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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白骨层叠,像是对不为人所知晓的某种罪孽的沉默诉说。

    凝辛夷眼瞳收缩,不过这样片刻,她的三清之气已然不济,过渡使用瞳术更是让她的眼眶酸胀不堪,连带着视力都有了一瞬的模糊。

    既然已经看到了想看的,凝辛夷便打算敛了三清之气。

    然而她才有此念头,还未来得及收了月瞳胧,那些在厚土中堆累如山的白骨之下,便倏而亮起了一道剑光!

    那剑光中的杀意太浓,剑意太盛,吞吐的剑气也太快,凝辛夷甚至没能来得及有任何闪避的动作,便已经破开层叠白骨,顷刻而至!

    然后擦着她的鼻尖骤停。

    剑风吹起她的额发,将她的兜帽彻底掀开,甚至将她脸上胡乱涂抹后已经干涸的烂泥都剥落大半。

    一声轻微的铮然。

    剑尖距离凝辛夷的肌肤还有三寸,而这三寸之间,还有一只与剑尖只差分毫便要触碰的金钗钗尾。

    剑身通体纯黑,金纹缠绕。

    而那只夹在两指之间竖起的金钗,便像是那缭绕金纹在剑尖蔓延出的一缕花色。

    三清之气将虚空搅碎,凝辛夷本就不甚明晰的视线更是恍惚,她分明已经通过这柄剑,这样的剑意认出了来人是谁,却慢了一刻,才看清持剑的人。

    谢晏兮脸色苍白,青衣染血,纯黑束袖上都有了细小的裂口,血从他持剑的指缝滴落,算得上是满身狼狈。倒是那张实在漂亮的脸算得上是纤尘不染,只有侧脸沾到了一小滴血,反而显得他愈发唇红肤白,俊美无俦。

    剑影钗光,谢晏兮发尾晃动,他盯着凝辛夷看了片刻,像是在辨认什么,然后才收了剑意。

    “凝小姐?”谢晏兮收剑的速度很缓,甚至有点慢条斯理,他面上神色难辨,像是在将漫身杀意随着收剑的动作一并收敛,却到底还是在看到凝辛夷的时候有了一抹上挑的笑意:“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那笑意很淡,倒显得他的话语里漫不经心的惊讶更多。

    可若是惊讶染上了不轻不重的音调,落在旁人耳中,就会显得像是某种戏谑。

    凝辛夷:“……”

    实话实说,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有了谢晏兮莫不是来救她的猜想。

    且不论他究竟是否已经得知了她掩藏在外乡人身份下的真容,就算是看在他们之前也算是并肩作战过,她多多少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会这么猜想,应当也不为过。

    而且,话说回来。

    还是那个问题。

    他之前到底认出她了没有。

    ……就算没有,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又穿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衣服,除非谢晏兮是个傻子,否则没道理到现在还认不出。

    凝辛夷忍着眼瞳剧痛,心道谢晏兮要装,她自然也乐意跟着装,于是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路过。”

    谢晏兮的目光依然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的轮廓都勾勒一遍,这种目光与其说失礼,倒不如说是某种警惕的审视。

    说是收剑,那黑剑却又将收未收,依然保持着随时能出剑的姿势,持剑少年轻慢开口:“天寒露重,月黑风高,凝小姐……路过?”

    这下,饶是凝辛夷视线些许模糊,也感觉到了谢晏兮的不对劲。

    “大公子。”她放缓声音:“你还要用剑指着我吗?”

    谢晏兮在听到“大公子”这三个字后,紧绷的手臂肌肉线条终于放松了些许,眼瞳中的寒气与杀意也散去,像是通过这三个字,才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

    ……亦或者真实。

    他终于落了剑,指间的血也跟着他的动作一并落下,滴在剑身,沿着锋利剑刃向下,缓缓蜿蜒成一道锋利的血线。

    剑收了,目光却没有。

    他依然看着她,倏而问道:“眼睛怎么了?”

    凝辛夷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但她表情依然平静:“风沙太大,不甚入了眼。”

    谢晏兮神色稍显古怪,又盯了她片刻,提了提剑。

    剑光闪烁时,凝辛夷险些倒退半步,再定睛,才发现谢晏兮是递了剑鞘过来。

    剑鞘上有一隅光亮的银纹装饰,恰好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一只眼睛。

    眼型漂亮,眼尾微微上扬带笑,眼瞳极黑,是一双无论安在任何人的脸上都会让人觉得惊艳的杏眼。

    只是此刻,剑鞘反射出来的画面里,她的眼瞳近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显得她的眼里几乎没有了白,只剩下了三分之二的黑。

    近乎妖异。

    凝辛夷歪过头,下意识猛地闭上了眼,不愿再看。

    然而下一瞬,随着沙沙声一并将她的衣袖和发扬起的风却停了下来。

    风声未歇,只是风停。

    耳边只剩谢晏兮的声音:“既然这风沙这么厉害,我自要为凝小姐遮挡一二。”

    凝辛夷怔然睁眼。

    谢晏兮落剑在一侧,剑意起阵,三清之气冉冉,他脸色并不多么好看,又满身带伤染血,也不知在见到凝辛夷之前都经历了什么,总之应是有过一场鏖战,也或许并不止一场。

    白沙堤中,他战鼓妖,再搏杀草花婆婆,还给她渡了不少三清之气,纵使修为再高,消耗也早已过多。

    可他却愿意在此刻燃起三清之气,起一面剑阵,只为帮她挡去她信口胡诌的所谓风沙。

    许多话语在她唇边,末了却只剩下两个字。

    “多谢。”

    说完又有些失笑。

    她与他的交集虽然不多,但她说多谢的次数,却着实不少。

    只是每次多少都带了点儿心不甘情不愿,唯有此次,是真的诸般谢意,却无以言表。

    谢晏兮并不掩饰自己身上的伤,似乎也没有想要逞能的想法,就这么在自己的剑旁很随意地坐了下来,姿态很是舒展。

    但等到他揭开手臂束袖,看到自己的伤时,眉眼间显而易见地写满了不虞。

    “同是天涯落难人。”谢晏兮勾了下唇:“你路过,我也是路过。既然谢我,凝大小姐方便再路过一次,帮我包扎一下伤口吗?”

    凝辛夷:“……”

    收回刚才的稍微感动。

    绝不是她的错觉,这人说话,简直里里外外都是阴阳怪气!

    披着外乡人姑娘的皮时,她自可以阴阳怪气地怼回去,但如今,他都指名道姓喊她凝大小姐了,她自然也要如阿姐凝玉娆一般温婉回应。

    所以凝辛夷只能忍气吞声,佯做听不懂他话中的怪强怪调,眉眼端庄地应一声:“方才便想问大公子是否受伤了,又颇觉冒昧。如今大公子需要帮忙,自无不可。”

    这下轮到谢晏兮抬眼看过来了。

    连目光都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凝辛夷顶着他有些灼灼的视线,揽袍在他身边坐下。方才她视线不甚清晰,直到这么近的距离,她才看清谢晏兮的伤势。

    确实是一道入骨的砍伤,且因为受伤后无暇处理,又一直在起剑,伤口早已皮肉外翻,看起来颇为狰狞可怖。

    凝辛夷心头却满是疑惑。

    她对血腥味很敏感。

    在她坠入这个记忆幻境之前,谢晏兮的身上绝无半分他自己的伤,那时他衣袖上沾的,全是妖血。

    所以,他是在哪里受的伤?

    是大家各自坠入了不同的幻境?还是说,在她来到这里后,白沙堤又徒生了什么变故?

    她心头疑窦众多,却碍于自己方才信口的一句“路过”不能发问。

    但这并不影响她旁敲侧击。

    “谢家擅医,大公子这么重的伤势,怎么不预先处理一下伤口,也不至于拖延到这么严重。”凝辛夷随手扯了里衣的布料,封了他手臂周遭几处大穴止血,清了余污,然后一圈一圈绕了上去。

    谢晏兮却道:“凝小姐常受伤吗?怎么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娴熟。”

    她在试探他,他居然也反过来在试探她。

    凝辛夷手下动作不停,她的手本就极稳,这样一圈圈缠绕伤口,不疾不徐,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一小片阴影:“平妖戡乱,岂能永远独善其身,受的伤多了,自然就会了。”

    “原来如此。”谢晏兮的声音从她头顶投落:“我还以为像凝大小姐这样的家世,平妖的雅名之下,进出都有随从侍奉左右,哪里需要亲自出手。”

    凝辛夷头也不抬,不软不硬回道:“随从的确是不少,不堪大用的人却也很多。习得一身本领,不进则退,时不时还是要出一下手的。”

    谢晏兮“哦”了一声,拉长音调:“也是,凝大小姐这一身本事,总不可能是花架子。”

    他话音才落,又轻轻地“嘶——”了一下。

    凝辛夷面不改色地将手下的伤口绑了一个过分紧绷的结,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大公子的伤口实在拖延太久,不得不包得紧一点,否则,可能就要留疤了。”

    谢晏兮却仿佛听不出她话中的奚落,很是认真地低头看了会儿:“还好凝大小姐的里衣质地足够柔软,否则说不定真的就要割伤我了。”

    凝辛夷:“……”

    该说不说,这次是真的有点牙痒痒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音色依然柔和:“虽未拜堂,我与大公子到底也有婚约在身。此地此处实在条件所限,只能就地取材,想来大公子不会拘泥于这般小节……”

    “是不应该拘泥。”她还没说完,谢晏兮便已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凝辛夷稍显愕然的目光下,抬手开始解衣襟。

    凝辛夷:“……??”

    她骤而警惕的样子太过明显,惹得谢晏兮飘来一眼:“凝大小姐身经百战,见识多广,想来应该不会没见过肩膀上的贯穿箭伤吧?”

    他边说,边露出肌理漂亮的脖颈一侧,微微侧头,眉头却因牵到伤口而拧得更深。

    确实是血污厚重的一大片,倒是已经简单处理过,箭在第一时间就拔了,血也不再往外冒,看起来却依然血肉模糊。

    难怪他的身上有这么浓的血腥味道。

    入骨的伤就有这样两处,其他地方不太用处理的小伤擦伤恐怕更是不计其数,想来此前他经历的战局很是凶险,来不及第一时间处理,这才沾了满身的血气。

    都伤成这样了,凝辛夷也懒得计较他刚才的话语,扯了更大一条里衣下来,绕过他的肩膀,缠了个密不透风。

    但她心头的疑惑却更深。

    谢晏兮到底经历了什么,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

    再联想到他刚刚见到她,用剑指着她的警惕模样,莫非他入了什么与她完全不一样的幻境,还见到了能够迷惑他的虚影?

    她还在思忖要怎样才能从谢晏兮这里问出个结果出来,便听他道:“我闯了九重杀阵才见到你。”

    凝辛夷下意识抬眸。

    正对上谢晏兮看过来的眼。

    他衣衫不整,眸色虽淡,唇色却艳,对上她的目光时,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便自然带了三分笑意。

    “你呢?”

    第22章

    剑阵隔绝了风,但风声依旧。沙沙声却好似也被那剑阵隔开,在这一瞬变得极远。

    谢晏兮音色偏低却清冽,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和他整个人一样,有些漫不经心,却又更像是在用这一层散漫来遮掩他原本的模样。

    就像现在,凝辛夷在听到他这句话时,险些又要以为,谢晏兮如此踏破杀阵,刀光剑影,真的是为她而来。

    但她自作多情过一次,自然不会犯第二次这样的错误。所以她只是慢慢眨了眨眼,道:“我倒是没有遇见什么杀阵。”

    谢晏兮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以他之能,踏出杀阵都如此狼狈,凝辛夷若是全盛状态,还能与之一搏,如今这个样子,若是遭遇与他一般,断不可能如此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里。

    ……也不算特别全须全尾。

    他是傻了才会信,她的眼睛是真的进了风沙。

    “只是,你们谢家人的墓冢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落入幻境吗?你有见到他们吗?”凝辛夷干脆利落地处理好他肩头的伤口,又问:“还有别的地方吗?”

    其实是没有了的。

    或者说,并非其他地方没有受伤,但伤到需要帮忙包扎的伤口,的确是没有了。

    但是谢晏兮的嘴在这一瞬,却甚至快过了脑子,还掠过了她之前的所有问题:“有。”

    说完他自己也有点微愣,结果便见凝辛夷稍退开一点,那张明显带着假面笑容的漂亮小脸上露出了一点苦恼之色。

    她用指尖弹了弹自己的衣袖,苦恼里分明还带了一分显而易见的故意:“可是,我的里衣不够了呀。”

    谢晏兮:“……”

    行,在这儿等着他呢。

    说完这句,凝辛夷心底顿时舒服多了,她诚心诚意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晏兮稍挑眉:“什么办法?”

    凝辛夷伸出一只手:“借我点三清之气。”

    一只白嫩纤细,堪称柔弱无骨的手带了点儿理直气壮地伸到了他的面前。

    要不是谢晏兮亲眼见过她出手,一定会被这只手骗到,觉得这位凝家小姐是真的十指纤纤,徒有虚名,不染尘埃。

    谢晏兮之前就给她渡过气,自然知道她体内的确已经消耗一空,而在这幻境之中,看似一切都很真实,却到底与外界不同。

    三清之气流转的速度极慢,想要自然恢复,恐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自己本也消耗甚大,但凝辛夷说要借,他便已经并无犹豫地伸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反而是凝辛夷自己手指轻颤一瞬。

    谢晏兮的手是热的。

    与其说热,不如说,他的体温高得有点不太正常,像是在灼烧。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手指修长,流畅的肌肉线条延伸到腕骨,便是腕骨上有束腕勒出来的些许红痕,看起来依然非常赏心悦目。

    要说的话,那些红痕,反而让提着剑满身杀意、看起来有点无坚不摧的少年,多了几分破碎感。

    而现在,他掌心的热铺洒在她的肌肤,他握剑磨出的薄茧极细微却极难忽视地摩挲在她的指腹。

    这一瞬,连呼啸向她而来的三清之气都被她忽略,好似只剩下了掌心的这一点热。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谢晏兮渡给她的三清之气着实不少,甚至比之前那一次还要多一些。

    堪称慷慨。

    凝辛夷多少有些暗自心惊。

    这个人的三清之气是不见底吗?他到底是什么境界?

    却听谢晏兮倏而开口:“当然可以借。不过,你说借,有打算什么时候还吗?”

    凝辛夷:“……?”

    他认真的吗?

    她飞快收回了慷慨的评价,沉默片刻,才平心静气道:“还是可以还的,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打个欠条,但是现在是不是可以先放开我的手了。”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却岿然不动,似笑非笑道:“只要这么多?”

    凝辛夷一脸端庄,皮笑肉不笑:“不敢要太多,怕还不起。”

    谢晏兮这才慢条斯理松开,末了,还来了一句:“不够再来啊,很便宜的。”

    凝辛夷飞快收回手。

    用便宜来形容如此精纯、且能抚平她体内伤势的三清之气,这人说话真是……又荒唐又离谱。

    谢晏兮看着她收回手的动作,正要再说什么,凝辛夷已经止住了他的话头:“大公子这手,实在有点烫手。”

    谢晏兮:“……”

    凝辛夷竖起手掌,她的掌心果然泛起了一点微红,证实她所言非虚。

    谢晏兮盯着那点绯红,这次是真的陷入了沉默。

    女孩子的掌心,这么娇嫩?

    他的手……真的这么烫?

    凝辛夷才不管谢晏兮在想什么,既然借了三清之气,自然也是要用的。

    鬼咒师既然能沟通阴阳,上请神祇,下驱妖鬼,便能请来擅医的神鬼。

    所请的那位神鬼越强,所要借用的力量越大,消耗自然也越多。

    借一位简简单单擅医的神鬼之力,凝辛夷在心底评估过,她完全能承受,也不必点燃九点烟。

    她抬手按在眉心,三清缭绕,才要闭眼再睁,一只手却蓦地遮住了她眼前的所有光线。

    许是顾及方才她说的那句“烫手”,他遮住她视线的手上有些潦草地缠了两圈束袖的黑布,于是那片灼烧般的热,便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

    “如果你所说的办法,还要用到眼睛的话,我觉得我还能再撑一会儿。”谢晏兮语气很是散漫,如果不是他到现在还席地而坐,一副完全不想再多动一下的样子,只是靠听的话,丝毫听不出受了多重的伤:“还死不了。”

    凝辛夷按在眉心的手指顿住。

    她能看出来谢晏兮究竟失了多少血。

    就算死不了,这伤势也绝对不能再拖,只是像她这样简单的包扎只能顶一时。

    “好,那你自己来。”凝辛夷也不坚持:“扶风谢氏本就医剑双绝,你应该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吧?”

    谢晏兮没移开手,只轻笑了一声:“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凝辛夷问:“什么?”

    “医者不自医。”谢晏兮道:“我能医你,却只能靠别人来医我。”

    凝辛夷想说,那你还在这里废话,不快点把手移开,却听谢晏兮又问道:“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知道怎么破开这个幻境吗?”

    他终于移开了手,让凝辛夷重见光明。她侧头看向被谢晏兮一剑斩了个七零八落,白骨翻涌一片狼藉的地面,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约知道。”

    谢晏兮道:“那我借你的那点三清之气,不如留着破开这里,好让我们早点出去,满庭的医术还不错,应该来得及保住我这条胳膊。”

    换句话说,只有他们两个人落入了这里,其他人都还在幻境外面等着。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凝辛夷沉吟一瞬,先将这个问题暂且搁置在脑后,转而认真思考起了谢晏兮的提议。

    ……道理是这个道理也没错。

    能让她少用一次鬼咒瞳术,她当然乐得轻松。

    而且无论他到底是不是专门来救她的,哪怕只是他渡了三清之气给她这一件事,凝辛夷也肯定要将他带出这里。

    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破开幻境这个事情多少就变得有些不情不愿了起来。

    凝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向着谢晏兮伸出一只手。

    谢晏兮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再借点。”凝辛夷道。

    谢晏兮轻轻挑眉。

    凝辛夷厚着脸皮道:“这点三清之气,疗伤是够了,想要出去,还差一些。”

    谢晏兮却还没有什么动作。

    凝辛夷便以为是他三清之气已经见底,方才不过玩笑一语,自己的要求实在有些冒昧,便要收回手。

    那只骨相漂亮的手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没说不借。”谢晏兮道:“我只是在想,给少了,难免不够用,你还要再开一次口。给多了,我又未必还有。毕竟我的三清之气,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

    凝辛夷等着他的下文。

    谢晏兮果然继续道:“不如,我就这样支着,你想用多少,就直接用?”

    凝辛夷一愣。

    还能这样?

    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但……

    凝辛夷垂眸看向他隔着衣袖点在自己手腕的手指,很是后知后觉地想到,若是这样都可以渡三清之气,为什么刚刚一定要用手。

    她这句话憋在心里,却见谢晏兮终于按着剑,站起了身。

    他坐着的时候还没有太多的感觉,直到此刻起身与她并肩,凝辛夷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身高不过堪堪到他的锁骨,而他看起来清瘦,阳光落在他身上,阴影笼罩下来,却几乎能将她遮个十成十。

    是太有压迫感的身高。

    却因为他刻意的收敛,并不让人难受。

    凝辛夷瞬息之间已经做出决断:“好,有劳。”

    谢晏兮却没有什么动作,看凝辛夷带了点催促地看过来,才问了一句:“你确定要顶着这样一双眼睛出去?”

    顿了顿,又可以改字:“哦,不是出去,是路过。”

    凝辛夷:“……”

    是她想吗?

    用得着他在这里专门提醒?

    她一把捞起兜帽,将自己连头带脸遮了个密不透风,然后再不想与他有任何言辞上的交锋,已经抬手起扇。

    这幻境与草花婆婆设下的天地棺椁并不相同。

    破开天地棺椁,她连请三位神鬼开玄日,几乎是以一股蛮力将那生死大阵彻底碾碎。

    但这里,她要做的,从来不是“破”。

    而是渡。

    这些不知是谁的记忆幻境中的亡魂,无论是在真实世界中,还是被困在这里的记忆中,都不亟于活死人,以魂体上演自己最痛苦的一幕幕。

    无人在意这偏隅之地的痛苦沉沦。

    唯有她看见了。

    扇开一寸,青烟一尺。

    所以,她来渡亡魂,入往生。

    第23章

    白沙堤。

    元勘的瓜子带得再多,也经不住他嗑的速度飞快,程祈年在本子上才画了个粗样,他的脚边已经堆了一小摞瓜子皮。

    风吹过的时候,还有几片被卷起,直接落到了程祈年的本子上,然后被他极是嫌弃地用小指挑开。

    “这位公子。”程祈年一忍再忍,终于在元勘落来第三块瓜子皮的时候,开了口:“劳烦你换个风口,你的口水都要把我的本子晕湿了。”

    元勘才不管,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瓜子皮:“条件艰苦,监使大人千万见谅,多多习惯。就像我习惯你画图的声音一样,一开始也觉得怪吵的,很烦躁,现在听,还觉得挺悦耳。”

    言罢还用瓜子皮指了指:“别停啊,继续画啊,停了还有点寂寞呢。”

    程祈年:“……!”

    程祈年怒意勃发,就要霍然起身,大骂两声欺人太甚。

    结果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起来以后因为坐太久,方才也失血不少,头晕眼花,才起身又两眼一黑,坐了回去。

    程祈年:“…………”

    玄衣都没忍住,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饶是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也很难掩饰其中的一言难尽。

    元勘更是毫不掩饰地嘲笑出声:“监使大人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休息片刻,不要勉强才好,否则若是伤到哪里,那元勘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程祈年再也受不了这样的阴阳怪气,饶是口舌稍拙,试图反唇相讥:“嗑瓜子太多,牙齿会嗑出缺口的,也不怪你说话漏风。”

    元勘:“……!!”

    这下跳起来的变成了元勘。

    满庭坐在不远处慢慢擦剑,表情一如既往地淡淡,直到剑身重新光可鉴人,他又摸了一块磨剑石出来。

    显然在这里枯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完全不无聊,甚至他非常习惯且乐于如此。

    元勘和程祈年闹出这点小摩擦,他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沉默专注自己手里的事情。

    元勘和程祈年大眼瞪小眼,终于还是各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落笔的沙沙声继续,也不知程祈年手里有多少炭笔,画了这么久,也不见要削。

    坐在他旁边的玄衣则干脆抱着剑闭目养神,衣料下的肌肉却显然始终紧绷,显然一刻都没有真正放松警惕。

    元勘看似表面嘻嘻哈哈地嗑着瓜子,实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暗自记录在心,来回踱步,屡屡看向天际,难掩眼底一抹焦色。

    外乡人姑娘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师兄呢?

    两个人究竟汇合了没有?又遭遇了什么险情?

    一时间,元勘又有些暗自懊恼自己在观里修行的时候没有更努力一些,否则也不至于在如今这等时候,只能在这里徒劳焦急等待。

    但懊恼完,元勘自然也知道,捉妖修行这事儿,哪里是努力就能有结果的。

    初时能够感悟到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乃至通灵见祟,是生来便注定的事情,强求不得。待得入门后,想要有所进益,努力或许有些用处,但用处也不过是画符的速度在千百张的练习后能够更快半个瞬息,亦或者掐诀成咒的成功率比同门更高。

    而上限,永远是天资所定。

    谢晏兮的天资,是他穷极一生也难以展望的高度。

    元勘当然羡慕过。

    直到他知道,这样的天资背后,谢晏兮承受的是什么。

    日出再日落,昼夜交替再轮回。

    又一次见到日出,元勘背囊里的干粮已经彻底啃完,所有的瓜子也嗑了个精光,连堆在脚下的瓜子皮都被风全部吹走了。

    四野寂静,元勘无聊到开始用小石子在地上乱画。

    待得红日终于自天边升起,空气里终于传来了一阵些微的波动。

    程祈年的炭笔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似有所觉地抬头。

    枯叶被卷起,落在无字碑上的一层薄灰被吹开,靛青色身影按剑而立,高束的马尾被风扬起一个弧度,他的身侧,正是那位被黑色外袍遮掩得密不透风的外乡人姑娘。

    元勘惊喜起身,才要喊人,却见两道身影站得不远不近,中间……还有一道桥梁。

    再仔细看。

    桥梁是谢晏兮的胳膊,桥梁的另一端,正搭在外乡人姑娘的手腕上。

    元勘脚下一个急刹:“……??”

    不是,师兄你?

    这么下去可真了不得啊!

    他正想着要怎么旁敲侧击提醒谢晏兮两句,却见谢晏兮刚要收手,却被外乡人姑娘倏而反手扣住了手腕。

    元勘:“……”

    怎么还有来有回,你来我往的!

    师兄你在元勘我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元勘倒吸一口凉气。

    凝辛夷哪知道身后人的心理活动,她请神鬼来渡活死人,不仅将自己体内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还又从谢晏兮那儿渡了不少来。以谢晏兮的身体情况,应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她对满庭的医术并无了解,只是到底有些担心,所以下意识在谢晏兮收手之前按住了他。

    谢晏兮有些讶异地扬眉,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脸上道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一比划:“放心,外乡人姑娘。”

    凝辛夷:“……”

    她不是那个意思。

    但这个意思也可以有。

    毕竟她之前确实也想过,如果谢晏兮非要吐露些什么,她的确也还有一些办法可以让他闭嘴。

    “我是想问,你的伤真的不用我帮忙吗?”凝辛夷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谢晏兮这才真的露出了几分意外之色,他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外乡人姑娘,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松了手。

    她的状况有比他还糟?

    虽然没了三清之气,但她好歹没有受什么外伤啊。

    三清之气没了可以再聚,受伤了可是要养很久才能好,更何况是谢晏兮那样深可见骨的皮肉伤。

    然后她就看到,谢晏兮抬手招了招,元勘立马飞奔了过来,身形如箭。至于满庭,凝辛夷甚至没发现他什么时候动的,总之转头就看到他已经在谢晏兮身侧,一只手按在了他被包扎的手臂上,手下三清之气涌动。

    仅仅两个人,就已经营造出了将谢晏兮围绕得水泄不通的盛大架势。

    凝辛夷:“……”

    这人之前有什么资格奚落她是前拥后簇徒有虚名的凝大小姐的?

    这阵仗比之又有什么区别?

    元勘的嘴比动作还快:“公子情况如何?怎么受了这么多伤?此行竟然如此凶险!我依公子的嘱咐,将两位平妖监的监使大人照料得无微不至,公子若是发现什么端倪,现在就可以问他们!”

    凝辛夷早就发现程祈年和玄衣都还在不远处没走了。

    按理来说,白沙堤妖瘴已散,诸妖伏诛,程祈年和玄衣的确可以转身回神都平妖监复命了,完全不必在这里等候良久。便是她平地消失,只要此处没有妖气,程祈年腰间挂着的罗盘不转,平妖监的任务便已经算是完成。

    她还当是这两人有情有义,亦或是有其他未尽之事,却没料到,竟是谢晏兮让元勘和满庭将两个人扣了下来?

    方才元勘说问,倒不如说是审问。

    有点意思。

    难不成,谢晏兮觉得,自己与他落入幻境,与平妖监的这两人有关?

    念及至此,凝辛夷却又一顿。

    ……也不对,从时间顺序上梳理不通。

    她入记忆幻境之前毫无任何征兆,断无时间在入幻境之前再做出什么安排。

    除非……谢晏兮与她不同,是主动进入的。

    难不成,他真的是去救自己的,却反而落入了某种杀阵?

    他见到自己时所说的话,也所言非虚?

    若果真如此,那杀阵原本是冲着谁去的?

    她?

    所以说,极有可能是谢晏兮反而替她挡下了这一次的杀阵?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凝辛夷终于停下了原本打算趁乱悄悄溜走的脚步。

    看向谢晏兮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她的确也想看看,谢晏兮打算对平妖监这两人做点什么。

    如今天下,徽元帝于神都设玄天塔,令国师青穹道君坐镇塔中,下设天律监、平妖监,以平天下妖祟,还天地海晏河清。

    世间动荡,妖祟当道,莫说平民,便是地方官府也多需仰仗平妖监的鼻息,生怕哪里不慎,开罪了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

    否则届时若有妖祟作乱,便是监使大人们稍微多喝一盏茶再动身,哪怕晚来一炷香时间,闹出的又何止是乌纱帽亦或是一两条人命的问题,极可能连自己的脑袋都保不住。

    因而如今整个大徽朝上下,无不对平妖监恭恭敬敬,奉为上宾,恨不得当祖宗一般供着,怎可能还有人胆敢如此威胁扣留平妖监的监使?

    程祈年显然也没见过这等阵仗,怎奈何如今虎落平阳,荒郊野外,三清凋零,孤立无援。与玄衣虽然配合出过不少次任务,但这位剑修捉妖师出剑虽快,与人的交流却甚少。在监司中时,便就差将莫挨老子四个大字写成木牌挂在身上,自然也不可能与程祈年有任何其他交流。

    因而他至今也摸不清这位同僚的想法和喜好,完全不确定他到底还有没有一战之力。

    甚至这么久都没找到和他对个眼神,交换一番对当下情况的决断。

    就好像他无论怎么样,玄衣都无所谓,他只是一个冰冷无情的人形武器,其余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程祈年在心底暗叹了口气。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地站起了身,收起了手中的本子与炭笔,仔细在大箱子一侧装好,这才扶着残破不堪的箱子,带了点无奈之色地看向谢晏兮。

    “这世间凡事,总讲究一个有理有据。”程祈年缓缓道:“如若谢公子怀疑方才是我等所为,也总要有个证据。”

    谢晏兮却笑了起来:“程监使这是哪里的话,谢某何时对监使大人有过半分怀疑?方才请元勘满庭照看两位大人,也是怕两位大人若是在我扶风谢家的墓冢之地出现什么不测,惹得朝廷责怪,今上不悦。”

    言罢,他很是无辜地一摊手:“如今,我们两厢无事,皆大欢喜。待得两位回到神都,谢某还盼着两位能替谢某美言两句,以后扶风郡的一应平妖事宜,还得仰仗平妖监与两位大人多多关照。”

    程祈年:“……”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虽然满口胡言,却实在找不出半点错处。

    更何况,谢晏兮确实满身新伤,哪里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无事。

    这一趟幻境的凶险程度,即便不说,也足够直观。

    所以此刻程祈年只能自己心里堵得慌,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

    “更何况,我虽也好奇究竟是谁所为,却自然相信两位平妖监大人的为人。”谢晏兮说完,还真的拱手一礼,再看了看天色:“我府中还有未婚夫人等候,这一趟耽搁太久,的确需得尽快赶回,就不留两位用饭了,也不耽误两位回神都复命。两位,后会有期。”

    话音落,元勘已经笑吟吟地摆出了送客的姿势,只是那笑挂在皮上,看上去很是虚假。

    程祈年却的确还不能走。

    “虽然白沙堤如今……无人生还。但这期间究竟有没有人路过,附近其他村落有没有被波及一二,还要请附近的洗心耳走一趟。”程祈年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深吸一口气,平直道:“在此之前,还得多叨扰一些时辰。”

    言罢,他便渡气入平妖监腰牌,想要寻一位愿意涉水来此的洗心耳。

    凝辛夷却打断了程祈年的动作:“程监使,不必麻烦,我就是洗心耳。”

    这下不止程祈年,连谢晏兮都落来了带着愕色的一眼。

    “外乡人姑娘你……”程祈年想说你不是卜师吗。

    凝辛夷已经点头道:“没错,我本就是略通卜术的洗心耳。不信你看。”

    她举起手中的玉珏,那枚玉珏质地看起来并不多么特殊,但随着凝辛夷的动作,玉珏上有一缕轻灰色的三清之气升起,落入程祈年的平妖监腰牌。

    少顷,他的腰牌闪过一抹幽绿。

    这是确认了凝辛夷身份的意思。

    平妖监统领世间捉妖师,却也并不排斥外乡人的存在。凡想与平妖监有所合作,领一份犒劳俸禄的捉妖师,都可以参加平妖监的试炼。通过试炼后,便会得到一块玉珏,以便在外行走时互通身份。

    凝辛夷收了玉珏,道:“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

    腰牌都亮了,程祈年自然不疑有他。

    倒是玄衣多看了凝辛夷一眼。

    凝辛夷恰与他对视一瞬,只见玄衣又飞快移开了目光,少顷,甚至连整个人都转过了身。

    凝辛夷:“……?”

    倒是差点忘了这个人。

    之前她还不是很确定,但是这一眼后,凝辛夷几乎可以肯定。

    这个玄衣,绝对在神都见过她。

    她的确得想办法封个口。

    第24章

    白沙堤说大,不过是一山一冢一村落,说小,到底也有方圆百里,脚力再好的洗心耳也断不可能踏遍每一寸土地,以搜寻有没有人的生息,更不必说,还要探寻周遭村落,避免遗漏。

    洗心耳自然有洗心耳的办法。

    与捉妖师不同,洗心耳的境界向来不过通灵见祟,所能调动的三清之气本也不多,凝辛夷调息了这片刻,已是够用。

    只是她还要再登一次这白沙镜山。

    本只是萍水相逢,但与其余几人到底也算是有过一场生死相交,确定了洗心耳的事情后,凝辛夷简单抬手一礼:“那么诸位,我先去善后。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洗心耳善后时,素来不喜有捉妖师在场,否则极易扰乱他们的探寻,这一点是所有捉妖师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她这么说,大家便也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程祈年先拱手:“此前种种,多谢外乡人姑娘……不,洗心耳姑娘相助。此后种种,还要劳烦姑娘多操劳。事后从驿站以玄天水镜告知平妖监此行结果便可。”

    凝辛夷颔首:“自当如此。”

    再看向谢晏兮时,程祈年那张分明眉清目秀、却因为素来表情刚正平直而显得有些木讷的脸上,浮现了明显的犹豫和不情愿。

    从个人意愿角度来说,程祈年只想早点离开这里,避免与谢晏兮和他的两名侍从有任何更多的交集。

    但从礼貌与修养的角度来说,程祈年还得与这位扶风谢家唯一的后裔,如今的谢家家主,以世家之礼正式告别。

    谢晏兮明显看到了程祈年脸上的挣扎。

    可他不仅不走,也不先开口,甚至专门停下了脚步,带了点儿恶劣地欣赏此刻程祈年的表情,然后再似笑非笑地对上程祈年终于起手的一礼。

    程祈年礼都起了,才看到谢晏兮的表情,他这一生都没遇见过这么不循礼数之人,一时之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上不下。

    简直像是谢晏兮单方面在欺负老实人。

    凝辛夷几乎都快要看不下去了。

    偏偏还有个玄衣抱剑立于一侧,满身写满了关我屁事和有完没完,像是完全没看到自家同僚此刻的窘迫,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形立柱。

    少顷,程祈年终于到底还是没将这一礼行完,满脸愤愤之色地直起了身,嘴唇嗫嚅几下,终是一拂袖:“告辞!”

    等他的负着破烂大箱子的背影稍远,元勘才摸了摸鼻子:“是我的错觉吗?公子好像格外针对这位监使大人,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吗?”

    “平妖监以一面之词,便以如此残酷的手段戕害了我扶风郡白沙堤上下这么多条性命。他既然代表平妖监而来,便是平妖监的一条狗。我如此对他,已经很客气了。”谢晏兮音色也很冷,像是卸去了之前的所有伪装,讥诮道:“元勘,你是不是忘了我姓谢?”

    元勘一凛。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正好传到程祈年的耳中。

    那道大箱子身影倏而一顿。

    片刻,程祈年肃然转身。

    “我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但待我回到平妖监,我一定竭尽所能,查清楚平妖监究竟在白沙堤做了什么。两仪菩提大阵的确护佑苍生,却万不该以苍生的命来换命。”他正容,一字一句道:“谢公子,你说得对,我们的确后会有期。”

    言罢,他再次抬手,一礼到底。

    这一次,他的这一礼,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打断。

    然后,身着松绿云燕纹官服的青年终于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官道远远离去。

    而他身侧的那道抱剑身影随他走了几步,便已经如从前那般匿踪消失。

    元勘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公子,你相信他的话吗?”

    谢晏兮的表情却很是漠然:“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人力又岂能撼天。待他看到证据,他还能将玄天塔推平不成?”

    元勘摸了摸头:“也是。”

    言罢,他又有些唏嘘地回头看向身后。

    晨光浩瀚,自九天而落,洒落在看似与往日无异的白沙镜山。白壁石山反射出更柔和的光,然而光下却已经渺无人烟,寂无生息。

    往事万物都已如烟。

    唯有一袭娇小的黑袍迎光而立,兜帽被风吹动,只露出光洁白腻的小半个下巴和红唇,依稀应是一位美人。

    她也在看白沙堤,只是兜帽遮去了她所有的神色,看不穿她在想什么。

    只能看到她抬步,穿梭过白沙堤荒芜的废墟,踏过那些原本鲜活的地面,一步步向着山巅而去。

    半晌,元勘蓦地回过神来,又一拍头:“都还没有和外乡人姑娘告别呢!她怎么就已经走了!”

    他又想到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画面,下意识去看谢晏兮,后者却竟然也只剩下背影,毫无一丝留念模样。

    元勘:“?”

    师兄你之前还对人家姑娘那么不一般,难不成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看什么呢?还不快跟上。”下一刻,谢晏兮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眼,扔了一句过来。

    元勘哪敢再看,飞快收回目光,一溜烟跟了上去。

    临了却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所以元勘没看到,他回头的时候,谢晏兮也恰侧脸抬眼,目光深远,遥遥落在那道黑影上。而等他偷偷摸摸转回来时,眼前依然是谢晏兮挺拔的背影。

    “欸,等等我——”元勘忙不迭往前赶。

    又凑到满庭旁边压低声音:“这次回去可要警觉点儿,千万别和上次一样,被那位凝家小姐抓个正着。一次也就算了,三番五次,我们师兄的面子往哪里搁!”

    满庭慎重点头,深以为然。

    走在最前面的谢晏兮终是轻轻弯了弯唇。

    还指不定是谁把谁抓个正着。

    *

    凝辛夷走得不快。

    白沙堤所有的生息都被天地棺椁大阵抽调一空,三清之气自然也寥寥,尚且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恢复以往的生机。

    登山的这一路,她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她不去当场追究自己为何到底会落入幻境,是因为在最后看到那些白骨时,她意识到,或许这便是引虚芥影魅向她传话之人最终想让她看到的一幕。

    可谢晏兮呢?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为何竟然与她一样,看起来毫不在意,转身就走?

    是他的确毫不在意,还是猜到了这一切与她有关?

    亦或是……

    虚芥影魅也给谢晏兮留下了类似的信息?

    凝辛夷猜不出。

    就像她到现在也还没搞清楚究竟是谁派了虚芥影魅来,引路至此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一样。

    是仅仅想要让她看到白沙堤的这一切,还是在暗示什么?

    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引她入记忆幻境,又是用意何在?

    引魂超度一事,让佛国洞天的高僧来岂不是更好?

    是的,虽然一切都还迷雾重重,但凝辛夷的确觉得,记忆幻境一事的背后,应与虚芥影魅有关。

    主动说自己是洗心耳而留下来,也是为了故意独自一人,看是否能将幕后之人引出来。

    白沙镜山不高,来时蜿蜒白木板桥而上,七转八绕,此刻直接登山,速度反而快了许多。

    她路过倾圮的房屋,路过洞口坍塌的墓冢,日头渐高,直至山巅高崖的最后一间完好的房屋。

    并不算陌生。

    是她在记忆幻境中看到的,谢尽崖最后见到阿朝时,居高临下看着整个白沙堤时所站的地方。

    屋脊落灰,布满裂痕,鼓妖此前破墓冢而出,闹得整个白沙堤天翻地覆,饶是此处地势更高,也难免被波及,尚未坍塌,已是万幸,只是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凝辛夷走过去,站在屋檐下,从一侧的高壁看向崖下。

    的确是个俯瞰众生的好位置。

    像是凡尘都在脚下,而她却高立云端。

    凝辛夷看了一会,神色不变,却倏而无端抬手,身形变幻,向着身后屋檐下直刺而去!

    她的手里竟还捏着那只镌刻着密纹的金钗!

    直到她的金钗倏停在半空,她的面前却分明还是空无一物。

    凝辛夷却抬眼看着这片虚空。

    “你还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她一手握着金钗,婆娑密纹在她的掌边震颤,绕出锋利逼人的一圈:“监使大人。”

    片刻,她钗前那片阴影有了一瞬的扭曲。

    一道人影从中浮凸出来,少年一袭松绿云燕纹官服,消瘦却挺拔,他大半张脸都被遮住,只露出一双阴影也难遮掩的漂亮眼睛。

    是本该与程祈年一并离开的玄衣。

    明明那只金钗的尖端距离他的脖颈只剩三寸,那双眼中却毫无恐惧,而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凝辛夷。

    那双眼中的情感很难用单纯的言语形容。

    就像越确认她究竟是谁,就越觉得不可置信。

    是应该不可置信,神都传闻中三清断绝,凡体之人的凝三小姐竟然是洗心耳,还擅卜术,甚至能觉察隐匿在阴影之中的平妖监监使。

    但那双眼中,却分明还有某种言明的惊喜与奇异的痛苦,像是久别重逢,却不可言说。

    凝辛夷心底惊疑,无数念头划过心头,神色却依然是冷的:“你在神都见过我吗?”

    玄衣深深看着她,终于开口,却说:“未曾见过。”

    “你说谎。”凝辛夷根本不信,金钗再进一寸:“若是没见过,你又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若不来,你也是要来找我的,不是吗?”玄衣却竟然很轻地苦笑了一声。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展露出真正的情绪。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倏而发现,虽然他被她抵在墙上,金钗距离他不过两寸,但他整个人却竟然是放松的。

    分明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抵抗。

    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如果虚芥影魅的背后是玄衣,他或许会有恃无恐,也或许心机深重,唯独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放松且毫无戒备。

    凝辛夷终于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玄衣看着她:“不找我封口吗?”

    凝辛夷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她手下的金钗骤然上扬几寸,干脆将玄衣蒙脸的那块黑布直接勾了下来。

    是一张绝对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少年面容。

    鼻梁高挺,唇红齿白,剑眉星目,鼻侧还有一颗绯红的小痣,一切都与她记忆深处的一张面容逐渐重合。

    只是记忆里的那张脸的皮肤要更白皙,神色要更养尊处优,明媚飞扬,无忧无虑。

    就像是神都那些好似从来不知收敛,也不知烦恼为何物,嬉笑打马过长街的世家子。

    而今,她面前的这张脸却只剩下了一个轮廓,而将其他所有都留在了碎裂的旧日。

    四目相对。

    凝辛夷终是难掩眼中的诧色,脱口而出:“你是谢玄衣?!”

    第25章

    玄衣这个名字并不常见。

    但是再罕见,凝辛夷的确也从未将与自己同行了一路的平妖监监使玄衣,与自己认识的谢玄衣联系在一起。

    因为天下谢姓世家那么多,可谢玄衣的谢,是扶风谢氏的谢。

    理应在三年前一夕灭门,如今只活下来了一个谢晏兮的那个谢。

    凝辛夷仔细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险些就要开瞳术确认这张脸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亦或是什么易容术,一直盯到谢玄衣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灼灼的目光,自己开口。

    “阿橘,是我。”

    这世上知道她乳名的人并不多。

    谢玄衣的确是其中一个。

    凝辛夷神色变幻片刻,终于收了掌心缭绕的婆娑密纹,移开金钗,后退几步,将钗尖端的蒙脸黑布递了回去。

    然后欲言又止了许久,才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既然也活着,为何不回谢府,反而入了平妖监?”

    谢玄衣眸光微黯,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

    显然是这其中苦衷难以言表,过去三年种种,杂乱无序,苦不堪言,否则又怎会让过去飞扬肆意的谢家二公子洗去所有浮华,变成了如今沉默寡言的模样。

    “说来话长,先不提我。”谢玄衣终是艰涩道:“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凝辛夷沉吟片刻:“不然我还是给你封个口吧。”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对视一眼,显然都想起了一些旧时的回忆,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终于消散许多。

    但凝辛夷依然不算完全放心:“你来这里,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谢玄衣脸上有了显而易见的茫然:“不然还有什么事……”

    说到这里,他也反应过来:“你落入幻境的事情,我保证与我无关。我当时想要去救你,但我……我大哥他离你更近,先行了一步,为了不暴露我的身份,所以他才让元勘和满庭看住我和祈年。”

    这也合理。

    但凝辛夷还是问道:“会是程监使吗?”

    “我与祈年相识两年有余,他为人古板严正,常常不知变通,墨守成规,还是平妖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谢玄衣摇头道:“更何况,以他的修为……理应也做不到。”

    凝辛夷想了想,又问:“那以你的修为呢?能做到吗?”

    谢玄衣抬眼看她:“阿橘,你是不相信我的话,还是真的想要问问我如今是什么修为?”

    时隔这么多年未见,年少时的朋友再见面,笑容的背后,却到底隔着一层猜忌和不信任。再随着谢玄衣的这个问题,将蒙在上面的那一层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开。

    凝辛夷却笑了起来:“谢玄衣,我且问你,你相信我吗?”

    这次轮到谢玄衣不说话了。

    半晌,他才别过头,有些闷闷地开口:“我距离合道化元,还差一点。”

    像是拧着什么劲,谢玄衣又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若你不信,可以用洞渊之瞳来问我。”

    他想说,无论如何,他怎么可能害她分毫,但更不可能将她困入那样的环境。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凝辛夷笑意更深,她歪头看他:“我也想,可我没有力气啦。”

    谢玄衣下意识道:“那你还……”

    但他旋即又有些讷讷地闭了嘴。

    他已经知道,这不该是他应当探听的事情。

    晨风卷起地面的尘埃,枯叶都已经成灰,万物寂灭凋零,谢玄衣看着以黑衣笼罩身形的少女,眼神深深,却到底终究闭了闭眼。

    “我要走了。”他说:“阿橘,保重。”

    又解下腰牌递过去:“若有需要,可以去平妖监找我。我虽然如今……但或许尚且还有点用。”

    竟是平妖监的腰牌。

    凝辛夷没有接:“你给了我,你自己用什么?”

    谢玄衣低声道:“无妨。我只是想,既然你出现在这里,这腰牌说不定会用得到。”

    平妖监的腰牌,自然不仅仅是能够自证身份这么简单。且不论如程祈年方才那样,通过腰牌去寻周遭的洗心耳,还能震慑妖鬼,寻觅妖气。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在最危急的时候,能保腰牌主人一命。

    但凝辛夷还是没接。

    谢玄衣近乎执拗地举着那块无数人视作珍宝的腰牌,大有如果凝辛夷不想要,他就把腰牌扔掉的架势。

    凝辛夷终是叹了口气,接了过来:“就当我替你保管吧。”

    谢玄衣这才收了手,很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便走。

    “对了,有件事情我还是直接问你比较好。”凝辛夷突然出声叫住他。

    谢玄衣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我从未来过扶风郡,从未见过你大哥,也无从求证,所以只能问你。”凝辛夷立于高处,直直看向他:“谢晏兮真的是你的大哥吗?”

    如果是过去的谢玄衣,可能会嬉皮笑脸地说,怎么,你看上我大哥了?可惜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劝你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但如今的谢玄衣,已经会在听到一句话时,先去分析这话背后潜藏的意思。

    所以谢玄衣在短暂的怔忡后,终是睁大了眼,有了显而易见的错愕:“所以最终嫁入谢府,履行婚约的人……是你?!”

    “很意外吗?”凝辛夷露出一抹不以为意的轻笑:“倒也不算我爹不守信。毕竟那一纸婚约落字之时,上面只写了凝氏女,并未写是嫡女,亦或是庶女。”

    她摊了摊手:“时过境迁,谁又能想到,洁身自好绝不纳妾的凝府里,会多了一个凝三?”

    谢玄衣久久不语,眼底神色晦涩难明。

    如果是过去的简单通透如一张白纸的谢玄衣,凝辛夷都不需要他开口回答,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可现在,凝辛夷不用洞渊之瞳,就只能静静地等一个答案。

    昔日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子,已经不复存在。

    良久,谢玄衣才落下一个字。

    “是。”他又重复一遍,垂眼掩去其中情绪:“他的确是我大哥。虽然我无法向你言明为何我们不一起回谢府……”

    “不用解释。”凝辛夷轻声打断他:“无法言明,我便不问。况且,虽不知正确与否,我或许也能猜到一二。”

    谢玄衣到底弯了弯唇。

    他自然知道,在神都声名狼藉,在众人心中跋扈蠢笨的废人凝三小姐,实际上与传言截然相反。

    便如此前,他的脑子还没剑快,甚至还没在梳理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凝辛夷便已经将白沙堤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出声提醒他们快点退开。

    凝辛夷看了他片刻,风将她的兜帽吹开,天光落在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张素净却依然娇美的脸。

    “谢玄衣。”她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连名带姓。

    一声清脆。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久到谢玄衣几乎有些恍惚,好似站在高处的少女依然是彼时偷溜进三清观、却依然张扬的模样。

    那时依稀也是这样一个冷秋,她穿着薄藤紫色的衣裙,一张小脸被白兔毛簇拥着,也是这样站在高处,笑吟吟地看向他,高声喊他的名字,说上次他带给她的那几本书很有意思,下次从他师父那儿多偷几本来给她看。

    谢玄衣皱着脸,不是非常情愿:“我师父的书阁也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而且那些书的位置都很有讲究,我被发现了怎么办!”

    凝辛夷想了想:“那你想想办法,不要被抓住,把书放回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咯。”

    见谢玄衣还拉拢着脸,凝辛夷于是道:“这样好了,若是你被抓住了,就说是我威胁你的。”

    谢玄衣:“……”

    谢玄衣无奈极了:“凝辛夷,你是不知道自己三清断绝吗?你一个凡体之人,要怎么威胁我?这话说出去谁信?”

    凝辛夷露出一抹诧色,然后笑出声来:“谢玄衣,你是不是傻。你觉得我在三清观至今都没有被抓住,是因为我运气好吗?”

    谢玄衣露出了一个“难道不是吗”的表情,然后才在凝辛夷逐渐匪夷所思的目光里,十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但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下一刻,凝辛夷已经托腮看向他:“现在你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我要想想办法封个口。”

    谢玄衣:“!!!”

    这是在威胁他吗!

    他谢二这辈子都还没被威胁过呢!

    但一想到威胁他的,是比他还要臭名彰著作风离谱的凝三小姐,谢玄衣又奇妙地觉得,这一切倒也并非那么难以接受。

    少女果然很快想到了办法:“有了,如果你出卖我,我就去告诉你师父,你和我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谢玄衣:“……”

    年幼的谢玄衣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将这两个词毫无障碍地安在自己身上,表情还颇为自豪。

    她一脸被抓住了也无所谓的有恃无恐,神态与传闻中的飞扬跋扈的确并无区别,可她的眼瞳却极黑也极清澈,像是能一眼看透人心。

    就像此刻。

    她眨了眨眼,那双眼像是没有经过任何岁月,与往昔无异:“不过,你大哥并未见过我与我阿姐,我暂且是顶着我阿姐的名头嫁过来的。”

    凝辛夷边说,边双手合十,那枚谢玄衣的腰牌被她恰好置于掌心。她看似请求,实则威胁道:“所以可以请你不要出卖我吗?如果你出卖我,我就去告诉整个平妖监的人,你姓谢。”

    昔时的身影与面前缓缓重叠,在他心底的烙印上再加深一层。

    谢玄衣对上凝辛夷的眼睛:“我可以不说,但我大哥也不是傻子。”

    凝辛夷认真点头:“我会努力多瞒一瞒的。”

    见她没有更多要说的了,谢玄衣最后深深看她一眼,扭头要走。

    那些许久都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过的记忆恍恍惚惚,他的眼瞳里都还落着往昔的光。

    但他很快就从沉湎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因为凝辛夷在他转过身,要迈步时,在他背后轻声道:“节哀。”

    刹那间,所有一切回忆如被洪流洗刷褪色,他像是惊醒过来。

    他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谢玄衣,而是如今平妖监平平无奇没有姓氏的捉妖师玄衣。

    他闭了闭眼,重新将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虚幻身形,沉入阴影之中。

    却不知道他走后,凝辛夷还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静静看了许久。

    她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神色,神色淡淡,难辨情绪。

    她想过许多可能,唯独没想到,这位监使大人居然是谢玄衣。

    凝辛夷低头看向掌心的腰牌,用三清之气谨慎包裹了一层,才放进了三千婆娑铃里。

    谢玄衣刚刚说的话,她最多只相信了一半。或许谢玄衣本意并非要骗她,但很多事情,不知情本身,也是一种欺骗。

    凝辛夷一直等到自己的感知里,没有了谢玄衣的身影,这才敛眉扬手。

    她的手指抹过腕间的三千婆娑铃。

    再抬手,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柄伞。

    那是一柄如同初生婴儿般纯净的白伞,连握在她掌心的伞柄与撑起伞面的伞骨都是不染纤尘的白。

    凝辛夷将撑伞的手高举起来,摊开掌心。

    那柄撑开的伞开始在她的掌心旋转,无数条白色的流苏从伞面边缘垂落下来,逐渐随着旋转重新飞扬起来,在半空化作千万条动线。

    日光渐盛,那本应薄透的伞面却好似无法被照透、甚至无法被照耀的白玉石面,随着伞面不断加快的旋转,连投落地面的影子都开始变淡。

    凝辛夷另一只手掐诀,并指落于额前,闭上了眼。

    无数纯白的纸蝴蝶从伞面幻化出来,顺着风的方向飞去四周,有的停驻地面,有的飘落半空,也有的振翅,飞往目光所不能及的更远处。

    一只蝴蝶的振翅不会有任何声音。

    但这么多蝴蝶,便汇聚成了一片汪洋般的蝶海。

    蝶海淹没白沙堤,再涌向更远的彼方,比目之所及还要更远一些。

    白纸蝴蝶又被称为忘忧蝴蝶。

    凝辛夷手中这柄洗心耳专用的白伞,自然也叫忘忧伞。

    忘忧,忘怖,忘一切苦。

    金色为忧,红色为怖,黑色为苦。

    蝴蝶所落之处,会带走一切忧怖苦闷。

    蝶翼震颤,落于万物。

    然而落在白沙堤的那些忘忧蝴蝶的蝶翼始终纯白如初。

    渺无生息之地,自然无忧也无怖。

    蝶翼舒展,飞往更远方。

    重新匿于阴影之中的玄衣有些怔然地看着那些翻飞的白纸蝴蝶。阳光耀眼,几乎要将蝴蝶的蝶翼照耀成有些透明的金璀,好似易碎的琉璃。

    他知道,只要自己收敛三清之气,伸出手来,让那些蝴蝶落在自己身上,他便可忘忧忘怖,再忘记所有一切的苦难。

    可是他不能。

    所以他只能静默的凝立在阴影之中,近乎痴迷地盯着那些蝴蝶从他眼前掠过,飞向更远的地方。

    再远一些的地方,谢晏兮早已翻身上马,但在这一刻,他似有所感,倏而勒马,折身去看,却见那片白纸蝴蝶已如烂漫山花,开遍整个白沙堤。

    他神色淡淡,目光仿佛要穿透风扬的尘埃,落在无尽远方。

    他目力极好,自然也能一眼看到,那些山花落处,终有一处,蝶翼沾色,变成了千万白纸蝴蝶中不起眼、也是最醒目的一点金红染黑。

    谢晏兮倏而掉头。

    元勘和满庭一个急刹,落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师兄?!”

    “你们先走。”瞬息之间,他已经做出决断:“不要停,无论背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第26章

    元勘大惊失色,一时连称呼都忘了改:“师兄,你要去哪里?你如今有伤在身,万不可一个人涉险!”

    谢晏兮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你也还记得,我是你师兄。”

    元勘会错了意,一把捂住嘴:“是公子!下次我一定改!”

    谢晏兮摇了摇头,目光依然落在极远的彼方:“我是说,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元勘不解其意,下意识想说,不是为了平妖戡乱吗?不然还能为什么?看白沙堤的风景?

    但话到嘴边,他又倏而意识到,谢晏兮所指的,并非是白沙堤。

    他话中的这里,指的是扶风郡,谢府。

    他当然不会忘记,他与满庭追随师兄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元勘心底一凛,还想再说什么,谢晏兮却已经扬鞭而去,他甚至嫌贴了神行符的马还是太慢,起身一纵,身形如鬼魅般消失。

    马背一空,马匹颇为受惊,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叫,元勘咬牙再三,还是忍住没有追上去,和满庭对视一眼,到底还是依从谢晏兮的话,向着谢府的方向纵马。

    片刻,元勘突然反应过来:“不对,等等,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和白沙堤又有什么关系?况且,难不成还要让凝家小姐再等他一遭?才等了一次就已经发这么大脾气了,师兄若是三番五次这样,可怎么了得!”

    满庭面无表情:“师兄要做什么,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照做就可以了。”

    元勘噎住,却又忍不住道:“不是,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满庭:“担心,但师兄让我们回去,我们就先回去,想必或许要营造出他一直都在府里的假象,安抚住凝家小姐。”

    元勘:“!!!”

    元勘一夹马身,飞快跟上,啧啧赞道:“还得是你。你小子说得对,安抚凝家小姐这事儿,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大锅炖彭侯!他早就偷偷昧下了一碗!

    一定正和凝家小姐的口味!

    师兄和凝家小姐的夫妻感情,还得看他元勘的!

    *

    谢晏兮的每一步都踩在阴影之中,难觅踪迹,自然也不会沾染到那漫天的白纸蝴蝶。

    若是凝辛夷在这里,便会一眼认出,他的在阴影之中踩落的步法与谢玄衣一模一样,只是更流畅挥洒,信步闲庭,分明是三清观的虚鹤匿形步。

    所以他自然也会与谢玄衣踏入同一片阴影之中。

    谢晏兮错眼,极淡地看了一眼谢玄衣:“你认识她。”

    “凝家与谢家的婚约已有十五年之久,我认识她也很正常。”谢玄衣面色不改:“倒是你,小心被发现端倪。”

    说这句话,自然是在隐晦地告诉他,对方并未放下对他身份的疑虑。

    而这一层不确定背后,很可能不仅仅是凝辛夷,还有龙溪凝家那位位高权重的凝家家主凝茂宏。

    只有普罗大众才会相信,凝家这位声名极佳的家主凝茂宏是真的磊落持正。能够屹立侨姓世家和朝堂百官前列如此多年,淤泥之中,焉有清莲。

    “放心。”谢晏兮声音不辨喜怒:“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我可以各取所需,我与她自然也可以。”

    谢玄衣沉默片刻,到底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所以幻境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知道这幻境究竟与她有关,还是与我有关。”谢晏兮的目光重新落向远方,眼瞳很冷:“所以现在我要回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答案。”

    电光石火间,谢玄衣已经听懂了谢晏兮的意思,他眼瞳微缩,掌心倏而握紧剑柄:“她有危险?”

    但回应他的,是一缕幽风。

    谢晏兮已经在短暂的停顿后,与他错身而过,留下了一缕极淡的血腥味,显然是他身上的伤并不如他显露出来的样子那般轻松。

    但他的身形依然极快,三清之气挥洒,像是去奔赴一场义无反顾的局。

    做局的人不是他,但他甘心入局。

    *

    白纸蝴蝶漫天翻飞,凝辛夷掌心的忘忧伞越转越快,不断有蝴蝶从伞面起飞,每一只蝴蝶的感知和视角都在凝辛夷的脑海中,逐渐编织成了一面覆盖了整个白沙堤的细密的网。

    那张网被落下的蝴蝶逐一点亮,四野无人,便是一片幽白,像是星夜之中缓缓亮起的远星。

    网面越扩越大,那一缕将蝶翼染上色彩的人烟也终于落入凝辛夷的感知中。

    说不疲惫一定是假的。

    连番使用鬼咒之术,三清之气被耗空三次,若非谢晏兮渡来的气能抚平她体内的暗伤,恐怕她现在极难有力气站在这里。

    但她必须站着。

    因为她要等。

    等自己与谢玄衣所说的话,有没有被附近的人听到,也等拉自己入记忆幻境、借虚芥影魅引自己来此的人,会不会再次出手,抑或现身。

    分神留意的事情太多,所以那缕人烟气息被她感知到的时候,到底晚了两息。

    洗心耳开忘忧伞时,凡捉妖师都会退避三舍,而若是想要不退反进,却又不会三清观的虚鹤匿形步的话,便会顶着一个人前进。

    晚的这两息,足够他们在凝辛夷识海中的密网前行成一道锋利的线,再重新没入蝶海之中。

    因为被顶着的那个人已经忘忧忘怖也忘惧,白纸蝴蝶自然失去所有效用,再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凝辛夷心中警铃大作。

    且不论落蝶再去搜寻一番要花费多少时间,她甚至来不及收起忘忧伞。

    一缕清风拂来。

    山巅本也有风,但风与风,从来都是不同的。

    风可以有香气,可以有夹杂尘埃,也可以萧瑟冰冷,却唯独不应该有杀气。

    所以这一缕清风再柔,再轻,也不是真正的风。

    而是剑气。

    剑气已至眼前。

    凝辛夷将忘忧伞向半空一掷,整个人急急折腰,向后翻滚而去,长袖翻卷,无数白纸蝴蝶自她的黑袖中涌出,将她的面目都模糊一瞬。

    山巅狭窄,她一只手紧紧扣住山边嶙峋凸出的石边,这才没有跌落山崖。

    也给了自己腾挪避开下一击的机会。

    她的兜帽被席卷而来的剑风震碎,她却甚至没有看清来人在哪里,剑影自何而来。

    “阁下何人?因何杀我?”她一手扣着崖边,另一只手悄然在广袖里掐了个诀,目光锐利看向前方,只等对方出声,她便能瞬息循声而去。

    但没有人回应。

    风声之外,白蝶振翅。

    待得幻化出的白蝶消散,便只空余一片死寂。

    “咚——”

    骤而一声沉闷重响,有什么东西在凝辛夷的视线中沉沉落地。

    凝辛夷悚然抬眼,却见竟是一具人尸。

    那具男尸落下后,头颅一侧,正好面向了她的方向。

    那是一张很平凡的脸,平凡到走在人群里都很难被辨认抑或记住,他的衣着打扮也极为平常,是在乡野抑或城镇之中都很常见的粗麻布料。

    但凝辛夷知道,越是这样的平常,越是极危险的杀手。

    因为杀心难掩,平常难扮。

    五官寻常,但那人的神态却并不寻常。

    因为他是笑着的,连眼瞳都没有彻底闭上,还翻出一截森森的眼白,但那张脸上的笑容,却可以用幸福来形容。

    扭曲的,狰狞的,幸福。

    他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沉溺于了某种无上极乐,面部的表情夸张到荒诞,嘴裂开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口水沿着他的唇角滴落在布满尘埃的地上,拉出一道混着死亡味道的细线。

    除了这一具尸体,空气里再也没有任何其他气息,白纸蝴蝶振翅,忘忧伞悬浮在半空,却始终没有任何色彩沾染。

    毫无疑问,这就是方才白纸蝴蝶蜂拥而上时,被淹没的那个人。

    凝辛夷自是不可能贸然上前的。

    她抬起手,那只沾染了此人忧怖之色的白纸蝴蝶便落在了她的指尖。

    只要揉碎这只蝴蝶,她身为洗心耳的职责便算是完成了,被落蝶之人会忘记他所看到的恐惧,再被另外一段平平无奇的记忆填补过去。

    但凝辛夷自然不仅仅是洗心耳。

    她的指尖骤而燃起一抹灵火。

    灵火将那只金红黑三色的艳丽蝴蝶吞噬,蝴蝶似是有灵,在灵火中蜷缩挣扎,却最终还是凝成了一颗漆黑的珠子。

    凝辛夷捏着那颗珠子,轻声道:“这颗珠子里凝聚了你的所有的恐惧和绝望,你忘却的一切痛苦都在这颗珠子里无限放大,只要吃下这颗珠子,就会永坠于周而复始的痛苦里。对了,这种珠子还有一个名字,叫活死人珠。”

    她静静看着面容可怖的男尸:“你若是还要继续装死,这样的活死人珠,我还有很多颗。”

    空气中依然只有风声。

    无数白纸蝴蝶翻飞,凝辛夷沉默许久,终于到底还是起身。

    若是足够谨慎,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与这具尸体就这样耗下去。

    可此处生机渺然,她恢复三清之气的速度还没有燃烧的快,长此以往,对她实在不利。

    所以她只能如此激进。

    白纸蝴蝶托着活死人珠,缓缓向着男尸咧开的嘴唇靠近。

    凝辛夷缓缓向前俯身,作势要去看那具尸体的情况。

    活死人珠触碰到男尸牙齿,发出一声清脆却轻微的响声。

    而这样的细微,也足以成为遮掩。

    一道狠厉刀光倏而自下而上,向着俯身的凝辛夷劈面而来!

    那具男尸脸上的表情分明还停留在那个诡异夸张的扭曲微笑,一只手绵软无力地耷拉着,但另一只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锋利的短刀!

    凝辛夷早有准备,不避不让,竖掌至面前。她掌心金钗的婆娑密纹“嗡”地一声展开,金钗恰抵住刀光。

    一声近乎刺耳的摩擦。

    婆娑密纹沿着那根持刀的手臂旋转而上,直至末端,将整条手臂禁锢住的同时,骤而没入血肉!

    竟是将那条手臂从肩部整个切断!

    血色汹涌。

    婆娑密纹金光大盛,断臂被密纹包裹,其中涌动的那一条不断蠕动的黑线也终于浮凸出来。

    果然是僵缕虫。

    在将死的活人体内种入僵缕虫,僵缕虫便会将此人最后的生气都蚕食殆尽,作为自己生长寄生的养料。

    揪出僵缕虫,从而溯源抓住背后操控僵缕虫的蛊师,对于凝辛夷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她用金钗挑落了那柄短刃,踩在脚底,然后轻轻皱了皱眉。

    虽然没有什么洁癖,但对于蛊虫这种恶心玩意儿,她多少还是有点嫌弃,伸手伸得就很不情不愿,要不是还有用,她真想直接用金钗把这只虫钉死。

    就在金钗的钗尖刚刚挑出一截僵缕虫的时候,独臂男尸的衣袖悄然被风拂动。

    他的影子在凝辛夷未曾察觉的角度扭曲一瞬。

    剑影穿梭过所有白纸蝴蝶,在阴影的间隙之中,向着凝辛夷的后心而来!

    凝辛夷还在低头眉目嫌弃地挑僵缕虫,但她并非对周遭毫无警觉。

    只是待她觉察到剑风,手落在三千婆娑铃,便要强行取三清之气护体时,另一道剑便已经到了。

    剑风肆虐,剑意更是暴戾,这样的剑,全天下也数不出几柄,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黑剑缠绕金纹,白纸蝴蝶都被金色璀璨的火搅碎,凝辛夷到底犹豫一瞬,手指虽然还按在三千婆娑铃上,却迟迟未动。

    如果不是真的穷途末路,她不想在有任何活人在场的时候,暴露自己最后的底牌。

    然而这个念头才落下,剑影之中,一只手倏而从侧伸出,闪电般将她一把推开,旋即是靛青色的衣袂飞扬。

    血色迸裂。

    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辨,甚至有几滴过分炙热的血溅到了凝辛夷的脸上。

    谢晏兮闷哼一声,后撤半步,用剑身撑住了地,一手却按在肩头,紧紧攥住了什么,直至掌心渗落一片绯红。

    凝辛夷瞳孔骤缩。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和看清,难怪方才她只闻剑气,却始终捕捉不到剑身。

    因为近乎贯穿了谢晏兮左肩的……竟是一柄透明无色的剑!

    第27章

    握着那柄无色之剑的那只手极为用力,青筋暴起,又有血从指缝渗出,蜿蜒成几条血线。

    竟是将那柄剑硬生生留了下来。

    刺杀之人一击不中,又见谢晏兮虽重伤,按剑的手依然极稳,眼底更似是被这漫天的血色刺激一般,隐约生出了一股让人见之心惊的狠戾。

    就像是某种被掩埋压抑很久的疯意在逐渐复苏。

    这一刻,他的眼神,饶是见惯了修罗血海的杀手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惧意。

    而且,剑上分明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落在面前这人身上,他的血肉也确实泛起了异色,可他攥剑的手却稳得可怕。

    失去了无色之剑,毒也没有发挥应有的效用,杀手再无信心能近谢晏兮一步,他舍剑也果断,竟是就这样化作一缕轻烟,折身而去。

    凝辛夷无力去追,谢晏兮重伤至此,虽然看起来仍有一战之力,自然也不会继续冒进。

    而那条僵缕虫也因为距离蛊师太远,抽搐几下,逐渐失去生机,糜烂变成了一条真正僵硬腐烂的蠕虫。

    无蛊不毒。

    僵缕虫很快将那只被婆娑密纹彻底割下的手臂蚕食,血肉被腐蚀出脓绿色的毒液,再落在地上,发出“嗞——”的轻响。

    凝辛夷这才似是惊醒一般,反手按住了那柄无色之剑,以金钗的尖端抵在剑刃上。

    溢散出来的三清之气果然凝聚成团,继而落在钗上的白纸蝴蝶也化为了一滩稠紫的脓水。

    如她所想。

    剑刃的确淬了毒。

    而且是极烈,极凶的毒。

    再去看谢晏兮肩头剑周的血肉,果然已经泛起了不正常的艳紫色。

    凝辛夷心底一凛,飞快抬手,就要去封谢晏兮的几处大穴,却被谢晏兮一把按住了手腕。

    “不必。”他的声音带了些许虚弱的气音,说完这两个字便已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色淡的眸中,已经敛去了之前的所有戾色:“你忘了,我是谢家人。”

    凝辛夷手指微顿。

    谢晏兮掌心满是血,按住凝辛夷的两根手指是他整根手臂最后的一隅洁净,但他很快就收回手,在几乎贯穿了他的那柄无色之剑上轻轻一抚,这剑才终于被迫在血色之中,展露出了全貌。

    然后,他反手握住剑柄,面无表情地将那柄剑直接拔了下来。

    剑身与骨头碰撞出一道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凝辛夷却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是要用眼瞳勾勒他的轮廓,也像是要通过他这张皮相,去探寻内里的真实。

    她的确怀疑他的身份。

    重生后,她推开凝茂宏书房的门,提出要自己直接替阿姐嫁来扶风郡时,怀疑谢晏兮的身份真假也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毕竟婚约定下的十五年来,且不论扶风郡与神都之间天高路远,两边的小公子与小姐都被各自送入官学书院求学,更是天南地北,难见一面。时逢天下不宁,妖祟动乱,任谁也不愿为了短短一次见面,冒路途多歧的风险。

    是以虽然凝家与谢家之间来往甚笃,凝家的确无一人见过谢晏兮本人。

    虽然扶风郡中人不可能不认得谢家大公子的相貌,但一夕剧变,这三年来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容貌有所变化,也是极正常的事情。

    更何况,她身为洗心耳和鬼咒师,自然知道,想要洗刷凡体之人的某段记忆再替换,虽然劳心费神,却也实在简单。

    从见到谢晏兮第一面开始,她也的确始终在试探。

    谢家血脉,医剑双绝,虽不以为生,却也略擅卜术。所以她要他捻巫草,看他起剑揽风云,再问他因何不医自己。

    巫卜是真,起剑是真,三清之气经他手,入她体内,也是真的。

    她甚至不信谢玄衣。

    可而今,如此见血封喉的剧毒,在他身上,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你忘了我是谢家人”。

    谢家人的血,百毒不侵。

    她承认,方才那杀手的最后一击,其实她并非没有能力躲开,但她故意慢了一瞬,的确依然是为了试探谢晏兮。

    试探他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看到僵缕虫的同时,她自然便已经猜到,来者应有两人。除了面前这具或许是擅刀的男尸,藏在暗中那人不仅用剑,定然还擅蛊。

    擅蛊则擅毒,那人的剑上,必定淬毒。

    谢家人不应怕毒,所以倘若那剑划破他的一隅肌肤,他却安然无事,自然也算得上是他是谢晏兮的佐证之一。

    刀剑无眼,一点小伤,无伤大雅。

    如今,她的试探也算是有了回应,可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会以身为她挡剑。

    “你……”她开口,却竟然有些语塞,半晌才继续道:“为何……”

    自九重杀阵而出时,谢晏兮颈侧的伤已可见白骨,偏偏那一剑恰又落在左肩,与此前的箭伤几乎相连成了一片。原本已经止了血的伤口重新迸裂,看起来实在触目惊心。

    在幻境之中,谢晏兮尚且需要她帮忙以里衣包扎止血,可此时,他的伤势分明更重,他却眉眼冷淡地垂眸,拒绝了她的伸手。

    显然这一次才是真正的痛极,让他下意识抵抗任何形式的靠近。

    可他闻言抬眼,看向凝辛夷时,却已经收敛了那份泠泠,轻轻抬眉:“是想问为何要替你挡剑?”

    凝辛夷抿嘴不语。

    “自然是因为,力所不能及,剑所不能至。”他的神色甚至带了点轻佻的笑意:“你可以理解为,学艺不精,不得不出此下策。”

    凝辛夷的脸上却殊无笑意:“你也选择可以不出策。”

    她虚指了指他身上肉眼可见的那些伤:“本就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挡这一剑,大公子此番……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明智之举?”谢晏兮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若一定要明智,就应当与元勘和满庭一起回去,又何必回头。毕竟此刻府中理应还有一位脾气不怎么好的大小姐在等我。”

    凝辛夷:“……”

    这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这张嘴还不忘了揶揄她?

    是还不够疼吗?

    到了现在,她若是还没看出来谢晏兮八成是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她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神都到扶风郡天高路远,翻山越岭,鹿鸣山上更是妖影憧憧,我顶着金钗重冠涉水跋山,到了你谢府门前却是空空荡荡。”凝辛夷终于忍不住道:“怎么还不允许我动点脾气生点气?”

    谢晏兮定定看了她片刻,笑意竟然更深了些许:“你还是现在这样,看起来比较像个真人。”

    凝辛夷:“……”

    她在说什么,他又在说什么?

    她一时之间竟然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像是她的所有话打在谢晏兮身上,他都能从善如流地接住,还能与她有来有回几个回合。

    气归气,但心头压着的那股莫名的郁气也能因此消散开来。

    就像现在,她本来还在因为他如此重伤而心绪难明,听到他这么说,却又有了一种啼笑皆非的轻松感。

    谢晏兮侧脸看了眼自己的伤,看不出眼中喜怒,声线却是轻松的:“凝小姐远赴扶风郡,迟早是我谢家的夫人。为夫人挡剑,天经地义,谈何明智与否。”

    话都说到这里了,凝辛夷到底深吸了一口气。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凝辛夷近乎执拗地看着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谢晏兮,纵使我们有婚约在身,暂且也有名无实。一纸婚约,礼都未成,难道值得你以命相搏?”

    她赶在谢晏兮开口前,堵死了他可能会有的其他托词:“不要搪塞我,更不要说什么对我一见钟情之类的鬼话,你知道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谢晏兮慢条斯理地抬手,将已经浸透了血的布料从伤口上揭开,长长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的确想说是因为对凝小姐一见钟情,才为此不惜一切。结果你却连我最好的理由都堵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凝辛夷:“……”

    怎么还真被她猜中了。

    她心道,若不是他之前就总满口胡言,她也不至于和他说话还要防微杜渐。

    从一片血肉模糊上揭开几乎已经贴合的布料显然极疼,谢晏兮一开始还很慢,到了后来,干脆快刀斩乱麻,直接粗暴地扯了下来,然后极不耐烦地扔到了一边。

    不过这样一会时间,那颜色近乎妖紫的皮肉已经缓缓恢复了些许原本的肤色,那味毒本来见血封喉,奈何对谢家人没什么用,反而将他的血凝住,不再乱涌。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

    对所有人来说的剧毒,偏偏对谢家人来说,是良药。

    谢晏兮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更苍白了点,他慢慢抬眼,敛了所有神色,认真看向凝辛夷。

    “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便是妖鬼如草花,也有一己私欲。凝小姐难道没有什么目的吗?”

    凝辛夷不语。

    她当然有。

    所以她太过清晰地知道,不仅她有,谢晏兮必定也有,又或者说,反而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目的的人,会更让她警惕。

    谢晏兮并没有指望一个回答,只继续道:“或许我们的目的相同,也或许不同,但总之,绝不会是对立面。”

    末了,他话锋一转:“况且,如今谢府凋零至此,昔日的南姓世家之首不过一个空壳,本也要仰仗东溪凝家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不论其他种种,便是只此一条,我这一剑,也挡得理所应当。”

    此言不虚。

    随着凝辛夷陪嫁到谢府的那些真金白银价值连城,足够将一个空壳重新支撑起来,而这本也是此行凝茂宏交给她的任务之一。

    谢晏兮所言其实也并非什么秘密,本就是所有明眼人都看得出的事实。

    但这话由谢晏兮自己说出来,意义自然不同。

    这等同于他心甘情愿接受了这份馈赠,并且领了凝家的这份情。

    所以即便这绝非他挡剑理由的全貌,也已经足够。

    她自己也有秘密,还是决不能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和目的,甚至这样的秘密,还不止一个。所以除非谢晏兮的目的会威胁到她,她并不会去探寻究竟。

    谢晏兮给出的理由,和这一剑,的确能够让她放下一些对他的戒心。

    这门婚约本就理应夹杂着互相利用和各取所需,这样挑明,反而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日后她对他有所需时,也能更理直气壮,也方便她行事。

    只是戒心放下了,她那点所剩无几的愧疚心就涌了上来。

    虽然只有一点点。

    但是如果刚才她没有想要试探他的心,他怎么也不至于受这么重的伤,说不定还有可能生擒方才的杀手……啧。

    凝辛夷正在出神,忽听谢晏兮冷不丁道:“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凝辛夷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什么时候生气了?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被她随手扔在了一边的金钗上:“你入谢府的时候,我晚归了一日。”

    他旋即抬眸,一双桃花眼盛满了潋滟散漫的笑。

    “金钗重冠涉水跋山的凝小姐,你还生气吗?”

    第28章

    凝辛夷觉得自己的思绪都随着谢晏兮的这句话陷入了停滞。

    她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谢晏兮的动作有些缓,整个身子都倾过去,才伸出手指,慢慢捻起了那只已经染了些尘埃的金钗,捏在了手里。

    他的手指血迹斑驳,尚未干透,如此重伤之身,他却依然舍得用三清之气将手指与金钗隔绝,不让自己的血沾染上那只其实已经没什么用了的金钗。

    龙溪凝氏乃侨姓世家之首,所用从来都是最上乘之物,甚至坊间流传,世间供奉,先入凝府,再入皇城。凝辛夷的这套金钗,自然也是神都最负盛名的能工巧匠竭尽所能之作,实在漂亮精巧非凡。

    只是如此漂亮的金钗,在凝辛夷眼中,失去了婆娑密纹,便失去了用处。

    原本镌刻在金钗上的婆娑密纹已经在与僵缕虫对抗时消耗一空,金还是真金,只是金钗的表面到底留下了一片不太光滑。

    谢晏兮的手指就正好落在那片不平上。

    凝辛夷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想要将已经没用的金钗要回来的想法。

    且不论婆娑密纹的痕迹已经消失,之前她已经在谢晏兮面前动用了这么多鬼咒术,如今已经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了。

    况且,既然谢晏兮承认了对她有所需,那么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卖她。

    “大公子就不必说这种好像真的很在意我生不生气的话了。”凝辛夷平了平思绪,终是开口道:“你放心,既然互有所需,我肯定不会将你扔在这种荒郊野外的。”

    是的,在进行了一番权衡利弊和思考用意后,凝辛夷觉得,谢晏兮这是在婉转对她进行试探和提醒。

    虽然止了血,但伤口到底不能就这样裸露在外,这一剑也绝对比之前的所有伤都更重,的确需要尽快医治。

    之前凝辛夷还能咬咬牙,请擅医的神鬼相助,但此刻经历了种种后,她也的确已经力所不能及。

    就算谢晏兮再借她点三清之气,也不能。

    没了里衣,但凝辛夷手上的那串三千婆娑铃里,其实什么都有。

    之前她不愿拿出来,现在是不愿也别无他选。

    听了这话,谢晏兮面上浮现了一瞬古怪,但旋即他便松一口气,仿佛之前问的话真的是在担忧自己被扔下:“那么接下来,就要仰仗凝小姐了。”

    他又环顾一圈,眼神里流露的意思很明显。

    除了他的伤口,他们现在还面临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白沙镜山不高,但说到底也是一座山。

    而今这山被鼓妖闹得房屋倾圮,山路全断,方才凝辛夷走上来时,有好几处都无从落脚。

    她独身一人尚觉得艰难,更不必说还要再带一个了。

    凝辛夷看懂了他的意思,有些迟疑地问道:“真的已经严重到连下山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谢晏兮道:“准确来说,应该是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

    凝辛夷沉默片刻,诚恳问道:“我倒是有一良策。不过,你介意我先把你打晕吗?”

    谢晏兮难得露出了茫然:“为什么要打晕我?”

    凝辛夷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忽:“这样我直接把你拖着走的时候,你会比较不尴尬。”

    谢晏兮:“……”

    谢晏兮:“???”

    怎么她的良策就是拖着他走吗?

    是打算从这里走下山,还是打算就这样从这里直接把他拖回谢府?

    谢晏兮忍不住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你会拖着我,还是想要直接把我从这山上滚下去?”

    岂料凝辛夷竟然真的目测了一下山高:“倒也未尝不可……”

    “不可。”谢晏兮面容沉沉,抬手去够自己的剑,还不忘将那柄血淋淋的无色剑也捡了起来,试图撑剑站起来:“我还是自己……”

    结果话音还没说完,谢晏兮就已经坐了回去。

    凝辛夷叹了口气,重新顿在了他面前。这一次,她出手如风,再也没有顾及谢晏兮的拒绝与否,将他伤口周围的大穴彻底封住:“都这样了,还想逞强,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啊,还是太要面子,宁可死,也不愿意狼狈。”

    谢晏兮拧了拧眉,想要反驳什么,凝辛夷已经不容置疑地轻声道:“闭眼。”

    面前的满身是伤的少年却显然不打算乖乖听话,反而稍提了一下眉尾,就差把一句“为什么”写在脸上。

    凝辛夷却不打算再和他多说,干脆伸出一只手,直接遮住了谢晏兮的眼睛。

    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有肌肤接触。

    那只看起来实在柔弱无骨的纤白小手如玉石般冰凉,之前被他的掌心灼到的那一抹红早已褪去,如今却再度触碰到了他炙热的体温。

    谢晏兮什么也看不到,凝辛夷的手不怎么客气,彻底盖在了他的眼皮上,指缝紧闭,隔绝了大部分他的视线,只有几缕微光从掌侧流淌进来。

    他不喜欢黑暗。

    因为黑夜到来时,万物沉眠,只有他独自清醒,夜不能寐。

    但这一刻,却竟然是他难得享受的黑暗。

    那只覆盖在他眼瞳上的手的温度实在太过让他舒适,仿佛能将他没日没夜灼烧的体温纾解一瞬,他紊乱不堪的三清之气仿佛被安抚了的乖顺小猫,收敛了所有的张牙舞爪,甚至好似想要透过他的皮肉,与那只手更接近一点。

    彼时她向他借三清之气的时候,她的手也曾落于他的掌心,那时他便已经有所察觉,却只觉得或许只是错觉。

    直到此刻。

    在她的手将他的视线隔绝的这一段时间,他甚至没有去想,凝辛夷为什么要蒙住他的眼睛。

    凝辛夷从三千婆娑铃里取包扎伤口用的细麻布的速度很快,她盖住他眼睛的举动,也不过是某种聊胜于无,虽然他的确已经见过许多她的手段,但她也还不至于真的毫无顾忌。

    哪怕是这样手动遮盖一下呢。

    她这样明晃晃地表示她有秘密,让他不要看,想必以后让他闭眼,应该他也会听话。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将手拿下来的时候,谢晏兮竟然反手将她的手重新按了回去。

    凝辛夷:“……?”

    她有些迟疑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谢晏兮自己动作快过脑子,但这并不妨碍他飞快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由:“要遮就多遮一会,否则岂不是很容易看到我不该看的。”

    凝辛夷沉吟片刻。

    很快,谢晏兮的眼睛上就被蒙了一层厚布,隐约还有一个影子在他面前晃了晃:“还能看见吗?”

    谢晏兮:“……”

    谢晏兮第一次体会到,说话找理由的时候,还是要过一下脑子的,否则很容易被有脑子的人反过来噎住。

    他不知道的是,在遮住了他的眼睛后,凝辛夷这才第一次放下所有的试探、打量和戒备,认真地看了他一会。

    他的束发发带有些松散,长发逶迤下来一些,批落身后。他身上的那些血污伤口可以用狰狞来形容,却丝毫无损他的风华。他素来剑气纵横,显得坚不可摧,这些血色与伤,倒是给他平添了一分脆弱。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敛去了所有的气势,而他那张脸纵使以一层太过普通的细麻布蒙住了眼,剩下的轮廓也足够惊艳。

    素来所向无敌之人,倏而露出如此易碎之态,实在容易惹人心底一颤。

    一颤,也足以让人警觉。

    凝辛夷倏而回过神来,垂眸。

    谢晏兮这次的伤比上次还要更重,要处理伤口,衣襟拉开得便也更大,之前缠绕箭伤的里衣嵌在血肉中,已经被他撕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了绕过肩胛的那一片,待凝辛夷将这些都清理出来,便露出了鸦黑里衣下,肌理漂亮的手臂和小半胸膛。

    穿着衣服时,只觉得他劲瘦挺拔,但这样去看,他的肌肉线条绝对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可惜很快,凝辛夷就给他上好了药,细麻布一圈圈从他的肩胛和胸膛缠绕,硬是将他的这一片肌肤都裹了个密不透风。

    凝辛夷垂眸将谢晏兮的伤口包扎好,这一次,她手稳又快,谢晏兮还在思索方才自己的感觉和三清之气的骤然平和究竟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听凝辛夷道。

    “好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将谢晏兮垂落的衣襟重新拉拢,交错的月白麻布透过鸦黑里衣与靛青色衣襟透出来,明晃晃昭示着他伤势的严重:“你自己去掉眼睛上的布,还是我来?”

    谢晏兮下意识抬手。

    结果手都抬到一半了,又落了回去。

    凝辛夷:“?”

    便听谢晏兮沉吟了一会儿,慎重问道:“若是我同意你将我拖下山去,你打算是什么拖法?”

    凝辛夷:“……??”

    ……啊?

    认真的吗?

    她刚才不过一时兴起故意胡诌罢了,哪能真的拖?

    谢晏兮被蒙着眼,看不到凝辛夷脸上露出的匪夷所思,他翻腕,露出血污也无法遮掩的、骨相漂亮的一双手:“是想抓着这只手拖,还是这只手?又或者交替着来?”

    凝辛夷:“……???”

    她垂眼盯着谢晏兮的掌心,一时半会有点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怎么这会儿他还反过来真的考虑起这事儿的可行性了?

    这无色剑上的毒,是伤到他脑子了吗?

    凝辛夷没说话。

    谢晏兮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应。

    但他睁开眼,也只能看到一个在自己面前的影子,确定凝辛夷没有离开,他再接再厉,还想要再说什么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旋即而来的,是凝辛夷极尽疑惑的声音。

    “没发烧啊?怎么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胡话呢?”

    第29章

    神都。

    神都有长街名朱雀。

    朱雀长街宛若神都的中轴线,一路笔直宽阔,向北直至九重宫阙外的第一扇朱雀门下,向南则自伽蓝护城河起,将整个神都分为了泾渭分明的东西两侧。

    朱雀长街的路中又有青龙道纵横贯穿,于是神都近乎平整地被分割为了田字四方。

    神都宫城以西北向为尊,因为这里不仅有皇家苑囿,铜雀三台,玄天高塔,还有一条有名的巷道。

    巷道名为百花深。

    百花深处没有百花,只有如黑玉般洁净剔透的石板铺就的巷路。

    虽是巷路,在寸土寸金的神都中,这条百花深巷却极宽,宽到足以容纳两辆极宽敞的马车错身而过,路也极平,平到坐于马车上时,感觉不到任何颠簸,从朱雀大道一路行至百花深处,都如履平地。

    落雨时分,酥雨绵密沾湿世间,百花深处的黑玉石板路面自然便倒映出两侧的高墙铜门与张牙舞爪的镇宅狻猊。

    百花深处虽然没有百花,却住着举手抬眉便会影响到整个大徽朝命运的那些世家与权贵们。

    而最深处的那一座最大的宅院铜门上,御笔亲提的一个大字,正是“凝”。

    分明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字,但位于百花深处,便自然有了最特殊的意味。

    因为这是龙溪凝氏的凝。

    而这里,便是侨姓世家之首,如今官领中书监的凝家家主凝茂宏的宅府。

    铜门紧闭,天色一片雾灰,过铜门,再过层叠角门,风雨连廊,栉比屋檐,一重一重向内,直至一片繁花似锦。

    深秋时分,万物凋零,这里的花却依然娇美如春,倒映在被微雨激起涟漪的湖中,将被天色映得微灰的湖面到底多了一层雾蒙蒙的绚丽。

    湖心有亭。

    还有一局棋。

    棋局方才开始不久,看不出白子黑子孰优孰劣。

    棋桌旁的两人的目光都在棋局上,却更像是在透过这一局棋,看向更远的远方。

    黑子一方的中年男人一身沉绿常服,衣摆绣了仙鹤四合云纹,留着当下时兴的短须,眉目肃正却难掩英俊,如此在家中与长女对弈,本应是放松的姿态,却依然背脊挺直,举手捻子也难掩久居人上的官威。

    而他的对面,便是本应嫁去扶风郡谢家的凝家真正的嫡女,凝玉娆。

    她的长相与凝辛夷并不多么相似,凝辛夷的美带着肆无忌惮的艳丽,眸光流转间,是一种带攻击性的、让人几乎不敢逼视的张扬。而凝玉娆则更符合世间一切对高门贵女的想象。

    眉似远山,如盛着一汪清澈泉水的杏眼,唇角便是薄怒也带着三分笑意,肤如白瓷,唇如点绛,姿容绝世,垂眸看棋时,面容竟天然端得一脸慈悲相,端庄又温柔。

    也难怪自她及笄起,每一年神都的酬神庙会都会来请她扮观音。

    凝玉娆却不喜穿观音白衣。

    她喜欢一切灿烂热烈的颜色。

    只是灿烂热烈实在不符合她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所以她只在凝府中如此着红衣。

    凝茂宏在朝中素有威严,百官见他无不肃容恭谨,纵使他并不以严苛闻名,反而穿出些宽容中正温和的美名,显然也是相较于他的官威而言。

    更不必说凝府上下,谁人见到自家老爷不天生敬重,便是息夫人,也从来是小意侍奉。

    一袭红衣的凝玉娆自然也如此。

    她背脊挺直,敛息垂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落出一小片阴影,遮掩住她眼底的神色。

    玉质棋子与棋盘碰撞出一声清脆,仿佛雨落有声。

    凝茂宏取茶饮了一口,看向对面的长女:“这几日,阿橘可与你有任何联系?”

    凝玉娆低眉落子,柔声道:“未曾。”

    她的音色并不清脆,却如木香袅袅,沉静自若,让人闻之便不由自主想要停下手中一切的事情,侧耳倾听。

    “白沙堤那边的人呢?有回讯吗?”凝茂宏继续问道。

    凝玉娆端坐,纤细柔白的双手垂在膝上交叠:“正要与父亲禀明此事。白沙堤已经无一活口,菩提黑树湮化成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掩埋。只是……”

    凝茂宏静静等凝玉娆说下去。

    “只是凝二十九的剑丢了。”凝玉娆顿了顿,才继续道。

    凝茂宏去摸棋子的手这才微微一顿:“丢了?”

    凝玉娆颔首,在膝上交叠的手也微微缩紧,似是带了没有办好事情的忐忑:“的确是丢了。”

    回应她的,是无声的沉默。

    凝茂宏不会再问一遍,他在等凝玉娆自己说原因。

    交给凝二十九的任务只是不远不近地盯着白沙堤的情况,若非他一身影流术已入化境,这任务也不必非得他去,毕竟他的那柄无色之剑实在太过珍贵,普天之下也难寻到第二柄。

    凝玉娆又缩了缩手指,才道:“是我的错。”

    她虽然看起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懊恼不安,但声线却依然很稳:“我令凝二十九刺杀谢晏兮,一击刺中,却被谢晏兮留下了剑。”

    凝玉娆说得言简意赅,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位父亲,向来只听结果,不在乎过程。

    但今日,她却料错了。

    因为凝茂宏今日连结果是什么,都没有过问一句。

    他只道:“既然凝二十九这么听你的话,以后就去你的手下,不必回来了。”

    凝玉娆手指一顿,知道这是自己越过他向凝二十九下令,却又造成了损失,所以惹得他不悦。

    “并非真的想要杀了谢晏兮。”凝玉娆低声道:“只是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谢家人。剑上有毒,所以这一剑这是为了看他会不会死。此事是女儿擅自出手,虽然目的达到,却到底有所遗落,请父亲责罚。”

    凝茂宏不置可否,只垂眸落子。

    落雨与落子的声音交错,雨幕朦胧,棋局却开始变得清晰,黑子逐渐以压倒性的优势覆盖了棋面,杀得白子片甲不留。

    胜负已分。

    凝茂宏起身,接过一旁侍女奉上的擦手巾,将手指一根根擦干净,目光未在一旁的凝玉娆身上停落片刻。

    雨声淅沥,绵绵不绝,这场秋雨已经下了足足三日,所有人都知道,这场雨后,深秋将至,万物凋零,枯枝寒鸦,再也不复春秋盛景。

    这是徽元帝在位的第十六个冬日,而这个冬日,也将如之前的那些凛冬一般,成为沉甸甸压在百官心头的灰黑云层。

    大徽朝距离海晏河清,民富兵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你打算就这样在凝府一直躲着吗?”凝茂宏的眼中看不出喜怒,他长身而立,观雨片刻,倏而开口:“你想杀的,究竟是凝辛夷,还是谢晏兮?”

    ……

    凝茂宏的身影消失许久,久到他身边所有的侍从与侍女都罗贯离开,凝玉娆才从方才双手攥紧的小意姿势里,缓缓重新坐直了身体。

    黑发垂落下来,在红衣上,显得红色更盛,黑发更浓。

    凝玉娆垂着眼,遮住眼中所有神色,似是凝茂宏最后的诘问和施压对她并无半分影响,甚至没能在她心头激起什么涟漪。

    她只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然后抬手,一颗一颗,丝毫不差地,将整个棋局向前归位了数十步。

    轮到她落子。

    这一次,她落在了另外的位置。

    白子落下,棋局顿时一变。

    黑子为劣,白为上。

    *

    一只染了血的手落在了白细麻布上。

    而凝辛夷的手刚刚从麻布上方的额头离开一寸。

    肌肤没有相接。

    谢晏兮不动声色得调整自己与凝辛夷之间的距离,感受自己体内三清之气的情况,嘴里却在说:“不是你刚才提议要将我拖下去的吗?方才我觉得不行,这会儿突然又觉得行了。怎么这会儿反而是凝小姐觉得不行了?”

    凝辛夷:“……”

    什么行不行的。

    是这事儿本来就不可行吧!

    她本来是有别的办法的,但看谢晏兮莫名坚持的样子,凝辛夷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一个伤重至此的病人计较。

    那点儿微末的愧疚心作祟,凝辛夷思忖片刻,决定尊重和满足谢晏兮的坚持,再怎么也要想个办法,把谢晏兮拖下去。

    肯定不能是她拖着他的胳膊,那未免也太不体面了一点,或许可以借助一些工具……

    她还在思考,目光遥遥落在无人村落的某处看起来还能用的车轮上,便听谢晏兮已经重新开了口。

    “若凝小姐实在觉得为难,”谢晏兮从善如流摘了蒙眼睛的布,露出那双潋滟桃花眼,重新向凝辛夷伸出一只手:“或许也可以像这样扶我一把。”

    凝辛夷正在用目光寻找合适的门板,闻言一停,看向谢晏兮。

    只见方才还弱不禁风之人面带倔强,正在试图再一次撑着剑站起身来。然而他身形实在摇摇欲坠,看得人心里和他的动作一样飘摇不定。

    凝辛夷“嘶”了一声,到底还是飞快伸手,在他重新坐在地上之前,一把将他扶住。

    动作太大,伤口容易再次迸裂,且不论她方才辛辛苦苦的包扎是不是白费,主要是她觉得,若是再恶化一些,谢晏兮恐怕今天真的要走不出白沙堤了。

    谢晏兮终于借助凝辛夷的这一把搀扶站稳,一手撑剑,一手带了点儿力地半靠在凝辛夷的侧半边身子。他长长松了口气,再抬眼时,已经掩去了眼底些许得逞之色,面上全是歉意。

    他侧过头,轻咳两声,苍白两颊泛起一抹潮红,尽显虚弱:“这一程山高路远,实在是劳烦凝小姐了。”

    凝辛夷:“……?”

    什么山高路远?

    这人该不会是想要她这样扶着他,一路走回扶风郡城吧?!

    第30章

    山高。

    凝辛夷耐着性子,真就这样搀着谢晏兮,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白沙镜山走了下来。

    日上三竿,他们还未至山腰,人烟绝灭,到底还有水源。

    谢晏兮嘴上不说,眼睛却落在那口井水处,意图昭然若是。

    凝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这些世家子弟,就算一夕落难,三年蹉跎,到底改不了大大小小的洁癖,谢晏兮能忍一身血污到现在,已是不易,打水梳洗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诉求。

    直到她发现,这水,得她来打。

    这梳洗,得她来帮忙。

    谢晏兮蹲在井边,就差把眼巴巴写在脸上。

    凝辛夷:“……”

    她像是什么很会伺候人的样子吗?

    凝三小姐,平生第一次,挽起袖子,不是为了在神都的街上与那群世家纨绔子弟大战互相挑衅斗殴,而是从山野小村的古井之中,打一桶水上来。

    打水这事儿算不上难。

    凝辛夷洒了两次,很快掌握好了平衡,第三次就成功摇上来了满满一桶水。

    井水很凉。

    这么长时间了,凝辛夷终于埋头洗了把脸,冰冷刺骨扑面,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水就当是为了让自己洗这一把脸。

    结果念头才落,便听谢大公子啧啧称奇般感慨道:“这世间竟然还有这么涩,这么苦的水。”

    凝辛夷:“……”

    不然他还能指望这种偏居一隅的地方有什么甘甜清冽的山涧泉水吗?

    这个瞬间,她有了一种奇特的荒谬感。

    尤其在多番验证后基本肯定,他应当就是谢家大公子谢晏兮本人后。

    自己的家族一夕覆灭,纵使学过天大的本事,也难摧眉折腰事权贵,总要历经一些事情,才能将腰杆压弯。

    是的,凝辛夷下意识以为,谢晏兮的腰杆,至少是弯过的。

    但现在看来,怎么他甚至都没有唱过井水?

    别说她了,连她阿姐凝玉娆在平妖戡乱条件艰苦时喝过……

    喝过吧?

    凝辛夷突然有点不太确定。

    但这并不妨碍她方才那股已经被冰冷的井水熄灭了许多的火气,又重新冒了上来。

    她看了吹毛求疵的谢晏兮片刻,到底将尖锐的阴阳怪气咽了回去,提醒自己要符合凝玉娆的性子,尽量平和地开口:“本就是用来梳洗的水,入口苦涩,也是难免的。”

    结果谢晏兮反过来看向她:“这本就是村民的饮用水,为何不能喝?”

    凝辛夷:“……”

    凝辛夷不想说话。

    是谁刚才怨声载道的?

    许是太累了,凝辛夷的情绪极难如此前般藏得天衣无缝,她素来面上都挂着一抹笑,所以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变得非常明显。

    谢晏兮笑了一声:“昔时我也曾随家人平妖,不仅仅是扶风郡内,更北的北地也曾踏足。澜庭江的水我喝过,北地村落的水我也喝过,唯独今日这白沙堤的水,最是难喝。”

    凝辛夷脸上的表情逐渐松动,变成了认真听他说话。

    “比我记忆中的味道还要难喝,或许这就是死寂之地,连水都失去了活力。”水桶中的水被用了大半,谢晏兮也已经将他手上和脸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却还留了水珠在眉梢睫尾,于是这样抬眼看来时,日光打落,显得他的这一眼格外璀璀:“凝小姐莫不是觉得我谢家都已经凋零至此,我怎么还如此养尊处优,不识人间疾苦?”

    凝辛夷的确这样以为。

    听了谢晏兮的话,才知道是自己先入为主。

    倒是错怪了他。

    但她姿容端庄,看不出半分心虚和歉意:“大公子何以如此作想?若是以往,高门世家不入世,难免会有这样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子。可如今天下,妖鬼魍魉横行,不入世,如何救世?大义当前,释家道家皆不敢再藏拙,何况小小门阀?”

    这世上,或许也只有龙溪凝氏的凝家女,会以这样轻蔑的口气,说出“小小门阀”四个字来。

    她语气平静,眼中却好似染着一簇要将世间魑魅魍魉都燃尽的火,那火从她的眼中,灼烧至谢晏兮身上,让他方才被抚平的三清之气又重新燃烧起来。

    她抬手很随意地将脸上的水珠擦落,额发被沾湿,露出的手臂上有细碎的小伤,衣袖也被剑气割碎,恐怕她人生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像神都的高门贵女。

    但在她将长发挽到脑后,束起一个露出光洁额头的高马尾,再起身时,却分明像是天光下最耀眼的存在。

    她就这样走到谢晏兮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还有一段路才能下山,能坚持吗?”

    路远。

    走完半截山路,还有半截。

    路过山腰,还要蜿蜒向下,直至山脚。

    这段路放在平时,凝辛夷甚至可以直接从山腰峭壁一跃而下,直至走出白沙堤去,想来也用不到一炷香时间。

    自她通灵见祟以来,她已经很久不知道真正触碰不到三清之气的凡体之人日常的艰辛了。

    谢晏兮的体重当然不止他依在她身上的这么多,他已经足够勉力,凝辛夷的额头却依然有了一层薄汗,日头愈高,深秋的午后依然炎炎,她神思难免有了一抹恍惚,下意识顺着方才的思绪,想要去回忆什么。

    直到一股钻心般的痛骤而将她惊醒,那些她八岁之前的回忆就像是某种不能被任何窥伺踏足的绝对禁区,哪怕是她这样浅尝辄止地回忆一瞬。

    “你怎么了?”谢晏兮敏锐地感觉到了身边人的不对,反手将她捞住:“你还好吗?”

    方才还眉目灵动的少女转眼间已经几乎被冷汗淹没,她迟缓地挣脱谢晏兮的手,慢慢蜷下身,似是想将自己保护起来,却又在思绪混沌的边缘想起了自己身边的人。

    “一下……我等一下就好……”她埋首在两膝之间,一手按着欲裂的头,一手摸索着扯住他的衣摆:“老毛病而已,不必担心,我……”

    她没能说完。

    那股剧痛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一层一层的心悸漫卷而上,让她难以呼吸,平素里还可以运三清之气来纾解,然而此时,她只能任凭疼痛将自己裹挟。

    那只攥住谢晏兮衣摆的手慢慢失力,软软坠地。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凝辛夷的手指尖燃起了一抹灵火,那火倏而将她周身裹了起来,形成了一层极薄的守护灵阵。

    谢晏兮看到了那抹灵火。

    他不至于觉得凝辛夷的这一抹灵火是她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忘要防备他。

    这更像是她常年生活于无人可信、无人能信的环境之中,让她即便表面看起来一切无虞,却直到山穷水尽,还要为自己存留最后的一点自保之力。

    谢晏兮收剑,再将那柄无色之剑也一并挎在了腰间,然后才将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凝辛夷扶坐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他俯身弓腰,将她背了起来。

    如若不是此前他借过她三清之气,此刻她周身的气息都还隐约有着他的气息,这一道看似普通的守护灵阵,他也绝不敢触碰。

    谢晏兮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像是怕惊扰背后少女。他侧头就能看到她些许颤抖的睫毛,似是坠入了什么不安的梦境。

    她的长发乖顺地垂落下来,流淌在他的臂弯。她的体重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轻一点,但饶是如此,这样的角度和动作,还是让他方才被包扎好、不再渗血的伤口裂开。

    他一路走,衣袖衣摆的色彩也一路逐渐变深,但在他终于踏出白沙堤被彭侯烙下了爪印的石门后,所有他流落在白沙堤的血迹,却都随着他的一回眼,燃烧了起来。

    灵火如跳跃的幽蓝小鱼,没过那些血迹,然后消失不见,不留一丝痕迹。

    *

    凝辛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也不知道是不是碰见了谢玄衣的缘故,她梦见了三清观与东序书院。

    那时凝玉娆天资卓越,被辟雍书院的元君灵泉子一眼看中,收为亲传徒弟。

    她那时还年幼,又刚刚失去了所有记忆,凝茂宏后院并不如其他世家那般多阴私,然而当家主母息夫人对她肉眼可见的不喜,她又哪有什么好日子能过,素来都是阿姐凝玉娆私下偷偷忤逆自己的母亲,对她多有照拂看顾。

    长姐如母,便是凝玉娆其实也只长她两岁,她也自然忍不住对这偌大冷清府邸中唯一对她真心相待之人极为依赖。

    因而听到凝玉娆要离开凝府去往书院时,她顿时惴惴不安起来。

    那时她尚未如后来那般,学会将真正的自己潜藏起来,于是她也哭闹着要去书院。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一个小小的女童。以息夫人在后院的本事,足以将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下去,惹不起半点风浪。

    奈何这事儿,不知被谁捅到了凝茂宏那里,凝家老爷既然亲自过问了一句,这事儿,便不能再草草了事,糊弄揭过。

    息夫人第一次将凝辛夷唤至她的暖阁,她坐在高位,看似和颜悦色地看着跪在下方的凝辛夷,告诉她,她是凡体之人,即便去了书院,也只能学经科。且不论女子学经科有无用处,书院的书甚至还没有龙溪凝氏的藏书多,她可以请神都最好的女夫子来为她授课。

    凝辛夷去书院哪里是想学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否则就会暴露凝玉娆悄悄照拂她的事情。

    她不依息夫人,干脆撩袍在凝茂宏的书房门口跪了足足三日,才终于坐上了去东序书院的马车。

    她知道,是阿姐替她求的情,这才让凝茂宏松了口。

    启程那一日,紫葵偷偷告诉她,息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砸碎了好几只瓷瓶,还讽刺她,一个凡体之人也妄想与凝家的嫡小姐争辉,真是不自量力,惹人发笑。

    她笑得眉眼弯弯,根本不以为意,只觉得息夫人愚昧狭隘。她何曾有过与凝玉娆争辉之心,阿姐在她心中,本就是整个神都最温柔最可爱的人,生来就应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她怎么可能会想要去抢她的东西。

    压根没有明白,这分明是紫葵在息夫人的授意下,这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注意自己身份,让她认清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而那时坐在马车上的她满心欢喜,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的书院,和阿姐要去的,压根不是同一个。

    随着神都南迁,原本的五大书院如今已经凋零,只剩下了跟随神都重新落地的辟雍书院,和本就位于澜庭江南岸的东序书院和成均书院三所。

    阿姐去的,是在神都之中赫赫有名,非世家子不得进,借玄天塔之势,集中了整个大徽朝最顶尖捉妖师与座师们的辟雍书院。

    她被送去的,是如今已经居于最末流,摇摇欲坠,无人问津的东序书院。

    或者说,是她八岁那年坠入的冬日长湖的所在地,她最恐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