能弄到生骨花也说得通了。”今安在茅塞顿开。

    萧跃安不解:“生骨花有何特别之处?”

    江羡年反问:“王爷之前可曾听说生骨花?”

    萧跃安道:“不曾。”

    江羡年解释道:“那便是了。生骨花不能治伤病,没有滋补之效,长得丑,味道还难闻,对普通人而言简直一无是处,普通地方是买不到的。但这种花在除妖师眼里可不是无用之物,生骨花汁水入阵可令阵法的威力更强,所以一些除妖师会跟‘地眼’交易,从它们手里买来生骨花。”

    萧跃安问:“地眼是妖吗?”

    今安在点头:“一种特别喜欢金子的小妖怪,只攒不用。据说抓着地眼的脚抖一抖会掉很多金条。”

    萧跃安忍俊不禁:“还有这种妖怪。”

    江羡年笑答:“妖跟人一样,有不可爱的,也有可爱的。”

    探讨过后,江羡年和今安在要来京城的地形图,推算出灵泉的所在之处。灵泉乃某地灵力发源地,地眼就住在那里。

    两人拿了一堆金子,带上周俭的画像,骑马前往灵泉。

    京城的灵泉在护城河边上的一片小树林里,树木葱郁,杂木横插其间,马匹不易前进。两人下马步行进树林。

    覆雪之路难行,江羡年打了好几个趔趄,今安在怕她摔着,伸出手:“江姑娘抓着我走吧。”

    江羡年抓住厚实的手掌,被紧紧握住,不自觉地摁了下拇指下的关节处,摸到一层茧。

    她低头看了眼今安在的手,感觉手如其人。

    因为常受到弓弦紧绷的张力,手指匀长,但不算纤细,关节也不明显,有些许肉感,看起来很敦实。

    “今安在。”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历练吗?”

    “会啊,我答应过你的,说到做到。”

    “那历练完之后……”江羡年忽然不知道要问什么好,是问他未来的路,还是问他是否愿意继续陪着她。

    可是万一他心里没有她呢?她问得这么直白会不会吓到他?

    先动心的人最容易变成胆小鬼。

    与两人有关的未来,她想知道,却不敢细问。

    今安在看到一处无雪覆盖的圆形土地,指着那里惊喜道:“江姑娘,那里是不是灵泉?”

    江羡年回神,看着土地,感到充沛的灵气从那里溢出,笃定道:“肯定是,过去放金子试试看能不能召出地眼。”

    两人站到土地旁,江羡年打开包袱,把一堆金条摆在地上,念道:“黄金奉上,有事相求。”

    不多时,一缕紫烟从地心冒出,直直升上天。油光发亮的绿苗破土而出,冻土被拱起,不断活动,突然,圆滚滚的小东西跳到半空,活力满满:“诶嘿,好金子眼眼来也!”

    只见一个金黄的小妖扑到金条上撒欢打滚,小妖外形像一颗巨大的发芽土豆,四肢都是绿枝,头上的苗苗一晃一晃的,开出了金色的小花。

    江羡年把地眼举起来,对上两颗绿豆大小的黑色眼睛认真道:“地眼,妖界规矩,收钱办事。”

    “眼眼明白,”地眼挣脱江羡年的手,跳到地上,以为又是生骨花的生意,拍拍肚子,露出一堆生骨花,叉腰道,“你要多少生骨花?不够可以预订,我三天之内送货上门。”

    今安在说道:“我们不要生骨花,是想跟你打听一个客人。”

    地眼犹豫了,它感觉出卖顾客情报有点不道德。

    “回答几个问题,这些金条就都是你的了。”江羡年拿了两根金条,互相敲了敲,给地眼听响。

    地眼头上蔫了吧唧的花瞬间支棱:“行,这单生意眼眼接了。”

    有金子不要是傻地眼。

    今安在被江羡年教育这么长时间,防诈骗意识有所长进,留了个心眼。他知道用黄金起誓是地眼一族最郑重的誓言,便道:“用金子起誓,不准说假话。”

    地眼没想到人类会知道它们一族不敢对黄金撒谎,看了今安在一眼,撇撇嘴,用充当双手的枝叶指着头上的苗苗,发誓道:“本眼眼在此对黄金起誓,若有半句假话,我此生再也无法拥抱黄金。”

    地眼放下手,想起自己的信誉问题,认真补充道:“不过你们不要传是我说的哦,我以后还要做生意的。”

    “一言为定。”江羡年应道。

    今安在展开周俭的画像,问地眼:“这个人有在你这里买过生骨花吗?”

    地眼仔细看了看画像,回道:“买过,他每个月都会来。”

    江羡年问道:“大概什么时候来?”

    地眼扒拉树叶子推了推时间:“十五之前,早七天左右。”

    时间对上了。

    江羡年和今安在对视一眼,感觉事情差不多板上钉钉了。

    她把装金条的包袱拖到地眼面前,拽着今安在起身,说道:“我们问完了,你可以拿金条走了。”

    “这就完啦?”地眼不敢相信金子来得如此简单,小眼睛眨巴眨巴。

    江羡年感觉地眼太有趣了,俯身拨了下它头上的小叶子,无心问道:“那你还知道他的什么?”

    “我知道他家的地址呀。”

    不久,江羡年拿到写有周俭地址的小纸条,看着地眼背上装满金条的包袱,朝她愉快地挥了挥手:”合作愉快,欢迎下次再来。”

    说完,地眼潇洒遁地离开。

    “有钱真好。”今安在由衷感叹金钱的强大力量。

    “我也觉得。”江羡年无比赞同。

    有钱能让一个有道德的地眼出卖良心,金钱恐怖如斯。

    周俭在千机阁交接完悬赏,领了赏金,去酒楼里饱餐一顿后,到酒坊里买了坛酒,打算回家小酌。

    回到家,周俭净了净手,走进偏房,找到一个广口陶罐,揭开盖子,带着血腥气的臭味直冲脑门。

    他捏住鼻子,扇了扇臭气,凑近往里看,瞅见露出的小手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纯婴快成了。

    周俭满意地点点头,打算盖上盖子,忽然感到有人冲了进来,拔剑迎上蒙面的女子,和一双灵动的猫眼对上视线。

    是谁?

    周俭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人的名字,又一一排除。他依靠容贵妃,对头们不可能这么胆大妄为,而且来者的剑术也十分精湛,京城中能用剑和他打成平手的除妖师没几个。

    缠斗时,又有一个身形更为高大的蒙面人出现了,直奔架子上装着纯婴的罐子而去。

    周俭闪身到他面前,正要砍他,被第一个蒙面人挡了下来。他挑开冒着寒气的长剑,朝其腹下刺去,感到身后有东西射来。

    他反身去挡,竟然是一支剔透水箭!

    高大的蒙面人手拉水弓,准头对他。

    水弓?到底是谁!

    周俭大惊,忙冲到他面前。

    蒙面人闪避,回身射出一箭。

    周俭偏了偏身子,没被射中,正准备提剑继续打斗,听到后面传了陶罐的破碎声。

    不好!

    他回头,手上的剑被打掉,脖子上寒气逼人。

    第89章 87.萧子慕 马车稳稳停下,……

    马车稳稳停下,车帘挑起,橘猫急不可耐地迎着寒风跳到了雪地里。

    洛雪烟乍从热到快要脱水的车内来到冰天雪地之中,不禁抱紧双臂,牙齿打颤,哆嗦着站到雪地里。

    宫女一下车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把脖子缩进毛领里,冻得腰都直不起来。

    萧子善揣着手抄,踩着马凳下了马车,感叹道:“今年冬天可真冷。”

    即使如此,公主您也不至于在小小的马车里放两个火盆吧。

    洛雪烟在心里默默吐槽,感觉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低头一看,发现是清风。

    清风可能也被天上地下的温差弄得畏寒,一坨猫可怜兮兮地缩在洛雪烟脚下,细看还能看到细微的颤抖。

    清风仰起头,娇弱地叫了声,睁着圆圆的猫眼望着洛雪烟,耳朵耷拉下来卖惨。

    洛雪烟在抱着猪咪走和抱团取暖之间来回弹跳,纠结片刻,听到府邸的大门被叩响了。她循声望去,看到萧子善在抓着门环叩门。她唤了声:“哥哥。”

    清风等不到洛雪烟的答复,急了眼,没再继续装可怜,把着洛雪烟的腿站起来,用前爪抓她的衣裙。

    洛雪烟稍稍抬脚抖了抖腿,没摆脱麻烦的夹子精。她和清风对上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捞起清风的上半身。

    清风一蹬后腿,跃进洛雪烟的怀里。

    洛雪烟感觉两只手都快被压断了,想放手把清风放下去,没有成功,反倒叫清风趴到了肩膀上。

    她端着清风的臀部,狠狠抓了把肥美的大腿泄愤,听到惊恐的喵喵声才善罢甘休,转过身,把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府邸上。

    府邸装饰低调,气派程度远不及临水城的王家大院,但细节处能窥见一些皇家的奢华气,比如那一对兽面丹漆金钉铜环,做工精细程度是民间人家无法比拟的。

    萧子善等了会,无人开门,又重重叩了叩门环。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认出了萧子善,热切地喊了声:“公主殿下。”这才彻底开了门,将外面的人迎了进去。

    开门的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脸上已刻有深深的皱纹,鬓间生有白发,但眼神还算清亮,腰板直挺,所以并不显老。

    萧子善走了会,仍没见到干活的下人,奇怪道:“胡伯,府里其他人呢?”

    “这……”胡润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都叫殿下遣散了,只剩我一个了。”

    “什么?!哥哥全都遣散了?”萧子善震惊。

    “殿下怕他们给他做事叫百姓责骂,唉。”胡润又是一叹。

    “那些人怎么不想想哥哥之前打过多少胜仗!不就败了一次,怎么就……”

    “公主,慎言,”胡润摆摆手,示意萧子善别再往下说,“您这让殿下听到,又好叫他难过了。”

    萧子善愤愤地咬了嘴唇,遏制住怒火,以尽量平和的心态和胡润说话:“哥哥他怎么样了?伤好了吗?”

    萧子慕禁足前被罚了三十鞭,是被人抬回府的。

    “调理过来了,只是心病难医。”胡润摇了摇头。

    “哥哥他人呢?现在在何处?”萧子善想亲眼看到萧子慕,确认他是否安好。

    “公主在前厅稍等片刻。”胡润把人引到前厅,看厅里多处落灰,为了难,不好意思招呼人坐下。

    “我先去取个火盆,再去把这里拾掇一下,劳累公主站着等一会了,茶水可能也要等一会才能上。”胡润恨不得分成几份,一个取炭火,一个烧茶水,一个招待,一个收拾屋子。

    偌大的府邸只有他一个下人,纵是心有余,但力不足,根本忙不过来。

    “胡伯不必忙活,我来就是想看看哥哥是否安好,”萧子善笑着安抚手忙脚乱的胡润,提议道,“要不我随你去哥哥的住所吧?省得胡伯来回跑,哥哥也受累。”

    “这怎么行?公主和殿下虽是兄妹,也要讲男女之别。我现在就去喊殿下,公主待在这里就好。”胡伯连忙拒绝,离开前厅,前往萧子慕的卧房。

    洛雪烟感觉身子在慢慢回暖,加上清风提供的热量,她差不多适应了严寒,有心思关心起周围的环境。

    她看到灰蒙蒙的桌面,拿食指抹了一下,沾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嫌弃地皱起眉,忙用拇指摩挲,弹去了大部分的灰尘。她见食指还是脏的,抬头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把灰抹到了清风的皮毛上。

    前厅布局大气,简洁不失巧思,然而灰尘盖住了布局的典雅,洛雪烟粗略看了一圈,望见了一堆蜘蛛网。

    若非亲眼所见,她无法想象这是安平国大皇子的前厅。

    实在太破败了。

    洛雪烟等得无聊,于是开口道:“公主,请问那棵柿子树在何处?奴婢想想先过去看看。”

    “我带你过去。”

    洛雪烟见萧子善也要出去,问道:“公主不用知会胡伯一声吗?”

    “柿子树就栽在哥哥的院子里。”

    萧子善领洛雪烟穿过长廊,绕过拱门,行至一处偏僻的院落,指了指院内的树:“这便是那棵柿子树。”

    洛雪烟放下清风,凑近柿子树看了看树干,有些树皮已经翘起来了。她抬头看了看上面零星结出的柿子,颜色发黑,果实发瘪,应该是染了虫害。

    她回道: “看样子是虫害所致……公主,奴婢需要看一眼柿子的情况才能再下定论。”

    “好,等下让胡伯打几个柿子下来。”

    萧子善转头看向萧子慕的卧房,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她的心跟着沉了沉,忍不住向那里迈出了步子。

    萧子善走了三步,房门突然被打开,形销骨立的男子望见她,柔声唤道:“阿善……”

    “哥!”萧子善跑向萧子慕,一头埋进他的怀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是不是在府里没东西吃?你的伤好了吗?这段时间还受到什么刁难了吗?”

    “阿善,哥哥没事,”萧子慕拍了拍萧子善的后背,笑她,“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说哭就哭?”

    萧子善感受到萧子慕骨头的轮廓,心疼地抱得更紧了些,却摸到他凸出的脊骨。

    他四个月前还没瘦成这样的。

    胡润在一旁看着,热泪盈眶。

    萧子慕看了眼围观的人,轻声道:“你的宫女都在看着呢,也不怕让人笑话。”

    萧子善抽泣着松开萧子慕,用手背擦去了眼泪,结果一看萧子慕的脸又要哭。

    他都瘦脱相了……

    萧子慕感觉头疼,故意咳嗽一声想换换气氛: “咳,你来这就是找哥哥哭鼻子的?”

    萧子善摇摇头:“我带了人给你看柿子树。”

    说完,她看向洛雪烟,萧子慕也看过去。

    “殿下。”洛雪烟急忙行了个礼。

    萧子慕看了眼洛雪烟身上的宫女服,以为她是萧子善宫里的,打趣道:“你什么时候找了个懂栽培的宫女?”

    “不是我的人,是小圆儿身边的。”

    萧子慕愣了下:“小圆儿回来了?”

    “嗯。父皇忽然想起小圆儿了,这么多年了,第一次召他回京。”

    萧子慕皱了皱眉:“若小圆儿想来我这,你拦着他,别让他过来。”

    萧子善心碎: “哥,你这是要把你所有的亲人往外推吗?”

    萧子慕以前为她和萧跃安铺路,尽力护他们周全;如今变成这副样子,却是不由分说地把他们往外推。

    可她是他的亲妹妹,又怎能无动于衷?

    萧子慕语气生硬: “阿善,就因为你们是我的至亲,我才不想你们过来惹火上身。你回去之后也不要再来了,能见面的时候总能见到,不差这几次。”

    “哥!”

    “殿下,公主也是心疼你,你别把话说得太重了。”胡润劝萧子慕。

    萧子慕看着萧子善的怒容叹了口气,不愿把难得的重逢变成争吵,于是放缓了语气,拿柿子树开了新话头:“柿子树能治吗?”

    “小洛,柿子树能治吗?”萧子善赌气,故意不看他,原封不动地把问句抛给了洛雪烟。

    洛雪烟猝不及防被拉入了兄妹争吵,弱弱地又把问题丢给了胡润:“这个……要麻烦胡伯打几个柿子下来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诊断。”

    胡润找长竹竿的时候,洛雪烟站在树下听不远处的两兄妹叙旧。

    一个既生气又心疼,一个连哄带劝,看起来是温柔哥哥和任性妹妹的组合。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那个哥哥,一天到晚和她顶嘴吵架,抢她零食,占她沙发,拿她漫画,从不知忍让为何物。

    这样一对比,萧子慕好到足以在她哥哥头上蹦迪。

    但是……

    洛雪烟羡慕地望着肆无忌惮和萧子慕拌嘴的萧子善。

    她想她哥了。

    刚穿书那阵,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设想过那个没心没肺的人听到她的死讯后是什么反应。

    她想,如果她看到她哥痛哭流涕的话,一定要狠狠嘲笑回去。结果想了没一会自己倒先破防了,抱着被子哭了一晚上。

    洛雪烟感觉眼泪要掉下来了,连忙仰头看天,捏了捏鼻梁,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愣住——

    她怎么又能闻到那股异香了?

    第90章 88.包庇 竹竿打落坠在枝头……

    竹竿打落坠在枝头的黑色柿子。

    柿子掉到地上,有几个皮薄的不堪撞击,摔成一包黏腻的浆水。

    萧子慕看着丑陋的黑柿子,惋惜道:“阿善今年吃不到柿子了。”

    几年前,他年岁渐长,从宫中搬出于京中一隅立府,萧子善以一棵柿子树当贺礼,说是取柿子树的吉祥寓意,希望他事事如意,让他好生照顾。

    他一看萧子善的眼睛就知双生妹妹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当即点破,取笑她借献礼之意,行玩乐之实。

    她向往秋打柿子已久,经常念叨有朝一日亲自养一棵柿子树,但又怕麻烦,所以迟迟未落实。

    萧子善不承认,抱怨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后来柿子树结果,她年年都来府里打柿子,一大半柿子都进了她的肚子。

    “那就等明年,今年先治病。”萧子善回他。

    “拖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萧子慕慢慢合拢隐在广袖里的左手,感到手背上的绷带在慢慢绷紧。

    他出征前发现柿子树染了虫害,那时还不太严重,他想着等打完仗回来再找人医。

    没想到……

    “小圆儿这小宫女可厉害了,肯定能医好。”

    萧子善信心满满地回完萧子慕,自己心里倒没了底,忙跑到洛雪烟边上,急切地问她柿子树情况如何。

    “喵~”清风终于成功引起第一位主人的注意。

    它看萧子慕低头,忙翻过身子,露出了软软的肚皮讨好。

    萧子慕看清风又大了一圈,有些头疼地说它:“之前不是让你少吃点吗?都快胖成猪了。”

    鼻翼翕动,异香渐浓。

    洛雪烟看向俯身盯着她检查柿子的萧子善,想起江寒栖的失控,感到莫名的不安,抱紧膝盖,偷偷往萧子善的反方向偏了偏。

    “怎么了?是柿子树不好治吗?”

    萧子善靠得更近了些,香气扑面,洛雪烟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应道:“不难治,需要用药。奴婢写个药方给胡伯。”

    她丢掉烂柿子,起身,用随身携带的手绢擦了擦手。

    “喵!!!”

    猫叫声惊扰了院子的清净,浓郁的妖气激起了本能的警觉。

    洛雪烟顿时寒毛直竖,眼睛震颤了一瞬,手摸上装血符的袋子,猛地转头看向妖气的发源地——

    原本蹲在地上逗猫的萧子慕恰巧站起来,右手紧紧抓着左手手腕,面色白了不少。

    四目相对。

    惊恐对警惕。

    萧子慕?!

    洛雪烟难以置信地盯着萧子慕,脑子里飞快闪过关于他的几个片段。

    安平国的大皇子,骁勇善战,被妖妃设计陷害,郁郁不得志的圣贤君子。

    萧子慕平反冤屈后就向萧跃安请求退出朝堂,余生做一个闲散王爷,不再过问政事。

    书里自始至终都没提过他是妖邪的事!

    炸毛的清风跑到洛雪烟身后,探出半个头,尾巴夹在身下,害怕地看着萧子慕。

    “哥!发生什么了?”萧子善奔向萧子慕。

    “无事,哥哥不小心踩到清风的尾巴,被它挠了下。”萧子慕不知该把视线放到何处,在萧子善身上停了一瞬,又抬眼对上了洛雪烟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多了些许无助的乞求。

    果然是妖……

    洛雪烟只身前来,也不愿意和萧子慕正面起冲突,移开视线,抽出张血符握在手里防身,蹲下身安抚受惊的清风。

    “被抓到哪儿了?”萧子善要抓起萧子慕紧握不放的左手查看,被他挡住了。

    “没事,挠的是右手,没破皮,”萧子慕伸出右手,默默把左手背到了身后,“你看,一点事没有。”

    萧子善看到完好的右手,没再纠缠下去,板着脸训了清风一通。

    清风委屈地团成一团,趴在洛雪烟旁边,间或拖长音调叫两声。

    洛雪烟抬起头,第三次和萧子慕对上视线。

    她看到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吐出的白气载着压在心上的苦闷,一点点在空中散开,却仍是无法令他的眉目舒展开来。

    那些沉重的包袱似乎接着眼神的传递加到她的身上。

    她感到无形的负担,不免跟着呼出一口白气。

    白雾消散,她瞧见萧子慕的嘴动了动,好像对她说了句谢谢。

    暴涨的妖气慢慢淡去,洛雪烟定定地看了萧子慕一会儿,感觉不到敌意,又把血符放了回去。

    洛雪烟要写药方,胡润带她进了萧子慕的书房。

    书房明净却不宏敞,外面栽了一丛修竹,竹影投在窗纸上,风过影摇,室内能听到竹叶的沙沙声。

    洛雪烟看到塞得满当当的书架,感觉像进了学校图书馆一样,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步子也小心了几分。

    “我去准备笔纸,姑娘少安毋躁。”

    “好,不急。”

    胡润用抹布擦长桌时,洛雪烟看了眼在光线里飞舞的灰尘,心想这书房肯定荒废已久,转身看放在书架上的藏书。

    藏书躺放在积灰的书架上,书页朝外,大多已经泛黄,页和页之间生有间隙,没有折角。

    看来是个爱书之人,但很久没读书了。

    洛雪烟想起那只遮掩的左手。

    是拿不了书吗……

    “姑娘,笔墨都备好了。”

    洛雪烟坐到书桌前,提笔写下药方,和胡润说了些注意事项,见他神态放松,不经意问道:“胡伯,殿下的左手是怎么回事?”

    胡润愣怔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装傻道:“殿下的左手好得很。姑娘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洛雪烟了然胡润知道详情,正准备放下笔时,突然又感到院内爆发了强烈的妖气,紧张道,“有妖气。”

    胡润震惊不已地看了洛雪烟一眼,急匆匆地离开了书房。

    怪异的香气像一张巨网笼罩了院落,在各个角落浮沉。

    萧子慕渐感呼吸不畅,香气涌进他的鼻腔,填满他的肺部,侵夺他的意识。

    左手隐隐有灼烧感。

    有火顺着他的手臂上爬,烧得他整条手臂发抖。

    余光中,其他人的身体被金线切碎,五脏六腑掉了一地。

    野兽的嘶吼在喉间蠢蠢欲动,他缓缓张开利爪——

    “殿下。”

    利爪被人用力合上。

    萧子慕清醒过来,捂着胸口喘息,心有余悸地看向徐润,冷汗涔涔。

    徐润提议道:“殿下,要不找借口让公主先回去吧……”

    萧子慕看向和洛雪烟讨论柿子树虫害的萧子善,感觉左手的灼烧感愈发强烈,压制的妖性在一点点反上来:“好。”

    萧子慕托辞休息,不让萧子善久留,待洛雪烟写完治柿子树的方子就强硬地赶人走,叫她以后也不要来。

    他说自己已是罪人之身,她来看会连累自己。

    萧子善气不过,又和萧子慕吵了一架。

    数月后的重逢以争吵收场。

    萧子善气冲冲地走到大门,想起过来是为了关心下萧子慕,结果什么也没做,又和他吵了一架。她停在门口,不甘心等了几个月就呆这么一会儿,跺脚愤愤道:“这人怎么总是这样!”

    想当然地把他们护在身后,自己出面承担一切。

    眼见萧子善摇摆不定,迈出门槛的脚又缩了回来,洛雪烟出声道:“公主,奴婢看殿下满脸倦容,应是累着了。公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也好。”萧子善跨过了门槛。

    洛雪烟紧随其后,感到府邸中的妖气时浓时淡,想起胡润握紧萧子慕左手的那一幕,猜测他们现在应该在想办法压制妖性。

    萧子慕不想让别人知晓他是妖。

    寒风呼啸,前方飘来的异香像薄纱一般贴脸滑过。她回神,跑到萧子善旁边,说道:”公主,王爷之前想要的就是您身上这股香气的焚香。请问公主今日用了什么香?奴婢回去告诉王爷一声。”

    萧子善闻了闻衣袖上的味道,不解道:“这不还是九和香吗?哪有其他焚香?”

    “公主,奴婢也闻到了不同于九和香的香气……”宫女搭话。

    “有吗?”萧子善死活闻不到异香,放下袖子,解释道,“可能是沾上其他香气了。”

    几人登上候在门口的马车。

    没多久,洛雪烟又热得汗流浃背。她用袖子擦了擦汗,看了眼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萧子善,深吸一口气。

    果然,一暖和就闻不到异香了。

    刀起刀落之间,嫩如蛋羹的豆腐颤颤巍巍,却形实不散,案板上不见一块碎渣。

    阮义明进御膳房两年之久,头一次看到那样利索的刀工,惊讶地看完了切豆腐的整个过程。

    只见菜刀贴着案板一滑,托上豆腐,往清水里一放,数以万计根银丝在水中炸开,白浪迭起。

    阮义明差点要发出惊呼,忽然对上一道生人勿近的冷淡目光,忙收回视线,专注手头上的事。

    不远处的人又忙活起来。

    阮义明情不自禁地将眼睛聚焦于那一双修长的手上,又顺着手臂看到那张生着眉心莲的神仙面,疑心是哪位神仙贪恋人间的烟火降临凡间。

    人哪能长那么好看!

    神仙给锅里的鸡汤调好味,悠悠抬起眼皮,和他对视,嘴角翘起。

    阮义明不好意思地对着他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想要和他打个招呼,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就听到神仙开了口:

    “你锅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