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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约鲁儒明日决战

    楚国是西楚霸王项羽一个人的楚国。

    项羽既死, 楚国树倒猢狲散,汉军还未到城下,守城楚将便接二连三投降。

    唯独鲁县矜持了一把,可惜刘盈早有准备。

    原本历史中, 鲁县的守将和父老因项羽最初被楚怀王封在鲁县, 而坚守不降, 要展现出儒者老家忠君爱国的骨气。

    汉王把项羽的脑袋拿到鲁县城下晃了一圈, 鲁县人看到项羽真的死了, 才举城投降。

    刘盈看来看去, 总觉得这段“鲁县人忠君爱国”记载很是怪异。

    项羽一死, 刘邦就要登基为帝了, 在老家兢兢业业干活的萧何带着一群大儒,来与刘邦会合。刘邦很忙, 顾不上刘盈。

    刘盈拉着还未卸甲,盔甲上血迹未干的张苍在那蛐蛐鲁人。

    “若鲁人是真的忠于项羽, 怎么知道项羽死了就降了?不是要为项羽报仇吗?”

    “这忠也奇怪, 彭城不为项羽坚守,江东老家不为项羽坚守, 项羽从未去过, 也从未给过优待的鲁人坚守个头啊?”

    “齐鲁还是邻居,鲁人看到隔壁齐人被项羽霍霍成那样, 不仅没有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还在庆幸自己是项羽的所谓‘封地’, 为自己是屠夫的封地自豪吗?”

    “再说了, 项羽的鲁公是楚怀王封的,项羽弑杀楚怀王,鲁县人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谁被封在鲁地, 他们就跟着谁一条道走到黑,不管对方品行?那鲁县岂不是反贼永远的大本营?”

    “唉,我真搞不懂儒家的忠君爱国,是哪门子的忠君爱国。”

    虽然战斗不激烈,但也很困很饿,很想洗澡吃饭睡觉的张苍打着瞌睡听完刘盈从蛐蛐鲁人,到开儒家地图炮,满头乌鸦叫。

    鲁儒发疯,关我们汉儒什么事?

    哦,关浮丘的事。

    张苍祸水东引:“我和那群贱儒不是一路的,我也搞不懂他们。你去问浮丘,浮丘在鲁地住了那么久,他懂。”

    刘盈开儒家的地图炮,张苍情绪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对刘盈非要在他面前骂鲁儒很不解,非常困,非常饿,非常想洗澡吃饭睡觉。

    为了敷衍刘盈,张苍当场给浮丘写了一封信,痛骂浮丘的老家人是怎么回事,你们鲁儒思想有问题,不愧是贱儒。

    浮丘和毛亨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听到刘盈吃了那么多苦,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也车马劳顿,赶来看望刘盈,顺带帮刘邦张罗称帝之事。

    半路上,他们看到张苍写的信。

    毛亨的屁股不由自主往车窗上贴。

    我不该好奇,跑来浮丘车上看张苍给浮丘写了什么。

    浮丘面无表情地看完张苍绘声绘色把刘盈骂鲁儒的话原封不动地搬来骂自己,并强调这是刘盈的原话。

    “咔嚓”一声,浮丘脸上没有表情,双手却青筋爆绽,摊开的竹简被撅弯,撅断。

    毛亨整个人都贴近了车厢壁。

    “去鲁县。”浮丘的声音仍旧很平静,平静得毛亨想要跳车窗,“去鲁县。”

    为浮丘驾车的预定诸侯王刘交:“啊?”

    算了,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刘交苦哈哈地给刘邦写信,抱怨盈儿不尊师重道,把老师快气疯了。

    刘邦收到信,大骂刘交胡言乱语:“张苍骂浮丘,管我那孽畜什么事!”

    汉将和诸侯听刘邦大骂就算刘盈是孽畜,也不能什么坏事都往刘盈头上罩,并解除了浴血奋战的张苍的将领职位。

    汉将纷纷迎合汉王,就像是一群不分是非的谄媚佞臣。

    诸侯则对刘邦的纲常独断喜怒无常颇有微词,担心自己的未来。

    有诸侯去接触张苍,想当张苍的知心好友,听张苍抱怨。

    身穿高大儒衫的张苍挥舞着宽宽的衣袖,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前来邀请自己赴宴的诸侯的仆人。

    “去去去,我忙着呢,哪有空去喝酒!”因把制定礼仪的大儒气去了鲁县,张苍被迫从武转文,接手了制定刘邦称帝流程的艰巨任务,正忙得脚不沾地。

    见诸侯来挑拨离间,给自己增加额外工作,张苍气得吹胡子瞪眼,让罪魁祸首刘盈负起责任。

    “君上!世子也是儒者,制定典仪这么重要的事,世子应该跟随我学习!”张苍义正词严,要拉刘盈一同累死。

    忙晕头的刘邦这才拍了拍脑袋:“啊,盈儿人呢?”

    他问左右,左右皆不知。

    刘邦去问忙于抚民,刚回到他身边,同样忙得晕头转向的吕雉。

    吕雉疑惑:“盈儿不是一直跟着你吗?他每隔几日都会遣人来告知我,说在你身边过得很不好。”

    刘邦接过吕雉存着的刘盈送来的亲笔书信,每一封信都是在诽谤他,一看就很像真的在他身边似的,每一件诽谤都编得惟妙惟肖。

    难怪吕雉不知道刘盈跑了。

    吕雉慌了:“盈儿出事了?”

    刘邦没好气道:“他能出什么事?项羽都抓不住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伤他?”

    吕雉抚了抚胸口:“说的也是啊。”

    夫妻二人想起刘盈那年岁不多的过往,担忧变成了愤怒和更深的担忧。

    刘盈从能跑能跳开始,就爱到处乱跑。

    以前他只是特别费鞋,现在长大了,有灰兔助纣为虐了,刘盈乱跑的范围大大增加,越发令人头疼。

    刘邦刚起兵,刘盈就从吕雉眼皮子底下偷溜,跑去和张苍、韩信、刘肥等人刺杀丰邑守将,夺丰邑;

    刘邦刚出汉中,刘盈就从萧何眼皮子底下偷溜,率领韩信和刘肥留下的几百壮卒从水路离开汉中,跑楚国南边晃悠了一大圈,跑遍了半个天下;

    刘邦刚从彭城大败中缓过气,刘盈就在韩信、刘肥纵容下偷跑,和彭越打游击去了,彭越这个大愣子还以为是刘邦下的命令……

    等等,怎么哪里都有韩信和刘肥的事?!

    夫妻二人骂着骂着刘盈,骂声一滞。

    刘邦沉着脸,忙派人去寻韩信和刘肥。

    吕雉指着刘邦鼻子骂:“你老糊涂了吗!盈儿不在,不该第一时间去寻韩信和刘肥?他们二人一定对盈儿动向心知肚明!”

    刘邦回骂:“我已经老了,糊涂多正常,你比我年轻那么多,不也刚才想起来信儿和肥儿?你还没老,怎么比我还糊涂,连盈儿骗你都看不出来!”

    吕雉被刘邦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论骂人和甩锅,她不可能赢得过刘邦。

    最终夫妻二人把锅都丢给了韩信和刘肥,才勉强停战。

    刘邦派人去寻韩信和刘肥时,正好韩信和刘肥派人来禀报。

    “汉王世子夜入大将军营帐,夺走大将军虎符,解除大将军兵权,领兵去鲁县了。”

    信使忧心忡忡,装得十分像那回事。

    刘邦盯着自己的手。他刚刚不小心扯断了自己一根胡子。

    坐在他下首处的曹参安慰道:“至少盈儿现在是夜夺虎符,不是从怀里摸出一盒偷……拿来的虎符。信儿和肥儿也是无辜被夺走兵权,及时向大王报告,很不错了。”

    刘邦茫然:“夜夺虎符和早早偷走虎符,区别很大?”

    终于能坐在刘邦身边的萧何阴阳怪气道:“区别大着,世子更加肆无忌惮,连装都不装了。”

    他停顿了一下,压抑住自己对刘盈屡次偷跑,惹人担忧的怨气,心平气和道:“信儿和肥儿倒是成熟了,知道对君上你表示恭顺了。”

    曹参频频点头:“对啊对啊,以前是三个不孝子一起气你,现在是盈儿一个不孝子逼迫两个孝顺儿子气你。大王,已经好多了。”

    刘邦唏嘘:“还真是……没想到信儿和肥儿居然知道遮掩了!他们终于长大了,成熟了。”

    刘邦回信安慰韩信和刘肥,让他们不要生刘盈的气,及时报告这件事做得很好。

    吕雉:“???”啊?这就完了?

    刘邦道:“不然呢?”

    吕雉想了想,还真想不到不这么做,该怎么做。

    刘盈又不是第一次偷跑了,他们都麻木了。而韩信和刘肥,护着弟弟不是很好吗?至少现在他们没有明目张胆地陪着刘盈乱来,给足了刘邦面子。

    吕雉也唏嘘:“信儿和肥儿真的长大了,成熟了。”

    夫妻二人欣慰不已。

    被萧何拉着来参加刘邦即将到来的称帝仪式的蒙毅:“???”

    他看向章邯。

    章邯神色如常,好像习以为常。

    他看向兄长蒙恬。

    蒙恬正在向汉王胡言乱语,说世子偷跑是因为急君上所急,太孝顺了。君上不是有一个不孝子和两个表面孝子,而是一个大孝子带着两个委婉的大孝子。君上的子孙福气真大!君后教养子孙的本事真强!

    汉王和王后笑得合不拢嘴。

    蒙毅不敢置信。

    自己才是在先帝面前提供情绪价值的宠臣,兄长是用能力获得先帝喜爱的能臣。看到面目全非的兄长,蒙毅又震惊,又害怕。

    兄长你怎么了?你醒醒啊!胆敢夺大将军兵符的世子太危险了,我们蒙家不应该和这样的世子绑在一起啊!

    蒙恬看见蒙毅在隐晦地给自己使眼色,心里叹气。

    弟弟就是弟弟,跟了萧何这么久,居然还没把朝中形势看明白。看来自己还不能致仕享福呢。

    不过他也没有谄媚啊,世子本来就是为了解君上之难,是大孝。

    孝悌仁义的汉世子领着韩信和刘肥麾下大军,大摇大摆来到鲁县脚下。

    他身后是随何、陆贾、郦食其和叔孙通,以及他们的弟子和同门。

    随何、陆贾和郦食其是他手写了一份汉王之令调来的。

    正在安抚江东的郦食其得到刘盈笔迹、刘邦印鉴的汉王诏书时,叹了口气,抱怨了一声“盈儿又乱来”,丢下手头的说服工作,听从诏令的安排,北上鲁县。

    叔孙通疑惑:“既然你知道诏书为假,为何要陪盈儿乱来?”

    郦食其对灵活变通的叔孙通很有好感,为叔孙通解惑:“印鉴是真的,虎符印痕是真的,诏书就是真的。这是君上默许的事。”

    郦食其见叔孙通仍旧不解,笑道:“若是其他君王,只是默许,之后可能会翻脸不认人。但君上不同,他的默许,就是真的准许。”

    郦食其说完,笑容变淡了一些,眉眼间多了几缕忧愁:“君上总担心自己的身体,对盈儿有些苛刻。”

    精明的叔孙通罕见地发出了大傻子的声音:“啊?”

    世子从汉王帐中偷跑,夺了大将军的兵权,擅自领兵出征,这还是汉王对世子苛刻了?!

    叔孙通当即把思想行为拐了一个大弯,严肃又郑重道:“是啊,大王……君上对世子爱之深责之切,实在令人动容。我和你同去!”

    叔孙通本来想赶回刘邦身边,和张苍争夺第一儒臣的位置。

    他改变了主意。

    世子身边才是儒臣的战场!

    汉王宽厚,鲁人知道汉王不会泄愤屠城。

    他们悄悄给汉王递了个话,说了自己投降的条件,正等着汉王来自己搭的台子,一同演一场千古美谈的戏。

    汉王世子傲然率领大汉儒家天团到来,约鲁儒明日决战。

    浮丘见刘盈到来,有点不满:“城中平民已对守将孤注一掷博取富贵不满,再过几日我就能取得守将首级,你来费什么劲?一个小小的鲁县,哪需要世子亲临了?”

    刘盈诚恳地睁大了他纯善的双眼:“我也是儒家弟子,我相信孔孟之乡的儒者是真的恪守礼义廉耻,真心为楚王守贞。儒者的事,用儒家的规矩来解决。所以我特意率领儒者前来,骂他们是贱儒!”

    浮丘本来对刘盈的纯善很是感动,听到刘盈后半截话,他的感动差点把自己噎死。

    “行吧。”

    浮丘用儒衫换掉短衣,重新戴上儒冠。

    他掸了掸衣袖,又是一名好儒。

    第102章 真实的孔孟传人

    鲁城守将得到刘盈的战书时, 整个人仿佛笼罩在雾中,别说满头雾水,整个人都被雾水打湿了。

    啊?什么?约我等明日骂、骂战?

    严肃点,打仗呢!

    汉王世子虽然在楚国阵营很出名, 但鲁城守将不属于楚国核心阵营。

    刘盈的脚步就在楚国以南和楚国腹地晃悠, 鲁城守将虽听闻汉王世子仁勇双全, 不仅从西楚霸王那里换回了母亲, 还从西楚霸王眼皮子底下逃跑, 但至于怎么个仁勇法, 他是不知道的。

    鲁城守将想, 大概就是普普通通儒家弟子的加强版, 春秋战国儒家弟子那种吧。

    愚蠢的人总是很短视,哪怕刘盈已经做出了一番成就, 鲁城守将远远眺到刘盈的垂髫发型,还是没把刘盈的胡来当回事。

    被阿父催着束发, 但就是嫌弃天下未定不好洗头, 仍旧装垂髫孩童的刘盈得知此事,非常生气地对麾下汉儒道:“鲁儒瞧不起你们!不肯与你们正面决战!他们自诩孔孟传人, 没把你们当回事!”

    虽然知道刘盈是在非常粗暴地激将, 汉儒们还是纷纷请战先登斩将夺城,把鲁儒抓来论战。

    幸亏这群汉儒中还有一个和平人士。

    叔孙通道:“守城鲁儒大多是从咸阳逃出去的博士, 我与他们有旧,可说服他们。”

    刘盈瞪大眼睛:“什么!鲁儒竟然是秦儒!原来秦儒是这样的秦儒!”

    叔孙通虽然是秦二世时期秦国地位最高的儒, 但他总觉得“秦儒”二个字就是在骂人, 应该是……应该不是错觉。

    本来攻打鲁城的将领是章邯的幼弟章平,年龄刚过而立不久,混在韩信、刘肥中, 如果打理一下胡子也能勉强自称小将那一桌。

    章平得长兄章邯反复叮嘱,世子的事就是君上的事,世子的命令就是君上的命令,世子当着君上的面要自己的虎符和小印,君上都只会抠脚装瞎。当刘盈带着大军到来时,他立刻将虎符双手奉上。

    靠着这手殷勤地交兵权,章平得以坐在刘肥下手处。

    听到刘盈在那喊“秦儒”,章平也满心不自在。

    鲁儒怎么能代表秦儒?不对,秦和儒两个字凑在一起本身就太奇怪了!

    刘盈用“秦儒”二字,成功激将了本来没被他激将的叔孙通门下的儒。

    叔孙通带着人进入鲁城,说服鲁人在城门口与汉儒论战。

    刘盈让汉军退后十里地,在城门和汉军中间搭了很大的台子,邀请天下名士来参加这场文会。

    刘邦得到这个消息后,让刘盈把大部分军队交出来,免得白吃粮饷,然后任刘盈“玩”。

    “楚国已灭,鲁城是一座无险可守的孤城。盈儿能用一座鲁城请来天下名士,很划算。”刘邦眯着眼,得意合掌,“不愧是我儿子!”

    汉臣跪坐在刘邦之下,不知为何,心中有点怅然。

    自项羽死后,大王好像一日比一日陌生,所思所想一日比一日难以揣摩。

    这些汉臣中,萧何和曹参倒是接受良好。

    刘季本就是这样城府很深、思考很多的人,只是平日他的深思熟虑都掩藏在不羁的性情中,让人忘记他的算计。

    他现在要当皇帝了,收敛了一点平日游侠的习气,才让人感到陌生。

    看看他对刘盈的纵容,不是一如既往吗?没什么难以揣摩的。

    “我请求去鲁城,协助世子。”萧何道。

    刘邦露出不舍的神情。

    萧何随军,他带兵实在是太轻松了,除了打仗的事,什么都不需要管。

    如今楚军望风而降,他连怎么打仗都不需要思考了,几乎放空脑袋。

    “唉,他身边有很多人……去吧去吧。”见萧何露出主意已决的神情,刘邦讪讪道,“你去之后,不要和盈儿置气。他就是那副性格,三岁看老,你别和他计较。如果他太过分,就写信告诉我,我来揍他。”

    萧何领命。

    曹参道:“好无聊啊,我也要去看热闹!”

    刘邦站起来,一脚把坐着的曹参踹倒,又坐回来继续说正事。

    汉臣见刘邦踹倒曹参,心中对刘邦那点陌生感消散了不少,心情平和多了。

    大王还是那个大王啊。

    刘邦补发了一份诏书,搞得好像刘盈所作所为是自己授意的似的。

    他广召天下贤才赶赴文会,由世子主持,在鲁城商议如何治理天下。

    不包吃不包住,刘邦就发了个轻飘飘的诏书——帛书就是很轻。

    发完诏书后,刘邦拍拍屁股继续去扫清楚国真正的余孽。

    就算楚国守将望风而投,也要等他这股风来才会投,他还是很忙的。

    刘盈的“乱来”得到刘邦的肯定,各地士人就不再观望,纷纷赶赴鲁地。

    特别是齐国的士人,离得近,跑得最快。

    齐鲁虽说是儒者老家,其实也是春秋战国的百家大本营。

    孔子是鲁国贵族,后来文化最昌盛的却是齐国。

    战国时,齐王建立稷下学宫。齐国成为百家争鸣的中心,孟子和荀子都曾经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当祭酒,荀子更是三进三出稷下学宫,当了几十年的祭酒。

    荀子一门的辉煌,是儒家在战国的绝唱,也是百家在战国的绝唱。

    春秋战国时,两大显学,一是儒,二是墨。

    对百家弟子,有个夸张的说法,叫“非儒即墨”。

    儒墨都不受当时统治者的重视,但在民间士人中声势最大,弟子最多。

    因墨家组织太严密,被各国统治者盯着拆解后,墨家不再坚持自家学说,带着知识融入了其他学派。

    尤其是老对头儒家中,混入了大部分墨家人。

    秦国统一天下,严格控制民间游学。小的学派便纷纷抱团取暖。

    因此秦始皇召集东方学者来咸阳时,召集的全是一群穿着儒衫的人。好像东方学者全是学儒的。

    儒家等于诸子百家。这个等式在秦始皇时期就存在了。

    刘盈接待了许多名士,法家和黄老在贵族中是显学,但法家人和学黄老的,也有很多自称儒生。

    “儒家有太多学派,成为儒生,不仅可以修习法家和黄老学说,也可以学其他学说,更为自由,不会被人说是叛徒。”秦儒领头羊叔孙通为刘盈解惑,“按照师门传承,李丞相也是儒门。”

    刘盈看向李丞相的两位师弟。

    浮丘和毛亨装聋。

    “有道理。”刘盈明白了。

    百家学派要坚持自家学说,肯定都有一定的排外倾向。你学了这家学说,就不能说支持那家学说。

    但荀子当了几十年的稷下学宫祭酒,门下什么派别的弟子都有。若出自他门的学生都算儒门,儒门自然无所不包。

    那么真心为了学以致用的士人,自然都要自称儒门了。

    儒有这么强的包容力,难怪生命力最强,延续到现代也能继续开拓创新。

    你就说咱们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大同社会是不是儒学概念吧!

    我圣学无所不包!

    刘盈笑道:“这下子儒家内部打架更加激烈了。”

    叔孙通捋了捋胡子,笑道:“一直很激烈。”

    他看了浮丘和毛亨一眼,道:“我先师孟子,和他们的先师荀子就打得很激烈。”

    被吓大的刘盈差点没绷住自己处事不惊的态度。

    啊?!叔孙通是孟子一门?!

    你这个孟子,和后世儒家推崇的孟子是不是区别有点大?!

    刘盈想了想孟子的学说,然后纳闷地发现,叔孙通所传承的“孟子”学说,好像才更正统。

    在战国时,强调忠君的“愚忠者”反而是坚信人性本恶的荀子。

    而孟子,对君臣的解读则是“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孟子一门的儒,并不会对某个君王愚忠。

    他们最大的忠诚,献给会践行仁义道路,实现儒家“天下大同”终极目标的圣王。

    他们狭隘的忠诚,献给视自己如手足,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贤主。

    儒门在民间是显学,但在战国贵族中却不受欢迎,就是因为他们是一群“反贼”。

    荀子强调“愚忠”,才让儒家在贵族上层有了话语权。

    叔孙通本人就是典型的孟子传人。

    他认为秦始皇已经统一天下,秦国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便在秦国当大官,管理秦儒。

    哪怕秦始皇焚书并坑了许多儒,叔孙通这个秦儒带头人仍旧高官厚禄,儒在秦国朝堂仍旧有一席之地。秦二世问策的时候也会问儒。

    秦国灭亡,他就选择了最强大的西楚霸王。

    西楚霸王不是个好君王,哪怕刘邦在彭城惨败,他也跟着惨败的刘邦离开,与刘邦共苦。

    刘邦天下未定的时候,他给刘邦推举壮士,哪怕壮士中有许多盗贼,品行不端。

    刘邦要治理天下了,他就给刘邦推举老成持重之人,制定大汉的礼仪,推举儒生入朝。

    那都是汉高祖七年的事了。

    刘盈本以为叔孙通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惊喜,当叔孙通领着孔腾来拜见他的时候,他才发现,叔孙通还能给他更多的惊喜。

    孔腾是孔子八世孙,孔家现在的当家人。

    虽然现在的儒家很叛逆,敬儒不等于敬孔,但现在的孔家本身也出大儒,所以在儒门心中的地位很高。

    叔孙通这才给刘盈揭露了他“孟子传人”的真实师传——叔孙通的老师乃是孔腾的兄长,孔家一门原本的宗主,孔鲋。

    孔鲋不仕秦朝,在秦始皇征召的时候,推举弟子叔孙通入朝为官。

    那孔鲋本人呢?

    他加入陈胜吴广揭竿起义,与陈胜共死,被秦将章邯斩落马下。

    刘盈、韩信、刘肥三兄弟同时转头看章平。

    章平额头沁出细汗。

    啊?啊?!

    孔腾对章平作揖,神色平静:“曾经我的兄长和你的兄长各为其主,战场厮杀不能算私仇。今日你我都侍奉汉王,希望我们能和睦相处。”

    章平忙回礼。

    孔腾又对刘盈行礼:“兄长在家乡藏了先祖手稿,世子可否派人抄写?”

    刘盈眼睛一亮。

    新的书!还是孔子亲自批注的书!

    “我来抄!”刘盈跳了起来,“我要第一个看!”

    孔腾微微一怔,木讷的眼神浮现一丝笑意。

    兄长厌恶秦王暴虐。他早早预言秦始皇一死,秦国就会分崩离析,也早早准备投入反秦大业。

    因此兄长不置家,无子嗣。

    自己平庸无能,闭门不出,延续孔家一门的香火。

    孔鲋教导孔腾,现在天下百家皆言儒。待新君定天下,肯定会把孔家捧得高高的,以收拢士人之心。

    “优秀的子弟单出一脉,自寻前途。愚笨的子弟就守家,为君王所用。”

    孔腾当时很委屈。

    兄长骂自己笨呢。

    他看着汉王世子为即将到来的新书跳起了舞,过于活泼,过于失礼。

    兄长,我孔门的未来,至少在汉王世子手中,恐怕不会如你所言。

    等他到了地下,一定要嘲笑兄长。兄长也不是很聪明嘛,不是什么都算得准。

    第103章 汉初鲁城大辩论

    因前来参加论战的士人太多, 刘盈定下的“明日决战”无奈推迟。

    当论战开始时,鲁城的儒者先把坚守不降的鲁城守将的脑袋送给刘盈后,才匆匆去参战。

    刘盈:“啊?”

    能让刘盈“啊”的人真的不多。

    “楚将沽名钓誉,置鲁城庶民不顾, 杀他符合大义。”浮丘道。

    张苍在刘盈耳边小声道:“他做了那么多事, 如果不砍了鲁城守将的脑袋, 岂不是白忙了。”

    刘盈小幅度频频点头。

    明白明白, 你们学儒的就是这样, 还说你们学的不是《抡语》!

    制定刘邦登基礼仪的张苍都来了, 那刘邦人呢?

    看见刘盈身后一条腿盘着, 一条腿曲着, 手肘搁在膝盖上吃盐水煮豆子的人了没?那个带剑的汉王世子护卫就是汉王刘邦。

    刘盈抢了他阿父的豆子,靠着他阿父仰头道:“阿父, 你不是说很忙,不想来听他们念叨吗?”

    刘邦的脸色很苦, 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天下士人云集鲁城, 我不想来,萧何逼我来。”

    刘盈好奇:“萧伯父怎么逼你的?”

    刘邦仰天长叹:“他说我不来, 他就要停下手中的事, 帮我把这场论战的内容整理好拿给我看。这不就是威胁吗?”

    刘盈明白了:“萧伯父是委婉地告诉阿父,他要罢工。”

    刘邦重重点头:“对吧对吧?他还当我是王吗?!”

    刘盈道:“当啊, 所以很委婉地告诉你,他要罢工。”

    刘邦想了想, 还真是这样, 只好委屈地继续闷头吃豆子。

    韩信仍旧不能理解:“义父,为何你要隐藏身份?”

    来就来呗,冒充盈儿的护卫是干什么?

    刘邦一边往嘴里扔豆子, 一边道:“我若暴露身份,那群士人都要围着我烦。还是让他们围着盈儿烦更好。”

    刘肥十分感动:“阿父是见盈儿做了这么多事,不愿拿走盈儿功劳,所以仍旧让盈儿主持这场论战。”

    刘邦咀嚼豆子的动作一停,嗯?这个理由不错。

    他严肃道:“就是这样。”

    刘盈鄙视:“我信你个鬼,你就是不想被他们烦。”

    韩信站在刘盈这边。只有刘肥,坚称这是刘邦对刘盈的父爱如山。

    刘邦此次偷跑,准备得特别像模像样,竟然找了个人给自己当替身,还让吕雉为自己遮掩。

    吕雉觉得刘邦多此一举简直有病,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照办。

    给刘邦当替身的,就是原本会被项羽活活烧死的纪信。

    项羽,一种来自江东,美食精神却传承自老广的秦末美食家,泄愤杀人不是活烹就是活烧,要的就是那口鲜活。

    纪信身为刘邦元从之一,大汉建立后封侯名单中已经预定了他的名字。

    他居然跟着刘邦胡闹,去给刘邦当替身,后跟随刘邦的人都很不能理解。

    纪信自己也很不能理解,但他一觉睡醒,床头多了一封诏书,他能怎么办?

    曹参拍着纪信的肩膀安慰:“大王就是这样的大王,你还没习惯吗?”

    纪信只能闷头说习惯,太习惯了。

    不然还能咋的?换个王?

    “其实我们可以推举盈儿为王。”雍齿出馊主意,试图提前掀起大汉父子相争。

    王陵无奈:“你又被大王怎么了?又被骂了?”

    雍齿重重哼了一声,不肯回答。

    他想和刘邦一起去鲁城看热闹,被刘邦笑骂“你听得懂个屁,读书还不如我多”。

    在汉王英明又缜密的安排下,汉王替身继续当劝降吉祥物,刘邦本人冒充刘盈的护卫来鲁城瞧热闹。

    啧啧,那是真热闹。

    既然鲁城已降,士人就没必要去荒野里搭个棚子。

    由刘盈做主,他们将鲁城给项羽修的、项羽从未来过的鲁公住所收拾了一下,变成暂时的学宫。

    一群士人自带衣服干粮住了进来,连砍柴生火都自己负责。

    到了辩论的时候,戴着各种头冠的士人严肃入座,由老成持重者揭幕议题,开始吵架。

    他们第一天争吵的是何为忠诚。

    浮丘代表荀子门人,要求鲁城儒者为楚王尽忠,为楚王殉死。

    鲁城儒者引孟子言论,楚王是不仁不义之王,我们鲁儒不反了他就是忠了,还殉死?殉你祖宗!

    和刘盈同在屏风后面的刘邦傻眼。

    他用胳膊肘撞了撞儿子:“他们的话是不是反了?”

    刘盈道:“没反。浮丘伯想让鲁儒去死,鲁儒不肯去死。”

    叔孙通给刘邦解惑,详细阐述了荀子和孟子对“忠君”思想的不同之处。

    总的来说,荀子是要求“愚忠”,无论君王如何,臣子都要尽职尽责。君王不好,臣子更要忠诚,死谏,而不是弃君王而去。

    而孟子则更倾向于如果傻叉无药可救,与其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如换个更好的。如果换不了,宁愿隐居山林。

    “或者找个英主撺掇他谋反当王!”刘盈在一旁乱解读。

    叔孙通干咳一声,说没有这样的事。

    刘邦知道刘盈在胡说八道,就和刘盈胡诌的《抡语》一样。

    但怎么说呢,盈儿的话总是莫名让人信服呢。

    刘邦提起了兴趣。看来文人论战也不是很无聊嘛,哟哟哟,打起来了!

    刘邦和刘盈都伸长了脖子,如果不是刘肥和韩信按住了他们,他俩的脑袋都要从屏风后面探出去了。

    论战的时间有限,不能让士人论出个输赢。

    也不可能论出输赢。

    都几百年了,诸子百家的论战也没有输赢。

    第一天的“忠”吵完后,第二天才进入重头戏。

    诸子百家开始讨论,这天下还要不要统一。

    孟子的思想是效法先王。但孟子口中的“先王”,是他塑造的一个道德完人,和后世“我注六经,六经注我”一样。

    先秦诸贤都很会编故事,孟子编的先贤故事,就是为了推行他以仁政为重的“王道”。

    所以孟子效法先王,不是主张全面复古。他也是站在支持统一这一边,但不支持用战争完成统一,而是由国君实施仁政,天下之民归心,天下自然一统。

    诸子百家在战国末期,几乎每一派都是支持统一的,区别只是主张的手段不同。

    春秋战国几百年的战争,让所有贤能之人都看到了分裂的弊端。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得出“统一”是结束战争的唯一解的结论。

    刘邦疑惑:“但我记得秦始皇召集的东方学者是支持分封啊。”

    叔孙通微笑:“学孟子的儒,践行的不一定是孟子的儒。孟子效法的先王,不一定是他们想要效法的先王。”

    刘盈替他阿父解惑:“老师说的就是对的吗?先贤说的就是对的吗?我就觉得不对!”

    刘邦:“……”好了,看见儿子这副嘴脸,他就知道诸子百家的弟子的思想,不能代表他们开宗立派的先贤的思想了。

    叔孙通将刘盈歪掉的话题扯了回来:“再者,虽然人人皆知统一后的好,但要如何统一?大部分贤人认为,现在还不适合统一,分封更适合如今天下。秦亡后,支持分封的人就更多了。”

    没参加辩论,也没在刘邦面前找存在感的毛亨这才开口:“大王,之前臣和你提过荀子得天下和‘凝’天下的思想。不止荀子,诸多先贤都提出了类似的结论,可这‘凝’要怎么实现?秦的灭亡,让人看到‘凝’不能一蹴而就。有的人想着徐徐图之,有的人想回到先周之时民风淳朴的时候。”

    刘邦捏住刘盈的嘴,制止刘盈的抢话。

    “你们儒家的孔子曾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已经流走的水不会回来,已经逝去的时光不会倒流,已经发生的变化,又怎能假装没有发生?”刘邦躲开刘盈挥来的拳头,“秦既然已经统一,后世所有有雄心壮志的人,都会想着天下一统……”

    刘盈终于从刘邦的束缚中挣脱,忙开口:“没错!就像天下庶民不堪秦的重负揭竿起义,之后王朝只要太昏庸,庶民都会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把不当人的王全杀了!”

    刘邦:“……”

    汉臣:“……”

    刘邦失笑:“没错,是这样。叔孙通,你和我讲讲孟子的仁政。他的仁政和荀子有何不同?外面吵得太厉害,我听不太清。”

    叔孙通深呼吸,平息心头的颤抖。

    他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为刘邦解释孟子的“仁”。

    孟子的“仁”,归结于一点,就是全面取消各种苛捐杂税。

    不仅是地税、户口税,孟子还主张农商平等,将行商税全部取消,藏富于民。国家只收十一的田税。

    这样做,政府税收会变少,什么都不能做?

    孟子要的就是政府什么都不能做。

    他坚决反对任何徭役。不仅是战争,连官方开垦,他也很反对。

    等庶民有钱了,他需要灌溉自己会去挖渠,需要去其他地方自己会去修路,需要更多的田地自己会去开垦,政府不要强迫庶民做事。

    孟子还对君王世袭会出现昏君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希望重建“世卿”制度,这群“世卿”集合起来,组建一个国家智囊团,儿孙代代世袭职位。

    当君王有很大的过错的时候,“世卿”需要规劝。如果君王执迷不悟,“世卿”就要联合起来重新选一个贤明的君王。

    刘邦听得瞠目结舌。

    他听懂了,他大受震撼。

    难怪没有任何一个君王采用孟子的主张,这也太……太神奇了。

    刘邦笑道:“我还是黔首的时候,应该会喜欢孟子的主张。”

    只交田税,不服徭役兵役,君王昏庸了就会被换掉,太爽了。

    叔孙通平静道:“孟子自己也知道他的主张不符合实际,这只是他的梦想。他希望后世人能完善他的梦想。”

    刘盈双手捂住嘴,免得笑声被外面的人听到。

    孟子说的是“世卿治国”,那是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他只能看到“世卿”。

    但如果提炼他的思想,孟子治国的方式后世有很多现代国家都采用了,那就是“小政府”和“议会制度”。

    “孟子的思想,几千年后的后世人会用,但不适合我们华夏。”刘盈笑够之后,放下手道,“我们向来是天裂了自己补,洪水来了自己治。要做大事,就要集中民力。因为不想虐民,所以不补天不治水,放任百姓去死,这种事,我国贤人做不到。”

    刘盈揉了揉笑酸的腮帮子:“孟子自己虽然这么说,但若天塌了水来了,他也会组织一群人去补天治水。这时候他绝不会说什么不要用民力,让百姓自救。”

    叔孙通微微颔首:“世子所言极是。只是先贤提出思想的时候,肯定都是偏颇的、激进的。如何更改,那是继任者该考虑的事。若先贤都保守了,后世徒子徒孙不敢越过先贤,就更为保守。”

    这一点,毛亨倒是很赞同:“虽然老师希望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弟子打着尊师重道的旗号,敢自言胜于蓝的人可不多。”

    刘盈拍胸脯:“我就胜于蓝。”

    毛亨慈祥道:“世子当然胜于蓝。”

    刘邦则琢磨着其他人忽视的,刘盈口中的“几千年”后。

    他都当皇帝了,反正以后治国是刘盈的事,就算自己知道了未来,好像也不怕走弯路了?

    刘邦懒得遮掩。自己马上当皇帝,刘盈是未来的皇帝,需要遮掩什么?

    他直接问道:“盈儿,你说几千年后,可是神仙让你看到了未来?几千年后天下还统一着吗?”

    在场汉臣有人面露茫然,有人十分激动。

    毛亨坐直了身体。

    对啊,世子有神仙授课!

    “当然啊,阿父你就是确定汉承秦制的人,你自己还不知道?”刘盈狐疑道,“你是不是拐弯抹角让我夸你?”

    刘邦淡定道:“夸吧。”

    刘盈撇头:“不要。”

    韩信也对后世很好奇:“盈儿,后世采取的是哪一种思想,荀子还是孟子的?”

    刘盈道:“所有。所有的思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都能用。先贤提出思想,也没想后世人只用自己的。后世君王就算口头上说用某一家的学说,其实也是选有利于自己的言论,不过披个皮而已。其实就说现在的诸子百家,也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刘盈活动了一下跪僵的身体,琢磨该把椅子做出来了。

    他都要上初中了,还爬刘邦怀里,把刘邦当椅子。

    扶着刘邦的两条手臂,刘盈长舒一口气,继续道:“荀子一派的仁政,就是吸取的黄老思想,对吧?”

    毛亨:“……”

    他干咳一声:“怎么会?荀子的思想就是自己的。”

    刘盈笑而不语。

    后世人只看别人咀嚼过的言论,没有直接看史书记载,都会生出一个疑问。

    汉初的黄老思想怎么突然兴起,他们从哪来的?

    若梳理了诸子百家学说和汉初执政方针,就能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黄老与秦制是一体两面,汉初黄老最近的源头是韩非,再往上是荀子。

    荀子一门,可以是法家,也可以是黄老,反正都是他的门人。

    黄老学派是假托黄帝、吸取《老子》哲学思想,所发展出来的纯粹的政治学派。

    黄老对王朝的目标,是“安”、“强”、“霸”、“王”四个层次。如字面意思,黄老最终的目的就是天下一统。

    黄老要求“尽”民力,但不滥用民力;改造自然,但不滥用自然;选练军队,但不掠夺灭亡国家的财产和妻女;强调法治,但要赏罚得当,不能滥用刑罚。

    黄老学派特别强调“天行有常”,只有遵循自然的规律,才能有“功”。人的能力有一天可能会强大到战胜自然,但若不节制地向自然索取,自然仍旧会惩罚人类。所以无论人类再强大,也要遵循自然规律。

    至于什么有明君出世,天就不会降下灾难,洗洗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天常,法治,强兵,仁德……是不是很眼熟?

    刘邦看着毛亨的眼神古怪极了。

    叔孙通冷哼一声,眼底满是嫌弃。

    孟子一门无论是否受君王欢迎,但他们仍旧是孟子一门。

    不像荀子一门。

    荀子的门人都不自称荀子徒孙,而是法家的,黄老家的,甚至兵家的。

    叔孙通甚至怀疑,如果后世君王支持孟子学说了,荀子徒孙还能摇身一变,变成孟子传人。

    他们就是有这么无耻。

    刘盈接过刘肥递来的蜜水,润了润喉咙:“汉承秦制,黄老其实也是承袭的秦制,承袭的秦没有遵循的制度。”

    承袭“没有遵循的制度”,看似是一句没有逻辑的话,但事实就是如此。

    韩非、李斯师承荀子,他们的“法家学说”,也有很浓重的黄老思想。

    乱世用重典,那治世呢?

    他们都得出了结论,黄老思想最适合大乱之后的王朝。

    什么黄老?那是我们法家学说!

    “那就用黄老了。”刘邦得出结论,“现在的人一听还用秦制,用法家思想,都会生出厌恶心。儒家也不行,人多势众,又多是反贼。还是黄老好,将来也好改。”

    刘盈吐槽:“是好改,因为任何士人都可以说自己学自黄老。”

    诸子百家,哪一家没有说节约民力,顺从自然规律?

    只要你要好好对待百姓,那都是黄老。

    刘盈道:“但为何非要说遵循什么思想?能用就行,哪家都行,还要披个皮,烦死了。我大汉遵行王道,杂糅霸道,都行。”

    刘邦摸了摸刘盈的脑袋,微笑不语。

    毛亨和叔孙通也停止了用眼神对波,微笑着看着刘盈。

    刘盈昂首。

    看,随便看,我就是这么厉害。

    “好了,别骄傲了。该你出去做总结了。”韩信越过义父,也揉了揉刘盈的脑袋,“你不是说你要做个什么,总结发言吗?”

    刘盈从父亲椅子上跳起来,去发言了。

    装逼,他最喜欢了。

    他要站在台子上长篇大论,听得所有听众都在心里骂祖宗。

    嘻嘻嘻。

    分封和统一讨论后,士人又就法律、税收、官制等各个方面进行了大议论。

    刘邦后来大摇大摆跟在刘盈身后走出来,听到有意思的话就让韩信和刘肥记下来。

    在场众人有的猜出了刘邦的身份,有的以为刘邦是汉王派来的人。无论如何猜测,他们都感受到了汉王对这场讨论会的重视。

    或许大汉以后执行的制度,就是从这场会议中出现。

    劝降得差不多了,刘邦身边重臣都回到了他的身边。

    曹参、陈平、张良、王陵等即将被刘邦托付重任的人,全部都来给刘邦当书记官。

    王陵看见身边同僚,如坠云雾。

    曹参就罢了,他将来是肯定要当丞相,要治国的。

    自己为何也混在其中?他不喜读书啊!

    可有的人,他就算不喜欢做某些事,天赋也超出常人。

    刘邦把王陵叫来时,本来只需要一封诏书。刘盈非要“告家长”,刘邦便顺从儿子的恶趣味,将诏书发给了王陵之母。

    王母拎着慈母棍,把不思进取的王陵撵得上了树。

    王陵见到刘邦时,眼神十分幽怨。

    刘邦带着刘盈,父子二人故意用频率一致的声音捧腹大笑。

    王陵都被他俩逗乐了。

    “都要当皇帝和太子了,怎么还和以往一样?”王陵叹气。

    刘邦笑道:“那不是很好吗?这样你们才安心啊。”

    刘盈叉腰:“我一直都是千古明君,从未改变!”

    “好,对。”王陵在父子二人的压迫下,无奈拿起了笔,眉头拧做一团,把贤人们的讨论记录下来。

    明明会议记录可以交给文吏,刘邦非要自家重臣来亲自记,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吕雉把刘邦和刘盈的来信丢到一边,看着镜子里自己因皱眉太多而生出的新皱纹,气得想砸镜子。

    刘邦把干活的重臣都拉走了,剩下的活,他让吕雉看着办。

    吕雉怎么办?

    她扒拉着刘邦和刘盈给她留下的能臣名单,冥思苦想能用谁。

    吕雉相信刘邦和儿子认贤才的眼光,但她担心,自己前脚用了谁,这父子二人后脚又把人带走了。

    “还是用秦朝旧臣吧。”吕雉决定重用蒙毅和章邯。

    刘邦和儿子总不至于把六国士人最讨厌的秦臣拉去记笔记。

    吕雉本来想用蒙恬。

    蒙恬不愧是始皇帝留给公子扶苏的人,她最喜欢蒙恬。但蒙恬回北边防备匈奴,此事非常重要,她无法另外给蒙恬安排任务。

    匈奴趁着秦末混乱,大举南下犯边。

    刘邦已经决定继续定都关中,而不是洛阳。

    定都关中,都城肯定仍旧选择咸阳附近。大汉的都城,如今离与匈奴的战线很接近了。

    吕雉捏了捏眉间。

    第104章 煌煌炎汉由此始

    鲁城辩论, 原本决定一旬结束。

    前来的士人越来越多,又全是自带干粮,鲁城辩论不断延长,最后定为一个月结束。

    一个月后, 刘邦就要登基了。

    汉臣离开了鲁城, 士人仍旧留在鲁城呼朋唤友, 私底下组织辩论。

    刘邦没有制止。

    “等我登基了就制止。”刘邦对萧何保证, “我一定强制他们回归籍贯种地!”

    萧何脸上的怒气这才消散。

    哄好了萧何, 刘邦私下对刘盈, 又换了一副嘴脸:“他听士人辩论不是听得很开心吗?怎么又不开心了?真是难懂。”

    刘盈驳斥他阿父的荒谬言论:“阿父明明知道萧伯父听士人辩论得开心是因为他本身好学, 见士人离开原籍太久不事生产是担心大汉, 你哄完人后又说别人难哄,这人前人后完全不同的模样, 实在是小人行径。”

    他扯下眼皮:“阿父小人!”骂完就溜。

    刘盈翻窗,刘邦脱下草鞋, 朝着刘盈的背影砸了出去。

    “哎哟。”砸到了刘肥。

    刘邦再次为刘肥为刘盈挡鞋的神出鬼没能力瞠目结舌。

    他对韩信笑骂道:“等肥儿就藩, 我看他还能不能继续纵着盈儿!”

    韩信鼻子发出“嗯嗯”的声音敷衍义父,心里想, 自己既然听盈儿的, 不姓刘,不封王, 好多给后人一个爵位,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不就藩?以自己的本事, 一个小小的太尉(大汉最高军事长官), 阿父肯定会给。

    刘邦也在想,给韩信安排个什么职位。

    韩信暂时不改姓,他默许了。将来等盈儿登基, 再让盈儿给韩信改姓。

    至于刘盈怎么先不支持韩信改姓,后来又要给韩信改姓,刘邦相信韩信一定会相信刘盈的鬼扯。

    刘盈哄骗韩信和刘肥,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韩信为列侯,列侯有一个县的封地,如果无事,是需要就藩的。

    但韩信还年轻,怎么能就藩养老?刘邦先想着让韩信当太尉,但他担心韩信当太尉的第二天,刘盈就佩戴着太尉的印鉴招摇过市。

    唉,头疼。

    刘邦决定不想了,等登基后再想。

    汉高祖四年(公元前203年),刘邦比刘盈所知道的历史提前一年登基。

    原本汉高祖是在氾水之阳临时找了块空地登基,之后临时定都雒阳,过了几月才在娄敬和张良的劝说下进入关中。

    那时咸阳城已经被项羽焚毁,汉高祖在咸阳城所属的长安邑(秦国长安君嬴成蟜封地)封地营造新都城。

    汉高祖七年,长安城勉强能住人,刘邦才搬家到长安。在那之前,他暂住栎阳。

    栎阳是秦孝公之前秦国的都城,城池营建较为完善,也有规模尚可的行宫,勉强可供大汉的皇帝过上较为体面的生活。

    刘邦这次重夺三秦,改换社稷,就已经将都城从南郑暂时搬到栎阳,回栎阳就像回家一样自在。

    提前一年登基,刘邦比原本历史中的汉高祖更加从容,但也从容不到哪去。

    项羽虽然这次只烧了小半个咸阳城,咸阳城也不能立刻住人。

    萧何虽然没有劝刘邦在哪里登基,但早早就勘察好了长安那块地。

    刘邦一说定都关中,萧何就把自己的勘察报告交了上去。

    刘邦不由向刘盈得意道:“你阿父我的相国肯定比你的相国厉害。”

    刘盈无能狂怒。

    后世贤相都自比萧何,我从哪再找一个萧何?

    哪怕是诸葛亮,他还没治理过一个统一的国家呢,你让诸葛亮自己说他是不是比萧何厉害,诸葛亮都只能幽怨地看着不能给他一个大一统国家治理的刘备。

    刘邦诱惑道:“你现在登基,我当太上皇,你就能拥有最好的丞相!”

    刘盈扭头就跑:“我去问御医,怎么让萧伯父延年益寿!”

    想现在就把我绑在皇位上,门都没有!好不容易成为可以横着走的汉太子,他不趁着有阿父收拾善后多浪几年,他蠢得去给阿父收拾善后吗?谁父谁子啊!

    刘盈一边跑一边回头对刘邦竖中指。

    刘邦哈哈大笑,对曹参道:“我这个儿子,让他早点当皇帝,他还不乐意了。”

    曹参笑道:“盈儿年少,陛下哪能这么早就让盈儿承担天下?担子太重了。”

    刘邦拍拍自己的肩膀:“是啊,担子太重,真想现在就丢给他。对了,你来干什么?”

    曹参恭敬道:“诸将争功,试图推举臣为功臣之首。”

    刘邦捋了捋胡须:“哦,那你要和萧何决裂吗?”

    曹参嘴角微抽:“陛下是让我和萧何演一出决裂的戏?”

    刘邦想了想,摇头:“只是露出不忿,别决裂。你我要是演这出戏,盈儿会把戏台子砸了。他向来不知道何为权宜之计。”

    天下既定,诸将开始争夺功劳。刘邦心中早就已经定下功臣位次,列侯位次中,萧何第一,曹参第二,韩信第三,诏书都写好了。

    但总有将领不服,需要一个“意见领袖”来带领他们。

    曹参无论资历还是功劳,军功都属功臣前列。让曹参来带领那群自以为委屈的人,正为合适。

    “其实信儿更适合这个角色,只是信儿啊,唉。”刘邦捏了捏眉间,“我担心他去带领那群人,那群人真的误以为信儿会带着他们谋反,我就不得不杀功臣了。”

    曹参恭敬的神情没绷住,戏谑道:“那不是更好吗?信儿可以把所有怀有不臣之心的人带沟里去。”

    暂代内侍的陈平安静地听了许久,此时才叹息:“韩信很听太子的话,陛下应该担心太子弄出的事太大,让陛下疲惫。”

    正在诽谤韩信的刘邦和曹参两人,脸上戏谑的笑容同时一僵。

    刘邦干咳一声,道:“曹参,还是拜托你了。”

    曹参神情重归严肃:“是,陛下!”

    给盈儿一窝反臣,盈儿就敢借口列土分疆和大汉对峙,拉着这群反臣去打赵佗!

    现在天下百废待兴,萧何已经写好了裁军名单,盈儿敢主动重兴兵事,萧何绝对会称病。

    曹参很有自知之明。萧何称病,刘邦就会让他代替萧何,他恐怕连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了。

    曹参离开后,陈平道:“陛下,诸侯如何对待?”

    刘邦沉默良久,道:“待他们知道我在封国中置郡县,该反的都会反,不用多做事。”

    陈平开玩笑道:“那为何陛下还提议让太子早早继位?”

    刘邦失笑:“我知道,他也知道,所以那惫懒孩童绝对不肯继位。”

    陈平轻轻摇头:“盈儿纯孝,他不想继位,但一定会主动请命,代替陛下亲征。”

    刘邦又沉默良久,又失笑道:“想也别想,他阿父我才是皇帝,稚童乖乖待在后方,给他阿父提供粮草。”

    陈平见刘邦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说了。

    刘盈视他为心腹,早早就在他面前说过诸侯若反,这次总该轮到已经长大的他御驾亲征了。

    “那时我定点你随驾!把军功分给你!”

    面对如此慷慨的刘盈,陈平感激涕零,转头就把话递给了刘邦和吕雉。

    吕雉给刘盈安排了比她宫里还多的仆从,让他们盯紧了刘盈。

    刘盈吩咐的事,他们都要照做,但做完之后,一定要及时告诉她和刘邦。

    因称帝的时间较为宽裕,刘邦没有在半路上登基。

    都城没建好,他也在渭河之南搭建了台子,让叔孙通、毛亨、浮丘伯、张苍、郦食其等人合力制定礼仪,隆重登基。

    吕雉没有被抓,宫务等事早就移交吕雉。刘邦、刘盈和吕雉等人的冠服,吕雉也早就带人做好。

    刘邦向来喜欢刘盈口中的“虚荣事”。刚起事时,其他起义军首领都是搭个草台放几颗脑袋,他却用了诸侯伐无道的祭祀之礼。

    此次登基,他自然也是把能做的都做了,尽全力使登基仪式完备。

    祭天,祭地,祭先祖。刘邦所处的沛丰曾属于魏国、楚国、秦国三个地方,他便把这三个国家的先祖都祭祀了。

    从北疆暂时回关中参加刘邦登基的蒙恬一脸欣慰。

    仍旧定都秦国古都,仍旧祭祀秦国先祖,大汉和大秦又有什么区别?

    蒙毅心里却不是很开心。

    刘邦宣布继续安排人给秦始皇守墓,但守墓规格比陈胜低。

    蒙恬安慰蒙毅:“陈胜可是敲响大秦丧钟的人,守墓规格高一点也正常。”

    蒙毅:“???”

    他怀疑兄长对先帝心中有怨恨!对先帝不够忠诚!

    蒙恬笑着摇头:“你跟在先帝身边许久,怎么对先帝还不了解?先帝若得知此事,也会敬佩陈胜。”

    蒙毅不信。

    陈胜反秦,先帝不砍了他全族全乡,还敬佩?!

    蒙恬不去说服年纪一大把还气鼓鼓的弟弟。

    砍肯定是想砍,但敬佩也一定会敬佩。先帝不是那样狭隘的人。

    先帝……曾经不是那样狭隘的,只用秦人的帝王。他任用贤才无论国别,无论出身,无论是守城的小吏还是他国的学者,先帝认为他们有才华,都会恭敬地对待他们,也都会从谏如流。

    什么时候,先帝改变了?

    还是说,不是先帝变了,是他们这群秦臣变了。

    蒙恬不知道,也懒得想了。

    大秦都亡了,现在是大汉。

    复杂的登基仪式结束,刘邦侧着头,看着身边终于肯束发的儿子。

    刘盈性子太皮,费鞋,费衣裳。虽然刘邦当汉王之后,刘盈身上的衣裳都是好料子,但都是便于行动的短裳。

    刘邦难得见到儿子王孙贵族的一面。

    他赞叹:“你这模样,比乃公更像王孙贵族。”

    不愧是大儒教出来的孩子,气度就是好。我老刘家还是很有皇帝模样嘛。

    刘盈仰头,给了刘邦一个痞笑。

    刘邦伸手捏住刘盈的嘴,不准他笑,笑了就不像皇太子,只像他刘老三的儿子了。

    看见刘邦带着刘盈登基祭祀,沛丰老兄弟们都有点恍惚。

    他们看着刘邦和刘盈走上台阶,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陛下”的称呼,原来是这个意思。

    终于见到刘邦登基,萧何心情很是澎湃。

    他终于能尽力施展自己的抱负。

    但望着刘邦和刘盈越走越高,萧何澎湃的心情平息,生出了几分忐忑。

    他知道自己大概就是下一任帝后外戚了。

    刘邦和刘盈已经是真正的帝王,萧家未来会如何?他的女儿未来会如何?

    就在沛丰老兄弟心情莫名低落,萧何心情难以抑制的忐忑时,他们看见刘邦捏住了刘盈的嘴;刘盈提着袍角去踹刘邦;刘邦躲过刘盈的脚,对刘盈的脚一勾;刘盈差点摔倒。

    众人:“……”

    在台阶下的皇后吕雉,仰头看着儿子那身穿华服的模样,眼中有泪光闪现。

    萧壮壮扶着吕雉的手,眼神也亮晶晶。

    直到他们看到刘邦和刘盈当着众人的面,在祭祀的台子上互踹。

    萧壮壮压低声音道:“皇后,陛下差点把太子踹下来。台阶多高啊,太子若摔倒,不知道会伤成何样。”

    吕雉的指甲抠紧了。

    她无助地看向大汉的重臣。

    重臣都移开视线。

    只有萧何硬着头皮与吕雉对视,秉着对大汉强烈的责任感,以汉相的身份,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祭祀的台阶,跪在地上请刘邦和刘盈赶紧下来。

    祭祀结束了,陛下!太子!赶紧回宫!

    刘邦指着萧何大笑:“就只有萧何敢来劝谏我们。”

    刘盈道:“所以阿父你别老是欺负萧伯父,小心萧伯父称病罢工。”

    刘盈将萧何扶起来,语重心长道:“伯父,要不你现在辞官回家养生,等我称帝再出任汉相?”

    萧何:“……太子放心,臣老病,定会病逝在太子登基前。”

    刘盈无助地看向刘邦:“萧伯父被你气疯了。”

    刘邦骂道:“屁,明明是你在气他。还不快下去,再不下去,曹参也要被逼上来请我们下去了。”

    曹参已经被逼着站起来,正准备上台阶。

    刘邦和刘盈赶紧下台。

    父子二人都好面子。登基这么大的事,他们还是不想被史官记下不好的一面。

    看看台阶旁边奋笔疾书的毛亨,这可不是像张苍那样的忠臣,他是真的敢秉承《春秋》中史官的刚直,把他们的言行全部如实记录。

    “既然你们知道,那你们为何还在祭台上打闹?!”吕雉捏着刘盈的脸皮骂刘邦。

    父子二人仰头吹口哨。

    吕雉胸口发闷。

    还好刘邦就不靠谱了这一会儿,接下来的仪式都挺完美。

    登基之后,刘邦立刻命令萧何重新制定汉律,命令韩信完善汉王朝新的军队制度,命令张苍重新规整度量衡和日历等章程,命令叔孙通和毛亨制定新的礼仪。

    他又命令浮丘、郦食其整理书籍,建立藏书阁,并编纂一本总结历史兴亡的书籍,以做帝王之鉴。

    大汉开国典仪之隆重,前所未有。其规章制度,影响深远,成为后世王朝开国时必走的流程。

    刘邦下诏时,天下士人皆惊叹,汉帝不过出身草莽,为何会有如此完善的称帝思想。

    总不能在刘邦还在当黔首的时候,就在脑海里模拟过许多次如果自己称帝,新王朝需要做的事吧?

    “后世人都不会相信,这些都是阿父你想的。他们都会说,阿父只是一介不读书的黔首,脑海里空空如也,就是运气好任用对了人。”刘盈嘲笑刘邦。

    刘邦把脚翘在桌案上,剥着豆管道:“我若无能,又怎知何人有能?”

    刘盈坚持:“因为你运气好!”

    刘邦差点把豆子笑进气管:“如果我运气好到这种地步,岂不是比我是一个有能之人更可怕,更身负天命?”

    刘盈想了想,抱着手臂点头:“说得也是,那我一定要和毛伯说,把你写成有能之人。”

    刘邦笑得把剥掉了豆子的豆管塞进刘盈嘴里,刘盈往刘邦身上“呸”。

    “盈儿,现在我是皇帝了。”

    “我还是汉太子了呢。”

    汉帝登基当年,遣散诸侯军队,命各自归乡。

    汉军中的兵卒,一律按照原籍贯赐予军功应得的田宅。

    关中经历几次大战,又被项羽阬杀几十万青壮秦卒,万里沃土变得荒无人烟。汉帝又下令,若有愿意入籍关中者,赏赐增加,多免几年的赋税。

    汉帝强调地方官吏要对归家的有军功的兵卒尊敬,如果欺辱兵卒,将被重罚。

    安排好归家兵卒后,汉帝再次下令,逃入深山中的民众按照秦国户籍当时登记的田宅数目,恢复他们的田宅;赦免天下因饥饿而自卖的奴隶为平民,令他们归家,官府为其分配田宅。

    萧何删减了秦律中繁琐的部分,但没有减轻秦律中的刑罚,沿用了秦律的肉刑,还将杀人、盗窃等刑罚加重。

    与此同时,汉帝又下诏庶民无罪不可罚,汉吏向民众讲解法律时,绝对不能像秦吏那样动辄鞭笞听不懂的民众,要耐心地向他们解释。

    天下还有零星兵祸,北疆告急,南边有赵佗虎视眈眈,大汉这天下并不安稳。

    汉帝忧心兵事,手中关于民事的诏令却没有停下过。

    一条又一条的诏令随着重建的驿站中的马匹,传达到天下各处地方,连诸侯封地中也得到了汉帝的诏令。

    哪怕是诸侯,也得按照汉帝的要求对待庶民。

    诸侯哗然。

    在项羽平齐地叛乱时,只有英布派了两千人跟随,其余诸侯完全不理睬项羽。

    项羽“深恨”的已经不够忠诚的英布,当时却是项羽唯一的盟友。

    楚汉之争时,诸侯皆投汉,与汉共击彭城。汉帝彭城战败,诸侯虽重归项羽,楚汉之争时,他们大部分都随汉击楚,小部分作壁上观。

    汉帝灭楚,诸侯皆劝汉帝登基称帝,领了汉帝赐予的诸侯封号各自归国。

    当汉帝的诏令传递四方,在楚汉之争中没有出一兵一卒帮助项羽,在项羽战死时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的楚王“故臣”,纷纷叛汉。

    北至燕王臧荼,南至临江王共尉,天下战火重燃。

    后人称赞,这都是楚王项羽仁而爱人的象征啊!

    项羽如此得人心,不得人心的汉帝只能重新披挂上马,领兵出征。

    他揉着汉太子的发髻,把汉太子的发簪都快揉掉了。

    在汉太子不满的嘟囔声中,汉帝嘲笑着汉太子的小儿之态,扬鞭重出关中。

    刘盈带着木匠给刘邦制作的超级气派的龙椅,椅背上的花纹都还没雕好。

    “乖乖守家,这次别乱跑了。”

    “我从来没有乱跑过!阿父才是,不要又中箭了!我要玩到而立之年才登基!”

    “哈?我尽力。”

    刘邦笑着离去,刘盈望着刘邦的背影,如小时候那样,高举双手摇晃,当一棵送别的柳树。

    这次他还真的折了柳,高举着柳枝挥舞。

    吕雉捂着眼睛,不想看当众调皮的儿子。

    马蹄和车轮扬起的尘埃落下,吕雉牵着儿子离开。

    刘盈要把柳枝簪在阿母头上,阿母不肯,将柳枝赐予萧壮壮。

    萧壮壮把柳枝编成环,还给刘盈。

    刘盈开心地把柳枝环戴在了脑袋上,对阿母炫耀。

    吕雉左手牵着刘盈,右手牵着萧壮壮,一边唠叨一边登车。

    萧何面无表情地送皇后、太子登车,自己上了后面的车。

    因争功和他不睦的曹参挤上了车。

    此次曹参没有随刘邦出征,而是能被授予齐国国相之位,辅佐即将出任齐王的刘肥。

    刘肥当齐王,韩信陪刘邦出征,刘盈身边亲卫小将也被刘邦拉出去历练。

    连墙头草陈平都被刘邦带走了。

    曹参对萧何道:“陛下居然忌惮太子至此!”

    萧何沉着脸道:“闭嘴!”

    曹参抱着酒坛子大笑。

    送汉帝出征的酒,他截留了几坛子,全藏在萧何车里。

    “我要去齐国了。”曹参道,“你身体比出外打仗的我还不好,要保重啊。”

    萧何和曹参明面上将相不合,但实际上曹参是大汉丞相,为大汉相国萧何的助手。

    汉臣多将领,丞相之位并不是时刻都设置满的。曹参走后,萧何就要独自多承担许多事。

    看着萧何比自己更苍老的面容,曹参难掩担忧。

    “我的命还长着,至少要等着有人能接替你我为盈儿之相,我才敢合眼。”萧何没好气道,“我不选好下一代汉相,盈儿不知道会选什么样的佞臣!”

    曹参笑道:“你还称太子为盈儿,我就能放心去齐地了。”

    他举着酒坛子:“保重。”

    萧何让人停车,把曹参和酒坛子赶下去:“保重。”

    刘盈从马车车窗探头探脑。

    “壮壮,你阿父又欺负曹伯父。”

    “醉鬼活该。”

    “有道理。”

    吕雉看着大汉未来帝后,对大汉的未来忧心忡忡。

    第105章 仁太子安抚重臣

    刘盈一觉睡醒, 在大大的床上打了个滚。

    居然没有滚到床边,刘盈非常不自在。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立刻就有仆从来为他更衣。

    “烦,一边去。”不耐烦被一群人摸来摸去, 还没有自己穿衣快, 刘盈很不客气地挥手把人斥退, 自己穿好衣服。

    就这么一两件衣服, 等这群人给自己穿完, 他都要得风寒了。

    刘盈骂道:“你们究竟会不会伺候人?不会的话, 去向陈平学学!”

    仆从:“……”

    他们都是皇后从各家贵族中征召的仆从, 都是熟练的仆从啊, 怎么不会伺候人!

    那陈平谁啊?

    刘盈推开挡路的人,往吕雉宫中跑去。

    仆从们窃窃私语, 不知道那个陈平是干什么的。是太子以前的仆从吗?会和自己抢位置吗?

    宋昌正在门外等候刘盈起床。

    刘盈推开门后,跑得连兔子都追不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刘盈的背影消失, 正打算抬脚追上去, 就听见仆从在那瞎胡说。

    宋昌有些头疼。

    即使他没有见过其他皇帝,也知道会在背后窃窃私语的仆从, 肯定不是合格的宫人啊。

    “太子口中所言之人, 乃是曲逆侯。”宋昌沉着脸道,“不想没命, 就把嘴闭紧。”

    他将话最多的仆从的脸记住,才抬脚去追刘盈。

    刘盈已经扑到吕雉怀里, 把吕雉撞了个后仰。

    “多大的人了, 害不害臊!”吕雉推开儿子。

    曹夫人收起手中的针线,免得刘盈不小心碰到:“太子再大,也是阿姊的孩子。”

    “阿姨说得对!”刘盈挨着吕雉坐下, “阿母,我宫里的仆从先还给你,等你教育好再还给我。”

    吕雉问道:“他们怎么惹你了?”

    刘盈啃了一口从吕雉桌上顺来的果子,擦了擦嘴笑道:“我就不说对他们哪里不满了,若我来说,他们就该去领罚了。宋昌,这点小事你来说。”

    追到皇后宫殿门口,正在等通报的宋昌:“……”

    太子眼睛真尖,这么远都能看到我。

    等等,如果太子看到我了,怎么把我丢下跑了?

    宋昌给了刘盈一个幽怨的眼神。

    刘盈看了看自己啃了一口的果子:“你想吃?不给。”

    宋昌:“……”谁想啊!

    “好了,别欺负人。”吕雉轻轻敲了一下刘盈的脑袋,“自己宫里的人自己管,别推给我。你是太子,手中得有能用的人。”

    刘盈扬起手中的果子:“阿母,你说这话,脸不红吗?我手中难道没有能用的人?我精心培养的亲卫哪去了?”

    吕雉:“……勋贵子弟都是要做官的,哪能一直伺候你。宋昌,盈儿宫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该杀就杀。”

    宋昌领命。

    吕雉对身后招了招手:“壮壮,你跟着宋詹事好好学。”

    皇后和太子宫中主管内务的官吏皆为詹事。

    刘盈还未单独另开宫殿居住,现在住在吕雉隔壁的宫殿,刘邦也给刘盈配齐了太子宫的官吏。

    宋昌和张不疑谁来当詹事,谁为副手詹事丞,刘邦征求刘盈的意见。

    刘盈让宋昌和张不疑抓阄,说这样最公平。明年两人再抓一次。

    刘邦斥责刘盈胡闹,同意了刘盈的胡闹。

    张不疑本来不服宋昌,但抓阄抓输了,他也无可奈何。

    萧壮壮大概是知道自己的未来了,恭敬应下。

    刘盈对萧壮壮道:“壮壮,今天不上班,跟我回你家。萧伯父好像身体不适,萧禄和萧延都不在萧伯父身边,你回家照顾萧伯父,等萧伯父病愈再回来帮我。”

    吕雉笑话道:“你萧伯父身边还能缺伺候的人了?”

    刘盈道:“儿女和仆从哪能一样?壮壮回去,也能减轻伯母的负担。再说了,你和阿父要把壮壮抢回家,萧伯父天天提心吊胆,担心萧家权势过重,害了壮壮。壮壮应该回家好好劝劝萧伯父。”

    吕雉不意外刘盈知道她和刘邦的打算,疑惑道:“你说这话怎么没有半点害臊?”

    刘盈也疑惑道:“我和壮壮从刚出生就认识了,害臊什么?你看她也不害臊。”

    吕雉看向萧壮壮。

    她原本以为萧壮壮不知道自己是把她当太子妃培养。刘盈现在说得如此直白,壮壮应该也听懂了。

    萧壮壮神色自若,似是半点不惊讶。

    呃……

    吕雉问道:“壮壮,你也早就知道了?”

    萧壮壮道:“老大说我是他永远的二把手,我就知道了。”

    她是女子,权力最大的女子就是皇后,有什么难猜的。

    自己一直跟随在皇后身边,为太子做事,将来不当太子妃,哪位太子妃能容下自己?

    萧壮壮又不蠢,她非常聪明。

    吕雉看向刘盈。

    刘盈啃果子。

    吕雉看向萧壮壮。

    萧壮壮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表情。

    不,这不是我想看的盈儿和壮壮的感情。不脸红吗?不害羞吗?你们扭捏一点啊!

    但这两个从懂事起就滚在一起你踹我我掐你的发小,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扭捏。

    不就是将来会成婚呗,小事。

    “行吧,壮壮是你副手,你说了算。”吕雉无力地摆了摆手,想把刘盈和萧壮壮赶走,与曹夫人好好述说自己心中的苦闷。

    她还想看盈儿和壮壮之间的粉红泡泡呢!

    刘盈不走。

    他饭都没吃,走什么走。

    吃完饭,顺走一盒鲜果给萧何当礼物,刘盈才大摇大摆地离开。

    刘邦虽然给刘盈配齐了太子宫的官吏,但大部分官吏都跟随刘邦出征平叛。

    萧何想在自己死之前,为刘盈培养一个至少能陪刘盈十几年的相国、丞相;刘邦也想在自己死之前,把那群年轻的小将培养出来,让刘盈有将可用。

    总不能指望韩信一人。那刘盈就有借口御驾亲征了。

    所以刘盈麾下看似名单是满的,能用的人,也就宋昌和张不疑了。

    哦,还要加上一个萧壮壮。

    宋昌留在宫中整治仆从,张不疑便为刘盈驾车。

    路上,刘盈对张不疑道:“你父亲的病是真是假?”

    张不疑毫不迟疑道:“假。”

    刘盈嗤笑:“他想功成身退,退隐了吧。等看望了萧伯父,我们就去你家。”

    张不疑道:“是。”

    他对阿父很不满。大汉才刚建立,陛下在外平叛,阿父怎么能隐居?阿父隐居了,谁来照顾太子?

    萧相国已经很忙了!

    萧壮壮问道:“张良是不忠吗?”

    张不疑:“……”

    刘盈摇头:“不是。所有有远见的士人,都会担心自己功劳太大,不被君王所容。张伯父自己退隐,让张不疑跟在我身边,张家的未来才安稳。如果萧伯父不是放不下大汉,以他谨慎,他也会退隐。”

    他笑了笑,接着道:“他现在无法退隐,恐怕要自污,或者让你兄长闯一点不大不小的错。”

    萧壮壮道:“他不信任你,我信任你。我不会让他成功。”

    张不疑忙道:“我也会劝服父亲!”

    不愧是太子的副手,萧壮壮虽然年幼,但对太子是真的忠心啊。

    自己要好好学!

    张不疑在刘盈独自去彭城后,心里一直自责自弃。

    他以为自己才华不输父亲,将来也是将相之才。可太子独自冒险,自己竟无力跟随。

    张不疑放下骄傲,努力向除了宋昌之外的所有人学习,再不看别人出身、年龄等外在条件。

    萧壮壮既然是太子很认可的人,自然是他的榜样。

    “不用你们劝,我来劝。”刘盈坏笑道,“所谓退隐、自污,其实是君臣之间的默契。这时候只要打破默契,他们就不敢退隐、自污了。”

    萧壮壮听不太懂。她将努力学习刘盈现在的做法,自己搞懂。

    张不疑懂了,惊出一头冷汗。

    太子车驾来到酂侯府邸,刘盈提前让人通知萧何,没让他开中门迎接,就像是拜访的晚辈似的,从侧门低调地溜了进去。

    萧何仍旧在门口迎接刘盈,礼仪十分周全。

    刘盈对着萧何一指:“把他给我抬回病床上!”

    他身后的侍卫虽然头皮发麻,也只能听从太子的命令。

    萧何弓着身体咳着嗽,一脸茫然地被侍卫抬了起来。

    萧夫人笑得前俯后仰:“我就说了,盈儿来看望你,别太多礼,盈儿会生气。”

    “就是,他就是故意让我生气。壮壮,去看好你父亲。”刘盈下令,萧壮壮跟着侍卫离去。

    大概是回到家了,萧壮壮很开心,一路蹦蹦跳跳。

    被三个侍卫抬着肩膀、腰和腿,直挺挺地被送回卧室的萧何,无言地看着女儿在自己身旁蹦蹦跳跳,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

    自家乖女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等等,我女儿乖巧过吗?萧何神思恍惚。

    “伯母,给。”刘盈把果篮递给萧夫人,“萧伯父胆小,太爱疑神疑鬼,伯母要多劝他。”

    萧夫人笑着叹气:“是啊,老萧就是胆子太小。有盈儿护着我们,陛下又是极为宽厚之人,他有什么好怕的?”

    刘盈道:“若是寻常帝王,萧伯父谨慎一点才是有远见。只是嘛,我不同,我超级厉害!立的功劳也超级大!我带着阿父亲手打下天下,谁的功劳高得过我们!”

    刘盈叉腰,如孩童时般得意洋洋。

    萧夫人连连赞同。没错,这大汉天下就是太子带着陛下打下来的,哈哈哈哈。

    已经躺回床上的萧何听得一脸无语。

    “阿父,太子让我回家照顾你,直到你病愈再回去。”萧壮壮道,“以后我当了太子妃、当了皇后,如果阿父和阿母生病,老大一定也会让我回家照顾你们。”

    萧何叹气:“这样不对。”

    萧壮壮道:“这天下现在是刘叔父的天下,未来是老大的天下。刘叔父和老大的话就是正确。”

    萧何默不作声良久,才长叹道:“我没有机会教导你,谁教导的你,皇后?”

    萧壮壮摇头:“我懂的道理,都是老大教的。老大读的书上都写了笔记,我照着他的笔记学。他回来会考校我的功课。”

    萧何傻眼:“啊?他教的?”

    萧壮壮弯了弯眉眼:“嗯。樊伉、夏侯灶他们也有功课。”

    “你们这群开国功勋教不好自家孩子,我为了自己登基后不至于满朝庸碌,只能自己教导未来的臣子,是不是很羞愧?”刘盈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进门,“不要想着退隐,也别想着自污。你瞒不过我。”

    萧何嘴角抽搐:“我没想过。”

    刘盈道:“你肯定想过。但是确定阿父已经定下壮壮为未来太子妃,你担心自污会连累壮壮,所以才犹豫不决。”

    太子妃娘家如果自污,太子妃就会换人。

    萧壮壮知道皇帝、皇后和太子太多秘密,她若不当太子妃,唯一的去处就是自梳了头发,给皇后当一辈子的女官。

    就算她当了女官,也不知道未来太子妃会不会恋爱脑上头,容不下她。

    是以萧何不敢自污。

    “别想了,你萧家功劳再大,有我大?”刘盈毫不客气地嘲笑萧何,“当初谁看到我夺下丰邑,发誓要夺沛县?萧伯父和曹伯父两人都没夺下沛县,还差点被沛县杀了。那时你还灰溜溜地逃来投奔我呢。”

    萧何深呼吸。

    萧壮壮故意瞪大眼睛:“什么?还有这件事?”

    萧何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

    你不知道有这件事?你也是刘盈的同谋!萧禄和萧延敢带着家丁陪刘盈乱来,就是你打的掩护!

    刘盈笑着问道:“萧伯父,你和曹伯父二人加起来都不如我。还想让我忌惮你二人?”

    萧壮壮捂着嘴惊讶:“哎呀,老大肯定是不可能忌惮父亲的!”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在那你唱我和。”萧何没好气道。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病都快被气好了。

    “盈儿,你是怎么把本可以让人感激涕零的体己话,说得想让人谋反?”萧何说出了“谋反”两个字,他破防了。

    刘盈坐到萧何床边:“个人特色,萧伯父还没有习惯?”

    萧何问道:“你还能成熟吗?”

    刘盈得意道:“看看我阿父,阿父就是未来成熟的我!”

    萧何的嘴张张合合,躺了回去,不想说话了。

    刘盈帮萧何掖被角:“阿父比我还心软,只要你们不背叛他,他一个人都不会动。啊,或许你们背叛他,只要及时悔悟,他也不愿意杀你们。”

    都说汉高祖杀功臣,他还真没主动杀过无辜的功臣。

    就是韩信,他每天都在喊自己要谋反,并去撺掇别人谋反,在封建王朝,其实真的算已经谋反了。

    诸侯王都可以杀,朝中功臣有谁是汉高祖不能杀的。他要想杀,早就下手了。快病危了,才狠下心锄掉樊哙,派去的还是最为圆滑的陈平,他就是心软。

    也是汉臣真的念他的好,也真的有不想再起兵灾的高尚理想,换成司马家、杨家、赵家那样的人给汉高祖当手握重兵的大臣,汉朝就算不颠覆,也肯定分裂了。

    三家分晋的故事,还在史书里睡着呢。

    “萧伯父,何不与阿父一同缔造一出云龙鱼水的佳话?”刘盈拍了拍萧何的被子,仿佛哄小孩睡觉似的,“如果阿父是合格的贤主,萧伯父的忐忑不安,是不是在侮辱你的君王?”

    刘盈站起身,对萧壮壮道:“好好陪着你的父亲,万不可再让他再劳累成疾。事情可以慢慢做,大汉离不开萧伯父。”

    萧壮壮作揖:“遵太子令。”

    刘盈摆了摆手:“不用送了,我还要去张伯父那里呢,张不疑都等不及了。”

    看到突然不坏笑,语气和神情都十分冷静的刘盈,萧何本来心情复杂,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当听到刘盈还要去张良处,萧何紧锁的眉头展开,笑了。

    “去吧,张良比我病得严重。”萧何道,“你的话,伯父会好好思考。”

    刘盈颔首:“你子女都站在我这边,不好好思考也没用。放弃吧,别挣扎了。”

    萧何:“……快走,张良等着你。”

    刘盈恢复玩世不恭的笑容,欢快地离去。

    萧何长叹。

    萧壮壮安安静静地陪着父亲。

    父女二人默然许久,萧夫人送走了刘盈,走进门。

    “良人,盈儿让你给壮壮取个大名。她现在是女官,总不能一直叫壮壮。”萧夫人坐到萧何身边,温婉道,“又被盈儿气了吧?活该。我早劝你了,你不听。”

    萧何闷声道:“谨慎有错?”

    萧夫人道:“我不知道。壮壮,你懂得多,你来说。”

    萧壮壮回答:“有错没错,君王说了算。”

    萧何再次长叹一口气:“那就是我错了。”

    萧夫人跟着长叹:“你常说,君王身边很危险,哪怕是陛下,未来也可能会因重视权势而变化。我相信你说得对。只是我看着盈儿,还是想相信他。”

    我难道不想相信吗?但如果信错,就是满门的命,是你们所有人的命!

    萧何仍旧谨慎,所以他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想着退隐、自污。

    君王不准他表露出谨慎,他就不能让君王看出他在谨慎。

    萧何比任何人都相信刘盈的能力,所以刘盈擅自离开汉中时,他都一点不担心,反而睡了个好觉。

    所以萧何很清楚,刘盈明白自己不可能不心怀谨慎。

    刘盈的目的,也只是让他选择更难的,不表露出谨慎的谨慎。

    汉帝要当圣君,贤臣就不可害怕。

    “那就单名一个‘谨’吧。遇到想要当圣君的帝王,你我就更该谨言慎行。”萧何道,“壮壮,圣君的贤后不好当啊。”

    萧壮壮回答:“和贤相差不多。阿父能当,我也能当。”

    萧何:“……”

    算了,壮壮是刘盈教的,不是自己教的,不气。

    萧何道:“拿笔墨来,我要给陛下写信。”

    萧夫人一边起身去拿笔墨和帛,一边问道:“盈儿让你别劳累,你非要劳累。有什么很急的事,需要现在给陛下写信?”

    萧何声音低沉:“有。我要告诉刘季,我被他儿子气得想谋反。”

    萧夫人脚步一顿,大笑着去萧何的书房。

    ……

    “咳咳,恕臣老病,不能行礼。”张良面白如纸。

    他本就身体不好,所以不能跟着刘邦去前线奋战。

    在帮韩王的时候,韩国无将,张良勉强自己上战场。留在刘邦身边时,他咳嗽声音重了一点,刘邦都要大惊小怪,便一直留在刘邦身边了。

    因张良吝啬,不肯给刘盈经验值,刘盈便忽视了他。

    被刘盈忽视,不常在刘盈面前出现的人,自然是刘邦心腹中的心腹,只给刘邦出谋划策,功劳极大。

    汉初三杰仍旧是汉初三杰,张良这个“留侯”排在开国列侯前十之列。

    刘盈所知道的历史中,留侯不在汉初十八侯最终的名单上。这是因为名单更改过。

    最初的汉初十八侯首位是曹参。吕后当政后,抬举吕家,将吕泽抬到功臣首位,曹参排第二。

    诛灭诸吕,吕氏从功臣名单除名,曹参重回第一。留侯之子张辟疆因为迎合吕后,汉文帝继位后重订汉初十八侯名单,将留侯的位次降到第六十二位,不在汉初十八列侯之中。

    不过张良后人在诏复家之列,东汉时坐到了司空之位,所以也不算没落了。

    刘盈在沉思时,张良也在沉思。

    他的病是真的,所以无惧刘盈的试探。

    “把留侯抬回宫里,今后与我同吃同住。我来照顾留侯。”刘盈见张良这模样,就知道他油盐不进。

    自己能说得萧何破防,是因为萧何真的很宠溺他,就算理智上再谨慎,心里仍旧视自己为疼爱的孩子。

    张良不同。秦国已灭,天下已平,他心无牵挂,又真的缠绵病榻,堪称无敌之人。

    那刘盈就懒得说了。

    “留侯以后就是太子太傅了。需要诏书吗?我现在给你写一个。”刘盈从腰封里掏出一方印鉴。

    张良直直地看着刘盈手中的皇帝印玺,不说话。

    刘盈笑道:“总要有人教我政务,既然张伯父病弱,不能劳累,正好给我当老师。别想着绝食什么的,如果张伯父不好好喝药吃饭,我就鞭打张不疑。哦,对了,张伯父的爱妾有了身孕对吧?”

    张良:“刘盈!”

    刘盈笑得更为开心:“张伯父老病,无力照顾妻儿,我让阿母帮你照顾。等你儿子出生,我来教导他,一定不让他侮辱张伯父汉初三杰的名声。还愣着干什么?把我的张伯父请回宫啊!”

    认识了张良这么多年,刘盈终于从张良那里得到了大量经验值。

    他醒悟了。

    对张良这样的人,说是说不破防他的,只能直接动手。

    哈哈哈哈!

    刘盈甩着袖子登车,张不疑悄悄出现,帮阿父搬家。

    张良被迫与刘盈坐同一辆车。

    刚刚还病得不能起身的张良坐直身体,看着窗外忙碌的张不疑:“这样的儿子,就算死了,我也不会伤心。”

    刘盈笑道:“他原本会因为谋杀楚国贵族,差点被杀。就算没死,也是被贬为城旦,做一辈子的苦役。如果张伯父真的不心疼他,我就放任他啰?”

    张良缓慢地转动脖子,静默地看着刘盈。

    刘盈为张良裹上毛皮,免得张良着凉:“张伯父若真想遇仙,我在梦中有神仙授课,你看着我,就是求仙问道了。”

    张良道:“让你陷害忠良的神仙?”

    刘盈点头:“对啊。唉,之前去了彭城,心里不安,我和神仙请了假,一年没上课。现在得补上了。之后我在梦中的课程,就拜托张伯父了。”

    张良不想听,不想说,不想看见刘盈。

    他也不想看见快乐地快飞起来的蠢儿子,便捂着耳朵闭目小憩,眼不见心不烦。

    第106章 当一个孝悌榜样

    刘盈把张良请回宫时, 叔孙通正前往皇后宫中禀报事务。

    萧何养病,吕雉的担子又重了几分,已经挑灯好几日。

    刘盈对阿母的上进非常欣慰。

    忙点好啊,忙一点就没有心情顾及现在天天想进宫的吕家破事了。

    叔孙通见刘盈亲自扶着张良, 好奇刘盈在做什么。

    刘盈十分真诚道:“阿父听闻留侯病重时又添新丁, 特让留侯入宫养病, 由我照顾。”

    刘盈这一席话不可谓不情真意切, 就算叔孙通知道刘盈是甩锅刘邦, 只看行为也真真是个体恤臣子的好太子了。

    只是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别扭。

    病重还能添新丁?这病重是不是有点不够重?

    叔孙通看向张良。

    张良神色平静, 咳了几声。

    叔孙通又看向张良身后被张不疑扶着的, 肚子已经有一点显怀的美妾。

    美妾一直低着头, 神色十分紧张。

    叔孙通在心里“啧”了一声。

    “陛下宽厚,太子仁善, 是国之大幸。”叔孙通作揖,神情与刘盈一样真诚, “臣今日正好有急信要送往陛下处, 太子可有信要寄给陛下?”

    刘盈虽然也能寄急信,但没必要占用大汉刚重建的驿站加急军报通道。

    每一次加紧军报, 都要累死马儿。

    珍惜马儿, 没急事少用加急军报。

    叔孙通寄出的政务是真的加急,刘盈便可以蹭了。

    刘盈对叔孙通的眼力见颔首赞许:“有, 我要让阿父给我补一个让留侯当太子太傅的诏书。”

    张良眼皮子剧烈抖动了好几次。

    在刘盈明明是自己擅自做决定,还熟练地把事情推到刘邦身上时, 张良眼皮子就在跳了。

    听到刘盈还真的要给他“补”个诏书, 张良闭上眼,让猛跳的眼皮子休息。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恐怕又要纵容刘盈乱来。

    叔孙通的眼皮也狠跳了一下。

    什么叫做补上?

    太子太傅这么重要的职位, 你还能先斩后奏?

    他又看向张良,张良已经闭上双眼,似乎认命。

    对刘盈了解还不够的叔孙通,再次了解了这位刚束发的太子在整个大汉的地位。

    他温和地劝谏刘盈:“太子要报与陛下之事,都是外人不可得知的秘密之事。太子知道,陛下知道,皇后知道,就足够了。太子下次,可不能把信中之事告知旁人。”

    刘盈诚心受教,拖着连走路都闭着眼睛的张良离开。

    叔孙通站在原地,目送刘盈离开后,才继续去求见皇后。

    他心里很是羡慕张良。

    秦朝灭亡的时候,他先一步跑了,之后便被战火隔断了道路,没有及时得知咸阳的消息。

    若陛下入咸阳的时候,自己还在咸阳,肯定会早早跟随太子。

    如果这样,他或许就能当太子太傅了。

    叔孙通一直以为,自己竞争太子太傅的对手是张苍、浮丘、毛亨三人。

    哪知道,太子居然亲自去留侯府中把已经称病退隐的张良硬拖了出来。

    太子亲自选太子太傅,前所未闻啊。

    陛下定下了所有太子属官人选,却没有定下教导太子的官吏人选,难道是等着太子自己挑?

    叔孙通揣摩刘邦的心思。

    若太子想要自己挑,那纯纯的佞臣,儒家道德败类张苍,就肯定会入选了。

    叔孙通一直很冷静,这次有点不冷静。

    还不如让浮丘和毛亨上呢!太子不缺才华,只缺道德啊!

    心情再复杂,叔孙通也不会为太子之事劝谏,还会到处说太子对臣子有多好,为太子造势。

    见到吕后时,叔孙通也使劲地夸太子干的好事。

    吕雉有些无力。

    帮吕雉添墨洗笔的曹夫人扶住吕雉,在吕雉耳边小声道:“阿姊,陛下都不能让留侯留在朝中,太子却做到了,这是好事啊。”

    好事……嗯,好事。刘季他儿子仗着自己年少,比刘季还像个匪徒!

    刘季只会哭求张良不要为了修道自苦,好好喝药吃饭,有点没脸没皮而已。刘季他儿子是真的敢按着张良灌药啊!

    吕雉心累。

    心累已经成自然,吕雉微笑着赞同了叔孙通对太子的吹捧,让曹夫人去安排照顾留侯怀孕妾室的人。

    人的注意力有限,她被甩手监国太子塞了一大堆繁琐政务,就没有精力管理刘邦的后宫。

    幸亏有曹夫人搭把手协管后宫,吕雉才不用为刘邦纳的那群莺莺燕燕烦心。

    吕雉对曹夫人很放心,后宫完全放权给了曹夫人。

    汉宫现在的后宫嫔妃等级和秦朝一致,分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八品。曹夫人现在是后宫唯一的“夫人”。

    刘邦出汉中时,本来想沿路收几个美人陪伴。

    仗是要打的,福也是要享的。

    只是他刚平定三秦,有心情收个地位高一点,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的美人进后宫时,便听到他的孽子偷跑,萧何生气的消息,顿时没了和美人调情的兴致。

    睡当然还是要睡的,但感情什么的,刘邦是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他想到孽子不知道在何处作孽,都有点来不起兴致。

    汉将都知道太子跑路,没有谁这时候没眼色地给刘邦推举自家美人。

    所以刘邦登基后,各家才赶紧送上自家美人给刘邦充盈后宫。刘邦还没选出自己喜欢的,又要带兵出征。

    难,真难。

    在前线的刘邦正在想念自己那群就睡了几觉,连脸都还没记住的美人,朝中的书信送来。

    刘邦拆信前,做了几次深呼吸。

    吕泽也在做深呼吸。

    他接到刘盈的信,养好伤后,一直继续努力为汉朝征战,连刘邦登基都来不及参加。

    刘邦平叛,吕泽再次随军。

    看到大舅子如此,刘邦有点可怜他,便让吕泽为自己副手,看着吕泽别老去战场厮杀。

    刘邦收信的时候,吕泽总是提心吊胆。

    刘邦每次拆信,都担心看到刘盈搞事,吕泽也担心留在栎阳的吕家人会不会又搞出点事。

    还好,这次吕家没搞事,刘盈……刘盈照顾张良,这能叫搞事吗?

    “好,好,赶紧给他补一个诏书!”刘邦狠拍了一下大腿,乐不可支,“还是我儿厉害!子房也奈何不了他!”

    韩信等刘邦看完信后,把关于刘盈的部分抽出来给他看。

    仔细看了好几遍,韩信努力用脑子去理解:“张良为何要假称病?难道是不满陛下没有立韩王孙信为韩王?”

    刘邦担忧自己死后,韩信让刘盈操太多心。趁着诸侯都不强,不用太忧心兵事,他便带着韩信,手把手教导韩信为人处世的那些弯弯道道。

    韩信学得很好,就是过于极端。

    刘邦自我安慰。

    “子房不是不满,只是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便惫懒了。”刘邦道,“子房体弱多病,不耐烦太劳累。”

    刘邦知道张良的退隐还有不想张家太显眼的心思。

    自己称张良为汉初三杰之一,萧何和韩信一人是自己起兵时的元从,一人是自己的义子,他麾下那群骄矜的臣子勉强能服气。张良为后来者,还是韩王的臣子,风头过强了。

    张良的儿子是刘盈心腹,不用担心张家的未来,为子孙计,张良此刻退隐是一件很正确的事。

    刘邦在看到张良和萧何双双自保时,思考自己是不是把他们捧得太过。

    思考之后,刘邦理直气壮地认为,他没有错。

    宠臣不光明正大的宠,他还当什么皇帝?

    萧何在后勤上的重要性不必多说。自己每一次重大战略选择,都是张良出谋划策,

    无论是东出的策略,联合哪一位诸侯,还是力劝他承袭秦制,定都关中,这一项一项拿出来,几乎每一件决定大汉未来的大事,都有张子房的功劳。

    自己岂是有功不赏之人?

    他可是皇帝,皇帝不忌惮臣子,臣子就永远不会被忌惮。

    刘邦其实本来没想太多,因为萧何和张良本身就是不慕名利的性格。

    被刘盈唠叨了几次后,他才反应过来,萧何、张良这两位朝中数一数二的聪明人,现在已经在恪守君臣之别。

    刘邦理解他们,为他们的退让感到欢喜,更加喜爱他们。

    所以刘邦看到刘盈欺负这两人,十分快乐。

    该,就该让盈儿来治治你们。乃公给你们好,你们就享受,不需要忧心。

    这些深层次的话,刘邦暂时没打算告诉韩信。

    韩信理解浅层的意思就够了。这些事太烧脑,自己若告诉他,他一定会说“居然胡乱猜测君王要迫害忠臣,他们就是不忠”,然后在见到萧何、张良时十分直白地表现出厌恶。

    萧何和张良不一定会和韩信计较,但刘邦实在是不想让萧何和张良受这等委屈。

    韩信完全没察觉到刘邦在教导他为人处世,只以为刘邦在和他商量。

    他坚持己见:“如果体弱多病,留侯的侍妾哪会有身孕?”

    刘邦口花花道:“睡女人又不耗费精力。”

    韩信的眼神难言嫌弃。御医都让义父你养伤的时候戒色,义父你偏不听。

    唉,要是盈儿在就好了。义父在宫里生病的时候,可从来不敢召女人。

    他敢召,盈儿是真的会在床边瞪大眼睛看义父和妻妾表演,并鼓掌喝彩。

    韩信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唠叨,口中的“陛下”也换回了“义父”。

    刘邦面无表情地起身,往外走。

    韩信跟在后面继续唠叨。

    吕泽看到这一幕,有点想笑,又不由叹气。

    如果是以前,唠叨刘邦的人会是自己和樊哙。

    自己是被吕释之拖累,那樊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比吕释之还有病?

    吕释之是误判陛下会失败才做了蠢事,樊哙却在陛下快胜利的时候试图背叛。

    吕泽捏了捏眉间,把妹夫的蠢事也当作负担背在了背上。

    自己还需要更努力啊。

    还好樊哙也知错了,在请罪之后,也努力打仗,这次平叛也十分勇猛。吕泽不用背负太多。

    没有接到吕家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吕泽松了口气,刘邦让他休息的时候,他同意休息了几日,没有继续连续上战场。

    吕泽以为,处置吕家是很大的事,刘盈若要做什么,肯定会写信告知刘邦。

    盈儿越来越懂事,身为监国太子,身配皇帝印玺,朝中大事可他一力决断,却连太子太傅这等小事都要告知陛下。他定不会擅自做主。

    张良原本也这么认为,所以对刘盈说给他写个诏书,只以为刘盈在气他。

    当他看到刘盈真给他写了个诏书,根本没等刘邦回信,才发觉自己与刘盈接触的时间还是少了,对刘盈了解不够。

    又观察了刘盈几天,张良又发现,刘盈禀报给刘邦的事,不分大小事,而分刘盈想禀报还是不想禀报。

    连蒙恬的军报,刘盈都懒得给刘邦多说。

    “阿父在平叛,得知了又如何?我懒得每次军报都告知他,等事情结束再说。”刘盈是这么解释,好像是为了阿父不忧心似的。

    但军报都不告知皇帝,这是哪门子的为皇帝分忧啊?!

    张家世代为相,韩国灭亡时,张良已经及冠,接受过足够的世卿教育。

    刘盈这做派,和刘邦对刘盈的纵容,张良以自己世卿的脑子,实在是看不懂。

    “吕家的事你也压着?”张良都被刘盈抬到了太子宫中,与刘盈同吃同住,就懒得装了。

    是真的同吃同住。

    刘盈不仅在自己大大的卧室加了一张床,每天加餐都要逼张良一起吃。

    张良既没法像在家中时那样没事睡个妾室,也不能为了修仙茹素。

    他就算想茹素,刘盈都要哐哐哐往他的素食里倒喷香的猪油渣。

    再者,刘盈的吃相实在是太引人食欲,张良每日不知不觉便吃到八分饱,修仙自苦什么的思想,在刘盈不断吐槽自己的“课程”时,溃不成军。

    就刘盈梦中授课的那些神仙,大概是半点清苦都不肯吃的。吃苦估计死后升不了仙。

    刘盈看着张良很积极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在心底嘲笑张良装退隐,真的就只是个表面事。

    太史公的《史记》中有许多“春秋笔法”,看似前后矛盾,品鉴后意味深长。

    比如张良,太史公刚写完张良在汉朝建立后就称病退隐修仙,还需要汉高祖和吕后哭着求他别自苦,好好吃饭。

    但太史公又写“(张良在)立萧何相国(之后),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

    萧何被正式拜为相国,是在“上已闻淮阴侯诛”后,那都是汉高祖十年的事了。汉高祖十二年,刘邦便驾崩了。

    也就是说,张良在刘邦死前,都是刘邦的心腹谋士,积极为刘邦出谋划策。不存在跑到哪个山旮旯里归隐。只是太史公认为张良之后出的计谋无关天下存亡,所以没写。

    不过按照太史公一贯写法,他其实是强调张良在汉朝建立后的重要性。只是张家在文帝一脉眼中比较膈应,他便换了种写法。

    真不重要,他就不用加那一句了。

    刘盈绑走张良,便是从太史公那句“不重要”的话中推测,张良表面上隐藏起来,实际上仍旧在为大汉发光发热,干事的劲头十足。

    只是张良在偷偷为阿父做事,不张扬罢了。

    果然,刘盈才留张良不到一旬,就见到张良和阿父交换了好几次信件。

    张良与阿父通信,居然比自己还频繁。

    阿父真是有一丁点烦恼,都事无巨细地告知张良。

    张良也是好脾气,有耐心,什么都会回复阿父。

    刘盈都看不下去阿父如此压榨人了,在阿父的来信上用朱笔批复“张伯父真的生病了,这点小事你自己不会想吗?什么都依赖别人,你还当什么皇帝?不自己努力,阿父永远不能成长!”。

    刘邦的信件才少了一些,只在和刘盈通信时夹带与张良的信。

    “你该早点搬进来,我保护你免受阿父骚扰。”刘盈给张良添饭。

    有条件,也有闲心,刘盈终于可以琢磨点好吃的。

    只是他前世的记忆就像是看的纪录片,美食什么的这等细枝末节也就是背景板。他只知道好吃,怎么个好吃法,又怎么做出美食,他还真不清楚。

    刘盈便只把自己“看”过的美食描述给御膳房,让他们自己琢磨,不好吃就是御膳房的错。

    刘邦登基后,在生产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地在没有发生战乱的地方推广石磨、石碾和碓床。

    汉朝重建秦朝的里正制度,在没有战乱的关中平原、成都平原等产粮地,一里至少有一处官方的石磨、石碾、碓床作坊。

    如今的稻米和小麦口感肯定远不如后世,但刘盈吃相豪放,米饭和面食口感再差,也比满口乱钻的小米美味。

    口感差,多碾几遍,多筛几遍。现在刘盈是太子,吃得起这等精粮。

    白米用各种肉类和山珍来熬煮,白面里加了足够的牛奶和果酱调味,张良被迫陪着刘盈用膳,没几日脸色就红润了不少,咳嗽都减轻了。

    他本来想以自己每日咳嗽,会影响刘盈睡觉为由搬走。刘盈一沾床就睡着,他的借口完全没用,现在咳嗽减轻,就更没用了。

    添了一碗鸡肉香菇粥,张良摸了摸肚子,拒绝了刘盈再次添饭。

    刘盈便抱着熬粥的罐子直接喝了。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比小时候更加恐怖。

    “陛下重用我,怎么能叫骚扰?”张良随口敷衍刘盈,继续说正事,“你对吕家太过,以吕泽品性,应该不会和你离心,只会暗自神伤。但你不担心皇后伤心过度?”

    刘盈咕噜咕噜灌下小半罐粥,用已经更名为萧谨,但自己永远叫她萧壮壮的未来太子妃绣的帕子擦了擦嘴,把帕子丢到一边。

    未来太子妃要给太子绣点东西,这是工作。

    但萧谨知道刘盈的帕子是真的会用,所以便让人裁了一大堆细麻布的帕子,每张帕子上用针戳一下,就算她绣的了。

    吕雉本来有点不满萧谨连丝绸都不用,见刘盈拿着萧谨送的帕子擦嘴揩鼻涕,把本应该当装饰品的帕子用成了消耗品,便认了刘盈只有穿草鞋和用细麻布帕子的命。

    没看刘季当了皇帝,在宫里还穿着草鞋,说更舒服吗?

    他们顶多把草鞋上的绑带变成丝绸带子,就算皇帝和太子御用品了。

    麻布帕子确实比不太吸水的丝绸帕子好用。

    她给刘邦备的绣活,也学了萧谨的敷衍。

    刘邦写信夸赞她,终于送实用品了。吕雉真是为之前忙完工作后,还熬夜给刘邦绣帕子的自己感到不值得。

    “钝刀子和快刀子,割肉都是痛。快刀子割肉,赶紧包扎,痊愈很快。钝刀子割肉,那伤疤就不容易好了。”刘盈擦完嘴,又慢悠悠擦手,明明他手上没沾着坏东西,“皇帝一家,怎么还能有烦心事?让我们烦心的人,都该死。”

    张良对刘盈话中的冷漠不以为意,只是道:“你可不用亲自动手,有的人想为你动手。你若担心牵连别人,可以牵连该死之人。”

    刘盈摇头:“外戚之事,要我亲自动手,才能让后来的外戚引以为鉴,也才能让阿母、大舅父、姨父不再存着侥幸心理。唉,一些蠢货啊,我明明都这么厉害了,他们却仍旧视我为孩提,以为能通过孝道压制我。那我这个孝顺的孩童,就要如他们的意了。”

    今年刘盈十三周岁,论虚岁十四。十六虚岁的少年,都要被征兵了。刘盈还能当“稚童”的时间不多了。

    之后,他一举一动,都会带上成年人的深意。

    “你既已经决定,就不要留情。吕太公年纪大了,今年寿终正寝也是喜丧。”张良道,“你可把能叫上的友人都叫上,教导他们何为孝顺,给他们当榜样。”

    刘盈本打算自己去,听了张良的话,觉得这个主意更好。

    这一招也能让满朝有异心的诸侯大臣的族人看到,诸侯大臣的继承人站在自己这边,他们若不想冒险跟随蠢货谋反,大可以支持下一代勋贵,照样壮大宗族,与大汉共享富贵。

    “张不疑可去吗?”刘盈打趣,“可以吧可以吧?”

    张良耷拉着眼皮,没好气道:“他去不去,是你说了算,我说了不算。”

    刘盈就着张良送来的经验值小菜,干掉了剩下的鸡肉香菇粥。

    过了几日,本该死,但现在还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吕太公,迎来了以汉太子为首的勋二代未成年探望团。

    宋昌和张不疑都不在其列,来的都是一群垂髫小孩。

    连周勃的长子周胜之坚称自己也年少,也被排除在外。代替周勃家而来的,是扎着红头带的圆滚滚周亚夫。

    一众勋二代在院落上排成整齐的队列,为太子的外祖父吹箫奏歌娱兴,逗吕太公开心,祝福吕太公早日痊愈。

    秦汉时的萧,地位等同明清的唢呐。

    周勃当年在沛丰,就靠着一手吹箫技艺混饭吃。

    周亚夫摇头晃脑吹着呜呜的箫声,颇有其父当年风范。

    “乐声能陶冶情操,愉悦心情。御医说,外翁的病在心,不在身。心情好了,病就好了。”刘盈身穿隆重的太子冠服,前来亲自服侍吕太公。

    吕太公听着门外凄厉的箫声,声音比箫声还凄厉:“你不担心娥姁难过吗?泽儿也还在前线啊。”

    “我正是担心他们,才来照顾外翁,想让外翁早日痊愈啊。”刘盈微笑道。

    他这次的笑容,若让教导他礼仪的一众儒生看到,一定会喜极而泣,跑先贤画像处报喜。

    这是真的温文贵气的笑容。

    吕太公怔怔地看着刘盈。

    刘盈坐在他的床边,轻轻为吕太公盖好被子。

    “父母之恩,即使受到冷落、利用,甚至抛弃,儿女也难以舍弃。”

    “更别说,阿母出阁时,外翁对阿母是真的好。她真心依赖自己的家人。”

    当世的女子本来就难以自立。就算后世女子可以随意自立,能完全抛弃原生家庭的又有多少?

    “大舅父就更不用说了。身为家中长子,外翁将家中所有资源都倾注在大舅父身上,对大舅父花费的心血堪称父爱如山。”

    “大舅父享受了吕家最多的资源和你最多的重视,若轻易抛弃吕家,他就不是我喜爱的大舅父了。”

    吕泽就像是后世农村家庭中读大学的长子。全家倾力供出这么个大学生,他上班后就要养全家一辈子。

    不仅是弟弟妹妹的学习、工作、家庭,侄儿侄女的学习、工作和家庭,甚至父母看重的亲朋好友,他都得照顾。

    后世人骂“凤凰男”拖累太多,若凤凰男只是自苦,不拖累其余人,他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知恩图报的大好人。

    愿意为了吕家的过错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连樊哙和吕嬃夫妻二人犯蠢,都认为自己也有错的吕泽,刘盈对他生不出一点厌恶。

    他真的很喜欢大舅父。

    “阿母和阿舅对家人,都是恪守孝悌之道的大好人。他们也必须恪守孝悌之道,否则会被世上不容。这也是吕家的底气。”

    刘盈轻轻拍了拍自己盖好的被子,脸上的笑容,就像是面具上刻画的那样完美。

    “可我不一样,我无论做什么,都是汉太子,是未来大汉皇帝。”

    “阿母与我决裂,她就当个被幽禁的太后。”

    “阿舅和姨父姨母与我决裂,他们就等着族灭。”

    “看在对我忠心耿耿的樊伉、吕禄、吕台的脸面上,我怎么会这么做呢?”

    刘盈温和道:“外翁,好好养病,我明日继续来看你。”

    身为太子,他还恭敬地给长辈作揖行礼后才离开。

    迈出门槛时,刘盈惊讶地看着端着汤药过来的外祖母。

    “外媪,你不是病得起不了身吗?”

    刘盈关心了一句,才带着探病吹奏团离开。

    吕雉之后得知此事,病了半日。

    半日后,她爬起来继续处理政务。不然政务太多,又要熬夜了。

    她那个不孝的孽子可不会心疼她,帮她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

    大汉百废待兴,黎民正盼望甘露。吕雉心里再苦闷,也不能让天下苍生因为她一家子的破事受苦。

    户籍要重新勘定,田律要在户籍重新勘定后再定;

    长安城必须修建,怎么徭役才不害了农时真是一件难事;

    蒙恬在北疆苦苦支撑,朝廷难以给他支援,常胜的大秦长城将领现在能勉强维持战线就不错了;

    怎么这么忙这么乱,还有勋贵的族人仗势欺人?谁家的?!!

    “怎么又是吕家!”

    吕雉气得把桌案上的文书都掀到了地上。

    曹夫人见吕雉已经支撑不住,轻轻拥住吕雉。

    吕雉在这位比她年纪大的妹妹怀里痛哭:“还好盈儿教好了吕台和吕禄,不然我这一家子,是要剜我的心啊!”

    曹夫人轻轻拍着吕雉的背,竟然对自己父母兄弟俱亡的凄苦庆幸起来。

    第107章 他们皆感激涕零

    嚣张的吕氏族人只是旁支。

    就算吕释之也不是真的愚蠢。

    刘盈自彭城归来, 除了给吕泽写信,没有和吕家任何人联系过。

    在刘盈回到栎阳,他们终于有机会拜见刘盈,全被宫人挡了回来, 丝毫不给他们脸面。

    这种情况下, 他们除了不断试图入宫, 不会做任何节外生枝的事。

    但吕氏族人不会这样。

    吕氏早就没落, 没落之前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本事的世卿家族。他们的族人, 不仅没有一丁点的远见, 连现实也看不清楚。

    如原本历史中, 吕后当政, 这群人拼命给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吕氏家族拉仇恨,完全没想过吕后死之后他们会不会被清算。

    他们不止奢侈, 还跋扈。功臣宗室,他们都能轻辱。

    在这个时空中, 吕氏族人不知道吕家外戚已经得罪刘盈。

    不说刘邦冷处理吕释之抛下自己一家和其余沛丰汉将家眷偷跑之事, 只强调楚将破城,俘虏吕雉, 刘盈以身换母的孝顺之举, 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不会把其当一回事。

    刘邦既然之前没有处置吕释之, 现在吕泽不仅封侯,还跟随刘邦身边为大将。吕后居然能处理政务, 刘盈这个太子之位也很安稳, 那吕家就是没事。

    特别听了刘盈可以随意调动兵权,权力极大的传闻后,这群吕氏族人就更嚣张跋扈。

    刘盈这汉太子如今在世俗的全称, 是“吕太子”,那就是他们吕氏一族的太子啊。

    一位权势极大、声望极高的“吕太子”,比什么当权的皇后可厉害多了。

    皇后可能被废,吕太子将来是要给吕氏一族当皇帝的。

    就算吕氏族人中有较为清醒理智的人,他们虽会自我约束,但也不会认为其余吕氏现在的猖狂会有什么报应。

    母族是太子最大的倚仗和助力。

    吕太子手中所有权力皆由汉帝赐予,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在汉帝眼皮子底下。

    吕太子若想做点不想让汉帝知道的事,只有母族和妻族会帮他。

    萧何那人油滑,肯定不会做脏手的事。吕太子能用之人,只有母族。

    吕太公本也是如此想。

    他一边让吕媪和吕嬃继续进宫,向吕雉阐明有一个母族为其做事的好处,一边叮嘱吕释之现在老实些,等吕雉给他安排事做。

    “只要你对她够忠心,能为她做事,无论是感情还是利益,她都会继续重用你。”

    吕太公在心里道,就算刘盈不喜母族,也只会在当皇帝后动手。

    在那之前,只要吕氏族人对刘盈足够有用,他顶多冷落吕释之,吕家的荣华富贵也不会少。

    毕竟刘盈对吕泽很亲近,对吕释之的儿子吕禄也十分好。

    刘盈当政,顶多让吕释之把爵位传给吕禄而已,不会太折腾吕氏,小事。

    只是苦了自己的幼子的心。

    吕太公和吕释之现在倒是聪明,可他们管不了其他吕氏族人怎么想。

    再者,这个世道,豪强欺压庶民、底层官吏才是传统。现在的吕氏族人再嚣张,也就是打几个平民,抢一点田地,侮辱一下其他勋贵前来说理的家丁,不涉及朝堂争斗。

    他们的跋扈不会影响整个大汉帝国的运行,也没本事影响。

    谁家勋贵的亲戚不跋扈?我们是吕太子的母族,那不是更应该跋扈?

    古往今来,外戚都是这样,或者说,一些仗势欺人的亲戚都是这样。

    吕雉曾动摇过。

    她不是对吕释之心软,只是想着能不能给刘盈更多的助力。

    吕家总不能老给儿子拖后腿,若能帮儿子做点事也好。

    儿子也要有只属于自己的势力。

    吕雉的想法是极其正确的。一个合格的当权者,肯定不会将自己的权势都寄托在别人的宠爱上,自己一点后路都不留。

    不过吕雉很快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她看到刘盈随手处理了她不敢拿主意,准备呈给刘邦的北疆兵团的事。

    吕雉吓了一跳,忙写信去向刘邦告罪。

    刘邦回信,你好烦,管那孽子干什么,他心里有数。

    吕雉:???

    刘盈擅自处理军政大事,甚至不告知你,我告知你,你还说我烦?!

    刘邦一封信还不够,又补了一封,抱怨刘盈惫懒。监国太子就该什么都自己决定,给他写信干什么?他在战场上,不知道朝堂情况,能给什么建议?不就只能说“好好好”?

    吕雉本来就够生气了,刘盈还嘲笑她:“阿母居然想告我的状,阿父是站在我这边的,嘎嘎嘎嘎!”

    吕雉把学鸭子叫的刘盈的嘴巴捏成了鸭子嘴,再不干涉刘盈那些僭越行为,也不再思考要不要让吕家洗心革面为刘盈发光发热。

    吕雉处理了这么久的政务,眼界已经开阔了不少。

    她在给萧谨读书,教导萧谨如何成为皇后时,也从历史中看到了教训。

    当君王特别信任太子,母族、妻族都别出来找存在感,否则会让君王感觉太子和自己不是一家人,反而让父子之间生出间隙。

    这时候,母族和妻族必须反复向君王表明,自己不忠于太子,只忠于君王一人。他们越和太子生疏客套,太子的地位才会越稳固。

    吕雉如此给吕嬃和吕媪写信,也给吕太公写信。

    聪明如她,不会不知道吕家真正的当权者是谁。

    但吕雉错算了一点,吕家想要的不是太子的地位有多稳固,而是自己能谋夺多少利益。

    樊哙被撺掇自立也好,现在吕家想要为吕雉做更多的事也好,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分封,立吕国。

    诸侯并立,吕氏为刘邦打天下付出了这么多,又是吕太子的母族,怎么能不是诸侯之一?

    吕雉天天被刘盈洗脑,脑子已经是大一统的形状。

    她身边的大汉重臣也全是奔着重建大一统的秩序努力,郡国并行只是他们选择的大一统可行道路。

    刘邦还在和吕雉商议韩信婚事的时候,早就告诉吕雉,未来的“诸侯国”,只会是大汉宗室,以免大汉变成下一个东周。

    大汉功劳簿上前十的勋贵都是老老实实领了列侯之位,顶多吵一吵封邑数量,没有一个人吵着自己的功劳足以封王。

    她怎么也想不到,吕家的脑子还在春秋战国那边,想着的是当诸侯。

    如果不是脑子里有几本史书,刘盈也不会猜到吕氏一族的想法。

    不过无论知不知道,刘盈也不会放过为非作歹的吕氏一族。

    我刘盈从小到大行侠仗义,最恨欺辱弱小之人,向来只找强大的人欺负。你们打着我的名号欺负人,问过我碗口大的拳头了吗?!

    其余勋贵的族人为非作歹自有大汉官吏处理,处理不了是大汉皇帝太没用。

    但自己门前雪,就要自己扫了。

    刘盈带着未成年勋二代为吕太公吹箫,把吕太公感动得涕泗横流后,出门就去寻吕氏族人的麻烦。

    他带人挨个踹门,把人丢到官府,然后把官吏按地上揍了一顿。

    “你居然放任他们侮辱我的名声,是想造反吗!”

    纵容吕氏族人的官吏也为刘盈的大义灭亲感动得涕泗横流。

    刘盈最后带着所有勋二代,去了樊伉家。

    吕嬃带着亲切的笑脸迎上来,被刘盈一把推地上。

    一群勋二代在樊伉的引路下,朝着樊家的库房奔去。

    刘盈还命令护卫,一路抢掠打砸,特别是吕嬃住的那间屋,屋顶都给她掀了。

    “姨母想要权势,就是想要奢侈的生活。我与姨父姨母亲近,不忍做得太过。既然你想要奢侈的生活,惹我一次,我就撕了你的华服,砸了你的豪屋,让你享受不了荣华富贵。”

    刘盈撸起袖子,亲自上手,仿佛一个小土匪。

    “放心,阿父给姨父的赏赐一个子都不会少,这只是我个人撒泼行为。”

    吕嬃惊得说不出话来。

    刘盈笑道:“姨母,如果樊家被族灭,你会死吗?”

    吕嬃趴在地上,声音颤抖:“会。”

    刘盈又笑道:“若姨父仍旧受阿父重用,吕家却族灭,你会跟着吕家死吗?”

    吕嬃:“不会……”

    刘盈蹲在地上,轻轻拍了拍吕嬃的头顶:“姨母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吗?”

    “吕家作死你不会死,吕家就算如愿以偿当了诸侯王,也不会把王位传给你儿子。”

    “你的荣华富贵系在樊哙身上,而樊哙本已经是阿父最信任的人之一,即使和吕家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他没和吕家结亲,地位也不会改变。”

    “姨母本来很聪明,现在怎么糊涂了?”

    “唉,都是吕太公教的好儿子,好女儿,个个都孝顺。不怪你,大舅父和阿母也被折磨得很惨。”

    “放心,我最喜欢姨母了。”

    “今天砸了你的屋,抢了你的东西,姨母可以进宫了,我不会再拦你。”

    “姨母的麻烦,我会帮你解决。”

    刘盈站起身,用手帕擦了擦手,把手帕丢地上。

    “你们傻愣着干什么?把寡人的姨母扶起来啊。”

    “寡人”从来不是谦称,乃是极其尊贵的自称。此刻,诸侯公卿在强调自己身份的时候,都可自称“寡人”。

    刘盈还是第一次自称“寡人”。

    吕嬃被扶起来,腿有点软,根本站不直。

    “樊伉的学识太差,我布置的功课,他是一点都不上心。”刘盈瞪了樊伉一眼。

    樊伉赶紧低下头,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人我带走了,我亲自教他。”刘盈扫了一眼在场的未成年勋二代。

    众人皆低头。

    “现在我有空,你们的功课都我来操心。我会为你们选好老师,布置功课。如果考校不合格,我就罚你们父亲的俸禄,让你们父亲回家收拾你们。”

    刘盈捏了捏拳头,露出阴飕飕的笑容:“如果连续不合格,我就削你们父亲的食邑。”

    未成年勋二代扑通跪下,樊伉带头呐喊:“大王!三思啊!”

    叫太子为“大王”是个什么鬼,勋二代们都不在乎。

    因为这样叫很帅!

    刘盈也觉得很帅,所以没有阻止。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走了。”

    刘盈让太子宫的护卫征用了临武侯的马车,东西拉走了,马车也没有还回来。

    吕雉早早在宫门口等着土匪儿子归来。

    土匪儿子不仅抢掠打砸,还把樊伉绑了回来。

    樊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不想读书。

    吕雉本来想敷衍地训斥儿子几句,见樊伉这模样,先把樊伉按着揍了一顿。

    “你不出息,谁来保护你阿父阿母?!”吕雉对妹妹极有感情。

    妹妹和妹夫糊涂,她坚信是别人挑拨。

    对樊哙而言,在刘邦快要胜利的时候突然想自立,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就是被推出来,试探功臣是否能当诸侯王的棋子。

    因为樊哙不仅是刘邦的连襟,除去连襟这层关系,樊哙本身就是刘邦的发小,与刘邦极其亲近,吕太公才会把吕娥姁嫁给刘邦之后,又把吕嬃嫁给樊哙。刘邦对樊哙很宽容。

    樊哙自己可能也起了贪恋,只是很快就清醒,并立刻将自己动摇的事告诉刘邦,没有让刘邦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樊哙对刘邦很了解。

    自己虽然有了反意,只要还没做出谋反之事,并主动将自己心中的动摇告诉刘邦,刘邦虽然会生气,会使一点小性子,但不会对他失去信任。

    只是看着刘邦越来越像一个帝王,哪怕刘邦如他所料仍旧信任他,重用他,甚至刘邦在战场上毫不犹豫地把性命托付给他,樊哙仍旧忐忑不安。

    他才发现,人心不可试探。

    那根刺不扎在刘邦心底,也会扎在自己心底。

    直到他得知,自家被刘盈抢掠打砸了。

    刘盈把他家屋顶都掀了。

    刘邦一脸唏嘘:“唉,盈儿终于消气了。你也算放心了。”

    樊哙:“啊?”

    吕泽拍着樊哙的肩膀:“好了好了,你再给盈儿多送些礼物,这事就算过去了。”

    吕泽羡慕樊哙只是自己犯傻。

    樊哙回过神,哭着道:“砸得好,砸得好……终于砸了,呜呜呜。”

    猛汉捂脸落泪。

    刘邦看着樊哙因刘盈的原谅而感动得涕泗横流,得意地坐在刘盈送来的试做椅子上,跷着脚继续看刘盈写来的厚厚的帛书。

    “咦?他把你儿子抢回宫了。他说伉儿惫懒,他布置的功课让别人代做。”

    “盈儿辛苦了呜呜呜,盈儿真好。”

    “哦,他还说,给你们儿子都布置了功课,学不好就扣你们俸禄。”

    前来看热闹的汉将们:“啊?”

    刘邦捧腹大笑,椅子摇啊摇:“他还说,如果不合格次数太多,等你们儿子继承爵位时,要削他们的食邑。蠢货没本事拿太多食邑,反而遭祸。哈哈哈哈哈,我可不护着你们,自己去和盈儿说去!”

    王陵想了想,道:“我儿子很厉害。”

    雍齿得意道:“我儿子自己都能赚个侯爵。”

    吕泽想了想自己两个儿子,神情欣慰。

    虽然族人拖后腿,但他的两个儿子都很不错。

    其余将领纷纷思考,自己的儿子会不会丢掉食邑。

    刘邦笑着补充:“吕禄是个好孩子。虽然吕释之是个废物,但将来吕释之后人的食邑,说不定比你们的子孙还多。”

    将领:“……”

    刘邦感慨:“儿孙强,才是真的强啊。我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可能什么都没享受到,就要老死了。打下的偌大家业,若给个废物儿子继承,恐怕没几代就要破家了。”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其实啊,我在这说句敞亮的话。对未来皇帝而言,麾下功勋力量越弱,他越高兴。盈儿却不同,他真的希望你们能长久富贵。你们在外征战,没空教导子嗣,他还帮你们教儿子。这样的好太子,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刘邦拍拍扶手,语重心长道:“盈儿都这么努力了,如果你们的继承人还不争气,就真的辜负他了。还有,奚涓!你什么时候娶妻?!再不娶,我就让皇后给你强塞一个,绑着你入洞房!”

    奚涓正看着热闹。

    反正他没儿子,不用担心削食邑。

    刘邦突然提到他,他便想转身逃跑。

    自己一个人多潇洒,他才不耐烦成亲生子。

    刘邦从椅子上跳起来,追上奚涓就是一顿揍。

    汉将本来在唏嘘自己还没死,就要担忧儿子不争气被削食邑的事,见奚涓挨揍,他们不苦闷了。

    揍得好!

    奚涓仗着自己没妻儿,总爱在他们担忧子孙的时候嘲笑他们。

    真不明白奚涓有什么好自豪的!

    沛丰这群老兄弟,就是在刘邦揍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勇敢还手,和刘邦在地上滚作一团。

    不过刘邦何人?只要不互相下死手,就是曹参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奚涓那沛县刘亭长头号小弟(自称)的位置,还不是被曾经的刘亭长揍出来的。

    现在刘亭长当上了刘皇帝,他照旧打不过。

    汉将们纷纷为刘皇帝再次欺负了小弟叫好,回自己帐篷就开始写信,督促儿子上进。

    他们心里很是忐忑,自己儿子应该是在盈儿的考校名单上吧?

    如果自己儿子连盈儿的考校名单都没上,才叫真前途无光。

    “哈哈哈,盈儿超级喜欢我儿子周亚夫,说亚夫能给我家赚第二个爵位!”

    周勃洋洋得意,那个洋洋得意啊,引来众人围殴。

    刘邦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观赏臣子打架斗殴,时不时地叫个好。

    儒将代表张苍站在刘邦身边,眼皮子都快合上了。

    吵,困。

    有其他出身较好的汉臣看到这一幕,都有点不齿为伍。

    这哪是世卿勋贵?!这就是一群地痞匪徒啊!!

    他们知礼吗?!

    太子都带人去临武侯家里抢掠打砸了,还问什么知礼不知礼。

    叔孙通知道了这件事,把自己关在书房许久。

    离开书房,叔孙通就为太子造势。

    太子此举是好的,是不忍惩罚临武侯,又不能徇私枉法,所以用临武侯的屋子代替临武侯来接受惩罚。

    没看临武侯自己都感激涕零?

    太子这样做,才是真的体恤臣子。

    太子还亲自教导勋贵子弟,这样的好太子哪里寻!

    后世人评价叔孙通,文过饰非,便是如此。

    吕嬃终于能入宫。

    她战战兢兢向吕雉询问刘盈的态度。

    “太子说会为我解决所有麻烦,什么、什么麻烦?”吕嬃实在是猜不到。

    吕雉却早已经猜到。

    儿子都带着一群垂髫小孩去吹箫了,还有什么猜不到。

    吕雉没有明言,只道:“你且再等一等,便知晓了。”

    吕嬃被刘盈撒泼吓到,不敢多问,便回了家。

    她看着满屋狼藉,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攒了一屋子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哭了。

    没了,全没了,全被太子搬走了。

    她连下一季的衣服都没布料做了!

    老樊啊,陛下什么时候发俸禄,快寄钱回来!

    “阿姊居然没有补偿我。阿姊也生气了。”

    吕嬃哭得很伤心。

    她终于体会到,吕娥姁被自以为极亲近的家人背叛,会有多伤心。

    “阿母就算已经极其厌恶吕家,也会为了我与他们虚与委蛇。但我不会没用到让阿母受委屈。”刘盈安慰母亲,“阿母,以后不会有任何人威胁你,吕家不行,阿父也不行。嗯,只有我可以。”

    吕雉听了大孝子儿子的孝顺话,一点都不感动。

    她心中仍旧对父母很不舍,但儿子敲打父母,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希望这次敲打之后,吕氏族人能安分一点,父亲别再多想不应该想的事了。

    吕雉未曾想到,刘盈不止敲打一次。

    他真的日复一日,带着一群垂髫小孩,风雨不歇地向吕太公展示自己的孝顺。

    她这时候才明白,儿子不是想敲打自己的父亲,而是逼他去死。

    母亲也病倒了。

    儿子是想让自己父母都去死。

    “盈儿,你不能这样做……”吕娥姁哭泣道,“他们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去逼他们,他们也会很逝世了。”

    刘盈安慰母亲道:“我知道他快死了,所以才要赶着逼死他,不能让他自己死。不这样,天下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心狠手辣呢?我脾气没有阿父那么好,耐心没有阿父那么强,能容忍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试探。”

    刘盈安慰完后,留下哭泣的母亲,再次去探病。

    吕娥姁呆呆地落泪,心头像是空了一块。

    儿女就是这样,父母岂是可以舍弃的?

    “对儿女而言,父母极为重要。所以太子可以为了他的母亲,去逼死让他的母亲为难的人。哪怕天下唾弃他的心狠手辣。”

    “皇后,你也会厌恶他吗?”

    叔孙通劝说吕娥姁。

    吕娥姁摇头:“我永远也不会厌恶我的孩子。我只是……只是难过,只是……”

    恨。

    明明吕家什么都不做,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为什么他们还要让我为难,让盈儿为难?

    盈儿背负这样的重负,背负逼死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名声,难道是盈儿自己想吗?

    吕雉再次深切感受到,她还想当吕家女,但在吕家众人,特别是在他的父母眼中,自己是刘家妇。

    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把自己和盈儿当作家人考虑过。

    吕太公不肯服软,要让刘盈一日又一日地逼迫他,让世人都知道刘盈有多刻薄,这是知道吕家理想不可实现后的报复。

    他敢如此报复,是认定了刘邦和刘盈的性格,不会牵连无辜。

    吕泽是个好人,吕禄是个好孩子,只要自己死了,吕释之不折腾,他们不会继续折腾吕家。

    何况还有吕娥姁呢。

    吕娥姁在,吕家就不会倒。

    自己快死了,这口气怎么也顺不下。

    刘盈发现吕太公不肯妥协。

    他真的很佩服吕太公。

    有眼界,有野心,会做人,把家中儿女,包括吕释之在内,都教导成对他愚孝的好孩子。

    这样的人,如果再年轻些,恐怕能成为司马懿那样的枭雄。

    可惜他太老了,而刘家也不是曹家。

    而且他把吕泽教导得太好了。这位吕家的掌门人,完全是忠信的模板。所以哪怕诛诸吕后,吕泽身上被追封的王爵也没有被追回。

    无论是刘家还是勋贵,都很尊敬他。

    刘盈今日照旧来探望吕太公,并告知他吕氏族人谋反,被吕释之告密。

    阿父和自己都很宽容,只诛首恶,不会牵连无辜。

    “吕释之有功,阿父即将给他封侯。禄表兄和台表兄也会被封关内侯,以后大舅父和二舅父就是一门两侯,极其辉煌啊。”

    “这下外翁该安心了,心病很快就会痊愈了吧?”

    刘盈本不想走到滥杀无辜这一步,但走到这一步也无所谓。

    吕太公的心气终于散了,他茫然失措:“吕家怎么会谋反?你是太子,他们怎么会谋反?”

    刘盈笑着为吕太公解释:“他们想撺掇吕泽、吕释之自立,想让吕家成为诸侯。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居然这么愚蠢。我的大舅父和二舅父都是大汉忠臣,谁会听他们的?这不,二舅父就很生气地揭发了他们,免得牵连己身。”

    吕太公或许是真的快死了,他问道:“吕家是你的母族,又功劳极大,若大汉分封诸侯,为何不能是吕家?”

    刘盈回答:“因为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郡国并行只能刘氏为王,即使是刘氏的诸侯国,也会被我的子孙削弱。这个天下,只能有一个君王。”

    吕太公道:“秦国便是如此灭亡。”

    刘盈笑道:“秦国可不是因此灭亡。”

    他起身,捋了捋自己的衣袖和衣摆。

    “外翁应该知道,我有神仙教导。”

    “神仙告诉我,炎汉四百年,哪怕灭亡,后世人也自称汉人。”

    “大汉,永恒不灭。”刘盈微微垂首,发冠上的飘带滑过脸颊,“唉,说了你也不信。夏虫不可以语冰啊。”

    “我走了,外翁,明日我再来探望你。”

    吕太公没有等到刘盈再来探望。他当晚就病逝了。

    吕泽得知吕太公在刘盈的照顾下,本来病情已经好转,但吕家人谋反,他气急攻心,郁郁而终。

    刘邦让他赶紧回去奔丧,奔完丧再回来带兵。

    “虽然你可能想守孝,但现在大汉缺人,我离不开你。”

    刘邦握着吕泽的双手,情真意切道。

    吕泽回栎阳奔丧,汉帝下旨封吕释之,和吕释之儿子吕禄、吕泽的儿子吕台为侯。

    吕氏显赫,此朝之最。

    吕释之和吕泽跪在台阶下,不敢抬头直视太子。

    吕后因忧伤过度,暂时不能见人,监国太子终于肯自己做事了。

    “建成侯今后领城内防务,抹黑吕氏的人,该杀就杀,别让外翁在九泉之下都不安稳。”

    “大舅父,阿父虽然想让你赶紧回战场,我已经给阿父写信,让你多休息几日,伤愈再说。你是吕家主心骨,你活着,吕家才不会倒。”

    “别跪在这里了,我很忙,没空与你们寒暄。”

    刘盈挥袖赶人,让他们去探望阿母。

    吕泽和吕释之向皇后宫中走去,路上没有聊过一句话。

    皇后宫中,吕嬃正在伺候吕雉服用汤药。

    吕雉淡淡地扫了自己的兄弟一眼,道:“我无事,你们也必须无事。都好好活着,为盈儿做事。”

    她幽幽一叹,又道:“我真的很难过。因为我在得知父亲病逝,母亲得知父亲病逝晕倒,半日后也离世,竟然没有落下一滴泪。我真是太难过了。”

    “一家人,怎么相处到死了都哭不出来的程度?”

    “我的心,都像被人剜了一半。”

    “真痛啊。”

    吕雉又看向自己的兄弟:“希望你我离世时,你我都会为了对方悲伤落泪。”

    吕泽和吕释之伏地低泣。

    他们却是已经落泪了。

    吕雉挥退了两人。

    两人刚离了殿门,便坐上了自己的马车,分道扬镳。

    第108章 后悔也覆水难收

    吕太公的丧礼, 又隆重,又冷清。

    吕家辉煌,前来拜祭吕太公的人不少,但前来拜祭的吕氏族人寥寥无几。

    不是他们不想来。

    吕太公和吕媪的丧礼上,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 哭声震天响。

    在吕氏族人聚集的地方, 哭声、叫骂声、锁链声也是震天响。

    看在外祖父外祖母的脸面上, 刘盈特意开恩, 现在只是收押, 不杀人。

    等吕太公入葬那日, 吕氏族人的血色才蔓延。

    自己的母族居然谋反, 吕太子很痛心。

    他求了陛下,没有用残忍的肉刑, 只是斩首和流放,很是宽容。

    每一场砍头, 吕太子都亲临刑场监斩。

    太子一声令下, 人头纷纷落地。

    栎阳和咸阳很近,许多人是从半荒废的咸阳迁来。许多人都知道年幼的太子偷偷来帮咸阳灭火的事。

    蒙恬将军就是因此对太子心悦诚服, 归附大汉。

    太子为了不让荥阳多造杀戮而单骑夺城, 太子为了救母而单骑入彭城,太子为了吕氏欺压的庶民而亲自把人带到官府……所以吕氏才反了。

    我当太子母族前不嚣张跋扈, 当太子母族后还不嚣张跋扈,这太子母族不就白当了?

    反!必须反!

    孝悌仁义无双的太子心里苦啊!

    还好太子真正的母家都是清醒的, 吕泽和吕释之都是好人。

    你看, 建成侯气成什么样了?吕氏族人都是他亲自抓的!

    父母在,不分家。

    父母去世,又已经封侯, 吕泽和吕释之的府邸自然分开了。

    两座侯府一样宏伟,羡煞旁人。

    太子对母族是真的好啊。

    汉臣中许多人都知道太子单骑入彭城救母,罪魁祸首就是吕释之。

    现在陛下和太子连吕释之都能原谅,吕释之都能一门两侯,他们还担心什么?

    那些什么曾经想过背叛的汉将,投降不久的诸侯将领,和汉帝有仇被迫降服的楚将,还有担心自己功劳不多但错处不少的人,都安心了。

    这计谋是张良给刘盈出的,但他只是提了建议,没想到刘盈执行得比他想象中的还好。

    刘盈不仅“原谅”了吕释之,还重用吕释之,将城防交给了他。

    张良看得都心惊胆战。

    刘盈让吕释之负责城防,刘邦让樊哙在战场上负责自己的安危。这父子二人,真是一脉相承的心大。

    张良夸赞刘盈气度大,刘盈却觉得没什么。

    如果吕释之逃跑时死了任何一个汉军家属,他都得死。

    为吕释之行为倒霉的只有自己和阿母,阿母还很快跑了,自己也逃了。无论是造成的结果,还是对人心的恶心程度,吕释之远远不如原本历史中的雍齿。

    看看雍齿干的什么好事。

    汉高祖带兵打仗,信任雍齿,让雍齿守丰邑老家,雍齿直接带着丰邑叛了。汉高祖几次没有打下丰邑,差点被雍齿杀了。

    这才是刻骨铭心的背叛,难以忘怀的深仇大恨。

    雍齿不仅被封侯,还善终。自己气度岂能比阿父差?

    嗯,是比阿父差了点。

    刘盈感慨,自己居然输给阿父了。以后要再接再厉。

    面对萧谨对放过吕释之的不满,刘盈笑道:“我要在外翁外媪自己老死之前逼死他们,是因为这两人是阿母和大舅父的枷锁,我得当着他们的面砸了,否则他们自己死了,枷锁不算打开,而是永远留下。”

    “何况,一件事要诛首恶,外翁才是那个首恶。”

    刘盈一直看得很清楚。

    当年还在沛丰,他还是刘亭长之子的时候,外媪和吕释之说的那些关于他阿母不进县令后院的风言风语,大舅父十分苦恼愤怒也不能阻止,那谁才能阻止?

    长子长兄管不了的事,谁才是能管事的那个人?

    吕释之从丰邑偷跑时,带走了外翁和外媪。外媪就罢了,外翁可是出了名的清醒人,在阿父起兵后还到处宣扬自己当初看中阿父,是相面相中的。

    这样的人,他不想离开,吕释之还能把他绑走?

    如果外翁斥责吕释之,以死相逼,吕释之这个大孝子还能自己跑了?

    再厌恶吕释之,刘盈都要肯定吕释之的孝顺,和吕家其他人是一样的。

    “错都是外媪和二舅父的,外翁永远清清白白,隐于人后。他可是吕家的当家人,连女儿都是亲手教导的好父亲啊。”

    刘盈仍旧叫着吕太公和吕媪外翁外媪,还不小心叫了吕释之一声二舅父。

    即使对他们从未留情,在刘盈的心底,曾经这些人给自己的温情都仍旧留下了痕迹。

    何况吕雉和吕泽。

    人如果看见谁对自己不好,就能轻易舍弃所有感情,还能是人吗?

    萧谨看着刘盈眼中转瞬即逝的迷茫,和随之而来的坚定,小手轻轻抓了一下袖口。

    “再者……呵,你看着吕释之,感觉恶心吗?”刘盈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什么都不在意的洒脱微笑,好像刚才眼中神情变化是萧谨眼花。

    萧谨重重颔首:“恶心。”

    刘盈笑道:“其他人看到吕释之,也感到恶心。”

    他长舒一口气,继续笑着说道:“人是社会性动物,难以避免与周围人接触。我经吕释之之手剪除吕氏羽翼,吕释之的族人恨他;阿母、姨母和大舅父不愿或不敢记恨我,吕释之的兄弟姐妹恨他;满朝公卿也看到他就恶心。说不定呢,连他的儿女都对他厌恶不解呢,呵。”

    “你说他在这种环境下,能活多久?”

    “我确实不如阿父心胸宽广。我希望他活得长长久久,可别早早郁郁而终了。我还要继续重用他呢。”

    “吕太公有件事倒是说对了。我需要一把阴影中的尖刀,需要酷吏。我的二舅父就是一把不用怕他人暗害,不用怕事后折断的好刀。外戚还是很有用的。”

    “若他一直为我所用,对我忠心耿耿,以前一点小小的摩擦,我怎会揪着不放?”

    刘盈觉得,虽然不如阿父,自己还是很宽宏大度的。

    刘盈说的话中总有许多难懂的词。不过他会解释,萧谨听得懂。

    她问道:“萧家也是外戚,萧家也会这样吗?”

    刘盈似是身形和神情都微微一顿。

    他轻轻瞟过萧谨,眼神就像是羽毛般,轻轻拂过萧谨的脸。

    “壮壮,吕家原本也不会这样。”

    “我刚回栎阳时,可什么都没对他们做啊。”

    这时,张不疑来禀报,有事需要太子处理。

    刘盈转身离去,还是像以往那样,总爱背对着和人招手告别。

    这一点,刘邦也一样。刘盈都是和刘邦学的。

    萧谨站在远处,见刘盈的身影融入午后的阳光。

    很灿烂。

    但她却莫名觉得,刘盈渐渐融化的影子,似是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孤寂。

    吕家谋反事发。

    因为是假的,所以需要收拾很多麻烦。萧何带病回岗。

    萧谨仍旧被刘盈派回家,好好监督萧何吃饭休息,不可让萧何疲惫。

    回到家时,她守着萧何,学习之余首次认真绣起了东西。

    因萧谨没认真学过,绣活很烂,萧何只能勉强看出,女儿可能绣的是花。

    “盈儿不是不喜欢有许多刺绣的帕子吗?”萧何疑惑。

    他记得刘盈抱怨帕子上就不该绣东西,摩擦得脸疼。

    萧谨回答:“不是帕子,是挂在腰间的锦囊。”

    萧何看着萧谨绣的锦囊图样,眼神一言难尽。

    女儿该不会想让盈儿把这样的锦囊挂腰间吧?

    几日后萧何见到刘盈,刘盈腰间果真挂了一只绣了扭曲花朵的锦囊。

    老父亲想掩面逃走。

    他回家时,发现女儿腰间多了两枚玉珏,挂在腰的两侧,很是累赘。

    萧何眼尖,立刻看出玉玦是刘盈曾经腰间所挂,但为什么是两枚?他记得只有一枚啊。

    萧谨回答:“我把锦囊送给太子时,太子用锦囊换下玉玦,顺手把玉玦送给我。因为他送我的东西都要双份,所以特意命工匠磨了块一模一样的。可惜玉的颜色无法一模一样,唉。”

    你唉个什么啊!

    萧何问道:“为何他送你的东西都是双份?”

    萧何想起萧谨那些双份的首饰。

    萧谨得意:“因为我很厉害,太子送我的东西都是双份!”

    萧何觉得,自己问了等于白问。

    就像是他搞不懂以前刘盈送萧谨的头绳都只送一根一样,他也搞不懂刘盈现在送萧谨衣服都要送相同款式的双份。

    如果萧何有后世的词汇量,就知道刘盈现在做的事,叫“形式主义”。

    以前他送人只送一份礼物,所以他送给萧谨的鞋,萧谨都要攒两次礼物才能穿。

    现在他送萧谨双份礼物,哪怕萧谨将来手中的太子妃、皇后印玺,都要刻两枚一模一样的。

    什么叫“形式主义”啊,后仰。

    刘盈腰间多了一只丑丑的锦囊,吕雉也很眼尖,一眼就看出只有萧谨萧壮壮女官,才能绣出如此具有艺术气息的锦囊。

    她好奇地问萧谨,怎么突然想到给刘盈绣锦囊。萧谨不是一直不耐烦绣东西?

    萧谨回答:“太子心情不好,我绣活不好,送他一个看着就想笑的锦囊,让他开心一下。”

    吕雉想了想儿子腰间的锦囊。

    嗯,确实,看着就想笑。

    吕雉道:“盈儿心情竟不好吗?”

    萧谨道:“太子在沛丰时,那些人对太子也很好。太子有任侠之气,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就记着十分。谁都不动手,他被迫动手,心情怎能好。”

    萧谨说到这,稚嫩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委屈:“若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太子这个年纪,还要过一两年才束发。太子与我,都是总角之年。皇后,这些事本不该太子来做。”

    从九岁到十四岁,就是总角之年。

    过了十五岁,女子及笄,男子束发,才是半大的郎君、女郎。

    吕雉摸了摸萧谨的总角,道:“是啊。”

    这病,哪怕是有一半是装的,吕雉也病不下去了。

    萧谨还给刘邦写信,不满刘叔父让太子独立承担这些痛苦。

    刘邦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平叛还差收尾,韩信催着刘邦赶紧回去。刘邦不回去,他就回去。

    弟弟心软,吕家逼迫他至此,弟弟肯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

    “盈儿从彭城归来时,连自己一人睡觉都睡不安稳,我和肥儿不陪着他睡觉,他就只能抱着灰兔才睡得着。”韩信道,“即使盈儿再厉害,他也还是个孩童。我知道义父让盈儿处置吕家,太子处置母族,对太子的声望打击才最小。此事盈儿已经做好了,义父也该回去安慰盈儿了。”

    刘邦很震惊。信儿居然真的看懂了!没有误解自己!

    看来自己的悉心教导没有白费。刘邦老泪纵横。

    “好,就交给你了。如果还有其他人叛乱,你自己去。我安慰好盈儿就来寻你。”刘邦将印玺丢给韩信,让韩信有调动其余诸侯国军队的权力,“让肥儿也动一动。田氏族人恐怕会生乱。”

    韩信接住印玺:“是。”

    他对佩戴皇帝印玺没有任何迟疑,毕竟是刘盈抛着玩的东西。

    刘盈在刘邦刻了皇帝和皇后印玺的第一日,就抱着一盒子印玺去打水漂。

    韩信觉得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故意找揍,真是顽皮。

    印玺这东西,有权力的人拿了才有用,没权力的人拿了就是一方打水漂的石头。韩信早已经明白,所以不会惶恐。

    半路上,刘邦接到萧谨写的抱怨信。

    他对非要跟回来的王陵道:“都在埋怨我呢。”

    王陵道:“臣也埋怨陛下。”

    刘邦失笑。

    “辛苦盈儿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被风一吹,就没了痕迹。

    就像以往每次久别重逢,刘邦总会在刘盈睡醒的时候吓他一跳。

    以前刘邦不是故意的,现在刘邦是故意的。

    刘盈气得对刘邦打了一通王八拳。

    这次刘邦认真对待。

    嘶,孽子的力气越来越大了。

    “等你真正束发的时候,就可上战场了。”刘邦揉了揉手掌心。

    刘盈没好气道:“阿父在我束发之前都不能平定叛乱,阿父和阿兄有多没用啊。”

    刘邦嘴硬:“他们说不定在你十五岁后才叛乱,我不就不能在你十五岁后平息叛乱了?”

    刘盈仍旧道:“阿父在我束发之前都不能让诸侯不叛乱,阿父有多没用啊。”

    行,这次只有阿父没用,和阿兄无关了。

    刘盈是越杠越精神,刘邦懒得和刘盈争辩。

    “壮壮说你躲被子里哭。”刘邦把萧谨的信丢给刘盈。

    刘盈看都没看,就知道阿父在撒谎:“肯定是阿兄说的,壮壮才不会说这话。”

    刘邦遗憾自己没骗过刘盈:“好吧,是信儿说的。听娥姁说,壮壮给你绣了个超级好笑的锦囊,给我瞧瞧。”

    刘盈把锦囊递给刘邦,刘邦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

    刘盈也笑着给刘邦指指点点锦囊哪里最好笑。

    父子二人就这么嘲笑萧谨辛辛苦苦绣的锦囊,真是不当人。

    “壮壮对你很好,你不要辜负她。”

    “哦,不会。对了,阿父,我看见的未来中,你的儿子比孺儿还年幼,早早死于纵欲过度。”

    “我没有这么丢脸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别胡说。我会和你阿母说,让她别给你安排房内人。”

    刘邦不会插手刘盈的后院,刘盈想怎样就怎样。

    只要萧谨能生出太子,刘盈就只有一个皇后也无所谓。反正他只看重子嗣。

    吕雉对刘邦身边的莺莺燕燕不顺眼,但对儿子,还是希望儿子多几个知冷暖的人。

    但刘邦告诉她刘盈预言自己死于纵欲过度,吕雉估计就会过激到把刘盈身边的宫女全部变成壮妇了。

    无论在刘盈后院安排什么样的宫女,吕雉的出发点都是希望儿子过得好。

    刘邦没有说任何安慰儿子的话,只是回来和儿子吵一架,并把妻子气得要拿羽毛掸子追赶他。

    再次去战场前,他去拜祭了吕太公、吕媪,也去看望了吕泽和吕释之。

    他对吕泽道:“现在盈儿做的事该我来做,只是我在逼迫他成长。他不能被外戚所累。”

    吕泽苦笑:“我知道,是我没用。”

    刘邦道:“是我们都没用。现在天下还不服我这个刘皇帝呢,我只能把精力放在战场上,朝中全部指望娥姁和盈儿这一双妇孺。盈儿和我闹,让我把你留给他。你便留下助他吧。”

    刘邦把相印丢给吕泽,让吕泽为丞相,辅佐萧何。

    他又把另一枚丞相之印丢给王陵:“你既然担忧盈儿,那也留下来照顾他。”

    王陵:“啊?我?这个我做不好。”他不喜欢看太多字啊。

    刘邦笑道:“你又想挨伯母的棒子了?”

    王陵改口:“我做得好。”

    一直苦着脸的吕泽,被王陵的苦相逗笑,气得王陵给了他一个肘击。

    吕泽揉着被王陵肘击的肋骨,道:“我知道陛下在担忧什么。我不可能对盈儿生疏,我只是……唉。”

    他只是对盈儿更加愧疚。但父母被逼死,他又觉得自己的愧疚很不孝,于是对父母也愧疚。他还对刘季很愧疚。

    许许多多的愧疚堆积在他的心底,他怎能安心?

    “不想说就别说了,我能明白。”刘邦道,“虽然我总是逼迫盈儿成长,但盈儿还是个孩子,他需要长辈护着。吕家的事便了结了,他仍旧叫你大舅父,你就要当好这个大舅父。唉,本来早就了结了,如果他们不折腾,哪有这些事。”

    刘邦说着,都露出了疲态。

    吕泽想起那些被杀的吕氏族人,眼中透露一丝阴狠。

    他家逃难到沛丰时,族人可没有对他们伸出过援手。

    现在他们得势,族人却打着他们和盈儿旗号为非作歹,真该杀。

    吕释之不动手,他回来也会动手。

    吕泽对吕释之诸多不满,唯独这一点,他没有怪吕释之心狠手辣。

    刘邦安慰了吕泽后,把王陵留下陪伴吕泽,让吕泽心头别有那么多负担。

    王陵也是吕泽的好友。

    这两人都很擅长交朋友,在初次见面,就是很好的友人。

    刘邦又去见吕释之。

    他看见吕释之眼下的青黑,和脸颊的凹陷,沉沉叹了口气。

    一步踏错,哪怕之后吕释之一直很安静地躲着,还是难以安身。

    刘邦问道:“诬告吕氏族人谋反,是你主动做的?”

    吕释之回答:“是。我恨他们。”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地躲起来,刘季和盈儿本已经不再追究以前的事。

    刘邦疑惑:“如果你出面,应该能让他们收敛一些,为何没用?”

    吕释之道:“他们以为只欺辱平民,就是很收敛。”

    刘邦叹气:“这样啊。但盈儿很烦这个,是盈儿特立独行了。”

    吕释之道:“盈儿很好,是我辜负了他的信任。”

    吕释之真的不蠢。所以他渐渐地懂了,后悔了,只是已经做过的事就像是泼向沙地的水,就是他掘地三尺,也不能将原本的水盆再装满水。

    覆水难收。

    “我原本很生气,气得想杀了你。过了这么久,盈儿和娥姁也都还好好的,我的气早消了。嗯,这句话不要告诉盈儿,盈儿会非常生气。他是个小心眼,心眼比我小多了。”刘邦诽谤儿子,“盈儿心眼再小,也只是在丈人快死的时候恶心一下丈人。他也没想过杀你。好好活下去。”

    其实刘邦心底的气没消。

    本来可以消了,但吕家又出来蹦跶,实在是恶心人。

    不过子房说得对,自己和盈儿都能容下吕释之,其余人就更容得下了。

    而且看吕释之那浓厚的眼袋和凹陷的脸颊,啧啧啧,是真的好看啊。

    刘邦乐呵呵地回宫,让刘盈给吕释之多安排些事做,特别是需要得罪人的事。

    “如此好用之利刃,要多用。”

    “阿父说的是派吕释之用利刃威胁张伯父出谋划策,让你别废太子吗?”

    “啊?!”

    张良正在父子二人偷懒的时候帮他们处理文书,闻言无语地扫了两人一眼。

    这还关自己的事了?

    关自己什么事!

    张良抱着文书,去寻皇后了。还是皇后那里安静些,可以心平气和地工作。

    刘邦和刘盈都对外臣独自去寻皇后一点都不介意。

    特别是刘盈,恨不得每次例行朝会都阿母去,自己躲宫里睡懒觉。

    吕雉拖儿子去干活,双臂都有硬邦邦的肌肉了。

    刘邦再次离开,刘盈和吕雉再次在城门口送别刘邦。

    “别送啦,赶紧回去干活。”

    “我讨厌干活!”

    “你干了什么活?你只知道躲懒!”

    “哎哟,阿母,别拧耳朵。”

    刘邦回头,看着吕娥姁拧着盈儿的耳朵,面目狰狞。盈儿则桀骜不驯,丝毫不见悔改。

    他开心地笑了,欢快地驶向前方。

    第109章 这破班不想上了

    此时还没有官员必须辞官回家, 守孝三年的规矩。

    吕太公和吕媪入土为安后,吕泽守着孝,也要去工作。

    萧何嘴上说着担忧吕泽太过忧伤,不让吕泽累着, 丢给吕泽的事不见少。

    吕泽早知道萧何是怎样的人, 看到堆积如山的文书, 一点都不意外。

    “我想回战场。”吕泽对王陵道。

    王陵都快哭出来了:“谁不想呢?”

    吕泽和王陵来当丞相都是为了刘盈, 刘盈却丝毫不同情他们, 还在他们旁边笑出鸭子叫。

    嘎嘎嘎, 嘎嘎嘎, 大舅父和王伯父哀怨的神情太好笑。

    因吕家一堆破事, 本就对刘盈很宠溺的吕泽,对刘盈更加纵容, 此刻,他也有点忍不住。

    在王陵上手抓孩子时, 他也帮了一把手。

    刘盈对路过的蒙上卿伸出手:“蒙毅救我!”

    蒙上卿假装没看见, 抱着文书走了。

    太子不仅不做事,还老妨碍他们做事。真不知道兄长为何如此推崇这样的顽童太子。

    其实蒙毅知道蒙恬的眼光无错。他以前对刘盈的评价也很高。

    但刘盈回到栎阳, 蒙毅和刘盈近距离接触了几次, 就受不了刘盈那个破德性。

    他连对开会抠脚挖鼻孔的汉帝都能淡然处之,刘盈那张嘴, 真的是欠刑罚。

    体贴的好太子付出了自己,让两位长辈得到了些许好心情。

    刘盈向萧何邀功, 萧何一听刘盈开口叫他老丈人, 就破防给刘盈刷屏经验值,把刘盈踹出了门。

    刘盈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 不敢置信:“萧伯父居然踹我!他一个小小的相国居然踹寡人这个太子!”

    原本历史中干着相国的活,但很久之后才被拜相国的萧何,现在已经被刘邦拜为相国,左右丞相都给他配齐了。

    萧家本想嚣张一下,萧何请他们去吕家砍头的刑场观礼,这群人连自己是萧氏族人的话都不敢提了。

    平时最奉承的张不疑都闭上嘴,不接刘盈的话。

    太子这不是活该吗?没看萧相国都忙得上火了,还来打扰萧相国工作。

    宋昌委婉地劝谏:“相国只是太忙碌。若太子为相国分忧,相国就……”

    宋昌的话没说完,刘盈已经走得没影了。

    比跑还快。

    宋昌深呼吸,压下了自己辞官的心。

    即使知道太子英明神武,将来一定是明君,但宋昌仍旧时不时的忧愁大汉的未来。

    一个不爱干活的皇帝,难道将来要学儒家圣君垂拱而治吗?这不兴学的啊!

    刘盈将来肯定不垂拱,所以趁着还没当皇帝,不赶紧玩,难道等继位之后当昏君吗?

    在吕雉又来抓儿子干活时,听到刘盈的强词夺理,震惊到差点被洗脑。

    还好萧谨在一旁提醒吕雉,皇帝有皇帝的工作,太子也有太子的工作,现在太子是连太子的工作都不肯做,全推给皇后你了啊!

    吕雉这才从刘盈的歪道理中挣脱,把儿子抓了回去。

    刘盈大喊:“萧壮壮!你究竟是谁的忠臣!”

    萧谨毫不犹豫:“我是太子的忠臣,所以一定要规正太子的不良行为。”

    被刘盈逼迫入宫读书的樊伉跟在萧谨身后,鼓掌大声叫好。

    被小弟背叛的刘盈只能捏着鼻子帮阿母处理文书。

    吕雉听着刘盈的抱怨,想用竹简木牍把刘盈敲个满头包。

    谁帮谁啊!谁才是监国太子啊!

    老实说,刘盈这次真的不是故意顽皮,实在是那些文书俗务太过烦人。

    一想到自己登基之后天天都要处理这些事,刘盈就坐不住。

    放开我!我快活的日子所剩无几,这破班是一日都上不下去了!

    本来刘盈在吕太公和吕媪死后,还会做一些温馨的梦。

    他回到了半辈子之前,或坐在外祖父膝盖上听外祖父讲故事,或被外祖母强按着量尺寸裁衣服。

    被文书折磨了几日,刘盈的梦没了,沾枕头就想睡,连副本都不想刷。

    我睡醒后要动脑子,睡着后还要动脑子,日子没法过了!

    张良来问刘盈梦里功课的进度,就听见刘盈咆哮,颇为无语。

    “你是真的嫌弃太累,还是实在找不到破局的方法?”张良一针见血。

    刘盈把脸撇向一边,不想回答。

    是的,他又卡副本了。

    刘盈对“叫门天子”的故事略有耳闻,似乎是明英宗被俘后,被瓦剌人押到城下叫门。

    反正就是胡乱叫一叫,他以为比起之前几个副本,难度应该小一些。

    谁知道,这个副本是方块人明英宗主动要求去边塞城池要钱。

    嗯……原本历史是这样吗?还是系统又坑我?

    总之,现在刘盈要在大明边塞城池要足钱才能通关。

    他在瓦剌人的地盘上,要搞懂每个边塞城池的官吏情况,然后采取各种坑蒙拐骗威胁利用的方式,让官吏主动把小钱钱贡献出来。

    大明的官库肯定是拿不出那么多钱的,刘盈想要钱,只能让这群人自己掏。

    比起前两个副本多是因憋屈造成的心理折磨,这次副本是纯烧脑。

    当然,如果换个大明人,心里肯定还是憋屈的。但这和我汉圣宗圣皇帝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烧脑啊。刘盈抱着脑袋在榻上滚来滚去,撞一下干活的张良,又撞一下干活的张良。

    张良放下毛笔,挡住了滚过来的刘盈。

    张良叹息:“此事我确实不擅长。陈平如何回信?”

    刘盈抱怨:“阿父太过分了,不准陈平给我出谋划策,说让我自己思考,不要什么都指望别人。什么都指望别人,我永远不能成长。”

    张良忍俊不禁:“这话是不是很耳熟?”

    刘盈举起双手,对着天空竖中指:“可恶的阿父居然用我的话来搪塞我!”

    张良知道刘邦是在报复刘盈,便不掺和这父子二人的斗法。

    刘邦没有阻止刘盈向栎阳的人求助,欺负太子不是很过分,不用劝谏。

    张良道:“知人善任是最重要的为君之道,或许陛下是希望你能发掘更多的人才,不要只依靠他身边的人。朝中高官,也需要非勋贵。”

    刘盈不满:“这种事,不应该阿父自己做吗!他才是皇帝!他回来干活,我去打仗!有阿兄在,栓条狗御驾亲征都能平叛!”

    张良的微笑差点没绷住。

    什么叫栓条狗御驾亲征?你是说陛下是狗,还是你自己是狗?

    刘盈这张嘴啊……

    “你写信和陛下说去,说不定陛下同意呢?”张良敷衍,“在陛下同意之前,你要先自己寻找帮手。最好不要指望朝中重臣,他们都很忙。”

    刘盈愁眉苦脸。

    白天要帮阿母干活(吕雉:谁帮谁啊!),晚上还要刷副本,好累啊。

    不过副本奖励的光环都和副本内容息息相关,如驴车副本的膝盖中箭光环,瓦剌留学的亲和力光环,全军覆没的降智光环。刘盈猜测,这次光环,可能和敛财有关。

    大汉穷啊,但地方上豪强还是能榨出点小钱钱。如果副本给个敛财光环,刘盈就美滋滋了。

    哪怕不是,针对“自己人”的光环,在大汉平叛时都很有用。

    刘盈想了想阿父在死前都在平叛,想搞经济建设都没空,叹了口气,还是努力吧。

    “那就用蒯彻吧。”刘盈叹了口气,给刘肥写信,让他把蒯彻(划掉)绑(划掉)送来。

    张良听到蒯彻的名字,皱了一下眉头,但没有阻止刘盈。

    蒯彻的品德确实有亏,但君王用人只分能用不能用。刘盈梦里那些阴损事,确实是蒯彻的特长。

    只是陈平的毒计顶多亏小节,大义不缺。蒯彻什么都缺。

    “蒯彻计谋急功近利,或后患无穷。你要懂得取舍。”张良提醒刘盈。

    刘盈当然知道。听蒯彻出谋划策,得自己用脑子筛选,所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启用蒯彻。

    还是陈平好啊,君王最需要什么,无论名声还是利益,陈平都算得妥妥当当,自己只要照做就行。

    真想放空大脑。

    刘盈给刘邦、刘肥分别送去一封信,给韩信的信夹杂在给刘邦的信里。

    “第一句写给阿父,第二句写给阿兄”这种夹带法,所以没法拆成两封。

    不提刘邦得到刘盈的信,差点被“栓条狗”这句话气死。

    刘肥赶紧把蒯彻送去栎阳。

    他差点想把自家相国曹参送回去。齐国这点小事,自己能解决。给弟弟辅佐功课才最重要!

    齐相曹参把齐王刘肥踹出门。

    刘肥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对身旁人委屈道:“相国居然踹本王!”

    身旁人不想说话。他们怕自己开口就是“活该”。

    刘肥担忧蒯彻不尽力,特意把蒯彻隐居的好友强扣在身边当幕僚,一副刘盈不满意,就折腾蒯彻挚友的态度。

    蒯彻真是服了刘家人的无耻,包袱款款入京给太子辅导功课。

    他就纳闷了,什么功课啊,非要自己这个纵横家大儒来辅佐?

    蒯彻来到栎阳的时候,刘盈正在别人甜瓜地里肆虐。

    召平站在瓜田外,拄着地的木耜微微颤抖。

    刘盈在瓜田里敲召平种的甜瓜,召平很想用木耜敲刘盈的脑袋瓜。

    召平其人,乃秦朝东陵侯,负责给太后守墓。

    秦灭后,他没有出仕,隐居种瓜为生。

    萧何除了忙朝务,闲暇时也常为刘邦走访贤人。

    原本萧何要到长安后,才访得召平这个贤人。召平虽不出仕,但与萧何建立私人友谊,曾为萧何出谋划策,让萧何捐家私以降低刘邦的猜忌心。

    蒙毅在大汉为官,召平便早早进入了萧何的视线——刘盈不仅抢了召平拜访蒙毅时送的甜瓜,还来召平瓜田强抢。萧何匆匆来召平瓜田,逮逃班的抢瓜太子。

    第110章 瓜田里有大学问

    蒙毅得知此事后, 也匆匆抛下公务赶来。

    他看着萧何兜着袖子,召平拄着木耜,两人就这么在瓜田边看着刘盈在瓜田里左敲敲,右敲敲, 就像是即将丰收的偷瓜贼, 很想转身就走。

    萧何就罢了, 他是汉臣, 汉臣的脑子都有病。召平你可是大秦的东陵侯, 怎么也看着太子胡来!

    召平不仅看着刘盈胡来, 还对萧何夸赞:“太子不愧是种过地的人, 他是懂瓜的。他选的都是我准备送人的好瓜。”

    萧何无奈道:“再不阻止, 他就要把你送人的好瓜都抢走了。”

    那你阻止啊!蒙毅在心底咆哮。

    他现在不希望先帝有刘盈这样的太子了。以先帝的脾气,刘盈是他的儿子, 被丢去修长城的就不是公子扶苏了。

    蒙毅想着刘盈去监修长城可能会造成的后果,以及对兄长蒙恬带来的麻烦, 忙把这个可怕的猜想抛到脑后。

    刘盈, 是真敢反啊。

    “别敲了,你想要, 让召平全送你!”蒙毅见不能指望其他两人, 只能自己下地去把刘盈捉上来。

    蒙毅本来是为了护佑秦国宗室,强撑着一口气被萧何抓壮丁。

    见到大秦的末路, 又见到新王朝建立后,蒙毅本来心气快散了, 要去地下禀报先帝。此时刘盈来到了栎阳, 生生地把他心底那口气给气出来了。

    再加上躲刘盈和捉刘盈的日常,蒙毅身体居然健康了不少,消瘦的肌肉又回到了膀子上。

    被蒙毅那双钳子般的手捉上田垄, 刘盈没有挣扎,只是把泥土蹭蒙毅袖口上。

    蒙毅差点没忍住,想把刘盈一脚踹回田里。

    召平看着蒙毅的眼神很是幽怨。

    他只准备汉太子挑什么瓜,他就送什么瓜。蒙上卿倒好,一张嘴就让他把瓜全送了。

    蒙毅都气得上手了,萧何也不再袖手旁观。

    他训斥了刘盈,借召平的屋让刘盈沐浴更衣。

    刘盈披着锦衣,若不是正散着头发吃瓜,倒有几分诸侯公子的模样。

    召平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他竟从汉太子的身上,窥见几分刚毅勇武,宽仁洒脱的公子扶苏的影子。

    看来他是真的老了,眼睛可真够花的。

    刘盈麻布帕子擦了擦手和嘴:“这瓜不是平时常见的瓜。”

    萧何和蒙毅静静地看刘盈为他翘班抢瓜狡辩。

    “我吃过的瓜,皮薄汁多,甜味没有这么浓,皮和瓤都能吃。”刘盈笑着敲了敲手边的瓜皮,“这瓜的瓜皮偏厚,瓜瓤甜多了。”

    召平已经从公子扶苏的影子中挣脱。他看向刘盈的眼神,饶有兴趣。

    自己这瓜比所有人种的都甜,自然是有秘密。汉太子能猜出几分?

    刘盈没有继续说话。他在检索自己那已经快变成PPT的前世记忆。

    前世的自己当然吃过甜瓜。什么哈密瓜香瓜,未来的水果种类实在太丰富,一种水果能有上百品种。

    不过甜瓜品种再多,区分起来也就是两个类别,即能吃皮的薄皮甜瓜,和不能吃皮的厚皮甜瓜。

    前世自己吃到的当地自产的甜瓜都是薄皮,什么新疆哈密瓜则是厚皮。

    据卖瓜的人说,厚皮甜瓜要天气干燥,昼夜温差极大,才能种出好瓜。

    虽然他前世没有关注过水果种植历史,根据如今自己的见闻,也能猜出薄皮甜瓜可能是中原自有品种,而厚皮甜瓜则是先在西域种植。

    召平这瓜却不是完完全全的厚皮甜瓜。

    以关中现在的气候,远算不上干燥,降雨还算丰富。按照现在的种植技术,应该种不出好的厚皮甜瓜。

    刘盈又敲了敲瓜皮,并掰下一块入嘴噘了噘。

    萧何和蒙毅看见刘盈突然啃起瓜皮,眼皮子都跳了跳。

    召平倒是眼中惊喜之色更重了。

    “我听闻西域有一种厚皮甜瓜,甜味极浓,但瓜皮极厚,不能食用。”刘盈大胆猜测,“这瓜的瓜皮虽然不好吃,但也不是无法下咽,应该不是原本的厚皮甜瓜。召平,你对厚皮甜瓜和薄皮甜瓜进行了混合育种,自己改良的种子吧。”

    召平深呼吸。

    他双手撑在地上,缓缓下拜:“太子连这个都能猜到?”

    萧何和蒙毅对视一眼。

    难道刘盈真的不是故意翘班,真的有正当理由?

    “士人也常育种,育的多是奇花异草。比如让兰花多几种颜色。”刘盈看着瓜皮,露出怀念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在怀念什么,“东陵侯可能喜爱吃瓜,所以专门培养甜瓜。”

    召平回答道:“仆确实爱吃瓜。守陵无趣,便以种瓜为好。小技尔,让太子见笑了。”

    刘盈摇头:“育种怎么能叫小技?你能从西域找来最好的厚皮甜瓜种子,又在短短几十年就培育出能在关中种植的厚皮、薄皮杂交甜瓜,如果给你不同的谷物种子,你一定也能培育出成熟后不会掉落的小麦,和收获期更短的水稻吧。”

    萧何和蒙毅猛地站起来,一人抓住还跪伏着的召平的一只胳膊。

    “此事当真?”萧何激动道。

    蒙毅虽没说话,脸颊上也泛上潮红色。

    召平先露出惊诧神色,后陷入沉思。

    他没有回答。众人安静地等待他回答。

    召平深吸一口气,诧异道:“我居然从未想过这件事。”

    刘盈笑道:“现在想吧。”

    他从怀里摸出白帛和印玺。

    这时候写诏书,可不只用黄色的。有什么颜色的布就用什么。

    刘盈本想用纸。秦末离乱,工匠损失不少。他现在重建造纸工坊,造出来的纸还不如当年秦始皇赏赐他的纸。

    刘盈有心想要对造纸工坊指手画脚,但有心无力。

    他又不知道自己要穿越,没有提前准备。正常人哪知道纸怎么造?他只能丢下“竹子、布头、麻草都能造纸”这句让工匠瞠目结舌的话,让工匠自己琢磨。

    当然,工匠的瞠目结舌不是敬佩刘盈的远见,而是在心底骂太子定的胡来要求。

    比起纸,布对于如今的刘盈来说,竟然是最容易取得的书写载体了。

    至少比竹简木牍强。

    “好了,以后你就是蒙少府的属官了。”刘盈把已经写好的诏书上盖了皇帝的印玺,“本来想让你去当大司农的属官,但培育良种一事可能不被一些不种地的士人理解。就当你是为皇帝培育奇花异草,等有成果,再让你去当大司农。”

    直接当大司农?

    蒙毅还在思考陛下什么时候给刘盈的诏书,萧何已经在惊讶,刘盈居然想让召平一步登天。

    不过召平若是能培育出更好的谷物良种,让他一步登天又如何?自己甚至要奏请陛下重封东陵侯!

    “为何是小麦和水稻,不该是粟吗?”召平问的却是专业问题。

    刘盈摇头:“粟的产量比不上小麦。推广石磨和碓床后,这天下粮食的格局只会是南稻北麦。南方开发还需要时间,良种也需要去南方找。你可暂时不必管水稻,先培育小麦良种。任何和小麦相关的植物,都可以试着与小麦杂交。我会全力支持你搜寻不同地方的小麦种子。”

    刘盈拍了一下大腿,动作极似某知名不具刘老三:“唉,为皇帝培育奇花异草不叫误国,培育粮食良种却叫奇思淫巧误国了。你们把这件事记下,等召平培育出良种,多写几篇文章骂这个谬论,我要让天下读书人都熟背。”

    萧何忍笑:“是。此事该告知叔孙通,他定会寻人为太子写出锦绣文章。”

    刘盈道:“萧伯父,你叫我太子,我总觉得你在心里骂我。”

    萧何:“……”他只是在人前给刘盈面子,并且表现出他对刘盈很自豪的态度。

    这个小混账!半点不看气氛!

    蒙毅拍了拍萧何的手臂:“别气了,气不完。至少太子不误大事。”

    萧何冷笑:“虽然你事出有因,但今日事今日毕,该批改的文书还是得……”

    刘盈想夺窗而逃,被早有准备的萧何在刘盈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扯住了刘盈的后领。

    完蛋。刘盈已老实。

    培养出萧禄和萧延两位勇猛小将的萧何,不是上不了战场,是刘邦带着老兄弟们跪求萧何别上战场。

    论单挑,曹参和萧何还不知谁输谁赢。

    因为曹参总是被萧何、刘邦两人联手暴揍,所以刘盈不知道曹伯父和萧伯父究竟谁的单人武力值更厉害。

    拽住顽皮大猫命运的后劲皮,萧何把刚才还器宇轩昂的汉太子拎走,留下蒙毅善后。

    蒙毅到了大汉,领了原本章邯的职位,成了大汉九卿之一的少府,负责宫中器物、园林、府库等一应事务。

    蒙毅本不想做,但刘老三在那诉苦,自家功臣都是泥腿子,真搞不懂皇帝家该怎么理家。前线又离不开章邯,只能让蒙毅辛苦一下,帮衬帮衬自家媳妇。

    吕雉又对蒙毅拜了又拜,搞得蒙毅很不好意思,便暂熄了致仕归隐的心。

    他想少府这么重要的职位,等刘邦平乱之后,肯定会在勋贵中找人接手,自己那时就可以离开朝廷了。

    至少章邯肯定是干得好大汉的少府的。

    没想到自己还被安排了这么重要的活。章邯他能干好吗?

    蒙毅按下担忧,对召平道:“没想到你的瓜里还有这么多学问。”

    召平坐直身体,笑道:“在太子开口前,我也不知道我的瓜里还有这么多学问。”

    他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从汉太子身上看到了公子扶苏的几分气度。”

    蒙毅使劲摇头,差点把头冠给摇下来:“不要侮辱公子扶苏。公子扶苏是这模样,先帝就不是让公子扶苏去监修长城,而是让他滚去修长城了!”

    召平一愣,继而莞尔。

    蒙上卿居然这样口无遮拦地“贬低”汉太子,可见蒙上卿与太子很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