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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瞬,又都收回了目光。

    谢晏兮先下车,他落地的瞬息,车帘合拢再开,凝辛夷已经将账本收进了三千婆娑铃中。

    扶风郡城有雪,白沙堤的气温更低,白沙镜山一夜白首,又反射出一片雪光,一时之间让人不敢直视。

    不变的是是上次离开时如出一辙的宁寂,只是有了深雪覆盖,就像是给栖息在这里的灵魂盖上了一层圣白的棉被。

    凝辛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往山下的位置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所能留下的痕迹本就应当极少,如今又有这么一场雪落下,想必能够找到的线索应当少之又少。

    只是这世上的事情,总不能因为难,或许未果,而不去做。

    山要一脚一脚蹬,一步一拜地上。

    雪不能清,否则便是惊扰。

    按照谢家以往的传统,所有人都要涉雪登山,一身狼狈,再跪在洞冢前的厚雪中,直至整个仪式结束。

    慎伯和程伯都已经做好了要吃一场苦的准备。

    却见谢晏兮站在队伍最前,向前行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公子?”慎伯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倒是没有不妥,只是我在想,这雪存在的意义。”谢晏兮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互相交换眼神,多有不解。

    凛冬将至,落雪乃是天气使然,下雪就和落雨刮风天色阴晴一样自然,怎么还要有个意义吗?

    元勘眉头乱皱,心道自家师兄的确喜欢偶尔会冒点酸气,但这会儿可是要祭祖,酸气可不兴这会儿冒啊。

    只有凝辛夷若有所思地侧头。

    她一脚踩在雪里,雪几乎要没过她的小腿,这才走了几步,她的大氅下摆都已经湿透,鞋子的情况也一片糟糕,便是特意加厚又做了防水,情况也不容乐观。

    她这一身行头都是从凝府带来的,用料质地都是顶尖,却尚且如此,更不必说要跟在他们身后浩荡上山的这一行人。

    谢晏兮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再看向面前的雪,目光从脚下一直延到山上:“祭祖一事,与世上大多数事一样,重要的是心,而不是行。所以我想,这一路有没有雪,老祖宗们应当并不在乎。”

    他边说,一只手边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祭祖当解剑。

    但他不仅不接,还要出剑。

    素衣黑发的少年站在山脚下,他甚至没怎么动,一只手依然托着身侧的新婚夫人,另一只搭在剑上的手微微一抬,拇指在剑柄上稍提。

    缠金黑剑出鞘一寸。

    一声铮然。

    漫天风雪都要为这样的剑意避让。

    满覆白沙镜山的厚雪被剑风扫过,硬是辟出了一条上山的路。

    身后所有人的眼中都有惊意。

    慎伯和程伯原本一个出身南姓谢氏,一个来自侨姓凝氏,两边天然看不对眼,年轻时自然也是说了数不胜数的对方的坏话。谁知世事难料,转眼竟然要在一起共事,饶是如今两人都年过五旬,饱经世事,面对面时,也多少有点不自在。更不必说,平素里更是会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稍微给对方点儿不痛快。

    这是第一次两人在对视时,眼中有了写满了共鸣的震荡。

    怎么……怎么有人敢在祭祖的时候起剑意!

    谢晏兮起剑收剑都很快,扫出一条路后,也完全不在意别人如何看,怎么想,就这么牵着凝辛夷,直接抬步走在了最前。

    程伯实在没憋住,嘴唇都没动,只用气音道:“你家公子行事风格实在有些不拘小节,还是说你谢家家风便是如此?”

    慎伯:“……”

    慎伯第一次没有直白回怼,从牙缝里挤字:“别你家我家的,现在都是一家了。我家公子难道还不是你家公子?”

    程伯陷入了沉默,慎伯也不太想说话。

    但两个人心底一边腹诽,一边却也忍不住感慨。

    ……这路,是真好走啊。

    或者说,这是他们在冬日祭祖时,走过的最好走的路了。

    慎伯初时还在想公子年少时的模样,虽然接触不算太多,看起来也算稳重,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谢尽崖昔日的音容,不由得眼眶微湿,转念又错眼看到了被剑意逼至一边的雪。

    剑意是什么很随意的东西吗?

    不是。

    谢晏兮身负三清之气,便如过去祭祖时,那些早已通灵见祟的公子小姐们便是下了山,周身也是干爽清净的,受苦的,从来都是他们这些凡体之人。虽说祖训有写,祭祖时不得使用外力,但这么久以来,大家早就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此举离经叛道吗?

    慎伯眼眶又湿了。

    他骤而开口:“公子是好人。”

    程伯侧脸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路,难得没有反驳,而是在鼻腔里“嗯”了一声。

    不止他们二人如此想,身后不少谢府旧人眼眶都有些通红,这份红有惦记念及昔日谢府辉煌的,更多的自然也是回味过来了谢晏兮此举究竟为何。

    所有的动静都逃不过最前面两人的耳朵,凝辛夷不刻意去听,却也听了个十全十。

    她有些复杂地抬眼看向身侧之人。

    他长发高束在发冠之中,一丝不苟,侧脸线条流畅漂亮,神色更是淡淡,像是毫不在意别人的议论。

    注意到她的目光,谢晏兮也垂眸,与她对视一瞬。

    凝辛夷没来得及收起眼底的探究,谢晏兮自然看到了,但他终究也只是勾了勾唇。

    他做事本就凭心意,任凭他人揣测也无所谓。

    就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不想被她误解成时刻想要用一些手段来收服人心的人,但等到这个瞬间过去,那些解释的话语便也全都回到了嘴里。

    谢玄衣按剑沉默地跟在队伍之中,他轻微地压下头和背,以一种负罪般虔诚的姿态,一步一步前行。

    他当然知道,这一场祭祖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唯独他这一点真,还要谢晏兮开口,再借着平妖监的身份,才能“顺便”前来。

    上一次来,他无暇叩拜,这一次来,他至少可以在旁人都下山后,悄然折身,来为自己的亲人们擦拭牌位上的尘土。

    他这样想着,看到谢晏兮和凝辛夷的脚步停下,看着祭拜仪式开始,听到有人高声引导大家俯身拜,再拜,又拜。

    他却不能拜。

    他身上有平妖监官服,身前身后又有无数双眼睛,程祈年俯身拱手,他也只能在俯身时,多停留几个瞬息。

    即便精简再精简,祭拜的流程也依然冗长,等到一切都结束,已是日暮西山。

    其余人等陆续下山,即将返程回扶风郡,紧赶慢赶,天亮之前应该也能到。在马车上日夜兼程,也总比在这渺无人烟死寂一片的白沙镜山过夜要好。

    冬天的日长本就短,寒风随着暮色吹来,许多人从祭拜的冗杂中回过神来,倏而想起了昔日繁茂的白沙堤景,再看到如今这般,还来不及伤怀,先打了一个寒颤。

    于是下山的步伐便又快了些。

    慎伯到底操心得更多些,站在谢晏兮身侧:“守夜这个流程的确是不能再减,我们可以不在,公子却一定要在这里守一夜。”

    言罢,又看向凝辛夷:“少夫人也受苦了。”

    “慎伯哪里的话。”凝辛夷温和笑道:“嫁为谢家妇,祭祖守灵,都是分内之事。倒是辛苦您为我和夫君前后操持安排,如今返程又要舟车劳顿,明后日还请慎伯与程伯一定好好休息,切莫操劳。”

    慎伯再礼,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篝火燃出噼啪声。

    夜色渐沉,天地之间好似只剩下了在篝火边的两个人。

    纸箔被一张张舔舐边缘,火色迅速蔓延出一道挟着绯红的黑线。

    黑线延伸,直至火舌将纸箔吞噬,化作篝火最下方的灰烬。

    火色将空气扭曲些许,也模糊了对面人的面容。凝辛夷沉默地将一张张纸箔投入火中,倏而觉得这一场篝火也不只是为谢家先祖和三年前的那一场灾祸烧纸,也是迟来地为整个白沙堤的村民们的祭奠。

    她抬眸看了一眼谢晏兮,却见对方的神色也要比她想象中的要认真许多。

    “我过去听家中老人说,一个人死后,若是无人惦念,无人知晓,就会变成游荡世间的孤魂野鬼,逐渐自己也忘记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谢晏兮倏而开口。

    他的音色冷,却也像是染了一层火色:“忘记很简单,记得却很难。”

    凝辛夷将手中即将燃尽的纸箔落入火中:“那么,你会忘记吗?”

    他们都没有明说,却又分明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谢晏兮看着纸箔的灰烬,道:“对我来说,忘记也很难。”

    “我记忆有失,也不知会不会再发作一场。”凝辛夷道:“我不能保证,但我会努力记得。”

    谢晏兮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要再说什么,洞冢外却有脚步声响起。

    是去白沙堤四处探查情况的三位监使回来了。

    谢晏兮那一剑平了上山的路,其余地方的积雪却依然深厚。此处乃是谢家冢,他可以如此任性,其他人却不能。饶是有三清之气护体,从风雪中走来的三人依然显得有些许风尘仆仆。

    程祈年最重礼节,拍了身上风雪,向着冢内一礼,很是顺手地接了纸箔来,蹲在旁边烧了起来。

    他这一系列动作太过自然,谢玄衣本来还在想等后半夜再背着大家来烧纸,结果被他这么一带,也自然而然地蹲在了他旁边。

    只有宿绮云很是油盐不进地席地而坐,甚至距离篝火很远,没有半分要烧纸的意思。

    见程祈年的目光落过来,似是在暗示她多少意思一下,她才有些生硬地开口:“非是我不敬,只是我这人吧……有些怕火。”

    程祈年本来都已经替她想好借口了,譬如宿监使六亲缘浅,性子也有些古怪,又譬如宿监使从不烧纸,对自家长辈尚且如此,还请诸位不要苛责。

    ……没想到,最复杂的思路背后,原来是最简单的原因。

    宿绮云对于暴露自己的弱点没什么负担,她这么说,反而无形中拉近了许多大家之间的距离。

    “三位可有什么发现?”谢晏兮先问道。

    说到正事,程祈年的神色自然严肃了起来:“在山顶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宿前辈看过了,体内的僵缕虫已经被烧死了,处理得还算干脆利索。”

    凝辛夷心道,在场一共五个人,三个人都知道那尸体大致是怎么回事儿,但谁也不能说,这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然后便听谢晏兮道:“还有吗?”

    程祈年刚想再说,却敏锐地注意到了什么:“你怎么没有一点意外的样子,莫非早就知道?”

    凝辛夷心底也是一跳,尽量平静地抬眼。

    火色外,谢晏兮淡淡道:“是知道,我杀的。”

    第62章

    谢晏兮说得太过稀疏平常,仿佛杀人这事儿对他来说就和洗手一样,不过抬手落手,几个呼吸过去,便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在墓冢一侧谈论杀人,又是这样黑漆漆的夜,饶是面前篝火冉冉,还是让人忍不住后颈发凉。

    程祈年手指微缩,面上却有些愣住,他盯着谢晏兮看了半晌,才道:“谢兄是在说笑,还是?”

    “有僵缕虫附体之人,已经算不得是人了,杀便杀了。”谢晏兮道:“这事儿有什么好用来说笑的?”

    是这个道理,但……

    程祈年很是噎了一下,才道:“之前并未听说那日之后,谢兄还曾返回过白沙堤。”

    “因为这就是那日。”谢晏兮有些散漫地掀起眼皮,分明说的话都是真的,但他这副样子,真话就也变得让人不太敢相信:“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回来了一趟,杀完才回去。”

    言罢,他顺口道:“元勘满庭都可以为我作证。”

    这话说完,他才想起,这两人也被他一起打包赶回扶风郡了,而且他俩作证,恐怕也没多少人相信。

    总之,本来听起来就有点假的消息,更假了。

    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我说那日怎么元勘和满庭都先回来了,夫君却迟迟未归,原来是这样。”

    有她这样佐证,大家脸上的些许僵硬终于舒缓了许多,只有谢玄衣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看了凝辛夷一眼。

    也不知为什么,无论多少次,听到“夫君”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都会觉得异常的刺耳和讽刺,让他本就不甚平静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怒意。

    一直都未出声的宿绮云却在这时开了口:“要说是谢公子杀的,未免有些牵强了。”

    大家都顿住了话头,转头看她。

    宿绮云面无表情道:“小半个月过去,尸体虽然腐烂,却没有长出尸虫,不觉得奇怪吗?”

    程祈年一愣。

    “因为这人在死而未僵时,内脏就已经被僵缕虫吃光了。五脏俱灭,只剩一层皮肉,腐烂也只是表面,所有的生机都被吞噬,自然不会再生出什么虫子来。”宿绮云道:“换句话说,这人是先身死,然后才被僵缕虫控制,发挥余热,发动了最后一击。”

    从过程来说,宿绮云的判断自然是没错的。

    只是她自然无从知道,这人从来到白沙堤开始,本就是一颗弃子,否则也不会用他来顶洗心耳的白纸蝴蝶,洗刷记忆,再以躯壳作饵,行一记杀招。

    “这人的身份信息,我会去查。”程祈年倏而道:“虽然残存的线索很少,不亟于大海捞针,但不捞一捞,焉知能不能捞到。”

    谢晏兮抬眉看他:“程监使怎么不问我,是何人要杀我?”

    “要杀谢兄的人太多,想必谢兄也记不清究竟是谁。”程祈年沉默片刻,言语之中难得带了针锋相对:“问了恐怕也是白问。”

    凝辛夷不由得侧头看了程祈年一眼。

    要杀谢晏兮的人太多?

    真有此事?

    若是真的,他又是从何而知?

    是这次回神都后,查有关白沙堤的档案卷轴时看到的,还是从别的什么渠道?

    凝辛夷还在细思,却听谢晏兮的声音响了起来。

    “从之前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原因。”谢晏兮有些散漫地开口,大家都下意识打起精神,以为他有了什么特别的发现,却见他挑眉看向程祈年,神色说不出的不耐和讥诮:“程监使大人,我和你很熟吗?怎么宿监使都喊我一声谢公子,你却叫我谢兄?”

    程祈年一愣。

    这话实在太直白了,直白到让人难堪。

    程祈年本就脸薄,不过瞬息,整张白净的脸就已经涨得通红了起来,嘴唇嗫嚅几下:“我……我不是……”

    谢晏兮看起来丝毫没有想要给他留几分颜面的意思:“以你我的关系,不如还是彼此客气一点。这世上,不是谁多见了我两面,就可以称兄道弟的,否则这天下,我岂不是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大家子亲戚来。”

    他的神色带了一丝混不吝。

    平素里这么说也就算了,这会儿在他谢家的洞冢里,实在有些口无遮拦了。

    凝辛夷也觉得多少有些过分,虽然也知晓此前在白沙堤发生的一切的来龙去脉,却只能装作不知,故意忍不住道:“夫君!怎可这样对监使大人说话!”

    谢晏兮却好似恰在等她这句:“向监使大人道歉也自无不可,只是我有些好奇,上次一别时,程监使很是说了些话,如今,也不知兑现了多少,又或者说,还记得多少?”

    他神色散漫,语气却咄咄逼人。

    凝辛夷也不是很明白,为何这一刻的谢晏兮突然这么有攻击性,有些探究地看过去,却见他的手指非常不易觉察地做了一个“走”的动作。

    她顿时会意。

    “几位既然有旧事要提,我在这里,也不太方便。”凝辛夷一边轻声道,一边已经起身向着洞冢外走去:“火烤久了,实在有些困倦,我去外面吹吹风。”

    言罢,不等大家反应,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洞冢外。

    谢玄衣看了眼漆黑的夜,下意识起身:“我去陪她。”

    他才要走,宿绮云的声音已经带了点疑惑地响了起来:“你去干什么?她需要你陪?”

    谢玄衣一窒,找了个借口:“月黑风高,到底危险,此处……”

    结果还没说完,已经被宿绮云打断:“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那可是凝家小姐。”

    她边说,倒是自己起了身,溜溜达达地往外走:“左右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没什么兴趣,你们慢慢解决,要陪她,也应是我来陪。”

    谢玄衣显然还有些不甘心。

    结果被宿绮云一句话顿在了原地:“你也知道月黑风高,人家的夫君还在这儿坐着呢,轮得到你?”

    谢玄衣:“……”

    人家的夫君谢晏兮:“……”

    一句话硬控在场所有人,宿绮云却毫无自觉,头也不回地走了。

    篝火噼啪。

    谢玄衣被迫重新坐下。

    “好了,现在便只有我们在了。”谢晏兮坐在原地,将手中的纸箔递入火中,在火色之中笑了一声:“程监使想好我刚才的问题,要怎么回答了吗?”

    *

    宿绮云追上来的时候,凝辛夷才刚刚搓了根巫草。

    巫草在夜风中被灵火包裹,慢悠悠弯曲指向山下。

    燃巫草有反应,说明线索还没有彻底断绝,多少还残留着一点痕迹。

    凝辛夷足尖才起三清之力,又是一顿,回头看向身后。

    宿绮云走路的姿势与神都那些步步生莲的贵女们完全不同,不特意隐匿踪迹时,脚跟有些拖拉在地,每一步都走得拖泥带水,随性又放肆,若是放在神都那些世家,掌规矩的嬷嬷能把戒尺直接敲断。

    “我说进来在神都怎么见不到你惹是生非了,近来又有传闻说,一辆马车从凝府开到了铜雀三台,只去不回。”宿绮云一直走到与凝辛夷并肩的地方,随着她的目光一并落向山下被深雪覆盖的冷寂废墟,语气虽依然没什么太大的起伏,但语意间表露出来的与凝辛夷的关系,显然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我还寻思过要不要去救你出苦海,没想到,原来嫁过来的人是你。”

    “连你都知道了的传闻,恐怕已经算不上是传闻,神都人怕是早就口口相传了吧。”凝辛夷眉梢轻抬:“……等等,铜雀三台?”

    “非也。”宿绮云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传闻只是客气说法,这事儿全神都知道的人理应不超过一只手。若非我刚好路过,绝无可能知晓。”

    指间的巫草燃尽,凝辛夷轻轻搓了搓指间落下的灰,尽量平静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去铜雀三台的那辆马车里有人,而你本以为是我。”

    “我鼻子很灵。”宿绮云言简意赅:“车里有香,你们凝家的香。”

    所谓凝家的香,自然指的是,只给凝家人用的香。

    譬如她喜好龙溪不夜侯,而她阿姐凝玉娆喜欢龙溪沉水,所以不夜侯和沉水这两味香料从此只入凝府,甚至不入皇城。

    只是不夜侯和沉水虽然效用完全不同,味道却十分相似,若是混杂在十几味不同的香料调制出来的香炉里,又隔着马车,认错也很正常。

    可笑凝氏香不入皇城,但凝氏女却入了铜雀三台。

    所谓铜雀三台,还有一个更直白的名字。

    后宫。

    “你确定车是进了铜雀三台?”凝辛夷看着黑夜下的雪原,突然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真打算去救我?”

    “满神都我也就你一个人能说几句话,算得上半个朋友。”宿绮云淡淡道:“都说人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虽做不到,但为你闯一遭铜雀三台倒是可以的。”

    凝辛夷侧脸看她一眼,问道:“那你为什么没去?”

    宿绮云摊了摊手:“刚准备去,这不是程监使找我帮忙吗?出任务的机会实在有些难得,我寻思以你的本事,在铜雀三台多待一段时间应该也不会死,等我回去再捞你出来也不迟。”

    凝辛夷:“……”

    她就知道。

    甚至没有一丝意外。

    “不问为什么是我在这里?”她抬步,向山下走去。

    “你们凝家的事情我没兴趣。”宿绮云背着手,跟在她身后:“还能是什么原因?无非是替嫁,息夫人舍不得宝贝女儿,凝茂宏后悔给败落世家许出嫡女,当然,看到马车进了铜雀三台,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家阿姐另被别人看中,所以不得不祭献出去。”

    听她瞬息列举出这么多种可能性,凝辛夷忍不住道:“真想让那些真的觉得你什么都不懂的人听听你这段话。”

    “我只是不感兴趣,不想动脑子,又不是真的没脑子。”宿绮云道:“不在不熟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是一种美德。”

    又道:“我就知道你借口出来是要查线索,和谢郑游有关系吗?”

    两人边说边往山下走,总共也不多高的山,没了外人在,凝辛夷自然也不必拘着三清之气,不过这么片刻,就已经到了山半腰。

    “当然有关。”巫草燃尽,灰却在手,凝辛夷搓着指间的灰,停步俯身,“到了。”

    第63章

    目之所及,深雪尽染。夜色低垂,星辉落在雪层上,光芒却实在暗淡,若非凝辛夷手中提了一盏灯,恐怕很难看清周遭。

    “到了?”宿绮云左右四顾,然后意识到了什么:“不会在雪下面吧?”

    凝辛夷简单复述了这三人曾来祭拜过的事情:“之前程监使二人来白沙堤这一行的案卷你应该也看过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么记录在案的,总之如今白沙堤的模样你也见到了,妖的确是死了,但若说妖背后没有人……”

    她转头看向宿绮云:“你信吗?”

    宿绮云没回她,只盯着脚下的雪,轻描淡写道:“妖的背后,哪一次不是人?”

    凝辛夷看着宿绮云,轻轻眨了眨眼。

    宿绮云用脚尖轻轻扫开一圈雪,画出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又修补两下,于是弧度本来就不够完美的圆形变得更潦草了些:“所有平妖戡乱背后,与人毫无关系的,又有几次?想来你应当有所不知,平妖监的档案卷轴从来都分两部分。”

    画不出一个圆,宿绮云放弃得很快,她平静地将被自己踩乱的雪碾成了一片更凌乱的模样:“第一部分是平妖过程档案,案件陈述分析,结案报告。这也是常人若是想要去调用宗卷时,所能看到的部分。但事实上,这份卷轴背后,还有第二部分。这个部分里,才会记载这些妖物背后,究竟是什么。”

    凝辛夷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她问:“那这个第二部分,通常岂不是空白卷?”

    宿绮云脸上浮现了一个短暂而讥讽的笑:“一半一半。一半是真的知道妖物的背后是什么,另一半也不是空白。你应该知道,平妖监的顶头是谁,最擅长的是什么。”

    平妖监隶属玄天塔,这毫无疑问。

    玄天塔最擅长……

    凝辛夷有一瞬间的卡壳:“擅长什么?”

    宿绮云用手比划了一个塔顶的形状,第一次没有直言不讳:“你说呢?”

    凝辛夷懂了。

    玄天塔的塔顶,长居的只有一人,大徽朝的国师,世间如今唯一能够卜掌国运的大卜师,青穹道君。

    既然玄天塔以他为首,原本没有三六九等的捉妖师分支自然也有了微妙的偏向。譬如卜师的地位在过去其实并没有这么高,寻常捉妖师都会优先修习能够直接给予妖鬼伤害的道术,首选剑或符。但如今,卜之一道,也成了许多捉妖师青睐的对象。

    如今的平妖监中,也养了一大批几乎只擅长卜卦的捉妖师,说是其力虽微,但愿意为国师分忧解难。

    青穹道君高居玄天塔,对这些事究竟会不会过问,这事儿暂且无人知晓。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漩涡,有派系纠葛,总之一来二去,玄天塔屹立才不过十余年,平妖监倒是已经养了一大堆卜师。

    平妖戡乱出任务根本用不到这些人。按照宿绮云的说法,平妖时,这些卜师唯一的作用就是,看他们逃跑的速度就可以判断这妖到底有多强。

    要说宿绮云在平妖监里被孤立这事儿的背后,其实就是因为在某次平妖回来后,这位昔日贵女面无表情地直言了一句“平妖监到底为什么要养这么多废物”,从而得罪了许多人。

    总之,这么多难以前往平妖一线的捉妖师也总要有点事情做,又不可能真的让他们去随青穹道君卜国运,以他们的能力,若是想要强行窥探超出他们能力的存在,恐怕会当场吐血而亡。

    左右都是卜,这些人的工作后来便成了坐在平妖监的监院里,三五人一间房,凑在一起同卜一件件无头平妖案背后的阴谋。

    凝辛夷猜了个七七八八,表情也变得一言难尽了起来:“若是这些事情坐在平妖监的小院里,足不出户就能找到一个答案,你我此刻在这里,岂不是成了笑话。”

    宿绮云浑不在意道:“也或许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确是个笑话。能拿着平妖监的腰牌保命,四处都受优待与尊重,还不必面对平妖时的危险,每日只需要搓搓巫草,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巫草用得多了,还能推动巫草种植,养活一方百姓,功德未必不在他们。”

    凝辛夷忍不住感慨一句:“……你会得罪平妖监的卜师真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宿绮云摆摆手:“无所谓,我的生死福祸不缺他们那一卦。”

    又扫了眼凝辛夷:“不是还有你吗?”

    凝辛夷指尖的草灰炙热,她抬手聚三清,指拂过眼瞳。

    【瞳术·天目】

    开了天目,她又抽了张符出来,夹在食指和中指,点了灵火,低念了一句:“燃。”

    刹那间,以她为中心,空气震荡一瞬,整片雪都开始消融。

    三清之气浩荡,燃起却又瞬息收敛。雪原的燃烧只在她的天目之中,等她眨眼的瞬息,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她是来找线索的,不是来惊扰天地的。

    一瞬也已经足够。

    凝辛夷已经看清了燃烛的痕迹。

    她抬足,迈出几步,再俯身。

    掌心的符落在雪上,这一次,符上燃起了真正的火,覆雪消融一隅,露出了雪下的冻土。

    冻土之上,是久未被踏足的土地上,余烬尚存的白烛与融化后落在焦黑土壤上的烛泪。

    蜡烛的根部已经彻底干裂,蜡烛的不远处,显然进行过一场小型的法事,应是祭奠。

    此前白沙堤大战一场,地动山摇,万物倾圮,这里显然也被波及,所幸还留下了这些痕迹。

    “什么祭奠要用这么多蜡烛?”却听宿绮云在她身后感慨一句:“地裂吞噬了多少不说,这儿留下的蜡烛痕迹都够排出一个阵了。”

    凝辛夷的目光刚刚将所有的白烛痕迹勾勒了一遍,排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组合出来,再被宿绮云这么一说,神色终于慢慢变得更严肃了许多。

    按照谢郑总管当时的说法,他与同僚们前来,是为了种植碧海通,所以要来祭奠请罪,谢罪,并且告知。

    凝辛夷当然以为,这不过是一种传递尊重的方式,大抵过程也不过是烧纸,点香,叩拜而已。

    她手指在半空比划了一遍白烛的走势,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可惜她虽然也会画几道符,但终究不善符阵,只能先将这个线条记录在脑中。

    但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简单的阵。

    甚至不需要直觉。

    白烛祭拜,烛火成阵,能是什么阵呢?

    “谢郑总管说,曾在这里请罪和告知谢家先祖。”凝辛夷道:“倘若……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请罪和告知呢?

    她和宿绮云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字面意义的告知,更直白的说法,自然便是……引魂请灵。

    然而这样的手法,便是普通的捉妖师,也极难接触到。凝辛夷身为鬼咒师,会引魂请灵也就罢了,为什么谢郑总管几人也会?

    还是说,那日来白沙堤的,压根不是三个人,二十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别人在?

    无数猜测盘踞在凝辛夷脑中。

    “凡体之人,会这种阵吗?”凝辛夷蹲在旁边,盯着燃尽只剩下根部的白烛:“就算千百次联系后记住了这阵的排布,但他们又为什么要记住这个阵?是谁教他们的?他们被封口的原因……与这个阵有关吗?为了这阵,他们又付出了什么?”

    “自然是有关的。”宿绮云道:“这世上总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仇怨。要么就是这阵本身不可见人,要么就是这阵的用途让他们知道了不可告人的事情,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

    “至于付出了什么……”宿绮云抬脚,随意向前踢了踢:“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已经一目了然。”

    付出的代价,是他们的命。

    白沙堤的夜太静,静到呼吸都清晰可闻。这样的呼吸在过分寂静的夜里,便显得让人心底生寒,好似在这一刻,呼吸都成了一种原罪。

    一片寂静中,宿绮云倏而皱了皱眉:“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凝辛夷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味道?”

    她嗅了嗅,风里是冰雪的味道,是荒芜一片的雪原的空寂,还有……

    宿绮云已经先一步蹲在了她旁边,慢慢俯身凑向了白烛。

    方才她随意那一脚扬起了细碎的石块,将本已风干皲裂的白烛表面擦伤了一隅。

    这样细微的一小道,让表面之下还些许留存白烛原貌的部分显露了出来。

    “我之前说过,我鼻子很灵。”宿绮云一边说,一边摸出了一把小刀,用刀尖撬进了白烛之中,轻轻一翻转。

    一股轻微的,混杂着尘埃腐朽的奇异甜香飘散出来,有些让人作呕,却又让人忍不住想要再闻更多。

    不是陌生的味道。

    在白沙堤平妖时,在记忆幻境中时,在她看到那些行走在她身边的人脸上的表情愈发行将就木,烛火将灭时,她也闻见过。

    这样的香气带着袅袅的烟气,似是要将那些村民最后的生气一并抽离。

    记忆接踵。

    不仅是这里,在洒出彭侯汤后,那些腥甜味道散去的间隙里,她也曾琐碎地闻见过这种味道,只是那时事态紧急,心头的疑惑也只是一瞬而过,未曾细思。

    直到此刻。

    宿绮云将刀尖勾出的那一抹白烛举起来,仔细翻转看了片刻,收了一部分在小瓶子里,剩下的放在鼻子下面仔细地闻了闻。

    “素闻谢家有三味神草。”

    凝辛夷已经颔首:“碧海通,鸦啼月,何日归。”

    “你放才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哪一味药?”宿绮云问道。

    凝辛夷道:“是为了碧海通。”

    “碧海通?”宿绮云从刀尖上方抬眼看她,轻声道:“可这明明……是何日归的味道。”

    第64章

    洞冢之中,篝火燃出噼啪声。纸箔被默不作声地坠入火中,化作一层又一层的灰烬。

    篝火边的三人姿态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衣料下的肌肉都有些紧绷。谢玄衣的手垂在一侧,看似在摆弄纸箔,实则随时都能按在剑上。更不必说被如此诘问的程祈年。

    程祈年甚至没能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捏着纸箔的手指收缩,将纸箔捏出深深的痕迹,旋即又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重新抚平纸箔上的痕迹,似是想要借此来拖延一点回答的时间。

    谢晏兮也不催。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落在程祈年身上,有如实质。

    长久的沉默后,程祈年终于开口。

    “平妖监的卷轴,不是这么好查的。”他有些艰难道:“以我的权限,还不太够看到更多的内容,但我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

    程祈年终于将掌心的纸箔捋平,落入火中:“我在白沙堤的土地上说出这些话,若是食言,谢家先祖在看我,满白沙堤的魂灵也不会放过我。”

    “此话却实在言重了。”谢晏兮方才分明咄咄逼人,此刻展颜一笑,却好似之前的一切全是幻觉,不过过眼烟云:“谢家先祖要看也会先看我,这满堤魂灵……”

    他将指间夹的纸箔递入火中:“目光自然也会先先落在我身上。”

    程祈年不解其意,只觉得谢晏兮这话似是在为他开脱卸责,却又似乎带了什么深意,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谢玄衣,却见对方只是垂眸向火中送纸箔,似是完全没有在意这边的对话。

    “我知谢兄……”程祈年起了话头,又想到了谢晏兮之前的话,猛地止住:“谢公子也想要一个真相和公道,我会……”

    “还是叫谢兄听起来顺耳。”谢晏兮截断他有些结巴的话头:“既然程兄是真的心系白沙堤,不如再与我们走一遭?”

    程祈年先是被谢晏兮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震住,心道这个人怎么上一瞬还在嘲讽自己的称谓,下一瞬就又温和了起来,转眼又听到了他继而的邀约。

    “走一遭,是指……?”程祈年问。

    “程兄总不会以为,在这里就可以找到真相吧?”谢晏兮勾了勾唇:“想要真相,自然还要走很多路,平很多妖……”

    他抬眸,越过火光,看向程祈年,继续道:“得罪很多人。”

    谢晏兮眸色浅淡,火色在他的眼中就格外明显,他这样越过篝火看过来,仿佛真的有燎原的火在他眼底燃烧。

    “我不怕得罪人,反正已经得罪了很多人。”程祈年道:“但我怕冤魂不得平,怕真相不得明,怕所有的光明都被压在见不得人的黑暗里。”

    他的声音很轻,却背脊挺直,分明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谢晏兮一瞬不瞬注视他,那一刻,他眼中的火色近似要与面前的篝火连成绵延的一片,再灼伤到程祈年身上。

    许久,谢晏兮才笑了一声:“好。”

    玄衣倏而抬眸,目光深深看向谢晏兮,在程祈年没有觉察的角度,用眼神询问谢晏兮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话里话外都是想要拉程祈年下水的意思。

    程祈年不懂,但玄衣却多少对他这位师兄更为了解。

    谢晏兮这人,从不做无用的情绪发泄。

    之前他所有的对程祈年的诘问和步步紧逼,看似是沉淀累积在白沙堤这无数条谢家守墓人的人命下的愤怒,是对发生在谢家墓冢前这一切的无力宣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

    但谢玄衣知道不是。

    他甚至都不是谢晏兮,怎么可能会愤怒,怎么可能会无力。

    愤怒的是他谢玄衣,无力的也是他谢玄衣,无法将这一切诉诸于口,只能听谢晏兮替他宣泄的,也是他谢玄衣。

    他甚至也一度以为,谢晏兮是在替他说出未尽的话语。

    直到谢晏兮最后的这个“好”字。

    谢玄衣才猛地醒了过来。

    所有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谢晏兮的语言陷阱,他在通过这样的方式,反复确认什么。

    譬如程祈年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被他拉来淌这一趟浑水,亦或者其他什么目的。

    然而他目光如剑,谢晏兮却只恍若不觉,轻描淡写看他一眼,便看向了洞冢外。

    脚步声轻微传来,不多时,凝辛夷和宿绮云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视线中,两人一前一后,距离拉得不多远,之间的气氛却显得格外疏离。

    凝辛夷冷着脸进来,表情说不上多好,语气却很自然:“你们聊完了吗?如果没有,我烤会儿火再走。”

    “本来也没什么好聊的,只是辛苦你出去吹了冷风。”谢晏兮温声道:“其实真的困倦,小憩一会儿也无妨。”

    凝辛夷在他身边坐下,很是感动的模样:“夫君体恤我,我却不能因此真的睡过去,那是对谢家先祖的不敬。不必担忧,不过一夜而已,很快就要天亮了。”

    宿绮云一进来就看到了凝辛夷捧着脸的感动模样,很是顿了一下脚步,默默坐得更远了一点。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告诉自己这些都是逢场作戏,在场还有其他人在,这是在做给别人看。

    只有程祈年真心实意道:“谢兄夫妇真是伉俪情深,相互体恤,有你二人在,想来扶风谢氏有朝一日,定能重现往日荣光。”

    谢晏兮和凝辛夷同时露出了一个弧度极为相似的微笑,谢晏兮牵起凝辛夷的手,看向程祈年:“那便承程兄吉言了。”

    凝辛夷趁机在谢晏兮掌心用指甲写字。

    她写得慢,一字一画都重,谢晏兮自然非常轻易就辨认出了那三个字是什么。

    何日归。

    但在这三个字在脑中转了一圈之前,他先感觉到的,是她过分冰冷的手指,和掌心传来的轻微勾画。

    他几乎是克制地让自己不要真的握住她,而是沉心等她一笔一划,直到落下最后一笔,重新蜷住手指。

    “手怎么这么凉?”谢晏兮垂眸,“另一 只手也给我。”

    凝辛夷的手确实很冷,冬日的雪夜彻骨,那彻骨的寒意自然也浸入她的皮肉,饶是她早已习惯这样的冷,走这么一遭,也自然遍体生寒。

    但有这一堆篝火,她自觉已经回温许多,却不料谢晏兮还有这么一遭。

    她用眼神示意不用,谢晏兮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却没有收回去,她也只得默默将另外一只手也搭了上去。

    的确是温暖。

    不是过去那些浮萍一样,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而是从面前之人掌心传递而来的、真正能够温暖她的体温。

    虽然双手的交握是虚假,但温度却是真的。

    凝辛夷默默等着谢晏兮下一步的动作,到底以为他这样还有什么深意,然而他却真的只是握着她,好似只是为了给她这一夜的温暖。

    以至于后半夜,凝辛夷在这样她本该时刻保持着警惕的野外,真的睡着了。

    甚至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盛,雪终于停了,带来的纸箔也已经燃尽,黑灰堆了厚厚一层。

    程祈年靠在大箱子上打盹,宿绮云倚在石壁上,而她自己,竟然是在谢晏兮怀里。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又稍微向下滑落了一点,面颊隔着布料,却也算是紧贴着他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传入她的耳中,像是某种让人安定的恒响。

    觉察到她的动静,谢晏兮一动都没动,给足了她反应的时间,直到凝辛夷在短暂的呆滞后,猛地坐直身体。

    骤而离开热源,凝辛夷打了个寒颤,这一次,她最后的一点困倦也一扫而空。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不过一觉,能有多久?”谢晏兮反问:“天才刚刚亮,若你想再睡一觉,也有的是时间。”

    凝辛夷摇头:“已经是很难得的一觉了。你……你有休息吗?”

    话说出口,她又有点后悔,毕竟她方才那样的姿势,谢晏兮应是一夜未合眼。

    谢晏兮却道:“有,我休息得很好。”

    凝辛夷以为是谢晏兮为了安慰她的话语,抿了抿嘴,没有再接话。

    但谢晏兮说的却是真的。

    她沉沉睡去,手腕卸力,却没有挣脱他的手。

    龙溪不夜候的气息混杂着其他浅淡的香从她的发间散发出来,几乎能遮住天地之间的雪气,铺天盖地没入他的五感六识。

    他体内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剧烈灼烧的三清之气平静得像是熟睡的婴儿,就连从来灼热的曳影剑也安静下来,度过了一个太过珍贵的夜。

    可惜夜总要结束,怀中人总要睁开眼,重新看清这个世界。

    凝辛夷左右四顾,发觉少了一个人,用眼神询问谢晏兮,谢玄衣去哪里了。

    谢晏兮示意她看身后。

    凝辛夷回头。

    却见一身松绿云燕纹官服的少年敛了平日满身冷厉,身上盖着的黑色大氅滑落下来一半,他饶是睡着,怀中也抱着剑,就这样依靠在一块墓碑上。

    旁人满怀敬意不敢触碰的生死之物,对他来说,却是他至亲之人来过人间的证明。

    世人常说,女子入世家之门,便要冠世家之姓。但事实上,在最顶级的这些世家中,反而会刻意地保留家主夫人的本姓,以彰显联姻关系之错综和强大。

    谢玄衣依靠睡着的那块碑干净不染尘埃,显然不知被少年悄然擦拭了多少遍。石碑上刻一行漂亮手书,与其碑上过分工整的字都有不同,显然是谢尽崖的字。

    爱妻谢氏明稚雪之墓。

    凝辛夷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谢家大夫人并非一无所知,便是从未听闻,此刻看去,也足够猜到一二。

    此处谢家墓碑林立,三年前谢氏灭亡,凝茂宏请了佛国洞天的高僧来超度亡魂,自然也不会放任那些尸首曝露于天地间,一一为他们收敛了尸首。棺木从扶风郡城运入白沙堤墓冢,入土为安。

    以上种种,已是仁至义尽,立碑时,除了家主谢尽崖的那块稍有不同之外,其他都别一无二。

    换句话说,明稚雪的墓碑既然是谢尽崖手书,自然意味着早逝。

    早年便失去了母亲的少年,最初还能跪在墓碑前与母亲述说思念,可如今,却只能趁夜擦拭墓碑,借困倦依偎在这一隅冰冷之侧,去寻求一点莫须有的温暖。

    凝辛夷注视他片刻,抬眼看向谢晏兮。

    谢晏兮知道她想问什么,道:“我自幼修行在外,亲缘淡薄,不曾承欢膝下,也还未来得及尽孝道。”

    言下之意,是说自然不如谢玄衣这般,对母亲有如此许多的眷恋,所以才没有特别去祭奠什么。

    凝辛夷却看了他片刻,倏而向着那块墓碑的方向抬手,垂眼轻轻一礼。

    谢晏兮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晨曦破晓,光从墓冢外打进来,落在了凝辛夷身上,也唤醒了本就睡得不怎么沉的谢玄衣。

    他眼皮微动,便听凝辛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声线轻曼,在这样的清晨,仿若晨光落在雪原上的粼粼波光。

    “明夫人,您的后辈已经如您所期,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此后一切有我,愿您安息。”

    第65章

    神都。

    一只蝴蝶模样的应声虫展翅而起,符纸轻巧地被贴在它的双翅,让它在凡体之人眼中遁形。

    它试图就这样飞出凝府,飞出百花深处,穿过那条对于凡人而言压抑且长的黑墨玉长路,再向着铜雀三台的方向而去。

    然而便是贴满了符箓,应声虫到底只是一只蝴蝶模样的妖宠,若是有心之人想要截拿,并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哪怕这符箓是凝玉娆亲手所绘。

    哪怕凝府的院门再难入,从百花深处到铜雀三台的这一路再无人敢踏足。

    那只蝴蝶样的应声虫依然只完成了寥寥数次震翅,便被一只手捏住了虫身。

    并非多么养尊处优的手。手心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在掌心,也有年幼时控制不好三清之气,手捏符箓时灼烧肌肤处理却不及时而留下的痕迹。

    但这只手在如今的大徽朝,的确翻手为云覆手雨,哪怕只是随意的一个抬指,都会被有心之人反复揣摩其中深意。

    因为那是凝家家主凝茂宏的手。

    凝茂宏神色淡淡,看着在自己掌心不断挣扎想要逃离的应声虫,抬起另一只手,将上面层叠的符箓剥落。

    入铜雀三台,不可携带应声虫,所以凝玉娆想了这样的法子,让应声虫以蝴蝶拟态自己飞出谢府,再落在她的掌心。那些符箓是为了隐匿身形,也是为了若是应声虫被抓住,寻常境界低于她之人揭不开符箓,高于她之人,触碰到符箓,这只应声虫便会直接死亡。

    这法子自然奏效,方方面面都已经被考虑到,万无一失。

    然而截住了应声虫的人,是凝茂宏。

    凝家符对他自然无效,他轻描淡写地剥落凝玉娆的所有巧思,再注入了一股三清之气。

    于是凝辛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阿姐,我查到了谢家有一笔去向不明的钱款,数额很大,要继续往下查吗?要……告诉父亲吗?如果要告诉的话,就劳烦阿姐帮我啦。”

    小女儿的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亲昵和信赖,还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像是将一切的事情交给她的阿姐,阿姐就可以为她解决。

    所以她才会在得知息夫人和凝玉娆都不怎么想要去扶风郡的时候,抖着手推开他书房的门,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与他讨价还价,诡辩争论,只为能够以身替嫁,为自己的阿姐免去嫁往破亡世家的命运。

    这样的一片赤忱之心,分明应该是这世间最弥足珍贵的东西。常年游走于权术与诡谲人心之间的凝茂宏本应最明白不过,但此刻,他的那双与凝玉娆很像、却更深不可测的眼眸里,却只有一片沉沉。

    太像了。

    凝辛夷的年岁越是增长,与她母亲的相似之处就越来越多。饶是她性子乖顺,凡是他与凝玉娆的要求都会尽力去做到,这些年来在神都声名愈发荒诞离谱,多少人在背地里都将她描述为龙溪凝氏唯一的黑点,不愿意在她身上投注半分目光,她也从无半句怨言。

    这的确是凝茂宏想要的。

    君心难测是一方面,他凝茂宏需要一个黑点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不愿意多看多关心在这个姿容愈发绝世的女儿一眼。

    可这世上,有些光芒是遮不住的。

    他越是看她,越是心惧,就算凝辛夷自己不提出要替嫁,他也会想办法让她离开神都。

    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被一些人看到。

    凝茂宏手指微动,那些被剥落的符箓漂浮起来,被重新注入了三清之气,复又将应声虫恢复了原貌。

    蝴蝶振翅,那只应声虫在三清之气的包裹下,悄无声息地越过凝府的墙院,终于按照原来的轨迹,向着铜雀三台的方向而去。

    少顷,凝茂宏道:“凝二。”

    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侧,抱拳静立。

    “让凝三告诉阿橘,不必追查那些钱款下落。”他负手而立,抬头从墙边看向神都的天空,而从他抬头的那个方向看去,天地一片浩荡空旷,只有一座高塔如定国神针般屹立。

    凝茂宏转身,已经到了他上早朝的时间,马车静候在府院门口。

    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阿娆没有传话过来,让阿橘继续查下去的话,就把应声虫捏死。”

    *

    扶风郡城,谢府。

    祭祖归来的马车碌碌压过郡城的青石板路,停在谢府门口。凝辛夷沐浴净身,等着紫葵和棠意给她绞干头发之前,已经看到了金丝笼里,那只应声虫羽翼上的色彩。

    凝三在外轻轻扣了两下门:“小姐。”

    紫葵下意识要起身。凝三来找,定是有要事,且大多与凝家主有关,断不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所能听的。

    但她却看到了丝毫未动,依然在垂头为凝辛夷绞头发的棠意,心中一顿,到底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手指于是只是微微一顿,目光先看向了凝辛夷。

    凝辛夷这才道:“你们先下去吧。”

    棠意轻声应是,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东西,悄无声息地与紫葵退了出去。

    凝三等到两人的气息都消失在门外,这才转达了凝茂宏的话:“家主说,那笔款项,不必继续查下去了。”

    头发半湿,凝辛夷在紫葵和棠意出去时,便已经坐直了身体,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用三清之气将水汽打散,便听到了凝三的这句话。

    凝辛夷倏而抬眼。

    何日归的那笔款项的事情,知道的人寥寥。

    她,谢晏兮,经手过这笔款项、知晓内情的人,以及她通过应声虫告知的……凝玉娆。

    她的本意是试探铜雀三台的事情,再试探凝茂宏。

    却不料凝茂宏的传话竟然还要更先一步。

    凝辛夷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巧合。

    只是她尚且不确定,凝茂宏是从哪里得知她在查这件事的。

    凝三只是传话,在过去的无数次交流后,凝辛夷早就知道,无论她多问什么,凝三都不会回应。

    然而在她想要例行说一句“知道了,辛苦了”的时候,却见凝三的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扫过了那只金丝笼。

    然后他迅速垂眼,告退。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金丝笼里应声虫蝶翼的墨渍上,那些墨渍像是流动的液体,在薄且宽的翼片上游走,脆弱却又莫名摄人心魄。

    凝三不会无缘无故地看这一眼。

    凝辛夷陷入沉思,直到紫葵的敲门声将她猛地惊醒。

    “小姐,需要我们现在进来吗?”紫葵轻声问道。

    夜色逐渐笼罩,凝辛夷抬指,点燃了房间里的灯火。

    “不必了。”凝辛夷起身:“我要与阿姐闲聊几句,紫葵,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你知道轻重。”

    金丝笼轻巧打开,应声虫振翅,落在了她的指尖。

    墨渍随着应声虫的振翅,晕成了一片愈发浓郁的黑。

    她注入三清之气,那些墨渍于是倾泻而出,化作了凝玉娆的声音。

    “我请示过父亲啦,父亲的意思是,不必再查。”蝶翼连接的另一端,是凝玉娆带着笑意的声音:“你觉得呢?”

    烛火将缓缓翕动蝶翼的应声虫的影子投落在凝辛夷脸上,她弯唇,有了一个短暂的笑,眼中却是冷的。

    凝三和凝六是凝茂宏正大光明安在她身边的眼线,她的日常会被告知得一清二楚,这不奇怪。凝茂宏得知谢郑总管的死讯,也再正常不过。

    她通过应声虫传递给凝玉娆的信息,是试探凝玉娆,当然也是试探凝茂宏。

    最后得到的这一连串结果,信息量无疑巨大。

    凝辛夷在心底慢慢将一条条推论理清。

    世家账目何其繁杂浩瀚,错综复杂,如此庞大的家业面前,人心沉浮叵测,有问题的账目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笔。

    她问凝玉娆时,语焉不详,压根没有说任何详细的信息,却直截了当地得到了来自凝茂宏的阻止。

    那么只能说明,第一,凝茂宏在知道谢郑总管的死讯时,便已经知道他手上掌握的账本,或许会落在凝辛夷手里。第二,这笔账,与凝茂宏有关,亦或者他心知肚明与谁有关,且不希望凝辛夷查下去。

    凝辛夷可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凝茂宏的阻止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无论凝茂宏的得知的途径是什么,想来凝茂宏至少知道了她传讯的事情,他一边禁止她继续追查,一边却放任那只应声虫里的声音传到了凝玉娆耳中。

    是因为凝玉娆在离开凝府,进入铜雀三台后,终于让这位掌控欲素来极强的父亲感到了不可控吗?

    凝辛夷指尖轻扬,栖息在她指尖的应声虫展翅而起。

    凝茂宏自以为可以一举掌控两个女儿,还想要借此看凝玉娆会不会来问他,有没有在铜雀三台生出旁的心思,却不知道,凝玉娆看似乖顺的回应背后,是两姐妹早已说好的暗号。

    父亲的意思是,不必再查。

    但凝玉娆的意思与之相反。

    更有趣的是,本应完全听令于凝茂宏的凝三,却给了她一个关于应声虫的暗示。

    ——凝茂宏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截下了凝玉娆的应声虫。

    想到这里,凝辛夷的声音里也带了笑意,三清之气注入应声虫中,她笑吟吟道:“既然父亲这样说,自然按父亲的意思做。阿姐近来可好?”

    顿了顿,她的声音里又带了一丝小心:“我替嫁的事情……应是无人察觉吧?我在神都也没有什么相熟之人,想来也不会有人询问我去了哪里,只需说我被父亲送去了某处寺院清修,大家应当自然心领神会。”

    她像是在黑暗中无人倾诉的小女孩,对着一只蝴蝶拟态的应声虫,絮絮叨叨说着或许无人感兴趣的日常和心声。

    “入冬了,扶风郡已经下了第一场雪。去年此时,我还在神都与阿姐相携赏雪,今年此刻,我们却已经相隔两地,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谢家的账目又厚又多,药典上的字密密麻麻,又很小,我记性没有阿姐那么好,要很仔细认真地看,才能记住一多半。他们记账的方式也与我们有细微的不同,我好容易才习惯这种排列。”

    “每天要看的账好多,要梳理的府中事务也很多。果然我对这些事情都没有什么天赋,也没有什么兴趣,这些分明都是阿姐的长相,若是这一切让阿姐来,一定很快就可以将一切都扶上正轨。”

    “但我是阿姐手把手教出来的,我一定也能做好,不会丢阿姐的脸的。”

    烛火中,凝辛夷的声音甜美纯真,眼底的笑意真假难辨。

    “阿姐,我有点想你了。”

    应声虫从她的指尖振翅,飞回金丝笼中,等到笼门合拢,凝辛夷才起身去开了窗户。

    紫葵会为她屏开所有侍女,便是烛火灭了,没有她的示意,也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

    所以凝辛夷甚至不必更衣潜行,就这样提着裙摆,从窗口一跃而出。

    夜风有些萧瑟,凝辛夷穿得有些单薄,她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脸,才要提步,却听一道声音从上首传来。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凝辛夷愣了愣。

    她极是不可思议地抬头,只见月色舒朗,将夜色照亮一隅,也将她房檐屋顶上那人的面容勾勒。

    谢晏兮一手托腮,长腿舒展,在她的房顶上不知待了多久。

    他言笑晏晏,凝辛夷却骤而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甚至想要对谢晏兮用洞渊之瞳。

    但她越是心惊,面上就越是镇定:“这么晚了,阿垣公子又是要去哪里?怎么会这么巧路过我的屋顶?”

    “不巧。”谢晏兮道:“我想从正门进,却被你的侍女百般相拦,虽然今夜月色明媚,但我到底担心你的安危,左思右想,这才走了空路。”

    好一个走了空路。

    凝辛夷轻笑一声:“原来阿垣公子是来找我的。今夜虽然月色动人,风却极大,吹风的滋味想来不太好受。”

    “我也才刚到,正在想要怎么告诉你才不太贸然,便听到了推窗的声音。”谢晏兮的面容被月色照亮,一张白玉无瑕的脸上神色松散,根本看不出话语的真假:“你呢?”

    凝辛夷道:“巧了,我也正要去找你。”

    这话说完,谢晏兮却半晌没了声音。

    凝辛夷心底到底惴惴,再带了点儿疑惑去看他,却听谢晏兮终于道:“既然阿橘姑娘恰好也要找我,现在……是打算一起上来赏月吹风?”

    凝辛夷:“……”

    懂了,这人是在等她开口邀请他进屋。

    这本也没什么,又不是没进去过。

    可也许是得不到一个确切的、关于谢晏兮到底听见了多少的答案,又或许是谢晏兮的语气实在有些……欠。

    凝辛夷心头拗了一股劲儿。

    他想进屋,她偏不。

    凝辛夷于是探头,问道:“上面景色好吗?”

    谢晏兮挑眉,没想到她真的一脸好奇模样,顿了顿,才道:“尚可。”

    话音落,身侧便已经多了一个人。

    凝辛夷腾身而起,落地无声,就这么站在谢晏兮身边,环顾了一圈四周。

    是尚可。

    谢府初具昔日规模,修缮工作进度比之前要快出一大截,据程伯的回禀,工匠们干活都铆足了劲,质量也没拉下,可谓状态极好。

    比之前几日,谢府的灯火又多亮起来了一大片,人烟气息要更足了许多。

    如今覆雪消融大半,只剩墙角阴面的部分,月色洒下,那些角落却又成了绝佳的反光源头,为林立的房屋墙壁增了一抹雪色的辉。

    她站在这里环顾,心头已经感慨良多,换做见过谢府昔日恢弘的谢晏兮,想来心绪理应更是万千。

    可凝辛夷却又想起,这人也没在谢府住几天,这句尚可,或许真的就是字面意义的尚可。

    念及至此,她方才的那些感怀顿时全然消融。

    凝辛夷点评道:“尚可你就多看会儿,风太大,我身子骨太弱吃不消,先回去了。”

    言罢,谢晏兮还来不及说话,凝辛夷便已经原路返回。

    又片刻,连窗户都一起关上了。

    谢晏兮:“……”

    第66章

    敲窗户的声响起来之前,凝辛夷已经将金丝笼上的符重新封好,无论谢晏兮究竟是何时来的,有没有听到什么,听到了多少,她都尚且没有破罐子破摔的准备,只是将房间里的烛火点得更亮了一些。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借口。

    若是谢晏兮真的提及问起,她就说是他听错了,不是阿姐,她唤的是阿婕,乃是家中妹妹凝辛夷的乳名。

    若是他来得还要更早一些,提到了她所说的“替嫁”两个字……

    她便十分惊讶地问他是不是被风吹傻了,再说若是他真的这么以为,那便直接和离,反正既没有缔结婚契,也没有同房,此刻和离,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吃亏。

    而以上这些,都不过是作态罢了。她冷静下来,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

    且不论谢家需要这一桩婚事来振兴,谢家与凝家之间的纠葛才刚刚浮出水面一隅,更何况,他们面前还有放着谢郑总管的案子,白沙堤的满村冤魂,还有那些不明去向的钱款。

    只要谢晏兮不是傻子,他就没有任何必要撕开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罢,故作不知也好,她无论说什么胡话出来,他都只能当做是真的。

    凝辛夷轻轻吐出一口气,一把拉开窗户,还不忘奚落一句:“不是说风景尚可?怎么不多看会儿?”

    从窗户里跳进来的时候,谢晏兮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多么好。

    夜风将他的额发吹得有些散乱,连眼皮上都像是耷拉了冷意,但显然并不影响他的那张嘴的发挥:“风景多看两眼也就腻了,哪有人好看。”

    凝辛夷万万没想到这人会有这么一句,一时语塞。

    不过虽然摸不准谢晏兮到底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多少,但提着的心却落了一半。

    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要寻根究底的样子。

    她将那本账目放到了谢晏兮面前:“在马车上时人多眼杂,不便多问。此事你可有头绪?之前……令尊可曾向你提及过?”

    “来找你,正是要说此事。”谢晏兮道:“时间虽然紧,但我的人还是查出了点儿什么。”

    他从袖子里取出来了一卷地图,在桌子上徐徐摊开。

    整个大徽朝的版图跃然眼前。

    是一幅实在详尽的手绘地图,连村落乡镇的位置都一一标注,路径更是用极细的笔勾勒清楚,甚至还有山间的羊肠小道,足以可见绘图之人进行了多么详尽的勘探测绘。

    凝辛夷看了眼这地图的精细程度,忍不住抬眸看了谢晏兮一眼。

    谢晏兮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别告诉我你们凝家没有。”

    凝辛夷:“……”

    说有吧,总觉得在留下什么罪证。但说没有,又显得输了。

    她婉转道:“反正我没见过。”

    谢晏兮施施然道:“没关系,现在见也是一样的。你也是谢府的一员了,总不可能去神都告发我谢府私勘疆域,私藏地图。”

    凝辛夷顺手将上一次谢晏兮放在这里的那本药典再向着桌子的另一侧挪了挪,免得这地图摊不开:“那你可要谨言慎行,免得哪日惹恼了我,闹得我要和你玉石俱焚。”

    “若真的有让你恼怒到这种程度的一日,焚了也就焚了。左右这谢府也就只有我一人,祸不及他人,也是好的。”谢晏兮一边说,手已经点在了地图的一处实在名不见经传的位置:“这里。”

    凝辛夷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衣冠南渡后,神都自澜庭江以北迁入南境,定了扶风郡以北的桐丘郡城为大徽朝的新神都,相邻的几个郡城于是都成了神都的附属之地,按照五行寓意,改了其中几个郡的名字。

    扶风属水,陵阳属火,双楠为金木,石崖为土,如此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将神都簇拥在最中央,三清相生,寓意大徽朝千秋万代,永不消亡。

    谢晏兮的手指落于陵阳郡内一处名叫定陶镇的地方。

    他正要说什么,凝辛夷却竖起手指,比了一个“嘘”字,再向上指了指。

    谢晏兮会意,单手按在桌子上,撑了一道隔音阵,这才重新开口:“前几日怎么不见你谨慎至此?”

    “我查出来的结果,捂得再死,想知道的人也总会知道。”凝辛夷道:“但你不一样。”

    她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像是对自己被时刻监使着这件事毫不在意,习以为常:“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谢晏兮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继续道:“所有人都觉得,支撑谢家最重要的三味药一定都种植在扶风郡的范围之内,但其实并非如此,至少何日归不是。”

    “扶风谢家,虽然冠以扶风之名,但到底是昔日的南姓氏族之首,不会囿于地域。”凝辛夷颔首,表示理解。

    “不仅如此。事实上,谢家行事素来大胆。仅何日归这一味药的种植地,就有足足八处。但这笔款项的最终流入,应当是这里。”谢晏兮道:“更巧的是,与谢郑总管一并前去祭拜的第三个人所归的乡,恰也是这里。”

    听到这里,凝辛夷的目光终于变了。

    “这么巧?”她轻喃。

    “更巧的是,在我来这里找你之前,定陶镇里正上报,定陶镇有妖祟作乱,请平妖监来人平妖戡乱。”谢晏兮侧脸看她,又想到一事:“你那日在我手心写的字,不也正是何日归吗?”

    凝辛夷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谢郑总管三人祭拜的痕迹还在,宿监司发现了白烛里添了何日归。”

    她顿了顿,从旁边捞了一张纸和一只笔,在上面起笔画了一道走势。

    只是这样一道随意的勾画,她竟然便已经觉得笔下凝涩,仿佛在有什么力量阻止她的笔尖继续向前。

    凝辛夷很是愣了一愣。

    她换了张纸,又换了笔,如此三番五次试下来,她终于确定,这绝不是她的错觉。

    谢晏兮也看出了什么来,盯着那几笔潦草:“阵?”

    “应该是阵。”凝辛夷道:“我和宿监司都认为,那些白烛的摆放位置并不简单,隐约成阵。可惜之前我们来白沙堤时闹得动静有点大,将阵破坏了一大半,否则应当更明显一些。”

    试了这么多遍都没画出来,凝辛夷干脆放弃了纸笔,抬手在半空凝了三清之气:“符阵一道我实在不善,所以死记硬背了轮廓,既然纸笔难画,我试试这样能不能画出来。”

    话音落,聚在半空的幽蓝线条已经勾了半个阵线出来,勉力支撑一瞬,再溃散。

    凝辛夷回头:“看清楚了吗?”

    谢晏兮:“看清了。”

    凝辛夷问道:“能想到什么吗?有什么阵是这个走势吗?”

    谢晏兮不答反问:“你就这么肯定我知道?”

    凝辛夷幽幽看他一眼:“反正我没见过,也只能问你了。若是你也看不出来,我们就一起去一趟藏书楼便是了,反正有你在,藏书楼也没有进不去的地方。”

    谢晏兮抬手,分毫不差地勾了一遍凝辛夷方才画出来的阵,然后顺着她的描绘继续往下勾线:“凝家符剑双绝,出了不少大阵师。这阵虽然的确罕见了点,却也不至于鲜为人知。”

    凝辛夷心头一跳,正要为自己辩解两句,谢晏兮已经继续道:“你可听说过引魂阵?”

    果然如此。

    她虽然不能确定,心头却早已有了猜测,闻言并不多么惊讶:“自然听过。只是此阵想要阵成,需以三清之力牵引。他们三个凡体之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自然是以何日归为引。”谢晏兮的手还未停,符阵逐渐成型:“谢家三味药,自然各有各的用途。且不论何日归后来被用做了什么,它最原初的用途,本就是引魂。”

    他没有画完一整个符阵,手指在最后一笔的时候停下。

    于是幽蓝色三清之气聚起一瞬又溃散开来,空气里那种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湿冷气息也随之一扫而空。

    “换句话说,如今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在了一个地方。”凝辛夷的目光还落在虚空:“看来,这一趟定陶镇,是不去也得去了。”

    谢晏兮来,也是想与她商议此事:“你想何日出发?”

    “此事宜早不宜迟,自然是越快越好。”凝辛夷眉宇间有了一抹凝重:“若是晚了,恐怕我们千里迢迢去了,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晏兮正有此意:“不如就定在明日?”

    凝辛夷想了想自己目前手头的事情,虽然繁杂,却也已经理出了一个初步的章程,有程伯和慎伯在,谢府总不会脱出正轨,于是颔首:“好,就说去寻访旧人,也不算师出无名。”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夜已经很深,谢晏兮不欲久留,就要从窗户重新翻出去。

    “距离我告诉你这件事也没过去多久,你的人倒是很有效率。”凝辛夷终是忍不住试探了一句:“谢氏旧部尚有人在,是幸事。”

    “什么旧部。”谢晏兮眼皮都没抬一下:“满庭去查的。”

    凝辛夷一愣:“满庭?满庭不是医修吗?”

    “脑子比较好用的医修。”谢晏兮道:“谢氏旧部的确还有些人,但我都留给阿满了,我不会动。”

    凝辛夷心道谢玄衣现在忙着藏好自己身份都不容易了,竟然还有胆子联系谢氏旧部,真是:“你身边真的不需要点别的人吗?虽然我从凝家带来的人不多,但也不是不能分你几个。”

    “当哥哥的,总要给弟弟留点什么。”谢晏兮道:“好意心领了,但实话实说,再缺人手,凝家的人,我暂且还不敢用。”

    凝辛夷:“……”

    凝辛夷欲言又止,想要辩驳几句,却又不得不承认,连她自己在用凝家的人的时候,都要拆开用,免得被太容易猜到目的。如此费心费力久了,反而竟然习惯了。

    她默默道:“好的,打扰了。”

    见她这样,谢晏兮反而停了脚步,看她片刻:“若是有需要,满庭和元勘都任你差遣,不必提前征求我的同意。”

    凝辛夷抬眼。

    谢晏兮在窗前回头,轻笑一声:“你我既然利益合作,资源共享,我手下的人,连同我自己,自然也可以为你所用。”

    然后,他翻身而出。

    第67章

    陵阳郡,定陶镇。

    “……我是亲眼见到了的!那女鬼从树上飘下来,穿着红色的喜服,绕过王家那棵树,定是向着主屋的方向去了。”一身粗布青衣的方脸男子边说边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抬手去取酒,为自己壮壮胆:“三更天看到这东西,实在是太吓人了,等会儿我便去慈悲庵烧几柱香去去晦气。”

    “等等,齐兄,你是哪天看到的?我也看见过。”方脸男子对桌的青年是位身材魁梧颇有气势的虬髯大汉,长须遮住了大半面容:“不过与齐兄不同,我见到的并非红衣,而是一身绸白,那女鬼拖着长长的水袖,站在房顶咿咿呀呀地唱戏。奈何肖某对戏曲一窍不通,实在听不懂她在唱什么。”

    方脸男子与虬髯大汉对视片刻。

    分明两人看起来都并非弱不禁风胆小怕事的模样,然而大白天提及此事,还是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惧意。

    “肖兄不如还是与我一并去一趟慈悲庵。”方脸男子搓了搓胳膊上莫名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至少也求个心安。”

    虬髯大汉问:“为何要去慈悲庵,而非报国寺?”

    “你不懂。”方脸男子说完,左右四顾一下,这才压低声音:“我都打听过了,这事儿不是这一天两天才发生的,据说那王典洲的后宅里,出了不少这种事情。好些姑娘一抬小轿入院门,然后就再无音讯。”

    “怎会如此!”虬髯大汉惊道:“便是出了什么问题……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乱葬岗……”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噤声。

    两人面面相觑。

    方脸男子有些艰难地转头。

    这酒楼名为欢喜,陈设有些年头了,但这靠窗的位置,却是两人特意选的,还豪掷了几两银子,将这个位置直接包了小半个月。

    原因无他,只因为从他们坐的位置看出去,窗外恰是王家大院的一角,越过那朱红黑瓦的高墙,探出几根粗细不一、辨不出是什么树木的枯枝。

    他们本想要占据这个位置,以便多观察几天王家大院的动静。然而这才几日,两人此刻放眼再望向那院中之时,心底却已经从最初的志在必得,带上了退缩之意。

    两人自以为谈话隐蔽,这欢喜酒楼破落无人,声音也压得够低,尤其两人体魄如此,寻常人绝不会想要刻意靠近。

    然而一道带着笑意的苍老男声在一侧响了起来:“想来二位侠客也是为了王家的赏金令而来的吧?”

    方脸男子和虬髯大汉一愣,同时转过头:“这位是……?”

    那老翁笑了一声,十分自来熟地踱过来,径直坐在两人身边的长条凳上,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老朽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这赏金令明明这么让人心动,老朽更是已经见过来来往往此处的太多侠客义士了。但二位猜猜看,为何这赏金,还能越涨越高呢?”

    欢喜酒楼再破,大堂另一侧,也有以布帘掩门的雅座隔间。

    一袭鹅黄衣衫姿容绝盛的少女单手托腮,一只手中随意转动着一柄折扇,那折扇在她的指间上下翻转,流畅自如。

    她对面坐着的紫衣女子用各色头绳绑了一头的小辫子,面色淡淡,目光却锐利如刀,她看也不看那实在夺人目光的扇子一眼,目光落在窗外,又扫向门帘。

    鹅黄衣衫的少女自然便是日夜兼程了八百余里路,才刚刚在这里歇脚的凝辛夷一行人。

    平妖监有自己专有的一套行事和联络方式。

    接受平妖任务时,应声虫口述已经足够说清楚地点和任务目标,但是更多的细节,口述则口说无凭,极难留底,遇上记性有些不好的捉妖师,应声虫前脚说完,其中许多细节要点,后脚就被忘了,自然导致了任务的失败,甚至捉妖师自己也没能从妖瘴出来。

    这样的事情出过两三次后,玄天塔集结了天下众多捉妖师大能,又上请徽元帝协助,在全大徽朝各地的驿站里都专门辟出了一处清净,专门用来放置玄天水镜。

    玄天塔又连夜修订了《妖鬼灵简》,以秘法将若干道精深的符阵镌刻其中,再从平妖监开始,逐次分发给天下所有捉妖师。

    从此以后,无论是隶属于平妖监的捉妖师,还是外乡人,都可以在驿站里,将手中的《妖鬼灵简》浸于玄天水镜之中,只需半柱香时间,灵简上就会更新平妖监最新收录的妖鬼信息。

    平妖监的捉妖师们手中的灵简自然功能要更复杂一些,他们自身的三清之气本就烙印在灵简之中,那些发放的任务详情也会通过玄天水镜浮现在他们的灵简上。

    这不是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口述不如自己看。路过驿站的时候,大家都把自己手上的妖鬼灵简在玄天水镜里泡了会儿,凝辛夷和谢晏兮是为了升级一下最新的妖鬼情报,平妖监三名监司自然是为了接收任务。

    凝辛夷在来的路上就看过了任务的详细情况档案。

    案发的地方是定陶镇远近闻名的富商王典洲家,也就是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乃是定陶镇第一大商户,富甲一方数百年,虽无世家之名,在整个定陶镇乃至陵阳郡却都赫赫有名,据说在灾年时,王家也曾多次开仓放粮,因而在当地颇有美名声望。

    如今的王家家主名为王典洲,年近五旬,继承了王家后,也算是撑起了偌大一片家业。时值局势动荡,守成也不是易事,能够维持住,已经尚算富商中的佼佼者。

    然而这一年多以来,王家后宅却怪事频发。

    先是老夫人卧病不起,又频频多次买入新的侍女侍从,却只见这些人入王家大院,从此再不得相见,便是那些人的父母求见,也统统都被回绝。

    再后来,住得靠近王家大院的镇民们又总在夜里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看到一些奇怪的身影,陆陆续续,不断有人病倒,整个王家大院周遭这一片,都快要被不断的煎药味道浸透。

    便有传言说,王家买入的那些侍女侍从,都是用来做人祭的,王家定然在偷偷做什么违背天道之事,招来了天怒人怨。

    这等流言自然也飞快传入了定陶镇的里正耳中,加之早就有人报了官,里正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问题就出在这里。

    王典洲非但不拒绝,反而十分配合,而里正查来查去,快要把王家大院翻了个儿,依然一无所获。

    然而怪事还在继续,甚至愈演愈烈,眼见流言愈烈,已经演变成了有人怀疑里正与王家大老爷沆瀣一气,里正干脆贴了一张赏金令,寻各路能人来查案相助。

    里正贴了,王典洲反手竟然也贴了一张赏金令,赏金数额比里正的还要更高。

    重金之下必有勇士,这一年以来,王家大院是车水马路,人来人往,然而怪事依然不断,可谓毫无进展。

    里正实在没办法,这才咬着牙向着平妖监递了情况说明书,恳请平妖监的监司大人们若是得空,到这里来走一遭。

    凝辛夷看完宗卷后,多有有些不解:“里正为何要先贴这悬赏?为何不一开始就向平妖监求助?”

    “少夫人有所不知。”程祈年细细解释道:“平妖监汇总全大徽上下报来的案件,再细分归类,共有非常紧急、紧急、普通三种不同的平妖事态。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见到妖、确定有妖祟,从来都是案件可以上报平妖监的前提。”

    凝辛夷道:“若是寻常妖祟还好,可分明有一些妖祟擅长隐匿,若是对平妖监这规矩知晓一二,特意避开,凡体之人肉眼不得见的情况,又当如何?”

    程祈年神色复杂,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宿绮云接过了话头:“还能如何?一方百姓听天由命,幸存之人十之一二,村落绝灭之事也并不罕见。至今都有好几个极凶煞的妖瘴没能被彻底破开呢。”

    这话题太过沉重,程祈年又将话头引回了定陶镇:“定陶镇的情况便是如此,虽然怀疑有异,却无人见妖,也没有什么引人生疑的死亡。此次若非我与玄衣和宿监使在此,又有卜师同僚卜得这案子与谢郑游的案子或许有关,恐怕这案子也要被压在平妖监厚厚的宗卷下面,不知何时才能见得天日。”

    宗卷上的信息也算是详实,但对于一个案情来说,却远远不够。在完全没搞清楚情况之前,程祈年和谢玄衣都换了常服,去王家大院周遭探查地形了。

    谢晏兮则直言自己另有别的事情,去去就回,因而此刻这欢喜酒楼的隔间雅座中,便只有凝辛夷与宿绮云二人。

    倒是反而方便的凝辛夷行事。

    见到宿绮云的眼神,凝辛夷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又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再听听外面怎么说。

    外面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

    方脸男子忍不住道:“自然是因为至今都无人能解决王家大院的问题。而越是无人能解决的事情,声名越大,赏金自然也会提高许多。”

    老翁抚掌笑道:“少侠果然聪慧,正是如此。只是,少侠可知,来往这么多侠客义士,为何最终都铩羽而归呢?”

    方脸男子和虬髯大汉都摇头,又猜测道:“因为王家看似配合,其实多有阻碍?因为情况实在凶险?”

    那老翁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方脸男子于是道:“还请老人家解惑。”

    窗外那几根从王家大院的红墙黑瓦上探头出来的枯枝随着冷风轻颤,像是在印证这老翁接下来的话语,无端在光天化日之下,颤出了一股幽冷之气。

    “当然是因为……”那老翁压低声音,拖长音调:“王家之中,有妖祟作乱啊。”

    随着他的声音,窗外倏而有一声尖叫声透过重重院落响起。

    “来人啊——死人了——!”

    第68章

    一声起,落在枯枝上的寒鸦受惊振翅,冬日枯枝脆弱,受此大力,倏而折断。

    枯枝早已是一截朽木,如此自半空跌落,也激不起任何风浪,不过一道无人注意的细碎。

    无数脚步声响起,旋即是更多的尖叫和混乱。

    王家大院虽大,但欢喜酒楼的距离实在太近,于是那些惊叫与急呼便仿佛贴着一面墙,从半空卷起,再吹到了酒楼中的每个人耳中。

    “阿芷!阿芷——!来人啊!阿芷死了——!有人在吗!啊——!”

    “都别过来!别进来!里正——去寻里正来——!”

    坐在床边的虬髯大汉脸色变得凝重,方脸男子的表情更是说不出的难看,勉强稳住心神,看向那位老翁。

    老翁眼中也有讶色,但他坐得依然很稳,像是虽然惊诧,却见怪不怪,还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水:“便是如此。”

    方脸男子冷声道:“怪力乱神妖祟之事自应有平妖监接手,我等虽然较常人要多几分身手,倒也有自知之明。遇上妖鬼之事,只有横死的下场。”

    “既然确知有妖鬼,王大人与里正大人还要贴赏金令,岂非等同于唆使我等来送死!”虬髯大汉脸上也有了怒色,他一拍桌子,猛地起身,长条木凳与地面摩擦出一声刺耳的锐响:“乱世之中,我等虽然爱财,却也爱命。此举真是欺人太甚!”

    那老翁唇边浮现一抹轻笑,他举起一根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二位侠士可不要这样想,毕竟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什么,不是吗?”

    方脸男子和虬髯大汉的表情一下顿住。

    没有亲眼见到吗?

    那他们看到的红衣与白衣女鬼又是什么?

    见到的难道只有他们吗?

    墙另外一侧的哭喊声还在不断传来,混在清晨的寂静之中,格外刺耳。

    两人越想越怕,屋外虽是寒冬,今日却格外晴朗,一轮红日高挂,阳光铺洒。欢喜酒楼内烧着热气腾腾的炉子,炭火很旺,稍微活动便会出一身薄汗,可这两人却觉得止不住地发冷,那冷意好似要顺着他们的脚脖子一路向上爬,再渗入骨髓之中。

    方脸男子终于忍不住道:“多谢老人家相告,今日天色甚好,正适合礼佛烧香。齐兄意下如何?”

    “慈悲庵距此地还有一段距离,恰适合此时出发。”虬髯大汉也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丢下几个铜板:“老人家,多谢,就此别过。”

    两人脚步匆匆地走了。

    那老翁不置一词,就这样含笑看着两人脚底抹油离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穿出窗户,落在红墙的另一边,眼底的冷意和笑意却又都深了一些。

    将酒壶里最后的几滴都饮尽,再也倒不出来什么,老翁才哼着小曲,打算起身。

    宿绮云的眉毛都快要吊起来了,她再一次向前倾身,毕竟却又被凝辛夷按住,摇了摇头。

    下一瞬,便听一道男声在那老翁身边响了起来。

    “老人家这事儿做的忒不厚道了些。”那声音含笑,温和,却依然冷冽如泉水:“不过是两位古道热心,想要讨点生计的侠士罢了,老人家这遍体生寒符,实在是用得有些浪费了。”

    老翁猛地坐直了身子。

    这人来的悄无声息,那两位侠士走了总共也不过几息时间,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身边这人是何时来的,来多久了。

    不用他回头,因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已经夹着那张遍体生寒符,伸到了他的眼前,晃了一晃。

    符箓的效果分明还没完全过去,上面的朱砂尚且有半面鲜艳,那只手却显然对这所谓的遍体生寒毫不在意,这符影响不到他,这寒也穿不过他护体的三清之气。

    老翁面色僵硬,却尚算镇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去了也是送死,若是用点这样的小小手段打消了他们的念头,岂不是美事一桩,功德一件。”

    “如此讲求功德,追寻浮屠,老人家这身份可就不好遮掩了。”那人居高临下看过来:“我到底应该称您一声老人家,还是上师?”

    正是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的谢晏兮。

    不过三两句话的时间,身份已经被拆穿了个彻底。那老翁却反而敛去了一开始的微微慌乱,老神在在地一屁股坐了回去:“称呼自在人心,何必拘此小节。”

    “那敢问上师,像您这样头顶假发,身穿俗衣,酒肉不忌,心中可自在?”谢晏兮问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那老翁竟然真的比了个佛印,施施然笑道:“老衲与佛祖之间的事情,便不劳这位施主操心了。施主还有别的事情吗?若是没有,老衲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谢晏兮撩袍坐下,压根不给这老僧脚底抹油的机会:“有,事情很多。上师请坐,酒肉管够,我们慢慢聊。”

    这话礼貌归礼貌,态度却极为强硬,压根没给这老僧半点拒绝的可能。

    他坐下,却不着急说话,一时之间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宿绮云实在有点摸不准为何此刻不急着去看王家大院里死者的情况,按照她的经验,第一时间的案发现场必定能发现许多线索,越是拖沓,线索被闲杂旁人无意中抹去的可能性越大。

    她难掩眉宇间焦急,抬眼去看凝辛夷,黄衣少女却抬手,比了个“听”的手势。

    听?

    听什么?

    宿绮云愣了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太安静了。

    之前那些穿透红墙与窗棂而来的惊叫与急呼,竟然好似从未响起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老僧虽然迫于谢晏兮的压力坐下了,肌肉却是紧绷的,显然并未放弃偷溜之心。

    两人对坐,看似默不作声,实则早已在私下里交手了若干次,那陈旧木桌也终于经不住两人暗涌的三清之气,悄然裂了一道长长的痕。

    那老僧有些不敌,眼珠骨碌碌乱转,倏而摸出一张遁地符,灵火一闪,不等谢晏兮反应,竟是真的就这样不顾颜面地遁地跑了!

    凝辛夷万万没想到这人分明都已经被戳穿了身份,竟还如此不顾自己是佛家弟子,说跑就跑,还是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不由得愣了一瞬。

    倒是宿绮云率先一跃而起:“追!”

    凝辛夷飞快留下一打铜板,起身跟了上去。

    到底是初来乍到,地形并不相熟,那老僧遁地之术实在了得,有好几次凝辛夷的三清之气都险些跟丢,若非宿绮云的鼻子实在足够灵,那老僧用来掩盖身份的旧衣足够滂臭,真的会被甩掉。

    谢晏兮捏了个诀,将三个人的身形与气息都彻底隐藏其中。只见那老僧奔逃得极为谨慎,足足在定陶镇里绕了两个大圈,绕得初来此地的凝辛夷都对这儿的路熟悉了,这才竟然悄摸摸又回到了欢喜酒楼附近。

    然后从王家大院的墙下,径直穿了过去。

    不等凝辛夷等人追上,他又提了个小布袋子穿了回来,似是料定已经将谢晏兮甩开了,这下这老僧连身形都不遮掩了,低头嘿声,就要将那袋子塞进袖中。

    一只手横插过来,将那只布袋按住,老僧僵硬地看着分明应该没有了踪迹的谢晏兮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边:“上师让我好等,绕了这么大一圈,竟然只是为了取此物。这点小事何劳上师亲自动手,告诉我一身,我去帮上师取来,也是一样的。”

    那老僧死死盯着布袋子,显然不打算放手,他咬牙道:“我与这位施主无冤无仇,施主究竟因何缠着我不放?!不知施主究竟是何人?”

    谢晏兮想了想,信口开河:“路过此地,觉得有趣,好奇心比较多的路人?”

    老僧:“……”

    他放弃沟通,索性直接道:“放手!”

    谢晏兮当然不放:“若是上师打开给我看一眼,我现在就放手。”

    老僧咬着牙,谢晏兮好整以暇看着他。又片刻,那老僧竟是倏而松开了抓着布袋子的手,又是一张遁地符,“嗖”地一声不见了。

    这一次,的确是太过猝不及防,连谢晏兮都一把没捞住,竟是真的让那老僧逃了。

    却也并非全无收获。

    谢晏兮提着手中布袋,看了也露出了身形的凝辛夷一眼:“打开看看?”

    凝辛夷探手摸了摸,入手是硬物感觉,心中自然也已经有了猜想,但她还是道:“看看。”

    布袋打开,内里银钱的色彩自然露了出来。

    果然是一笔数额不大不小的酬金。

    宿绮云脸色古怪地盯着那一笔钱:“……所以他刚刚是去取这笔钱了?他们为什么要给他钱?”

    “还能因为什么。”凝辛夷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开始我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现在看来,竟然果真如此。”

    宿绮云道:“总不能是什么酬金吧?酬谢他三言两语外加一张符,就又吓走了几个慕名而来的侠士?”

    三人沉默片刻,凝辛夷终于慢慢开口:“所以说,方才那一声死人了,也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配合这老和尚的恐吓氛围?那两人看到的所谓女鬼,八成……也是故意为之,都是假的?”

    理清楚了这一切,宿绮云只觉得匪夷所思:“明明贴了赏金令,却完全不想要解决事情,王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到底是院中有事,还是无事生非?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凝辛夷转头看向红墙黑瓦,道:“我倒是有几个猜测,但究竟哪一种是对的,还需要再探一探,才能知道。”

    第69章

    车马劳顿,几人才入定陶镇,便遇见了这么一遭事情,还未来得及休息,连行李都还在马车上,先找了间客栈下榻。

    平妖监司身有腰牌,又有朝廷文书,一应手续俱全,这一趟对于他们来说,算是公务,当然要先去见一趟里正。

    才到衙门街前,便见一身官服打扮的中年男人微弯背,满面堆笑地走了出来。

    “想来几位便是平妖监来的监使大人吧?”里正恭谨拱手行礼:“卑职姓赵,单名一个宗字,已任定陶镇里正四年有余,对我大徽朝一应律法都了然于心。此次向平妖监求助,实乃……无奈之举,幸亏诸位大人未曾计较卑职未符合规定却也上报,真的来了。”

    赵里正边说,脸上已经浮现了止不住的忧色:“如今定陶镇因着这事人心惶惶,官差衙役查了一次又一次,守了一夜又一夜,始终一无所获。然而怪事却层出不穷,王家大院周遭的那些住家们各个都胆战心惊,叫苦不迭。”

    他侧身,将几人往镇衙里迎,一边继续道:“我们定陶镇本就这么大,人口满打满算不过七八百户人家,祖祖辈辈都在这里。若是因此就逼迫人家背井离乡,举家搬迁,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可若不这样,眼见那些人家这样终日不宁,实在是……”

    程祈年在客栈里便已经换回了平妖监的官服,闻言,温声道:“赵里正不必担忧。定陶镇有异,上报平妖监也无不妥,自然有人会辨别事情的真假与状况。更何况,我们来此,就是来解决问题的。”

    这话本是安抚,然而赵里正听了后,却未能舒展眉头,而是细细嚼了嚼,问:“监使大人的言下之意是说,我们这儿的事是真的,换句话说,王家大院,确有问题?不是我们镇里人的错觉和瞎想?”

    程祈年噎住一瞬,还在想要如何委婉措辞,便听宿绮云的声音在一侧冷冷响起,满脸不耐:“平妖监办事,何时还需要向人解释这么多了?”

    赵里正在官场多年,虽然官没多大,察言观色已经刻在骨子里了。从看到这一行五人时,便已经在思考这些人究竟是以谁为首了。

    且不论相貌出众却没穿官服的一男一女,剩下三人里,一人大半张脸都裹着黑布,这种角色一般来说都是沉默寡言但能打。剩下两个人,赵里正本来还有点不确定,但这话一出来,他就懂了。

    赵里正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些:“是,是是,这话说的是,是卑职僭越了。”

    程祈年抿了抿嘴,悄悄看了眼宿绮云,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一句:“如此,还请赵里正将与此事有关的宗卷交予我等。”

    “卑职一得到平妖监的回复,便已经准备好了。”赵里正将几人引向一侧:“这边请。”

    待得大家在宗卷面前坐定,赵里正又向着身边人使了个眼色,于是众人面前的小桌上便又多了各色小食与茶水。

    “诸位舟车劳顿,宗卷又多,一时片刻也看不完,有点小食提提神也是好的。”赵里正关切道:“县衙虽然简陋,也还有下榻之处,若是监司大人们看得上……”

    程祈年道:“赵里正的好意心领了,只是住在县衙多有不便,住处便不劳里正操心了。”

    他左右看看,又道:“这事儿既然由平妖监接手,想来赵里正也还有其他琐事要忙。”

    这是委婉的送客。

    赵里正哪里不懂,虽然的确十分好奇,却也知道,很多时候,好奇这事儿,能要人命。

    等到赵里正走了,还很有眼色地顺势将整个县衙的人派遣了大半出去,只留下寥寥几人在侧屋等候差遣。

    程祈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道:“次次都是这样,我们平妖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但每到一个地方,大家见到我们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好像说错一句话就会被我们抽筋扒皮下大牢似的。”

    “有听过一句话吗?”谢晏兮道:“敬畏二字,只有真的畏惧,才有真的尊敬。”

    程祈年当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他还是叹了口气:“虽然官职不同,形式不同,但大家都是为了大徽,为了百姓安居而努力之人,同披官服,便是同僚。同僚之间,本不应该有这种情绪。”

    实在是太理想主义的发言,凝辛夷都忍不住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却正好对上了玄衣的眼神。

    玄衣的表情很平淡,似乎对这位已经合作了多次的同僚的这种带着天真的话语早已免疫。看到凝辛夷的目光时,还悄然比了一个“随他去吧别理他”的手势。

    谢晏兮翻过一页宗卷,淡淡道:“程兄还不懂吗?你能杀妖,在凡体之人眼中,便是拥有与妖一样的力量。他们敬你,是敬这身官服,惧你,是惧怕你拥有的力量。这个道理,我以为但凡人在通灵见祟的时候,都已经懂得。程兄这官服都穿这么久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感慨。”

    程祈年叹了口气:“怎会不懂,只是许多时候,懂是一码事,接受却是另一码事。”

    “拥有力量,本来就是有代价的。”谢晏兮道:“天下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程祈年挠了挠头,还要再辩,却被宿绮云一个眼神定住。

    宿绮云十分不客气道:“二位各有高见,却听得我有些瞌睡。这案子今日若是还想查,就请二位暂且闭嘴,我这人看字的时候,听不得旁的无关的声音。”

    于是接下来的几炷香时间,衙署里都只有翻阅宗卷的声音。

    虽然定陶镇的官署用了足足一年多时间都没有搞清楚王家大院到底是什么情况,甚至没能分辨出到底有没有妖的痕迹,但这宗卷倒是一笔一笔记载得详实仔细,下足了功夫。

    “乾徽十三年,九月十八日,亥时。”少顷,凝辛夷慢慢开口道:“据称有人见到王家大院半面火光,但衙司去查,却连灰渣都没见到。这是这件事的开端。”

    “同年十月初九,子时。这是第一次有人在王家大院的墙头看到所谓的‘女鬼’。有人说红衣,有人说白衣,这倒是与方才欢喜酒楼里的那两位侠士说得如出一辙。”

    她继续提炼其中有用的信息:“接下来,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次类似事件。但事态显然愈演愈烈,从最初的只是‘看见’,变成了‘听见’,甚至有人说自己闻见了腐烂的臭味,但又有点香……等等。”

    凝辛夷的目光顿住,再抬头看向面前几人:“这个形容,大家不觉得很熟悉吗?”

    程祈年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何日归?”

    那日宿绮云剜了一点香烛回去,他和谢玄衣都闻见过那股味道,也多少勾起了在白沙堤时的一点回忆,可以说并不陌生。

    宿绮云也看到了那一行,却道:“的确也许是何日归,但能被这样形容的味道除了何日归,也还有很多。在我闻见看见之前,还不能直接下定论。”

    虽然这么说,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口述此事之人在心里画了个重点。

    “戌时到卯时,随着季节不同,入夜时分的每个时段,都有人见过‘鬼’。”凝辛夷的手指继续往下移:“而近半年来,也有人开始说,在大白天就遍体生寒,还有人反应说,听见了一些奇异的声音。”

    有了之前那老僧的前车之鉴,这会儿听到遍体生寒这个形容,宿绮云和谢晏兮的表情都有些许微妙。

    “至于王家的反应,也很有趣。”程祈年接道:“王家一开始是拒绝配合调查的,到逐渐招架不住民意,再到自己主动张贴了赏金令,这个过程转变大概是四五个月。”

    “赏金令从最初的二十两银子,到现在六百两银子的天价,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月。”他继续道:“而这个过程里,根据方才我与玄衣这一圈勘地形时的意外所得,听说那些侠士们一开始还是想要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到了现在,提及定陶镇,更多的则是猎奇心态了。”

    “更多的人与其说想要来解决事端,不如说是想要来探一探究竟,多少人都将走过一趟定陶镇见了‘鬼’当做谈资。”玄衣冷声接话:“还会争论见‘鬼’后,该去慈悲庵还是报国寺。”

    凝辛夷:“……”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你们方才见到的,该不会是一个青衣方脸男,和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壮汉吧?”

    程祈年微诧:“你们怎么知道?”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凝辛夷这才将方才欢喜酒楼发生的事情更详细地说了一遍:“所以他们最后是去了哪边?”

    这问题的答案玄衣还真知道,他下意识特意跟了一段路:“两人争执不休,方脸男去了慈悲庵,另一人去了报国寺,说幸亏方才有一老者点明情况,否则岂不是要赔上一条命,他要为那老者去报国寺祈福感恩。”

    凝辛夷:“……”

    怎么说呢,这还真让这老僧赚到了。

    “眼下线索实在庞杂,依我看,我们不如兵分三路。”谢晏兮略一沉吟,道:“程兄与宿监使亮明身份,到王家大院走一遭,看看有没有妖鬼痕迹和何日归的味道。玄监使脚程快,又擅长追踪,不如再追上那二位侠士,去看看他们在报国寺做了什么,见了谁,又说了什么。我与夫人去追那老僧,他与王家人有勾结,定然知晓更多内幕。”

    事不宜迟,宿绮云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当机立断,起身道:“那么晚间我们在客栈汇合。期间若是有紧急事态……”

    凝辛夷悄然从三千婆娑铃里掏出一只菜青虫模样的应声虫:“以此联络。”

    应声虫这东西,形态的确千变万化。菜青虫模样也自无不妥,但谢晏兮毕竟见过凝辛夷房中那金丝笼中豢养的蝴蝶。

    对比未免有些过大。

    兵分三路,凝辛夷和谢晏兮并肩出了衙署,凝辛夷才道:“我看到你方才的眼神了。”

    谢晏兮挑眉:“什么眼神?”

    “应声虫。”凝辛夷认真解释道:“不是我故意的,主要是宿监使喜欢虫子。”

    谢晏兮没想到自己一瞬间的目光也被捕捉,敛眼看她:“我以为你要说,蝴蝶破茧之前,首先是虫子。”

    凝辛夷:“……”

    凝辛夷摸了摸鼻子:“……这话本来也没什么错。”

    这意思就是说,的确是还没破茧的蝴蝶虫了。

    谢晏兮失笑一瞬,转回话题:“我从那和尚身上牵了一缕三清之气,你那还有多余的巫草吗?”

    凝辛夷有些讶异道:“要出远门,怎么连巫草都不多带点儿?”

    谢晏兮道:“你有三千婆娑铃,自然有三千世界。我这一身上下,总共能带东西的地方就这么多,带了这个,就没地方装别的东西了。”

    凝辛夷疑惑抬眼。

    她倒要看看他究竟带了什么。

    结果谢晏兮竟然递过来了一本药典。

    ——他之前放在她桌子上,她却始终没有去看的,有些厚重有些旧的那一本。

    药典已经被重新合拢,但其中夹了两根巫草,明显是在标记翻开的那一页的位置。

    凝辛夷:“……??”

    凝辛夷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抬手接了过来,多少有点心虚,这书谢晏兮放在她桌子上已经很久了,但是到现在她都还没来得及看。

    不仅在扶风郡城的时候没看,后来谢晏兮拿了地图来的时候,她还把这书往旁边顺手移了移,明明当时心里还冒出了一个等会儿一定要看的想法,结果转头又忘了。

    没看也就算了,这事儿还被谢晏兮眼尖地发现了,然后他竟然就这么带着这书,随着她走了足足八百里车马长路,一直到了这里。

    这就很让人尴尬了。

    凝辛夷盯着那药典的书皮,问:“这书到底有多么要紧的地方,是一定要看吗……?”

    谢晏兮道:“对我来说还好。但我觉得,你应该很需要。”

    凝辛夷心道她都已经看了那么多本药典了,难道还差这一本?还是说,这书里记载了什么与谢家那三味药有关的信息?

    “如果真的这么重要,你就应该提前和我说清楚……”她到底忍不住这样说,一边说,一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当街打开这书:“一定要现在看吗?”

    “都已经拖了这么久没看,也不急于这一时。”谢晏兮倒是没什么愠怒模样,好像带这么厚重一本书来,对他来说也不过随手为之:“巫草呢?”

    凝辛夷捧着这书,哪里还敢再说别的,仔细收好了书,飞快摸了根巫草出来,想了想,又十分豪爽地补了一大把。

    颇有点将功补过的意思。

    灵火燃起。

    那巫草在谢晏兮指间就是比在凝辛夷这里要更服帖听话,很是乖顺地弯转朝向,指了一个方向。

    定陶镇总共就这么大,原本还对这里不太熟悉,但早些时候被那老僧牵着溜了两圈,方才又仔细看过了地图,于是寻人竟也变得颇有些熟门熟路了起来。

    黄昏将至,定陶镇临山,冬日山头的那一抹白雪还未彻底化去。青山白首,山间寺院的黄墙黑瓦在一片皑皑之中探头,最后的余晖打在上面,便如金刹,庄严尊崇,目力若是好一些,几乎可以看清牌匾上的“报国寺”三个大字。

    玄衣方才正是向着这个方向去了。

    而现在,巫草所指,也遥遥向着山下。

    凝辛夷与谢晏兮并肩而行,只见那巫草轻颤,灵火冉冉,始终没有再换方向,说明这老僧至少此刻应是还没有再满镇逃窜,更没有离镇而去,不由得稍微放下了心。

    “对了,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凝辛夷轻声道:“为何你和程监司每次见面都颇有点……”

    她想了想措辞:“不对付?”

    谢晏兮的发尾被疾行时的风吹起,在肩后扬起一个弧度,他脚下不停,只侧头看她一眼,笑了一声:“我猜你是想说,觉得我故意针对他?”

    凝辛夷没说话。

    她的确多少有点这么认为。

    “白沙堤毕竟是我谢氏的守墓人,我总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谢晏兮的声音很淡:“在程祈年拿出此事与平妖监无关的证据之前,只要他还穿着平妖监的官服一天,这事儿就与他有关。”

    从这个角度来说,并非不能理解谢晏兮的情绪。但凝辛夷却觉得并非仅仅是这样:“可如果你只是对平妖监的这一身官服有意见,为何不见你对宿监使这样?”

    谢晏兮沉默片刻,倏而反问一句:“为什么你不觉得,是他故意为之地针对我呢?”

    凝辛夷一愣。

    谢晏兮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只是她正要深思,却听谢晏兮道:“到了。”

    下一刻,她身侧之人三清之气暴涨,整个人已经如箭般射了出去!

    只听一声怪叫自不远处想起,正在暖炉旁边夹煤的小老头还没来得及裹紧棉袄,整个人已经向后倒窜了十多丈远!

    “还来?!”虽然面容到身形都完全变了,但声音却别一无二,正是早先那位老僧。

    谢晏兮懒得与他废话,手中的符比人还要更先到,瞬息之间已经封住了这老僧遁地的可能。下一瞬,凝辛夷也已经跟上,临空而立,踩在一根枯枝上,低眉看下去。

    上天无门,遁地无法,老僧手里换了三四张符,却发现自己这次连灵火都燃不起来,分明是这一片的三清之气都被这几张看似不起眼的符箓给封死了。

    老僧咬牙骂道:“多大仇多大怨?这符不便宜吧?值得浪费在老衲身上吗!早上抢了老衲的钱袋子,老衲还没来得及找你们算账呢!你们现在还敢找上门来,真是欺人太甚!”

    凝辛夷笑了一声:“怎么,上师难道想要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你就是那只地头蛇?”

    “胡说八道!老衲可是出家的正经人,什么地头蛇,这种词儿可不能用在老衲身上!”老僧恨声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抓住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什么,上师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凝辛夷道。

    这老僧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脸皮自然不是一般的厚,他这会儿看似话多,一副束手无策模样,其实手下不断在变幻法印,试图冲破封锁,口上却还在说:“莫名其妙!老衲如何知晓?”

    “上师若是不知,又为何要跑得这么快?”凝辛夷冷笑道。

    老僧嘴硬道:“老衲不过活动活动筋骨,跑得自然极快。”

    谢晏兮看向对面老僧,终于带了几分嘲意地开口道:“是吗?不知王家到底给了上师多少盘缠,供了几尊金佛,才能让上师流连在此,满口胡言?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不知上师短短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嘴里可有半个字的实话?”

    几番试探下来,老僧已经熄了想要溜的心,他叹了口气,身上的气质也一变再变,从最初的神秘老翁,到混口酒喝的落魄老翁,再到破罐子破摔你奈我何见势不对拔腿就跑的无赖老人家,直到现在终于坐直了身体,眼神清明却还是没把头上的假发掀掉的老僧。

    无他,实在是对面这小子,面皮白净,看似年纪轻轻,三清之气却雄浑浩瀚,境界深不见底,更不必说这一身气派,显然来头不小。

    打不过就放弃,老僧脸皮厚惯了,态度转变得无比之快。

    “罪过罪过。”老僧连连摆手,宣了一声佛偈:“施主怎可意开口就污蔑老衲,老衲都说了,此前不过顺手为之,救人一命,怎么到了施主口中,老衲便成了那等贪图荣华与身外之物的俗物呢?”

    “顺手为之,如何引得王家大院中这么多人的配合?”谢晏兮笑了一声,微讽道:“若非我走了一圈,哪里会知道,王家的赏金之所以滚到如此之高,背后竟是有报国寺的上师在中作梗?”

    第70章

    听到“报国寺”三个字,那老僧终于真正停住了所有动作。

    夕阳西下,报国寺的黄墙金辉被近乎被染成橘色,像是璀璨,却也像是灿阳渗血,仿佛那墙院内早已埋藏太多不可告人的秘辛。

    老僧看向谢晏兮,慢慢站直身体,他的所有神态随着这样简单的抬头再一次变幻,连同面容都一并定格,终于显露出了最后一张脸。

    那一头乱糟糟还有些油腻的假发不知被扔去了哪里,晃眼间,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只剩下了一个宝相庄严身披袈裟的僧人。

    僧人上了些岁数,但眉眼舒展,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秀轮廓,很难猜测他具体的年岁,看起来与之前那位满口骂骂咧咧的老僧简直判若两僧。

    凝辛夷被这等变脸神技看呆,谢晏兮的三清之气却倏而比之前还要更暴涨了一瞬。

    凝辛夷从一刹那的呆愣中惊醒,有些不解其意地看过去,便见方才那一幕宝相庄严已经烟消云散,最后被谢晏兮封锁,依然站在原地的,哪有什么眉清目秀不辨年纪的僧人,分明是缩水了不止一圈的干瘪老僧。

    老僧三番五次在谢晏兮手上吃瘪,倒吸一口气:“你小子怎么软硬不吃?”

    谢晏兮道:“自小随家师云游,见得多了,想得自然也要多一点。上师还有别的手段吗?”

    老僧:“……”

    凝辛夷清晰地看到干瘪老僧的口型是在骂人。

    “如果没有,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谢晏兮道:“若是上师不想,又或是想要继续否认自己身份来历的话……”

    他向着凝辛夷面前一伸手。

    凝辛夷愣了一下,没明白过来。

    谢晏兮:“我腰牌呢?”

    凝辛夷满头雾水,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等关键时刻,她还是将谢玄衣那块腰牌放在了他手里。

    谢晏兮拎着腰牌,在那老僧面前轻轻一晃,让对方看清上面的“平妖监”三个字,眼看对方脸色骤变,这才道:“上师应该知道的,我们平妖监做事的风格。若是不知晓,我现在也可以让上师知晓。当然,如果上师背靠报国寺,那么我也可以给报国寺一个面子。”

    这是在逼老僧自报家门。

    干瘪老僧盯着那块腰牌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平妖监的监使大人。没想到赵里正竟然真的将你们请了来,妙哉,妙哉。”

    这话实在古怪,谢晏兮将腰牌还给凝辛夷,步步紧逼道:“妙在哪里?”

    “其中妙意,还需诸位监使大人自己去品。”老僧施施然笑道,宣了个佛偈:“有监使大人在,老衲这出戏便先唱到这里,也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

    话说到一半,还在打着溜走算盘的老僧的眼神却突然凝住。

    他倏而转头,看向报国寺的方向,惊叫一声:“不好!”

    凝辛夷心底一颤。

    老僧道:“还请施主速速解开这桎梏符箓,老僧确有要事!”

    许是知道这样说,谢晏兮绝不会相信,老僧干脆道:“老衲是要去救人的!这次是真的救!欢喜酒楼的那两位侠士有危险!”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的应声虫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谢玄衣的声音从中穿传了出来:“追上了,都死了。”

    凝辛夷眼瞳收缩,悚然看向谢晏兮。

    *

    王家大院。

    程祈年这人素来最讲流程,讲礼仪廉耻,贸然上门打扰的事情做不出来,是以时间虽然仓促,却还是先递了一张拜贴。

    只是程祈年做事有自己的流程,玄衣平时在暗,一应事情都是随他去,可这次与他一并行动的人,是与他性格实在大相径庭的宿绮云。

    所以王家大院前脚才收到拜贴,帖子也才刚刚送到王典洲王大老爷的手上,王大老爷才说完要各院的人都到主屋来,商议一番对策,鞋子都还没穿好,通传的人便又来了。

    “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已经到门口了!”小厮有些气喘。

    王典洲身边的陈管事惊道:“怎会如此?不是才刚刚送完拜帖,前后这才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眉宇之间难免带了忧色,回头看向王典洲:“老爷,您看……”

    王典洲如今已经四十有六,满身都是保养过渡的富贵痕迹,大腹便便,眼下带了一圈青色,他肤色又白,于是那圈青色便格外明显,尽显疲态。

    他身后的床帏里,有一张娇滴滴的芙蓉面探出头来,怯声道:“老爷,可是妾身误了事?”

    “与你无关,躺回去。”王典洲饮了一口醒神的茶,眉间有一缕狠色,却又敛去:“来都来了,还能如何?通知各房不必来了。”

    “本以为先礼后兵,没想到礼是虚的,兵才是真的。真不愧是朝廷的鹰犬平妖监。不过我王家的门,岂是说进就能进来的?”他边说,边整理须发,向外走去:“老陈,来者不善,迎客!”

    王家大院的厚重大门徐徐打开,发出一声重且长的摩擦声。

    一身宝蓝的王典洲满面笑容,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快步走了出来:“监使大人们竟来得如此之快,王某还没从后院走到门口,便听闻两位大人已经到了,让两位久等了。”

    这话听似客气,实则根本就是一开始就在言语之中夹枪带棒,暗讽两人不知礼数。

    敢以这种口气与平妖监的监使说话的,纵使在神都也不多,便是官遮半边天的凝茂宏在见到平妖监的监使时,也多有礼让。

    可此处山高皇帝远,纵使整个大徽朝无处不知无人不晓平妖监之名,定陶镇的一方富商,反而敢如此说话。

    程祈年面色微肃。

    怎么对他是一码事,但他此刻身着官服,代表的便是平妖监。

    只是不待他措辞,宿绮云便已经开了口:“妖祟杀人夺命,不过瞬息。我与程监使生怕耽误,日夜兼程来此,片刻也不敢歇息。只是这院子里死人气都这么浓了,怎么我见王大人一点都不急?是还没有妖祟上门索过命吗?”

    此话出,王典洲那张本就像是发面馒头的脸狠狠抖了两下。

    他身后那些仆从们各个脸色惊恐,低着头悄悄互相交换眼色,一时之间连大气都不敢出。

    陈管家更是面色煞白:“死、死人味?监使大人此话怎讲?可、可不能乱说啊!”

    “你们闻不见吗?”宿绮云疑惑极了,她径直抬步,越过被她一句话钉在原地,抖得像是筛子的众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与本想将两人拒之门外的王典洲擦肩而过。

    她站在院中,自言自语般道:“这里味道更浓了。”

    又回头看向程祈年,眉眼冷淡,气势逼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一会儿挖出来妖变的尸体,难不成你还想让这群凡体之人顶上去?”

    陈管家倒吸一口冷气,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陈管家!”仆从们一拥而上,本就深陷惧意,开口的声音自然也带了颤抖:“醒醒,你醒醒陈管家!陈管家你没事吧!”

    王典洲暗骂一句“没用的东西”,面皮抖动,却还强撑着说了一句:“监使大人怎可如此信口开河?无凭无据的……”

    “这不是正在找凭据吗?”宿绮云眼神都没给他一个:“你要来一起看吗?”

    她边说,边径直向内院走去,走得大步流星,程祈年左右看看,只觉得乱七八糟,一片闹剧,但也不得不承认,宿绮云这法子确实极好。

    又听得几道女声惊呼,旋即四散而去,显然是方才王典洲出来之时,后宅也有人在一旁探头探脑,悄悄探听风声,结果转眼却听到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吓得花容失色。

    宿绮云虽非出身本家,但这样踏过的世家宅院并不少,王典洲在定陶镇算是一方富豪,宅院面积极大,财大气粗,但也只是气派一方,宿绮云甚至不必多看两眼地图,便能猜到各处布置。

    她的目标也很明确,先到欢喜酒楼的窗边直对的那一处红墙黑瓦后一探究竟,至少也要看看阿芷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那老僧到底是用什么办法与院中之人里应外合的。

    王典洲虽然拦不住他们,但他有句话的确没错。

    口说无凭。

    无论在背后作祟的究竟是妖,还是人,总要拿出一个证据来。

    宿绮云走得飞快,程祈年尚且要一路小跑才跟上,更不必说大腹便便,常年有人随侍左右的王典洲。

    片刻。

    宿绮云站在第三次路过的杏树下,终于轻轻皱了皱眉。

    程祈年气喘吁吁,总算跟上了她的脚步:“宿监使,虽说你我都非凡体之人,但走这么快,真的能发现什么吗?”

    宿绮云没说话,她抬头望着杏树的枯枝,又偏头看向了错落房屋后露出的一隅红墙。

    程祈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无所获。

    宿绮云道:“欢喜酒楼是这个方向没错啊,这里有迷阵吗?”

    程祈年:“……?”

    他默默抬手,指了另一个方向:“有没有可能,欢喜酒楼在那边。”

    宿绮云面不改色,毫不尴尬,拔腿就换了方向:“哦。”

    程祈年:“……”

    这么一耽误,王典洲终于带着被强掐了人中,刚刚苏醒过来的陈管家和一众仆从紧赶慢赶了上来。

    王典洲此刻心底憋了一肚子气。

    他自然早就知晓赵里正上报平妖监的事情,但他一直都没当回事儿,一来是平妖监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不见妖则不出;二来,县衙的人都来回这么多次了,都一无所获,再换多少人来,他王家大院,也是干净的。

    结果未曾想到,这平妖监的女人,甚至没等他说完第二句话,就已经闯到了这里!

    王典洲好容易追了上来,他咬牙上前,便要与平妖监不讲道理的这两个人论个高低,好歹也要找点门路,向上参他们一本。

    结果他才要开口,便见宿绮云肩头那只奇怪的毛茸茸的绿色可怖虫子倏而半直起了身子,口吐人言,极阴恻恻地开口。

    “昨日的两人都死了。”

    “死无葬身之地。”

    王典洲悚然停步,心跳骤停:“……”

    这一次,是王典洲两腿一软,两眼一翻。

    临晕过去之前,他还听到那群没用的仆从手忙脚乱的声音。

    “陈管事——!陈管事别晕啊!陈管事你醒醒,要撑住啊!”

    王典洲:“……”

    怎么还有人比他晕的更快,还能短短时间之内晕两遍?

    真是没用的狗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