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雪下了整整一夜。
初时还不积雪,但持续地飘落到清晨时,天地之间还是落了一层白。
初雪是天地间最纯粹的一抹纯白。
在神都和在东序学院时,凝辛夷赏过很多次的初雪。多是收到了一些风雅集会的请柬,无聊之时,便也会去看看那些贵女与公子们集雪煮水饮茶,这会让她有一种这个世界的悲欢并不相通的奇妙割裂感。
庭院之外,妖鬼兀自游曳人间,而这里的贵女与公子们却还有心情赏雪煮茶,不染一切人间疾苦,而她像是格格不入,却也分明是这里的一员。
初时有人邀请她,是为了让她出丑,多此一举地想要为凝玉娆出头,觉得让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出身不好的凝家三小姐露出窘态,就会变相让凝玉娆开心。
结果参加茶会的时候,凝辛夷的排场和凝玉娆一样大,给大家带的礼一样厚,她甚至不与其他贵女抢风头,就那么毫不在意地坐在被故意安排的角落位置,平静得像是一幅画,哪有半分传言中的跋扈蛮横与粗俗,让人一腔恶意都滞在了喉头。
久而久之,竟也有人替她说话,说她那些声名从来都是那些上门招惹她的人被反制才传出来的,这位凝三小姐,虽然骄纵不知好歹了些,但和大家想象中的并不太一样。
如此一来二去,她在神都,倒也算是交到了一两个可以说说话的好友。
凝辛夷微微闭眼,收回了看雪的目光。
此刻的神都,想来也有人在赏这一场雪。
可这样的雪,也会将潜藏在细微之处的许多细节覆盖,让天地间变得白茫茫一片,仿佛那些血与罪都是从未出现过的幻觉一场。
雪掩埋了太多踪迹。
不仅是来杀了谢郑总管的人,还是凝辛夷和谢晏兮的踪迹,都被这一场落雪覆盖到无迹可寻。
尤其那杀手明显精通于这一道,特意处理了现场,让巫草寻迹和卜术都失效,至少无法直接了当地卜出一个想要的结果。
“这么说,这一遍,你也还是无所获?”凝辛夷垂眸看向谢晏兮指间,那根巫草被灵火灼了一半,向下垂出明显不太自然的弧度。
这一卦明显也还是无果。
谢晏兮的神色比平时更凝重一些,他将指间的巫草拎到了眼前,仔细看了片刻:“想来你也知道,巫草的灼烧程度在很多时候,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凝辛夷其实不太知道。
她十分虚心地看着谢晏兮,等待他的下文。
“无效卦也分很多种无效法。最浅显的,是可以很明显地感知出,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才导致无效。”谢晏兮道:“再细分下去,则是要看这人动的手脚,遮掩的究竟是什么。”
“踪迹只是最容易被遮盖的,想要全方位地避开卦象,必然又会留下避卦的痕迹。”谢晏兮用两根手指搓了搓那根形态异常的巫草:“比如灵火烧了这草的三分之二,只剩下这么一点儿,说明他至少在现场做了三种以上的避卦。”
凝辛夷的卜术都算是半自学的,万万没想到,灵火烧的程度还有这种讲究。
“避开对行踪的追踪。”谢晏兮竖起一根手指,看向凝辛夷:“让我们来猜猜看,还有什么?”
窗外风雪交加,落雪几乎都要有声。
藏书楼旁的长湖已经结了一层冰,湖畔的花却还开着。藏书楼的最高一层外贴满了符箓,这些符箓与楼体上的无数符纹烙印形成了一个共同的整体,饶是过去了三年,这里绝对隐秘的隔音符阵和防窥符阵都还运转着,正是秘密座谈最绝佳的地方。
前一夜,她与谢晏兮并肩立于谢郑总管窗外屋檐下的阴影之中时,两人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其实都不约而同地捻了巫草。
但凶手在暗,他们在明,在不确定情况之前,两人在谢郑总管府邸时,没有任何更多的交流,只停留到了确定杀手没有更多的后手,府邸中其他人应是安全了,这才回到谢府。
夜分明还很长,但凝辛夷几乎没睡,她一直都在回想谢郑总管的事情,直到清晨,不等有人来通报扶风郡的这一桩惨案,她便已经匆匆出了门,在此与谢晏兮相聚。
他们需要先交换情报,梳理清楚已知的线索,这样在再回到现场时,才能有更多的把握。
因而对于谢晏兮这个问题,她回答地自然也很快。
“作案手法,和作案工具。”她几乎算得上是笃定:“谢郑总管……”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走得不算安详。”
谢晏兮没来得及进房间里,闻言抬眸,示意凝辛夷继续说。
“双眼都被挖空,又盖了鹅卵石。嘴角被割开直到耳根,却又被针线缝住。面容尚且如此,不知其他地方还有多少被施虐的痕迹。”凝辛夷尽量平静客观地进行了描述:“恰好我看到了他眼眶里有白色蠕虫将石头顶开。”
回忆那个画面,凝辛夷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很是缓了一下,才道:“那只虫子,算不上是活物,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傀尸虫。”
与此前在白沙堤遇见的、操纵人尸体的僵缕虫不同。操纵僵缕虫对蛊师的要求还是颇高的,而傀尸虫可以从任何一具尸体上培育出来,甚至不是蛊师也能用。
“这种虫子唯一的作用就是啃尸体。”谢晏兮脸上也露出了厌恶鄙夷之色:“也只有蛊师把这恶心玩意当做宝,用来作其他毒虫的饲料。但想要傀尸虫实在太容易了,蛊师们人手一罐,想要从这里入手,难之又难。”
“没错。但我觉得,他留下这虫,自然有他的深意。”凝辛夷缓缓道:“将谢郑总管的面容破坏至此,这个过程总要有工具,凶手究竟用了什么,针线、刀、锥、亦或是其他东西?先后是什么顺序?用了什么手法?所有这些东西若是结合起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卦的指向未免会太明确。”
谢晏兮若有所思地颔首,明显认可了凝辛夷的推测,又喃喃重复了一遍她之前的描述:“挖掉眼睛,让傀尸虫吃掉脑髓,又用石头遮盖,撕开嘴,再缝上。这听起来简直像是……”
“像是一种警告。”他话未尽,凝辛夷已经接上:“他看到了不该看的,说了不该说的。与其说纯粹的折磨,不如说,这是留给一些人的讯息,让他们缝上嘴,闭上眼。”
谢晏兮眸中深深,语气也更沉:“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可以永远地闭上眼,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吐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凝辛夷注视他片刻,倏而问道:“阿垣公子,我还没问你,为何昨夜,你也在谢郑总管府上?”
谢晏兮抬眼。
落雪之日,近乎无光,天穹是一片雾蒙蒙的白,云层厚重,遮天蔽日,就像谢晏兮此刻的眼瞳。
昨夜回府,谢晏兮也几乎未合眼,将所有的线索重新做了梳理,试图寻找出一个乱麻中的线头。
“同样的问题,我也正想问你。”谢晏兮与凝辛夷不避不让地对视,眸色清冷:“阿橘小姐,你又为何会在那里?”
四目相对。
说真话,还是有所保留的真话,亦或是有更多保留的真中带假,又或者,搪塞地编造一个谎言。
两人在这一刻都有明显的犹豫。
片刻,凝辛夷蓦地先道:“你不要回答我说路过,也不要说昨夜卦象有雪,所以特意出门夜行等雪。你我毕竟可都穿着夜行衣。”
刚想说自己是路过赏雪的谢晏兮:“……”
他怎么忘了夜行衣这一茬。
话被堵死,谢晏兮也不恼,只道:“那也请夫人不要说自己只是一时兴起想要穿黑,去暗中寻访,探查民意,顺便看看谢郑总管近来有没有什么疏漏。”
刚想说自己是体恤民意顺便监察一番的凝辛夷:“……”
两人对视的目光闪烁一瞬。
谢晏兮侧头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的确不是路过,是专门走了这一趟。但这一趟与你无关,遇见你先我一步,我也很意外。”
他先开口,凝辛夷自然也拾阶而下:“我也的确不是一时兴起,身无官职,谈何探查民意。”
顿了顿,她才继续道:“但无论如何,昨夜的确是你救我一命。”
谢晏兮看她,笑了一声:“不会又要说多谢吧?”
“救命之恩,自然要谢。”凝辛夷也想到了自己之前说过多少次谢,抿嘴也笑了起来,倒是让气氛消融了许多:“凶手心思缜密,设阵也是连环局,绝不像是一时兴起,应是预谋已久,只是不知道,为何偏偏选了昨日。”
“我有一件事情要问谢郑总管。”谢晏兮慢慢道。
凝辛夷抬眼看他:“很巧,我也有一件事情要问他。”
目光交错,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探究之意。
“他的死,或许与我们想要问的事情中的一件有关,也或许,我们要问的,是同一件事。”凝辛夷缓缓开口,正要说什么,倏而回头看了一眼窗外。
“稍等。”她起身:“或许我的人带来了我们想要的答案。”
她揽裙,从最高楼的旋梯拾阶而下,推开那扇通往楼上的门,果然见到了等候在这里的凝九。
“那名住在神都的第三人的情况信息都在这里了。”凝九言简意赅:“死了。”
凝辛夷扣在门上的手指猛地用力,三清之气摇曳一瞬,竟是硬生生抠下来了一小块木屑皮。
她神色古怪,心底却竟然没有一丝意外,反而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谢晏兮方才那句话,在她的脑中如同慢放般重复回荡。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可以永远地闭上眼,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吐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她喃喃般反问:“……死了?”
“是的。”凝九道:“就在昨日。”
第52章
“少夫人——少夫人是在这里吗——”
一声将落鸟惊起的呼喊后,守在湖边的侍女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侧耳听了来人要说的事情,神色逐渐凝重。
从楼梯旁的窗牖看出去,便见一片茫茫白雪中,一袭沉红的侍女匆匆而来,像是无尽洁白中,移动的一滴陈旧的血迹。
那道血迹蜿蜒成一条动线,最终汇入了藏书楼中。
凝家带来的侍女们都训练有素,天塌也绝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因而侍女上楼的脚步急却不乱,鞋底与略微陈旧的木质楼梯小心碰撞,一声连绵一声。
反而像是血滴滴答答落下,最后绵延成一串。
一身沉红的侍女是棠意,她素来稳重的脸上强掩惊慌,神色尚算镇定:“少夫人,昨夜谢郑总管被发现死在了自家宅中,目前尚不知原因,家人已经报官了,说或许有妖鬼作祟,要请平妖监中人来探查一二。”
这是凝辛夷早就想到了的。
虽然她已经以天目探过,周遭的确并未妖气,但对于谢郑总管的家人来说,乍一看到如此诡谲的死状,定然第一反应便是有妖祟出没。
凝辛夷颔首:“我知道了,去备车,我稍后便去。”
棠意却还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凝辛夷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据说姑爷是顶厉害的捉妖师。”棠意道:“所以谢郑总管的家人也哭请姑爷……去看看现场。或许也是害怕那妖祟还在,会祸及他人。”
凝辛夷知道她这话说得十分谨慎。
她是以凝家大小姐的身份嫁来的,凝玉娆声名在外,又与谢家婚约已久,扶风郡人再对过分遥远的神都陌生,也绝不会对凝大小姐陌生。
谢郑总管的家人来请的,绝不仅仅是谢晏兮,肯定还有一个她。
可惜在所有侍女眼中,她都只是个草包。
若是紫葵传话,定然会惊慌暴露她的身份,还要问她这可如何是好。好在棠意稳重,无论何时都记得谨言慎行,隔墙有耳,说完这句后,又抬眼看向凝辛夷,用眼神轻轻示意。
凝辛夷笑了笑:“好,我会转告他的。”
棠意于是转身去备车。
等她重新汇入那片雪原之上,凝九才重新出现在凝辛夷身侧,用眼神询问她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忙。
凝辛夷本来想说不用,又想到什么,道:“阿九,最近你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距离太近。虽然我没有看到妖气,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平。”
凝九没问她为何这么说,只点头,然后重新没入了阴影里。
雪比前一夜更急。
凝辛夷重新回到藏书楼顶,却听谢晏兮先开口道:“谢郑总管……确实知道一些什么。”
他边说,边摊开了掌心的一卷已经被灵火烧了一半的传讯纸:“死者为大,但早知如此,不如昨夜我多替你挡一挡。”
是说两人并肩在窗外阴影之中时,凝辛夷在逐渐平复了谢郑总管的死带来的冲击后,几次想要趁乱冒险再没入影子之中,回到房间里,看能不能寻到机会悄悄抽一缕谢郑总管的记忆。
他的尸体都还没有完全僵直,尚有一丝体温,她拘魂出手,未必没有一线可能。
但屋内传来的哭声到底让她犹豫了。
这一犹豫,自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她本以为这事儿只是自己暗中揣摩,却没想到竟然都被谢晏兮看在眼中了。
凝辛夷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向谢晏兮复述了棠意带来的话,才道:“他自然知道一些什么。因为另外知道这事的人,昨夜也死了。”
谢晏兮眸光一动,却并不说自己收到的消息里,是否有这一节。
说到这里,凝辛夷抬头看向谢晏兮,露出一抹苦笑:“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看到、抑或知道了什么。”
谢晏兮垂眸看着掌心灵火:“如果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要被杀掉,那么挖眼封嘴警告的,到底是谁?”
是你?
还是我?
最后这个问题他没有说出来,但两人对视之时,眼中已经同时流露出了这个疑问。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谢晏兮掌心已经燃尽的传讯纸上,再缓缓重新看向他的眼。
雪落在冰湖上,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两人对视片刻。
“虽然想要知道的事情或许并不相通,但既然你我目标一致,不如……”凝辛夷先开口:“合作?”
谢晏兮深深注视她一眼,起身,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抬头。
“合作之前,不应该先握个手吗?”
*
凝辛夷着实没有想到,这个手会握到谢郑总管门前。
备的马车没有用到,谢晏兮说,为了表现出对谢郑总管的看重和对此事的震惊,他应当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哪里还有时间备车。为此,携手少夫人一并前往,也是理所应当。
凝辛夷被迫携手,还找不到脱开的借口,还好路途不长,而她踏入谢郑总管府邸大门的同一时间,就已经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事出突然,谢郑总管一家又是新乔迁来此,并没有时间准备白布,好在这雪落下,倒像是一场天地同悲。
谢郑总管早年丧子,膝下只有二女。其中一人远嫁去了神都,另一人则是嫁给了郑一方,此刻已经哭晕了过去,又因为有孕在身,紧急被送去了一侧的小书房里休息。
灵堂已经草草搭设了起来,府中众人顶着通红的眼圈,步履匆匆,努力招待一切来吊唁之人。
凝辛夷和谢晏兮本应先去上柱香,然而明明有人通报,却一时无人来迎,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了一声哭嚎。
“少东家——少夫人——你们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一袭丧服的妇人哭着蹒跚而来,泣不成声:“二位可算来了!”
来人正是谢郑总管的发妻孙氏,她边说,边膝盖一弯,想要跪下去,被谢晏兮眼疾手快,伸手虚虚一托,三清之气柔和将她重新稳住。
“谢郑夫人有话慢慢说。”他连声线都放得轻柔了一些:“发生了何事?”
孙氏抽抽涕涕,还未答话,便见郑一方面色严峻疾行而来,先是将自己的师娘兼岳母搀扶住,然后才有些狼狈地向凝辛夷与谢晏兮行礼:“少东家,少夫人,让二位见笑了。”
“人命关天,谈何见笑。”谢晏兮看向稍远处还未停歇的喧哗,微微拧眉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一方还未回应,孙氏已经尖声哭道:“他们、他们不让我们移老爷入灵堂!这成何体统!难道我们放一具空棺在那儿凭人吊唁?!就算我们谢郑家如今不复往昔,也断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原是此事。
“是官府的人。”郑一方压低了点儿声音,解释道:“昨夜……师父走得不算安详,疑是有穷凶极恶的歹人行凶,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报了官。官府来人看了现场,又怀疑有妖鬼作乱,于是报了平妖监。”
说到这里,郑一方脸上也有了愤慨之色:“这一套流程本也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他们竟然将我们驱逐出来,不让我们再入师父的房间,不让我们为师父敛师修容,这是连最后一份体面都不愿意留给他吗?!”
他深吸一口气,面皮涨红,不等两人说什么,便继续开口道:“理智上我确实也明白,这是保护现场的需要,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来之前,现场保护得越好,越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但……”
他闭了闭眼,想要将眸中的泪花憋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死的人,是将他一手抚养长大,授业于他,甚至将女儿嫁给了他的师父,自然悲恸欲绝,能够强撑至此,是因为如今府邸上下,他为顶梁柱,师门三人,他为师兄。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沉沉拍了拍:“别急,我去看看,一切有我。”
郑一方猛地睁眼,想要去看,却见谢晏兮已经牵着凝辛夷向着喧闹的方向而去。
与他擦身而过。
谢晏兮比他年轻许多,他本来不确定这位从前都在寻仙问道不问世事的大公子是否能重振家业,随着师父重回扶风郡城时,心中也多有犹豫。
但他此刻的背影,却极为可靠,像是真的一切有他,便不必担忧。
郑一方原本惴惴且愤怒不平的心,逐渐平缓,他将孙氏交给一旁的侍女,安抚道:“师娘,有少东家在,又有我和两位师弟盯着,你且放心。据说少东家听说以后,连马车都来不及坐,是直接带着少夫人腾空而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给师父一个交代!”
言罢,他大步追了上去。
第53章
谢郑总管的房间已经被官差和衙役封锁了起来,几名看起来就五大三粗的衙役面色不善,人高马大地堵成一排,正与言辞激烈的郑家人对峙。
郑二方脸上早就没有了平素的笑意,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那几名衙役:“没错,报官的是我们,但报官破案是一回事儿,死者为大是另一回事儿!我师父近些年虽然不在郡城,但早年也是与你们官府打过不少交道的,怎么如今,他尸骨未寒,昨日你们还笑脸迎人,今日便如此冷脸相待了?!这未免也太令人心寒了!”
衙役面无表情,只沉默伫立在那儿,一旁的官差现在已经与郑家人交涉了好几个回合了,便是赔笑,此刻也已经累了,脸上多少有了不耐烦,还打了个哈欠。
那官差凝辛夷倒是眼熟,之前已经打了几次交道,官职并不小,在郡府中任主薄一职,姓白。
“我就实话实说了吧,要不是看在你家老爷早年与我们的那几分交情和谢家的面子上,我还不惜得起这么一大早就站在这儿呢!”白主薄有些不耐烦道,他见的死人实在太多,言语之间自然便也少了一些恭敬:“老谢郑这死状,要么是妖祟,要么是得罪人了。我们仵作都不敢验尸,生怕沾染了什么要命的东西。我们这些衙役弟兄们敢站在这里,已经是舍命陪君子了,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非是为难。”郑三方强忍着悲痛与对白主薄言语间不敬的怒意,尽量诚恳道:“实在是……您说的这一番道理我们都懂,可这情感上,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就再等等吧。”白主薄打了个哈欠,油盐不进:“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已经在路上了,若是你们运气好的话,过了晌午应该也就到了。”
郑二方看到他的态度,怒意更甚,哪里还有半点谢郑总管描述中能屈能伸的灵活模样,郑三方在一旁愁眉苦脸,试图踮脚或从缝隙里探头去看谢郑总管如今的模样,生怕守在里面的仵作做些什么。
见状,白主薄终于没忍住,怒道:“你看什么看?官府办案,岂能这样随意窥探?!怎么案是你们报的,如今我们探查一番,阻拦的也是你们?!这案子要么现在你们就扯了案,我们立刻就走,绝不拖泥带水,要么你们就赶快准备其他后事,该干嘛干嘛去,都少围在这里。”
郑三方恰看到仵作带着手套,面色严峻地俯身在看什么,心里焦急万分:“我若偏不呢!你们能奈我何!就算要验尸,也得当着我的面!”
他边说,边要往里冲。
白主薄怒喝一声:“郑三方,你可不要不知好歹!阻扰官府办案可是重罪!给我拦住他!”
然而他一介平民商贾,便是平时还算有几分力气,又岂能撼动几位衙役,如此来回撕扯一番,郑三方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被撕扯开了几道,好不狼狈,后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然后被郑一方从身后一把捞起。
“师兄!”郑三方红着眼睛激动道:“不要拦我!”
郑一方哪可能松开他:“三方,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我都——”郑三方剧烈挣扎,就要再次向前。
郑一方只得大声喝道:“少东家和少夫人来了!”
这一声音量颇大,终于惹得在场的人都向着他的方向看来。
凝辛夷和谢晏兮今日穿得很素,但两人风姿同样出众,饶是浑身上下不加任何装饰,就这样简单站在那儿,也足够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见到二人,郑家人还没反应过来,白主薄先松了口气,扶了扶方才拉扯中稍微歪斜了的官帽,一路从台阶上小跑了过来,下意识先向凝辛夷行了礼:“少夫人,您可来了。”
然后才想起来什么,眼珠一转,从善如流再向旁边一拱手:“谢公子。”
场面多少有点尴尬,白主薄这面子显然给凝辛夷给的更多,又或者说,给的是凝辛夷背后的凝家。但谢晏兮对这等小事只当未觉:“带我进去看看。”
白主薄下意识就要抬脚,又想起什么,有些担忧道:“二位才来,不如白某先介绍一下情况,以免惊扰到两位贵人……”
“边进边说吧。”谢晏兮已经向前走去:“死亡面前,谈何贵贱,白主薄,请。”
他的音色很冷,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却有一种能让所有人都平静下来的力量。
郑二方和郑三方听到谢晏兮的最后一句,终于露出了动容的神色,原本有些疯癫的神色也渐渐平息下来。
犹豫再三,郑三方还是没有拦上来,只是站在一边,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一揖到底:“此处便仰仗少东家与少夫人了!”
凝辛夷没有视而不见,她特意停了脚步,柔声道:“若是不放心,你们便留在这里看,只是夫君与我都是道门中人,许多手段的确不便凡体之人知晓,恐怕还是要先关上门来,所以不如先去梳洗一番,一会儿谢郑总管出来,想要见到的,一定是体体面面的徒弟们。”
郑二方和郑三方对视一眼,难掩眼中悲恸,千言万语滞在嘴边,最终化作又是一揖。
说完,凝辛夷不等两人反应,便也抬步跨入了屋中。
到底是凡体之人,白主薄跨进门槛,便打了个寒颤,饶是他见多识广,说话的声音到底也小了几分,然而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更加诡谲,白主薄的声音于是又大了起来,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接到郑家人的报案后,我们到现场时,谢郑总管平躺在床上,床帏紧闭,门窗全开,周围还有说不清是哭晕还是吓晕过去了的女眷……当然也有男眷。”白主薄脸色不是很好看:“情况太过混乱,一时之间我也分不清在场的究竟有谁。请了郑一方公子去统计,名单都在这里了。”
眼看谢晏兮大步流星,直接向着床榻处去,仵作拿着手中工具退在一边,白主薄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谢郑总管死状……”
他还没说完,谢晏兮已经看到了。
果然是如凝辛夷所说。
此刻天光大亮,他当然也看到了更多细节。
譬如那只曾经钻出了傀尸虫的空洞眼眶里,血都快要干涸,只沿着虫爬的路径,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又譬如脖子上的一条手指粗细的红痕,但他却并非死于窒息。
如今仵作已经用薄刃将他身上的寝衣割开,露出了上半身来。
乍一看倒是没有任何其他的痕迹。
白主薄悄悄观察一眼,却见凝辛夷和谢晏兮面色虽然都沉重起来,却并没有半点被吓到的痕迹,不由在心底暗叹,这两位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世家子,想来平素平妖戡乱时,说不定还见过更多惨状。
仵作四十岁上下,一脸苦相,说话时,声音里也似天然带了一层苦意:“方才我摸了一摸,五脏六腑俱全,以小老儿之能,现在非得剖开才能验出是否有毒,抑或其他死因。但这事儿体面人家都不乐意。为今之计,也只有等平妖监的监使老爷们了。”
谢晏兮垂眸看了片刻,已经伸出了一只手,虚虚悬在谢郑总管上空。
白主薄却已经先一步拦了上来,见到谢晏兮不虞的目光,赔笑道:“谢公子,非是不信您的本事,只是这事儿既然已经上报了平妖监,自然应由平妖监接手。平妖监来人之前,我们的责任就是守好这里,让二位进来,已是知晓二位的本事,破例而为,还请谢公子千万不要为难我等。”
寻找痕迹的事情,便是以三清之气去寻,也要趁早不等晚,谢晏兮刚要说什么,却见一块腰牌平直地伸了过来,在两人之间晃了晃。
“如果白大人是要见牌子才好,那现在就算是见过了。”凝辛夷语气温和,却自带一股不由分说:“一会儿监使大人们来了,便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金铜云纹花边,玄铁厚重漆黑,篆体的“平妖监”三个大字在白主薄面前一晃而过,也足够他看清。
白主薄僵住。
他欲言又止,下意识在想凝大小姐怎么会有平妖监的牌子,脑中瞬息间又想到了这毕竟是龙溪凝家的小姐,若是秘密入了平妖监,抑或是私下有什么手段搞到了一块腰牌……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这腰牌据说能保命。
想到这里,白主薄的脸色又稍稍一变,觉得自己别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却见凝辛夷已经善解人意地举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向他和脸上苦色更盛的仵作道:“无妨,只要二位不要说出去,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秘密。”
她这样说,白主薄这才松了口气,对着仵作比了个眼神,两人一并退了出去。
于是偌大房间终于只剩下了凝辛夷和谢晏兮两人。
谢晏兮扬手,先布了隔绝窥探的符阵,又燃巫草,起了一卦。
片刻,他言简意赅道:“昨夜有人窥伺这里,此刻没有。”
“想来也是。”凝辛夷道:“只是不知,你我的行踪被凶手掌握了几分。”
谢晏兮将指间巫草以灵火燃尽,不留一点痕迹,旋即风凉道:“凶手在这里总共设了三个阵,你百发百中踩了三个阵,依我看,你的行踪应是被掌握了十全十,我的嘛……从带了你出去起,也是十全十。”
凝辛夷:“……”
她昨夜是大意了,她承认,但是她又不是故意的!
谢晏兮又道:“不过没关系,找到确切的突破点之前,你我都算是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这绳子就算昨夜没牵上,也是迟早的事情。从现在起,每一处我们找到的线索,都需要辨别,究竟是凶手想让我们看到的线索,还是真正的线索。”
他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昨夜我来时,见到阿橘小姐已经被困住了。”谢晏兮掌心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整个房间充盈:“为了能够再现一遍凶手布的阵,辨别他到底用的是什么阵,来自哪个流派,还要劳烦阿橘小姐重演一遍现场。”
他站在原地没动,以免扰乱三清之气的痕迹,只用下巴比了比墙边:“就从你穿墙而入的时候开始。”
凝辛夷没觉得这要求过分,溯源本就是捉妖师勘察现场的手段。能像谢晏兮这样直接以三清之气的痕迹溯源的,已是很高阶且高效的做法。
只是她刚刚极配合地贴在了墙边,才如昨日那般轻轻抬脚,便听谢晏兮道:“你这姿势看起来倒是怪娴熟的,就是偷感有点足了。其实没必要的,反正能发现你的人早就发现了,发现不了的,你大摇大摆也发现不了。”
凝辛夷:“……”
凝辛夷蹑手蹑脚迈出去的腿僵在了原地。
她多少觉得,和这人合作,可能未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第54章
凝辛夷深吸一口气,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和他计较。
而且她的确是偷偷摸摸来的,偷感足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没有。
反而说明她小心翼翼得很到位。
凝辛夷一边腹诽,一边腾身而退,分毫不差地重演了一遍昨夜的场景,然后落在了被谢晏兮带走的位置。
三清之气勾勒出漂亮流畅的弧线,同时也将触发杀阵与困字阵时的阵眼更直观地呈现了出来。
凡是活物经手的存在,都会有痕迹留下。就算是事后专门处理,也有处理的痕迹在。凝辛夷身形画出的这一道动线,能够反过来验证那些痕迹的真伪。
谢晏兮手指微动,于是更多条三清之气汇聚的线从阵眼的位置蔓延出去,几经扭转,最终勾勒出了从深到浅的几条弯曲的线。
凝辛夷对符还算有点研究,但到了符阵的领域,就知之甚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确配不上素有符剑双绝之称的凝家。
倒是谢晏兮看得很认真。
或者说,凝辛夷还是第一次见谢晏兮这么认真的样子。
只是这种场合,凝辛夷在心头感慨一声这人认真起来也算是人模狗样便已是全部,她很快转开了目光。
谢晏兮没说可以了,她便也没动,依然兀自蹲在那扇木雕屏风后面,还将自己的三清之气敛回来了些,以免打扰到谢晏兮的气。
木雕屏风厚重,已经有了些年月,上面的漆抖磕碰掉了许多,也不知是这些年来谢郑总管家中真的没落,还是他对此浑不在意,连漆都没补,就这么颇为明显地露着。
看不出是什么木质。
她打量完木雕屏风,目光再向一侧移。
然后倏然顿住。
在看轻屏风下的阴影中究竟放了何物时,凝辛夷觉得自己后手脖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就要一身冷汗!
那个位置刁钻,她飞快抬头,重新打量,也顾不得谢晏兮那边如何,只不断变幻了几次方位。
三番五次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有且只有蹲在那个困字阵眼时,能看见那个位置。
——那里放着一片与她的三千婆娑铃中收着的、草花婆婆给她的那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凝辛夷紧紧盯着那树叶,思绪翻涌。
谢晏兮还在追溯杀阵,似是对她这边的情况无知无觉,凝辛夷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贸然伸手,到底还是开了天目,再拈巫草起了一卦。
天目所见没有异样。
巫草上的灵火燃尽,也没有异样。
但她依然不敢大意,轻抚腕间三千婆娑铃,指间隐秘环绕了一圈婆娑密纹,这才探手,将那边树叶轻轻捏住,取了过来。
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观察那片树叶,而是等了片刻,确定这次没有触发什么连锁阵法,谢晏兮那边也没有感知到什么,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滴水,便如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片。
只是草花婆婆那片树叶她摩挲太久,对于叶片上的纹路实在太熟悉,就算不看,也已经确定。
的确是同源的两片树叶。
她扣着那片树叶,一寸寸细细摩挲,心底思绪万千。
她已经与谢晏兮说了要合作调查,那么按照合作精神,他们此刻发现的一切,都应该给彼此分享。
所以谢晏兮此刻追溯阵法,完全没有避开她,一举一行都是共享的样子。
可这片树叶不同。
她无法确定,这树叶到底是不是冲着她来的,与这一次的案件又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说,凶手与她……有什么关系,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会来,这阵会困住她吗?
倘若是这样,那么此前她以为的、这阵是用来将谢郑总管的弟子家人杀绝的作用,就是错误的推测。
换句话说,谢郑总管的死,的确与她有关。
凶手特意在她之前杀了他,又留了这片树叶。
是挑衅,也是某种引导,甚至嘲笑。
嘲笑她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却甚至摸不到线索的线头。
如果仅仅与她有关,那么,将这片树叶分享给谢晏兮,自然也要提及草花婆婆给她的那一片树叶,会有暴露她身份、甚至更深层秘密的风险。
可若是不分享,万一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想,而最终一切线索里都只缺了她这片树叶,导致最后无法推断出正确的结果呢?
凝辛夷游移不定。
*
郑一方在紧闭的门口来回踱步,眉头紧缩,焦躁不安。
衙役依然堵在门外,但此时,阻挡郑家三位师兄弟脚步的,却已然从衙役变成了在房间里的少东家与少夫人二人。
师兄弟三人知晓分寸,便是心底有太多疑问,也不会在这里说出口,但家中其他小辈却不知。
郑家一位旁系表弟揣着袖子,忍不住道:“表姐夫,这都过去好几烛香的时间了,我们真的不用进去看看吗?且不论别的,至少也要盯着他们有没有对……”
“你能看出什么来?”郑三方直截了当打断道,他神色肃直:“万一真的是妖祟所为,你我能不能活过今夜都另当别论。若是你还想活命,就不要打扰。”
郑家表弟顿时闭了嘴,神色惴惴。
片刻,又忍不住道:“所以……真的是妖祟吗?”
至少此刻,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房间里的凝辛夷和谢晏兮不能,在场的其他人也不能。
孙氏已经又行至此处,在旁边等候许久了,倒不是不信任,而是她比任何人都想第一时间知道真相。
但同时,她的心情又极其复杂。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希望行凶的是妖祟还是人了。
在孙氏心中,自家夫君从来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从来都本分规矩,又怎么可能与人结仇,还是这等不死不休、死后甚至还要遭此凌虐的大仇。
倘若真的有这样的仇怨存在,自然说明,她夫君定然也做了对方非要这样对他不可的事出来。
孙氏不敢往下想。
可若是人,这杀夫之仇,好歹冤仇有头,她总有个将凶手绳之以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盼头。如若真的是妖祟,恐怕便是将那妖千刀万剐,也难平她心中恨。
昨夜她头痛得厉害,才提前去侧屋歇息了,若是她未患疾,与谢郑总管同榻而眠,那么此刻躺在那床上的尸体,是否会变成两具?
孙氏心里乱跳,慌乱不安。她闭了闭眼,试图从自己与谢郑总管夫妻二十八年的过往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她此刻心绪太乱,心也跳得厉害,想了又想,依然一无所获。
她不信神佛。
此刻掌中却抓了一串檀香佛珠捻动。
因为天上地下,此时此刻,她只有掌心的这一串佛珠可以给她一点未知的勇气和慰藉。
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郑一方来回的踱步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回合,一直守在门口的白主薄突地眼睛一亮,回身向衙役嘱咐了几句,便带着侍从匆匆向外走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侍女一路小跑来通报。
“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来了!”
孙氏从椅子上起身,下意识向着垂门外的方向看去,又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房门依然紧闭的主屋。
就在她看过去的同一时间,那扇已经紧闭了不知多久的房门从内被打开,谢晏兮和凝辛夷的身影一同出现,两人脸上虽然未见疲态,神色却都凝重。
孙氏的心底又是一沉。
郑一方和师兄弟几人对视一眼,便要上前询问,然而不等开口,已经有脚步从不远处而来。
却见为首一人,是名没穿平妖监官服的女子。
女子一身深紫衣衫,柳叶眉,丹凤眼,看起来哪里像是捉妖师,倒像是出门踏青的贵女。只是她脑后的头发束成许多条细碎的发辫,又坠了不少银饰,脖子上也繁复地绕了几圈银质刻花项链,硬生生将她的婉约扭向了狂野和桀骜。
虽然没穿官服,但她腰间挂了块平妖监的牌子,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足够凝辛夷看清上面的三个字。
宿绮云。
宿绮云走在最前,毫无疑问,她在平妖监中的官职较之身后两人更高。她如此打扮张扬,神色间也全是对他人目光的不屑一顾,反而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凝辛夷也是稍顿了顿,才看清宿绮云身后的两名监使。
白沙堤一别,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相逢。
正是程祈年和谢玄衣。
只是在白沙堤时,她以兜帽遮面,或许偶有不甚,露出小半张脸,却也为了遮掩,给脸上糊了一层污泥。如今她以谢府少夫人示人,纵使穿得素净,相比当时,依然算得上光鲜亮丽,判若两人。
凝辛夷有信心不会被程祈年认出来。
程祈年也确实没露出任何异样,稍错后半步,落在宿绮云身后,与谢晏兮和凝辛夷见礼。
至于谢玄衣,他又将脸蒙了大半,只露出一张脸。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这次他蒙面的那张布虽然还是黑色,却莫名显得材质上乘,还有些暗色压纹,倒显得他从一个落魄蒙面年轻捉妖师,变成了神秘蒙面捉摸不透捉妖师。
凝辛夷暗自称奇,心道一张蒙面布,竟然能给人带来这么大提升吗。
“谢公子,少夫人。”宿绮云的礼行得简单干脆,又见两人是从房间里走出,轻轻眯眼,问得单刀直入:“两位不会先于我们探查了一番吧?”
白主薄将平妖监的三人迎来,便将一干衙役全部撤走。这一路走来,也已经将仵作等人勘察的结果一并告知,显然不欲掺和进捉妖师们之间的对话,堪称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郡城这么大,衙役仵作也就这么多个,别处还有案子在等,白主薄自己也有其他事情要忙,暂且先行告辞,只说若是与妖祟无关,他们再来接手也不迟。
白主薄走得干脆利索,脚底抹油,谢郑总管的家人却不会走。
不等凝辛夷和谢晏兮回答宿绮云的问题,等了太久的郑一方已经整理了一下衣冠,上来拱手禀明身份,才问道:“二位方才……可有什么发现?且不论其他,是否至少可以确定,是他杀,还是妖祟所为?”
在他看来,这种确定应该很简单。
却不料谢晏兮和凝辛夷竟然一起皱眉摇头。
“尚且不能确定,还要与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一并再看一遍现场。”凝辛夷道,又放缓了声音,安抚道:“不过诸位放心,我们没有对谢郑总管做任何事情,一定会保留他尸首的完整,并且想办法将他的面容修复。”
郑一方不料竟然还能修复,与孙氏对视一眼,面露感动,眼中隐约又有了泪光:“那便实在是多谢了。”
“谈何多谢。”凝辛夷道:“还要劳烦诸位再多等一等了。”
此时已经临近晌午,郑一方免不得再问了一句饭食问题。
凝辛夷还没回答,就听一道女声在侧冷冷响起:“两位聊完了吗?聊完了可否让让路,毕竟我等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了追凶,而非乞食。”
第55章
这话说得实在是毫不客气。
郑家师兄弟面色一僵,顿觉是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凝辛夷的脸上却并未露出任何怒意,反而真的向旁边了两步,让开了几个身位。
“素闻平妖监宿监使最是矜矜业业,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凝辛夷笑了笑:“宿监使,请。”
她这样说,宿绮云却没有迈步,而是多看了她两眼。
宿绮云的目光和她的言辞一样直白,打量人时,目光中的审视毫不遮掩,若非同为女子,这目光算得上是有些失礼了,看得旁人只觉得冷汗涟涟,生怕这位神都来的凝大小姐会当场与她翻脸。
却见宿绮云这样打量了凝辛夷片刻,唇边竟是扯了点儿冷淡的笑:“是你啊。”
言罢,这才背着手,与凝辛夷擦身而过,迈入了内室。
程祈年在经过谢晏兮时,稍停了下脚步,似是有话要说,又觉得此刻不是时候,终是咽了回去,先跟了上去。
谢玄衣则目光平直,像是谁也不认识,一如既往地臭着脸跟在后面,多少有点不情不愿。
想来也可以理解,在白沙堤时,他都隐匿在暗处,此时却要显露身形,八成是因为宿绮云不让。
等到三人都进去,凝辛夷心底才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宿绮云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素来话少,漠不关心,也还好来的人是她,否则三言两语,或许便要戳穿她凝三小姐的身份。
她的确与宿绮云是旧相识。
宿绮云在神都大名鼎鼎,也不是她方才恭维,而是确有其事。
平妖监人才济济,广纳天下捉妖师,开出的俸禄待遇虽然不低,但却并不能入世家子的眼。因而在外平妖戡乱时,若是路遇其他捉妖师,向来分为好几种流派。
一是平妖监,二是没入平妖监的散修,俗称外乡人,三是各个寺院道观抑或书院弟子,四则是入世的那些世家子。
宿绮云本应属于第四种。
宿家是高昌白氏的旁支,高昌白氏擅药,也擅蛊,然而蛊之一道,多少被人诟病为邪门歪道,便是因为蛊与毒息息相关,譬如此前凝辛夷在谢郑总管的眼眶中见到的邪物傀尸虫便是蛊师会随身携带,用来喂养蛊虫的饲料。
越是强大的蛊虫,所需要的饲物,越是妖异阴邪,还极易将蛊师本身反噬。
可越是危险的存在,越是能带来巨大的力量。
因而高昌白氏并未因为蛊之一道的邪异和世人的非议而停手,反而愈发深研此道,甚至不惜以身入蛊。
而宿家作为高昌白氏最重要的一只旁支,自然也继承了高昌白氏的衣钵。
宿绮云便是宿家旁支中,这一辈最为出彩的存在,甚至连高昌白氏主家都被她的天赋惊动,说只要她愿意,可以给她赐姓为白,连同她这一支的族人都迁入高昌祖宅,上族谱。
她的族人欣喜若狂,以为就此便可一步登天,从此一步步入主白氏,登上世家的殿堂。
然而宿绮云却拒绝了。
她不仅拒绝了,还直接脱出了宿家,只身一人从高昌入神都,一路连平十余个妖瘴,抢了许多捉妖师的生意,甚至连平妖监的任务都搅到了自己身上,惹了不少平妖监的捉妖师前辈震怒。
结果转眼,便见宿绮云迈入了神都玄天塔下平妖监的大门,将这一路的硕果捉妖袋扔在了桌子上,埋头在那儿填入监表。
满脸怒意还晚了一步才归来的平妖监前辈们:?
总之,宿绮云就这样一战成名。不仅在平妖监内部大名鼎鼎,在世家贵女中也被津津乐道了许久。
凝辛夷还记得,凝玉娆在听说了宿绮云的事迹时,在湖心亭沉默了许久,然后嫣然一笑,将掌心的那一只红花掷入了水里,说:“我不如她太多。”
她不懂自己阿姐哪里不如宿绮云,所以专门出了趟门,去找宿绮云,想要看看这人到底何方神圣。
……
“认识?”谢晏兮的声音打断了凝辛夷的回忆,她抬眼,便对上了对方落来的目光。
“在神都时见过几次。”凝辛夷含糊道:“不太熟,但也算是认识。”
谢晏兮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室内的方向,用眼神询问凝辛夷是否要跟进去。
自然是要去的。
两人重新回到了主屋。
放了这么半天,幸好初雪落下,气温转冷,门窗又开了一夜,才没有什么味道。
宿绮云出身蛊师,自然对蛊的痕迹格外敏感,一进门,在看到谢郑总管尸体的同时,目光就已经锁在了他的眼眶处。
程祈年这才低声对谢晏兮说了句:“又见面了。”
故人相逢,却并没有什么重逢之喜。
毕竟上一次告别,可算不上什么愉快的经历。
谢晏兮扯了扯唇角:“我倒是没想到,这一次来的,还是程监使大人。不过素闻平妖监都是二人出行,怎么此次还多了一位宿监使。”
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谢玄衣先转过了脸,程祈年也有些挂不住脸地摸了摸鼻子。
他们不答话,俯身查看谢郑总管尸体的宿绮云替他们道:“自然是因为他们上一次从白沙堤归来却无所获,连捉妖袋都一起丢了。”
她一边说,一边带上了一副金丝手套,竟是就这样抬手直接探入了谢郑总管空空如也的那一只眼眶里:“这也就算了,还有人连同腰牌也一起丢了。”
凝辛夷:“……”
谢晏兮眉梢一跳,目光稍显古怪,眼尾扫过谢玄衣。
显然想到了凝辛夷方才在白主薄面前晃过的腰牌。只是那会儿他压根没多想,和白主薄一样,觉得凝家小姐手里有块腰牌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就算她手里有免死金牌,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宿绮云这么说,他自然多了一分明悟。
“按照平妖监的鉴律,他们俩的这个情况,下一次出任务,便需要再请一位官职稍高之人随行,亦或者说,带队。”宿绮云的手指抠在眼眶里,面无表情道:“正好我闲。”
程祈年:“……”
谢玄衣:“……”
凝辛夷若是不认识宿绮云,可能也就信了这话,也不明白为何程祈年一脸欲言又止,谢玄衣为何转过去的头还没转回来。
但她认识。
所以她此刻的腹诽便与其他两人一样。
……宿绮云在神都的声名,一方面来源于她身为世家之人,却自愿脱出世家,入平妖监做一名小小监使。
另一方面,则是她过分讨人厌的性子。
直白,不懂变通,仿佛人情世故这四个字与她擦身而过,且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换句话说,她闲,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平妖,而平妖监规定平妖必须至少二人结伴。
初时宿绮云声名大作,不少人慕名而来,想要看看这位弃世家入平妖监的奇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结果……
不是被气走,就是被她噎死,简称一个交流不能,合作也不能,可能有些人天性就只适合独来独往。
无人作伴,宿绮云却也绝非闲得住、且要被这样的规定约束的人,所以时而一个人去平妖。
可一个人平妖的代价,便是平一次妖,回来领一次罚。
所以宿绮云不是在被罚,就是在被罚的路上,官职能比程祈年和谢玄衣高,纯粹是靠捉回来的妖堆出来的。
这次能找到一个团队,她甚至都没仔细看其他两个人叫什么名字,擅长什么,当场就起身说“好,在哪,现在走吗”了。
说话间,宿绮云的手指已经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再拿了出来。
金丝手套上包裹着一层三清之气,那三清之气如今已经转成了浓紫,多少看起来有些恶心。宿绮云毫不在意地凑到鼻边闻了闻,然后将蒙住谢郑总管另一只眼睛的石头也拿开了。
凝辛夷的目光也落了过去。
她本以为自己会再看到一个如出一辙的空眼眶,然而那石下的眼瞳却竟然是完整的。
“只见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宿绮云用手指虚按一下那只眼,又翻开眼皮看了眼,确认了眼瞳的完好,“挖一只眼遮一只眼,倒是少见。”
凝辛夷刚想接话,便听宿绮云冷笑一声,出手如电,重新探入了那只眼眶之中,顷刻间便从中用两根手指掏出了一只竟然还一息尚存的傀尸虫。
“竟敢在我面前用傀尸虫窥伺。”
凝辛夷在看清那条浑身裹满了令人作呕的蛊毒与血污的傀尸虫时,便已经上前半步:“且慢——”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因为宿绮云下一刻,便将那虫子在掌心,捏爆了。
凝辛夷:“……”
恶习是一回事儿,关键这东西若是留着一息,还能用来起卦追溯。活物与死物之间的线索细节度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她还没说什么,程祈年已经忍不住开了口:“宿监使未免也太冲动了,窥伺还可以反追踪过去,只消一卦,若是顺利,说不定这会儿连这傀尸虫的主人是谁都知道了。”
宿绮云闻言,竟然露出了“这样吗”的神色。
显然过去她实在独惯了,毫无合作经验,甚至对卜师一无所知。
她沉思片刻,倏而抬起手,像是召唤什么阿猫阿狗一样比划了一下:“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能把人家的尸体复原来着?真能的话,这傀尸虫应该也可以吧?”
凝辛夷:“……”
凝辛夷本来都要开口了,结果听到了“傀尸虫”三个字,顿时毫不犹豫地抬手,指了指谢晏兮:“他。”
谢晏兮:“?”
第56章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其中谢玄衣的眼神格外独特点儿,简直就差吧“真的吗我不信”写在里面了。
凝辛夷其实只是不想亲手碰傀尸虫这种恶心玩意儿。
之所以指向谢晏兮,是觉得两人如今既然是合作关系,说她会还是他会都一样,反正要清场,届时他捧着,她来拘魂归尸也一样。
结果还不等她给谢晏兮使眼色,谢晏兮竟然沉吟片刻:“是可以试试。”
凝辛夷:“?”
这等事情,定然与秘法有关,不用谢晏兮开口,宿绮云已经先一步转身,毫不犹豫地出去了。
她这样,谢玄衣和程祈年纵使欲言又止,也只能先跟着出去。
路过凝辛夷的时候,谢玄衣到底说了一句:“你还留在这里?”
结果不等凝辛夷开口,宿绮云就已经冷漠道:“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你多什么嘴?”
谢玄衣垂在两边的手握成了拳,青筋暴起一瞬,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
等到其他人都短暂出去,凝辛夷单独留了下来,才问:“你真会啊?”
“不会。”谢晏兮完全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甚至没问刚才她为什么要说这么说,就这样施施然不知从哪里翻出本书,当场翻开几页:“但可以现学。”
凝辛夷:“……”
她低头看了眼那书,还真被谢晏兮翻到了拘魂反灵的符阵这一页。
……这人怎么又靠谱又不靠谱的?
“以前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没研究过。”谢晏兮垂眸看了会儿,指尖随意在半空跟着勾画了几笔,已经有灵火溢散出来:“现在看也不迟。”
凝辛夷到底还是道:“其实不必你来,我方才那样说,是因为我可以拘魂返尸。”
她还为自己找好了借口:“毕竟拘魂这事儿不太能上得了台面,虽然我觉得没什么,但毕竟他们还要回神都……”
是想说她身为凝家大小姐,被发现会拘魂,声名会有点难听。
但说到一半,她又闭了嘴,毕竟她觉得声名不好,却将这个事情落在了谢晏兮头上,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
谢晏兮却好似浑不在意,只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会。”
说完却还是没有让开,依然蹲在那儿,研究摊在地上那本书上画的拘魂符阵。
凝辛夷有些摸不透谢晏兮的意思,干脆也蹲在了他旁边,凑过去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就发现这书的旁白处手写了不少批注,字迹算不上漂亮,距离狗爬的距离并不太远。
凝辛夷见过谢晏兮的字,首先确定这不是他写的。
尤其她眼神一错,便看到那拘魂阵下面有一行格外突出的批注。
之所以说格外突出,是因为这行字,显得非常有情绪。
——【操蛋,试了八遍了,还没成功。】
凝辛夷:“……”
不说这人靠不靠谱了,这书真的靠谱吗?信这书的谢晏兮靠谱吗?!
她干脆伸手,点在了那行字上:“八遍都不成功,一只傀尸虫,实在不值得费这么多心。傀尸虫用不了,我们还可以找别的突破口。”
“你也知道不值得。”谢晏兮转眸看她一眼。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凝辛夷很是反应了一下,心道要是八遍都不成功,实在也太浪费时间了。追踪凶手这事儿,时间向来都极宝贵。
谢晏兮的手指又游走比划几下,落笔已经比之前流畅了很多:“都是拘魂,我来拘傀尸虫练手,不如你试试谢郑总管那边?”
“非是我不想。”凝辛夷的手落在那本书的另一行手写字上:“而是拘魂这事儿本就有限制。若非提前有人布了拘魂阵,让魂魄聚而不散,亦或者死者有极强烈的执念,死后超过两个时辰,这魂,便很难拘了。”
她目光落向谢郑总管:“他心有执念,但还没有强到经过一夜,还没消散。否则我踏入这里时,我的三千婆娑铃就会响了。”
谢晏兮的目光在她手腕落了一瞬:“所以昨夜你才想要铤而走险?”
凝辛夷颔首,有些叹息地看向谢郑总管的尸体:“此刻若是还想拘他的魂来问几个问题,恐怕也只有佛国洞天的了寂师傅,抑或三清观的闻真道君,持秘宝法器才可为了。”
谢晏兮不为所动,反而似是顺口道:“说起来,你师承何人?又是从哪里习得的这一身鬼咒道术?”
言罢,他又想到了鬼咒师的诸多禁忌,竖起一根手指:“不说也无妨,只是一时好奇。”
他边说,边一手已经在那傀尸虫边落下了一条细细的三清之气。
那三清之气似是自己有了灵智,真的游走出了一个与书页上别一无二的拘魂符阵。
凝辛夷和谢晏兮一起盯着。
傀尸虫被符阵环绕在最中央,符阵亮起时的微光将它照亮,凝辛夷指间已经捏了一张符箓,就等着魂魄一出,即刻贴符,将魂定在这虫子的躯壳里。
半晌。
阵光熄灭。
无事发生。
谢晏兮轻咳一声:“才第一次。”
凝辛夷幽幽问道:“……所以这上面的字到底是谁写的?”
谢晏兮答得毫无负担:“我师父。”
凝辛夷更沉默了。
说好的带谢家大公子去云游的乃是三清观某位早已得道的道君呢?道君就写一笔这样的字?画一手这样的拘魂阵,没成功还要掷地有声地写一句“操蛋”?
凝辛夷忍了好半天,才没去问谢晏兮师父的道号。
沉默间,谢晏兮不气不馁,又试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门外缓缓响起了来回踱步的声音。
都知道拘魂这会儿凶险,谁也不会贸然出声抑或敲门,但来回踱步,已经是一种变相的催促。
凝辛夷:“……”
她看着又试了第四次的谢晏兮,忍不住道:“不如,我来?”
谢晏兮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盯着那只因为被硬生生捏爆而格外恶心的傀尸虫,倏而问了一个问题。
“这东西,真的有魂吗?”他抬眼看向凝辛夷:“没有的话,拘什么?”
凝辛夷被问住了。
要说的话,傀尸虫的确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什么真正的活物。从药傀上养出来,再食尸而生,最终成为其他蛊虫的饲料,这便是傀尸虫的一生。
这样的一生,需要什么魂魄吗?
他这问题,看似是问凝辛夷,却又更像是自问。因为言罢,他已经起身,再抬手。
平妖监的监使们来时,他已经将几种可能被设在此处的阵都勾勒了出来,只是还没有最后的结论。
而现在,他松开十指的同时,将方才拘在掌心的那些勾勒出阵线的三清之气重新放了出去,然后挑挑拣拣,收匿几条,只剩下了最终的答案。
凝辛夷初时还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等到那些线完全地浮凸出来时,她也终于感到了……眼熟。
这份眼熟,距离她对它熟悉的时间,十分之近。
近到她甚至可以一边看地上摊开的那本书上的阵线,一边抬头比对。
凝辛夷心底的震惊无以言表,因为这样的重合绝无可能是偶然,只能说明,那日的杀阵和困字的连环阵外……是拘魂阵。
又或者说,那将她困住的杀阵和困字阵,极有可能其实只是为了遮盖这个拘魂符阵。
一时之间,凝辛夷只觉得汗毛倒立。
她之前的猜测再一次被推翻,凝辛夷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个拘魂阵的轮廓,再看向谢晏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谢晏兮的神色也很沉沉,他俯身,将那本书从地上捡起来,掸了掸灰,又揣了回去。
“并不知道。”他摇头:“若非这只傀尸虫,若非宿监使手快,若非你正好想要用我来打掩护……这几环里,少了哪一点,我们八成都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拘魂阵在。这阵被掩盖在杀阵和困字阵下面,若非提前知晓,便是起巫草卜卦,也绝难想到这个方向。”
卜卦首先要问卦,若是连问题都提不出,自然卜不出想要的结果。
如今线索已经明了许多,凝辛夷有些出神地看了眼拘魂阵,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平妖监一并介入,或许效率会更高一些。你说呢?”
发现拘魂阵的所有环节里,也包括了平妖监宿绮云的作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已经让他们一起来。
谢晏兮颔首。
于是在门口来回踱步的宿绮云终于等到了房门开启。谢晏兮还在想凝辛夷要怎么描述前一夜他们两人双双在此出现的事儿,便听凝辛夷面不改色道:“之前仓促,未来得及向三位监使大人说明。是这样的,昨夜月色明亮动人,我与夫君新婚燕尔,感情甚笃,于是相携游城,又恐打扰到百姓,于是隐匿了身形,行于屋檐之上。”
宿绮云一开始还没什么表情,听着听着,连她素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都出现了一抹游移。
大概就是“……你们夫妻这么会玩的吗?”。
更不必说程祈年和谢玄衣了。
不过这种场面凝辛夷见得太多了,硬着头皮胡说八道是她最擅长的事儿之一,她甚至苦笑了一声,还叹了口气:“发现谢郑总管这事儿,也算不上是巧合。我这个人多少有点疑心病重,世家多阴私,若非如此,我从小到大或许已经不知死了多少次了。进来将总账交给谢郑总管,纵使对他信任,却也到底还想再看一看。”
这话出来,不说别人,宿绮云和程祈年先信了大半。
宿绮云出身明昌白氏的旁支自不必说,程祈年在平妖监这么多年,知道的听说过的见到的更多,至于谢玄衣……
谢玄衣多少有点感谢自己有蒙面布。
从夫妻二人感情甚笃开始,凝辛夷嘴里就全是屁话了。
凝辛夷才不管谢玄衣怎么想,话铺垫到这里,后续就足够顺利成章了,她带了点赧然地详尽说了自己如何潜入谢郑总管的房间,如何被阵困住,又被谢晏兮救了出来,惊动府中人却又不便现身,再到今日此刻。
合情合理,毫无破绽,让人信服。
谢晏兮一手以三清之气维持着阵线走向,中间有那么一两次轻微的晃动,但很快就重新稳住了,并且在大家中间装作不经意地看过来时,适时露出了和凝辛夷脸上如出一辙的赧然。
看起来的确……新婚燕尔,妇唱夫随。
宿绮云看了眼凝辛夷,说不上怀不怀疑,对于她来说,这些前情都不重要,她只想知道这漫天的阵法是什么意思。
“之前我以为杀阵和困字阵,是为了杀我,暴露我的存在,甚至凶手的这一番设计,就是冲着我来的。倘若不是我,那么第一个冲入这个房间的人,以及之后府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这两个阵法绝杀而死。”凝辛夷道:“但现在,我和阿垣怀疑,所谓杀阵和困阵,都只是为了遮掩这个拘魂阵。”
为了显得自己之前说的话没有纰漏,她甚至直接唤了谢晏兮的乳名。
结果宿绮云听完,想了片刻,问:“所以这傀尸虫是死透了?魂还在吗?”
凝辛夷:“……”
她说了这么长一段,你们蛊师的关注点就只有那只被捏爆的傀尸虫吗?
谢晏兮一直在旁边听凝辛夷鬼扯,这会儿看她扯得差不多了,才说:“你忘了说最关键的一点。”
“退开一点。”
他掌心的三清之气下沉,房间里所有的生之气像是在这一瞬被抽离,本就冷寂的屋子变得更加彻骨,呼吸间的白雾瞬息模糊了视线。
等到白雾散去,房间正中已经浮凸出了一道魂体身影。
谢郑总管的一只眼眶空洞,另一只眼睛紧闭,流通出一道血泪。
血泪划过他的脸颊,顺着他的下巴滴落,落在他的寝衣上,滑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快逃。”他喃喃,倏而再从喃喃变成了绝望的惊叫:“老宁,快逃啊——!!”
“他要杀我们——要把我们全都杀了——一个都不留地杀了——!”
“逃——快逃——”
他的魂体似乎只剩下了这一句话,甚至这一个字要说,每说出一个“逃”字,魂体便要黯淡一些,直至彻底消散。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但谢郑总管的“逃”字还久久不散地萦绕在耳边。
他的魂体最后留下的信息,甚至与他家中的任何一人都无关。
而是在喊一个叫老宁的人快点逃。
凝辛夷来不及去想老宁是谁,已经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拘魂阵,只能用一次。
换句话说,一个人死后的魂灵只能被拘一次,旋即便要消散天地。
谢郑总管的魂还会被拘这一次,只能说明,这个拘魂阵虽然被设下,却并没有被激活。
“阿垣。”她下意识喊谢晏兮了一声:“你觉得,这拘魂阵还在,是因为凶手没来得及用,还是因为……他就是将这个阵留在这里,等我们发现?”
第57章
这两种答案的背后,是凶手截然不同的动机和行为思路。
“我更倾向于前者,他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谢晏兮的音色格外冷静,他的眼瞳在这样的冷雪天气里,显得更淡:“会做出这样连环阵之人,必定心思缜密,并且掌控欲极强。想要隐匿拘魂阵的方法很多,他偏偏选了这种,无疑是一种炫技。而炫技的前提,是对局面的完全把控。他确定自己的这一手准备是万全的,才会设下这样的连环阵。”
“不仅如此。”谢晏兮继续道,他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发现拘魂阵的整个过程,我不觉得是普通的卦可以预测的。”
“的确如此。”程祈年道,“且不论前夜你们……嗯,临时起意赏月踏雪这念头有多临时。我和玄衣此番去寻宿前辈来帮忙也是机缘巧合,中途有好几次犹豫,险些就要求到别人,毕竟……”
他毕竟了半天也没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个毕竟后面接着的,是宿绮云此人平素在整个平妖监中实在不太好的声名。
程祈年为人到底刻板正直,连背地里都不会说别人的坏话,更不必说当面。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总之,我赞同谢兄的意见,更倾向于是凶手没有来得及在拘魂后,完成对谢郑游的问询,于是这魂魄便被拘在这里,反而便宜了我们,给了我们线索。”
眼见谢玄衣也没有异议,谢晏兮又看向宿绮云,却见这位紫衣长辫的前辈不知从哪里捞过来了一把椅子,这会儿单手撑在扶手上,眼皮子都耷拉了一半。
……明显是对这种要动脑子的事情不太感兴趣。
程祈年怪尴尬的,不动声色移动了点儿,有点徒劳地想要遮住宿绮云,干笑两声:“宿前辈虽然……嗯……但能打,刚才还抓了傀尸虫出来,否则也很难发现这个拘魂阵。”
就差说她倒也没有这么一无是处了。
凝辛夷在心底笑了一声。
这么多年未见,宿绮云居然一点都没有被神都大染缸侵蚀,完全没变,还是那副让人时不时想要掐一下人中的臭脾气。
只是这样一来,宿绮云、程祈年和谢玄衣这个三人小队实在有点有趣,堪称三个人加起来凑出了一副半脑子。
——宿绮云不想动脑子,权当没有。谢玄衣带上面具就力求寡言少语,生怕被人认出来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必说他少时脑子就不太多。总之四舍五入,和程祈年这个唯一愿意动脑子的人加起来,也就一个半脑子不能更多了。
程祈年对于自己这个同僚已然习惯,在有些徒劳地遮住了宿绮云打哈欠的身影后,甚至没看谢玄衣,就直接看向了凝辛夷。
“少夫人意下如何?”
这番分析实在无可挑剔,凝辛夷自己也的确是这个思路,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疑虑,但她却猛地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他没来得及用拘魂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人,将他的布置打断了。”谢玄衣骤然开口,他的目光落向凝辛夷:“你放才说,昨夜你来过?”
这也是凝辛夷想到的事情,她重新环顾了一遍四周,才道:“也就是说,昨夜我进入这里的时候,凶手……还没走。”
“也有可能在被你惊动的同一时间,他便已经审时度势,离开了这里。”程祈年道,他看了一眼谢晏兮:“毕竟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以他在白沙堤见到的谢晏兮的战力,已经足够推测,谢晏兮的境界至少也有合道化元,甚至应该已经摸到了凝神空渡的边,只是以他这样的年纪,若是真的已经凝神空渡,未免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他这么说,凝辛夷下意识跟着点头,点了一半却又顿住。
不。
那人绝没有离开。
她的脑中甚至在这一刻,已经浮现了黑暗中的那双冰冷的眼睛,注视这她进入这里,将他的布置破坏,出发了杀阵,堪堪避开,又被困住,旋即被救走的整个过程。
凶手当时一定就在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
并且非常确定,她还会再回到这里一次。
否则那片树叶怎么可能会被专门放在了几乎是有她才可能发现的位置?
凶手……认识她?!
这个猜想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悚然。
“……阿橘?”一道声音将她从思绪中猛地唤醒,凝辛夷这才发现,谢晏兮不知何时已经收了三清之气,站在了她的旁边,颇为关切地垂眸看向她,一手虚扶在她的身后,应是已经唤了她好几声。
凝辛夷摇摇头,掩下自己心底的惊骇,尽量平静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凶手如果离开了这里,能去哪里。如果当时没有离开这里……现在又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一直闭目养神快要睡着的宿绮云倏而开口:“我从刚才就想问了,老宁是谁?”
……
阵是人布的。谢郑游也是人杀的。
这起案子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应该直接移交给白主薄。
或者说,许多类似这样的案子都被积压在厚厚的案卷里面不见天日,只有受害人家眷的泪水日复一日地落下,直到时光将这样的痛楚变成麻木,仿佛再也不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捕快再努力,再日以继夜地追凶,也不过凡体之人,又怎能与修行之人斗法。
但既然宿绮云从谢郑总管的眼眶里摸出了傀尸虫,便也可以说,这事儿里,是有妖祟出没的。
于是这案子最终还是被平妖监顺理成章地接了过来。
线索既然全了,谢郑总管自然可以先入灵堂,再入土为安。
孙氏与郑家师兄弟们跪在堂外,凝辛夷戴着白手套,在布帘后,抚上了谢郑总管那张被损坏得很是彻底的脸。
鲜少有人知道,洗心耳可以洗去人们心中对妖灵邪祟的恐惧记忆,其实也可以洗去逝者身上被妖祟留下的痕迹。
为了维持人世间的安定,前者如今依然被朝廷和捉妖师们所需,自然广为人知。但如今人命如草芥,曝尸于荒郊者不知几何,有一方土壤埋尸已是幸事,谁又会去在意死者的容貌几何。
白纸蝴蝶从凝辛夷的指间翻飞出来,那些蝴蝶轻柔地停留在了谢郑总管的脸上,几乎要将他的脸彻底覆盖。
蝴蝶却并不如吸食记忆那般变色,再振翅。
而是就这样栖息在了他的脸上。
蝶翼耷拉下来,慢慢变成了稠状,像是融化一般,没入了谢郑总管的脸上,就这样一点一点,将他脸上的那些伤口、可怖的痕迹逐渐填补。
最后,蝴蝶们融入他空洞的眼眶中,为他合拢了一层薄薄的紧闭的眼皮。
躺在那里的中年男人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容貌,看上去就像只是睡着了,面色恬静,那些生前遭受的苦难至少被拂去了表面的痕迹,也算是一种慰藉。
“安息。”凝辛夷收回手,轻声道。
然后才起身,转到了布帘前:“可以为他穿寿衣了。”
孙氏第一个起身,扑了过去,在看到谢郑总管恢复了原样的脸后,哭声更大,却还不忘转瞬便回过身来,然而哽咽将她的声音堵住,千言万语,只化作了深深一拜。
冰冷抵在孙氏的额头,郑家其他人跟在她身后,都跟着拜了下去。
凝辛夷没有避开,也没有站着生受,她逆光站在门口,一身素衣,躬身一礼。
她无论如何也会找到这一切事情背后的真相的。
给枉死的白沙堤人,给横死的谢郑总管,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
这是凝辛夷在扶风郡度过的第一个冬日。
也是她在这里见过的第一场雪。
雪下了足足一夜又一天,等她从灵堂出来,雪已经积了及足踝厚的一层。
紫葵抱着大氅和手炉,在檐下已经等了许久,终于见到她出来,忙不迭为她披上厚厚的大氅,又去摸她的手,被冰到打了个激灵。
“还好姑爷提前交代,说灵堂里温度很低,让我们提前熬了暖身的姜枣汤。”紫葵搓了搓手,跟在凝辛夷身后:“姑爷还说,平妖监的三位监使大人他来安置在府中,不必小姐操心。待小姐休息好,明日再议后续事宜。”
凝辛夷握着暖炉,微末却持续的热意从暖炉流入她的掌心,她常年冷惯了,这一点热气实在杯水车薪,却又因为紫葵的话,让这点聊胜于无有了更多的温度。
“谢晏兮让你准备的?”凝辛夷上了马车,车厢里的小暖炉早就烧得滚烫,如她掌心的手炉:“他倒是有心了。”
马车开动,压过厚雪,走得很慢,将风与冷气都隔绝在厚厚的车壁之外。天色已晚,灯火一点点明亮了起来,也有烟火气息袅袅升腾,然而被留在马车后的谢郑总管府,却永远都难以迈过这个雪夜。
“姑爷虽然看起来有些难以接近,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没想到对小姐却很是上心。”紫葵絮絮叨叨道:“我还以为前几日小姐没有去见姑爷,姑爷多少会有些情绪。没想到他一早就知道小姐在藏书楼看账看书,还问我小姐每日要看多久,是否有好好点灯。对了,姑爷专门提了一句,若是夜深,灯一定要亮一些,否则伤眼。”
凝辛夷原本听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还在思考这个老宁到底是何人,为何总觉得有点熟悉,不知谢晏兮是否已经去查,直到紫葵提到了眼睛。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此前谢晏兮说不值得,是说她打算以鬼咒瞳术为一只傀尸虫拘魂……不值得吗?
不值得的不是傀尸虫,而是她的鬼咒瞳术?
他在担心她的眼睛?
第58章
凶案在前,就算谢晏兮说了一切都先交给他,凝辛夷也实在难以就这样沉沉睡去。
本就有太多谜团将她环绕,如今又压上了一条沉甸甸的人命。
不,不止一条。
凝九带回来的消息里,神都的那位一并前去祭拜了的谢家旧人,也已经死了。
凝辛夷随意用了晚膳,沐浴时,将自己沉入水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每年的冬天,对她来说,都不怎么好过。
她的体温本就过低,落雪时还好,化雪时分,气温比平时还要再低许多,她时常冷到手脚麻木却不自知,直到触碰到滚烫的热水。
繁复思绪像她浮在水面的长发,纠葛缭绕,找不到一个明确的出口。
无数画面在她的脑海闪回交错,三清之气将逐渐冰冷的水不断重新加热,直至水底的少女猛地重新浮出水面。
沾了水的眼瞳有了一层迷蒙的湿意,但她却来不及擦,就这样直接起身,掐诀将周身的水汽蒸干,就要这样一步跨出去,将衣服穿好,急急向着门口行去。
因为她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去白沙堤祭拜的人,除了谢郑总管的三个没有一起跟去山下的弟子之外,一人在神都身死,还有一人告老还乡。
她看到这份资料的时候,没有太留意另外两人的姓名,但如果有什么地方会让她觉得老宁有点眼熟,那么只有可能是这里。
凶手绝非只有一人。
想要杀谢郑总管的幕后之人定然是雇凶杀人,所以才能让两个人死在了同一天。
如果,她是说如果。
谢郑总管的死,其实与她,亦或者与谢晏兮调查的事情都没有关系,那么只能说明,那一天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而这个疑问,有且只有最后一个幸存者可以回答。
换句话说,谢郑游的魂体呼喊的“老宁”,也只可能是这个人。
无论是背后的凶手还没找到老宁,还是老宁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保命,凶手一定都还在寻找他。
并且将这个讯息在折磨谢郑游的同时,告诉了他,所以他死前最后一个执念,才会是让老宁快逃。
时不我待。
她要立刻将那份资料翻出来再看一眼,再将自己的这个发现和想法告诉谢晏兮和平妖监的三位监使,至少要先看看他们的人脉关系中,是否能找到这个老宁,保住他的命。
然而凝辛夷才刚推开门,迈出两步,脚步却又蓦地顿住。
夜幕已至。
谢府的灯火通明,然而雪后的夜不算清明,一切都像是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色。灯火照不透黑夜,因为夜沉无光。
分明还没有到新朔月,然而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得空无一物,看不到天上的繁星,也没有明月。
凝辛夷不敢冒险。
她犹豫再三,还是选择退了回来。
这不是适合她出行的夜晚。
她喊了一声紫葵:“去请一趟姑爷,就说我有事找他。”
紫葵神色颇为古怪又欣喜,但凝辛夷完全没注意,转身就回了门内。
自然也不知道,紫葵一路紧赶慢赶行至西苑的时候,轻声在门外说了少夫人有请的时候,紧闭的书房门内,谢晏兮正在和谢玄衣对坐。
紫葵等了片刻,门内才传来不轻不重一声。
“我知道了。”
紫葵不敢多留,雪天路滑,元勘还专门送了她一程回栖雾院。等到她走远,门内的声音才重新又响了起来。
“如此夜深。”谢玄衣抬眼看向桌案对面的人:“你去吗?”
谢晏兮笑了一声,反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去?”
“既然你与她都已经感情甚笃,相携夜游了,此刻佳人相邀,师兄觉得,去与不去这事儿,还要征求我的意见吗?”谢玄衣不轻不重道。
他说得云淡风轻,实则语意却已经露出了咄咄逼人的锋芒,握着杯子的手指也稍显用力。
这一切都落入了谢晏兮眼中,他看着对面将遮掩面容的面巾取下来,放在了一边的少年,倏而道:“且不论我,你倒是很在意这件事。”
谢玄衣的手指攥得更紧,像是在极力压制什么情绪。
谢晏兮像是没看到他的动作般,继而问道:“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谢玄衣的肤色因为常年不见光而显得愈发苍白,倒有些像是神都那些近来流行起了以惨白肤色为美的贵公子们。然而如今,他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分明,隔着衣料也难遮掩,加上那张还带着未褪去少年气,眼瞳却已经了无明光的脸,反而显得这种苍白有种奇异的反差。
“你说呢?”谢玄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问题,反问一句。他紧紧盯着谢晏兮,像是要从他脸上的所有细枝末节里看出他是否在说谎:“虽然我替你遮掩良多,你不问,我也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就算家中剧变,过去许多事对我来说都如云烟,恍若隔世,却也不是真的隔世。”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忍无可忍,终于挑开了两人云里雾里始终没有说明白的那句话:“师兄,你分明也见过她的,怎么还会这样问我?是要试探我对她的感情,还是想要知道别的什么?”
这一次,沉默的人,变成了谢晏兮。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有任何的波动,半晌,才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具色泽鲜艳粗犷的面具。
面具狰狞,乃是手绘的十二龙吞半面大傩。
他抬手,骨节漂亮的手指捏在色泽鲜明的大傩面上,将那面具虚虚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小截下巴。
刹那间,谢晏兮整个人的气质都仿佛一变。
香炉中袅袅的佛牙弥草失去了效用,他藏得极深的那些嗜杀之意藉由这张遮住面容的面具散发出来,刹那间便将整个房间都充盈笼罩,甚至让谢玄衣下意识抬手放在了剑上。
他变得不像是平素里的那个他,此刻便是让相熟之人站在面前,恐怕也难以相认。
然而事实上,他的这副面容才是被三清观的大部分人所熟知的。
——闻真道人的首徒,三清观最著名的那位惊才绝艳的大弟子,善渊。
“善渊师兄。”谢玄衣喊出了谢晏兮的另一个名字,一字一句道:“我在三清观中虽然不过芸芸弟子中的一员,远不如师兄有名,却也并非一无所知。你不仅见过她,甚至连她的剑都是你教的。她每次来三清观偷师,偷的不都是闻真道君的师吗?若非道君近些年来身体越来越不好,本就真的会将她收入门下。如今你却来问我是何时认识她的?”
大傩遮面,谢晏兮依然没有说话。
“我同意将我大哥的身份借给你时,你说了作为交换,会帮我查清三年前惨案的真相。”谢玄衣愈发咄咄逼人的眼中终于有了痛苦之色:“可如今呢?谢郑叔也死了,我却甚至不能以我真正的身份向他上一炷香!”
十二龙吞的大傩面具后,谢晏兮终是闭了闭眼。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易事,若非如此,过去三年我也不会一无所获。”谢玄衣道:“可如今……我……”
他已经一无所有。
过去隐约刻着他痕迹的一切,也在被不知名的手拨动,像是想要将所有这些都再彻底剥夺。
如果嫁来的人是凝玉娆便也算了,依照婚约,她本就应当是谢家的少夫人。可如今,被这一纸婚约所困和束缚的,是凝辛夷。
是本不应该受这一场无妄之灾的凝辛夷。
谢玄衣闭了闭眼,道:“你明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凝玉娆,却始终都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就算一码归一码,你我的约定里当初的确也没有这一条,所以这也无妨。但我希望,师兄不要因为一己私情而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况且,你答应过我,等到事了,你我二人便一并向她说明真相,赔礼道歉,听凭处置。”
“虽然那时你说约定的对象是凝玉娆,但就算来的人不是凝玉娆,这份约定也依然生效。”谢玄衣的手指搭在剑上,三清之气悄然流转,抵住从谢晏兮的方向扑面而来的杀意:“师兄,你不要忘了,你我本就是骗她,骗人的人,不可以入戏太深。”
谢晏兮脸上的面具移开少许,他刚要开口,却倏而感觉到了什么。
几乎是同一时间,谢晏兮和谢玄衣转头,看向了栖雾院的方向。
两人都感受到了那个方向传来的三清之气的异动。
谢晏兮将面具往桌子上一扔,起身就走。
谢玄衣也想起身,但是于情于理,这件事都轮不到他。他忍得辛苦,目光却落在了一物上。
“师兄,你的面具。”
谢晏兮顿了顿脚步,按在门框上的手指缩紧一瞬,轻轻闭眼,却到底没有回头:“留给你了。想怎么用,都随你。”
既然那是代表和象征了他真实身份的面具,而今他以谢晏兮为名,自当与过去割裂开来。
从这一刻起,他只是谢晏兮,而非善渊。
“无论过去我与她有过怎样的交集,既然如今我与她相逢的开端已经充满了欺骗和利用,我自然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谢晏兮微微侧头,道:“我有分寸。”
“谢玄衣,你也要有分寸。”
*
凝辛夷在紫葵离开后,便已经感觉到了不对。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会不会被其他侍女们看到,只一拂袖,将所有的门窗全部关闭,三清之气席卷,尽可能地设下了一个迷阵,再给自己的床榻周遭布了一个结界。
虽然已经让紫葵去请,但这世上哪有请了人,人便一定会来的道理。
更何况,她和谢晏兮的关系虽然也算是有了一些缓和,比最初时的信任要多一点,多少可以相互配合一番,却也不至于到了能够在这种时候觉得能够全然依靠。
她自会尽自己所能,不伤害到任何人。
上一次的新朔月,她多少有些失控的迹象,饶是谢晏兮在此,她的床帏依然碎成了一片狼狈模样。难以想象若是他不在,她身上溢散出去的三清之气会造成多大的破坏。
一个迷阵,足以让大部分凡体之人无法靠近这里。
这已是此刻她所能做的极限。
俯身按在黑釉瓷枕上时,凝辛夷已经觉得自己连吐出来的气里,都带着一股灼烧之意了。
这不对劲。
过去她高烧不退的症状从未如此频繁地出现过。
她一手按着瓷枕,就这样直接合衣躺了下去,几乎是头触碰到冰冷的一瞬,便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然后坠入几乎与上次如出一辙般的幻境。
……
依然是灼烧。
冰冷的躯壳被灼烧包裹,凝辛夷的意识模糊断续,却始终没有彻底失控,她甚至还在这样的煎熬之余,想起了自己上一次新朔月时经历的梦境。
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再一次踏入与那时一样的妖祟之林,一路行走,跌跌撞撞,经历被妖祟注视包围的恐怖,直至尽头有光的地方才能重新醒来。
但这一次的灼烧,与上次多少有点不同。
一开始还没觉得,不过烧啊烧的,这不同,就慢慢浮现出来了。
上一次的梦境灼烧,更像是在燃烧她的神魂与三清之气,像是她体内聚而不散的一团隐匿的火突然迸发,要将她整个人都唤醒,再拖入无尽妖祟之森。
但这一次的灼烧,更像是躯壳的炙热。
她的意识在梦境中逐渐复苏。
的确是那片遮天蔽日诡谲阴冷的妖鬼森林。
树木还是树木,高耸入云,稍微弯了身躯,投落下的影子像是被某种力量压制般扭曲蠕动不堪,始终未能显露出妖祟的真容。
“你要保护好你的眼睛。”冷冽却温柔的女声在她耳边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谆谆教诲道:“在所有人知道你为鬼咒师的这一刻起,你的世界就会只剩下利用。他们想通过你的眼睛看到一切过去与未来,一切缘起与因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的关心你。”
那只手落在她的发顶,声音依然清冽温柔,却像是在说什么残酷至极的谶言:“如果有,那关心的背后,也只是利用。”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应该隐藏自己的力量?”她听到自己这样问:“只要没有人知道我是鬼咒师,没有人知道我可以眼开阴阳,拘鬼遣神,这样,就不会有人能利用我啦。”
一声轻笑。
“当然可以。”女人没有反驳她,她的笑带着一点点溺爱和绝对的清醒:“阿橘,如果你这一生都不需要任何力量的话,当然可以。”
凝辛夷想了想,天真道:“有阿娘在,阿娘这么厉害,压得整片妖祟之森都为阿娘低头,有阿娘保护我,我应该不需要力量。”
“可阿娘总有一天会死。”女人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到那个时候,阿橘,你要怎么保护自己?”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树木开始摇摆,长风吹过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像是某种激动的愉悦。投落在地面的那些漆黑的影子上逐次开始有雪白的月牙出现,月牙慢慢变得弧度愈大,露出了月牙之中阴森尖长的獠牙,仿佛就要这样冲破地面,迫不及待地将站在地上的母女二人吞噬。
——阿橘,你要怎么保护自己?
放在她发顶的那只带着温度的手移开,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她孑然一人。
凝辛夷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迷茫。
她不想被发现,不想被利用,不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真心都是虚假,她想要被保护,可她也有想要去保护的人。
所以她很快又反驳了自己,声音稚嫩但坚定:“不,我要保护阿娘!我需要力量!我需要很多很多,多到数不清的力量!”
“是的,阿橘,你需要力量。永远不要害怕使用你的力量,也永远不要害怕被伤害。”女人越来越远的声音里带了欣慰的笑意:“因为只要你拥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将那些想要伤害你和利用你的人,都杀了。娘没有做到的事情,不代表你做不到。”
“阿橘,跟着我说。”
“——我需要力量。”
一切声音在幻境中变得虚幻,只有最后一句话回转盘旋,像是终于冲破了某种桎梏,变成了脱口而出的话语。
妖祟之森的那些狰狞的影子与树身都被火色漫卷,阴森的黑逐渐被火色覆盖,她的面前变幻不定,最终化作了一片火海。
神都的火像是要将一切都燎尽,无数楼台坍塌,凄厉的尖叫与哭声像是在耳边,也像是在更远的地方。
黑烟滚滚,天空一半被火色烘烤成瑰丽炙热的红,另一半是绝望的黑。那座无论从神都的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的玄天塔被吞噬了身影,也不知是也在这场燃尽神都的大火中倾圮,抑或是被浓烟包裹。
火海地狱中,凝辛夷站在所有一切的中心,轻声开口。
“——我需要力量。”
耳边却传来阿娘虚幻的谶言。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关心你。”
这道声音萦绕在耳边,她的眼中被火与血色充盈,声音却愈发坚定。
她不怕被伤害,所以。
“我需要力量。”
她一边说,一边拖动脚步。
在这样的迷雾与火海中,连向前走这样最简单的事情,都变得艰难。
力竭的痛苦,灼烧的咽喉,火烤到皲裂的大地向上蒸腾出滚烫的水汽,她要控制住自己所有的力量,才能让自己不要转身,而是继续向前走。
浓浓滚烟的最深处,她终于看到了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已经满身是伤,血将他的衣衫染湿了大半,剑伤符伤烧伤无数,黑发披散微乱,但那人兀自一手提剑,站得挺拔,剑意也肆虐,像是某种不要命般同归于尽的打法。
无尽火海于是真的被他的剑意阻了一阻,他一人在此苦苦支撑,身前无人,身侧也无人,只是为了让身后之人走得再快一点。
是谁?
凝辛夷的脑中倏而冒出了这两个字。
这个人,是谁?
这一刻,她又蓦地想起来自己是在幻境之中,甚至想起来,这便是自己记忆中前世最后的那一幕,面前的这道背影,便是她前世死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是他杀了她吗?
这一场火海,是他燃起来的吗?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那些萦绕她心头许久的谜团一一重新浮现,她拼了命地想要看清更多的细节,看清那道背影到底是谁。
可她无法出声,无法呼唤,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向前一步。
许久。
像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又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到来,那道满身是伤的身影终于慢慢转过了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耳中蓦地响起了那人的声音。
“阿橘——快走——”
“别回头——走!”
他撑着剑,任凭身前火海滔天,只因他身后的人,是她。
原来他这样以一己之力硬撼火海,在他身后被保护的人,是她。
凝辛夷站在火海中,怔然看向前方的人。
那人的脸上扣着一面十二龙吞半面大傩面具,面具依然染了半面血,显得那张本就怒目狰狞的脸近乎凄厉,露出的那一点下巴也已经被血溅满。
那道身影终于与她记忆中的人重叠,凝辛夷踉跄向前,伸手去够,想要将那人从即将倾泻而下的火海中拉出来。
面具遮掩了他的面容,连他露出来的小半个下巴都已经被血染红大半,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却本能地知道,那个人在看她。
“善渊师兄。”
她喃喃。
一股从心底涌出的巨大悲恸攥住了她的心脏,她的喃喃旋即变成了冲口而出的大声呼唤。
凝辛夷终于踉跄上前半步。
然而火海倾覆,那道身影终是被火色淹没。
“——善渊师兄!”
谢晏兮刚刚绕过迷阵,以三清之气将整座动荡不安的栖雾院主屋都覆盖住,再以符箓掩住了院中所有侍女与侍从的五感,以免他们被影响到。
他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刚轻轻推开了主屋大门,便听到了凝辛夷的声音。
……她刚刚,说什么?
他所有动作都倏而顿住,手指就这样按在门扉上,站在门口的位置,抬眸看向房间里。
房间里很安静,没有月色的夜晚,所有一切都寂静无比,谢晏兮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扑通。
扑通——
只有窗外的光投落进来,床帏没有落下,也不像上次那样被剑气搅碎。少女躺在黑釉瓷枕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只手耷拉在床边,却像是要使劲地向前,抓住什么。
“善渊师兄。”
她再次开口,在梦里轻声道。
几尺之外,谢晏兮的手指骤而紧缩。
第59章
谢晏兮站在门口,他平静地听着寂静之中的轻声呢喃和自己的心跳,仿佛心跳声不属于他,她口中的那个名字,也不属于他。
命运像是在和他开什么巨大的玩笑,所以才会让他上一刻才刚刚舍弃了的名字,下一刻就在她的口中出现。
那面代表着他身份的面具就在西苑的桌子上,只要他想,他现在就可以折身而返,将那张面具扣在自己脸上,坐在她的床边,将她从无尽的噩梦中唤醒。
一个来回,如果他够快,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需要。
可他不能。
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他便绝不会回头。
所以他只是站在阴影之中,隐忍而沉默地看着她。
夜深且静,所有的一切便显得无比清晰,纵使他将自己隐匿在暗色之中,也无法遮掩他脑海中浮现的那些他这一生中实在难得的亮色。
可他的真容如他的这一生一样,都被遮掩在那张狰狞的面具之下。好似此刻,他所有的真实都被藏在重叠的谎言与虚假背后。
终是不堪。
谢晏兮面上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任凭冷风混着化雪的寒意打在他的肌肤,却到底下意识挡住了这些风雪。
许久,他才踏入了房间里。
越是靠近她,他体内的三清之气便越是平静下来。可越是平静,越是显得他的心境愈发混乱难言。
凝辛夷的一只手骤而垂落下来,一直被她握在手心的某样东西从她的掌心滑落,飘落在了地上。
是一片树叶。
谢晏兮的目光停留在那片树叶上,仔细勾勒,然后才俯身将叶子捡了起来。
他不会以为凝辛夷的手里会莫名其妙地握一片无关紧要的树叶。
这对她来说,一定是重要之物。
他无意探究,正要将那片叶子放回去,脑中却蓦地想起了凝辛夷在藏书楼时,翻看的那些药典。
她俯首于浩瀚书海,是为了……找这片叶子的来源?
谢晏兮沉吟片刻,到底重新举起了叶子,对着窗外有些微弱的光翻看了一眼。
然后这才重新放在了凝辛夷的掌心。
凝辛夷醒来的时候,屋内一片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的剑光交错,安静到甚至她有些无法从梦境中的那片燎原的火中回神。
她仰面躺了片刻,倏而听到了一声翻过书页时的轻微声响。
凝辛夷翻身而起,却见一片幽暗之中,谢晏兮甚至没有点灯,就这样靠在窗牖边,借着那点光在看书。
她沉默片刻,才道:“倒也不必这么见外,想点灯就点。”
边说,她边弹指,将房间里的光点燃。
谢晏兮的面容于是变得清晰,他手中的那本书也落入她的眼中。
是一本她没见过的药典,陈旧且厚,也不知谢晏兮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又为何在此刻看这个。
谢晏兮没有等她发问,就将那本书很是随意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道:“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还有半夜,你好好休息。”
凝辛夷下意识道:“等等。”
谢晏兮顿住脚步。
凝辛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脱口而出,但她很快就继续道:“谢谢你今日能来。”
“虽然是挂名夫妻,也有夫妻之名,你喊我,无论是什么事,我都自然会来。”谢晏兮道:“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倒是提醒凝辛夷了。
她有点迟疑道:“既然是夫妻,那么我喊你来,你却半夜要从我这里离开,说出去……是不是有点奇怪。”
这倒也没错。
谢晏兮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没转身:“我去外间。”
凝辛夷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总觉得谢晏兮好像有点怪怪的。她想了想,还是试探问道:“我这次……有什么异样之举吗?”
谢晏兮在心底叹了口气。
凝辛夷诚恳道:“如果有,还望你告知我,进来封印似是有些不稳,若是持续如此,我或许还要去一趟三清观,请菩虚子道君为我重新加一道封印,以免误事。”
是有的。
她在梦境里喊了一个名字。
无数词句涌到他的嘴边,让他开口去问她到底梦见了什么。
但他终于还是道:“没有。”
凝辛夷不太信,却也不好继续问,她“哦”了一声,小声道:“那就好。”
继而又起身,极为自然地越过他,先他一步拉开了门,探头向外看了看,又缩回了头:“一切无恙,迷阵还有两个时辰自然便会消散,不过外间没有烧炭,实在有点冷,不如你也歇在这里。”
她边说,边抬手给自己随意挽了发:“反正我也睡不着了。”
谢晏兮多少有点后悔。
他还方才舍弃面具时的确洒脱决然,然而此刻,他却也是真的心乱如麻。早知她会这样挽留,他就应该在她醒来之前就走。
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左右他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谢晏兮也只能掩下所有心绪,不露任何异样地转身坐下。
凝辛夷刚才喊住谢晏兮是下意识,但这会儿,她也的确是真的有事要与他说。
夜深人静,没有平妖监的几个人在,又设了迷阵在此,倒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阿垣公子。”她唤他的名字,分明是乳名却又加上称呼后缀,又亲近,又像是在提醒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便如他回敬她的阿橘姑娘:“既然说好了合作,我思前想后,决定还是要告诉你我查到的线索。”
她起身去一侧书架,将那份谢郑总管的档案卷拿出来,翻到了祭拜那一页,摊开在谢晏兮面前,等他大致扫完,才道:“当时一并去祭拜之人有三,其余两人,一人在神都,另一人告老还乡。无独有偶,神都那位,也与谢郑总管在同一日被杀了。具体细节还没有到我手上,但我猜,既然谢郑总管在死前还在让老宁逃,说明最后这一人,或许还没有被找到。”
谢晏兮看得极快,目光顿在凝辛夷的手指下,瞬息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觉得,这位告老还乡之人,便是老宁?”
“没错。”凝辛夷道:“这世间没有这么多巧合,偏偏是这三人要合作,偏偏是他们中的两人在同一日死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能将他们串联起来的原因。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日他们去祭拜时,看到了什么他们本不应知道的事情。”
谢晏兮慢慢颔首。
“我想,虽然可能线索早就已经被掐断了,但我们还是要再去一趟白沙堤。”凝辛夷继续道:“只是谢郑总管出事,我们便急急去白沙堤,若是线索真的在此,未免会显得太容易打草惊蛇。”
她看了眼夜色,又看向谢晏兮,眼中神色熠熠 。
谢晏兮这次是真的愣了愣,却也看懂了她的意思:“你是想要现在趁夜色正浓,说去就去?”
凝辛夷蠢蠢欲动:“虽说辛苦了些,但的确是最稳妥的办法。”
眼看她已经要去换夜行衣,谢晏兮飞快将她按住:“夫人是否忘了,你我婚后,本就要去一趟白沙堤。”
凝辛夷顿住:“啊?”
见她是真的茫然,谢晏兮心底失笑,心道这哪里是忘了,分明就是完全不知情。看来她对这桩婚事的确是完全不上心,连这点最基础的流程都不知晓。
他心底泛起了一点笑意,却又飞快被波涛更汹涌的苦涩扑灭。
谢晏兮道:“大婚后,本就要去祭祖。而祭祖的日子,也的确定在明日。”
他看了眼时辰,改口:“今日。”
“近来琐事繁多,又乍逢谢郑总管一事,夫人一时没想起来,也很正常。”谢晏兮继续道:“所以我才建议你休息半夜,毕竟祭祖步骤繁琐,虽然我已经删去了很多过场,却也到底要一路叩拜上山。”
凝辛夷:“……”
这事儿算不上陌生。
祭祖这种事情,对任何一个世家来说都是大事。她虽然常年在书院,每次祭祖却也不能缺席。凝家的祭祖自然也盛大又繁琐,且不论小辈们各个被折磨得面无血色,有些年岁大些的长辈常常在祭祖之后,会大病一场。
大家有苦都憋在心里,面上是半个字都不敢抱怨。
所以一听到明日要祭祖,凝辛夷已经条件反射地起身,向着床走去:“那是得歇歇。”
走了一半,凝辛夷又顿住,倏而想到了什么:“你的伤……如何了?”
谢晏兮看着她的背影。
灯火投落出阴影,阴影落在另一个方向,也与他并不相交。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会半真半假说自己会重新戳开伤口,只为她来多看自己一眼。
但此刻,她真的开口关心,他却竟然有了一瞬胆怯。
可他已经舍弃了善渊这个身份。
从现在起,他就只是谢家按剑归来的大公子,谢晏兮。
所以谢晏兮很快就重新笑了起来,面上带着些惯有的散漫:“还没好彻底。”
凝辛夷侧头看他。
谢晏兮笑着道:“你之前不是问过我,谢家破亡的这三年,我都去哪里了吗?此前没说,是觉得没有必要。”
凝辛夷不料他竟然主动提及,慢慢睁大眼。
“我体质的确特殊,无论受了什么伤,只要见血,就极难痊愈。”他边说,边向上撩开自己的衣袖。
广袖下的长臂线条流畅漂亮,常年握剑的肌肉极是有力,然而烛火之下,肌肤之上,隐约有纵横错综的新旧伤痕。
那些伤痕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凝辛夷看到的不过这么一隅,却也几乎可以想象他的身体上究竟还有多少伤。
难怪上次为他的肩头包扎时,他多少有些介意再拉低一些衣服,原来是遮伤。
昔日的贵公子却落得如此一身疤痕,心中介怀,实在再正常不过。
“这三年,我一直在三清观后山疗伤。”谢晏兮的声音泠泠响起:“三年前,我一开始便受了极重的伤,醒来时,距离谢家灭门……已经过去了月余。”
他眼底闪烁着某种孤注一掷般的沉光,继续道:“所以,我找谢郑总管,是想问他,是否知道谢家灭门的内情。”
第60章
扶风郡的雪一旦下起来,就容易绵延不绝。然而到底这一场是初雪,地尚且温热,马车备好时,地上的积雪已经消了大半。
祭祖出行,到底比平时要更浩浩荡荡一些。饶是如今谢府败落,但只要还有一位后人尚存,这事儿便马虎不得。
谢郑总管虽然不在了,但有慎伯和程伯二人,一切便绝无可能出任何差错。
按照扶风郡的风俗,祭祖要穿白色,凝辛夷和谢晏兮二人都换了厚重繁复的白衣,临行之前,谢晏兮还特意停了脚步。
“三位监使大人不如也一起去看看。”谢晏兮道:“左右不过一两天时间,也正好看看上一次平妖后,白沙堤是否有疏漏。”
程祈年听到“白沙堤”三个字,眼瞳已经微缩,他想要说什么,却听到身边鲜少开口的玄衣已经说了一个“好”字。
宿绮云甚至已经踩在了马车上,俯身掀开了车帘。
两个同僚一个口头答应,一个用行动答应,程祈年哪里还有什么推辞的余地,加上他其实也不过想要说两句场面话,的确也想再去看看,于是干脆闭了嘴,翻身上马。
上一次去往白沙堤时,凝辛夷用了神行符,如今车队也算浩荡,压过扶风郡城的宽路再上官道,只求稳,不求快。
谢晏兮没有骑马,他坐在凝辛夷对面,看她垂眸翻着一本厚厚的账目,像是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将她惊扰。
马车里燃着暖炉,还铺了厚厚一层白绒软垫,凝辛夷整个人几乎都裹在看起来过分温暖的大氅里,露出来的那一截翻账目的手指却丝毫没有被温暖的迹象。
这账本是她出门前,谢郑总管的夫人孙氏求见时给的。
当时一身缟素的妇人用好几层布缠着这本账本,很是郑重地亲手交给了凝辛夷:“我知道少夫人今日要去祭祖,路途遥远,祭祖流程又多,必定疲惫不堪。但我这样东西,若是今日不能亲手交到少夫人手上,我寝食难安。”
凝辛夷接了过来:“这是何物?”
孙氏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夫君走的那日夜里,是因为他整理账目与货物目录太晚,不愿打扰我,这才歇在了主屋之中。这扶风郡的宅子虽也宽敞,但夫君总觉得书房差点意思,我与他商量一番,虽然不合礼制了些,但还是将那主屋改成了他的书房。平素里,夫君与我通常都宿在后院的偏房里。”
她的眼眶带着连日恸哭后的疲惫的红:“这样东西,是这几天夫君放在枕头下的,说是极要紧,要亲手给您。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
孙氏边说,泪水又已经盈眶。但不等凝辛夷安慰什么,她已经飞快擦拭了泪水,再行了一礼:“不敢耽误少夫人出行,亲手交给您,我便也没有别的事情了。”
隔着厚厚的布,也隐约能捏出内里厚厚的纸张感。凝辛夷已经隐约猜到是一本账本,孙氏一路这样拿来,应当也有所感,但两人都十分默契地只字不提。
若是账有问题,牵扯太多,捏在谁的手里其实都是烫手山芋。尤其在不知道谢郑总管的死因究竟是与什么有关时,不如佯作不知。
孙氏走了两步,倏而又转身快步走了回来,到底说了一句:“我总觉得,人之将死前,是有预感的。所以,夫君他这样东西……或许与他的死有关。”
凝辛夷直到上了马车,才将缠绕上面的厚厚布条一层层拆开,内里果然是一本账。
谢家生意颇多,账目更是浩瀚,凝辛夷枯坐许多日,的确已经看了很多账,却也绝无可能巨细无遗,本本都看。
至少面前这本,她绝对是第一次见。
谢晏兮坐在对面,低头看了一眼:“需要我回避吗?”
“你自己家的账,你有什么好回避的?”凝辛夷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封皮上手写的“账目”两个字,翻转过来,问:“眼熟吗?能看出来是谁写的吗?”
“谢家账房先生就有数十位,更不必说账房先生下面的学徒,各个都能提笔写字。”谢晏兮摇头:“若是这勾画稍有点特色,我说不定还能猜个一二,但这笔画如此规矩,的确看不出是谁。”
凝辛夷没觉得失望,又转回来,先是简单通翻了一遍。
乍一眼,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一本账目。
谢郑总管很谨慎,他觉得这本账有问题,却也没有在上面做任何勾画标注,显然是打算当面一一说与凝辛夷听。
而今他不在,便只能凝辛夷自己看。
这一路车马迢迢,正好适合她仔细地翻阅。
车厢里暖炉烧得极旺,期间紫葵还进来添了一次火,熏香里不仅有精炼萃取出的不夜侯香气提神,谢晏兮竟还隐约闻出了一股佛牙弥草的味道。
然而温度实在太过适宜,也或许前一夜的确没怎么休息,不夜侯完全没起到什么提神作用,谢晏兮不由得有点昏昏欲睡。
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对人鲜少有信任,自然强撑也不会让自己露出什么疲态,更不必说现在涌上头的这一股困意,分明是人在非常放松时,才会有的感觉。
凝辛夷看得认真,他自然没去打扰,也不会放任自己真的就这样睡去,而是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截小树枝,将燃尽的香灰拨了几下,试图从里面找出点蛛丝马迹。
马车过坑洼,剧烈摇晃了一下,凝辛夷头也没抬地按住烛台,又想到对面还有个人,抬了抬眼。
于是便看到谢晏兮正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扒拉香灰,耷拉着眼皮,看起来很是百无聊赖。
虽然凝辛夷的确没见过这个散漫放松样子的谢晏兮,但不得不说,他这个行为,简直可以俗称一句闲得慌。
“……你在干什么?”她脱口而出。
谢晏兮也没想到自己被抓了个正着,手很是一顿,才道:“看看。”
凝辛夷心道香灰有什么看的,难道还能看出什么花来不成。
但她稍一错念,也就想到了谢晏兮想看什么:“是特意加了一味佛牙弥草。”
看到谢晏兮有些意味深长的表情,凝辛夷想到了他之前说佛牙弥草再金贵凝家也能搞到的事情,追了一句:“事关你的隐私,没问家里要,我是找元勘拿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擅自,毕竟越是这种细节,越是能展现出你我夫妻感情甚笃。”
谢晏兮挑眉:“你如何做,我当然不会介意。只是元勘也是胆大了,敢不经过我同意就将佛牙弥草给你。”
“……那倒也不是非常大。”凝辛夷沉吟道:“我威胁了很久才拿到的。”
谢晏兮眼中有了点儿愕色,又有点戏谑:“不如展开说说,怎么威胁才能让他就范,也好让我知道,这小子究竟怕什么。”
本来说说也没什么,无非是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再让紫葵多跑几趟,多守几夜。但谢晏兮这么问,凝辛夷就不想说了。
她竖了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笑了一声:“我偏不说,否则,要是告诉了你,下次岂不是就不灵了。”
她说完,手已经点在了摊开的账本上:“不过,比起元勘,我以为你会更关心这个。”
谢晏兮的神色依然懒洋洋的,他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你记得我给过你一些账本吗?”凝辛夷道:“那一沓账本里,分别记录了这些年来谢家最重要的那三味药草的流向。巧的是,我手里的这本也一样。”
“碧海通自不必说,有了谢郑总管一事,碧海通的账目一塌糊涂,填平尚需时日。但鸦啼月和何日归的账目理应工整。”她将手中从封皮到纸质都看起来非常平平无奇的账本平举起来,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光色潋滟的眼:“阿垣公子不如猜猜,究竟哪本是真,哪本是假。”
谢晏兮的神色逐渐转肃:“是有人做了假账,暗中动了手脚?”
凝辛夷却摇了摇头:“如果是这样,事情倒反而简单,只消查出背后之人是谁,这一切的利益获得的指向,便多少能有个大概的方向。”
她向着谢晏兮比了个过来看的手势,开始一行一行指账目。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一行行点下去:“如果我给你的账目你有翻阅过的话,大约可应当可以记得,这几笔格外大的支出。从数额和数量来看,完全是能对得上的。”
“但除了这些以外,每一笔支出,都有轻微的出入。更准确地说,每一笔与何日归这味药草有关的进出钱款,都有问题。”凝辛夷道:“很轻微,只是错眼看过去,甚至会注意不到。但这样一笔一笔累积下来,长年累月,就汇聚成了了……这个数额。”
她翻到下一页,上面用云淡风轻的笔记,一笔一划,记录了一个一行都没有写下的长数字。
长数字后面,是一笔又一笔地反向支出,只写了支出,却没有写用途,没有写去向,只是就这样有零有整的一笔又一笔,沉默落笔,沉默抬笔,直至这个数字最终归零。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上面。
马车碌碌压过路面,厚重的车帷垂下来,方才因为马车中过分温暖宁谧而带来的那点儿困意早已烟消云散。
凝辛夷轻声问。
“这么多的钱,都去哪里了?”
随着她的声音,马车在一段疾驰后,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了紫葵的声音。
“白沙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