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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凝辛夷看了好几天账本。从日上树梢,到日落西山,一连数日,她都坐在同一个位置看账本。

    她看得速度快,归类的方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只叮嘱了一声除了每日来换避尘符,绝不要再动这里的分毫东西。所以在旁人眼中,就像是那高高厚厚好几堆账本,从这里,悄悄移了个位置到旁边一点,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分毫。

    要不是她每日的发髻配饰与衣裙都迥然不同,过往来去的管事们几乎要以为她从未离开过。

    毕竟他们下了工想要去休息的时候,书房小院的灯还亮着。早起准备上工的时候,这位少夫人已经坐在那儿了。

    ——在经过一系列商议,并且征求过凝辛夷本人的意见后,阖府上下还是决定以少夫人来称呼这位过于年轻的少女,也算是对三年前的那一场无人生还的某种意义上的敬畏。

    如此连续一段时间,满府上下不知不觉中,众人上工的时间更早了,下工的时间更晚了,原本就很快的进度愈发快速了起来。

    有这么一位勤勉的少夫人在,谁还敢有半分怠懒!

    而且,所有人都很疑惑,这位少夫人她……她不用睡觉的吗?

    不仅不用睡,她无论何时看起来,都还很神采奕奕,毫无困倦。

    实在是让人肃然起敬。

    是神都贵女都如此,还是只有他们少夫人如此?

    除了众人开始默不作声地跟随以身作则的少夫人之外,更有其他一些暗潮涌动。

    昔日谢府上下一夕凋零,血流成河的那一百多口人,都是谢家血脉。偌大谢府,侍女侍从管事婆子嬷嬷……这些伺候侍奉的人,可比谢家血脉要多出几倍来,这些人大多也都停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一日。

    可除却他们,自然也有人逃过一劫。

    譬如那些平日里并不住在谢府的管事们,也譬如正好省亲回家休憩的侍女和嬷嬷们,以及一些小厮。

    恐惧总会被时间冲淡。

    三年,足够让大家最初的惊惧消散许多。

    更重要的是,凝辛夷给出的报酬,实在是丰厚到让人难以拒绝。

    回谢府,自然各司其职,还要接手从前的那些事情。主子变了,事儿可没变。三年过去,或许生疏了些,上手不过数日,也就都想起来了。

    在世家做事儿做久了,大家一水儿早就混成了人精。做事不在话下,重要的是,怎么做。

    而决定怎么做的人,自然是这位坐镇书房正在看账目的少夫人。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觉得凝辛夷这样看账目,多少是走个过场,摆摆样子,多少是想用这种方法拿捏大家些许,来个下马威。

    倒不是看轻她,任谁也知道,这些高门贵女都要学会掌家,更不必说这位从来声名都极好凝家女。只是谢府这陈年账目庞杂浩瀚,又岂可与后宅那些账本相提并论。

    若是她请了凝家的管事们来相协也就算了,她从头到尾,可都是一个人在那儿看。

    想来摆好样子,这位少夫人就应当知难而退了。他们也乐得看穿但不拆穿,在旁相助,提点一二。

    谢府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如今凋零至此,但只要谢晏兮还在一日,又有凝家在后相助,就算回不到昔日的辉煌,谢家总有重振的时候。

    还有更精明点儿的人在想,这少夫人才是真的人精。凝府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会缺几个帮她查账看账的人,少夫人偏一个人在这里看,定是想要将过去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论到底有什么,都一笔勾销。

    大家各怀心思,暗自观察。

    结果第一天,少夫人在看账目。

    第二天,少夫人在看账目。

    第七天,少夫人……还在看账目。

    昔年的管事们逐渐开始交换眼神,心道如此这般枯燥的账目还能看这么久,难不成少夫人真的懂?

    又过了这么两三日,大家多少有些夜不能寐了,有人深夜惊坐起,在自家夫人一声“有病啊你”的骂声中,开始回忆自己三年前有没有做过什么糊涂事儿。

    凝辛夷浑然不觉自己以一己之力带动了谢府上下的波云诡谲,最先感觉到这一点的,反而是谢晏兮。

    “进度这么快?”他垂眸看着进度一日千里的图纸:“是那边授意加工钱了吗?”

    所谓“那边”,指的自然是凝辛夷那边。

    “倒是没听说还有这一茬。”说到这个,元勘也很疑惑:“就是最近这段时间,大家莫名干劲十足,甚至主动延长工时,的确多少有些蹊跷。我也问过了,结果大家都讳莫如深地指指书房的方向,再比个‘嘘’的手势……不然师兄你还是过去看一眼,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书房的方向,也就只有凝辛夷在那儿了。

    这么多天了,他也的确应该要去看看。

    谢晏兮倒不是不想去。

    主要是一想到要见凝辛夷,他脑子里率先浮现的,就是她娇滴滴的满口胡言。

    ——“……夫君他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我与夫君琴瑟和鸣……”

    ——“……你这册子,他早就看过了……”

    真是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于耳。

    若不是他亲耳听到,决计没法想象这是从素来在他面前都一本正经、肃容端正的凝辛夷嘴里说出来的。

    实在让人不禁遐想,他这位已经过了门的夫人平时在他面前的那些样子,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谢晏兮当时在门口面色古怪了许久,难掩心情复杂,生平第一次觉得进退维谷。如此犹豫再三,还是没进去找她。

    至于后来,也确实忙了几日,一转眼,也就到了现在。

    “她账目看得如何了?”谢晏兮问道。

    这事儿元勘早就打听过了:“说是少夫人取了五年的账目,虽然不让人取拿,却没说不让人靠近。慎伯随凝三贴辟尘符的时候,悄悄扫了一眼,说少夫人看的,大多是谢家药铺子这一块儿的账目和生意往来。”

    这也合理。

    谢家医剑双绝,医字在前,剑字在后。

    扶风谢氏连家徽都是金钗石斛,世代出了不少名扬一方的神医。医者仁心,体恤百姓,每逢初一十五,都会设义诊点,不仅不要诊费,连药费都一并免了。

    这也是扶风谢氏在民众之中声名素来极好的原因之一。

    想要振兴谢家,捡起昔日那些生意,的确从药铺和医馆开始下手最为合适。

    谢晏兮心下有了数,看了眼元勘:“你倒是消息灵通。”

    元勘搓了搓手,嘿笑一声。

    虽说初见之时,他的确和紫葵姑娘多有冲突,但那不是双方各自都想给对方个下马威嘛。后来,他画符那一夜,紫葵姑娘在他窗外守了大半夜,却也没有催促一声,元勘对这位姑娘的观感顿时好转许多。

    更不必说……

    谢晏兮见元勘的眼珠滴溜溜转,心知这家伙脑子里肯定又不知道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他素来不感兴趣,也不会追问。

    但事关凝辛夷,他到底心下蓦地一凛。

    “说。”谢晏兮言简意赅。

    元勘又搓了搓手,神色荡漾,眼角眉梢都带了贼兮兮的揶揄之色:“虽然那夜我守在外边儿,但院子里可都传开了。说师兄你龙精虎猛,天赋异禀,战况激烈,连床帏和……和少夫人的衣服都、都未曾幸免。”

    谢晏兮:“……”

    这事儿在外已经变成这么离谱的说法了吗?

    再联想到那日凝辛夷含羞带怯的声音,谢晏兮觉得,这事儿流传成这样,凝辛夷应该多少起了带头作用。

    元勘一边说,一边窥探谢晏兮的脸色,然后便见他师兄提步向院外走去,凉飕飕留下一句:“我看你挺闲的,上次说的符,再多画一倍吧。”

    元勘:“……!!”

    元勘:“???”

    *

    从西苑到主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足够凝家侍女正好遇见谢晏兮,然后拔腿一路,想要先行通报一番。

    到了书房院内,却被拒之门外。

    棠意低声道:“小姐正在面见几位管事,这会儿不许任何人打扰。”

    那侍女也急急道:“可是姑爷向着这边儿来了!紫葵姐姐不是说,这些日子姑爷都没来了,若是来,可千万要第一时间通报。”

    棠意虽是凝辛夷身边的二等侍女,性子却要机敏稳重许多,稍一犹豫,已经定了主意:“小姐说不能打扰,就是不能打扰。姑爷来了要进去,是姑爷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这么说,满院子的人就都懂了。

    于是谢晏兮来的时候,便见主院的侍女们各司其职,忙得头也不抬,无人通传,也无人行礼。他的目光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直挺挺往另一个方向走,主打一个对他视而不见。

    谢晏兮:“……?”

    只有棠意早早候在一边,与他见礼,压低声音道:“姑爷切莫见怪,我们做下人的也有下人的难处。少夫人在见客,说谁也不见,可姑爷要见,我们也总不能拦着。所以姑爷您还请自便,我们谁也没见到您进去,自然没拦住。”

    又叹了口气,道:“这样少夫人若是发起火来,我们也不至于被责骂得太狠,尚且还有点喘息的余地。”

    言罢,还做了个“请”的动作,旋即保持着这个动作向后退去,不一会儿也不见了。

    谢晏兮:“……”

    所以说,这位凝小姐在她自己院子的下人眼中,竟然还有另一种形象。

    这人到底有几张脸?

    谢晏兮掀起眼皮。

    一个人,总不能两过同一扇门而不入,尤其这门,无论怎么算,都是他自个儿的家门。

    今天他这一遭,是不进也得进。

    第42章

    谢家的医馆和药铺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四方局。

    这名字的来源乃是“受福无疆,四方之纲”,这话的意思本是赞颂帝王之意,但谢家那一任家主说,这话落在世家,也是同样之理。

    世家福泽一方,同时也受一方供奉福禄,扶风谢氏既然受此恩泽,也应为四方世家的榜样,恩及四方百姓。

    统管四方局的总管世代都为谢家服务,总管本来姓郑,受到谢家家主赠姓,从此改姓谢郑,单名一个游字。

    谢郑总管门下,带了若干个徒弟。其中最为他器重的三人,分别起名为郑一方,郑二方,和郑三方。

    至于为什么没有郑四方,据谢郑总管说,四方自有谢家家主来镇,他不过一方小小总管,有幸能替家主镇镇前三方,为家主排忧解难,已是殚精竭虑,再多一点都做不到。

    由此可见,这位谢郑总管上能说得一嘴漂亮话,下能干得一手漂亮活,自然从来都混得如鱼得水,滑得像一条不沾手的泥鳅。

    这种人,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过得风生水起。能将他请回来,除了谢家昔日的情分,主要还是靠银子。

    情分是谢家人的事情,凝辛夷并不会因为自己嫁入了谢家,就以谢家人自居。她不和他谈情分,只谈钱。

    这次请他来,就是表面和他讲讲情分,实际和他说说钱。

    谢郑总管一身稠蓝袍服,面白微胖,满面笑意,一双手的拇指上各带了一枚琥珀扳指,腰间缀着一块浓绿的玉珏。跟在他身后的三位徒弟与他的打扮相仿,只是没有玉珏,也没有扳指,三人表情各不相同,一个冷漠,一个傲然,一个亲切。

    书房里不止凝辛夷一人。

    坐在右手边的,是谢府的老人,如今的大管家慎伯。慎伯的旁边,则是凝辛夷从神都带来的程伯,如今谢府的二管家。

    对首的左侧,则是坐了几位账房先生,左侧最上首的位置则是空了出来,明显便是留给这位谢郑总管的。

    从踏入书房的门开始,谢郑总管便开始与诸位老相识们一一寒暄见礼,一路这样走过来,熟稔得倒像是一场反客为主的回家。

    凝辛夷微笑不语,没有露出任何不悦,只用眼神示意,吩咐侍女上茶。

    她喜饮龙溪不夜侯,此茶再金贵难得,此刻屋中每个人手里,也都是同一味茶的味道。

    谢郑总管与凝辛夷见礼落座,他的三名弟子立在他身后,他饮一口茶,赞了两句茶香,这才闲话家常般看向凝辛夷。

    “来之前我便在想,今日会不会见到些老伙伴们。没想到不仅见到了,还见得这么全。”谢郑总管笑吟吟道:“可见少夫人没少提前下功夫,能将我们这些老家伙凑齐,可真是不容易。”

    他身后满面笑容的郑二适时接话:“可不是嘛,师父前些日子想要请慎伯来凑一桌牌,三番五请都没请来,今日可算是见到您了。”

    慎伯微笑不语,只一拱手。

    谢郑总管又看向程伯:“这位便是从神都来的程管事吧?之前便听说过程管事尤擅统筹内外务,偌大龙溪凝府也被程管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实在是凝老爷的左膀右臂,没想到今次,能在扶风郡一见,久仰久仰。”

    程伯也笑,目光却落向了上首的凝辛夷。

    凝辛夷这才放下茶杯,带着那抹像是烙在她脸上的微笑,曼声道:“父亲肯借我程伯,一来是念在我年轻尚轻,掌家一事了无经验,万事还要程伯多多帮扶,二来,自然也是因为如今凝谢为姻亲,最是亲密不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今日将大家聚在这里,也是为了此事。”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沓一沓厚厚的账本上,轻笑了一声:“扶风谢氏的辉煌,尽数落于这些白纸黑字之中,我看了十余日,也未能完全勾勒出昔日谢氏的版图辽阔。这里面,是谢家世代人的积累,也是在座曾为谢家效力的诸位的心血。且不论你我是否能重现谢氏往昔风采,至少也不能让世人忘了我们的金钗石斛家徽和四方局。”

    说完以后,她才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向谢郑总管,亲切笑道:“谢郑叔,今日请您来,便是想要问您一句,可愿回来,与满座的昔日旧人们重新共事?”

    龙溪不夜侯自然是好茶。

    凝府带来的龙溪不夜候,更是千金一两也难寻的,最金贵的好茶。

    好茶入喉,甘甜悠长,提神醒脑,让人想要装糊涂也难。

    谢郑总管从刚刚进入书房起,便在试探,试探这些管事们对这位凝家来的少夫人的信服程度。

    这位少夫人若能服众,他有一翻应对。若是不能,他自有另一番应对。

    结果,他竟然有点没琢磨透。

    慎伯分明看懂了他的暗示和盘算,却一言不发,佯装不懂。神都来的程管事面对他的主动示好和暗中挑唆,不置一词,装聋作哑。

    他这次来,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

    还有许多一起在观望如今谢府情况、同样收到了来自谢家这位少夫人邀请的昔日同僚们。

    所以他的每一句话说得,都慎之又慎。

    谢郑总管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喝了一口茶,又喝了一口,这才道:“老朽乃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今日既然坐在这里,自然是愿意回来的。但是怎么回,什么时候回,老朽身后这几位徒儿如何安置,还是要与少夫人商议一二。”

    “这是自然。”凝辛夷脸上盛满了盈盈笑意:“不过,今日要商议的事情,何止这些,我们自然还要来算一算前尘旧事。”

    言罢,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程伯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程伯会意起身,向着书房外走去,在门口拍了拍手。

    谢郑总管眼皮轻轻一跳,心底蓦地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这也是他这次来要试探的主要事情。

    ——这位少夫人的底线。

    往昔那些他们过手的生意们桩桩件件都数额巨大,那些银子落在账面上,就像是一个数字,但那些数字背后,却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人非圣贤。能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面对这些真金白银时坐怀不乱清正不阿的人,不是没有,但的确不包括他和他们。

    究竟要一笔揭过,还是既往不咎,亦或是非要探寻个子丑寅卯出来,才是他们这些老家伙们会不会回来继续共事的关键。

    银子固然诱人,可那也得有命花才是。

    前尘旧事,那要真的展开细说,今天谁也别想轻易走出这扇门去。即便是已经重新效力于谢府的慎伯,也绝难独善其身。

    程伯的掌声落下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屋外却久久没有动静,唯有凝辛夷长长叹了口气。

    这心叹得大家更加坐立难安,胆战心惊。

    凝辛夷将所有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心底有了几分计较,这才开口。

    “不瞒诸位,请你们来之前,我确实请程伯替我多多了解了诸位一番。了解的结果,实在是让我心惊又心寒啊。”凝辛夷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唏嘘,然后盯着大家愈发心神不宁的眼神,话锋轻轻一转:“过去这三年,大家实在是……辛苦了。”

    谢郑总管先愣了愣,觉得自己方才飞快转动寻思对策的大脑突然有点跟不上。

    辛苦?

    什么辛苦?哪里辛苦?

    不是要去算那些旧账吗?怎么就跳到了辛苦上来?

    凝辛夷轻轻摇头,惋惜更盛:“以我所见,诸位分明都是有能耐,有手段的人,即便谢府凋零一时,诸位离开谢府,也理应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可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

    谢郑总管一愣。

    他身后的三名弟子也跟着一愣。

    不光是他们,还有那几位老账房先生,也坐在下方的几位昔日四方局的老掌柜,也慢慢抬起了头。

    门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程伯走在最前面,向着凝辛夷一拱手:“少夫人,人已经带过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是凝三和凝六,两人轻巧地提着两名一看就是富家老爷打扮的中年男人,不太客气地半拖半拽到了书房中央。

    那两人从进了谢府开始,就面色仓惶,如今环顾四周,又哪里不懂。其中一人已经开始大叫:“市场本就是自由竞争,你谢家垮了,怎么这生意还不许我来做吗?秋后算账算什么真英雄行为?!”

    谢郑总管身后的郑一方已经上前一步,怒叱道:“刘老三你放屁!什么自由竞争!你在外诋毁我师父,从我师父手里抢生意、恶意压价竞争的时候,怎么不说真英雄了?”

    又有一位老掌柜冷笑一声:“是啊,刘老三,你二人以次充好,东窗事发,却偷梁换柱将此事栽赃于我,以此事败坏我声名的时候,脑中可有过真英雄这三个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每有一人愤愤指责完,其他人都要投去一个“怎么你也深受其害”的震惊神色。

    实在不怪他们之间了无交流。

    这事儿主要还是因为大家太要面子。

    被坑这种事情,老家伙们多少还是选择咬牙吃闷亏,哪里还可能告诉别人。

    岂料竟然正是这样,才让刘老三这两个投机倒把的人抓到了机会,将他们原本的生意分走了大半,赚的盆满钵满,还反过来倒打一耙!

    谢郑总管愤慨之余,突然微妙地发现,敢情今日在这里的,简直是刘老三受害者联盟。

    那么这位少夫人将刘老三抓来的用意是……

    凝辛夷一直等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声讨完,那刘老三嗓门显然更大地想要鱼死网破骂回去的时候,轻轻竖起了一根手指。

    于是凝三一张噤声符贴了上去。

    空气安静了。

    碍着面子骂不出那么难听话的众人心底爽了。

    刘老三唇枪舌战,到这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一直坐在上首的过分漂亮的少女。

    旋即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惴惴。

    凝辛夷笑了一声,她既没有再细数刘老三这俩兄弟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情,也没有细说谁在刘老三这里吃了什么亏,只道:“人我带来了,家我已经抄了,罪状数条都已经写好放在案头了,数罪并罚,按我大徽律法,活罪难免,死罪也难逃。所以,后续要怎么处置是你们的事儿。”

    她摊开手,轻飘飘道:“后果我担着,诸位请便。”

    谢郑总管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在凝辛夷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名账房先生颤巍巍问道:“少夫人为何不亲自出手?我等积怨已久,下手难免没有轻重,未免会给夫人招惹麻烦啊。”

    凝辛夷没直接回答,而是将一只手落在了身边空无一物的小茶几上。

    下一刻,茶几在她手下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凝辛夷笑容甜美:“自是无妨。毕竟您看,我下手也没轻重。”

    刘老三:“……”

    谢郑总管:“……”

    众人:“…………”

    刘老三兄弟二人差点吓失禁,两眼一翻,直接昏死了过去。

    凝辛夷笑吟吟又道:“这事儿左右不过一件小插曲,切莫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为了给大家压压惊,不如这样。”

    她竖起三根葱白手指,道:“若是今日诸位愿意回谢府,那么工钱和分成,都在原有的基础上,再上涨三成。”

    一言出,满座哗然。

    去请他们来时,所开出的条件比之三年前的谢府已然有涨,今日竟然还要再涨!

    凝辛夷任他们讨论,期间又有人问“此话当真”,还有人扭头去看程伯与那几位从神都带来的账房先生的神色,却只见他们老神在在,面上带笑,看起来对凝辛夷的所有决定都十分支持,毫无异色。

    所谓恩威并施。威方才也施了,威里带恩,恩中此刻又多了三分利。过往三年大伙儿过得属实算不上如意,如今,说不心动,是假的。

    最后还是谢郑总管先带了头,先是冲着昏迷在地的刘老三狠狠啐了一口,踹了一脚,这才当场在聘约契书上画了押,然后转向凝辛夷的方向。

    这一次,这一礼就变得心悦诚服,诚心诚意起来。

    “以后老朽与徒儿,便任由少夫人差遣了。”

    谢郑总管开了头,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起来,待得刘老三愈发狼狈,满身脚印唾沫,那一沓聘书上都落满了姓名与手印,凝辛夷这才比了个眼色。

    凝三凝六会意,不由分说,将兀自昏迷、丑态毕露的刘老三兄弟二人拉了下去。

    行至门口,恰撞上了尚立于院外的谢晏兮。

    谢晏兮在院外站了有一会儿。

    听闻凝辛夷在议事,他自然不会贸然打断她的精心设计,所以一直等到了此刻。

    本想要再多等一会儿,然而不等他示意,凝三凝六已经行礼道:“见过姑爷。”

    这一声清脆,直惹得满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门外。

    只有程伯悄然看向了凝辛夷,显然大有若是凝辛夷觉得谢晏兮不该在此时出现,他便要想方设法将他支开的意图。

    凝辛夷虽然觉得谢晏兮来得不太算时候,但她这套恩威并施,也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谢晏兮走这一趟,倒是反而能多收拢点儿这些谢府旧人们的心。

    所以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谢晏兮今日换了一身月白,发冠都是玉色,他常穿深色,换了这样的浅色,便像是真的拂去了那些沉重旧事,端如翩翩如玉的高门公子。

    他从院外走来,满座的人也慢慢开始起身,看向一步步走来的这位谢家最后的血脉。

    谢郑总管脸上有惊喜,也有真正的悲戚,他认真看了谢晏兮许久,似是在他身上寻找昔日,和昔人的影子,然后才慢慢道:“一别数年,阿垣公子已经这么大了。还能见到公子,实在是、实在是……”

    他没说下去,话语里带了泣意,却又扭头抹了抹泪,道:“大公子,可还识得老朽?”

    谢晏兮脸上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刚刚在门口听了那么久,其实他早就知道面前之人姓何名甚,但他还是做出了端详之态,似在认真打量,仔细回忆。

    “像啊,真是太像了。”谢郑总管已经兀自感慨道:“大公子与大夫人,真是太像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已经有了浊泪,扭过头去,低声道:“是老朽失态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到底也算是提及了三年前之事,席间众人难免沉重且沉默,还有人轻啜一声,偷偷侧脸,抹去眼角泪珠。

    “是像啊,太像了。”有账房先生垂泪感慨道:“昔日受大夫人照拂良多,还以为恩德此后无以为报。如今见到故人之后,老朽心中……也实在激动不已,难以言表。”

    又有人道:“大公子不记得我们也无妨,大公子那时确实年幼。但既有重逢日,已是一桩幸事,大家都收收眼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是大喜的日子!是大喜啊!”

    气氛于是又重新活络了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人干脆起身,显然想要离这位如今谢家最后的血脉再近一点,再好好看清楚一些。

    却听凝辛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音色柔美婉转,还带了一抹天真:“本不应打扰诸位叙旧,但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只是……我家夫君不应是在诸位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吗,谈何一别数年?倒像是有十余年未见过了?”

    她杏眼微微睁大一些,先前倾身,像是想要多了解一点自己陌生夫君的忐忑少女:“这其中,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委吗?”

    第43章

    这问题哪里需要谢晏兮作答。

    谢郑总管已经叹了口气,看向谢晏兮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小辈的真正关切和笑意。

    “还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出生之时便被批了星命,引得观中道君乘鹤前来,公子七岁便被接去了观里,清修闭关,此后鲜少回府,逢年过节时也只与亲眷小聚,我们这些满身铜臭俗物的老家伙们,自然极难见到大公子。”

    妖鬼横行的这百年来,世间佛寺林立,道观遍布,又有三大书院广纳学子。每三年,朝廷会有大比,选出“一寺一观一书院”作为天下表率。

    此举本是恐天下释道混杂,混淆视线,蒙蔽寻常百姓,使得愚昧百姓偏信邪门歪道之所为。然而过去许多年间,占据榜首的,始终都还是势力独大的那三家。

    佛国洞天,三清观,辟雍书院。

    所以谢郑总管说观里,所指的,就只可能是一间观。

    三清观。

    谢家大公子在三清观修行过?

    凝辛夷难掩眼底疑惑。其余的事情她之前多多少少知晓一二,唯独三清观一事,她竟是从未听说过。

    “却也不能算作是观里。”谢晏兮终于开了口,他从踏入此处起,脸上便挂了着十足礼貌的笑意:“师父云游四方,我随侍左右,平妖戡乱,归家次数甚少,也鲜少在某处长时间驻足。但即便如此,虽然见面寥寥,面容记忆确实模糊,家父在书信中却时常提及诸位的名字,却没想到,直到今日,方才再相见。”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大家听到“家父”二字,脑中自然浮现了谢尽崖的身影和他昔日对阖府上下的恩典,又闻这位已故横死的家主在家书中也曾提及他们的名字,几人忍不住眼圈又是一红。

    但却没有人主动提问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场合不对,也恐揭开伤疤,更怕知道了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的真相。

    “竟是如此。”凝辛夷适时拊掌,她的声音里带了真切的惊讶,用团扇稍掩住了半张脸,只留了一双比平时睁得更大了些的杏眼,轻松岔开了话题:“原来夫君与我幼时的经历也有相似之处。”

    谢晏兮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少女。

    她今日见客,自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向来这种场合,年轻贵女们为了能在气势上压倒一头,难免会穿金戴银,再以浓妆和颜色厚重的衣裙来为自己增加几分底气,仿佛只有显得年岁更长一些,才能更有话语权。

    凝辛夷却不一样。她穿得比往日更清淡,不过一身黛青色堆花衣裙,用料却层层叠叠,金贵厚重,外面罩的那层薄纱几乎要在光线下流转出斑斓的碎光,连谢晏兮都叫不上名字来。

    别人愿以颜色妆点,她却以最名贵的衣料和最精巧的发饰,并不忌露出自己年轻气盛和稚嫩的一面。

    此刻她轻轻一动,发上步摇坠下的海珠流苏便如水般轻晃:“过去我求学于辟雍学院,同样年幼离家,一心清修,难免闭塞,对家中事也少有了解,更不必说掌家经营,所以才向父亲将程伯讨了来,帮衬我一二。如今又有了诸位愿意助我,助谢府一臂之力。”

    此言出,台下大家面上虽然堆笑,却多少带了几分奇异。

    若是凝辛夷一开场就这样说,大家可能还要相信几分。可之前那一套实在过分娴熟了些的敲打后再给一颗蜜枣的操作下来,谁还可能将她真的看做一窍不通的闺阁少女。

    这下谢晏兮彻底确定了。

    面前这位凝家小姐,实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主打一个能屈能伸,毫无包袱。他毫不怀疑,如果有需要,她还能展露出更多谁也没见过的样子。

    他正这么想着,便见凝辛夷的目光含笑落了过来:“毕竟我也是今日才知,夫君原来也与我一样,没了诸位,是真的万万不行的。从今往后,谢府诸事也还要劳烦诸位多多上心。”

    谢晏兮:“……”

    谢晏兮不得不接住凝辛夷递来的“怎么原来也是个草包”的目光,硬着头皮,露出了一个尽量显得自己不问世事、除了打打杀杀平平妖以外,啥都不会的笑。

    拆穿是不可能拆穿的,大家都把腹诽藏在心里,嘴里说着“自然自然”、“好说好说”、“都是份内事”,眼神还要尽可能真诚地对上这位年轻少夫人天真中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笑容。

    简直像是一场看谁更真诚的演技比拼。

    气氛极好,众人寒暄后,还被凝辛夷留下用了膳,说是她从神都凝府特意带来的厨子,手艺尚可,略尽一些地主之谊,还请不要推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又岂有人会走。

    反而是凝辛夷自己,敬了一圈酒,便推辞自己在此,不胜酒力,大家也难免拘束,回了书房。

    书房的茶早就凉了,侍女们罗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收拾干净,煮了新茶,又蹑手蹑脚地走了。

    白日还没有变得如冬季那般苦短,夕阳色暖,斜阳落入书房中,凝辛夷处理完今日的事情,想了想,虽然知道即便她什么都不说,凝茂宏也还是会知道,但她还是提笔给凝茂宏写了一封信,将今日来龙去脉尽数告知,喊了紫葵进来,将信寄出,这才揉了揉手腕,抬起头来。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谢晏兮不知何时也已经坐在了书房里。

    他拎了把椅子,就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偌大的书房方才分明连那么多人都可以盛下,此刻只剩他们两个人,凝辛夷却莫名觉得逼仄。

    凝辛夷脸上的神色早就在她离开宴席时便已经一寸寸沉寂下来,所有那些演出来的浮夸都被她从眉尾眼角扫去,只剩下一低头时剩下的沉静。

    谢晏兮就这么拎着一杯冷茶,静静看着她。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

    她抬头落在他身上一眼,便已经复又垂首。

    书页翻过一页,再一页,直到光线敛去,将要点灯。

    紫葵寄了书信回来,在窗外逡巡,哪敢推门而入,犹豫要不要扬声。

    房间里的那些烛灯却都一盏盏亮了起来,三清之气漫卷,也遮住了紫葵和院中人的五感六识。

    烛影拖曳出长长的影子,谢晏兮就这样晃着掌心的三清之气,有些散漫地靠坐在那儿,一手搭在椅柄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被光线重新点亮的华服少女。

    少女眉眼明媚,敛容垂眸,坐在那儿,就像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

    谢晏兮像是在欣赏画,也像是在审视一幅画。

    许久,空气里终于响起了他的声音。

    “夫人这是在看账,还是在看药典?”谢晏兮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竟不知夫人何时多了这爱好。”

    凝辛夷翻过书页,手指摩挲过上面细致勾画的草木纹样,道:“账也看,医经也看。总不能连账目上的那些药材的名字都没见过,将来若是要过目库存,倘若一无所知,难免会贻笑大方。”

    “若是连库存也要夫人清点,岂不是显得我偌大谢府上下无可用之人?”谢晏兮道:“若是如此,聘了这么多人来,又有什么意义,不如早日都辞了算了。”

    凝辛夷觉得这话真是有些荒唐,不禁啼笑皆非:“大公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且不说别的,难道日后你真的放心将一切都交给我,一眼也不去看看库房吗?”

    她用手指虚点了几本特意放在一边的账本:“寻常事务也就算了,这几味事关谢家根本的药材的存放与流向,难道你也不打算亲自过手吗?”

    “我自是放心的。”谢晏兮的目光只在那几本账目上落了一瞬,他在指间把玩那只冰裂纹茶杯,神色意味不明道:“不过,夫人这不是也知道,查看库房,辨认药材成色这种事情,找我也一样可以吗?”

    凝辛夷觉得他这话奇奇怪怪的:“找你的确可以,但依照你我的协约,振兴谢府是我嫁来这里的份内事,你愿意帮忙自然好,但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做,我总不能事事都靠你,把你绑在我身边来……”

    谢晏兮向前倾身,倏而打断了凝辛夷的话:“所以你觉得,我是知道谢家生意往来,也认得那些药材的,对吗?”

    凝辛夷更莫名了,他认不认识和她有什么关系:“我……”

    对面的人并没有打算听她讲完,径直道:“夫人真的相信我吗?”

    他的每一个字都比平时更重一点,眼神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个真正的答案,而不是从她那张在他心中已是巧舌如簧的嘴里。

    凝辛夷直到这会儿,才感觉到了点儿谢晏兮的不对劲。

    那日交换了称呼后,虽然见面甚少,但他没有再以“夫人”称呼过她,这样回头一想,他这话里话外,是有点儿阴阳怪气。

    为什么呢。

    是了,方才与管事们说话时,她那几句话,多多少少,依然像是在一种试探。

    他做了这么多,证明了这么多,她却依然在下意识试探他的身份,试探他究竟是不是那个谢家的大公子谢晏兮。

    所以他才有了后面的这一系列话。

    她咂摸了会儿,终于缓缓品出了点味,于是慢慢抬眼,将视线从书上移开,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她看得很慢,像是这才看清他缀了什么发冠,穿了什么衣服,束腰勾勒出了多劲瘦流畅又漂亮的肌肉线条,那双颜色偏淡的眼瞳里有没有她的影子,他的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然后,灯下美人单手托腮,歪头展颜一笑。

    “阿垣。”她第一次这么唤他:“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第44章

    应声虫流传出连续不断的声音,这一日发生的一切,连同凝辛夷这段时间的言行,都被程伯一五一十地传递去了神都凝府。

    所以信使快马加鞭,十万火急地将信递往神都凝府,凝茂宏收到凝辛夷的那封信时,也不过展开随便扫了一眼,便放到了一边。

    倒是凝玉娆将那信取了过来,抚平,认真看了一遍。

    “这些年来,你将她教得不错。”凝茂宏极是难得地夸奖了一句:“虽不堪大用,却也不至于一无是处。”

    凝玉娆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宫装,发饰也比平时更典雅内敛,与她红衣时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是虽然这样的打扮与她的气质看起来更吻合,却也带着一丝奇异的违和。

    就像是她只有皮肉裹着这一身衣服,神魂却在别处。

    凝玉娆看信看得很认真,唇角也还擒着一抹笑,像是透过这封信,看到了写信的那个人。

    “阿橘的资质虽然止步于洗心耳,却绝不是蠢笨之人。”凝玉娆看完最后一个字,目光落在那句“代问阿姐好”上,停留片刻,才道:“更何况,她身上有那么大一个封印,还能够使用三清之气,已经很不容易了。”

    凝茂宏不置可否,像是没有听懂凝玉娆的言下之意,只道:“宫里来的马车已经等了你两炷香时间,差不多了,你可以去了。”

    凝玉娆将所有的话都重新咽回去,平静抬手:“是。”

    凝茂宏看着坐于下方乖巧恬静的女儿,心知她其实不情不愿,却也从未流露出分毫,到底稍软了软神色。

    “阿娆。”他唤了她的乳名:“你可怪爹?”

    凝玉娆诧异抬头:“您何出此言?”

    “我这一生殚精竭虑,不曾亏欠任何人,唯独对你和阿橘要求颇多,言辞也更严厉。”他难得放缓了语气:“阿橘失忆后,性子分明变得比之前更怯懦小心,却要因为圣心难测而故意扮作跋扈蠢笨的模样,以免招致猜疑,在外更是常受我的责骂。而你……”

    “你分明不愿,却还是依照他的喜好打扮,一次次出入宫中。”

    凝玉娆起身,揽裙立于凝茂宏面前,再深深跪了下去。

    “能为父亲分忧,能为凝家分忧,本就是我和阿橘的职责,我们既为凝家女,享世家供奉,自然事事都要以凝家为先。”

    凝茂宏眼底的满意之色于是更浓:“只希望阿橘也和你一样懂事才好。”

    驶往宫门而去的马车压过黑玉石路,逐渐碾在了汉白玉上。凝玉娆下了马车,再上软轿,华盖将她的面容身姿都遮盖,也隔绝了这一路明里暗里探究的目光。

    凝玉娆坐在软轿上,唇角的冷意却一直都没有散去。

    那些道貌盎然的话,父亲说出口的时候,他自己相信吗?

    还是说,他其实只是为了骗过自己?

    说着阿橘不堪大用,可又是谁将妖尊封印在她体内的?她的三清之气流转不畅,分明根骨上乘,却也只能用一点洗心耳的小把戏,这一切难道是阿橘自己愿意的吗?

    更不必说,明明这一切都是他亲手所为,他却还要告诉阿橘,让她在外故作跋扈粗蛮,骄纵无知的样子,是为了保护她自己,让所有人对她放下戒心,没有好奇,这样才能不被探究到身上的那个封印。

    可怜阿橘至今都以为,是她自己贪玩才掉进了湖中,被湖中封印的妖尊觅得了良机,所以才造成了这一切后果,还为家族招来了麻烦,自责不已。

    至于她。

    凝玉娆垂眸,看向自己卸去了所有色彩,流露出了莹润本色、素净得过分的指甲,冷笑更胜。

    父亲让她想清楚,难道以后就要这样一直藏在凝府中时,不就是为了让她主动提出入宫的吗?

    入宫禀明替嫁之事,将凝茂宏的责任洗脱干净,再编造自己非要留下来的原因,说得模糊一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已经足够。

    反正顶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身打扮,她无论说什么,只要不是大逆不道之事,那人都不会迁怒,都会答应她的。

    真是多想一点点都觉得恶心。

    那顶软轿一路前行,所过之处,宫人都俯身退拜,就这样长驱直入后宫苑中,再入一处算不得偏僻,却有无数侍卫把守的暖阁。

    一直在阁外翘首眺望的付公公在看到软轿时才悄悄松出一口气,待得轿停,他小跑行至软轿旁,低声含笑道:“凝小姐,圣上已经侯您多时了。”

    *

    书房。

    无数烛火将书房点得明亮无比,不同于洞房那日的暧昧昏暗,这样的明亮有如白昼,将书页上的字都照得清晰可辨,自然也会照亮脸上每一瞬息的神情。

    谢晏兮的生气本就是真中带假。

    他需要她的信任,需要她相信自己。

    也不用那么太深,只是至少要相信,他的确是谢家大公子。

    但他的生气,自然不是真的生气。

    在做了这么多后,若是依然被怀疑,话里话外依然被试探,生气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他应该生气,所以才如此作态。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以为的。

    只是这样演着演着,他身体上的那些并未愈合、还在折磨他的伤口隐隐作痛,这痛似乎也蔓延到了心里脑中。

    更不必说,他方才这样那样暗示一番,她看在眼中,甚至还和他对视一瞬,结果又无动于衷地低头继续看书了。

    谢晏兮的心绪的确是有点儿,不那么平静。

    不过,伤总不能白受,血也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流,表演也不能白卖力,直到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点儿脾气上来了,谢晏兮也还是为自己的隐隐不悦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直到此刻,凝辛夷这样直白到让人猝不及防地问他。

    那两个字被她的嗓音唤出来的那一刻,谢晏兮莫名觉得,一直堵在胸口的一片说不上来的郁气,悄然褪了下去。

    他弯唇看她:“我不该生气吗?”

    凝辛夷心道都是利益合作伙伴关系,怎么还牵扯上情绪了。但目光又落在了他脖颈上从里衣边缘透出来的白色麻布,转念又觉得,伤成这样了还被怀疑,生气似乎也不难理解。

    更不必说,当她知道了那柄无色剑的来历原来是凝二十九。

    且不论指使凝二十九这么做的人是谁,总归是与她脱不开关系。

    于是歉意自然又多了一层。

    她的目光在谢晏兮的伤处太久,那层多少有点浅薄的歉意的来源便也变得明显。

    凝辛夷想了想,道:“的确可以适当生气,但不宜超过今晚。”

    谢晏兮忍不住道:“怎么生气还要规定时长?”

    “倒不是规定。”凝辛夷将一沓账本递了过去:“主要是明天还需要你去和谢郑总管一起将扶风郡城这两家四方局的账对一对,再盘点一下库存,若是没什么问题,还要劳烦你卜个开业吉时出来。”

    谢晏兮:“……”

    敢情原来是因为他有用。

    他抬手接过来,还没等他翻开看两页,对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凝辛夷道:“这两家四方局重开,郡城外的其他四方局自然也要筹备起来了,程伯写了这份大致时间计划给我,慎伯也过目过,又微调了一番,痕迹都留在上面,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没有的话,时间依然需要你来定。”

    谢晏兮几乎是下意识地继续抬手。

    凝辛夷又道:“是了,四方局的掌柜任命你也先过过目,大多是之前的旧人,但也有几位掌柜已经举家离开了原住址,再去请回来实在强人所难,我请其他的掌柜们举荐了,家底也都查过清白了,你且看看,是否有我没有查到的问题。”

    于是账簿上是几页落了许多批注的纸,纸上又落了一沓详细到家里有几头牛几只鸡的名单。

    说到最后,凝辛夷很是关切地问道:“对了,你的巫草还够用吗?不够的话,我看库房里还有,只是放了三年不知效用如何,库房的门也需要你们谢家的血和剑印打开,有空的时候,记得去取。”

    谢晏兮:“……”

    这何止是觉得他有用,这简直是拿他物尽其用,甚至还操心起巫草够不够了,让人很难不怀疑,这一次之后,究竟还有多少大事小事要他起卦。

    不是,他的卦,是什么很随意的东西吗?非得用来卜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偌大一个谢府,就没有其他人会卜这些实在太浅显简单的东西了吗?

    他一口气堵在胸口。

    还没等他分辨清楚这口气里又有什么成分,凝辛夷突然“啊”了一声。

    她轻轻掩口,眼瞳黑透,带了几分说不出是真是假的惊慌和歉意:“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慎伯拿了库房清单来给我过目,我碰巧看见了而已,绝没有别的意思。”

    谢晏兮:“……”

    烛火灼灼。

    肉眼可见面前原本表情就不怎么好的人,唇角抿得更平了些,那张赏心悦目的漂亮的脸上也镀了一层阴霾,甚至胸膛起伏的弧度似是都比平时大了点。

    凝辛夷小心翼翼问道:“你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谢晏兮生硬道:“没有。”

    然后没给凝辛夷再说半个字的时间,转身拂袖而去。

    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将凝辛夷方才给他的那一沓东西拿起,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

    凝辛夷:“……?”

    真没有吗?

    看这个背影怎么也不太像啊……?

    她盯着谢晏兮的背影,直到那一抹月白在视线中消失,才有些茫然地收回了视线。

    凝辛夷很认真地总结了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最后得出来了一个结论。

    男人心,海底针。

    啧。

    第45章

    除却书房侧室那密密麻麻顶到天上的那几排书柜,扶风谢府自然还有自己的藏书楼。

    藏书楼极雅,一共六层,每一层望出去,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看到大半谢府,和楼前的湖泊竹影花海。

    花海是和凝府一样的四季花,并不论四季春秋,均不计成本地以无数符箓构筑出了一面生息阵法,只为此处花海常开。

    花海之前已经凋零,此刻也没有尽数盛开,虽然只是修复了一隅,却也已经足够妍丽。

    湖极大,秋日无光时,湖面便与天色一样蒙了一层微雾的白茫。湖边的竹林飒飒,极翠绿的竹叶上原本落满的那一层灰尘已经被洗尽,在这样霜重的清晨,一层厚重的水凝在叶片上,再将小小的叶子压弯。

    风吹出一片飒飒声,吹动沉甸甸的叶子,吹动湖面上的竹影,再将竹海边的秋花吹动,卷着些许花香一起,将坐在藏书楼中人面前的书页和发梢一并拂动。

    凝辛夷仔细听着凝九的回禀,这位平素里极少出现在众人眼中、甚至许多人并不知晓存在的影卫身材娇小,面容普通,一双眼却极美极亮,黑衣包裹下,肌肉的漂亮线条隐约可见,竟是一名女子。

    凝九的年纪显而易见比凝辛夷要大一些,不同于凝三和凝六是这一次来扶风郡才被安排给凝辛夷的,她从凝辛夷八岁落湖被捞起后,就一直暗中更在凝辛夷身边了,因而看她的目光里也带了一些真正的温度。

    “看来姑爷虽然前一日与小姐不欢而散,但遇见正事,也还是不会怠慢。”凝九得出结论:“谢家在扶风郡的威望依然极高,定下四方局开业的吉时便是今日午后时,不少食肆店家都说承蒙过去谢家关照,今日来为四方局开业捧场之人,到店吃食一应免费。”

    凝辛夷并不意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谢家的根基在此,三年凋零还不足以洗淡回忆。更不必说谢家行医,救死扶伤,整个扶风郡几乎都受过谢家的恩典。

    风从窗外卷入,地上似有影子也被风吹动,凝九眼神一凌,凝辛夷却先一步竖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凝九的动作。

    她的目光只是一点而过,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径直继续开口。

    “有人怀疑谢晏兮的来历吗?”凝辛夷轻声问道:“府中人少见,郡城中这么多人,也没有人见过他吗?”

    此前凝辛夷交代过,所以凝九特意注意观察过:“确实没有怀疑。大家也与那日谢郑总管一样,多感慨谢晏兮有其父之姿,面容又肖似其母。谢家那位夫人据说出身并不多高,乃是谢尽崖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两人感情极好。谢夫人为人最是温柔和善,心肠慈悲,在扶风郡素有活菩萨之称。”

    一切都和谢晏兮此前说过的、她了解过的分毫不差。

    那日她听说谢晏兮曾在三清观修行时,心底自然还是又多了一层怀疑。且不论从未听谢玄衣说过,更重要的是,她偷摸入三清观的次数实在非常多,却一次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谢晏兮的存在。

    无论以谢晏兮的容貌还是修为高低来说,这都不合常理。

    饶是谢晏兮说自己与师傅云游,鲜少回观,俨然一副其实对三清观也不是很熟的样子,若是如他所说,这一切倒也讲得通。

    但凝辛夷还是没忍住,这才让凝九再多注意观察了一番。

    三清观虽大,却到底不过一观。若是哪位道君门下有了十分出众拔萃的弟子,理应人人皆知,断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便如善渊师兄……

    她的思绪到此而停,不再继续想,那只方才竖起来的手指也轻轻落下。

    凝九会意,倏而冷声道:“谁在那里?”

    话音落,凝九的袖箭已经激射而出!

    空中一声裂锦般的嘶声,凝九袖箭出,人却并未追上前,而是护在了凝辛夷身前,手腕一抖,已经扣住了更多暗器,另一只手则是按在了腰间软剑上。

    影子波动,那只袖箭落空,没入墙壁三寸,若非轻风依旧,简直要让人怀疑这里从未有人出现过。

    凝辛夷则是盯着那一隅影子看了会儿,像是才想起来了什么,轻笑一声:“阿九,你先退下吧,应是一位故人来。”

    凝九却还不放心:“小姐!若是歹人……”

    “歹人也进不了谢府。”凝辛夷道:“便是进了,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有被发现,更不必说入藏书楼。”

    凝九这才隐了身形。

    少顷,凝辛夷扬声:“你背后书架上的那本《草叶图鉴》第三卷和第四卷,麻烦取一下给我。”

    影子扭曲波动,谢玄衣抱着两沓书坐在了凝辛夷对面。

    书案是矮几,凝辛夷背后垫了软腰靠,姿态很是松散,眼眸都没抬一下,只是伸出手,等对方将书递给自己。

    谢玄衣非常自觉地将书递了出去:“你怎知是我?”

    凝辛夷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谢玄衣难免挑起一侧眉毛。

    凝辛夷翻开接过来的书:“方才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能入藏书楼却不触动谢家结界,如入无人之境的,除了谢晏兮,也就只有你了。”

    谢玄衣立刻道:“那为何不可能是他?”

    凝辛夷似笑非笑看过去:“你说呢?”

    谢玄衣这才猛地想起,凝辛夷此时与谢晏兮已是拜过天地的夫妻了,他若要见她,哪里需要像自己一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连大门都不敢走。

    他喉头莫名微涩,表面却一派轻松:“婚后……你与他相处如何?”

    “怎么?”凝辛夷似是随口道:“若是他对我不好,你还真准备为了我大义灭亲?那可是你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谢玄衣抬手去取了块放在旁边的梅花酥咬了一口,脑子里却想起了自己方才听到的那一番对话。

    凝辛夷依然在怀疑谢晏兮的身份。

    而他要做的,自然是消除她的怀疑。

    “一码归一码。”谢玄衣垂眸,掩去眼中神色,道:“大哥是大哥,左右我也打不过他,就算想要灭也灭不了。若是他对你不好,我最多也只能骂他一顿,希望。”

    “看来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她翻过一页书,“你真没告诉他我是谁?”

    谢玄衣摇头:“木已成舟,何况这是你和他的事情,又或者说,这是凝家与谢家的事情,如今的我又不姓谢,轮不到我来说什么。”

    “那你来这里见我,他知道吗?”凝辛夷问道。

    “……他是我大哥,又不是我娘,倒也不至于管我这么多。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谢玄衣不服气道:“都说我了如今我不姓谢,他更管不着我。”

    顿了顿,他才道:“我等下再去找他。”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尤其低,反而真的像是不得不向自家大哥低头的样子。

    她方才明明发现了谢玄衣在影子之中,却故意要这样发问,就是要让谢玄衣知道自己还在怀疑,再看他如何应对。

    如此三番五次的试探,正反左右的验证,凝辛夷有再多的怀疑,此刻也多少落定。

    “长兄如父,怎么能出此言。这里到底是谢府,无论你姓不姓谢,只要你能踏进这里,这里就依然是你的家。”凝辛夷深深看了他一眼,表情却有些漫不经心,岔开话题道:“这次来找我,又是因为什么?”

    谢玄衣道:“自是有我的事情。”

    “看我只是顺便?”凝辛夷提壶,为他斟了一杯茶:“龙溪不夜侯,喝不惯也只有这个。”

    谢玄衣想说是顺便,却也算不得完全是顺便,但一腔话语也只得和梅花酥一起滚入腹中而不得言。

    他吃完梅花酥,正有些发腻,将茶接过来就一饮而尽了,又看到凝辛夷的眼神,微涩地笑了一声:“吃过苦,方知自己曾经锦衣玉食,奢靡无度。我现在连茶味都尝不太出区别,又怎么会有喝不喝得惯。茶对于我来说,只有解不解渴的区别。”

    凝辛夷终于慢慢放下了书,她那双眼极黑,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双眼自然而然就像是有黑色诡奇的漩涡,要将人深深地吸引进去。

    “所以,谢玄衣,你真不打算和我说说,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谢玄衣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早知她迟早会问这个问题。

    但谢玄衣确实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大哥吗?”他抿了抿嘴,稍微移开眼神:“你问我,还不如去问他,我知道的也并不比他多。”

    凝辛夷没有移开目光,只道:“我和他还没有这么熟,暂且还问不出口,所以只好先问你了。”

    听到不熟二字,谢玄衣眸光微动,却依旧闭口不言。

    凝辛夷并不强迫,只道:“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既然我已经嫁入谢家,成了谢家的少夫人,这件事无论你说与不说,我都迟早要知道。毕竟这件事,不仅是我,想知道真相的人,也还有很多。”

    谢玄衣知道她言下之意是说,凝茂宏也授意她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他却依然微抿着嘴。

    因为,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真的不知道。

    而他甚至不能说出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他只能缄默。

    他沉默了许久,凝辛夷便也看了他许久,然后慢慢道:“让我换个问题。”

    “那一日,你在谢府吗?谢晏兮在吗?你们究竟是从那一日的谢府逃生的,还是提前被预警不要回府,所以才逃过一劫的?”

    “换句话说,这件事,你们提前知道吗?”

    第46章

    茶凉了。

    凝辛夷并不介意茶凉,再热的茶入她的喉,也不过瞬息而过的一抹温热。

    她从不会贪恋这样的转瞬即逝。

    谢玄衣甚至没有再多喝一口茶,只是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希望我可以回答你。”他捻起一块梅花酥,眉梢眼底有了一丝极力压制,却依然流露出来了的躁意,他手下轻轻用力,将那块酥饼碾成了一小片细碎的渣:“可是我不能。”

    “我不能。”他又很是烦躁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希望凝辛夷能自己从他的语焉不详里听出蕴含的意思,又像是在掩饰什么内心真实的想法。

    不是不想说,是不能。

    凝辛夷深深注视着他,看着他眉间越来越多的躁意,还想要再说什么,便听书房外有脚步声由远至近,最后响起了几声有些微弱的敲门声。

    是紫葵。

    “小姐,小姐,您忙吗?”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出声:“元勘说,姑爷在四方局忙碌一日,回来以后到现在都高烧不退,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您……要不要去看看他?”

    凝辛夷上一刻还在细思谢玄衣这个“不能”,到底是哪种不能,下一刻便听到谢晏兮病了。

    ……病了?

    她的神色逐渐浮了一层古怪。

    也许是他的剑太睥睨,也或许是他重伤到那个程度也还能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短暂休息后,还能坚持完一场婚礼,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总之,真是很难将这个人和病了联系起来。

    紫葵驻足在屋外,以她之能,决计感受不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

    谢玄衣闻言,烦躁之色还没全消去,神色也有了些说不出的古怪。

    他抬眉看向凝辛夷,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去看看我大哥吗?

    凝辛夷比了个眼色:他都这样了,你不去吗?

    谢玄衣向后一靠,摊了摊手,眼神的意思昭然若是:他管不着我,我也管不着他。你都不着急去看,我急什么?

    凝辛夷和谢玄衣对视了会儿。

    凝辛夷倏而扬声道:“有满庭在,而且谢家人本也擅医,我又不是医修,我去又有什么用呢?”

    意思是说,谢玄衣这个谢家人去了说不定还有点用,她何必要去。

    谢玄衣这人从小就最受不起激将法,这招别管在凝辛夷以前认识他的时候,还是现在,都很奏效。

    但这一次,却难得失了效。

    只要不提及三年前,他的眼角眉梢的暴躁与不耐便也消退了大半,只留下了一脸我就不去,你奈我何的样子。

    紫葵哪里知道屋中两人的对峙,只心道满庭和凝辛夷能一样吗?要她去,难道还要她出手去医治什么吗?通常夫妻二人,其中一人病了,另一人担忧陪伴左右不才是常态吗?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结果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奇异的沉默。

    凝辛夷:“……”

    平时也不是没这么听紫葵说过,听多了,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不当回事儿了。但今日在谢玄衣面前听到这话,她却蓦地升起了一股不自在。

    总不能当着谢玄衣的面露出对他大哥不管不顾毫不在意的表情吧?

    紫葵还想再劝,毕竟要小姐和姑爷琴瑟和鸣也是息夫人交给她的任务之一,说是只有这样,才能让凝三老老实实带在扶风郡,少肖想神都本就不属于她的荣华富贵。

    结果话才要出口,她却只觉得后颈一凉,眨眼再睁的瞬息后,竟然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她顿了顿,摸了摸头,心道是了,小姐还交代了她要每日换藏书楼的符,她才换了两层楼,此事关乎谢家根基,万不可懈怠。

    于是扭头而去。

    凝辛夷也没想到,自己捏了紫葵的神魂这么久,第一次主动让她做什么,竟是在这里。

    等她走远,谢玄衣才好奇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抽了她一缕神魂而已。”凝辛夷根本没有为自己解释的念头,只轻描淡写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难不成你认识我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的性格?在神都没听说过吗?”

    谢玄衣当然听说了。

    他入了平妖监后,还没等他计划要不要去打听一下凝辛夷如今怎样,就已经听说了她的无数事迹和声名狼藉。

    但谢玄衣什么都没说,只是又问了一遍:“真不去?”

    凝辛夷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已经看回了面前的书:“不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夫妻之道……”

    “谢玄衣。”凝辛夷终于有些不耐地打断了他:“我不是来和他做你想象中的那种夫妻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任何纯粹感情的吗?就算有,肯定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谢玄衣的心却因为她的前一句话蓦地漏跳了一拍。

    她不是来和他做夫妻的,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凝辛夷却已经又扬声:“问你事情,你又不肯说,如果来找我只是想要闲聊的话,我还很忙。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没事的话,就别打扰我了。”

    谢玄衣:“……”

    这逐客令实在是不太客气。换做是任何其他人,按照谢玄衣这这脾气,可能已经要挑眉冷笑再顺势拔个剑了。

    但面前这人是凝辛夷。他深吸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还是强压下了自己翻涌上来的些许脾气。

    谢玄衣最后是什么时候走的,凝辛夷没太在意,她的掌心扣一直扣着一片树叶,而今那树叶上的纹路走势都快要熟稔于心,她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将它画出来。

    正是在白沙堤时,草花婆婆最后给她的那一片叶子。

    那叶子上的纹路潦草,如松针乱坠,边缘已经被不知哪种火灼烧卷曲了一小半,剩下的形状看起来,勉强可以猜出这叶子原本应是一个心形,大约巴掌大小。

    凝辛夷正在浩瀚书海中寻找这叶子究竟是什么。

    若是这个答案无法在谢家的藏书楼里找到,想必天下也没有其他地方能解答她的问题。

    过去的神都或许可以,但如今经历过一场南渡,不知道有多少珍贵的书卷画轴不得不留在了北地,变成了许多文人此生忆之落泪的肖想。

    除却要找到这片树叶相关的线索外,想要学习多一些的草木知识,以便能更好地看懂谢家的账目和货品流转,并非假话。

    她记性算不得多好,但她足够勤奋,也足够认真。她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寂静无人的夜里悄悄修炼,自然也可以多翻许多遍书,将这些树木药草的名字记在脑海里。

    比如此前她还对谢家的经营一无所知,而今,她已经能流畅地细数出几乎每一只谢家的商队会往在哪些日子,去往哪些地方运输些什么了。

    那日她给谢晏兮的账本里,分别记录了长达数年来,谢家最重要的那三味药的动向。

    碧海通,鸦啼月,何日归。

    这是三种从源头到运输队伍,再到用途全都被谢家严密把控的药草。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这三位药草上,倏而想到什么,又将凝九拿来的那一份谢郑总管等人过去三年动向的调查卷轴拿来,摊开重新仔细看了一遍。

    谢郑总管等人与刘老三之间的恩怨,说起来也很简单。

    谢家一夕倾圮后,偌大家业陷入停滞。刘老三兄弟两人不知从哪里搞到了碧海通的种子,偷偷辟了一块田,也算是精心将养了一番。

    然而这两人是凡体之人,纵使也曾在谢府做事,却到底只是外围杂役,哪里知道这等药草的培育需要精纯的三清之气,种出来了一大批劣等品而不自知,以次充好。

    而谢郑总管等人既然已经在昔日谢家做到了如此核心的位置,自然也知晓这几味药草的来历与种植方法。然而几人都忠心耿耿,本不愿以此为生。

    可这世上也确实有太多病人亟待这几味药的救治,所以这几人才遥遥拜了谢府,又走了一趟白沙堤,却也不敢上山,只在山下拜了又拜,这才小心谨慎地做起了碧海通的生意。

    凡体之人要去种碧海通,难之又难,只能想尽办法雇了捉妖师来,却又不能让秘密外泄,于是几人又想方设法将整个流程拆解开来,历经重重困难,花费巨大,差点把家底都赔进去,这才堪堪种出了与原来谢家种的品质一样的碧海通。

    结果这一来一回,时间瞬息而过,需要碧海通制药的买家在断了谢家的这一条线后,病急乱投医,竟是真的相信了刘老三兄弟俩的胡话,买了刘老三两人的碧海通。

    没有三清之气培育的碧海通,自然没有之前的药效,病人们吃了非但没有效果,有些反而更严重了,甚至有人丧了命。

    而这时谢郑总管再拿出自己重金精心培育的碧海通,却反而被买家一方觉得他们是拿人命当儿戏,此前刘老三兄弟俩是他们抬价的托儿,否则这等世家秘草,又怎可能如此轻易就外传出去。

    一来二去,病患们重则丢了性命,轻则一病不起,奄奄一息;重金买了假碧海通的买方饱受医闹,良心不安,气愤不已;谢郑总管等人的碧海通没卖出去,依次凋零,莫名其妙背了黑锅,赔了身家,难免也会对那些可怜的病患心有余而力不足。

    唯有刘老三兄弟二人赔了声名,却赚的盆满钵满。

    所以谢郑总管等人在见到刘老三兄弟时,才恨得牙痒痒,平素都极斯文体面的人,也忍不住上去唾一口,踹两脚。

    ……

    诸般纠葛牵扯,让人实在唏嘘不已,还好如今谢府重开,凝辛夷在前一日的宴席上,也承诺了谢郑总管,碧海通这条线依然全权交由他来负责,不追究种子究竟是怎么落在刘老三手中的,或者说,要追究,也是谢郑总管自己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谢府会出面,解开他们与买家之前的矛盾,为他们恢复声名。

    谢郑总管诧异于凝辛夷竟然反而没有将这件事作为说服他们回谢府的筹码,更感怀于凝辛夷说,因为无论他们今日是否来,这件事她都会做,总要还人一个清白,当场险些再落一次泪,更不必提他再次表态,要为谢家和少夫人鞠躬尽瘁。

    这些都是收服人的手段,凝玉娆平日里没少教给她,凝辛夷虽然是第一次实操,却已经炉火纯青。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白纸黑字,字字分明。

    凝辛夷看了一遍,目光顿了顿,又一行一行回溯到了之前的某一句上。

    ——他们遥遥拜了谢府,又去了一趟白沙堤祭拜。

    谢府出事后,他们也去过白沙堤?

    第47章

    虽然水平距离谢晏兮的随手拈来还有点距离,但凝辛夷到底也算是卜师。卜之一道,沟通感应天地,自然也是有卜感一说。

    用通俗的话来说,她会天然本能地感觉到哪里不太对,想要多看一眼。

    譬如这厚厚一沓字,她初看尚没有什么感觉,但是总会念念不忘,好似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然回头多看一遍,再仔细看看。

    是的,白沙堤的事情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只是一次印象稍微深刻的平妖。虽然一整个村落如今都仿佛被抹去了一般,一夕绝灭,但这样的事情在如今妖鬼横行的世间,事实上,并不多么罕见。

    每一日,每一夜,都有无数妖祟动乱,太多鲜活的性命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初时大家还会感怀痛惜,这样的日子久了,大家的心也逐渐变冷,变硬,变成一块好似永远都不会有波动的石头。

    如今白沙堤的妖鬼平尽,这事情便会被归为平妖监浩瀚档案中不起眼的一卷典籍,慢慢落上无数尘土,无人问津。

    或许程祈年回到平妖监也会履行他离去前的承诺,但这是程祈年的事情。

    至少对于凝辛夷来说,这里的事情还没有落下帷幕。

    她要从其他方向去寻找突破口。

    而现在,突破口或许就在她的面前。

    从谢郑总管入手,说不定还会有别的意想不到的收获。

    凝辛夷很快做出了决断。

    去追查谢郑总管他们当年去过白沙堤的具体年月,自然还要再花费一些功夫。凝辛夷将所有这些具体事宜都布置好后,再起身时才发现,已是夜深。

    她披着大氅,一路从藏书楼往回走,阖府都被新点燃的烛火星点照亮,此番宁静,倒确实驱散了些许刚来时的冷寂与好似挥散不去的死气。

    穿过竹林时,秋风冷瑟,吹得竹叶瑟瑟,又蓦地有了一滴雨,落在了凝辛夷的手背。

    下雨了。

    秋雨来得疾,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紫葵便是跑去拿伞也来不及,她抬手挡住骤雨,又想要替凝辛夷挡雨,再四顾有无可以避雨的地方,好不焦急。

    凝辛夷其实可以用三清之气来避雨,但夜深人寂,此处除了她的侍女们,又没有其他人在,她的反应自然要符合她们眼中的凡体之人凝三小姐。

    所以她也只能任凭雨淋在自己身上,再听到紫葵出言建议:“小姐,距离这里最近的就是姑爷近日住的西苑了,不然我们先去避避雨……姑爷总不会给我们吃闭门羹。如果小姐实在不想见姑爷,我们在外间等雨停便走。”

    当下确实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凝辛夷颔首同意,一行人于是向着西苑的方向行去,她突然又想到了紫葵方才的话,问:“怎么又成了我不想见谢晏兮了?”

    她明明已经拨动了紫葵的神魂,让她忘记了元勘说谢晏兮病了的事情,难不成有什么办法让她又想了起来?

    紫葵茫然一瞬。

    是了,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凝辛夷没再继续往下问,雨将她的眉眼发梢都打湿,大氅也因为被淋湿而变得厚重,在看到西苑遥遥灯火的一瞬,凝辛夷才在紫葵眼瞳一亮,正要说话的时候,倏而开口。

    “今天下午你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紫葵一一道来,倒是都是些杂活琐事,多是按照凝辛夷的吩咐和要求去做事,末了,又有些心虚道:“中途实在有些困倦,所以,所以回房间小睡了大约两炷香时间……”

    凝辛夷这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截断紫葵接下来的话:“到了。”

    西苑的门匾近在眼前,紫葵小跑上前去扣门。

    凝辛夷站在屋檐下,看着将烛火割成无数细碎动线的落雨,完全没有在意有没有人应门,里面的人又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在想,原来凝玉娆原本要紫葵贴在她房间的那几张符箓,还有破妄的作用。

    只是不知这样的破妄,究竟是符箓自己产生了作用,还是能触动到远在神都的凝玉娆。

    世家血脉,都有自己天然的血脉传承。谢家医剑双修,而凝家则是最正统的符剑双绝。

    凝玉娆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凝玉娆最是擅长的……是哪几种符来着?

    她兀自出神,跟着紫葵迈入西苑时也还在思考这件事,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己究竟跨过了几道门槛,走过了几步回廊,紫葵又是何时将她的大氅解下,退出的时候还带上了她身后的门的。

    等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时,这才发现这房间多少有些华美得过了头,甚至比之她的闺房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些看起来好看却实在不实用的摆件随处可见,木料用的都是最上乘的,小香炉里一味袅袅白烟,绵密沉入翘尾海鲸的口中,再漫溢出来。

    香气她隐约有点熟悉,却完全没闻出来是什么香,只隐约嗅到了极名贵的佛牙弥草的味道。

    凝辛夷不由得挑了挑眉。

    方才没注意,不代表她在看到面前这一切时,猜不出这是哪里。

    整个谢府,除却谢晏兮的房间,又有哪里会有这等阵仗。

    “佛牙弥草平心静气,素来被佛国洞天的高僧用来入定,也有一说,这味道可以抑制杀意,引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凝辛夷静静看着弥漫开来的一小片白烟雾气:“这香被佛国洞天垄断有一段时间了,没想到今日可以在这里见到。”

    “的确是佛国洞天的一位高僧给我的。”谢晏兮坐在椅子上,已是夜深,他坐姿随性,穿着也很是随意,长发未束,只随意挽起一半,其余如水般倾泻在纯白深衣上:“但能闻出来这味香,说明佛国洞天倒也没有彻底做到所谓的垄断。至少对于如今势大能遮半边天的凝家没有。”

    这样的夜,饶是因为大雨,她却有了一种闯入了谢晏兮私人领地的不自在感,尤其谢晏兮此刻分明浑身皆素色,却反而愈发显得眉眼浓烈漂亮,在灯火下灼灼烈烈,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她甚至有些懊恼自己方才的走神,否则她是决计不会这样毫无准备地贸然进来的。

    可在其他所有人眼中,两人已是夫妻,难不成还要让避雨的妻子去另外的房间吗。

    于情于理,她在答应紫葵的建议时,就应该已经料到此刻。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或者说,是她对这段关系的了解还不够深入。

    凝辛夷素来不会让情绪过多地写在脸上,谢晏兮既然迎了她进来,她便也想要尽量显得镇定自在。

    奈何雨实在是大,她表情再平静,姿容也实在狼狈。

    谢晏兮盯着她看了片刻:“雨已经大到这个程度了吗?”

    凝辛夷这才反应过来。

    她在凝家侍女们的眼中,是凝三小姐。

    但在谢晏兮这里,她应是提剑平妖的凝大小姐凝玉娆,三清之气护体,又怎可能被区区秋雨沾湿。

    但凝辛夷面具带久了,早就能在任何情况下随机应变。她的表情丝毫不见慌乱:“方才在想一些事情,雨又下得突然,一时之间没太在意。等我回过神,便已经被引到了这里。也是我的侍女太过紧张,又不知你我关系之间的内情,只当我们是寻常夫妇。若非如此,我定不会深夜叨扰。”

    这话其实漏洞百出。

    只要谢晏兮稍微细想,便可以发问,她想事情出神是一码事,那回过神后,想要周身雨干,也不过弹指一瞬的事情,为何她的侍女却要急着找一处地方避雨、像是笃定她没有任何其他办法呢?

    凝辛夷甚至已经想好了,若是谢晏兮这样说,她要再怎么圆过去了。

    谢晏兮却只字未提,好似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他只是带了点儿笑地看着她,问道:“原是如此。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他这话接得太自然,太随意,甚至带了点真正的闲话家常感,凝辛夷甚至几乎要下意识说出口。

    “我在想……”

    三个字出口,凝辛夷便已经眸光微闪,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她抬起手,以三清之气将周身的湿濡蒸干,这才舒出一口气,在谢晏兮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此前忙碌,紫葵的话在她脑子里转过一圈便被深藏。现在真正见到谢晏兮,她又重新想了起来。

    是说他高烧不退,情况危机来着。

    凝辛夷暗中打量,却没有从他脸上或者露出来的任何一寸肌肤上看到痕迹,甚至他的眉目都是舒展的,哪有元勘说的那么严重。

    难不成元勘也和紫葵一样,为了想要两人多见见面,这才胡说乱编了此事?

    她在心底转过一圈这样的念头,却又要在谢晏兮的目光下现编一个答案出来,一时之间竟然有点卡住了。

    但她转瞬之间,又想到了他们前一日实在不算是和睦的分别。

    有了。

    “我在想……我都听说了,你今日做得很好。”她边说,脸上边浮现了一个很是真诚的笑容:“我本以为你真的和我一样,对这些事情是真的一窍不通。但今日程伯归来时,口中都是对你的夸赞,那便是真的极好。要知道,程伯与我相识至今,还一句夸我的话都没有说过呢。”

    她说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毕竟昨日最后……我本来还担心过,你会不会因为我而不去。”

    谢晏兮看着她脸上的笑,她望过来的柔和端庄目光,唇边也有了点儿笑意。

    弧度些许古怪的那种。

    他心想,她是不是不知道,她的任何一种笑意,无论是冷笑,嗤笑,讥笑又或是其他表情,都比现在这一刻的笑,要显得生动活泼许多。

    这真诚的假笑,和她柔和端庄的目光一样,是真的,有点假。

    第48章

    “是吗?”谢晏兮顺着她的意思,很是给她台阶下,却又像是这台阶他只愿意下一半,弯了弯唇:“你真的这么觉得?”

    凝辛夷看着他的眼眸,发觉自己压根猜不到面前这人在想什么。

    相处已经并不算太少,至少比起之前最初的陌生人的状态,他们四舍五入也可以算是半个熟人。按照凝辛夷以往与人交往的经验来说,这样半生不熟的时候,她也能根据对方平素的行事作风,猜到他们言行举止背后的意思。

    这本事通俗来说,就是察言观色。

    落水后,她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极是惶然无措,仿佛无依无靠的浮萍,一片茫然地站在对自己来说全然陌生的世界。

    纵使有凝玉娆将她带在身边,极是耐心地将这府中的人说与她听,重新带着她认识这个世间,她也过早地学会了看别人的眼色。

    ——或者说,很多时候,不是她主动去学会,而是府中人,世间人形形色色,看她的眼神也自然各有不同,那些眼色她不看,也会自然而然闯入她的眼中,让她自发去主动区分,每一种不同情绪之间的意思。

    所以她才能在凝茂宏没有明说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为凝三小姐要扮演的角色,应是让所有人的厌弃、提之皱眉并惋惜不已,连连叹息这可真是凝茂宏一生最大污点的存在。

    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完美的人。

    纵使是表面完美,也不可以。

    尤其当这个人的位置距离猜忌非常的帝王实在太近时。

    有缺陷、有弱点、也有污点在身却无伤大雅之,才是“刚刚好”的人。

    连这样叵测复杂的圣心都能揣测,凝辛夷却依然没看懂,面前的少年究竟期待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她于是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更诚恳一些:“人非圣贤,总会有自己的情绪和脾气。若你今日不去,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谢晏兮问:“若我不去,你要怎么办?”

    “虽然效果差一些,也只能我自己去了。”凝辛夷道:“扶风郡也不是什么闭塞之地,搬出凝家,加上我如今少夫人的身份,多少也有点用。”

    她这么说,的确也是这么准备的。

    “看来,夫人倒是表里如一。”谢晏兮低笑了一声:“原是我想多了。”

    他这么说,凝辛夷反而一顿,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你多想什么了?”

    “夜深,雨重,夫人却执意要来见我。下人通报这件事,到夫人一路从门口走来的这段时间,我都在猜测夫人来的用意。”谢晏兮道:“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却完全没想到,夫人来避雨,真的是字面意义的避雨。”

    凝辛夷:“……”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谢晏兮说这话的神色和语气都很平静,甚至轻松,但她就是能从里面听出来一股奇妙的阴阳怪气。

    “也可以不是字面意义的避雨。”凝辛夷看向谢晏兮:“的确有一件事,是我思前想后,想要与你说的。”

    谢晏兮不轻不重道:“夫人每日又要读药典,又要安排府上诸人去收拢生意和旧人,更不必提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如此百忙之中,夫人还要分心为我思前想后,谢某真是深感荣幸。”

    凝辛夷这下确定了,谢晏兮确实是在阴阳怪气。

    不过想想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她既然擅长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觉察不到前一日分开时,谢晏兮的情绪。

    思前想后说得夸张了点,只要愿意动动脑子,自然能知道,谢晏兮的余气未消,说到底不过一两种可能性。

    “不经过你的同意,没有和你商量,就擅自给你安排了这么多的工作,是我不对。”凝辛夷佯做听不懂谢晏兮话里话外的意思,尽量饱含歉意道:“谢府的事情,说到底还是属于谢家的。如今百废待兴,我又不甚熟练,难免把握不好这其中的度,是我越俎代庖了些,实在抱歉。”

    谢晏兮这才掀起了眼皮,看了凝辛夷一会儿。

    “这件事上,我并不觉得冒犯。”他看着凝辛夷的眼睛:“哪里需要我做什么,直说便可,无需与我提前商议。否则一来二去,反而会让原本顺畅的进度变慢,得不偿失。”

    看来不是因为这件事。

    凝辛夷在心底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从善如流换到另外一件事上:“好,我知道了。”

    她这么说完,却没有什么要走的意思,而是露出了有些欲言又止,却又不知从何开口的表情。

    谢晏兮心知她这个样子十有八九是故意做出来的,却也还是问道:“夫人可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是有。

    关于谢晏兮生气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她不擅长安抚别人的情绪,但为了长久的合作需要,她不得不尽力一试。

    “我是想说……”这种话语对于凝辛夷来说,显然颇难开口,她稍微移开目光,顿了顿,又强迫自己重新看向了谢晏兮的双眸:“或许我可以试着多相信你一些。”

    谢晏兮轻轻挑眉。

    凝辛夷继续道:“我并非生性多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却又苦笑了一声:“当然,也可能我就是生性多疑却不自知,毕竟如今我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要展现信任,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交换一些秘密。

    凝辛夷虽然如今假冒的是凝玉娆的身份,但这不代表她要将自己的过去抹杀。谢晏兮身为卜师,本就有他自己的卜感在,她在他面前讲话,从来都是假中掺真,这样才能混淆感官。

    尤其若是谢晏兮一时兴起,随手起一卦辨真假,可太容易被戳穿了。

    所以在说到秘密和过去时,她要说的,也必须是真的,否则谢晏兮绝无可能相信。

    “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但你既然看过了我身上的封印,那么知道得再多一些也无妨。”凝辛夷道:“八岁那年,我曾落湖,湖水冰冷刺骨,如今我依然依稀记得冬日的冰湖是什么温度。”

    “落湖本就是九死一生,更不必说冬日的冰湖。我或许本应在那时就已经失去性命,但幸运也不幸的是,那湖中封印了一只妖尊。恰逢封印松动,而我路过,所以那妖尊便想要借由我的身体,突破封印。”

    凝辛夷苦笑一声:“结果便是我没死,妖尊功败垂成,被封印的地方从湖底变成了我的体内,可我那一年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消失了。”

    烛火下,她那双极黑的眸子平静地看向谢晏兮:“换句话说,我是一个不记得自己过去的人,我不记得自己本应是什么样,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生性多疑。”

    她说了这么多,谢晏兮却依然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一个过分合格的倾听者。

    这些话语,凝辛夷也的确没有对任何一个其他人说过。

    她无人可说,也无人需要说。

    如今将这一切付诸言语,她自己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像是自己说可以多信任谢晏兮一点,不仅仅只是漂浮于言语的虚无,而是通过她的话语,变成了真实。

    “在白沙堤时突然晕倒,是因为我试图回忆八岁前的事情。新婚那晚则是因为新朔月,封印会被影响。”她继续道:“换句话说,以后的每一个新朔月,我都会如此。”

    “现在,我最大的秘密,我的过往,和我的弱点都尽数告诉你了。”凝辛夷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即使这样还不能体现我的诚意的话,我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这样说,谢晏兮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洞房花烛那一夜,凝辛夷带着威胁和楚楚可怜地说自己体内有妖尊封印的模样,那时她铺垫了许多,迂回了许多,哪有今日单刀直入的直截了当。

    面前的少女以三清之气蒸干了衣服和长发,却唯独忘记了睫毛上的水汽,所以她这样说话时眨眼,羽睫上的那一层迷蒙雾气便也轻颤,倒是比那一日假装,还要更加惹人怜爱。

    她坦诚布公地说了这么多,谢晏兮心底的那一缕些许不悦的情绪早就烟消云散了。

    又或者说,在听到下人来通传,少夫人来了的时候,他便已经生不起气了。

    之所以一直都没有说话,是因为他觉得,凝辛夷说了这么多,他也总该开诚布公,挑挑拣拣,说点自己的秘密作为交换。

    可他身上不能与人言的事情太多,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如此筛选许久,最后能说的,竟然只剩下了寥寥几件。

    谢晏兮这厢还在犹豫到底要说点什么,凝辛夷那边久久得不到回应,不由得把一开始的打算又咽了回去。

    那枚从白沙堤得来的叶子被她收在三千婆娑铃里,随时带在身边。在藏书楼待了这么多天,她已经比对了不计其数的叶片图鉴,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她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干脆拿出来,让谢晏兮看一眼。

    或许她遍寻不得的答案,对他这种自小就浸泡在药典书海中的人来说,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撇。

    想到这里,凝辛夷却又有些出神。

    会这么觉得,其实说明,她已经基本上将面前的人与谢家大公子画上等号,在心底抹去对他的怀疑了。

    她还在这样想,便听谢晏兮慢慢道:“礼尚往来,我也应该说点什么。但我这人乏善可陈,过往也实在无聊无趣,细细数来,能说之事实在寥寥无几,我便随便挑一件说吧。”

    凝辛夷其实没有任何想要交换什么的意思,但听到谢晏兮这话,她还是莫名升起了几分期待和好奇。

    然后,不等她有什么具体的猜测,便听谢晏兮石破天惊般开口道:“我杀过人。”

    凝辛夷:“……?”

    人?

    她有些愕然,猛地抬眼看他,却见对面那人的眼瞳古井无波,极是平静,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分明骇人至极。

    仿佛最平静的湖水下,是最湍急难辨的漩涡,一旦涉足,便会被无法拒绝地撕入水中,再也无法挣脱。

    “准确来说,”他又补充道:“应该是我杀过一些人。”

    第49章

    乱世之中,人命的确如草芥。

    遍数如今神都著名的那些世家公子,谁敢说自己的手上滴血不沾。更何况很多时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且不论那些府中下人在不少人眼中甚至不如他们养的一条狗,那些他们锦衣玉食的背后铺陈的,本就从来都是一层一层鲜活的生命。

    但这到底与谢晏兮这样直白地说自己杀过人有不同。

    世家子弟多风雅,尤其在如今的神都,也不知何时有了这样的风气,仿佛只有穷尽奢靡之事才能凸显身份,哪怕是无病呻吟,伤春悲秋,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也绝不会让自己手上真正沾染半滴鲜血。

    这也让如今的徽元帝头疼不已的事情。

    明明天下妖鬼横行,恨不能所有能通灵见祟、感知三清之气的人都能行走世间,为这天下贡献出一些绵薄之力,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许是因为妖鬼而亡的人实在太多,数不胜数,让人麻木疲惫,反而物极必反,只想要及时行乐,不思以后。

    在神都时,凝辛夷还曾听说,有几位世家公子甚至洁癖到,平妖时都要带着手套,但凡沾染上什么液体,就要直接用灵火烧掉,更有甚者,明明自己三清之气也没多少,也还要耗费大半,将自己的全身包裹,以防自己被溅到他们眼中“不雅”的血渍。

    杀人这事儿,这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桩秘密。

    尤其谢晏兮说的是,一些人。

    凝辛夷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她冷静地看着谢晏兮:“一些是多少?”

    “记不清了。”谢晏兮竟然笑了笑:“有段时间,来一波我便杀一波,有时来得人多,有时来得人少。总之,这样过了一些时日,才换得了一些安宁。”

    顺着他的话,凝辛夷脑中清晰地浮现了四个大字。

    杀人如麻。

    面前这个素日里光风霁月的凝大公子,双手原来早已沾满了鲜血。

    凝辛夷却竟然并不怎么意外。

    她的脑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浮现了与谢晏兮初见那日,他素手拎着血淋淋的彭侯妖入府时的样子。

    ……的确与神都那些贵公子们完全不同。

    但她本以为这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平妖戡乱,身上才会有这样的杀伐果决之气。又或者说,最初的时候,她想当然地以为,是谢家破亡后的这三年,谢晏兮历经磨难,才会如此。

    凝辛夷想了想,问道:“此事元勘和满庭知道吗?”

    谢晏兮还有心思开玩笑:“怎么,若是知道,你要替我灭口吗?”

    “灭口未免小题大做。”凝辛夷道,神色间颇有几分劝人向善的认真:“我觉得封口就可以了。”

    只是随口一说的谢晏兮:“……”

    他单手撑腮,坐姿越发随意地靠在桌子旁边:“莫非我在你心中已经是个杀人狂魔了?”

    “……那倒不至于。”刚刚还腹诽了人家杀人如麻,凝辛夷有些心虚地转开目光,道:“但无论怎么说,少造一些杀孽,总是好的。”

    这话谢晏兮不是第一次听。

    那位佛国洞天的和尚非要给他佛牙弥草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还说他命中杀孽太重,这草虽然未必能压制他的命星,却到底聊胜于无。未来若是有朝一日,他修至大成,见了佛祖,提及此事,他也算是尽力,不算一桩憾事心魔。

    谢晏兮没什么当别人心魔的兴趣,也不想一个秃头和尚圆寂的时候还惦念着自己,这才当真将那佛牙弥草添进了香里。

    “凝家乃道统正传,何时也开始信佛家这一套了?”他笑了一声,饶有兴趣问道。

    凝辛夷沉默片刻:“要说的话,大约是三年前开始吧。”

    这下轮到谢晏兮沉默了。

    凝茂宏花了大代价才请动佛国洞天的高僧,出寺为谢府做了盛大的法事,将萦绕这里的血色洗去,将魂魄渡往轮回,这事儿全天下都知道。

    他也知道。

    凝辛夷抬眼看向神色倏而静了下去的谢晏兮,突然觉得,现在或许也算是一个开口的好机会。

    他们方才也算是比较开诚布公但有所保留地交换了一些秘密,同时也表现了对对方足够的尊重。比如谢晏兮不会问她为什么会落湖,落的是哪里的湖,体内封印的是什么妖尊,是谁封印的。她也不会问,谢晏兮杀的人是谁,又为何要杀。

    但至少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里,已经没有了此前的那种僵硬。

    雨声淅沥,雨势转缓,水汽扑面,让空气都变得有些雾蒙蒙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开口问他一些问题。

    譬如她问谢玄衣的问题,也譬如那片叶子。

    但还没等她决定好,谢晏兮倏而侧过头,低咳了几声。

    这几声咳嗽后,他喝了口水,却于事无补,反而咳嗽得更厉害了些。

    他有些断续的咳嗽声混杂在雨声里,门外有脚步声匆匆,却又想到什么,猛地顿住。

    旋即是敲门声,满庭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担忧:“公子?”

    谢晏兮咳了好一阵,一只手按在肩头伤口的位置,闭了闭眼,才开口道:“无妨,不必进来,夫人在这里。”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的指间,随着他的咳嗽,真的有薄薄一层血粉透了出来。

    她愣了愣。

    难道元勘和紫葵说的,不是耸人听闻?

    虽然他的伤确实严重,但到底已经过去数十天了,又有满庭随时在他身边为他治疗,怎么会到现在还在渗血?

    “满庭是什么修为?他应该跟了你很长时间了,总不能是学艺不精?”凝辛夷皱眉,下意识倾身上前,将他肩头深衣的领子掀开,再将一层已经几乎被染湿了的里衣轻轻揭了起来:“怎会还如此严重?其他地方呢?”

    她替他上过一次药,对于他身上各处伤的位置很是熟悉。她边说,边直接抬手,掀开了他的衣袖,去看他身上别的地方。

    她眉间的情急不似作伪,眼中的担忧也是真的。

    这一点点真,在两人之间,都实在非常珍贵。

    少女凑得极近,呼吸喷洒在他的伤口上,发丝从她的颊边垂下来一缕,恰落在他的手背上,随着她侧头的动作轻轻划过肌肤。

    有点微痒。

    还有一些她这一倾身时带来的香气。

    那一点分明极其轻微的感觉,却在这一刻,压过了伤口带来的疼痛。

    也让谢晏兮心神微动。

    “我体质特殊,所有的伤都很难好,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会尽量让自己少受伤。”此前心中一直压着的那点说不清的情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谢晏兮垂眸看着凝辛夷,倏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过,也或许,我就是想要借这伤,让你多来看看我呢?”

    凝辛夷正在认真看他手臂上的那一处伤,本应恢复大半的伤口却皮肉翻卷,的确像是快要好了以后,又被专门戳开。

    寻常人当然不会做这种事情。

    但这人如果是谢晏兮,凝辛夷却莫名觉得,这人身上的确带了点儿疯,而这种疯意来源于某种莫名的自我厌弃,譬如方才他在说自己体质特殊的时候,眼中的讥嘲之色。

    所以这种事情……他应该当真做得出来。

    只是他的话语从来都真假难辨,与她不相上下。凝辛夷盯着那处伤,却突然完全失去了探究真假的力气。

    是真是假,又如何。

    片刻,她的手指搭在了他的伤口边,指腹按在结实的手臂肌肉上,有舒缓作用的三清之气从她的指下流转,将他的伤口轻柔覆盖。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晏兮体内这些天来一直灼烧躁动不安的三清之气也平静了下去,像是紊乱不堪的线团终于被梳理,让人忍不住舒服到想要眯起眼。

    然后,凝辛夷才轻声问道:“我来不来看你,重要吗?”

    谢晏兮盯着她的手指,目光再慢慢落在她的脸上。

    “当然重要。”

    凝辛夷没有再说话。

    两人之间,只剩下了雨声,烛火声,些许轻微的呼吸声。

    如果视线有声音,那么还要再多一道谢晏兮注视她的声音。

    三清之气漫卷,凝辛夷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将他所有的伤口都处理了一遍,然后才打算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了。”

    谢晏兮没问她知道了什么,只是蓦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身子重新拉低。

    凝辛夷有些讶然地抬眉。

    却见谢晏兮漂亮的指间捏了一块手帕,顺着她的动作,抬手在她的额头轻轻擦了擦。

    是一层薄汗。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因为痛意而带了一层恹色,却又在看她时,将她的身影也印入了其中:“今晚无论是因为什么,你来看我,我都很高兴。”

    *

    凝辛夷走后很久,桌上的茶彻底凉透,谢晏兮这才拎起一只茶杯,向着某处阴影的地方轻轻一弹。

    水珠如水刃般落入房顶某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再碎开成一片水雾。

    “你还要在那里躲到什么时候?”谢晏兮的语气里带了点儿微嘲:“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要替你遮掩气息和身形,她都走了,你就快点出来。”

    片刻,谢玄衣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对面,凝辛夷方才坐过的地方。

    凝辛夷喝过一口的杯子还在那儿。

    谢晏兮不动声色地将那只上面还带了一点濡湿的杯子移去了一边:“说吧,何事?”

    谢玄衣神色极复杂。

    他本来是有点事的。

    但他才来,还没落地,就已经有人通报凝辛夷在门口了。所以他才隐在了影子之中,本想着凝辛夷这么晚来,应该也会很快就走,却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谢晏兮与凝辛夷的这一番对话,又看到了凝辛夷算得上是熟稔地……掀开了谢晏兮的衣服。

    不是前两天还在说和谢晏兮不熟吗?

    不熟,会这样吗?

    他寻思他和凝辛夷还算得上是熟悉,她会这样掀他衣服?

    绝无可能。

    谢玄衣说不出心里是什么奇怪的滋味,终是有些探究地看向谢晏兮的伤处:“真这么严重?”

    谢晏兮似笑非笑看来一眼:“怎么,你也觉得我体质特殊这事儿是假的?”

    “倒是与真假无关。”谢玄衣道:“只是她又不是医修,替你看伤有什么用?如果满庭治不了你,不如我来。”

    烛火下,谢晏兮向后轻轻一靠,一半张脸都隐入了黑暗之中,便显得他剩下的那只眼睛流露出的神色更加耐人寻味:“玄衣大人从神都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给我看伤?”

    两人对立而坐,谢玄衣穿黑,端坐在灯火之下,谢晏兮分明一身纯白深衣,大半个身子却没入阴影。

    这声“玄衣大人”无疑刺痛了谢玄衣,他眼瞳微缩,再开口时,对谢晏兮的称呼,却竟然并非兄长。

    “师兄,这和当初我们说好的,好像不太一样。”他有些探究地看向谢晏兮,一字一句道。

    “怎么不一样?”谢晏兮笑了起来,他摊了摊手,神色散漫,却看不出一丝歉意:“哪里不一样?”

    他这个态度,自然惹得谢玄衣眉间的暴躁之色愈浓:“你不要避重就轻,也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我本是各取所需,但当初说好要调查的事情,如今你可有半分进展?”

    谢晏兮还没说话,谢玄衣便径直继续道:“不仅没有,你反而在这里想办法让她来多看看你?难不成,你这是在和她……培养感情?”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颇为艰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有什么问题吗?”谢晏兮挑眉,反问道:“无论这背后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如今我与她都已是夫妻,夫妻之间要培养感情,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谢玄衣放在桌上的手已经紧握成了拳,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被谢晏兮打断:“更何况,若是不培养感情,谈何信任,你我又要怎么借凝家的势?去调查你想要的真相?”

    他有些微嘲地看着谢玄衣:“还是说,你以为有了一位凝家的夫人,凝家的势就会很好借?阖府上下那么多双眼睛,每一双眼睛的背后都是凝家,怎么会分不清什么是逢场作戏。还是说,你想借的,只是虚张声势的势?”

    谢玄衣张了张嘴,陷入一片哑然,一腔情绪被这番话彻底浇灭。

    “可是……”他咬牙,到底还是道:“我们要利用的,本应是凝家,而不是她。”

    这一次,变成了谢晏兮探究地看他。

    “凝家,不就是她吗?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深深注视谢玄衣,语速很慢,压迫感却愈强:“此时此刻,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是我调查谢氏三年前灭族真相的进展,还是我和她的关系?”

    第50章

    凝九调查的速度很快。

    前一日凝辛夷才说完,第二日清晨,她眼眸才睁,凝九便已经带来了结果。

    “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些日子,但本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只是谢氏倒塌后,昔日扶风郡的许多商贾和居民都逐渐搬迁去了其他地方,这一趟下来,的确没有找到目击者。”凝九道:“只知道和谢郑总管一起去白沙堤的人,除了他的三个徒弟之外,还有三人。”

    凝辛夷侧耳听着。

    “其中一人年前便突发疾病,卧床月余,最终没能坚持到夏日。另外一人回了老家,据说碧海通一事里,这人投入了全部身家,几乎分文不剩,就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是谢郑总管几人给他凑的。最后一个人,如今已经去了神都,具体如今在神都做什么,近况如何,恐怕要明天才有结果。”

    是听起来实在非常正常的结果。

    “有人提过他们去祭拜的过程吗?对亲人亦或是任何其他朋友说过吗?”凝辛夷问道:“是否见过什么印象深刻或是特别的事情?”

    “没有说过,就只是普通的祭拜,普通地回来,未曾向任何人提过。”凝九摇头:“的确是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凝九也无法查出来的事情,那么再换做别人,也是徒劳。

    这事儿本应就这么了了,但凝辛夷依然觉得,她的直觉不会出错。

    凝辛夷熄了让谢晏兮帮忙直接探问谢郑总管的心,莫名觉得事不宜迟,干脆等到入夜,换了一身夜行衣,捏了匿踪,转瞬便已经隐入了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跃窗而出。

    她想要亲自去问问谢郑总管。

    又或者说,她打算在谢郑总管入梦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看一眼他的记忆。

    窥探记忆总会对人有损伤,睡着时最是轻微,醒来至多会觉得自己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不会有别的不适。

    对于她这样的鬼咒师来说,想要撬开一名凡体之人的嘴实在太过简单,方法也众多。最简单的便是如当时她对紫葵那样,以洞渊之瞳问完,再抹去他的这一段记忆。

    可她到底感怀于谢郑总管此人心有情义,做事颇有底线,所以并不想要用太激烈的手段。

    她想看的,也只有这一小段的记忆,顺利的话,前后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功成身退。

    夜凉风冷。

    潜行于黑夜之中,总不可能穿着厚重,夜行衣用料极是普通,但凝辛夷还是没有用三清之气护体。

    冷习惯了,便不会觉得冷。

    她也不想节外生枝,匿踪时再用三清之气,多少有会被发现身形的风险,她谨慎惯了,就算这次要去的是凡体之人的宅院,也依然小心。

    扶风郡城的地图她已经熟稔于心。

    自从答应了回谢府任原职,谢郑总管便住在东城的旧宅之中,那一处也是他此前的住处,如今荒置三年,却没有想象中的破败。

    毫无疑问,谢郑总管暗地里还是嘱咐了人来时常擦拭和保养府邸,足以可见此人的确心怀旧主,有情有义,宁可花钱来做一些其实毫无回报的事情,只为自己心中安定。

    再纵观这些日子经过他手的账目和他梳理出来的每一项条例,将他请回来,的确是一个很对的选择。

    凝辛夷一路穿行,依照脑中勾勒出的地图,很是顺利地踏入了谢郑总管的府邸。

    他的三个徒弟分别住在不同的方向,呈三角形将他的主屋院落包围,能够给自己的徒弟都分配单独的住所,可见谢郑总管也是真心待这三人。

    夜深了,郑一方和郑二方都已经吹了灯,唯独郑三方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他甚至没有合窗,因而凝辛夷得以看到,郑三方正在临窗看账本,神色好不认真。

    正应了那日酒后,谢郑总管对他的评价。

    “我这三个弟子,性子各不相同。老大冷峻稳重,老二多少与我更像一些,能屈能伸,脑子也更灵活,老三重在踏实,虽然才智上缺了一筹,但最是刻苦勤劳好学。”

    凝辛夷的目光也只是淡淡扫过一眼,虽然这三人也同去了,但她并不打算绕弯子去问他们。

    她已经轻巧如蝶地落在了谢郑总管屋檐下的阴影之中,并不停留,直接将一只手贴在了墙壁上。

    兜帽下,她抬起的眼中,开始有三清之气流转。

    【鬼咒术·无一物】

    她悄然穿墙而过。

    入眼是非常普通的房间。

    灯已经熄灭了,但这并不妨碍凝辛夷在黑暗中视物。

    到了这个年岁,腰包也不算空空的男性,都喜欢在房间里添置些摆件,谢郑总管也不例外,而他的床榻便在一面巨大雕花的木屏风背后。

    光线很暗,凝辛夷并没想去看那屏风上究竟雕了什么,她对谢郑总管的品味没什么兴趣,只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他的床边。

    颇为厚重的床帏密不透风地落下来,将整张床都笼罩住,几乎没有任何缝隙。

    凝辛夷不太想碰,找了一根不知何时扔进三千婆娑铃里的小树枝,轻缓地将那床帘挑开了一个缝。

    然后,她的所有动作都僵住了。

    房间再黑,也总有星辉月光透过窗棂打落,那样厚重床帏之中,才是真正的漆黑。

    而现在,月辉顺着小树枝挑开的那一隅缝隙洒落进去。

    露出了床榻之上面如满月,也如泡发的白面馒头的谢郑总管。

    他那种平素里总是笑着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意,但那笑却几乎将他的嘴牵引到耳根,明显的缝合痕迹上甚至还在向外渗血,让他的嘴呈现出了夸张到诡异的弧度,他的双眼上还各自被压了一颗石头,石头下是快要干涸的两条蔓入发根的血线。

    石头是极普通的鹅卵石,不平整,就像是路过草地的时候,随手从上面挑了两颗,甚至大小不一。其中一颗在凝辛夷滞住的目光里,轻微地动了一下。

    凝辛夷的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这轻微的一下动几乎让她在这一瞬息想要直接出手。

    旋即,一条蠕动的白色虫子从石头下面钻了出来,将那块石头彻底撞落,顺着早已失去了生息的谢郑总管的眼角滚落下去,露出了他已经全然空洞的一只眼眶。

    谢郑总管死了。

    赶在她来之前,就死了。

    而且死状极惨,虽然留了全尸,面容却几乎已经被摧毁,挖眼封嘴,手段简直堪称暴戾残忍。

    白天还与她谈笑风生之人,此刻却已经命丧黄泉,还是这样惨烈的死状,凝辛夷一时之间几乎是定在了原地,难以动作。

    这一刻,无数的想法从她的心中脑中不受控制般掠过。

    怎么会这样?

    谢郑总管……是自己有什么仇人吗?

    还是说,她虽然命凝九暗中调查,却还是惊动了背后之人,所以才抢在她之前,干脆利索直截了当地动了手。

    凝辛夷的内心隐隐指向后者,但她到底有些逃避。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这让她的心底升起了几乎前所未有的茫然。

    是谁预知了她今晚的行动?

    还是说,对方在知晓了凝九今早的调查后,当夜便已经快到斩乱麻地下了手?

    亦或者,时间上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谢郑总管从回到扶风郡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盯上了?

    但怎么会这么巧?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巧合吗?

    无数猜测蜂拥进入凝辛夷的脑中,她从来觉得直视死者面容是一件颇为失礼的事情,可她却竟然忘了从谢郑总管的脸上移开目光。

    谢郑总管死了,当时与他同去的其他人呢?

    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那个笑容像是某种对她的讥嘲,好似要烙入她的脑海之中。

    她的三清之气依然外放,可在这一瞬,她甚至忘记了对外界的感知。

    自然也没有发现,从她掀开床帘的那一瞬起,一股杀意便已经悄然锁定了她!

    夜色之中,三清之气与冷冽的风一并流转,如鬼魅般逼近了凝辛夷的后颈!

    那缕融于风中,几乎毫无任何存在感的杀意轻轻割断了凝辛夷的几根发丝,再过至多一个眨眼,便要触碰到她的肌肤。

    一声铃音骤响。

    凝辛夷腕间的三千婆娑铃震颤,将她从此前近乎麻木的状态中唤醒。

    然后那一道杀意便再也无法向前。

    凝辛夷没有取九点烟,她手里用来挑起床帏的小树枝被她掷向身后,如离弦的箭般瞬息而去,与那道杀意相撞。

    小树枝变成了一片细碎的木沫,飘散在空中。

    床帏重新落下,将谢郑总管的遗容遮掩,凝辛夷抬手时,掌心的三清之气已经浓到几乎肉眼可见,她屈膝折身,再避过一波逐风而来的杀气!

    瞬息之间,凝辛夷已经开了天目,周遭的一切尽数落入她的眼中,她心底已然明了。

    凶手临走之前,还在这里预设了杀阵。

    掀开床帏应当便是等于触发了杀阵。

    既然是阵,自然有阵眼。

    凝辛夷指间巫草一燃,幽蓝灵火烧出一缕轻烟,飘向某个方向。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的掌心已经按在了阵眼的位置!

    杀阵如融雪般消散,空气里那种密不透风的味道都散去了很多。

    可直到此时,凝辛夷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件事。

    杀意随风而来。

    可她穿墙而入,这屋子门窗紧闭,又哪来的风?!

    凝辛夷瞳孔骤缩,回头一扫,这才发现,屋门不知何时已然大开,风将门来回乱扫,发出一声又一声令人有些牙酸的摩擦。

    这样的动静在这样的夜里,已经足以惊动满府邸的人。

    郑三方带着疑惑,已经推门而出,同时拔足而来的,还有谢郑总管的小厮。

    凝辛夷应该立刻离开。

    但她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她盯着重新垂下的床帏,迟疑一瞬。

    死者为大,可……

    就是这一犹豫,她再抬起手,却发现自己周身的三清之气竟然莫名一滞。

    门外的喧嚣愈近,郑三方的脚步声已近,小厮刚刚将被风吹得乱响的门重新固定住,就要进门来看谢郑总管的情况。

    若非那张木质屏风,凝辛夷的身影已然要落入所有人眼中。

    她必须要走了。

    可就是这一刻,她一步也动不了。

    因为这竟然是一个连环阵。

    杀字阵后,是困字阵。若要解开杀阵,则必会触发困阵。

    凝辛夷咬牙,然而此刻她三清之力被缚,俨然宛如凡体之人,哪有半分反抗之力!

    凝辛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小厮已经踏入门来,郑三方轻唤的“师父”声已经清晰可辨,转眼便要越过他们之间唯一的木雕屏风遮挡。

    倏而有一股大力从她侧面传来,将被困在原地的凝辛夷一把拽了过去,瞬息之间,硬是带着她直接跃出了窗外。

    窗不知是何时开的,也许是和门一起,也许不是,但至少此刻,无人在意和注意这件事。

    凝辛夷的心还在狂跳,与救她出来之人贴墙靠窗,并排站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却几乎不敢呼吸。

    脱出困字阵,失去的三清之气重新慢慢回到她的体内,那种濒临窒息的感觉才慢慢褪去。

    猝不及防失去力量的感觉太过糟糕。

    还是她太过大意了。

    稍微松了一口气后,直到此刻,凝辛夷才发现,她和身边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她不用动,就可以感受到对方衣袖下结实的肌肉和熟悉的气息。

    她身边之人,正是谢晏兮。

    她抬眼,恰与谢晏兮垂眸落下来的目光对视一瞬。

    他怎么在这里?

    这个疑问升腾起来的几乎同一时间,一声近乎凄厉的惨叫刺破了黑夜。

    “啊——!!!!”

    挑开床帏的是郑三方,在看清面前的一切时,在他身边的小厮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因为面前太过骇人听闻的一幕,双腿一软,当场昏倒在了床前。

    是意料之中的动静。

    但凝辛夷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电光石火之间,她已经想清楚了。

    幕后黑手的目的,本就不是杀她,而是借着那一记杀势让她分神,然后将她困在此处,直至她和已经死去的谢郑总管一起被发现。

    届时她自然百口莫辩。

    又或者说,如果这阵不是冲着她来,那么揭开床帏的郑三方,此刻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杀阵连环,这一夜过去,恐怕谢郑总管的这一处府邸,终将血流成河,无人生还。

    无论杀手的目的究竟是哪一种,若非谢晏兮最后将她近乎强硬地带了出来,这一计,应是已经得逞了。

    灯火开始逐次点燃,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尖叫声与悲恸的哭声开始笼罩这座才刚刚将要热闹起来、被烟火气重新笼罩的府邸。

    有些糜烂的血腥气随着床帏的被掀开,顺着打开的窗户飘散出来。

    依旧站在廊柱阴影中的凝辛夷慢慢抬眸,恰看到了一片薄薄的雪花划过视线。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