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玄日之目睁开的刹那,天地失色。
遮天蔽日的妖气被冲刷,遮掩身形的青烟被吹散,三清之气浩荡如奔腾的海,带着某种旷古的气息,混着那一眼之中的威严和怒意,仿佛一柄要开山劈海的利斧,重重砸下!
谢晏兮反应极快,虚影出现时便已经折身后撤,退至昏迷不醒的元勘等人身前,撑剑起阵。
透金色的剑阵嗡鸣,剑尖在地面摩擦出一声长长的刺耳,他竟是连人带阵硬生生被逼退了数尺!
三清之气沸腾。
草花婆婆周身熊熊的妖火瞬息熄灭,三清之气穿流过她的灵体,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彻底洗刷。
一切的不甘,怒意,仇恨,绝望……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一道太过纯粹的三清之气带走,让她只剩下一具空茫不过的躯壳,回归最纯粹的本初。
那一片浩瀚的神鬼幻影携着三清之气,还在向前。
草花婆婆被这样的威压重重碾在地面,她竭尽最后的力气,有些茫然地抬头。
却见自己根本不是这一击的终点,三清之气不过是恰好擦过了她的身边,旋即便带着那凶煞威严的虚影泱泱而去!
直至天穹。
一声沉闷的碎裂。
竭尽白沙堤之力而聚成的天地棺椁,本应沉沉盖棺。
但此刻,那分明只剩下最后一线就将彻底合闭的棺椁,被凝辛夷以这样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硬生生冲破开来!
立于三清之气中央的少女已经力竭,她挽起的发完全披散开来,没有人会在意此刻她的脸上有多少泥沙污渍,她的五官究竟是妍丽还是平庸。站在那里的,分明是满身三清浩然气,身上还残留着亘古原始与缥缈的神鬼化身。
她有些艰难地慢慢垂手,唇角渗出血,再忍不住吐出一口在地面,咳嗽一声,却笑了起来。
她说天地无人可困她,便说到做到。
清晨的光铺洒下来,穿过被她劈开的天地棺椁,不偏不倚打在她的身上,她虽狼狈至极,却也极尽耀目。
凝辛夷抬头看了一眼天穹,强撑到现在,她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她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没做。
她来这里的目的。
凝辛夷抬手,在眉间用血轻轻一点。
【鬼咒瞳术·千嶂】
刹那间,天地褪色,神魂抽离,千重山嶂环绕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空间,将草花婆婆困入其中。
谢晏兮持剑,微微拧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面前的黑袍少女分明还站在那里,他却觉得她的气息有那么一瞬,突然变得虚幻。
凝辛夷的神魂之体自鬼咒瞳术构成的千嶂世界中走来,直至站在草花婆婆面前。
草花婆婆的灵体燃烧,神魂却还是完整的,她有些愕然地环顾四周,确信这里真的是一方神魂世界后,才惊疑不定地看向面前的少女。
“你究竟是谁?”
一个普通的外乡人,真的能做到这些吗?
或者说,能做到这些的捉妖师,会甘心只做一个普通的外乡人吗?
凝辛夷站在她面前,弯了弯唇,眼瞳分明:“我是谁并不重要,只是我要这天地开,便无人能困我。白沙堤的一切本与我无关,我不想死在这里。只是我破开这里求生路,到底毁了你的所有心血和布置。”
天地棺椁已破,草花婆婆再也没有任何后手,闻言,她的神色有些行将就木的空洞,转而又露出一抹苦笑。
便听凝辛夷话锋一转,继续道:“虽然与我无关,但我答应你,从这里离开后,我会竭尽全力找出白沙堤这一切事情背后的真相和那一日行刑的凶手。活则见人,死则见尸,总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草花婆婆眼角微动,下意识想要反问什么,却已经被凝辛夷打断。
“我本可以不对你做任何保证,直接以洞渊之瞳摄魂来问你,但我没有。而你现在除了相信我,也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和复仇的希望。”凝辛夷勾了勾唇角:“所以,接下来我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听到洞渊之瞳,草花婆婆倏而抬眼,她盯着凝辛夷看了许久,再想到她之前展露出来的本事,她已然确定了一件事。
“你是鬼咒师。”她盯着凝辛夷,终于松口:“既然是鬼咒师的承诺,我的确愿意相信一二。我可以答应你,但是,这样过渡使用瞳术,你不怕会变成瞎子吗?”
草花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带着恶意的微笑:“你们鬼咒师,不应该格外珍惜眼睛吗?”
凝辛夷没理她,她所剩的力气只够她维持一会儿鬼咒千嶂。她径直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你见过虚芥影魅吗?”
这四个字吐露的几乎同时,草花婆婆眼瞳一顿。
她像是要重新认识凝辛夷般打量她,然后才哑声道:“这才是你来白沙堤真正的目的吧。”
凝辛夷道:“看来,草花婆婆是见过。”
她竖起第二根手指:“那么,第二个问题,告诉我来找你的虚芥影魅有关的一切。它的主人是谁,告诉了你什么,要让你去做什么。”
草花婆婆“嗬嗬”笑了起来:“这可不算一个问题。”
凝辛夷并不恼,只静静等她回答。
草花婆婆整理思绪,道:“我与鼓妖同为一方妖神,一人守山墓,一人守山堤。神不见神,各享一方供奉,互不相干。我见到你对鼓妖做了什么,你既然见过它的记忆,应当知道,我的来历。”
“但鼓妖常年沉睡,我诞生的时间,比它第一次睁眼看到我要更早许多。所以它没见过的虚芥影魅,反而是我见过。”
“虚芥影魅,是去山墓里找谢家人的。”草花婆婆回忆道:“山有山界,我不入山界,它找谢家人做什么我不知道。但虚芥影魅留下的一样东西,我可以给你。”
凝辛夷没问是什么东西,只说了一声“好”,便继续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个问题,你知道什么是白骨生花吗?这四个字与你的本体黑树,有什么关系吗?”
这一次,草花婆婆思索了很久。
然后缓缓摇头。
“我乃木魅,自天地草木而出,接受人间供奉成妖神,虽如今背弃天地,将要灰飞烟灭,但在这一次之前,我的手上,从未沾过人血。”她音色疲惫但笃定:“我的本体或许会生花,但与白骨无关。”
这种事情,草花婆婆没有必要说谎。凝辛夷的表情很平静,丝毫没有一无所获后的失望,她竖起第四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真的在你身上吗?你有什么感觉吗?”
草花婆婆露出了一个真正的苦笑,她长叹一声:“自然是有的。这方天地的生之气息都在被大阵吸走,即便我不以天地棺椁大阵试图留下你们,白沙堤的村民们也活不长久。快则半载,慢则数年,这里终将成为真正凋零的不毛之地,与天地棺椁异曲同工。我为一方守护,实在不忍见到这样的结局,若非知道这里即将步入真正的大绝望,我又怎会行此险招。”
鬼咒瞳术构成了千嶂世界开始颤动,维持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凝辛夷的极限。
草花婆婆看着即将坍塌的天地,知晓这或许便是自己所能看到的最后几眼世界,倏而开口:“鬼咒师姑娘,不要太相信你身边的这些人,要小心。”
话音落下,千嶂世界震颤碎裂,凝辛夷的神魂之体开始变得虚幻,不过瞬息,便已经彻底坍塌。
神魂归体。
天地棺椁也在坍塌。
顺着凝辛夷蛮力破开的那个裂隙,阵壁像是碎裂一样大块掉落下来,却在半空就消融无声。
越来越多的天光洒落白沙堤,这个漫长的黑夜终于迎来的天明。
凝辛夷那只一击劈开了天地棺椁的手也终于落了下来。
谢晏兮的目光遥遥落去。
如果他没看错,血早已从她的手臂淌落,连她的指缝都在渗血,而她的手里哪有什么能开天辟地的利斧,而是一抹有些精巧的璀金。
璀金被血染红,却依然能看清,那是一支已经断成了好几截的金钗。
金钗?
他心底莫名一顿。
来不及细想,凝辛夷的身躯已经摇晃了一下。
谢晏兮几乎是下意识地旋身上前,恰好赶在凝辛夷坠地之前,将她接住。
隔着布料感受到结实的臂膀,凝辛夷虽然力竭,手里却还是掐了一个杀诀,但旋即,她便看到了谢晏兮垂眸看她的眼睛。
他的眼瞳色浅,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天然便被压下去几分,变得笑不达眼底,疏离冷淡且轻佻。可偏偏却又在这样近距离看一个人时,显得格外专注缱绻。
那个眼神……就像是要穿过她的皮相,看入她的骨髓。
仿佛他早就知道她是谁。
凝辛夷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眼神,但手上的杀诀到底松了一瞬,眼神却依然警惕。
是他确实总比其他人好一些。
可惜她实在没有过多的精力和谢晏兮周旋,只哑声开口,语带威胁:“我若死了,天地棺椁会重新起阵,此前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她最后的力气,只记得将手里多出来的那样东西收入了三千婆娑铃。
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谢晏兮盯着怀里的人看了好一会儿。
少女被泥泞沾染之外的肌肤莹白剔透,她对遮掩自己的容貌一事做得不遗余力,下手极狠,连眉毛上面都是大块的泥,将整张脸抹得算得上面目全非,的确看不出半分原本的模样。
她虽然闭上了眼,他却知道,翕动的睫毛下,是一双怎样的眸子。
黑白分明,狡黠,灵动,果决。
威胁他的时候,还带着一股鱼死网破的狠绝和防备。
就是和凝家那位大小姐素来的声名没什么关系。
谢晏兮掩住眼底的神色,抬手将她的兜帽捻起,遮住大半张脸,手指无意中触到了她的下颚,给他的指侧蹭了一抹轻灰。
他垂眸看了片刻,鬼使神差没有擦掉。
甚至没有将怀里的人放在地上,而是就这样抬头,看向了草花婆婆的方向。
“不必怪她,因果也不必落于她身。”他倏而开口,嗓音很淡:“纵使没有她破开这天地棺椁,你的计划也不能成真。”
草花婆婆愣了愣,看了眼谢晏兮怀中的身影,笑得古怪:“事已至此,自然是你说什么都对了。”
谢晏兮并不被她的冷嘲热讽激怒,道:“并非是我虚言,只是我方才便已经算出了你所说的那个破绽是什么。”
草花婆婆嗤笑一声,她灵体虚散,其实早就已经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只是脸上天然露出了一丝嘲弄。
直到谢晏兮掀起眼皮,眼瞳冷淡地扫去一眼,直言道:“我姓谢。”
这一次,她终于脸色骤变。
第18章
草花婆婆的神色剧烈变幻,就连灵体消散的速度都变缓了一瞬。
妖瘴与天地棺椁一并破碎,尘世的味道与天光一并洒下,将草花婆婆此前密布的毒也冲散。
昏迷过去的众人带着迷茫和警惕醒来,环顾四周,却见一片废墟之中,靛青色染血的身影挺拔立在那里,他的剑却插在众人面前,展开了一面薄金色的剑阵,显然是将他们护于其中。
元勘正要呼喊一声,问问他情况如何,然而从他的角度看去,又正好看到了谢晏兮怀里稳稳抱了个人。
元勘倒吸一口冷气,硬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纵使看不清脸,也不难判断,师兄怀里的,是那位外乡人姑娘。
元勘思绪急转,已经脑补出了自己昏迷后的画面。
定是外乡人姑娘与自己一样陷入了昏迷,而师兄则一边护着她,一边与那草花妖祟周旋许久,直到破局。
他正这么想着,却听草花婆婆的声音有些轻渺地响了起来:“谢?扶风谢氏的谢?”
她似是辨认了许久,才有些迟疑道:“……谢晏兮?”
谢晏兮音色依然淡淡:“正是。”
草花婆婆有些浑浊的眼神开始重新出现光彩,她近乎仔细地打量着谢晏兮的模样,然后注意到他不动声色地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再看向她的时候,眼瞳里已经带上了一些请求之色。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距离元勘不远的地方,玄衣在听到“扶风谢氏”四个字的时候,眼瞳剧烈地抖了一下。
但他飞快转过了头,将自己的所有神色都掩住。
自然没有注意到身边一并醒来的程祈年倏而握紧了的拳头。
“天意如此。”草花婆婆看着他,她慢慢摇头,眼中终于蓄满了泪水:“天意如此啊……天地棺椁的棺木,终究是不能盖棺啊。”
她没有再说更多,自然明白谢晏兮的那一眼,是请求她以此为遮掩,不要暴露自己怀中人方才做了些什么。
鬼咒师的身份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太过敏感。
草花婆婆权当他是对救命恩人的一份感谢。
程祈年的声音带着些沉闷,从身后遥遥响起:“为何他姓谢,这棺木便不能盖?”
“自然是因为,白沙堤本就是扶风谢家的墓冢,这里的所有村民都是谢家的守墓人。守墓人怎么可能伤害到墓主人呢?”一道有些沙哑的少年音带着涩然响起,玄衣面无表情地开口:“这事情连我都知道,你这个平妖监的经科第一,怎么连这一条都忘了?”
程祈年的手蜷得更紧,但隐在破碎的衣袖之下,与废墟扬起的泥土混在一起,并不明显。
他抿了抿嘴:“原来如此,是我忘了。”
草花婆婆的目光却因为玄衣的那句话,遥遥落在了他的身上,再不动声色地落回谢晏兮身上,如此轻飘飘来回,终于闭了闭眼。
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草花婆婆的计划的确本来万无一失。
她分明早就已经想到了所有的可能性,确保这个玉石俱焚的计划不出纰漏。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又或者说,是白沙堤此处到底太过闭塞,让她没能提前知道谢家最后的血脉已经持剑涉水而来,重新推开了谢家的大门。
谢家没有绝后,血脉还将继续蔓延下去。
白沙堤书写在血脉之中的守墓人职责,也将代代相传,继续下去。
她确实听闻阿朝提及了这件事情,自然难免惊慌一瞬,然而思前想后,也只能孤注一掷,依然开启自己的计划。
她在赌。
也在观察。
她赌来的人里,不会这么巧到正好有那位谢家的后人。
而她的观察中,没有人用谢家剑,没有人用谢家医术,也没有人起谢家符。
她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直到此刻。
草花婆婆的灵体已经虚幻到了极致,但她的目光还是遥遥落在了谢晏兮身上,她像是在看他,却也像是在透过他去看更远处的人。
那是一种唏嘘又极其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神色。
她是看着他长大的。
却在最后以这种方式重逢。
落得如此谁也不想要见到的结局。
他没有死,她本该欣慰。
可为何偏偏是这样的重逢。
她倏而笑了一声,终于留下了她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孩子,好好活下去。”
妖火与天地棺椁逐渐绵延成一线,天穹是一层薄薄的蓝,白沙堤万物寂静,草木燃尽,千鸟飞绝,再无生息。
空气之中重新有了三清之气流转,凝辛夷从力竭中找回一缕意识,睁眼时看到的,便是涣散成一片、与她重生后的梦境中有些相似的燎原。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之前她还在寻思,前世她阿姐凝玉娆莫不是最后就折在了这天地棺椁之中,才有了后来她替嫁一事。
但此刻的火色,却让她有些游移不定。
总不能上一世她就死在这里了吧?
也不是不可能。
但旋即她又反应过来,在场这些人,又有哪个知道她的乳名呢。
凝辛夷提起的心放下些许,再抬眼,便见草花婆婆的灵体彻底消散,最后一缕虚影拖着一只金色红抽绳的收妖袋,飘落在了凝辛夷的掌心。
很眼熟。
眼熟到凝辛夷在沉思中,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还在谢晏兮怀里。
直到她终于想起自己在那里见过这只收妖袋。
这不是程祈年扔出去抢了鬼鸟钩星的那一只吗?
怎么会在草花婆婆这里?!
凝辛夷猛地想要回头去看程祈年,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顿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她怎么还被他抱在怀里?!
“谢……!”她几乎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到了嘴边才硬生生咽了回去,想起自己理应不知道,很是憋了一瞬,连带着气势都弱了一截:“放我下来。”
谢晏兮倒是没有为难,将她放下的时候,手指隔着她的衣袖从腕间松开。凝辛夷这才恍然,自己这么快就醒来,原来是他在不断向自己体内渡三清之气。
与她储存在三千婆娑铃中,再调用的渡气不同,谢家本就擅医道,经他们的手送出的三清之气,温和平稳,最能抚平一切伤病。
只是想到两人方才的姿势,和她脱口而出的那个字,道谢的话多少有点烫嘴。
凝辛夷咬了咬牙,才开口:“多谢。”
谢晏兮低眉看她,扬了扬唇,却示意她去看前方。
荒芜一片的土地上,是孤零零的,草花婆婆的本体树桩。
那一墩漆黑树桩的截面干脆利索,足以可见草花婆婆在自戕这一击时,是多么地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而在她的本体旁边,多了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土包。
小土包是被挖开的,空隙刚好够落入一只捉妖袋。
小土包前,有一块石碑。
石碑正面无字。
背面却是那些母亲的名字。
不是嫁为人妻后空余的某某氏的名字,而是真正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她们作为母亲的名字。
那些名字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面,每一个母亲的名字后面,还书写着某某某之子、某某某之女的称呼。
这是属于母亲和她们的孩子们共同的墓碑。
程祈年有些慌乱地满身寻找,发现本应挂着这只捉妖袋的地方,不知何时被另一只空空如也的袋子替代,早就被偷梁换柱,而他一无所觉。
“我要将她葬在这里,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你没有意见吧?”与其说征求意见,凝辛夷的这句话,更像是某种不由分说的通知。
言罢,她也不等程祈年和玄衣有什么回应,便已经俯身。
装着鬼鸟钩星的收妖袋落入草花婆婆早就挖好的墓坑中。妖尸直接埋于土壤,会让土地异化,所以鬼鸟钩星只能长眠于收妖袋之中,却也终究算是魂归大地,葬于自己的孩子们身边。
有风吹来,风声里隐约有孩童们喊娘的声音。
他们的娘不再是触摸不到的一缕风。
而是变成了沉眠于这里,与他们永远都相伴的存在。
纵使是妖祟。
纵使不再如记忆中那般温柔。
纵使妖祟的面容看起来实在可怕。
但即使变成了妖祟,在见到自己的孩子时,她还是会努力露出最亲切的笑容。
也许来世她还能听到自己的孩子呼唤出的那一声。
娘。
他们经历了这个世界上最无奈也是最残忍的分离。
却也终究在这一方小小的墓冢之中团聚。
长风吹过,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藤萝枯枝漫卷,沾染尘土,滚过白沙堤的长坡,向着不知名的远方而去。
草花婆婆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使命。
白沙堤,无人生还。
凝辛夷手头没有香,巫草倒是有一大把,这种地方也没什么好讲究,她现场搓了三根巫草点燃,插在了那块无字碑前。
青烟袅袅。凝辛夷没有拜,但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彼时对草花婆婆的承诺。
鬼咒师以眼瞳沟通天地,以言灵代行神鬼威势。
所以鬼咒师的承诺,有诺必践,否则言灵的效果会大打折扣。
这也是草花婆婆在看出凝辛夷是鬼咒师后,终于松口、愿意相信她的原因。
此间事终于告一段落,凝辛夷长长松了一口气,待巫草燃尽,被风吹成一抹松散的灰,这才回头,想要与其余几人辞别。
在这里耽误了这么久,赶回谢府说不定还和谢晏兮他们一路,既要甩开他们,又要搪塞紫葵等人,一想到这里,凝辛夷就想要按一按眉心。
这一趟不能算是全然没有收获。正相反,她从草花婆婆这里获取的情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多。
凝辛夷边沉吟,边斟酌词句,打算开口辞别。
结果一抬头。
却见眼前一片宁静祥和,长烛沿着白木板桥蜿蜒而上,白沙堤灯火璀然。
风声,树声,烛火声。
声声入耳。
凝辛夷站在高处的白木板桥上,额前的发与兜帽一并被风吹起,她恍惚一瞬。
……这是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19章
白沙堤。
谢晏兮翻腕,原本插在元勘等人面前的黑剑一声长吟,回到了他的手里。
不过眨眼一个瞬息,原本在他面前低眉燃巫草的少女,竟然就这样活生生消失了。
长风拂过,白沙堤还是那个白沙堤,但显然,有人在这里动了手脚,甚至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而他却竟然一无所觉。
谢晏兮握剑的手紧了紧,闭目再开,掌心已经捏诀,开了天目。
不是妖气。
草花婆婆烟消云散,最后的妖气都没入了那一截枯败的树根之中,妖瘴没入天地之间,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流转。
不是妖,那便只能是人了。
便听身后一声惊诧:“外乡人姑娘?”
程祈年有些坡脚,他撑着玄衣的剑才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然后便见玄衣颇为嫌弃地收了剑,显然不喜旁人触碰。
于是小程大人又是一个趔趄,艰难站稳,扫了一眼神色被笼在面罩之下的玄衣,这才茫然看向面前:“方才她不是还在这里……”
“有阵。”玄衣倏而打断他,一手按剑,已经越前一步:“我去救她。”
不等程祈年递来诧异一眼,便听元勘和满庭齐齐惊呼一声:“师……公子!”
谢晏兮已经面无表情地一步上前,俯身按在了燃尽的巫草上。
“都别过来。”
他的身形逐渐虚幻,剑气翻涌间,入阵的阵眼已经被他触到。
“元勘,满庭。”他留下最后一句话:“看好两位大人。”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言外之意。
元勘皮笑吟吟走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不知已经放了多久的一把瓜子,给程祈年和玄衣的手里各塞了点儿:“两位监使大人,看来我们还要在这里多等片刻,待我家公子破了阵,带了外乡人姑娘出来,我们再一并找一找,究竟是谁在这里布了这阵,故弄玄虚,是何目的。”
满庭沉默立于一边,虽然满身是伤,却不妨碍他三清之气展开,将手不动声色地搭在腰间的长刀与剑上。
这个阵势,哪里是要在这里多等片刻。
分明是要将他们强留此处,若是他们想要在阵破之前就离开,恐怕面前这两位绝对会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虽说纯以修为和如今的状态来说,他们也未必有绝对的胜算,但肯定能让这两位平妖监的监使无法全须全尾地离开。
程祈年下意识看了一眼玄衣,想要与这位自己已经合作过多次的平妖监同僚对个眼色。却见后者一改平日里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漠模样,颇为出神地盯着谢晏兮身形消失的方向。
程祈年小声:“玄衣?”
玄衣倏而回神,眉眼冷峻,这才看了眼元勘和满庭,随手接过瓜子,席地而坐。
看起来对元勘的安排并无异议。
玄衣都这样了,程祈年这种不擅战斗的偃师自然也只能偃旗息鼓,更何况,他的偃傀已经基本上和一堆破烂没区别了。
他长吁短叹,抱着自己的大木箱子,握着一把瓜子,坐在了玄衣旁边。
少顷,程祈年突然开口:“你嗑瓜子都不用去面罩的吗?”
玄衣捏着一颗瓜子,挑眉看过来,显然很是诧异他的多管闲事:“你偃傀都碎成渣了,不用修的吗?”
程祈年:“……”
程祈年闭嘴,抱紧自己和自己的大箱子,望着面前的沉黑树桩发呆。半晌,他干脆掏出了一个有些卷边的破本子,摸了一根炭笔,埋头开始在上面涂涂画画。
炭笔的笔尖与纸面摩挲出一片绵延不绝的沙沙声。
*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凝辛夷环顾四周。
毫无疑问,这里还是白沙堤。
她像是历经了这许多劫难,耗尽甚至透支了所有的三清之气,然后又回到了不知所谓的原点。
凝辛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倏而出现在这里,虽然谢晏兮给她渡了一波三清之气,但她自观片刻,确定自己极难再次出手。
草花婆婆确实已经当着她的面灰飞烟灭,断没有再留下一个后手,将她拖入其中的道理。
她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更深的黑夜中,一瞬不瞬地夜色之中的白沙堤,心头思绪急转。
如果不是草花婆婆,是谁?
她想到了千嶂幻境散去的时候,草花婆婆最后的那一声提醒。
——“鬼咒师姑娘,不要太相信你身边的这些人,要小心。”
是因为当时草花婆婆就已经看出了什么吗?
所以,究竟是谁做了手脚?
又有什么目的?
她在这里,其他人呢?有没有一起被卷入这里?
能用的三清之气实在有限,得省着用。凝辛夷只堪堪布了自己周遭数尺,确信无人,再摸出了存在三千婆娑铃中镌刻了密纹的一只金钗。
那是她作为新嫁娘时,满头珠翠上取下来的那三只金钗中的一只。
她甚至仔细多摸了一下,确信金钗如今只剩两只,自己此前在白沙堤经历的一切,绝非臆想。
等等,这声音——
凝辛夷循声去看,却见白沙堤正中,一颗茂盛黑树遮天蔽日,枝干舒展。
是草花婆婆庇护白沙堤的本体。
茂密树叶将枝丫压低,风穿梭过叶片,最近的一只,甚至几乎要触碰到她的眼前。
她下意识伸出手,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枝叶前生生顿住。
然后从指尖燃起了一抹灵火。
她三清之气枯竭,不堪大用,卜一卦的力气却还是有的。
灵火之中,巫草飘摇,辗转不定,却始终无法指向一个确切的方向。
凝辛夷收了手。
这一卦的问题是,这个世界里的什么地方是真实的。
而卦象飘摇,只有一种可能。
这里要么一切都是真的,要么没有什么是真的。
凝辛夷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卦象。
全真,抑或全假,她应该赌哪一边?
不等她做出决断,村口的方向却已经传来了更多的动静。
披着沉黑大氅的一行人将面目都掩去小半,他们翻身下马,并不需要有人引路,径直入白沙堤,上镜山,沿着白木板桥而上,俨然是向着墓冢的方向而去。
经过凝辛夷藏身之处时,她到底悄然探了一缕三清之气出去,却发现来人都不过堪堪通灵见祟,实力并不多高。
倒是他们两人为一组,以辟妖桃仙木挑起的大缸……多少有点眼熟。
眼熟,且闻起来也很熟。
凝辛夷匿踪跟上,不等她回忆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然后就看到大缸中汤水被倒在了墓冢深处,而那里,有更多腐臭腥甜的味道唤醒她的记忆。
来人的身份已经太过一目了然。
是来投喂鼓妖的谢家人。
……怎么你们的大锅炖彭侯还是祖传手艺的吗?
凝辛夷腹诽一瞬,到底受不了这气味,干脆闭气。
好在这一行人的目的好像就真的单纯只是来喂鼓妖,然后就带着些许畏惧和惧怕地对这位墓冢妖神进行了叩拜,旋即鱼贯而出,在夜色中离开。
白沙堤恢复了平静,凝辛夷的心底却愈发游移不定。
她本以为是一切回到原点,甚至她会再次遇见阿朝的灵体,遇见半路斥问她来历的大箱子和将剑比在她脖子上的大花帽子。
却未料到,竟然是回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视角的白沙堤的过去。
是谁想让她再多看见什么吗?
还是说,白沙堤发生的这一切,远比他们已经看到的这些,还要更复杂?
凝辛夷没有妄动,只静静等着。
沙沙声被风声送来,忽近忽远,夜风凉如水,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也终会沾染温度。
天终于亮了。
萦绕不散的彭侯汤味终于被风吹散,凝辛夷长长松了一口气,更小心地将自己避入阴影之中。
白昼虽然可以显露出更多黑夜难辨的细节,却也更容易暴露自己的存在。
但凝辛夷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这一日,整个白沙堤的村民都开始忙碌,连走路都变成了小跑。
她还看到了阿朝。
活生生的,没有穿着在草花婆婆的本体菩提树下死去时那套衣服的,一脸烂漫之色的阿朝。
阿朝跟在姝色曼丽的女子身后,牵着她的袖子,摇啊摇:“阿娘阿娘,爹真的今天会来吗?”
“嘘。”曼丽女子竖起一根手指:“谢阿朝,你小声一点,你要知道,邻里的叔叔伯伯婶婶嬢嬢们都不喜欢你提到你爹。”
谢阿朝有点沮丧,但很快就问道:“是因为他们都没有爹吗?”
凝辛夷:“……??”
曼丽女子:“……”
凝辛夷差点笑出声来。
便见曼丽女子停下脚步,用一种啼笑皆非的无奈表情看了她片刻,才道:“算了,这件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但刚才的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哦。”
谢阿朝懵懂点头:“好的,我不会告诉别人,他们都没有……”
这次,她终于没能成功说完,就被自己的娘一把捂住了嘴。
凝辛夷跟上了两人的脚步。
谢阿朝的娘看起来比之前在草花婆婆让他们看到的记忆画面里要更年轻,更漂亮,她像是小山村里开出的最纯净的山茶花,生机勃勃,犹如清晨的露珠,甚至与来往的山民们有些格格不入。
为这样的女子倾心,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养外室这种事情,说起来不太好听,但对于出身于神都的凝辛夷来说,也实在是见到听到的太多了。
世家多阴私,那些看似庄重浩荡的世家之名背后,是无数的不可言说。
像扶风谢家这样的世家,想要宅院里多一位夫人,说简单也简单,一顶小轿,侧门一开,从此便是宅院深深。但说难,也可以难于登天,例如家中夫人实在凶悍,例如家风肃正,又例如太过在乎自己在外的声名。
凝辛夷的脸上有了一丝浅淡的嘲意。
便像是她的父亲,龙溪凝氏如今的家主凝茂宏。
凝大人声名在外,洁身自好,素闻府中只有一位息夫人,此外并无她人,与夫人感情极好,琴瑟和鸣,此生唯一的污点,便是她这个来历不可言说的凝辛夷。
至于谢家……
谢家的事本与她凝辛夷无关,可她如今到底算是入了半个谢家的门,自然早就对谢家有过一番了解。
谢家家主谢尽崖,也就是谢晏兮的父亲,的确也有一位据说十分恩爱的夫人。谢家素来家风清正,历任家主都没有纳妾之举,算是这些乌烟瘴气的世家中,最为肃正的一只。
这也是十五年前,凝茂宏愿意与谢尽崖定下这门亲事明面上的原因:两家家风同样清正,两位家主一见如故,扶风谢氏与龙溪凝氏又各为侨姓与南姓世家之首,家中又有年岁合适的嫡子嫡女,简直是天作之合。
结果转头,凝茂宏家里多了一个凝辛夷,而谢尽崖……私下有一个谢阿朝,也或许还有第二第三个也未可知。
凝辛夷嗤笑一声,又突然想到,对于自己来说,此前的一幕幕,是目睹了孩童们惨烈至极的死亡,但对于谢晏兮来说呢?
他此前知道谢阿朝的存在吗?
倏而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下一秒,又亲眼看到了她的死。
他……会是什么感觉?
思绪发散一瞬,凝辛夷很快回神,因为谢阿朝和曼丽女子都停下了脚步,显然是已经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已经有一道疏朗身影负手立于山巅的阴影之中,神色淡淡,自上而下,俯瞰整个白沙堤。
谢阿朝的眼瞳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她挣开曼丽女子的手,一路小跑冲了过去。
“阿爹——!”
第20章
站在屋檐下的男人骨相极优越,饶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难掩他的风姿灼灼。听到这边的声响,男人侧头,扫来不轻不重的一眼。
凝辛夷是见过这位谢家家主的。
非常非常远的一眼。
她甚至不是很确定自己那时究竟几岁。
——她八岁以前的记忆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纱,什么也想不起来。据她爹凝茂宏说,是她幼时顽劣,跌入了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中磕到了头,还被邪祟入了体,虽然被及时赶到的菩虚子道君救了下来,却落了病根,失去了那之前的所有记忆。
从那以后,凝辛夷对自己的记忆就一直有一种不确定感。
像是失去了最远处的根,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再怎么确定,也总是带着一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
至于现在,她的记忆比之前还要更加琐碎断续。不仅八岁之前的毫无印象,还多了需要溯回的有关前世的记忆。
两厢叠加起来,凝辛夷时而觉得自己所行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巨大的、不确定的泡沫之上,只要自己踩错一步,泡沫便会如美梦一样,“啪”地一声,彻底破碎。
所以她才想要多接近自己的记忆一些,哪怕是虚芥影魅传来的这样一条不知从何而起的信息,她也还是踏上了这一程白沙堤的平妖之旅。
谢尽崖与凝辛夷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太大区别。
定下婚约后,谢家与凝家之间自然而然多了许多往来,这些事情不会特意避开凝辛夷,却也绝非她所能触及和知道的范围,一应都是由阿姐凝玉娆经手。
阿姐长她两岁,看起来已然成熟稳重许多,但面对浩瀚如山的账本和文书,难免也会轻轻叹气。
见到谢尽崖的那一日,应是大雪漫天的一个午后。她照例在午睡后去寻阿姐,想要与她分享自己新寻到的食补药方。阿姐近来操劳许多,劳累疲惫,是应当好好补补,偏偏她胃浅又挑嘴,小厨房换了许多办法,也没能让阿姐多吃两口。
凝辛夷揣着自己抄好的药方穿过回廊,远远已经看到了阿姐的院门,却已经有另一队人踏雪抬轿而来,为首的是日常跟在爹身前的大管家。
大管家躬身相请,凝玉娆面沉如水,不言不语,就这样上了软轿。
凝辛夷悄悄缀在后面。
凝府前院不许女眷踏入,但凝辛夷并不少来,府中众人对她多有忽略,看护她的仆妇偷懒打盹时,她实在无聊,早就将凝府的每个角落都踏遍,对于哪里能藏下她的身影实在是了如指掌。
——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之所以可以不被察觉,并非是仆妇真的偷懒至此,也不是因为凝府的护卫如此懈怠,而是因为她的每一步,踩的都是鬼咒师的匿影鬼踪,岂能轻易被察觉。
就这样一路到了凝茂宏书房外的水榭旁,落雪纷纷,有人为身前器宇轩昂的男人撑了一柄巨大的黑伞,那人垂眸看向面前的落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不必拘礼,我此番来,是有事相商。茂宏兄说这些事务平素都是玉娆小姐经手,所以才请了你来。”
又一道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是凝茂宏:“尽崖兄,何必对家中后辈如此客气。天寒路远,快快请进。”
几道身影一并消失在门扉之后,凝辛夷没了热闹看,自然也就揣着那张药方溜溜达达地回去了。
那一年的冬日,在她的记忆里极冷,冷到房间里架了许多炭盆,她也还是在打寒颤。
……等等。
凝辛夷思绪收拢。
为什么那些明明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画面,会突然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浮凸出来?
她用金钗戳进掌心,确认有尖锐的疼痛传来,灵台尚且清明,却依然狐疑自己方才突如其来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谢尽崖的目光落在向自己跑来的小女孩身上,笑容温和,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任凭小女孩一把圈住他的脖子。
等他从阴影中走出,凝辛夷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谢家人容貌多出众。
这一点,便是谢家人久不居神都,但在神都的贵女圈子里,也广为流传。
彼时凝辛夷在听那些神都贵女们提及自家阿姐的婚约时,议论最多的,也是谢家公子们的姿容绝世,自然也有人会提及谢家家主谢尽崖。
贵女们口无遮拦,凝辛夷便是坐在角落,也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八卦。
多是上一辈的,与这位谢家家主谢尽崖有关的风流韵事。
譬如哪位如今已经嫁做人妇的姨母,当年只是惊鸿一眼,便为彼时的谢尽崖茶饭不思,心绪难平,非君不嫁。可惜当年还是谢大公子的谢尽崖英年早婚,家风清正,硬是断了一众少女们的念想。
白沙堤的风吹起谢尽崖的额发,他早已过而立之年,风姿却丝毫不减,一双桃花眼带着温润的笑,看向曼丽女子时,便像是将天下所有的深情都尽数给了眼前一人。
见惯花花世界的神都贵女尚且不能抵御这样的一双眼,更不必说如此偏安一隅的村落少女了。
“阿随。”谢尽崖向面前的女子伸出手:“明日祭祖,你和阿朝也随我去吧。”
阿随露出愕然之色:“我?”
她后退半步,连连摆手:“不,我不去。”
谢尽崖静静看她,半晌,笑了一声:“真的不去?”
阿随摇头。
谢尽崖又道:“我希望你去。”
阿随仍是坚持:“你答应过我的,要让阿朝自由自在长大,我不必祭拜,她也不必上族谱,只要你心里有我们……”
后面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凝辛夷却盯着谢尽崖的眼瞳,总觉得他这话说得,别有深意。
耳畔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变得比此前更响,凝辛夷一个恍神,只听到谢尽崖的声音有些虚幻地响起。
——“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低眉对着面前的阿随,声音轻缓地说出这句话。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在空中回荡,悬浮,再次落下时,已经褪去了其中所有的温度,变成了彻骨透体的冰冷。
天色骤暗。
无数火把长明,从白木板桥下蜿蜒而上,将整个白沙堤照亮若白昼。
扶风谢家上下数百人皆着白衣立于此,低眉垂眸,一张张面容明明当被手中的火把照亮,落在凝辛夷眼中,却是一片看不透的模糊。
这一场浩大的祭祖,已经到了尾声。
谢尽崖屏退所有人,一人跪在白沙祖坟墓冢之中。
“一切因果,落于我身。”他沉默许久,在一片死寂的空旷中,倏而开口。
随着他这句话,供奉于灵位之前的长明灯火如被浩风吹过,摇曳扑朔,将他跪在那里的影子拖长,带出隐约呜咽悲泣!
那样的风声与恸哭在幽深墓冢之中回荡,似先祖悲鸣,却也如妖鬼肆虐,让人脊背生寒。
但谢尽崖跪在那里的身影,却始终岿然不动。
许久,他长长一拜,额头贴在冰冷地面,像是某种最后的隐秘忏悔。
风卷起他的发,发丝贴在他俊美的脸上,那张惹得神都与南地无数女子疯狂的面容上却带了疯狂和决然之色。
然后,谢尽崖起身,回眸。
他的目光似是穿透墓冢入口的微光,穿过族人们高举的火把,长白木板桥,最后落在遥遥某处自己的血脉上,不忍却冰冷。
“我给过你机会了。”
谢尽崖的面容变得虚幻。
彭侯汤腥腻的气味再次翻涌,祭祀的乐曲划破黑夜,火把绵延,最终落入火堆之中,成为了某种臆想中能够沟通阴阳的媒介。
火色蒸腾,高温让所有人本就不甚清晰的脸更加模糊扭曲。凝辛夷站在不会被火色照亮的黑暗之中,攥着始终让她保持清醒痛感的金钗,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从谢尽崖身边走开,匿踪长袍拖曳在地,却不沾一点尘埃。
因为她已经明白,她行走的地方,是不知何人的记忆,又或者说,记忆幻境。
记忆是真的,幻境却是假的,所以她的巫草震荡不安,卦象缥缈不定。
她行走在白沙堤的长桥上,每一步都像是推移过了一天,抑或一个月,那些火焰在她身后交叠虚幻,行走过她身边的人们越来越少,孩童消失,所有人脸上的表情愈发行将就木,仿若烛火将灭,只差最后一缕微风。
一股带着尘埃腐朽的奇异甜香飘散,像是挣脱了之前彭侯汤腥气的压制,终于浮凸了出来。
香气越来越浓烈,铺天盖地,近似有了实体,每个钟鸣漏尽的村民头顶,都有了一缕袅袅的烟气升腾,像是逐渐弥散的生气,也像是即将被抽离的灵魂。
黑树开始坍塌。
曾经那般繁茂的树干一夕腐朽,妖力溃散,分崩离析。
凝辛夷一路从白木板桥曲折向下,最后一步落在地面时,白木板桥也在她身后如裂镜一般碎开。
是了,鼓妖也死了。
所以作为幻象存在的白木板桥,自然也应当碎裂。
人影,恸哭,妖气,血海。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倒塌的记忆壁垒,交叠往复,坍塌重铸,似是要将她永远困在这一隅记忆之中。
也像是在指引她向前。
去看到最终的、她想要的那个答案。
凝辛夷沉默良久,终于走到了树下,再俯身,将一只手按在了地面。
【瞳术·月瞳胧】
她的目光穿透层层泥土,落入地下。
这一刻,她甚至已经不太在乎,究竟是谁让她进入了这份记忆,让她来看这些。
因为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即将看见什么。
土壤早已被血染湿,那些猩红厚重之下,有她亲手葬下的鬼鸟钩星的捉妖袋,阿朝还未腐朽的白毛绒发团,还有无数纵横的白骨。
白骨累累,曲折堆叠如山。
她终于在这一方记忆幻境中,看到了黑树里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