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凝辛夷谢晏兮 > 30-40
    第31章

    那一次的马车坐了多久,凝辛夷已经没有印象,她只记得颠簸摇晃,还不如此刻的梦境温暖平稳,让她在许多瞬息之中,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依然不愿醒来。

    梦境变得破碎虚幻,也许是身体感受到了太过久违的温暖,让她的梦飘去了另外的画面中。

    从东序学院的长湖中被捞起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极度畏寒,沐浴时要最热的水,皮肉都变得通红,她才能感觉到一点温暖。

    有一次,她在浴桶中时,当时的侍女来帮她放澡豆,手指触及水面时,被烫到吃痛,发出一声惊呼,让昏昏欲睡的她从梦中惊醒。

    凝辛夷入睡很难,这样的假寐对她来说都是难得。只是那个时候,整个凝府上下还没有如今这般对她的跋扈嚣张作风退避三舍,将她的一应习性喜好都铭记于心,生怕冒犯了她什么,更不可能有人胆敢在她入睡后,惊扰她半分。

    所以倏而被吵醒,她难免心有怒意。

    后来的事情她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名吵醒了她的侍女。

    所有的回忆都会让凝辛夷头痛,想要去回忆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样。

    很多事情,她只有在梦里看见,才能想起什么。

    比如这一次,她想起来,那一次沐浴之后不久,凝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三清观的道君菩虚子。

    白发高束仙风道骨的道君踏过凝府的门槛,一路直至她的面前,不言不语,观她许久,然后对一旁神色凝重的凝茂宏道:“的确是封印松动了。”

    那时的凝辛夷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对这位道君没什么兴趣,她只是在想,这好似还是凝茂宏第一次踏足她的这一隅偏荒院落。

    她对这位父亲感觉陌生,却也到底难掩孺慕之情,那么她这位日理万机德高望重声名极佳的父亲呢?

    他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人生中唯一的污点的呢?

    父亲或许也不像是后院那些人说的那样,连她这个所谓三小姐的院门向哪边开都不知道。

    即便真的不知道,如今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的心里,除了阿姐,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她?

    梦里的小小少女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知道自己在做梦的那一缕意识,却在看着梦中幼年时的自己。

    *

    凝辛夷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绝对的黑寂,她双手交握,不必多去感受什么,就已经确定,自己正平躺在熟悉的床上。

    是她从神都一路带入谢府的那张床,一应床上的铺陈都是她用惯的,空气里的桂花香已经淡到几不可闻,却依然让她轻轻皱了皱鼻子。

    若不是身上的衣服没换,被尘土沾染的感觉还在,体内三清之气依然匮缺,她几乎要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此前在白沙堤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凝辛夷慢慢撑起身。

    她讨厌这样的黑暗,但偏偏是在这样彻底的黑中,她的感知反而最为敏锐。

    所以她已经第一时间确定,这里除了她,并没有别人。

    之前在白沙镜山因为绞痛而昏厥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凝辛夷抬手,隔空将桌边的烛灯以灵火点燃。

    光线满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陷入了一瞬的沉默。

    虽然暂且不知道一个重伤到站起身都需要她搀扶的谢大公子是怎么将她带回来的,但连手都不帮她擦擦干净,就把她放在了床上,未免也太潦草了吧!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这人足够谨慎,还是太过……随意。

    凝辛夷沉着脸,用刚刚攒出来的一点三清之气净了手,又掐了个诀。

    残留的那点让她窒息的味道终于散去后,她才起身,将身上实在太脏了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然后反身在黑釉瓷枕上摸索了片刻。

    她不着急确认自己睡了多久,这一趟外出了多久,究竟有没有引起什么风浪,也不着急去看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屋外是否天光已亮,紫葵在阶下来回了多少遍,心中有多少焦急,却也不敢出声。

    因为她不必去问,本就可以自己去“看”。

    手触摸到黑釉瓷枕的几乎同时,沉不透风的漆黑房间里,似是有了一阵微风。

    床帏微动,凝辛夷的发丝也从她的耳侧被拂落,三清之气自她的掌心入她体内经络,让她疲乏至极的身躯终于有了一丝缓解。

    那些她不在这里时,这间屋子中和周遭发生过的一切,一一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

    她看见刚到谢府的那一日,服侍她就寝,绕出里屋后,紫菱还不忘绕着外墙走了一圈,将临行前凝大小姐凝玉娆亲手交予她的辟邪安神符箓仔细贴好。

    紫葵的神魂有一缕在她这里,她轻而易举便也知道,彼时凝玉娆将这辟邪安神符交予紫葵时,还面带担忧地说,虽说父亲曾请了佛国洞天的高僧前来超度,但此处到底阴气极重,三妹妹又是凡体之人,万一被邪祟冲撞就不好了。

    她又给了紫葵一些额外的符箓,要她分给其他仆从,嘱咐大家一定要随身携带。

    神魂微颤,她看到贴完最后一张,紫葵轻巧起身,挑了一张看起来最漂亮的符给自己留下,然后去给其他侍女分符箓了。

    辟邪安神符箓如今还在四周稳稳地贴着,上面的墨迹她很熟悉,是凝玉娆亲自凝了三清之气为墨,一笔一划写下的。

    谁看了不说一声姊妹情深。

    凝辛夷回头看了一眼应声虫,那只专门用来和凝玉娆联系的蝴蝶飞虫在金色的笼子里栖息,蝶翼上有大块的墨渍溢散。

    看来凝玉娆联系过她,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在金笼上封了符,除了她,谁也别想从那只应声虫嘴里听到任何话语。

    ……

    她继续在“看”。

    天色明灭,昼夜交替,交替到第四次的时候,凝辛夷终于慢慢眨了眨眼。

    她以为自己在白沙堤度过的,只是一个过分漫长的夜晚,却没想到,在妖瘴之内,时间混淆,外界竟然已经过去了足足……四五天?

    还好她过去脾气实在够差,定下的规矩也足够不容置疑,也曾有过这样数天都不出门的过往。所以纵使她这么久都没有从房间里走出去,紫葵再心急,都没有敲一下门,还屏退了所有所有其他人。

    昼夜再换,入暮时分,她终于看到了谢晏兮的身影。

    他面沉如水,踩星光而来。整个谢府安谧如初,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入她的房间时,他抬手推窗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那几张辟邪安神符上,神色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然后,他双手间夹了一根巫草,灵火一卷,做了一个很明显的反卦,这才重新起身。

    他每向前一步,身后都有血珠滴落,旋即便会燃起幽蓝的灵火,将血珠吞噬消弭,抹去一切痕迹。

    那些幽蓝足以将密不透风的室内照亮,让他看清床榻的位置,将她放下。

    他的手没有触碰到黑釉瓷枕,也完全没有任何停留打量的意味,基本上是衣袂翻飞,转身就走。

    堪称飞快,不夹杂一丝个人情绪,像是唯恐避之不及。

    甚至没有再俯身看看她的情况究竟如何。

    如果不是走了白沙堤这一遭,凝辛夷恐怕是会误解他的。

    但即使是这样“看”,凝辛夷也看到了他已经在止不住微颤的手指,更不必说那些滴落在地的血。

    完全是实在撑不住了,再不走,可能就要和她一起晕倒在这里,惹得她梦醒时分,一声尖叫。

    凝辛夷想到这里,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她甚至发散了一瞬。

    这人的血就算还没流干,怕是也不剩几滴了。

    如此“看”完所有,她才稍松了一口气,转而从那只枕头向下探去。

    她的黑釉瓷枕比一般枕头要长出近一尺,几乎从床榻的这一头通连到另外一头,扁平,侧面刻了一整卷的联珠纹,每个圆形圈带里,都是不同的瑞兽姿态,栩栩如生,完全像是坐实了凝三小姐骄奢喜浮夸的声名。

    一声细微的“咔哒”在宁寂中倏而响起。

    黑釉瓷枕的后半侧像是一扇小门一样弹开来。

    原来这瓷枕里,竟然还放了东西。

    凝辛夷伸手探进去,摸了摸。

    熟悉的乌木质感从指尖传来,木面上镌刻着指尖几乎难以确切分辨的烙纹。凝禅手指用力,将那只与黑釉瓷枕几乎并长的乌木长匣取了出来。

    比起过分繁复华美的黑釉瓷枕,乌木长匣上的烙纹显得晦涩又神秘,无数交错且看起来毫无规律的点、圈和回字纹交错在一起,间或还有十字纹和向外发散的线条。那些烙纹本就细密,想要看清,需得凝神贴近,然而多看几息,便会觉得头晕目眩,心力难支。

    抚在乌木匣上的那只手肤色雪白,青葱般纤细的手指下三清之气流转,稍一用力,幽紫的光从四面八方的烙纹间隙汇聚游走,直至掌心。

    一柄长剑的轮廓影影绰绰被幽紫的光勾勒出来,那剑静静地躺在这一整块乌木雕琢的匣子之中,像是在沉睡。

    原来这乌木匣,是剑匣。

    直到确认了剑的存在,凝辛夷这才放下心来,收了三清之气,松开手,将乌木剑匣重新锁回了黑釉瓷枕的机关小门,翻身枕了回去。

    紫葵如何,应声虫如何,凝玉娆说了什么,谢晏兮如何,贴在屋子四角的辟邪安神符又如何,在这一刻都不重要。

    她太累了,只想睡一觉。

    只是这一觉并不好眠。

    还不如之前混杂着梦境的那一觉,至少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或者说,凝辛夷其实已经很久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在神都凝府自己的闺房时如此,如今,她终于按计划那般提前踏上了前世导致覆亡的这一条路后,却发现,疑团比她此前想象中的还要更多几分,如此重重思绪压在心头,自然更睡不着。

    她需要整理思绪,需要在能够承受的心悸剧痛范围里,试图再去窥见一些记忆画面。

    还需要在这样宁寂沉黑无人打扰的时刻,调息修炼。

    对外,她是龙溪凝氏除却一张脸之外一无是处的污点,是甚至无法通灵见祟的凡体之人。

    这样的身份下,她想要修炼,自然只能在无人问津的夜,在凝家三小姐天性跋扈古怪,不喜任何人在夜间服侍的怪脾气掩护之下,争分夺秒。

    三清之气缭绕,轻轻拂动落下的厚重床帏,拂动已经灭了火色的烛芯,再拂动那些被紫葵贴在墙角的辟邪安神符。

    最后卷起了屋外小桌上,那一盅专门架起了小炉文火,在细微的咕噜噜声中慢炖的……彭侯汤。

    凝辛夷:“……”

    凝辛夷面无表情,翻身而起。

    她要去问问,是哪个挨千刀的,把这东西放她门口的。

    第 32章

    “小姐!小姐你可算醒了!这都过去足足六日了,您与谢公子的婚约,可就只有一日时间了!”眼见门开,紫葵一路小跑过来,连语速都一并加快:“我一直守得很好,没有让任何人接近过这里!”

    凝辛夷却没有夸奖她,而是目光沉沉落在一边。

    紫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啊”了一声,忙道:“那是谢公子身边的元勘大人送来的,说务必要让您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品尝到……”

    凝辛夷:“……”

    她是说了什么让元勘误会的事情,还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和他结了什么梁子,才让他反过来这么报答她的?

    这一笔她暂且记下了。

    紫葵说到一半,便看到了凝辛夷越发不虞的神色,声音渐小:“那、那我这就撤下去!”

    又忍不住小声辩解一句:“我就说,这味道稀奇古怪的,难道能是什么好东西?他却偏说这玩意极好,还让我千万看好,不要被人偷喝了。都怪我,偏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凝辛夷冷笑一声:“是极好。你还曾见过。”

    紫葵不解其意,露出茫然表情。

    凝辛夷转身:“谢晏兮回来的时候,手里不就提着这东西吗?”

    紫葵僵住。

    片刻,她想起来了什么,一些带着血腥的记忆向她袭来,紫葵的脸色逐渐变得五彩纷呈,一言难尽,然后猛的举起手帕捂住鼻子,指挥大家一起飞快把那个小炉带走了。

    余味绕梁,但到底源头已经被毁尸灭迹,不妨碍凝辛夷终于在没有彭侯汤味道的环境下沐浴净身。

    那种腐烂腥甜味道的对比下,连婴香都变得好忍受了许多。

    凝辛夷挥手屏退了侍女。

    在小时候那件事后,她已经学会了自己捏诀来加热水,再在侍女前来侍奉时,将水温散去。

    凝三小姐沐浴时,如非她传唤,决不能有任何人靠近。

    这一条也与她定下的其他荒唐规矩一般,早已牢牢写入了每一位凝家侍女的心中耳中。

    饶是如此,凝辛夷自从不离身的三千婆娑铃中取了符箓出来,扬手贴于四方,一旦有人接近,便会提醒她。

    至此,她才将自己彻底没入对常人来说实在有些太热了一些的浴汤中,闭上了眼,只有长发漂浮在水面之上,散落花瓣之间。

    几个呼吸后,三清之气开始沸腾。

    白纸蝴蝶悄然浮现在水面上,但那些白纸蝴蝶,却是全然的斑斓之色,更像是沾染了人间记忆的八欢七苦。

    浴汤的水沾湿白纸蝴蝶们的翅膀,那一层层的斑斓色彩也被洗刷剥落,沉入水面,丝丝缕缕,如墨线一样被引入凝辛夷体内。

    像是某种吞噬。

    那些色彩,是她此行和见过的所有的记忆。洗心耳所能获取和看到的,不过是代表金红黑三色的忧惧和怖,但她所能看到的,却是记忆中所有情绪的全貌。

    她吞噬这些记忆与情绪,再通过这样的吞噬,让自己的三清之气复苏。

    凝辛夷慢慢仰起头,素白小脸终于浮凸出水面,呼出长长一口气。

    水面之下,被层叠的桂花与逐渐湮灭身形的白纸蝴蝶遮掩的,是她肌体雪白的躯壳上,自胸前到腰后,从背后到上臂,被神秘晦涩的黑色细纹勾勒出的封印法阵。

    那封印的走势与密纹纹路与那只她所枕的剑匣纂刻的线条有一种隐晦的相似,层叠繁复,交错又好似全无规律,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头晕目眩。

    凝辛夷自己也不愿意多看。

    多看一眼,她都会难以抑制地升起对自己的厌弃。

    厌弃自己的身体,厌弃自己的灵魂,甚至厌弃带给自己力量的源头。

    因为吞噬本身,就不应是人类所为。

    又或者说,只有妖才会吞噬人类的一切作为力量。纵使她吞噬的不过是人类的情绪,但这也已经代表着,她有那么一部分,与普通的人类不同。

    从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开始,她便再也没有如同梦境中那般,对自己的父亲有过任何孺慕之情。

    因为她已经知晓。

    她不配,也不该有任何期待。

    *

    谢晏兮仰面朝天,面无表情地躺在一张石床上。

    他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满庭仔细剪开,一片一片扔在了地上。

    那些布料色沉发污,显然早就已经被血浸透,又干在了肌肤上,非得这样小心揭下,否则便会让本就已经情况不容乐观的伤口雪上加霜。

    元勘在旁边忧心忡忡,眉头紧锁,还带了点稚嫩之色的脸上却还挂了点啧啧称奇:“师兄,都这样了,你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先去看一趟凝家小姐再回来。若不是满庭正好看到了回来时的方向,我们可真要被你的表面冷漠给骗到了!”

    谢晏兮望着天花板:“元勘,你今年多大了?”

    元勘愣了愣:“十、十四。怎么了师兄?”

    “可惜了。”谢晏兮淡淡道。

    这么没头没尾一句,元勘顿时紧张了起来:“怎么就可惜了?十四岁怎么了?满庭还比我小两个月呢!”

    谢晏兮道:“我答应过师父照拂你们到十六岁,如今还差两岁才可以把你赶出府去,怎么不算是一种可惜。”

    元勘:“……”

    元勘麻溜闭嘴了。

    但闭嘴不了半柱香。

    元勘背着手,在旁边走来走去,时而探头看一眼满庭的进展,再看一看自家师兄血肉模糊的伤,替师兄倒吸一口冷气。

    满庭实在受不了:“你能不能坐一会儿。”

    元勘叹了口气:“是我不想坐吗?是我坐立难安啊!咱们师兄明天就要洞房花烛夜了,这一身的伤,怎么交代,怎么去见新娘子?满庭,你可得加把劲,我看那凝小姐不像是好糊弄的样子,明晚说不定有得师兄受的!”

    满庭心道他只是个医修,又不是什么能续骨生肌的大罗金仙,而且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师兄这满身的伤也得躺十天半个月。

    “师兄洞房花烛,又不是你洞房花烛。”满庭实在没忍住:“凝小姐就算再不好糊弄,也总得体谅师兄平妖受伤。”

    元勘“啧”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我恨你满庭是块啥也不懂的木头”,他用手比划了半天,满庭什么都没看懂,不由得皱眉,元勘只得比口型。

    比了半天,不小心漏出来一句:“……不行!万一师兄他不行……!怎么办!”

    这下满庭听到了。

    满庭满脸严肃,斩钉截铁:“本来就不行!”

    元勘愣住。

    未曾想满庭又苦口婆心地看向谢晏兮:“师兄,你可不能逞能,要静养,能躺着就不能坐着,能坐着就不能站着,出门最好八抬大轿,马车也不能少于四匹马。”

    元勘:“……”

    这个榆木脑袋,他都那么明显地努力小声了,怎么满庭偏要这么大声说出来!

    怎么小他两个月就这么不开窍的吗!

    谢晏兮:“……”

    他一点也不想看两张还挂着稚嫩的少年脸上对他到底“行不行”这个事情的担忧和牵挂。

    “元勘,满庭。”他终于慢慢开口,声音带着压抑情绪后的刻意平缓:“这一趟白沙堤之行,身上的符箓都用光了吧?神行符,匿踪符,辟邪符,守身符,各画三十张,三天后交给我检查。”

    元勘愣住。

    满庭也愣住。

    四种符,三十张,三天。这意味着一天要画四十张符。

    以他们如今的境界和速度,平均十张符要报废六张,这意味着他们一天大约要画一百张符,才能堪堪勉强完成。

    而一百张符,等同于将他们体内最后一缕三清之气都彻底掏空,经过一晚上的吐息纳气后勉强填平,第二日旭日高升,再周而复始。

    谢晏兮看似随口报数,实则分明是将两人如今能够调用的三清之气算得一清二楚,势必要将两人彻底榨干。

    满庭:“……”

    是他先开口的吗,他什么都没说啊,就是关心了师兄一下,为什么还要带上他。

    周遭终于陷入了让谢晏兮满意的一片安静,罚画符这事儿元勘实在太有经验,这会儿已经马不停蹄地开始屏息纳气。

    纳气到一半,元勘又满怀期待地爬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盯着谢晏兮。

    谢晏兮:“……”

    谢晏兮扫了他一眼:“放。”

    元勘笑嘻嘻凑过来:“师兄啊,按照你和凝小姐占的日子,明儿你可就要大婚了。虽然准备不太充足,师兄你如今又是这副体虚的不行模样,但师兄大婚,我们做师弟的总不能不在场吧,万一凝小姐生气,我们还能为你美言几句。所以,师兄,你看符箓这事儿……”

    这事儿,不然就算了吧。

    元勘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边说边搓了搓手,未尽之意溢于言表,就差写在脸上了。

    谢晏兮:“……”

    谁体虚?谁不行?

    他闭了闭眼,刚想说元勘是不是觉得四十张还不够画,边听到了门外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谁?”谢晏兮扬声。

    “回谢公子,奴婢是凝小姐遣来的。”一道侍女恭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凝小姐说,千万不可叨扰到公子,只是有几句话,想要与公子身边的小元大人说。奴婢遍寻不到,才在这里守候,不想还是惊扰到了公子。”

    “无妨。”谢晏兮扫了一眼睁大眼的元勘,道:“何事。”

    元勘也在寻思凝家小姐有什么事情找她,莫不是自己送去的彭侯汤深得她的喜爱,又或许是明日大婚前,凝家小姐又想要多问他几句师兄的喜好?

    啧啧,这谢府没了他元勘,可真是不行啊。

    元勘正在漫天乱想,侍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那侍女的声音轻缓曼妙,说得却是让元勘先是全身轻飘飘,旋即沉甸甸的话:“凝小姐说,素闻小元大人在符箓一道极有天份,特来请小元大人多画几张辟邪招福的符箓,想明日大婚时贴在谢府。”

    元勘:“……?”

    侍女继续道:“也不用太多,凝小姐说,谢府虽大,但如今尚未修缮完毕,所以三四十张应该也足矣。未来或许需要更多,小元大人如若留有余力,自然多多益善。”

    元勘:“……???”

    元勘差点晕过去。

    ……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自家师兄那张因为痛极而沉沉如霜的脸上,浮现的一个极轻的笑意。

    第33章

    扶风谢府门头和墙头的红绸本就未卸,如今沿街已经压了更厚更明红的几层上去。

    那几层红绸,自然是随凝辛夷从神都而来的贡缎,比她那日踩在脚下的鎏金缎还要更红更灿烂,如此层叠,像是落满枝头的盛绝花朵,惹得扶风郡人频频驻足探头。

    凝辛夷虽未出面,但她自神都带来的侍女们到底出身龙溪凝家,这等事情哪里还需要她亲自指挥,六天的时间,足够她们依照素来的章程,将一应事情操办得完美无瑕。

    只是需要凝辛夷点头确认的情况,的确也有不少。

    譬如高堂不在如何安排,譬如宾客几何,又譬如……

    紫葵战战兢兢地跪在凝辛夷面前,声音都带了颤音:“小姐,紫葵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日我明明收好了的,就在这个匣子里。可如今这金钗……这金钗怎么都凑不齐六对十二支了!”

    凝辛夷懒洋洋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捻了一串琉璃珠,心道你若是能凑齐才奇怪,表面却轻轻挑了挑眉。

    她不置一词,那边紫葵更是紧张,将额头都贴在了冰冷的地面,心里悔恨有加。

    那时凝辛夷满脸不耐烦,将金钗一把扔在地上,她确实没有逐一核对,就直接命侍女收在了匣子里,哪曾想过,竟会出现如此纰漏!

    偏偏紫葵还无法推诿到别人身上。

    因为服侍凝辛夷身边的所有侍女,都是从凝家层层筛选后带来的,最是忠心不二,绝无可能做出背主之事。更不用说,她身为凝辛夷身边的大侍女,此事无论如何她都难辞其咎。

    金钗本身的价值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那是凝辛夷作为新嫁娘,所有发钗中最是华美的一部分。

    若是真的丢了……

    紫葵不敢往下想。

    “凑不齐十二支,十支也行,也算是十全十美。”琉璃珠在凝辛夷手里碰撞出清脆声,她似是毫不在意,极好说话,随便挥了挥手:“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就不要来烦我了。”

    紫葵:“……”

    紫葵快要哭了:“回禀小姐,只、只有九支了。”

    凝辛夷静静看了她会儿。

    她确实是在存心刁难紫葵。

    头上有多少金钗,多少珠翠,她其实浑不在意,左右不过又是一场令人疲惫的做戏,更不必说,她当然知道只剩下了九支金钗。

    之所以这样,自然是因为紫葵在她房间四周贴的那些辟邪安神符。

    凝玉娆给的符她贴,息夫人是否也给了符,其他人呢?她可以忍受自己身边的贴身侍女是息夫人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忍受紫葵越过她做事。

    她蓦地想起来了什么,有些恶劣地勾了勾唇角:“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是有一只在谢晏兮那儿,你去问他要。”

    紫葵眼神中更是惊惧。

    怎、怎么会在谢公子那里?

    那一日,他分明并不在谢府,那只金钗又是何时流入他的手上,小姐又是如何知晓的?!

    栖雾院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紫葵想不通,不敢多问,问就是错,自然也不能不去。

    她就要起身,凝辛夷又倏而出声:“哦,对了,转告谢晏兮一声,明日我想多睡一会儿,想必他应当不介意我迟到一时半刻。”

    谢晏兮不是问她还生不生气吗?

    他等回来便是了。

    *

    凝辛夷敢说,传话的紫葵那里敢原话照搬。

    天色已暗,整座谢府却璀璨辉煌如白昼,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为第二日的大婚做最后的准备。

    宾客自然是要请的,纵无高堂,但扶风郡的大小官家,世交街坊,林林总总,这流水席怕是要如从前那般,从门堂而起,直至将谢府那条四十九丈长的宽阔甬道占满。

    这还是在谢晏兮没有宴请谢家昔日不在扶风郡的老友,而凝家一早就已经两方商议过,不必劳师动众,凝家宾客由凝府在神都宴请,也不必再走回门这一遭形式的情况下。

    紫葵没入穿梭忙碌的人群,穿过无数不灭的明灯,踏过一扇又一扇层叠角门,最后犹豫不定地站在了谢晏兮的宅院门前。

    凝辛夷在凝家时,便住惯了东苑,来到谢府,也二话不说直接搬入了东侧的栖雾院。而按照南姓世家的规矩,长子居东,换句话说,这栖雾院理应原本是谢晏兮的院落,即便如今修缮一新,或许连昔日的影子都不剩了,也理应依然是他的地盘。

    但他竟然看起来对凝家小姐如此霸道且毫无商量的行为并无太多异议,听闻她的居处后,转身就踏入了西苑,好似毫不在意。可依紫葵那日对他一手提着妖尸而来的第一印象,她却又深觉,这位公子,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好相与模样。

    就算真的好相与,也应当只是对她家小姐,并不会惠及他人。

    紫葵万不敢僭越,飞快压下心头所思,在门口等待通传,在心底想了不少一会儿的措辞。

    又转而想到那日谢晏兮身边的元勘来栖雾院时,她可没给他半分好脸,难免些许担忧自己会不会也被为难。

    岂料她没等多久,就已经被引了进去,虽然没见到元勘,也没见到谢晏兮,但有些忐忑地禀明来意,再从西苑出来的时候,她手里还是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雕花鎏金漆木大匣子。

    重量绝非凝辛夷说的一根金钗那么简单。

    还是说……这位谢家公子就喜欢这种排场,哪怕只是归还一根金钗,也要用这种重器来装?

    紫葵深一脚浅一脚,怀着茫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将那看起来就不简单的漆木箱子抱了回去,呼吸还没平复下来,凝辛夷已经俯身用一根手指挑开了箱子。

    随着上盖的开启,约至膝盖高矮的雕花木箱中的机关被激活,自己一层层缓缓翻开,露出了内里流光溢彩,华美绝不输于凝辛夷此前那一套金钗头冠的一整套嵌百宝累丝金头面。

    各色宝石光泽流转,整个房间都被这一套头面照得金碧辉煌,饶是紫葵在凝家见多了好东西,此刻也不能否认,南姓世家的底蕴确实……也有点东西。

    “小姐,您看这……”紫葵悄悄去看凝辛夷的表情。

    却见她的目光在上面寥寥转了一圈,并不怎么为之所动,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也还行,明天就它吧。对了,我让你转达的话说了吗?”

    紫葵刚刚松了一口气,闻言,沉默片刻,又跪下了。

    凝辛夷挑眉:“又怎么了?”

    “谢公子回话说、说……”紫葵竟有点结巴。

    凝辛夷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说什么?”

    “说若是小姐愿意,直接在洞房等他也未尝不可……”紫葵声音越来越小。

    凝辛夷等了等,没有后文。

    “就这样?没了?”凝辛夷问。

    紫葵心道这已经极尽羞辱了,换句话说,简直就是不想让小姐出现在宾客面前,还要怎样?

    凝辛夷却仿佛没听到其中意思般,随意挥了挥手:“行了,没有别的事,就先这样吧。”

    紫葵到底追问了一句:“那明日大婚……”

    凝辛夷似笑非笑看过来:“你我身形差不多,不如你替我?”

    紫葵快要哭了:“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种胡闹之言!”

    凝辛夷这才慢悠悠道:“既然这样,你便去元勘门口守着,等他画好了符,便立刻取来。记得要在明日的第一缕阳光照耀之前贴好,我的屋子四角,要贴四张。”

    紫葵认真听着,称是,退了出去。

    去元勘院子的路上,她才倏而意识到了什么,后背慢慢出了一身冷汗。

    屋子四角,四张。

    可那里,她已经贴了别的符……难道小姐发现了?

    但那明明是大小姐的一片心意。

    紫葵蜷着手指,又快步跑了回去,将那四张符小心翼翼撕下,却到底舍不得扔掉,悄悄贴在了自己房间的四角。

    贵妃榻上看似小憩的凝辛夷倏而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笑。

    *

    夜渐深。

    谢府的灯火却能照亮扶风郡城的半边天穹。

    就连元勘房间的灯火都亮了通宵,三清之气缭绕,显然虽说不情不愿,但屋里的人还是正在老老实实画符箓。甚至在画之前,因为没听说过什么符能辟邪还能招福而翻了许久的道文。

    满庭则守在谢晏兮身边。

    旁人不知,他自幼便受谢晏兮照拂长大,却最是清楚。

    谢晏兮体质特殊,但凡受伤见血,极难痊愈,所以他从来都对所有弄伤他的存在深恶痛绝。譬如那次猎彭侯妖时,若非后来谢晏兮有解释这彭侯炖汤是为了引鼓妖出来,他差点要以为是因为在杀彭侯的过程中,谢晏兮不甚被树枝挂伤,所以迁怒。

    足以可见谢晏兮讨厌受伤这事儿,多么深入人心。

    总之,从小到大,这还是满庭第一次见到谢晏兮受这么重的伤,流这么重的血。

    他忧心忡忡,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他天生不善言辞,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晏兮乏极,第二日婚宴又要强撑一日,正在抓紧时间休憩,然而杂事众多,还非得他来定夺,此时夜深,才好不容易有了真正闭眼的时间。

    然而浅眠片刻,又被痛醒,转眼就看到了满庭正在一脸忧愁地盯着自己。

    谢晏兮:“……”

    他叹了口气:“行了,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师兄。”满庭的嗓子有点干涩:“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我猜,或许应当与师父的眼睛有关。我们下山之前,师父特意给我交代了一些话。”

    谢晏兮不太想听,他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困了,要睡了。”

    如果此刻坐在这里的是元勘,可能虽然心有不甘,但到底不会忤逆师兄,立刻灰溜溜闭嘴。

    但满庭不一样。

    别说满庭还比元勘小两个月,满庭八岁的时候,就敢握着一根脆弱竹竿挡在提剑的谢晏兮面前,只因为师父交代,这个月不许谢晏兮再入妖渊,否则会消耗太大,对修为有损。谢晏兮的剑都架在他脖子上了,他也一动不动。

    满庭只做他觉得对师兄好的事情。

    所以这些话才会被交代给满庭,而非元勘。

    满庭执拗开口:“师父说,让我挑时候将这些话告诉你,我觉得现在应该算是一个好时候。”

    谢晏兮烦躁闭眼:“我觉得不算。”

    满庭平直道:“师父说,你如今出观下山,无论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否答应他,都已经算是应卦。”

    第34章 (修)

    这一夜很长,星垂平野,万物无声。

    这一夜对于谢府来说却太短,诸般事宜繁琐复杂,不容有失,只够刚刚在第一缕阳光出现之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谢晏兮最后一丝困意都被驱散,他沉默望着屋顶,心道什么是应卦,师父又究竟起了什么卦。

    可他当初不听,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命运被虚无的卦象左右,而今的好奇,也的确何尝不是一种应卦。

    他虽然也是卜师,却又反过来不信卦象,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矛盾,也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应卦。

    满庭治疗过后,伤口的痛感平缓了许多,那种比平日更盛的灼烧之意终于降下去了许多,虽然效果比之凝辛夷触碰他的时候还差很多,却也足够让他的心绪宁静下来。

    他原本只是想要向凝辛夷要一样东西的。

    可如今,他的目的却又多了一点。

    至少,他要搞清楚,为什么他体内紊乱不堪、灼伤了他这许多年的三清之气,唯独在触碰到她的时候,能够得到一丝平静。

    他看天色,看院落墙外浮现的灯明隐隐绰绰,终是道:“把窗户打开吧。”

    满庭下意识抬头。

    师兄喜静,不喜吵闹,尤其在这样的夜里,他要明灯,也要绝对的安静。

    但师兄说了,他便起身推窗。

    贴在窗户外的那一张隔音符自然也随之剥落,被夜风吹起,窗外的人声嘈杂随着那一股扑面而来的风一并被卷入室内,盈了满耳。

    极静到极喧嚣,不过一推窗。

    便如他们彼时,清修与人世间,不过一下山。

    如若元勘在此,定然耐不住性子,要问师兄明日便是大婚之夜,今日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顺便再替师兄畅想一下凝小姐作新娘子打扮会有多美貌。

    可满庭不言不语,窗外的喧嚣,便也只停在窗外。

    谢晏兮自己却倏而想,她此刻在干什么?

    *

    凝辛夷也在听满府忙碌。

    有点吵,却因为隔着一段距离,而显得这样的吵闹恰到好处,能够让她听到人间。

    白沙堤的事情虽然看似已经告一段落,给了她许多方向对她来说,却依然疑点重重。

    她依然不知虚芥影魅的来历,幕后之人是谁,又是什么来历,目的几何。

    反而是最后提剑刺杀之人的那柄无色之剑,她却觉得有点眼熟,只是暂时没有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是哪里呢……

    凝辛夷按了按额角,没有放任自己再去回忆,她这两天消耗颇多,至少也要等应付完明日。

    和谢晏兮确定了这桩婚事确是彼此都有所保留和利用后,她却反而多了几分莫名的忐忑,像是之前意图劈开一切的那一腔孤勇,反而因为谢晏兮替她拦住的那一剑而消弭了一分。

    她本来对谢家大公子毫无兴趣的。

    在她心里,这个人,本应是她的姐夫,即便按照她上一世的记忆,她最终也还是嫁给了这个人,但她……这不是虽然想起来了一点,但没想起来更多吗。

    这一场替嫁,本质上对她来说,还是一场嫁姐夫。

    从世俗意义上来说,怪刺激的。

    她有点被自己的发散逗笑,照例屈指驱散了空气里的香气,却破天荒地开了窗,然后仰头看到夜风卷起的浅黄符箓。

    紫葵不在,无人敢入内院,她抬起手指,三清之力一卷,那张符箓便到了她的掌心。

    隔音符。

    这符之前贴在哪里,不言而喻。满府人多,除却她和谢晏兮,又有谁敢贴这符在窗牖。

    凝辛夷倏而弯唇一笑。

    原来,他也在看窗外啊。

    这一刻,她突然莫名不太在意那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应声虫说了什么了,所以她一弹指。

    金丝笼开。

    蝴蝶模样的应声虫振翅,一道温柔的声音传了出来。

    “阿橘,你这几天如何?阿姐极是挂念你。阿垣可有为难你?听闻你们另外商议了婚期,不知是定在了那一日,可有用卜术?”

    凝辛夷捏了个诀,也笑吟吟回道:“正是谢公子以卜术定在了明日,天亮便要梳洗扮红妆啦。不过谢公子原来名叫阿垣吗?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明日我便如此唤他,且看他如何反应。”

    不愧是她阿姐。

    提醒她试探此人究竟是不是谢晏兮,也提醒得如此婉转。

    凝玉娆回应得很快:“父亲前一日与我下棋,问我凝二十九的那柄无色之剑,是不是落在了你手里。”

    凝辛夷轻轻挑眉。

    她道那柄剑为何有些熟悉。

    凝家有凝家卫,她带走了一部分,剩下最精锐的部分,依然留在她阿姐和父亲身边。至于那柄剑……

    凝辛夷的眼中浮现了谢晏兮近乎贯穿肩头的伤口,她狼狈扣在崖边躲避剑风时的急退,和那削断了她发丝的杀意。

    她眼瞳中俱是冷意,音色却天真烂漫,甚至带了一点愚钝般疑惑道:“嗯?凝二十九的无色之剑?是出任务的时候遗漏在了扶风郡吗?需要我帮忙派人找找吗?”

    又想了想,语气里带了点迟疑:“只是无色之剑,恐怕有点难找。我尽力试试看。”

    凝玉娆的声音从应声虫里飘出来:“倒也不必特意去找,我回禀父亲,只说你不知道就好。”

    凝辛夷乖巧地“嗯”了一声,又问道:“可是父亲为何会觉得在我手里?”

    凝玉娆轻笑一声:“那就要去问父亲啦。不早了,明日大婚,你早点歇息哦。”

    凝辛夷应声,不再多问,乖乖掐灭了应声虫。

    应声虫振翅,褪去纤薄羽翼上的墨团,再落回了金丝囚笼。

    她站在金丝笼下,神色不定,半晌,才露出了一个略带讥诮的笑容。

    阿姐这是想要告诉她,刺杀一事,乃是凝茂宏所为,再旁敲侧击想要问她,当时是否在场。

    可这到底是父亲想要问,还是阿姐想要问呢?

    *

    星夜微白。

    紫葵揣着元勘画的符,连哈欠都不敢打,一路小跑回来,心底惴惴,等入了栖雾院,恰赶上凝辛夷将要梳洗。

    她就要去贴符箓,却又到底脚下一顿,先去凝辛夷面前复命,将符箓与她过目。

    凝辛夷掀起眼皮,看了紫葵片刻,笑了一声:“好啦,大喜的日子,这么紧张做什么?贴了四方如果还有剩,放在喜包里给大家也发一些吧。辟邪招福的东西,就当图个吉利。记得告诉大家,是小元大人亲手画的,切不可埋没他的功勋。”

    紫葵脑袋沉沉,只知道自己学会了先来请示凝辛夷,算是做对了事情。

    直到所剩不过十来张符箓,放喜包的时候,紫葵才陷入了沉思。

    哪个放,哪个不放,如何定夺?

    而且,说好了要告诉大家,里面是小元大人亲手的符箓,乍一听像是在传播元勘的声名,但其实……莫不是想要说,若是这符没用,可不关她凝辛夷的事。

    紫葵不敢多想,赶快敛去所有思绪,继续苦恼面前这一沓喜包如何分配。

    天光未亮,人声便已经开始嘈杂,喜婆和侍女们的吉祥话被门外的鞭炮声淹没,房间里应该还有两位曾与谢家世交人家的十全妇人,噼里啪啦声中,凝辛夷起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了锦绣嫁衣的最后也是最隆重的外袍。

    如此厚重明丽的红落在她身上,却也只让她本就盛极的娇容更璀璨,再重的红压不住她,再华美明亮的宝石,也只能成为她的点缀。

    满屋都因为她而璀然。

    凝辛夷面上始终带着笑,于是大家便也只当这位神都来的高门贵女矜贵自持,更何况,顶着这么重的凤冠和层叠霞帔,的确也难分出别的力气来。

    在这么一张实在太过好看的脸和甜美笑容下,大家对凝辛夷的神游天外和不置一词都显得非常包容。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喜包银封一捏就有十足的份量,大家的笑天然就带了更多真心。

    盖头落下。

    新嫁娘的脚不应沾地,理应由父兄背去轿子,直至新郎府邸。

    但凝辛夷远嫁,只此一人,又是在同一个府邸之中,于是鎏金红缎从她的门口铺就了一道灿红的长路,等在宅院门口的,是一顶装饰华美的软轿。

    左右不过数十步距离。

    吉时到,凝辛夷缓缓起身,在紫葵的搀扶下行至门口,就要探脚落在红缎上。

    一道声音蓦地响了起来。

    “既然没有别人,不如我来背凝小姐上轿。”

    鞭炮的噼里啪啦还未停,一片嘈杂中,这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却落入了所有人耳中。

    一道挺拔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外,带着斗笠的少年一手还拎着柄剑,难掩风尘仆仆,却特意着了一身金风玉露的华服,与头上的斗笠实在风格迥异,乍一眼看去,多少有点滑稽。

    紫葵不知来人是谁,下意识就要开口怒叱两句,却到底因为前一日的事情慢了一瞬,先下意识看向了凝辛夷。

    所有嘈杂都停了一瞬,只剩下凝辛夷抬手,缓缓掀起盖头一角,抬眉看过去的这一眼。

    屋檐下的少年也摘了斗笠,他没有如之前那般用黑布蒙面,却到底不敢在谢府露出自己的脸,不知从哪里找了一片半面银面具,只露出了半张脸。

    是谢玄衣。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再向下滑在他手里的斗笠,最后看向他的那柄剑,然后在谢玄衣明显紧张到有些紧绷的表情里,蓦地笑了一声。

    “好啊。”

    三年前到今日,谢玄衣的剑从未离身过。

    但凝辛夷话音落下,他已经将手中的剑和斗笠随手靠立在了廊柱下,迎着她的目光,大步向她走来。

    凝辛夷说好,满屋即便无人识得这银面半遮的少年,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昔日相识的少年如今背平且阔,俨然已是能撑起一方天地,凝辛夷的手触碰到了他的面具边缘,深秋的清晨露重寒深,她被冰到缩回手指,颇为嫌弃道:“谢玄衣,你的品味还是好差,这面具真丑,看起来应该还很硌脸。”

    谢玄衣轻轻用力,将她背了起来。

    这一路很短,他走得更慢,也仿佛想要走得更久一点。

    闻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是吗?”

    “你来这一趟,不会专门来看我大婚的笑话吧?”凝辛夷伏在他耳边:“谢玄衣,你可真闲。”

    谢玄衣道,似是百依百顺,也似是什么真心话:“确实很好笑。”

    凝辛夷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我如今各自这般境地,各有难处,也别谁笑话谁了。谢玄衣,多谢你送我一程,你可真是个好人。”

    她声音轻快,谢玄衣忍不住弯唇,嘴上却道:“你是想要把我的名字喊到所有人都知道吗?”

    “好吧,李玄衣,张玄衣,陈玄衣,我看心情喊你。”凝辛夷从善如流,“记得以后见我,也要喊我凝大小姐。”

    又一顿,想到什么,改口:“不对,是嫂嫂。”

    谢玄衣:“……”

    在他心里是妹妹的人,突然变成了嫂嫂,这可真是格外烫嘴的两个字。

    这么一段路,再慢也已经到了尽头。

    软轿就在面前,谢玄衣压住心底千万思绪,俯身将凝辛夷放下,她在他肩膀一撑,轻巧落座。

    软轿没有轿壁,只有华盖流苏垂落,她向外探身,一只手再掀起点儿盖头,冲他璀然一笑,轻轻俯身,神色郑重,再说一遍:“多谢。”

    “你知道的,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看。”谢玄衣倏而道:“总之,如果他对你不好,即便他是我的大哥,我也会站在你这边的。”

    凝辛夷弯唇,像是真的相信了他会舍弃自己最后的至亲,站在她这边:“好啊,那以后就要靠你啦,张玄衣。”

    她手指一松,盖头落下,掩住了她的面容。

    软轿起,礼乐与鞭炮沿路也起,一众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喜轿,向着主屋的方向而去。

    谢玄衣站在原地,像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是来送亲的一员般,就这样抬眉,看着抬着凝辛夷的软轿向着主屋的方向而去。

    软轿华盖高高,喜帕下的宝石流苏晃动,影影绰绰。

    假话说一千次,连自己都会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

    可他明明只说了一次,却已经快要骗过自己。

    他心知肚明这一桩婚事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真相,谢晏兮究竟是什么目的,却还要装作不知,在这里故作姿态地背她这一程,送她上花轿。

    良久,直到软轿不见,鞭炮声远,另一波更远的热闹嘈杂遥遥响起,他才收回目光,在留守在栖雾院的侍女和侍从们隐晦好奇的目光里,转身拎了剑,重新带上斗笠。

    然后重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他到底为何而来,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要说的话,大约只是想要……让自己稍微心安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

    即便是欺骗自己的、虚伪的心安。

    第35章

    软轿一路行于红缎之上,直至主屋。

    此处人声比凝辛夷的栖雾院还要更鼎沸许多,华盖垂落的帷幔将她的身形遮得若隐若现,所有人都探头想要看看这位在神都极负盛名的贵女究竟是何模样。

    有人将一截红绸子塞进她的手里,凝辛夷垂眸看了一眼,知道这红绸的一端在自己这里,另一端,在谢晏兮手上。

    跨过火盆,周围一下子更热闹了起来,之前还敛着声的大家都活络起来,有小孩子笑闹着跑来跑去,喊着“想看新娘子”,也有人带头起哄,说着恭喜溢美之词。

    凝辛夷能听出来这些热闹里带了些刻意的卖力,但这一刻,谁都没有戳穿这种刻意,而是让自己尽力地融入进去。

    仿佛更大声一些,笑容更灿烂一些,就可以抹去这座府邸过去三年的血气森然,让所有那些都停留在昨日。

    是善意,是扶风谢家在此处数百年的根基下,到底积攒的几分颜面。

    也是恐惧,是纵有佛国洞天的高僧于此诵经超度,却也依然深入人心的畏惧。

    鞭炮声不绝于耳。

    凝辛夷顺着手中红绸的牵引向前,盖头垂落下来,将她的视线遮掩到只剩眼下的逼仄,直至有另外一袭大红吉服的袖子落入眼中。

    谢晏兮没有直接牵她的手,而是隔着袖子,轻轻搭在了她的腕骨。吉服厚重腻滑,她却能透过那些布料,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

    她垂眸,看到他露出来的一截手臂,吉服盛红,他肌肤却如玉石,腕骨微微凸起,那只素来握剑的手此刻却虚握着她,还带了几分小心,似是怕稍微用力,就能将她太过纤细的手腕捏疼。

    “不是说想多睡一会吗?”他声音比平时更多了笑意,裹挟着那些贺喜的话,仿佛淬了一层糖霜:“我都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里多等几个时辰了。”

    凝辛夷没收回手,任凭他这样拉着,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太吵了,实在是睡不着,左右无事,也就来了。更何况,我若真的不来,龙溪凝氏的脸岂不是要被我丢光了。你多等一会也就等了,这满屋宾客如何自处?”

    “我们扶风郡素来民风开放,包容心极强,新娘子不慎睡过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宾客自然该吃吃,该喝喝,一切有我。”谢晏兮牵着她向前走:“况且,你放心,即便你真的在扶风郡丢了人,传不去神都,也传不去龙溪郡。”

    凝辛夷知道他在顺着自己的话做某些利益往来时的保证。

    她是她,凝家是凝家。

    有这么一位一点就通,说话旁敲侧击也能明白她的意思的合作伙伴,这桩婚事,倒也没有她此前料想的那般艰难。

    只是拐弯抹角的话语就像是淬了糖,总容易让人觉得糖才是真的。

    她勾了勾唇,顺着他的牵引拜了天地,旋即便被先送入了洞房。

    宾客的声音被隔绝在前院,按照礼制,凝辛夷要端坐于此,直至谢晏兮应付完所有宾客,深夜归来,再来挑她的盖头。

    紫葵低声道:“小姐,您……”

    话音未落,旁边却已经有妇人掩唇笑道:“还叫小姐?该称夫人了!”

    又是一团笑闹,紫葵抿了抿嘴,凝辛夷不点头,她到底还是没敢直接换了称呼,只满面带笑,应付过去。

    凝辛夷随着她们笑了一会,待得热闹劲过了,才轻轻摆了摆手:“都下去吧,不必留人在此。”

    于是脚步声逐渐离开,紫葵落在最后,似是想要再说什么,却到底住了口,行至门口,反身将门关上。

    一声轻微的“吱呀”。

    总算是清净了。

    这盖头,她不甚规矩地从神都一路盖到了扶风郡,又规规矩矩从栖雾院盖到了洞房,想来这世上如此矜矜业业物尽其用的盖头也不多见。

    凝辛夷抬手,左右无事,倒也不着急这么快就掀开,就这么用两根手指捻住盖头边的流苏,在指间把玩片刻。

    然后才在不经意间,随意向上卷了几寸。

    凝辛夷愣了一下。

    旋即猛地松开了手,让盖头重新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怎么回事,她怎么好像看见谢晏兮了?

    可他不应该在前院礼宴宾客吗?而且方才紫葵他们退下的时候,也没半分提示啊。

    ……还是说紫葵最后的欲言又止,就是因为此事?

    所以他是从一开始就没走,还是刚才翻窗进来的?

    大概率是前者。

    凝辛夷也说不清自己天地礼都走完了,怎么反过来在房间里看到谢晏兮的时候,却竟然莫名慌张。

    尤其推断出来,他应该从头到尾都在,听了她们的笑闹,看到她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玩盖头流苏。

    虽然只是一眼,但也足够她看清站在窗牖旁的人。

    谢晏兮一身大红吉服,她其实见过他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太多,每次他都穿着群青靛青,抑或染血半面,却没想到真正的盛红于他,竟然如此灿烂。

    抱胸斜靠在那儿的少年肩宽腿长,束腰勾勒出劲瘦的腰线,红衣璀璀,映得他肤白如霜雪,那张脸半隐在阴影之中,光线错落,更显得轮廓分明,俊美非常。

    凝辛夷蓦地想起,彼时那些南姓贵女在议论谢家家主谢尽崖之外,对这位谢家大公子也多有溢美之词,遣词造句极尽夸张,将这位谢家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那时她只当谢晏兮是自己未来姐夫,素来左耳进,右耳出,哪可能一字一句都记得。

    如今一夕和自己未来姐夫入了洞房,不过惊鸿一瞥,她才倏而发觉,那些溢美之词大约无论究竟说了些什么,应当都不为过。

    他不置一词地站在那儿,连呼吸都敛到最低,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双桃花眼光芒潋滟,像是正等她何时按捺不住去掀盖头,然后抓了个正着。

    方才她嫌这盖头遮挡视线,这会儿却又感谢这红盖头,遮去了她所有的表情,只有晃动的流苏像是一隅不慎泄露的情绪,扰乱心绪。

    她定了定神。

    一桩各取所需的婚事而已,这盖头盖着,也没什么必要,倒不如掀开来问问,谢晏兮到底想干什么。

    她边想,边重新抬起了手,却被轻轻按住了手背。

    “自己掀了这么多次了,不如这次换我来。”

    方才还在窗牖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边,气息与她倏而拉近。

    凝辛夷甚至能感觉到,谢晏兮抬手将悬在旁边的玉如意取了下来。

    她的手于是落回膝头,忍不住蜷了蜷。

    气氛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凝辛夷竟然真的有了一点新嫁娘的忐忑。

    可她不应该有。

    这一场龙溪凝氏与扶风谢氏的婚约是真,可她却是假。他们拜的天地是真,礼成是真,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假。

    也理应是假。

    玉如意的一头落入她的视线,凝辛夷倏而开口:“你留在这里,总不会就是为了挑盖头吧?”

    于是玉如意停下,谢晏兮持剑的手稳,持如意自然也稳,她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听到他有些失笑的声音:“你也可以这么以为。”

    凝辛夷盯着探在盖头边的玉如意,轻声笑道:“你们兄弟二人倒是有趣,一个千里迢迢来,只因我父兄不在,想要背我一程上花轿。一个悄无声息等,只为挑开我的盖头,好像真的很迫不及待见到我,甚至不愿意等到深夜。”

    她与他此前从未提过谢玄衣。

    像是某种奇异的默契,她不问,他不说,他不提,她也权当不知。

    直到此刻。

    她主动将这件事挑破,是试探,也是某种默不作声的提醒。

    可那柄玉如意却依然不动,谢晏兮也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吗?不过夫人与阿满是旧识,他想来,自然可以来。”

    凝辛夷所有的思绪都被打断。

    ……等等,他叫她什么?

    凝辛夷连呼吸都停了一瞬,显然被“夫人”两个字震住,久久没了言语。

    却听谢晏兮继续道:“如果夫人没有其他想说的,这盖头,我便要继续挑了。”

    他话音落,不等凝辛夷反应,掌中玉如意已经向上轻轻一勾。

    凝辛夷下意识抬头。

    大红盖头从两人这一瞬对视交错的视线之间飘落,整个房间都仿佛因为这张姿容盛极的脸而亮了起来。

    四目相对。

    谢晏兮知道凝辛夷很美。

    却没想到,原来她还可以更美。

    她带着他送出去的那一套华美繁复至极的头面,宝石沉沉缀下,却不及她眼瞳璀璨,她带着还没完全掩去的、可以称得上是难得的一缕慌乱,显得那双平时总是过分镇定的眼瞳愈发可爱。

    那张芙蓉面上了一层浓妆,于是她的唇便比平时更红,更饱满,这样微微张开的时候,贝齿露出一点,带了一种让人忍不住遐思千万的娇嫩欲滴。

    两个人都在这一瞬间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面对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谢晏兮突然觉得自己掌心的玉如意重若千钧,让他一时之间放下也不是,继续拎着也不是。

    直到一道细微谨慎的敲门声响起,元勘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公子——你完事儿了没?前头可都等着你呢,要顶不住了!”

    谢晏兮猛地回过神来,面上一僵。

    什么叫完事儿了没有,他要完什么事儿?

    他真要想个法子治一治元勘这张嘴了!

    凝辛夷却已经笑出了声,她已经从方才“夫人”两个字带给她的震撼和冲击中回过了神,于是也顺着元勘的话,挟了几分报复,小声问道:“所以,夫君,你完事儿了吗?”

    谢晏兮:“……”

    他本来真没想干什么的。

    就连挑这盖头,也是临时起意。

    要说的话,他此番留下来,本是想与她说两句话。譬如问问她那日昏迷后,如今情况如何,可已经康复,是否需要满庭也来帮她看一看。可满腹的话,在所有人都退出去、门关上的那一刻,却又莫名被暂时压了下去,让他只想要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她一会。

    谢晏兮倏而俯下身来。

    凝辛夷轻轻睁大了眼。

    谢晏兮身上熏了香,香下却还有极淡的血腥气味,若非她凑得这么近,已算是将伤势遮掩得极好。只是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样坐着,而他站着,所以他倾身过来时,落下的影子都足以将她笼罩得十全十。

    这一刻,不止元勘的声音,连那些隐约传来的喧嚣,都好似被他遮住。

    他盯着她的眼睛,有些散漫轻佻地笑了一声:“夫人觉得,怎么样才算是完事儿了呢?”

    第36章

    一对碧玉酒杯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杯边都多了一抹濡湿的痕迹,其中一只上还有一点口脂。

    凝辛夷静静坐在桌边,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带了些许甜酒味道的气。

    她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谢晏兮真的硬是拉着她喝了合卺酒才离开的。

    之所以拖延这么一会儿,非要喝这杯让她和他呼吸交错了一瞬的酒,凝辛夷觉得,元勘得负主要责任。

    如果不是他突兀的一嗓子,谢晏兮原本留在这里想要和她说的,应该是一些别的事情。毕竟他要去前院吃酒,便是酒量再好,也架不住这许多桌热情,总得喝到面上酡红,恐怕才能被放过。

    而不像是现在,挑了盖头,喝了酒,该说的话却只字未提,反而倒像是真的在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进行大婚之礼。

    凝辛夷盯着那两只通体满绿的碧玉杯,倏而觉得,元勘的符,应该还得继续多画一点。

    只是不知谢晏兮伤势如此,还要强撑,饮酒是否会对他的伤势有所影响。

    但她转念一想,此事自有满庭操心,断不用她多想。

    紫葵知道她酒量极差,所以备的合卺酒是甜酒,掺了槐蜜,这么小一杯,也不至于让她面红或头晕。

    窗外的风吹拂进来,天色还早,凝辛夷本也没有打算真的坐在那儿等谢晏兮回来,扬声喊了紫葵进来为她梳洗。

    及至卸了第一只缀着宝石流苏的发钗下来,凝辛夷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的这副头面,是谢晏兮给的。

    他刚才盯着她看了半天,应当也是在看这些发钗宝石,或许是透过她,想起了昔日用过这套头面的人。

    凝辛夷不会怀疑扶风谢氏的家底。

    三年前,谢府满门染血,然这三年,结界完好,瑞兽点金,库房自然也无人动过。纵使在外的那些生意已经没落得七七八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打开库房,取一套头面出来,仍是绰绰有余。

    她抬手,取了那只发钗,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片刻。

    世间工匠,都喜欢在自己的作品上留下一点隐秘独特的痕迹,譬如特殊的工艺,也比如无人能仿制的烙印。

    凝辛夷将那只发钗向紫葵的方向递过去:“你见过这种手艺吗?”

    作为她的贴身丫鬟,紫葵见过的钗环发饰不比她少,甚至看得比她还要更仔细。

    对着光看了片刻后,紫葵果然说:“其余都还好,但这缠金绕宝珠的镂空镶嵌,我还是第一次见。”

    说完,紫葵又觉得奇特,以她如今的见识,完全没有见过的花样已是不多。

    她眯眼又看了许久,才道:“这上面烙的印记我也没有见过。可是如今天下能够做出这样漂亮头面的几位大师傅都各有传承,他们的烙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没道理认不出来。难道还有别人能做出这样的头面吗?”

    其实不必多猜想,这世间能工巧匠多如浩海,神都再大,也不可能网罗所有,定是南地另有隐世大师传承。

    他们侨姓世家随着徽元帝渡澜庭江而来,神都迁至南地,至今也不过十余年,虽然如今看似势大,可要说完全站稳了脚跟,到底还是比不上在南地数百年、关系盘根错节的那些南姓世家。

    否则当年凝茂宏也不至于向扶风谢家许下婚约,以此来纾解两地世家愈发激烈的冲突。

    若非扶风谢氏如今凋零,凝茂宏定然还要借谢家之手,进一步渗透南姓,直至达到他最终的目的。

    至少是明面上,能够让徽元帝的帝心完全偏向他的那个目的。

    ——这世间的所有世家,本不应有南姓或侨姓之分,更不应该有派系,无论是他们涉水南渡而来的侨姓世家,还是根基深厚的南姓世家,这世间的所有力量都应该归于徽元帝之手。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

    但说完以后,或许有能力让这一切成真的,这世间不过寥寥几人。

    凝茂宏,恰属寥寥几人。

    这也是他屹立徽元帝身侧数年,依然如日中天的原因之一。

    这其实不是什么要事,凝辛夷看着那套头面,却依然道:“去查一下这套头面出自谁手。”

    卸了珠翠,沐浴净身,再换了一袭石榴红间色裙后不久,便已经临近入暮时分。

    侍女们穿梭于谢府之中,灯逐次被点亮,凝辛夷一边随手翻着一卷从主屋书架上取下来的扶风郡风物志,思绪却已经将近来发生的一切又梳理了一遍。

    紫葵看了看天色,叫了膳,又问道:“小姐今夜,可是要歇在这边?”

    凝辛夷叹了口气:“都行过天地礼了,便是我不想,也不能随我任性了。”

    紫葵闻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小姐愿意这么想,真是再好不过了。无论过往如何,小姐日后总要和姑爷过日子的。紫葵这就去为小姐布置!”

    所谓布置,自然是将一切陈设都摆成她喜欢和习惯的样子,这活儿一回生二回熟,凝家侍女们有本事将凝辛夷的闺房从神都搬过来,自然也能在主屋再重新布置一个出来。

    所以等到入夜,谢晏兮终于归来时,看到的,便是已经与白日完全不同了的洞房。

    有那么一个瞬间,谢晏兮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一只脚都踏进来了,又收了回去,后退了几步,看了看左右,确信自己没喝多,也没昏头。

    这才重新提步。

    凝辛夷不喜侍女随侍左右,便是洞房之夜也不例外,所以主院寂静,反而正和谢晏兮的习惯和心意。

    他反身将门关上,转过屏风和错落帷幕,终于看到了烛火,和静坐在桌边,刚刚翻过了一页书的凝辛夷。

    她换了衣服,重新梳了头,烛火将她的侧脸勾勒出暖黄的轮廓。她垂着眼的时候,将那些摄人心魄又格外强势的目光都收敛了起来。

    分明还是一位纤细娇小的少女。

    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目光却没有从凝辛夷身上移开。

    一对龙凤红烛静静燃烧,勾勒出屋中两人之间距离实在不算太近的身影。

    谢晏兮身上没有什么酒气,显是已经在踏入这里之前,以三清之气将酒气逼出。只是他这一日的确不得半分清闲,饶是熏了香,将那身大红吉服在侧室已经换下,还净身沐浴过了,此刻身上的血气也已经有些掩不住。

    凝辛夷早就听到了谢晏兮的动静,直到他绕过最后一扇屏风,这才回过头,体贴问道:“要叫满庭吗?”

    谢晏兮左右看了看,确定凝辛夷这是将自己的闺房直接搬了过来。那日他翻窗将她放下,并未多看,但一眼也足以大致看清房间里的陈设,几乎与这里别无二致。

    “伤口已经重新料理过了,暂时不必。”谢晏兮在凝辛夷身边坐下,看了眼她手上的书。

    是扶风郡风物志,正好翻到了白沙堤那一页。

    这三个字,足以将洞房中所有之前的些许旖旎都冲散。

    凝辛夷顺着他的目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书竟然正好落在这一页。也正好,有些之前没有说过的事情,可以趁这个机会,再多说两句。

    正好,她还有件事想要和谢晏兮商议。

    “那日说好了是我带你回来,最后却是我拖累了你,实在抱歉。”凝辛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所以,我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谢晏兮竖起两根手指,在桌子上比了一个向前走的姿势:“简而言之,大概是这样。”

    凝辛夷盯着他骨节均匀漂亮的修长手指,看了片刻,竟然看懂了。

    是他把她背下山的。

    她蓦地想起了那日摇晃的梦境里,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温度,原来是他将她背了一路,而她感受到的,是他的体温。

    谢晏兮的手指一路从他面前,走到了茶杯旁边,然后非常自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幸好距离山下也不太远,也幸好我遇见了一匹能骑的马。”

    凝辛夷:“……”

    想也知道他在说的是什么。

    她主动坦白:“匿踪阵里的马是我的。”

    “猜到了,饿得把那一片的草都啃秃了。”谢晏兮道:“下次选马,记得别选这么能吃的。”

    凝辛夷沉默片刻。

    “马都是谢府马厩里的。”她忍住自己阴阳怪气的冲动,告诫自己要端着自家阿姐的温良:“还请大公子下次选马,也要注意这一点。”

    谢晏兮笑了笑,用手指沾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好”字。

    字是好字。

    银钩铁画,龙飞凤舞。

    但……

    凝辛夷问:“大公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在此时说话吗?”

    非得用手写字?

    还是说,他的这一举动,别有什么用意?

    刹那间,她几乎要散开三清之气,来提防周遭是否会有什么危险。

    却见谢晏兮轻轻晃了晃茶杯,笑了笑:“龙溪不夜候,夫人这是想要暗示我,今夜无眠吗?”

    凝辛夷呆了呆。

    她刚才所有的猜测,像是软软地搭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

    她失笑一声:“大公子多心了,自然没有这个意思。是我常喝这茶,所以房间里备的也是龙溪不夜侯。是我疏忽,忘了常人喝不惯这茶,我喊人换了便是。”

    “不急。”谢晏兮放下茶杯:“喝什么茶,都是小事。在此之前,我有一两件事想要听听夫人的意见。”

    凝辛夷心头一跳。

    怎么他也有事?

    她方才所有的话,本也是为了自己想要说的事情做铺垫,只是这事儿不太好说出口,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提。

    该不会谢晏兮和她想说的,是同一件事吧?

    凝辛夷思绪万千,面上不显,只微笑道:“请讲。”

    “第一件事。”谢晏兮一手撑着侧脸,长发垂落肩头,目光仿佛带了三分醉意:“虽然我看得出,夫人来扶风郡乃是履行婚约,实则不情不愿,但既然天地礼成,婚约白纸黑字,你我如今也算是结发夫妻,不容反悔了。外人眼中,我们理应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便如凝家与谢家,从此便荣辱与共,上下一心。因而若我称你为夫人,想来也是理所应当。”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只是方才那个“夫君”带了报复的心思,倒能脱口而出,这会儿正儿八经要这样称呼他,她张了张嘴,实在没能说出话来。

    “当然,外人面前另当别论。”谢晏兮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颇为体贴道:“此后朝夕相对,若是天天将夫人和夫君挂在嘴边,未免有些奇怪。夫人若不介意,可以如我的亲人们一样,唤我一声阿垣。”

    倒是与凝玉娆所说的一样。

    谢晏兮,小字单一个垣字,所以方才她看的那本风物志的有些细密批注下面,写着谢垣的地方,便是他落笔的。

    这比“夫君”要好出口多了。

    凝辛夷颔首:“好,那我今后便叫你阿垣。”

    说完,又看到谢晏兮垂眸看她,像是在等什么,她这才反应过来,她也总得给谢晏兮一个称呼。

    “家中人都唤我阿娆。”她飞快道:“你也可以这么喊我。”

    这事儿应该就这么揭过去了,她也将顶着不属于她的名字,一直被提醒注意自己的伪装。

    这样很好,符合她的预期。

    可谢晏兮却道:“还有别的名字吗?我没有亲人了,此后也只有你一人喊我阿垣,所以我也想要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名字。”

    这其实不太公平。

    况且,这世上本也只有他一人会被她骗,喊她一声阿娆。她也大可随口胡说一个称呼,反正阿娆也不是她,其他的名字也不是她。但只要在喊她的时候,她点头答应了,这些名字,也都可以是她。

    可凝辛夷临时没能再编出来别的名字。

    “阿橘。”她终是垂下眼,轻颤的细密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我没有小字,只有乳名。知道我乳名的人很少,虽然不能完全符合你的要求,但……若你想的话,可以唤我阿橘。”

    她说完,谢晏兮却竟然半晌都没有继续开口。

    凝辛夷等了等,有些莫名地抬头。

    却见谢晏兮的眼中一片清明,哪里还有方才烛火摇曳出隐约的三分醉意,就连平时的那些散漫都敛了起来,眼瞳中几乎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莫名让她想起与他初见那日,他看清她面容时的片刻怔忪,却又与那日并不相同,似是还带了几分真正的笑意。

    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吗?

    凝辛夷微微蹙眉,有些不解,更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有些难言的窘迫,正要再开口说点什么。

    便听谢晏兮倏而弯唇,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烛火之下,他面容如玉,音色也如玉。

    “阿橘。”

    第37章

    龙凤烛静静燃烧。

    烛火拉长影子,在某几个瞬间,这两道原本分立两侧的身影,到底还是有了交错。

    凝辛夷低低“嗯”了一声。

    夜渐深,喧嚣平寂,烛火的噼啪声也变得清晰,不会有人糊涂到想要来闹这两个人的洞房,所有的一切都被挡在了层层院落之外。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晏兮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熟稔,仿佛根本不是在熟悉一个新的名字,而是在唇齿之间流连品味两个对他来说格外意味不同的字。

    甚至带了温度。

    凝辛夷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紧。

    谢玄衣这样叫她时,她只有猝然面对久别老友时的惊讶和对于他还活着这件事的喜悦。

    可同样的名字从谢晏兮嘴里出来,却让她的心跳骤而快了一拍。

    但凝辛夷表面却依然平静。

    她不动声色地重新垂眼,赶在谢晏兮继续开口之前道:“你有一事要说,我也有一事。你已经说完了一件,接下来不如我先说。”

    谢晏兮的目光依然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好。”

    凝辛夷定了定神,回忆了一遍自己之前就打好的腹稿。

    她要与谢晏兮商议的,是婚约血契的事情。

    所谓婚约血契,最初被创立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保证捉妖师世家之间的血脉力量传承不会外流。自古世家子的婚姻选择都局限在世家范围之内,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权利集中和阶级固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保存血脉的纯粹性。

    为了这份纯粹性,婚约血契几乎是被强行创立出来的。

    缔结了血契双方从此荣辱与共,患难同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要解除血契,则需得付出不亟于舍去一条命、再新生一场的巨大代价。

    换句直白的话来说,婚约血契就是一场枯荣转轮,血契双方中,一方受了重伤,伤害会直接分担一部分到另一人身上,这样其中一方即便受了致命伤,也有喘息之机。

    在这样巨大的代价和契约面前,所有人想要对联姻婚事反悔、抑或背叛家族之前,都要好生掂量许久。

    也曾有人顶着婚约血契背弃了家族,想要与在平妖时所结识的所爱私奔。然而那人的发妻性子极为刚烈,每日给自己一刀,再用秘法吊着命,如此九九八十一刀后,那负心汉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非人非鬼踉跄回来。

    然后被发妻软禁起来,用极其酷烈的方式,断绝了血契,也将他的一身经络剜了,废了他一身三清之气,最后扔去了乱葬岗,自生自灭。

    还有手段暴戾的家族,更是会不由分说地将被留下的那一方软禁折磨,直至背叛之人承受不住,剜去一身血脉力量与三清之力。

    缔结血契的传统世代流传下来,早已没了最初的那些酷烈手段,反而被描绘上了一层不死不休的浪漫色彩,仿佛没了这层婚契,便不能证明自己的真心。

    后来慢慢的,婚契已经成为了世家结亲之时必须举行的传统仪式。甚至没有捉妖师血脉的一些高门也会专门请平妖监中的监司,来为自家后辈缔结婚契,以保证两家的绝对利益共同体。

    这一传统逐渐流传开来,除却高门,一些新郎官也会用此法来向自己的新妇表达自己的忠贞不二。

    久而久之,据说平妖监还专门开设了一个掌婚司,专门帮想要缔结婚契之人如愿。只是凡体之人血脉的约束力并不太强,比起真正的约束作用,更多的则已经成为了见证贞心的仪式。

    总之,缔结这个婚约血契,便是一整日的大婚仪式走完后,最压轴、也是最重要的一件。

    凝辛夷之前思忖了许久,以她看来,天地礼可以行,盖头可以挑,合卺酒喝了……也就喝了,但是这婚约血契对于她和谢晏兮来说,双方理应都想要尽量避开。

    一来,他们已经都挑明了是互相利用,各有目的,所行之事肯定各有危险。为了未知的对方而搭上自己一半性命,属实没有必要,风险太大。

    二来……即便谢晏兮也算是自证了自己的确是谢家那位大公子,但在凝辛夷心里,在她回忆起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谢晏兮对她来说,依然存在很大的嫌疑。

    或许与她前世的死,与前世凝玉娆的失踪有莫大关系的嫌疑。

    但想归这么想,这事儿要说出口,到底不能这么平直,总要委婉一些。

    凝辛夷端茶,润了润唇,才开口道:“我要说的,可能与当今的礼法有些许不同,也或许会有点难以接受……但我觉得,对于眼下的你和我来说,天地礼既然已成,凝家与谢家也已经算得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婚约便也算是兑现了。来日方长,山高水远,我觉得,有些事情,其实不必太过拘泥于过去的那些老旧形式。”

    谢晏兮认真听着。

    凝辛夷则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他等她长长一段颇为拗口的话说完,还轻轻眨了眨眼,似有了一点困惑之色,但依然没有打断,像是在等她继续说。

    凝辛夷也看不懂谢晏兮的这个眼神,是到底听懂了还是没有,是赞成还是反对。

    但已经开口,她自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今日宾客满座,神都此刻应当宴席也刚散,你我的婚事已是定局。况且,此前我们也曾说过,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目的,我不介意你以凝家的名号做任何事情,只要无损凝家的声名就行。至于我要去做的事情,多少还是有一些危险,总不好让这些危险……影响到你。”

    谢晏兮困惑更深,若有所思,却还是颇为乖巧地点点头。

    凝辛夷于是又道:“更何况,你现在有伤在身,若是执意要今天就走完这形式,我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你的恢复,和你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你觉得呢?”

    话到这里,在凝辛夷眼中,已经非常直白了。

    但谢晏兮的表情却比她想象中的样子,要稍显古怪了一些。

    他似是欲言又止,又有点苦恼,想要同意,却又更像是想要解释什么,却极难开口。

    凝辛夷盯着他看了片刻,不是很明白他这堪称五彩纷呈的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事情与她想的不一样,他真想……和她结婚契?想要两人的关系通过这血契更牢固一些?

    如果真是这样,她可得好好想个法子,打消他这念头。

    虽然方才已经交换了称呼,但这么快就改口,对于凝辛夷来说还是太难,她干脆直呼其名:“谢晏兮,所以你到底同不同意?”

    换了红衣常服的少年像是才从思忖中被惊醒,敛去那些剑意和杀气,他的侧脸被烛火照耀得几近温柔,只是他的神色还是带了点迟疑:“我……也不是不能同意,要说的话我本来也没有想要今天就做什么。但……”

    怎么还有个“但”?

    她刚才还不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吗?

    “此事乃是与你商议,并没有想要强迫你答应的意思,我以为我已经思虑周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她心底疑惑极了,干脆直接问道:“还是说,对你来说,结了这婚契……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意义吗?”

    谢晏兮明显愣了愣。

    凝辛夷因为不明白谢晏兮为什么愣了愣,而跟着愈发疑惑了起来。

    然后便见谢晏兮露出了一个带着恍然的表情:“原来你是说婚约血契,我还当是什么呢。”

    凝辛夷皱眉,莫名极了:“除了婚契,还能是什么?”

    谢晏兮神色复杂,欲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还是在凝辛夷太过灼灼又过分清澈的目光里,慢慢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凝辛夷:“……?”

    谢晏兮见她是真的茫然,用眼神示意她看看周围。

    周围是燃烧的龙凤对烛,是两个人分割开来的影子,是已经干涸了半片,只剩下最后一个弯钩的那个“好”字。

    还有什么别的吗?

    谢晏兮啼笑皆非地看着她:“阿橘小姐,虽说婚约之下,你我二人都身不由己,但到底此时此刻便是洞房花烛夜,如今夜色深深,花烛在侧,你又说得那么含糊其词,难免我会想去别的方向。”

    凝辛夷:“……”

    洞房,花烛,夜。

    剩下的,自然便只有洞房了。

    凝辛夷这下明白了。

    敢情她声情并茂说了那么多,落在他耳中,却全然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觉得自己有点窒息,还有点气血上涌。

    “婚契一事,自当如此。”听明白凝辛夷的意思后,谢晏兮反而像是松了口气,颇为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体质特殊,这一身伤极难痊愈,本就不该连累你,没道理让自家夫人在洞房花烛夜还一病不起。”

    凝辛夷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中的细节。

    体质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不等凝辛夷细思,谢晏兮已经继续道:“不瞒你说,我想要与你商议的第二件事,其实也是婚契。我想的,与你并无不同。你不说,我不说,天下便无人知道你我婚契一事。”

    说到这里,凝辛夷终于放下心来。

    但很快,她又重新坐直:“婚契如此,那……”

    洞房两个字,到底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好在谢晏兮已经道:“此事不急,其余之事也自当不急。近日你我多有操劳,又说了这么多话,今夜就先这样,来日方长。”

    夜风透过还未合拢的窗吹了进来。

    天边最后一抹沉光也褪去,夜色终于彻底笼罩整片大地,黑色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天穹上一丝光也被这张网吞噬殆尽。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按照凝辛夷所想进行了下去,没出什么偏差,她悬着的心慢慢沉下,也终于有了对她来说颇为罕见的倦意和疲惫。

    她下意识去摸茶杯,却发现谢晏兮的目光却依然没有从她脸上移开,他的目光从方才的三分潋滟醉意,到如今的愈发清明,直盯得凝辛夷想要干脆直接问他到底在看什么。

    还未出口,便听谢晏兮倏而发问道:“不过,你的脸为何这么红?”

    凝辛夷的确觉得脸有点烧。

    但她只当是自己太过不胜酒力,区区果酒便让她不适到现在,而烛火灼灼,她也并不多么适应这样只有两个人相处的空间,方才与谢晏兮试探拉扯婚契一事,也颇费心神……如此重重,难免会有些头晕不适。

    念及至此,她的思绪却骤而一顿,想起来了另外一件事。

    她猛地起身,走到窗边,抬头望去。

    夜色漆漆,无月也无光。

    是了,她怎么会忘了这件事!

    谢晏兮彼时以巫草卜算吉日时,巫草所指,的确是初一,新朔月之日。

    在白沙堤的这段时间过得有些模糊,六日瞬息而过,她身心俱疲,只顾着去回忆自己是否还有遗漏的细节,竟然反而忘了这一茬!

    自她八岁落湖以后,每至新朔月之日的夜里,便会高烧不退,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灼烧感,而且,只要枕于道君菩虚子交予她的那只剑匣瓷枕上,第二日便自然会好转。

    据道君菩虚子说,朔月之日,至阴至寒,蛰伏的万物蠢蠢欲动。凝辛夷身上的封印在这一日,也会有所异动,造成她身体不适,高烧虚弱,但只要有这剑匣在,她便可一切无虞。

    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老老实实遵从叮嘱,却也无事发生,一觉醒来便可痊愈。

    甚至这一觉,通常都格外深沉,相比之她平时实在说不上好的睡眠来说,堪称香甜。

    便如此刻,她在发现这一夜是新朔月时,便已经条件反射般熟门熟路地向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窗牖到床边,不过寥寥数步。

    但凝辛夷此前忽略的那些不适都在这一刻倏而被放大,她的眼前开始出现重影,某种力量即将失控的感觉席卷了她的全身,让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掀开帷幔,猛地抬手按在了枕头上。

    凝辛夷深呼吸,再长长吐气。

    心跳声变大,一声一声,仿佛要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苏醒,再被某种从她指下蔓延而上的力量压制下去。

    两股力量相互作用,让她身形猛地一颤,险些直接跌落下去。

    “你……”谢晏兮颇为担心地开口:“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体质原因,新朔月之夜,我总会如此。”凝辛夷也没想到,方才她还在好奇谢晏兮有什么体质特殊,反过来这会儿自己也用上了这个有些蹩脚的借口:“不必管我,你……自便。”

    她的脸色极其不好,如此寥寥数语交代完毕后,显然就已经没有力气再说更多,就这样合衣躺了下去。

    连帷幕都没来得及重新拉上。

    一切都恢复了沉寂。

    凝辛夷的呼吸极轻,轻到仿佛这洞房之中,也只有谢晏兮一人。

    谢晏兮本来也没想要今夜就栖息于此,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番变数。

    此前与凝辛夷的一番交谈,一半是推拉,一半是装傻,他本来还在想要如何开口提及婚契一事,没想到却是她先开了口。

    直接答应未免显得太过急切,所以才有了这样一场看似荒唐的对话。

    他是想要接近凝家,却也的确没有想要就这样将自己赔进去。

    没想到反过来,还有人与他有同样的想法。

    两人分明各怀心思,顺水推舟,每一句话里都是说不出的虚与委蛇,相互提防。却又能在这样寂静的夜里,真的这样相处一室。

    他眼底幽深,静静看向那张床榻的方向。虽然这里的一切此刻都是按照她的闺房布置的,但床榻上却到底换了一套大红。

    蜷缩在那里的少女黑发披散,黑与红形成了绝对极致的色彩对比,显得她肤色愈发雪白,脖颈纤细,面上的酡红也更加明显。她这样紧紧闭着眼,哪里还有方才坐在这里与他说话时的半分强势。

    倒像是睁眼张牙舞爪,闭眼脆弱易折的小动物。

    幼时他养过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倒是与她,有那么几分相似。

    谢晏兮看了片刻,眼底神色难辨,如此许久,他还是起身到了床前,想要帮凝辛夷将摇摇欲坠的床帷合拢。

    结果他的手才刚刚搭在帷幔上,他便看到,分明已经烧得双颊都已经酡红、理应已经熟睡了的的人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凝辛夷睁开眼,气息不稳地看向他,这次,她连眼白都带了一层有些妖异的薄红。

    她撑在床边,长发垂落下来,看起来单薄又摇摇欲坠,眼底有一层迷蒙的水汽,几乎我见犹怜。但她的嘴里却在说着与之截然相反的、近乎威胁的话语。

    “我昏过去以后,你不要碰我的枕头,否则,会被千刀万剐。”

    言罢,她又重新落了回去。

    谢晏兮:“……”

    她不说,他还没什么好奇。

    可她这样说了,他的目光自然难以抑制地向着她的头颈下的黑釉瓷枕落去。

    枕头?

    ……这枕头,有什么特别的吗?

    第38章

    灼烧。

    凝辛夷本以为自己会如同过去的每一次新朔月一样,沉沉睡去,不省人事,拥有算得上近期难得香甜的一次睡眠。

    但事与愿违。

    她非常非常久违地感觉到了身体的灼烧感。

    事实上,在那次落湖失忆后,她常年畏寒至极,只是平素里她伪装惯了,真正的性格要伪装,畏寒一事自然也可以,所以她四季穿衣都如常人,除却沐浴那次被侍女发现了端倪之外,并无任何人知道此事。

    冷啊冷的,就冷习惯了。

    穿多穿少,多一个暖手炉还是少一个,都没有区别。

    她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温度。直到上次被谢晏兮背在背上一路走下山的时候,她在不甚清醒的梦境里,感受到了真正的温暖。

    但那一次的灼烧,与那一次的温度,又有不同。

    不是让人心安甚至下意识想要沉湎的靠近,而是燎原的火和穿透肌肤的炙热。

    直到坠入梦境。

    她的面前是仿佛无尽的,一层一层旋转而上的楼梯,有人牵着她的手,带她一起往前走,薄暮紫色的轻纱衣袖拂在她的手背,与那只握住她的手一样轻柔温暖。

    那人比她高出许多,手也比她的大很多。凝辛夷抬起头,想要看清握着她的手的人是谁,却只能看到垂到她腰间的长发,再向上则仿佛被一层厚重迷蒙的雾气遮掩,又像是她囿于身高,无法看到对她的视线来说太高的一切。

    那楼梯真多,很久很久就不见终点,她实在走不动了,那只温柔的手也随她停下,却没有半点帮她的意思。

    “阿橘。”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不要在这里停下。”

    她开口,出言是稚嫩的童音:“阿橘走不动了。”

    “可是阿橘啊,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累就能走完的路,你总不能每一次都停在半途。”女人没有不耐烦,她的音色依然温柔如最缱绻的风,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铿锵和坚定:“你只能靠自己走完。”

    她仰着头,小脸忍不住皱了起来:“可是阿橘好累,好累的时候,不能休息一会儿吗?”

    女人竖起一根柔白的手指,向前指了指:“等到了终点,自然可以休息。”

    小凝辛夷盯着望不到头的台阶,瑟缩了一下,使劲摇头:“不,阿橘现在就要休息,娘,我一步都走不动了!”

    她分明是在耍赖撒泼,女人却轻轻笑了起来。

    她俯下身,用两只手抚在了她的肩头,像是这样就可以给她最温柔也是最坚定的力量。

    “阿橘,你要永远相信自己。”她站在小凝辛夷身后,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走不完的路。”

    那些登不上去的台阶随着她的话语慢慢幻化成了长不见尽头的路,她走在路上,而路的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山野森林,她不敢驻足,甚至不敢侧头去看。

    因为余光所至,那些林立的树木逐渐在雾气中幻化成了奇诡可怖的巨大妖物,在白雾之中缓缓浮凸出狰狞的面容和骇人的獠牙。

    她有些瑟缩,浑身抖动得厉害,然而那双手却仿佛始终在她的肩头,那道声音也依然在她的背后和耳边。

    “阿橘,向前走,靠自己走完。”她重新牵起她的手,含笑道:“相信自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走不完的路。”

    于是她继续向前。

    她看到獠牙血淋淋,妖鬼悬挂其上,皮开肉绽剥落下来,有血滴在她的鞋面,再落在她的手背。那路越来越逼仄,参天的树木不知何时悄悄向下俯身,将天穹都遮盖,像是要以铺天盖地的妖鬼将她笼罩,再吞噬。

    只要她犹豫,只要她驻足。

    巨大的惶然攥住了凝辛夷的心脏,她又冷又热,又累又痛,可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她,所以她便无所畏惧。

    小小少女始终迈步向前,她被血染湿,那些各色的妖血将她淋湿,血色化出的幻火将她点燃,她跌倒再站起来,她的长发披散,衣衫也变得褴褛,可她还在向前。

    始终没有回头地向前走。

    直到面前终于出现了几乎刺痛眼瞳的微光。

    凝辛夷眼瞳微缩,下意识要加快脚步。

    可她已经力竭,脚步踉跄,跌倒后再难爬起,几乎是匍匐着向前爬,就在触碰到那道光的几乎同一时间,一股力从她身后传来。

    牵着她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悄然松开了她,在最后的时候,轻柔却不容置疑地将她向前一推。

    凝辛夷扑入光明。

    而那只手和它的主人,却留在了那片诡谲可怖的妖鬼森林之中。

    凝辛夷惊惧地睁大眼:“娘——!”

    可就连这一声也被吞没,潮水倏而淹没了她,她四肢早已困乏至极,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只能任凭自己越沉越深,直至失去意识。

    *

    帷幕终究还是没有落下,谢晏兮的手指搭在帷幔的布料上,目光从凝辛夷的脸上缓缓移动到了黑釉瓷枕上。

    釉色细腻,却也愈发显得睡在上面少女的肌肤细腻如白釉,如此两厢辉映,烛火之下,都有些许的暗光流转。

    谢晏兮一开始还觉得,凝辛夷那一句,是某种让他不要靠近的威胁,还忍不住笑了笑。

    一个枕头罢了,要怎么千刀万剐他?

    说出去都要被人觉得有病的程度。

    类似于当初在白沙镜山时,她昏迷过去后,指尖亮起的那一抹幽光。

    但当他的目光真正落在黑釉瓷枕上时,他才缓缓意识到,凝辛夷所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

    只是这样看,他都能感觉到,那黑釉瓷枕中不动声色散发出来的晦涩气息。

    谢晏兮脸上的神色慢慢变地凝重,又难掩一抹好奇。

    她到底枕了什么?

    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现在这样的状态,与这枕头,有什么关系吗?

    谢晏兮满心疑问,但现在显然不是探究这一切的时候,他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去做什么的性子,凝辛夷已经告诫他,他纵有好奇之心,也会按捺下来。

    这是对凝辛夷最起码的尊重。

    他应该离开的。

    可蜷缩在那里的少女高烧不退,连额发都濡湿了一小片。

    他到底有点对这个状态的凝辛夷放心不下。

    如此犹豫间,凝辛夷面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浓,眉头紧蹙,谢晏兮手指微动,下意识就想要帮她抚平眉间。

    但他才垂手,帷幕摇摇晃晃打在他的袖子上,于是他又惊醒般猛地顿住。

    几乎是克制地闭了闭眼,谢晏兮就要收回手。

    他的袖子却被猛地拽住。

    凝辛夷没有睁开眼,她只是向着虚空无意识地探了一把,似是想要抓住什么,再恰好抓住了他的袖子,然后沿着布料向上,攥住了他的手指。

    谢晏兮几乎是僵在了原地。

    她明明在高烧,手指却依然冰冷,攥住他手指的那只手冷白如玉,就像是攀附在他的腕骨到掌心。

    谢晏兮垂眸。

    许久,他终于慢慢抬起手指,反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缓缓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烛火静静燃烧,有打更的声音遥遥传来,划破宁寂的夜。

    谢晏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底神色晦涩难明,最终却又化作了一抹自嘲的笑。

    白沙镜山时,他觉察到在接近她时,他体内紊乱暴虐不堪的三清之气竟然会顺服下来,所以想尽办法再接近她一点,以试探几分。

    未曾想到此刻,她这样主动攥住他的手,他却在这里坐立不安,心绪不宁。

    凝辛夷昏睡得实在并不安稳。

    她似是在做一个极难渡过的梦,辗转反侧,就连周身的三清之气都开始溢散不稳。

    除了握着他的那只手始终未动。

    谢晏兮实在也已经累极,刚刚稍微合上眼,就被凝辛夷开始紊乱的三清之气惊醒,猛地竖起一根手指,挡住了迎面而来的一缕有些凌厉的三清之力。

    怎么他体内混乱不堪的三清之气被她抚平,反而是她的开始失控了?

    谢晏兮来不及多想,已经通过两人交握的手,向着凝辛夷的体内渡去了一股中正平和的气。

    说来可笑,他自己时刻都要忍受紊乱灼烧的三清之气带来的痛苦,可他凝出的三清之气却最能抚平别人体内的伤势。

    也算是他之前随口说的那般,医者不自医。

    等到凝辛夷的情况终于稍微好转一些,那股堪称失控的三清之力不再乱飞,谢晏兮才稍微放下心来,握住他的那只手倏而一紧。

    不等谢晏兮抬头,便听凝辛夷猛地开口。

    “娘——!”

    谢晏兮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敢情她握着他的手,是把他当成她娘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地抬眼,想要去看看凝辛夷现在情况如何,他方才渡过去的这一波三清之气有没有多少让她舒缓一些。

    然而才抬眼,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方才他挡住了所有涌向他的三清之力,却没想到,这三清之力失控时,竟是六亲不认。

    裂开的帷幔如细碎的红雪簌簌而下。

    凝辛夷前襟外翻,露出了雪白里衣,碎裂开来的布料里,是比里衣更腻白的肩头,漂亮的锁骨线条,她披散下来如绸缎般的漆黑长发。

    和所有袒露出来的侗白肌肤上,细密繁复的黑色线条。

    那些线条缭绕弯曲,晦涩层叠,游走如盘蛇,没入她的躯壳,再从衣料的另一边蔓延出来。

    这一刻,饶是只能窥见一隅,谢晏兮也已经清晰地看到,凝辛夷的身上,被一笔一划地勾勒绘制了一个神秘的密纹法阵。

    叮铃——

    一声细微的清脆铃音划破空气。

    谢晏兮下意识去寻音源,目光落在了她雪白腕间的旧红绳上。

    绳上有五颗暗金色不起眼的铃铛。

    少顷,他再重新抬眼。

    然后正对上了凝辛夷不知何时苏醒过来,直直望向他的一双漆黑眼瞳。

    那双眼平静如海,却又波云诡谲。

    第39章

    凝辛夷是被铃音唤醒的。

    溺水的窒息饶是梦境也依然清晰,巨大的挤压感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此前的那些炙热也已经离她而去,越来越多的冰冷浸入她的躯壳,让她一寸寸冰冷了下去。

    这本就是她最习惯也最熟悉的温度。

    凝辛夷就要放弃挣扎,任凭自己在冰冷入骨的深湖之中溺毙。

    可她的掌心却还有一缕温热。

    那样的温度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彻底昏死过去。

    那一缕温热源源不断地向她的体内传送着更多的温度,像是想要将她从无边的黑暗和冰冷中捞出来。

    她想要靠近温暖。

    可是就这样睡过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在挣扎中痛苦,在窒息中沉沦,却终究还是反手握住了那只始终抓着她的手。

    意识始终保有的那一丝清明才能勾动她手上的那一串三千婆娑铃,发出一声脆响,让她猛地醒来。

    天地还是一片暗色,但是极东的天边已经有了一线微白。

    她睁开眼,入眼便是七零八落的看起来像是狗啃的帷幔,一眼望去,竟是没有一块完好的布。

    凝辛夷:“……?”

    这里是有人打了一架吗?

    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表情反而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麻木和平静,直到目光下移,缓缓落在了尚自竖着一根手指,指尖隐约有三清之气飘摇的谢晏兮身上。

    四目相对。

    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说话。

    凝辛夷慢慢眨了眨眼,终于有些哑声地开口:“这么激烈吗?”

    谢晏兮的手背上还挂着一条沉红色的帷幔碎片,他低头盯着看了会儿,颇有同感:“是挺激烈。”

    凝辛夷没想到他居然还认同了,忍不住道:“……那真是辛苦你了。”

    “还可以。”谢晏兮轻轻叹了口气,颇为诚恳道:“不过是一夜没睡罢了。只是今日尚且还能支撑,若要如此这般再多来几次,可就说不好了。”

    凝辛夷心道这个人怎么还和自己装上了,说得这么煞有介事,好像真的发生了什么一样。她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胡说八道:“洞房花烛夜,夫君辛苦一些也是应该的。”

    谢晏兮收了指尖那一缕三清之气,神色不变,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带了有些散漫的轻佻:“辛苦的时候就叫我夫君,不辛苦的时候就连名带姓喊我谢晏兮,阿橘姑娘这称呼用得可真是转换自如。”

    凝辛夷噎住。

    心道你自己还不是凝小姐、阿橘小姐和阿橘姑娘切换自如,怎么还说起她来了。

    噎完又觉得不对。

    她用眼神指了指碎裂得颇为狼藉的帷幔,和木柱上隐约留下的锋利痕迹:“我这床帏虽然不怎么值钱,却也陪了我一载又一载。这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但阿垣公子要记得赔我新的。”

    谢晏兮用手指了指自己,似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我赔你?”

    他倏而明白过来:“难不成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不是吗?

    她都看到他指间方才的三清之气了。

    凝辛夷疑惑片刻:“等等,这难道不是你好奇心害死猫,非要碰我的枕头,然后和它大战了一场,才把这里搞成这样的吗?”

    谢晏兮微讶挑眉:“敢情我在你心里竟是这种人?”

    凝辛夷见到他这个反应,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多少有些愧疚,手腕用力,便要撑着身子起来,好好和谢晏兮道个歉,再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晏兮却倏而抬手:“你且等等。”

    凝辛夷刚刚用力,起了个肩膀,闻言顿在了一个颇为艰难的角度,面色茫然:“……怎么了?”

    谢晏兮先是将目光落在了两人依然交握的手上:“倒也没有别的事,但……不然你先松开我。”

    从醒来到现在,凝辛夷都沉浸在面前一片狼藉的冲击之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一茬,闻言,她才发觉两个人的手竟然还是交叠的状态。

    她第一反应是,明明谢晏兮可以松开她,何必说出来多此一举。

    第二眼才发现,行,是她的手指勾着人家不放。

    凝辛夷飞快抽回了手,速度快到几乎有了残影。

    本以为谢晏兮还要卖什么关子,却见他比她抽收更飞快地转过了身,然后才道:“好了。”

    凝辛夷:“?”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转过身去?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方才的动作,慢慢直起了身。

    然后,她僵硬片刻,猛地低头。

    那些原本还因为她躺着而停落在肌肤上的衣料簌簌而下,和她的帷幔一样,变成了边角锋利却狼藉的碎布,随着她的低头,还在左一片右一片地往下掉。

    凝辛夷:“……”

    她刚才说激烈,好像也没错。

    谢晏兮说是挺激烈,也没什么错。

    谢晏兮已经抬起了两只手,比了个介于投降和与我无关之间的姿势:“真和我没关系啊,你要是不信,自己摸摸,应该还残存了点儿你的三清之气。我刚刚要不是挡了挡,这屋子恐怕也要跟着一起遭殃。”

    他不说,凝辛夷这会儿也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

    原来失控的是她。

    结果反而是她倒打一耙。

    她想要道歉,却又低头看到了自己现下不容乐观的情况,沉默片刻:“右手边,衣柜里,可否帮我拿件衣服。”

    谢晏兮依言,横着跨步,基本上是平移了过去。

    帷幕没了,屏风还在,凝辛夷的手指停在碎裂的布料上,还在思考自己这一次高烧昏迷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听到谢晏兮的声音有点远地传了过来。

    “……你要哪一件衣服?”

    谢晏兮正在接受颇为巨大的冲击。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女孩子的衣橱,被里面依颜色浓淡渐变摆放整齐的红橙黄绿青蓝紫小小地震撼到,一时之间只觉得不仅无从下手,甚至提问都无从出口。

    凝辛夷哪里知道谢晏兮的情况,随口道:“随便,你看着顺眼就行。”

    谢晏兮:“……”

    他看着顺眼就行。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很挑剔的人,但这会儿看到这一大衣橱的衣服,觉得自己看什么都顺眼。

    谢晏兮干脆闭眼随便取了一件,然后连眼睛都没睁开地回去,将衣服递给了凝辛夷,又重新绕回了屏风后面。

    凝辛夷其实心思也不在衣服上,谢晏兮递了什么过来,她就随便往身上一搭,站起身来。

    听到她窸窸窣窣起来的声音,谢晏兮又等了会儿,直到凝辛夷说“好了”,才睁开眼,转回身来。

    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他拿了一件丁香色掐花软烟罗大袖衫,下面是一条同色的石榴裙,大片的海珠与掐花点缀其上,实在是繁复重工,极具观赏性,就是在这样将明的清晨,穿这样过于漂亮复杂的衣服,再勾勒出纤细柔软盈盈一握的腰肢,多少有点太隆重了。

    可凝辛夷这张脸,实在是穿什么都过分好看。丁香色让她显得恬淡温柔,与世无争,可她抬眼之间顾盼生姿,眼中狡黠之色流转,举手投足都带着天然的摇曳生姿,移动之间满室生辉,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烛下美人赏心悦目。

    移不开眼,谢晏兮就没移,干脆多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凝辛夷若有所觉看过来的时候,十分镇定地转开了脸。

    凝辛夷完全没感觉到谢晏兮的这一系列复杂行为。

    至于这套繁复衣裙,自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一来这衣裙能出现在她衣柜里,本也是她喜欢的。二来,谢晏兮这种世家公子,喜欢这种姹紫嫣红的浮夸风格实在是太正常了。

    左右这狼藉一片的床是没法坐了,她干脆又拢袖坐回了方才那张椅子上,倒了杯茶给自己,又因为茶水已经泡太久而涩意太浓,狠狠皱了皱脸。

    这么一会儿时间,她已经想清楚了。

    左右已经是夫妻,看也就看了。况且衣料碎裂,却也不至于衣不蔽体,只是露出了她肌肤上的那些密纹。

    她不是很确定谢晏兮到底看到了多少,但无论如何,她也总要为这件事给出一点解释。

    她主动开口,总比他来追问强,这样起码主动权在她手里,还能展现出一些她的诚意。

    “并非想要隐瞒什么,只是这事儿到底不太好启齿。所以想要再过一些时日,等你我再熟悉一些,挑一个好时机,再告诉你不迟。”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没想到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日你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盼你听我说完以后,念在你我已经行了天地礼,也算是夫妻一体同心的份上,不要告发我。”

    谢晏兮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什么事情这么严重,竟然让你提到了告发这两个字。”

    凝辛夷长长叹了口气:“的确有些严重。可此事虽然隐秘,却也不得不说。昨夜我虚弱至此,你却守在我身边,没有舍我而去,我心下感动。虽然我身上的确还有一些旁的事情不便告诉你,但我左思右想,总不能什么都瞒着你。”

    天将明,烛火也快要燃尽,残存的飘摇微光下,美人红唇微启:“所以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埋藏最深的秘密。”

    谢晏兮露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她轻轻扯开了一点衣襟,露出了一片胜雪的肌肤和上面缭绕如纹身般的黑色线条:“这些密纹,乃是一个封印。”

    谢晏兮的眼神慢慢落在她的颈侧。

    凝辛夷继续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耸人听闻的话语:“我的体内,封印了一只妖尊。”

    化形妖祟已是罕见的可怖,否则在白沙堤时,元勘也不会为了亲手参与了化形妖祟的降服而洋洋自得。而化形妖祟再向上,才是妖气冲天、能号令一方妖兽、致人间生灵涂炭的妖尊。

    大徽朝南渡建国以来十余载,至今平妖监的册子里,也才记录过寥寥数只。

    面前言笑晏晏的少女却说,她的体内,就有一只。

    实在是十分骇人之事,也当得起她那么长的铺垫,也当得起她所说的、最深的大秘密。

    “但你不用担心。”她继而道,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黑釉瓷枕,神色认真,音色却轻描淡写:“我这枕头里,有一柄剑。只要我的封印有异动抑或失控,这剑就会杀了我。”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只需离我远一点。”凝辛夷看向谢晏兮的眼瞳,甚至弯唇笑了一下:“万不可像今日一样,还留在这里。且多等一会儿,就可以为我收尸了。”

    生死大事落在她嘴里,仿佛什么稀疏平常的家常。

    就好像她对这件事情坦然至极,甚至随时准备好了赴死。

    而且已经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多次。

    她边说,边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多了两分凄楚:“我知道这事很难被接受,但事已至此,夫君便是想要退婚,也有点晚了。好在你我互有目的,互不干涉,并无感情,届时也不会太过伤心。只希望你念着往昔我的一点点好,帮我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了一片安静。

    凝辛夷始终记得凝茂宏教过她的一句话。

    如果想要别人相信你,谎言里,一定要带着真实。这样别人才会分不清你说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至反而会将你说的最真实的事情,当做是危言耸听和一片荒唐。

    比如现在。

    谁会相信侨姓高门第一世家的女儿,体内竟然封印了一只妖尊呢?

    她的表情认真,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虔诚,泫然欲泣的样子绝不似作伪。可偏偏这样,才会更显得这事儿半真半假,又或者说,让人觉得这位贵女是在绞尽脑汁地编造一个让人信服的荒诞谎言。

    凝辛夷觉得自己发挥得还算是不错,声情并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适当示弱,进退有度。

    可这般长长一番话说完,面前的红衣少年却没有任何自己想象中的反应,反而很是沉默。

    凝辛夷本来挺有把握的,结果谢晏兮这样,她反而有点紧张了起来。

    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又或者说,他是愿意信,还是不愿意信。

    凝辛夷实在读不懂谢晏兮此刻的表情,随着他沉默愈久,心底愈发惴惴。

    窗外的天终于从一片沉黑变成了稠蓝,龙凤双烛也燃尽,在轻微的一声噼啪后,骤而熄灭。

    一片倏然降临的黑暗中,谢晏兮垂眸,意味不明地盯着自己那只方才被凝辛夷握住的手,半晌,终于幽幽道:“……所以,是妖尊让你在梦里喊我,娘?”

    凝辛夷:“……”

    凝辛夷:“…………”

    她好艰难才把已经涌到舌尖的那个“滚”字咽了下去。

    第40章

    接下来数日,凝辛夷都没见到谢晏兮。

    没时间见是真的。

    谢府的修缮工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除了身边的十二侍女和三十六侍卫,凝辛夷还从凝府带了数位管事和嬷嬷来。

    人是她挑出来的。

    这事儿凝茂宏很是大方,虽然息夫人表达了十分的不满,但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必去扶风郡这种她心中的穷地方受苦,还能留在自己身边荣华富贵,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从凝府带来的这些人世代都是凝家的家生子,心虽然未必向着她,技术手艺却都值得信任。背地里他们或许会将这里的事情巨细无遗回禀给凝茂宏或是息夫人,但凝辛夷并不在乎。

    身边盯着她的人本来就很多,也不在乎再多一点。

    况且,她身上的确还肩负着要重振扶风谢氏的任务。

    那些以她嫁妆的名义进入谢府的大量财富,其中很大一部分,本就是用来做这件事的。

    除却府邸修缮这一项大工程,更重要也更耗神的,是将谢家这三年来凋零的那些生意都收拢一番,重新做起来。

    这才是谢家的根基。

    凝辛夷的面前堆满了账本。

    三年封府,无人进出,但灰尘是一点儿都没少。

    辟尘符早就失效剥落,散落一地,如此厚重的灰尘,饶是凝三和凝六两人在库房带着侍卫们以三清之气抚平清理,再搬到凝辛夷面前时,依然有点儿呛味。

    紫葵用绢帕捂着鼻子,咳嗽了半天,小声抱怨道:“怎么也不多晒晒,这味道也太呛人了!”

    凝三在旁边一拱手:“深秋时分,艳阳实在难见,小姐又催得急,凝三不敢耽误。”

    道理紫葵都懂,但她还是忍不住抱怨道:“既然这样,不如誊抄一份再送来,这味道谁受得了啊!”

    凝三面不改色:“凝三这就为紫葵姑娘备纸笔,我们侍卫各个大字不识,实在难以做到紫葵姑娘的要求。”

    紫葵坐直身体:“你……!”

    “好了。”坐在上首的凝辛夷终于开口,她也被呛得不轻,却到底有三清之气护体,驱散了许多灰尘与霉味:“开窗散散味,人的鼻子最是能屈能伸,习惯了这味道,也就无所谓了。”

    凝三于是行礼,带着手下一众人规规矩矩守在了书房门外。

    来到扶风郡,凝辛夷一共带了三名真正的凝家卫,三人各自统领十一名麾下侍卫。

    凝三和凝六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两人的境界已有窥虚引气,放在捉妖师里,也能独当一面,若是去平妖监,也能谋到一块腰牌。

    至于凝九,则专门隐在暗中,为凝辛夷处理那些她不便在明面上处理的事情,轻易不会现身。

    凝辛夷带上了紫葵递过来的一双手套,淡淡道:“这里不是家里,府中如今百废待兴,人手也不足,一切从简。这种任性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

    紫葵抿了抿嘴,低头称“是”。

    说完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凝辛夷一眼,心道三小姐真是能装,分明依她惯常的性格,便是带了十层手套,也不会碰这些看起来又脏又脆弱的纸张一下。可今日人多眼杂,她顶着凝大小姐的名号,竟然也就做了平时只有大小姐才会做的事情,倒是演得不错,别不是真的入戏了,搞不清自己是谁了。

    凝辛夷这里有紫葵的一缕三清神魂,很轻易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停下手,微笑道:“紫葵,你来帮我翻页。”

    紫葵不情不愿也得愿,她可没有凝辛夷的手套戴,于是不出几页,她的手就已经沾满了灰尘。

    她是凝辛夷的贴身丫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金贵一些,惯常这种脏了手的活儿是决计轮不到她去做的,于是不出片刻,她那双手上,便已经有了小红疹子。

    凝辛夷看到了,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她自己的手都未必有这么娇嫩。

    小红疹子又痒又刺痛,紫葵忍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刚要说话,便听凝辛夷道:“哎呀,手这是怎么了?”

    又看向一侧的其他侍女:“去寻一趟大公子身边的满庭,就说我屋里的紫葵受了点伤。”

    那侍女依言去了。

    紫葵心头泛起的那一点委屈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可从没想过凝辛夷会故意磋磨她。

    跟着凝辛夷在一起这么久了,她看得很是清楚。这位凝三小姐外表张牙舞爪刁蛮任性荒唐跋扈,实际上不过虚张声势,说难听点就是草包一个。

    息夫人让她跟在三小姐身边之前,教了她不少教唆之法,让她不动声色地败坏她的声名。

    紫葵一开始还是有些惴惴的,直到她发现这位三小姐是真的没什么心机,她随便试探说两句,就真的能让她对着一点小事勃然大怒,不依不饶,如此久而久之,再加上息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神都里真的开始有了传言。

    初时只是说凝家那不知来头的私生女是个三清断绝的凡体之人,半点凝家血脉都没有遗传到,实在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后来传言虚虚实实,越来越盛,逐渐变成了凝三小姐骄奢淫逸,跋扈乖张,简直就是凝家老爷子这一声唯一的污点。

    只有紫葵自己知道,这些传言里面,她出了多少的力。

    比如刚才,若这是在神都,这事情传出去,自然不会有人说是凝三小姐身边的侍女如何如何,而是会变成,凝三小姐竟然要下人将满府账目重抄一遍给她,只因为她嫌陈年账本太脏,真是不知轻重,荒唐至极!

    其实紫葵最开始的时候,还是有点心虚的。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位凝三小姐实在是太好煽动了,她几乎每一次都能成功。

    再到后来习惯了,紫葵甚至多少开始在凝辛夷面前颐气指使,觉得所谓凝三小姐,不过是她的一具提线木偶的诡异快感。所以才时常口出僭越之语,表面对她唯命是从小心谨慎,实则心底总是带了点微妙的怜悯。

    至于现在,见到凝辛夷被送来这里替嫁还无半点委屈,一派能为父亲和阿姐分忧是她的荣幸的样子,紫葵竟然反而替她有些不忿和怜惜,还有些怒其不争。

    便如此刻,紫葵自然下意识觉得,凝辛夷让她来翻账本的书页只是骄纵惯了,见到她起了疹子的关心才是真的。

    要说,这一页页账本虽然繁杂浩瀚,却实则乃是最私密之物,凝辛夷对她简直毫不设防,连这都让她到近前来,又怎么可能对她生出旁的心思来。

    满庭来得挺快。

    一点小小红疹,他三清之气拂过,紫葵的手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娇嫩,未留一点痕迹。

    治好了,凝辛夷向他道了谢,客气地遣人将他送到门口,继续垂手看账本去了。

    紫葵在旁边忍了又忍,欲言又止,终于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都先下去,这才凑到了凝辛夷旁边。

    紫葵压低声音:“小姐,这转眼都七八日过去了,咱们这么久都不见姑爷一面,真的好吗?刚刚满庭都来了,您也不问一句姑爷如何了?”

    这就是除却近日的确太忙了之外,第二个没见谢晏兮的原因了。

    回想起那一日,凝辛夷多少有点未尽的气血上涌。

    她精心设计了氛围,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话,最后都被谢晏兮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毁了。

    她甚至都已经懒得去想,谢晏兮到最后是信了还是没信。

    总之,思前想后,凝辛夷还是觉得,这人暂且,不见也罢。

    她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凝辛夷低头翻过一页账本,施施然道:“若是着急,你可以自己去见见,左右不过多走两步的事儿。”

    紫葵急道:“小姐,您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都觉得,您和姑爷的感情也、也不错,怎么转眼又分开这么久……”

    这话倒是稀奇。

    凝辛夷轻轻抬手,她做着翻页的动作,指尖看似触碰到了纸张,实际上还隔着一层薄薄的三清之气:“感情也不错?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事儿,你们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这里的你们又是指谁?”

    紫葵好难启齿,又想到了什么,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声音也变小了许多:“就、就那一夜……”

    凝辛夷耐心等着:“嗯?”

    紫葵意味深长,进行暗示:“就是那一夜!”

    倒是不至于不知道紫葵说的是什么时候。

    她和谢晏兮,满打满算,也只有这么一夜。

    所以她才困惑。

    凝辛夷问:“那一夜怎么了?”

    紫葵干脆咬牙直白道:“那一夜,小姐与姑爷实在激烈,床帏也碎了,小姐的红衣也碎了,连里衣都……那日棠意和清菱守夜,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都说、说动静……”

    她低下头,在凝辛夷慢慢变得古怪的眼神里,艰难吐出最后两个字:“很大。”

    凝辛夷:“……”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晚留下的那些狼藉,落在下人们眼中,会被传成如今这个版本。

    离谱中,又透着一丝合理。

    紫葵继续道:“姑爷和小姐情投意合本就是好事,息夫人此前还特意叫了我去,要我将这个东西交给小姐,还说房中事无小事,其中种种,还要小姐自己多揣摩揣摩。”

    她边说,边掏出自己揣了许久都没有递出的小册子。

    凝辛夷听到“息夫人”这三个字就已经开始警惕,然而心中一腔猜想还没捋顺,那小册子已经跃入了她的眼中。

    行,她知道为何紫葵要先屏退下人了。

    她本来还以为紫葵是不想让别人听到劝她去见谢晏兮的这些话,原来在后面这儿等着她呢。

    小册子活色生香,封面上一男一女交叠相拥,满面快活,栩栩如生,想来若是翻开,应当更加精彩纷呈。

    凝辛夷:“……”

    紫葵已经涨红了脸,不敢多看一眼:“本应洞房花烛夜之前就交给小姐的,是紫葵疏忽了。”

    ——就差说,是前一夜凝辛夷给了她别的任务,将她支开去了元勘那里,所以才忘了的。

    世家府中,女子出嫁之前,都会提前有嬷嬷来对未经人事的少女如此如此那般那般地讲授一番。只是这嬷嬷向来都是母亲来安排,息夫人没安排,凝辛夷便只收到了由紫葵递过来的这么一卷春宫册子。

    这种分明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和满目账本一起出现在书房里,真是好不荒唐。

    凝辛夷满腔冷笑,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不仅不会说,她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分毫,反而还要附和紫葵两句,最好做实她的猜测,再让这一切经由紫葵和其他人,传进神都凝府的院门。

    于是刚刚走到院外,用手示意不必通传的谢晏兮,就听到里面响起了凝辛夷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对这事儿的确一窍不通,不过还好夫君他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倒也没有委屈了我。”她的声音里带了无端的羞意和妩媚,满嘴全是胡说八道:“说不定你这册子,他早就看过了,且放去一边吧。”

    谢晏兮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