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这间客栈地处应天繁华街段,迎来送往,也算见过了不少大世面。
然而这一次,却是前所未有的尴尬与混乱。
小小的楼梯口,上上下下挤满了人。
但学生们从楼下带上来的嘈杂戛然而止,他们听到了容津岸和佟归鹤的对话,好奇心作祟,原是想立刻交头接耳的,又觉得气氛不对。
便只剩下了诡异的安静。
“真的睡着了?”
“小猫,小老虎。”
“我想不明白,我怎么就栽在你的手里了?”
“如果、如果你不再继续口是心非的话,我们能不能重新在一起?”
“还是……你真的早就把我忘了?”
一切的始作俑者容津岸,倒是最自如最惬意的那一个,他姿态懒懒散散,疏疏睇向容文乐,以及容文乐手中捧着的外衫直裰,又转过脸,对面色僵硬得像石头一样的佟归鹤,幽幽道:
“不知佟公子是否介意,我借用你这间房,换一下外衫?昨晚着实有些混乱,恐污了我这身二品的官袍。”
被热腾腾的水雾熏染,混合酒后甜甜的香,别样的娇媚袅娜。
是以,叶琛从还没转醒时便开始谋划,要怎么装傻装得让人相信,要怎么样才能逃脱这些人的魔爪。
他太小了,如若单纯逃跑,就算比腿脚,他也跑不过这些人。
最好的办法是吸引官兵来抓他们,为民除害,一举两得。
好在,这些人贩子也没有把几岁的孩童真正放在眼里过,不够机敏,根本没有发现他的憨憨傻傻全是伪装,反而因此对他疏于防范。
加上其他被拐的孩童有不听话的、不停哭闹的,人贩子火气旺,不耐烦应付,便有更多机会漏给叶琛,让他悄悄执行自己的计划。
在一开始他昏迷的时候,人贩子早已经囫囵搜过身,将他戴在手腕和脖子上的金银珠玉等饰品全部摘去。
但人贩子并不知道,他这次离家出来,早就在发髻中藏了一串颗颗只有半边米粒大小的金珠,拆下来,可以到处留下标记。
还有娘亲一个小小的习惯,也用在了他的身上,里衣最里侧缝了好几个暗包,他装上不少的银瓜子,上面都印有奚府专门的标识。
这些东西,足够支撑他找各种机会,将咬破手指、写在撕碎里衣布块上的血信,连同报酬,趁乱交给不同的路人。
总有好心人帮他报官的。
“既然叶娘子这么说,容安的疑问,等见到她了,当面问她,好不好?”
佟归鹤勉强挤出了慈爱的笑意。
他的心拧成了一团,要对一个这样的孩子撒谎,竟然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
叶琛老成聪明,却不失纯真善良,若他日后知晓这是谎言,又将如何?
“佟大哥……阿娘她,她眼下还在应天城里吧?”叶琛眨眨眼,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他屏住呼吸,羞赧万状,难以启齿地,挤出了自己的请求:
“可以……带我去见她吗?”
这番暗讽并不是对自己,而是直指奚家,奚子瑜猜到佟归鹤是在说自己的伯父、奚家家主之事,脸色变了变,仍是皮笑肉不笑的轻浮英俊,正要为自己的伯父辩驳几句,又听佟归鹤说:
“这次秋闱舞弊案,佟某能安然无恙,主要是靠叶先生不畏强权为佟某争取,容安是叶先生的亲子,佟某以德报德,并不需要奚家的七爷来回报。”
又是把奚子瑜和叶琛的距离拉开。
听到对面提了叶采薇,奚子瑜的眼皮一跳,勉强维持着笑意:“既然说到佟公子的老师采薇,佟公子不请奚某进去坐坐?”
“采薇”两个字分明在故意刺伤佟归鹤,他更不会有半点让开的意思:“更深露重,七爷若是没有旁的话,不如尽早就寝吧。”
他们所在的客栈顶楼,也只有这两间上房里住了人,就连奚子瑜的心腹仆从都在楼下,不怕这两人的对话被无关之人听了去。
“奚某外出一季,原本应当再逗留两个月,”奚子瑜默了默,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彻底阴沉冷厉了下来,“佟公子可知奚某为何突然返回东流?”
佟归鹤迎着他撕去伪装的目光,等待他的回答。
“容安为了采薇私自离开东流,家里并不知情,为了找他闹得人仰马翻,消息传到我耳边,我匆匆赶回来,”奚子瑜的目光愈发阴冷,仿似冬日南方的湿雨,
“佟公子,你明知采薇就在应天城中,不让容安就近与采薇母子团聚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带他在外游荡漂泊,而不是立刻动身返回东流?你是他何人,可以做他的主?若是容安出了什么意外,你拿什么向采薇交代?”
虽然叶琛乖乖巧巧,说他是第一次有机会出远门,想趁这个机会多游玩几日,这才央了佟归鹤带他走水路、游当涂,但奚子瑜何等聪明?自然猜到是佟归鹤自己想带叶琛逗留,而并非叶琛的意愿。
果然,佟归鹤大言不惭的回答,也映证了他的猜测:
“容安的亲人,只有她的娘亲和问鹂见雁两个姑姑,东流是什么地方?佟某为何第一时间要将他带去那里?”
“东流是容安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奚子瑜才提高了声量,自觉失态,又冷笑着小声了些,
“佟公子你也是土生土长的东流人,不回家,带着别人的孩子在外漂泊游荡,是为了什么?”
奚子瑜英俊的脸上,渗着阴沉沉的笑:
“就是想把容安攥在手中做人质,博取采薇的关注和青睐,是吗?她已经为了你不畏强权去争取了,你还要怎么样?这么做,难道不是以德报怨吗?”
他又说:
“还有,奚某对容安视如己出,几年来容安与奚某亲厚无比、视奚某位契父,难道还算不得容安的家人?”
“七爷怕是在外奔波久了,记性也不大好吧?要佟某帮七爷回想吗,七爷与夫人青梅竹马,当年大婚轰动全县,七奶奶为七爷诞下一双儿女,全县人尽皆知。怎么到了七爷口中,你和容安倒成了一家人?”
佟归鹤面色沉沉,再抬起眸时,光采闪烁:
“是,佟某不吝承认,对叶先生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带容安游历,也并非全无私心,七爷,你呢?”
“为何要对我直呼叶先生闺名?这些年来,你打着好友的名头对叶先生做的那些事,你敢发誓,你对你家中的妻儿问心无愧吗?”佟归鹤目眦欲裂。
话已至此,图穷匕见,奚子瑜将温润的伪装彻底撕碎,笑意荡然无存,只剩阴沉沉的冷:
“你又是谁?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对我咄咄相逼?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赌咒发誓?”
“不发誓是因为不敢,因为你问心有愧,对不对?”佟归鹤突然勾唇一笑,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却又在眨眼间收敛:
“七爷可知,佟某为何不就近让容安与叶先生母子团圆,而是将他带离应天?”
奚子瑜的心骤然一揪,生生疼了,一阵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
眼前的弱冠青年,转为了另一张脸。
“因为,应天城里,有容安的亲生父亲容津岸。”
佟归鹤给了奚子瑜他最不愿听到的答案,自己明明是嘲讽的笑,眼里却也盈满了绝望:
佟归鹤心想,在,她在。
她不仅在应天城中,而且就在你爹的身边。
你爹出身寒门,又是全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我的命是你的爹娘一起救下的,你爹为了你娘,明知我的心思,还是救了我。
他们昨晚……一定已经重归于好了吧?
很快就会携手至东流,一起把你带走,你们一家三口团圆。
“你阿娘她没事,”这一次,佟归鹤的笑更加自然熨帖,“今日吧,应该也要动身回东流了。”
叶琛听出了佟归鹤的拒绝,再不能勉强,眨了眨眼,纤长乌黑的睫毛颤动,忽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佟大哥,你的爹娘到应天找你,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回东流?我搭他们车子的时候,他们片刻不停连夜往东流赶,真的真的很担心你。”
佟归鹤的心头又是一揪,愧疚丛生,酸酸涩涩地苦。
他兀自摇了摇头,低声:
“这次他们来得匆忙,准备好好在应天游览一番,我大难不死,想一个人在外面逛逛,再回东流……容安,你愿意陪我逛几日吗?等我们返回东流的时候,你阿娘差不多也刚好到。”
佟归鹤是叶琛的救命恩人,他的话已经说到了这里,叶琛又哪里能拒绝?
这本来也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知道娘亲平安无事,玩心便也起来,欢欢喜喜答应了。
不过不幸的是,他还没有等来官兵的营救,却又莫名其妙落入了另一伙人之手。
这些人不是人贩子,身边没有别的小孩。
他们几个凶神恶煞,浑身都是杀气,尤其是看到他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残忍吃下去一样。
叶琛不明白,不懂。他不仅是从未离开过东流的,在此之前,连那别院的大门都极少出,又是怎么得罪了这些素不相识的歹徒呢?
但他也不需要明白,不需要懂,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什么要旁人来懂?
难道不是该同情、理解那些被他们残忍伤害的人吗?
面对歹徒,叶琛还是只能选择继续装傻充愣,他知道自己一个四岁的稚童,在陌生人面前,只有这招,是最好的自保方式。
自保的同时,也很难不生出疑虑。
他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容津岸”是谁?听他们恨得牙痒痒,应当是他们的仇人,而且还和自己有关?
但保命要紧,叶琛暂时放下疑虑。
落到流寇手中时,是人贩子即将离开南直隶,之后辗转了好几日,他又被流寇带到了应天城的附近。
流寇视死如归,目标刚好也是应天城。
但应天毕竟是开国时的旧都、南直隶省城,可比其他州府县城更难进入,整整八个城门,每一个都有为数不少的严兵把手。
叶琛知道,这几个流寇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会想法设法带他进城。
他的娘亲叶采薇此时此刻就在城里,这一趟他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见她,一切已然近在眼前。
先跟着他们混进城,再想办法跑掉。
但叶琛还是低估了恶人,流寇毕竟是流寇,并非常人的思维,手段狠毒残忍。
这几个流寇准备在距离城外不远的地方,挑一伙最软弱可欺的过路商旅打劫,全部灭口毁尸后,乔装成他们,再将叶琛和随身的刀剑等物藏在货物中,好顺利躲过应天城门口守卫的检查。
杀人越货的凶暴之事就在眼前,即便叶琛想借流寇的手混进应天城,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对无辜之人行凶。
但他毕竟只是四岁稚童,与五大三粗的匪寇相比力量悬殊,唯有智取,方是良策。
郊外,僻静的小道上,流寇藏匿在一处歇脚的茶寮周围,恶狠狠的眼一眨不眨,迅速物色着合适的下手对象。
远在徽州的叶赣仁不忍朝野震动,上书为韩飞正的家人求情,也请嘉泰帝停止翻云覆雨手,却因此惹怒嘉泰帝,再次被贬,成了七品的绩溪县令。
嘉泰十九年、二十年,容广与叶渚亭一同参加了秋闱、春闱和殿试,彻底成为知交。
叶渚亭身负大才,在殿试中,他的答卷本该名列前茅,却因为嘉泰帝对叶赣仁怀恨在心,直接将他降到了二甲最末,排在容广之后。
殿试和朝考结束,叶渚亭被外放至池州府建德县,也做七品县令,容广则留在京中,进了兵部。
叶琛心急如焚,不停思考对策,小眼珠乱晃,忽然看到茶寮的小二,捧了满怀的干柴,嘴里嘟囔着不满。
似乎是主灶台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无法继续,而那边的客人又要得急,他只能赶紧另外生火烧水。
叶琛灵机一动,脑中浮起了一个对策。
而正因如此,她心下的重鼓,敲得愈发重,愈发密集。
她醉酒的老毛病之一,就是酒醒之后,根本想不起自己说过那些话、做过那些事。
今天又是这样。
不过在越来越快的心跳里,她还是抽丝了点点,定了定神,确认自己没有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叶容安,她的儿子。
否则,容津岸对她绝对不是这样的态度。
“大夫来看过,若雪她没事。”这次,轮到奚子瑜打断伯父。
满腔怒气无处施泄,他抬脚就走,黑着脸来到自己的书房,抄起桌案上的天青釉汝窑笔洗,顺手砸得粉碎。
又觉得不够,笔洗旁的紫玉镇纸,也一并被他拎起来,摔成了齑粉。
他和梅若雪的婚姻从一早便是如此,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本就是大丈夫所为。
“叶先生为学生们做了那么多,为人师表,品德的确高尚,值得赞颂。”等了一会儿,叶采薇的那只耳朵又听到声音,是容津岸换了个意有所指的语气,
“早在池州,与叶先生重逢的那一晚,我就看出来了。”
叶采薇听不懂,不知他突然提起两个月前的那晚做什么。
因为……那晚她也喝醉了,事后同样忘记了一切?
这下,她的呼吸彻底缭乱起来,眼皮也忍不住微动,她不得不更加努力地敛好心神,继续装作在熟睡,无知无识。
“说来也是奇怪,昨晚的宴会,我在你的学生们面前暗讽你眼高于顶、嫌贫爱富,说你不记得襁褓中就已经认识我,以你那个宁折不弯的脾气,竟然都没有反驳我?”容津岸仍撑在她的上方,热息的缭乱,似乎更近了。
叶采薇对他说的内容有一些印象。
这是昨晚上宴会开始不久时他借着佟父佟母用同乡拉近距离时的话锋一转,也就是从他故意挑她毛病开始,她便不得不一杯接一杯饮酒,之后的记忆,基本都断了。
“还是你当时在想别的,来不及反驳我?因为我说阿娘临终时有遗憾?”容津岸又说,“你是不是以为,那个遗憾是我没有再娶妻生子,让容家绝后?”
叶采薇也顺着想起来了,昨晚,他也确实提了那么一嘴。
她保持着跟方才不变的姿态。
“你错了,这些她都没提,我的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容津岸不紧不慢说着,“她的遗憾,无非是关于你。”
叶采薇的心跳停了一息。
关于她?游娘子临终的遗憾是关于她的?
“那两年,你通过我的家书寄给她的东西,还有银钱,她其实一分不动,都攒了起来。当时她与你还是婆媳,之所以一直收着没给你,是觉得如若给了你,就是要彻底同你断了的意思。”
这句话让叶采薇终于装不住了,翻身平躺,与他对视:
“她……如若她不想要断,那时候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游秀玉被容津岸接到京城,原本是准备出面他们两人定亲的,但是在路上的时候,容津岸高中探花,叶家却几乎后脚就因为废太子逆案而大厦倾覆,定亲的事变得匆匆忙忙。
游秀玉到京城后,没过多久叶采薇便与容津岸成亲,她只与游秀玉接触甚少,就同她做了婆媳。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叶采薇才知道,原来游秀玉多年来一直记恨叶渚亭。
因为记恨叶渚亭,所以容津岸从小,就会时不时听她提起容家与叶家的恩怨。她说叶采薇虽然生得灵巧,有那样一个父亲,一定不会是个好姑娘。
是以,容津岸初到京城时,根本不愿意与叶家接触。
不知原委的奚子瑜几番相劝,叶渚亭也极为惜才,向他为从前的事郑重道歉,希望容津岸以前途为重,重新接纳叶家。
容津岸答应了叶渚亭,做了他的关门学生。
但他对叶采薇的感觉却极其复杂。
但还缺了个关键的……
他眨了眨眼,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正在走进这茶寮。
容津岸不回答她的那个问题,伸手,长指捻下那几朵早已摇摇欲坠的海棠花,粉嫩嫩的,放在鼻尖嗅闻,颇有脂粉堆里打滚之人那股轻佻风流,黑漆漆的眼一瞬不瞬睨着她,惹来叶采薇的轻嗤:
“哥哥喝醉了吗?闻什么?料器花怎么会有香味?”
“你,你也没有香味,”轻佻的滋味不减,容津岸顺手将料器花握于掌中,长指收拢,凸起指节,用硬骨轻轻摩挲她的鬓角:
“今天喝了多少,你自己有数吗?”
“呸!”叶采薇不屑地躲开了他的指节,一口啐过来。
“不就是嫌弃我身上有酒味?明明刚刚还抱那么紧?是不是最喜欢玩失忆的那一套,答应我的话又要装作没说过了,我都没嫌弃你!”
她的柔荑搭上自己外衫的衣带,轻轻拉开。
叶采薇的脾气并不好,她也懒得为自己辩驳修饰。毕竟是被叶渚亭捧在手心里宠大的独女,又难得才华和相貌都是一顶一的,恃才傲物,娇纵洒脱,也就是从前为了追求容津岸而委屈了自己不少,眼下被酒意一笼,全然泄露本色。
说翻脸就翻脸,分明是炸毛的小老虎。
“失忆?我故意装什么了?”容津岸顺手将海棠扔在一旁。
叶采薇一面歪头摘耳珰,一面叨叨咕咕,谁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俏生生的一张脸,比那淡粉色的海棠花,不知娇艳了多少倍:“哼,出尔反尔的伪君子,也就是我叶采薇鬼迷心窍,回回都相信你的鬼话!”
容津岸就站在她的身前,抬手,五指插,入她愈发蓬乱的青丝,指腹摩挲,她的脸被烈酒和雨水的热意熏蒸得滚烫,头皮却是冰凉的。
他当然是在明知故问,她所谓“他答应了她很多次,一次都没有兑现过”,也并非他一人的过错。
佟归鹤沉浸在前半句,诧异着清冷孤傲的容大人与早晨时剑拔弩张的故意挑衅完全不同,变得关怀备至,
但后面的这句话,却像是冬日里温暖的泉源活水中猛然扎出来的一条刺,让他心口蓦地一疼。
他实在无法正视这个问题。
当初在山庄,第一眼见到传说中清流领袖的容津岸模样的时候,他便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埋下了一个深深的疑问。
这个疑问被他悉心呵护,一直不敢正视和触碰,等到今日,老师与容大人从前是夫妻的真相大白于眼前时,他还抱有侥幸。
可谁知道……
“草民斗胆,问容大人一句私事,”佟归鹤艰难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心扑通扑通狂跳,
“容大人,你会与老师复婚吗?”
容津岸俊朗无匹的脸上恢复了无波无澜:
“既然是私事,就没有一定要回答你的理由。”
他知道老师还有一个儿子吗?应当不知道的吧。
“如果我说,老师她有个秘密,容大人应当感兴趣呢?”佟归鹤问。
第二十二章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剑拔弩张的微妙。
佟归鹤以为容津岸会被激怒,谁知当年的探花郎眼皮一掀,始终保持着气定神闲的姿态:
“夫妻本为一体,互相之间坦诚相待。我与采薇当年之所以会分开,只是因为一点误会而已,自然没有什么秘密。”‘’
“休得乱嚼主子舌根!奶奶和七爷的婚约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奶奶为七爷生了哥儿姐儿,现在肚子里又有一个,这几年奚府上下靠她一个人操劳,这些七爷心知肚明,他不过是一时意气,和奶奶好着呢。”
说话的是霍嬷嬷的声音,
“一切只要等到叶氏回来,把叶琛带走,那对母子彻底离开东流,就会好起来了。”
“嬷嬷说得对,可是叶氏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一个女人不守妇道,天天在外面,还把自己的亲儿子留给七爷和七奶奶照顾,真是恬不知耻。”
“还好奶奶未雨绸缪,略施小计,就让叶氏同意彻底离开东流,她也早就处理了叶氏的田庄和店铺变了现,只盼着叶氏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就早点了结。”
奚子瑜再也听不下去,现了身,雷霆震怒的模样,把两个女仆吓得不轻,直直跪下。
“适才的话,全部说清楚,什么略施小计?什么离开东流?”
佟归鹤的太阳穴上隐隐凸起青筋,他立刻回:
“可是,你们和离之后,老师她宁愿隐姓埋名也要躲着你,真的只是因为一点误会而已吗?”
他提了一口气:
“在池州的时候,是你们五年后第一次重逢吧?距今也已有月余了,这么长的时日,老师她为何还要选择隐瞒我们所有人,装作与你不识、不愿与你有任何关联?”
霍嬷嬷拿出的这几张银票,她扫一眼,便知道已经超出了实际许多。
都是梅若雪贴补给叶采薇的。
“奴婢这次来回匆忙,这些钱还是七奶奶暂时先收好,等我家先生回来再同七奶奶讨。”见雁打趣地施了个礼,
“还有琛哥儿在东流,需要劳烦七奶奶帮忙看顾,七奶奶可别想把奴婢打发了。”
梅若雪笑着让霍嬷嬷把银票收了回去。
见雁听出这话里七扭八拗的酸意,敛住面容,一言不发。
奚子瑜又沉默了须臾,用指尖敲了敲黄花梨木的桌面:
“离开东流前许久没有收到仲修的来信,游娘子病逝,我也是才知晓……热孝期间不可婚娶,仲修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若他与采薇真的重归于好,至少也要明年才能复婚。到时候若我得闲,无论他还认不认我这个好友,我都一定会亲自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奚子瑜的脸是直白的英俊,此刻春风不在,一片沉沉阴郁,见雁莫名有些发怵。
“温大姑娘抱恙,我这边脱不开身,不能亲自上京探望,但礼物是不能少的。京城的秋冬干燥,采薇与仲修赶路上京,我也备下了一些物什供他们一路上用,还有给游娘子仙逝的帛金,都请见雁姑娘一并带去吧。”
“七爷有话,要奴婢转达吗?”见雁问。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奚子瑜一双桃花眼笑意盎然,但旋即摇了摇头,“没有话要带给采薇,对仲修的话,就说祝他心想事成好了。”
奚子瑜亲自派了心腹送见雁一行出县城几十里。
见雁来时几乎两手空空,走时带了满满一大斗车的东西,有叶采薇的全部书稿、奚子瑜带给温谣夫妇的礼物,还有给叶采薇和容津岸准备的用品。
却独独把叶采薇的儿子留在了东流奚府。
奚子瑜独自在书房中坐到天黑,桌案上摊开的,是当年自己还是叶渚亭的学生时,几个人一起批阅的书籍。
有叶采薇,有容津岸,还有温谣温诞,当然也有奚子瑜自己。
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笔迹,他们反复批注传阅,交流感想心得,共同学习进步。
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再也回不去的学生时光。
已往不谏,来者亦不可追。
霍嬷嬷来请他的时候,他陷在圈椅里,单手支颐。
晦暗的烛光,让他本就阴鸷的脸,大半隐于黑暗。
霍嬷嬷说,梅若雪用了晚膳之后,脸色很差,郎君最好去看看。
奚子瑜撑起来,将面前的几本旧书小心收起来,默了默,冷笑,
“正好,我也有事找她。”“唔。”暑热早已消失殆尽,又因为他们在不断北上,秋风早已裹挟着透彻的凛,顺着叶采薇半开的领口灌入,与此时的那些热度不合时宜地交缠,她分明是清醒着的,想说什么,却混乱泥泞。
忽然,正与秋风亲吻的嘴唇,被他伸手捂住。
“别出声,薇薇。”容津岸压抑着声音,“小猫。”
就像那些年里,无数个瑰丽缱绻的夜。
为了找他,她有千百种办法,诱他缠他,白猫一样的妖娆,灵蛇一样的妩媚,勾起他苍白肌肤无法遏制的红,险些夺眶而出的欲。
叶府的厢房里,或者国子监他的寝房中。
随时随地,都有被人发现的风险。
她耽溺于此,身姿玲珑曼妙,拗出绝对的旖旎,风里雨里,浪里潮里,香气,湿气,汗气,热温氤氲,夹杂在袅袅娜娜的娇音里,他受不了,就也会像今日这样,捂住她的口,把她呜咽的舛锁在自己的掌中。
谁也不能听见。
谁也不许听见。
容津岸放纵着自己不断沉沦。
萦萦绕绕的是阔别已久的酒意,融融升腾的是贪念和热望,逼仄又荡漾,迫不及待想要更多。
大约因为她说,她再也没有过别人。
施劲的时候,容津岸心底的恶念野蛮丛生,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出尔反尔,如果他卑鄙无耻,如果他铁了心要她怀上他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把她一辈子锁在身边了?
可是他不能。
他可以疯可以狂可以偶尔做一做小人,但他不可以再次一无所有。
失去的代价太高,粉身碎骨。
这边辞别梅若雪,见雁又来单独见了奚子瑜。
“七奶奶再度有孕,恭喜七爷。”一见面,见雁行了大礼。
她跟着叶采薇认识奚子瑜已经超过八年了,这些年在东流,又全靠奚子瑜一力庇护,见雁对他半点不敢怠慢。
两人不咸不淡地寒暄了几句家常,奚子瑜问起舞弊案相关的事,见雁略说了些,发现怎么都绕不开容津岸,正犹疑着,奚子瑜倒先笑了:
“是仲修,仲修他来了,对不对?”
梅若雪活了二十三年,早已把忍气吞声刻进了骨子里,尤其是在奚家如履薄冰的生活,她更是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她第一次忍不住对攻讦和指责阴阳怪气回呛,就是对自己的夫君奚子瑜。
这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人,她从小仰望视若神明的男人。
越是平静的控诉,越是淹没了彻底的绝望。
“好,就算事实真如你所说,我作践你、我欺凌你,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这些又跟采薇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报复在采薇母子的头上?”奚子瑜忽然一顿,恍然大悟,在绣凳上坐正,
“所以,你是故意弄丢琛哥儿的,反正你早就想赶他们走了,再假惺惺表演一番找人、担忧、让所有人同情你,是吗?”
“我没有!”蒙受巨大冤屈的梅若雪猛地坐了起来,恨不得歇斯底里,
“我再怎么自私自利,再怎么蛇蝎心肠,也绝不可能拿孩子做文章!故意弄丢琛哥儿,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下作的人吗?”
“是吗?”奚子瑜反倒平静地冷笑。
“你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事,我费尽口舌、再为自己澄清辩护有什么用?”梅若雪的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疼,眼泪簌簌而下,
“是,我是很想让采薇母子走,忍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再忍了。”
“承认就好,你承认你妒妇毒妇的真面目,很好,都是我看错了人,信错了你,让你做我孩子的母亲……”
奚子瑜倒吸了一口气,额上青筋直跳,他往前俯身,加深自己的逼视,
“你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婢仆环绕,人人敬畏,采薇有什么?你为了你自己赶她走,可知道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我当然知道她的艰难,我在你们奚家日日如履薄冰,也是这么艰难。但我更知道,你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她,但采薇的眼里心里,从来都没有你,她只爱她的容大人。”梅若雪擦干了眼泪,
“她以君子之友看待你,根本不知道你那些龌龊的心思——”
“什么龌龊的心思?”奚子瑜几乎将自己的双膝捏碎,“我爱她,是再正常不过的男女之爱,若不是被容津岸捷足先登,我、我——”
“奚子瑜,你这个丈夫确实尽了夫妻义务,”梅若雪抢白,“这几年,每次亲我吻我撞我的时候,都把我当成谁了?在她面前做个温润君子,其实很想把她按在床上,把她狠狠弄疼,是吧?就像对我这样……”
“你闭嘴吧!”奚子瑜目眦欲裂,差点就要对面前的妻子动手。
她从来循规蹈矩、温柔内敛,竟然会说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话来!
“你猜,要是她知道你一面和我行.房,一面喊着她的名字,她会不会对你深恶痛绝、恨不得根本不认识你,把你们同窗的情谊一力抹杀?咱们可是有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这样来的呢……”
梅若雪唇角淡淡的笑,轻轻捂住自己的小腹,庆幸她这样折腾,孩子安然无恙、还没有让她疼,
“采薇留在东流,保不齐哪天我会忍不住告诉她。或者,你忍不住对她下手,做你一直想做却做不了的事……”
“你、你……”巧舌如簧的奚子瑜,难得期期艾艾,还是在自己那从来乖巧听话的妻子面前。
“与其到时候大家再也无法和睦相处,不如让她带着琛哥儿体面离开,夫君,你收了心,还做我的枕边人,我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夫妻和和美美,不好吗?”
仔细看,梅若雪的脸上带笑,却是凄婉的笑。
奚子瑜不说话,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室内,乍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仿佛沸腾的开水,在酷寒的雪天抛洒,瞬间凝结成冰,再无声落下。
片刻后。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是不是就想赶他们走?”
“是。”
“那好,我如你所愿。”奚子瑜猛地站起来,
“采薇北上去了京城,琛哥儿留在东流。我这就去把琛哥儿带上,上京城,亲自送到采薇的手上。”
转身的时候,竟莫名垂了两颗泪,只有自己知晓。
脚步声渐细,房内彻底陷入阒静。
梅若雪盯着奚子瑜最后消失的地方,很久很久,眼泪早已干涸。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奚子瑜也早就习惯了她的仰视、她的忍气吞声,而她温婉小意的面目突然变得狰狞,他为夫纲,果然受不了。
受不了就要用更刺耳的话语来指责她,梅若雪同他吵完,一个人蒙在被子里,不争气地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一直到了清晨时分,她才模模糊糊睡去,和之前的几晚一样,她睡得很不踏实。
还在襁褓中时,她的父亲便因为救奚子瑜的生父而丢了命,从她记事开始,人生所有的时光,都是在奚府上度过的。
寄人篱下,冷暖自知,但与奚子瑜有关的回忆,大多数却是温暖又柔和的。
世家公子,才色双绝,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也是用十里红妆,将她娶回家的两榜进士。
旁人的求而不得,是他的唾手可得,倾慕与依恋早已习惯,仰视他,享受他待自己与众不同的温柔。
男人的身影越来越高大,越来越伟岸,却也越来越闪耀而模糊。
梅若雪挣扎着睁开眼,梦里的人,就在她的面前。
奚子瑜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往右塌下,右手肘支于膝盖,长指扶颐,一只眼隐于指缝,一只眼斜斜睥睨,目光阴沉沉压过来。
“梅若雪我问你,”见她醒来,奚子瑜当即开口,
“在我外出的这段时日里,你是不是背着我,阴谋把采薇母子赶走?”
当桃花眼不再深情款款,往日的所有光采都化作了冰冷的利刃。
梅若雪仍旧侧躺着,旋转的视线里,奚子瑜大剌剌坐在绣凳上的模样,像一口沉闷的钟,喑凉的钟声,黑压压过来。
“八年前,你远赴京城,入国子监求学,无论书信还是偶尔回来,都待我冷淡异常;五年前,你带采薇回东流,曾经向我坦白,说你移情别恋爱上了采薇。”她温声细语地说,好似在讲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早已对你说过,如果你要退婚,我可以出面,向奚家的长辈承担一切后果。”奚子瑜面色未变,一字一句说,“你最终还是选择履行婚约,我们顺利成婚。”
梅若雪盈盈望着自己的夫君。
“成婚之后,我哪里做得不够格,哪里对你不够好?”奚子瑜支颐的长指颤了颤,
“奚家的中馈交给你,伯父伯母疼你爱你,宗族旁枝那么多房人,哪一个不给你面子?下面无数仆从婢妇,谁敢不敬你七奶奶、听你发号施令?”
梅若雪清婉的脸上勾出笑容:
一双狐狸眼,桃花纹深深,他笑得温润,仿佛与世无争,又淡淡透着些许的无奈。
多年来,在叶采薇面前,奚子瑜端的是君子的风度,行的是知交所为,从来都是谨慎克己、不逾矩,叶采薇只当他是同窗好友,从来没有看穿过他的想法。
但见雁是个聪明的姑娘,旁观者清,对奚子瑜隐藏在风流君子表面之下的那些心思,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不过,奚子瑜是容津岸的好友,甚至当年,他还为了撮合两个人劳心劳力,后来又为叶采薇提供了可靠坚实的庇护,当事人揣着糊涂、不愿意挑明,见雁自然装作毫不知情。
这次重逢前后颇为波折,见雁又将容津岸出手保下叶采薇、为她的学生们洗刷冤屈等人的事略略一说,她不知奚子瑜早已从佟归鹤的口中知晓了这些事的详情,见奚子瑜神色半点不改,便想了想,道:
“温大姑娘的信言辞恳切,十分思念我家先生,我家先生着急上京,实在来不及返回一趟。她……她没有跟容大人提起半点琛哥儿的事,但又很是放心不下儿子,所以,以让奴婢带走她的书稿为理由,遣奴婢返回。”
奚子瑜沉着一张俊脸,半晌,开口:
“仲修他……他还好吗?”
辞官离开京城之后,他倒是一直与容津岸通信往来。有时一月一封、有时数月一封,洋洋洒洒数页,讨论民生、针砭时弊,但他从未提及过叶采薇就在自己的身边。
容津岸也不提她。
见雁毫不迟疑地点头,见到真人和在信上交流,到底是不一样的:
“容大人风采不减当年,只不过,身边也一直没再有新人。”
这种问题,她半点不敢撒谎。
奚子瑜又沉默了下来,左手的捻着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晌,才露出了玩味的笑意:
“仲修不愧是仲修。”
眸光浮动,似眉飞色舞,又似深渊巨蟒,他又言:
容津岸不看他,只低头整理腰间蹀躞带。
这副从容的模样,更加激起了佟归鹤心中的怒火:
“容大人,草民记得,你曾亲口说过,奚家七爷奚子瑜,是你在国子监的同窗,你与他更是情同手足。当年老师离开京城来到东流,她身为罪臣之女又是和离之身,你以为,她是凭何能在久负盛名的青莲书院教书?”
叶采薇简直莫名其妙,刚想出言嘲讽,容文乐倒先陪着笑回道:
“叶娘子的双手娇贵,是用来舞文弄墨的,生火熬药这种粗活,自然是小的来做。”
“娇贵?”容津岸愁云惨淡,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在青莲书院教书,学生头疼脑热的,她可是亲手熬药,又哪里是娇贵的人?”
叶采薇又惊又疑,眉头紧皱。
青莲书院配有诊室和药房,又有专人负责学生的病体,哪里需要她亲手给学生熬药?
哪一个学生值得她亲手熬药的?
到底是谁传的谣言?
这谣言到了容津岸的嘴里,还变出了一股酸味。
第二十三章
不过,纵然是匪夷所思的谣言,叶采薇也并不愿意现在就澄清。
反正她品出了酸味来。
“容阁老不愧是天子肱股,耳目之多,竟然连民妇这等琐碎事都这般了如指掌,”她眉眼弯弯,丝毫没有挑衅之态,十分善解人意,
“民妇确实曾亲手为学生熬制汤药,不止一次,也不止为一人。”
她又笑道:另一头,刚刚办完事的容津岸,重新登上了马车。
“小的听好几个路过的人说,今日载徽书院的讲会热闹新鲜,来了个十分亮眼的娘子,不仅模样漂亮,对付那帮滔滔不绝的学子也是厉害,一个人,就把他们全都驳倒,说不出话来。”
车未启动,容文乐在窗下说,假装不经意观察着容津岸的脸色,接着说道:“想来……那应当不是叶娘子,叶娘子顾着孟夫人的身体,肯定不会出门来的,何况这京城,才学出众又生得漂亮的女子,也不止叶娘子一人。”
容津岸俊朗的脸淡淡的,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
他不对容文乐的话做出回应,也未曾示意出发。
这样,容文乐便是猜到他还在生叶娘子的气。
几日之前,他们回到京城的第一晚,他家大人亲自到孟府去接叶娘子,他守在孟府外面,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动静,之后便见他家大人怒气冲冲出来,甚至第二日,还令他从此之后不许再提叶娘子这个人,否则严惩,想来是生了大气。
但容府上为叶娘子备好的一切却不动,若真是决心断了,又岂会如此?
断不了的,他家大人是断不了的。
“大人是要立刻回府,还是去旁的地方?今日休沐,孟府上应当只有孟大人在。”容文乐思量再三,又道。
这话说得巧,若孟府上只有孟崛在,那载徽书院舌战群儒的,必是叶采薇。
而孟崛这几日其实一直派人来容府上请人,只是容津岸一改往日的做派,换着花样推辞。
“随便走走吧。”容津岸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偏这年青女子是京中权贵,若非如此,她又怎么敢再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纵马狂奔呢?她捂着被嗑疼的额头下车,不等婢女开口,自己先张嘴骂道:
“耳聋眼花就不要出门,又老又蠢的废物,本县主的车夫隔了老远就在示警,你这老太婆怎么还要往上撞?”
老妪一身褴褛,耳背眼花,却也知道自己这下得罪了贵人,很可能招来大祸,不顾周身泛滥的痛苦,从地上缓缓爬成跪姿,不断磕头,求贵人娘娘放过自己。
年青女子瞥向那佝偻瘦削的脊背上下起伏,烦躁愈盛。
年青女子生平最嫌恶这种人,又穷又懒又蠢又赖,害她无故受惊、害她一头撞在了马车的横梁上,都肿成包了,光是求饶就够了吗?
“今天不给你点教训,看你下次还要再去祸害别人!”说着,她对一旁的马夫斜斜使了个眼色,“拿马鞭来!”
转身的当口,那老妪身边却扑上来一个稚童,老妪瘦骨嶙峋,稚童身量虽小,却也能抱住她的身躯,阻止她继续磕头。
“嬷嬷莫要自伤,嬷嬷没做错任何事,是她,是她纵马冲撞伤了你,该道歉的人是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说着,这稚童微微转头,坚毅的目光望向那趾高气昂的年青女子。
见到他的脸,康和县主手中的马鞭差点惊掉。
津、津岸哥哥?
这世上怎么会、怎么会有跟津岸哥哥如此相似的……孩子?
不!
不可能!这孩子的存在……容津岸自己知道吗?若是他知道了,又会如何反应?
想到容津岸那永远如高岭之花、云淡风轻的姿态,孟崛一时也竟想象不出那个画面来。
不过,自前几日容津岸来孟府接叶采薇两人却不欢而散之后,孟崛倒是一直想再请他过来,无奈温谣早就打过了招呼,不许擅自行动。
温谣沐浴在与阔别五年的闺蜜重逢的喜悦和幸福里,容津岸回乡丁忧,至今也有好几个月未与孟崛相见,大理寺少卿也十分想与老友重聚,却都只能按下这颗心。
谁让他无条件听温谣的话呢?
而既然眼下有了父子相认的绝佳契机,此时不把容津岸叫过来,更待何时?
“方才在路上,我们已经和仲修撞见了,他也知晓叶琛是他的儿子,并没有什么表示。”温谣把孟崛的想法摸得透透的,连连止住了自己夫君的念头,
“今日休沐,把大哥他们都请过来吧,老七难得来一回京城。”
温谣的二哥温诞外出公干,是昨晚才回的京,早上刚去妻子娘家接了妻儿回府,还没收拾妥当,孟府便来了人。
于是不止温让一家,还有温诞一家,日晡之后便齐齐来了孟府。
叶琛其实并不是个爱热闹的孩子。
他自小养在奚府的别院中,即使央着奚子瑜带他出门上街,他也是做个安静的观赏者,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被如此多的陌生人围住关心的。
除了带他长大的七叔叔之外,还有孟叔叔、温大叔叔、温二叔叔,温大叔叔的妻子许姑姑、温二叔叔的妻子方姑姑。
哦,还有温大叔叔和温二叔叔的两个儿子,和他差的年岁不多,也都睁着好奇的眼打量他。
纵然叶琛此前已经经历过几次生死,面对呼啦啦涌上来的善意和关切,毕竟是小小年纪,他也难得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羞赧。
温谣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容安啊,这么多叔叔里,除了你孟叔叔之外,其余的三个,可都是真心实意地爱慕你娘,偏偏你娘的眼里只有你那个对你冷漠无视的爹,不然怎么会有你呢?
真是令人唏嘘不已的关系。
温谣虽性子内向,脑子却是灵光的,不仅许多年前就早已看出自己的两个哥哥对青梅竹马的叶采薇情根深种,就连容津岸身边的奚子瑜,她也猜到了他的那些心思。
不过,纵使温谣一双慧眼,她却一直看不透容津岸的真实想法,这个令闺蜜患得患失的神秘男人,有时候她真想不顾一切杀到他面前去,撬开他的嘴,挖出他的心来看看,究竟有没有把闺蜜完整装进去。
但为了叶采薇着想,温谣把这些都烂在了肚子里。如今温让温诞和奚子瑜都已各自娶妻生子,那些年少轻狂的前尘往事,便更没有必要再提起。
至于容津岸……
如今有了叶琛,这段关系又变得扑朔迷离。在他们返回孟府的路上,当着叶琛的面,温谣并没有问叶采薇一句关于孩子的事,只说自己想把兄嫂再请来孟府团聚,问她让不让叶琛见见。
儿子被奚子瑜自作主张带来京城、甚至先一步和容津岸相见,这令人无比措手不及的变化,叶采薇却还是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沉静,恬淡,和叶琛如常对话,说自己早就想让叶琛见见她从前的故人。
这故人里包含谁呢?温谣没问。
孟府的花厅,众人围着石桌,坐得热热闹闹。
温让的长子和温诞的儿子年纪差了一岁半,堂兄弟两个自小就在一处长大,性子也相似,不耐烦听父母辈说话,一来便结伴去了花园里玩耍,乐不思蜀;温让的次子还不会走路,被乳母抱着,在一旁安安静静看了会儿,不多久便睡着了。
绝对不可能!
“你这黄口小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康和县主收起震颤的瞳孔,依旧保持自己倨傲跋扈的姿态,“说我撞伤她,证据呢?”
而叶琛丝毫不怯,定定回答:
“我的眼睛就是证据,不止我一个人看到,大家都看到了!城里的街市,马车本就不应该疾行,更要避让行人,你从老远就开始跑马,一路上多少行人被你惊吓,嬷嬷她是正常过街,你的马非但没有减速,反而越来越快!”
奚子瑜也在此时赶到,方才他晃了神,竟让叶琛冲动上前,他不知眼前这位与叶采薇的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青女子到底什么来历,但敢在天子脚下如此跋扈的,必是他得罪不起的权贵。
商人在权贵面前,也和这被欺凌的老妪没有区别,蝼蚁一样。
若是叶琛在他手上出了事,他该如何向叶采薇交代?
他忙向康和县主赔罪,连说此事是个误会,请这位贵女娘娘高抬贵手,他自当承担她受惊的所有赔偿费用。
但叶琛显然难以理解:
“七叔叔!明明是她……”
“七叔叔知道你心疼嬷嬷,”奚子瑜连忙打断他,怕他再说出什么惹是生非的话,“七叔叔给嬷嬷请最好的大夫医治,好不好?”
谁知康和县主观此二人情状,愈发不依不饶起来:“你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这死老婆子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容文乐当然知道,叶府离此地不远。
“民妇与学生们的师生之谊情深意切,容阁老惯是薄情寡性,难以理解和想象,亦是稀松平常。”
她以一人之身舌战群儒的倩影,也必当在载徽书院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口口相传。
一别五年,奚子瑜再至叶府,身边带着的,却是叶采薇与容津岸的儿子叶琛。
今日早些时候,奚子瑜和叶琛乘马车入京城,本是直奔孟府而去,但马车上的叶琛东张西望,竟然就那么巧,让他看见了生父容津岸。
其实,决定带叶琛来京城,奚子瑜便做好了再见容津岸的准备。
对于自己情同手足的经年旧友,他问心无愧,只是他不想在叶采薇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先让叶琛见到容津岸。
奚子瑜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揭过,又做出了恍然大悟之状,兴奋对叶琛说,他们好像路过了旧时的叶府附近,问叶琛想不想去看看。
叶琛当然说想。
于是他们便在街口下了车,奚子瑜牵着叶琛的手,慢慢走到了叶府的墙外。
叶府很大,院墙深深,打眼望去,惨白的墙面长长一排,竟也望不到头。墙头是厚重的青瓦,连接着斑驳的痕点,有枝干从墙顶伸出,或蓊蓊郁郁,或空空如也,或有零星花枝缠绕,被这望不到头的围墙一挡,难以窥见其中景致。
秋日的阳光下,没有鸟,也没有蝶,空落落的一排,惟余寂寥。
叶琛已去过东流的奚府数回,那奚府内重楼飞阁玉砌雕阑,每每从角门进府,光是站在门外,已经听得其中丫鬟婆子、仆从小厮喧喧嚷嚷,一派闹噪。
但叶府完全不同,长长的白墙里,是静悄悄的。
其实曾经的叶府也并非是热闹喧嚣之地,只是遭逢变故,如今却确如一片死寂。
叶琛在墙外站立一动不动,小小的脑袋后仰,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那支出来的蓊蓊郁郁。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②。
多情却被无情恼③?
“容安,你阿娘同你讲过多少她从前的事?”奚子瑜在叶琛身后,忽然问他。
因着叶采薇原本一直对叶琛撒谎说她本姓姚,叶渚亭的身份则因此从外祖父被模糊成了祖父。
叶琛从沉景中抽身,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正想回答,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剧烈的怪响。
马蹄声交杂着马鞭抽动声、车轮滚滚声,飞速由远及近,叶琛转身,看到一辆马车奔来。
紧接着便是刺耳的尖叫和喧哗嘈杂,乱哄哄,其中最难忽略的,是一个年青女子的尖锐喝骂声。
两人在马车上歇了许久,又胡乱聊了一会儿重新出发,准备赶往原定的目的地,给叶采薇挑几身好看的成衣,满足温谣动手打扮闺蜜的愿望。
叶采薇看着车窗外晃晃荡荡的街景,忽然说:“前面是不是叶府?”
温谣心下咯噔,想到今日百密一疏,竟忘了提醒车夫绕道而行,事已至此,也不如不回避:“薇薇,你想去看看吗?”
叶府是叶采薇从一岁多开始长大的地方,留下了她人生中大半回忆,只是当年叶渚亭卷入废太子逆案后,叶家剩下的人或杀或卖,叶府也被朝廷查封没收,成了一座空宅。
“既然都到了这,不如去看看。”
叶渚亭出事后的大半年里,叶采薇都待在容府,几乎不出门,就算出了门,也绝不会踏足叶府方圆三里之内,她问:“宅子还像原来一样,一直空着?”
被朝廷收没的宅邸,官非了结后,会出售给愿意出价的人家,换个门号,继续做宅邸之用。
“听说早两年已经卖了出去,但卖家是谁,一直神秘莫测,这宅子还是空着,没有人住。”马车往叶府去,温谣幽幽道。
“原来……卖出去了。”叶采薇眼帘垂下,眸中的光采黯淡了不少,思量着,又问,“正门的匾额上,可还是阿爹亲题的‘叶府’二字?”
温谣笃定点头,“可能那个神秘卖家搬进去住之前,叶府都会是原来的样子。”
叶采薇心头的苦荡漾开来,“你给我的信上没提,见面你也不说,我以为……叶府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因为主人犯了大罪,作为主人的财产,封存起来,谁也不能触碰。
如今叶府也归了别的人家,她仅存的那点侥幸,也彻底消亡了。
“先去大门,沿着围墙,走走看吧。”
容津岸同样一动未动,幽幽的目光投过来,不辨喜怒,却也并非雾锁烟迷。
深潭一般的瞳孔,隐隐凤翥龙蟠,飞鸿栖川。
叶采薇的呼吸蓦地停滞,她垂眸看向琥珀色的汁液,率先发难:
“这药你还吃不吃?”
谁知话音刚落,手中的药碗被他抢走,然后他一饮而尽。
药碗随手扔在几上,大掌揽过她微微颤抖的细腰,她跌坐在他的怀里。
不由分说,他的嘴唇堵了上来。
第二十四章
容津岸的薄唇贴上来的一瞬间,叶采薇的大脑一片空白。
滚烫,潮湿,像是被闷在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她的呼喊求救被尽数封锁。
哪有这样的亲吻,生离死别的绝望,即将搁浅的池鱼。
叶采薇被制住。
和前两次一样,双腕总是先被他紧握,她想要挣扎又被迫前倾,偏偏姿态退守,无法抵挡容津岸意味不明的进攻。
那些腕上的肿伤,因为及时用药已然消退大半几乎不见,但仍旧无法承受他近乎嚣张的粗蛮,叶采薇下了一场又一场的雨,腕子的痛意上浮,蜿蜒入髓,侵略者只需要轻轻一顶,便已然顺利撬开了她紧闭的齿关。
“以她的脾气秉性,我若不放她走,她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要跟我鱼死网破的,”容津岸的长指撑着鼻梁,唇角挂着诡谲的笑,
“五年过去,她到底还是挺过来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而小小的叶琛有个单独的位子,夹在叶采薇和奚子瑜的中间。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合,他坐得笔直如钟,一板一眼,巴掌大的脸上写满了与这个年纪毫不相符的沉肃,举手投足,除了与容津岸极为相似之外,也竟已经隐隐可见日后的君子之态。
温诞去方府接妻儿回家的路上,正好是叶琛为羸弱老妪抱打不平、又当街认父发生的时候,温诞夫妻二人都听见了路上有人在传此事,眼下方氏见到当事人,叶琛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很难将他与路传力那个英勇果敢的稚童联系到一处,便好奇问:
“容安,你先前应当并未见过你爹的模样,怎么在街头看上一眼,便认准了那是你爹?”
话音未落,温让夫妇和孟崛俱是露出了惊愕又纳罕的神情,就连孟崛怀里的孟冬青都听懂了自己二婶的话,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望向对面坐得端正的叶琛。
方氏心直口快,又是个喜欢在众人面前出风头的,正准备将路上的听闻细细说,叶琛身边的奚子瑜却抢了先,笑着将他与叶琛如何撞见康和县主仗势欺人、叶琛又是如何为被欺凌的老妪讨回公道的事说了。
当然,这个故事最精彩的地方,莫过于康和县主咄咄相逼、嘲讽叶琛无人撑腰,叶琛却胸有成竹,直接隔着数丈开外、指着马车里权倾天下的生父大喊“他是我爹,他给我撑腰!”的壮举,让康和县主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打脸。
温让夫妇和温诞夫妇自然对叶琛的侠肝义胆和有勇有谋赞不绝口,就连温谣,都忍不住摸摸自己女儿的脸:“青青说,容安哥哥厉不厉害?”
孟冬青两眼放光,拍着手笑叫:“容安哥哥好强好棒,青青好崇拜容安哥哥!”
叶采薇的心里却早就翻起了惊涛骇浪。
从叶琛突然出现的那一刻起,她便有与方氏同样的疑问,奈何一路没有机会让她好好问问自己的儿子。
因为,不仅是她,就连问鹂和见雁、包括梅若雪,都从未在叶琛的面前,提起容津岸半个字。
在叶琛的意识和记忆中,他的生父应当已经去世五年了,今日怎么会?
“大人,小的问清楚了,这几日孟府那边,就只来过一个人。”容文乐端起药碗,那苦涩至极的气味令他皱起了眉头,仍旧递到容津岸的眼前,
“不过,不是孟大人惯常派来的那个,小的,小的听到形容,倒很像……是问鹂或者见雁姑娘。”
容津岸将那苦涩至极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闭口不言。
“都怪小的,都怪小的,是小的错!”容文乐忐忑地望着自家大人,他脸上的阴云浓稠,携雷带雪,昭示着容文乐可能遭到的惩罚。
容文乐生怕自己即将一失足成千古恨,连连不要命地把锅都往自己身上背:
“走之前,小的只顾着大人的身体,把其他所有的事都统统忘了,也忘了吩咐下去,若是孟府来的人,一定要好好款待,最好留下来……夫人两日前带着小公子来找大人,却竟然吃了闭门羹,哎呀呀,夫人和小公子,肯定是失望透了,失望透了!”
容津岸只斜斜地睃了他一眼,仍旧一言不发。
容文乐努力从自家大人那双凌厉的星目里读出什么,发觉失败后,又反复品着自己方才的话。
他唤叶娘子“夫人”,唤叶琛“小公子”,自家大人既然没有反驳,便是默认了他如此改口。
先前在街头,夫人和小公子已经近在咫尺,他家大人却怎么也不下车,神情淡漠到仿佛与己无关,这让容文乐怎么猜他的心思?
容文乐看着他紧抿的薄唇,心下打鼓。
将夫人和小公子拒之门外,这件事到底也怪他自己疏忽。他家大人的身体一直特别好,就算夜夜难眠也从不露半分憔悴,而先前被夫人用发簪捅了那么深的一道伤口,也很快就恢复,谁想这一次,竟到了心痛吐血的程度?
关心则乱,他家大人每一次秘密入宫都需要十分严格的流程,当时他只顾着大人的身体,着急能不能有御医的安排,完全没有想到要为容府留下后手。
以至于如是几日,他都在那个指定的地方等着,片刻不曾离开,直到今晨他家大人离宫,主仆返回。
“大人,府上早就为夫人和小公子备下,一直没有动过。”容文乐小心翼翼道。
早在他们回到京城的那日,他就让下面为夫人的到来做好了准备;而前几日在街头与小公子重逢之后,就在他家大人把自己关在老书房里不吃不喝的同时,他也已经吩咐下去,为小公子也备好了一切。
“小的这就去一趟孟府,将夫人和小公子接过来。夫人和小公子看到大人的这番苦心,一定会十分高兴的,”容文乐说着,自己勾唇笑了起来,“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大人,你也一定很高兴吧?”
容津岸放下药碗,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目光投过来,却隐隐像是拨开了乌云。
“我说过我不高兴了吗?”男人站起来,挺拔的身躯,背过来,也仿佛像写着“高兴”两个字,吩咐道,“为我沐浴更衣。
奚子瑜紧接着便回答了方氏的问题:反正容津岸根本就没来找他。
就这样几天,叶琛埋头沉浸于功课,有日思夜想的娘亲在身边亲自辅导,他却不同于在东流时,而是频频出错。
“容安,”叶采薇用眼神示意他将笔放下,“老实告诉阿娘,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琛还是那样,笔直端坐着,小手规规矩矩放平,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帘微微垂下,竟是一言不发。
叶渚亭的长眠之地,其实还是容津岸选定的。
折枝玉碎,从来都不是叶采薇所畏惧的。
她紧绷着心弦。
铜镜里照出的不堪,又岂止是表面看到的那些?如果他真的关心她在乎她,为什么现在又要用逼她的方式来表达呢?
他一定要占据上风吗?
所以她偏不遂他的意,尽管她清楚自己对那些问题绝非问心无愧,她也偏不遂他的意。
他掌心和指端源源不断传来春意,雪白只能从指缝中漏出,叶采薇却只皱着黛眉,用头狠狠往身后一撞。
这一撞她拼尽了全力,撞到他被她咬得血肉模糊的脖颈,撞到支撑他下巴坚硬的颌骨,撞到他和她一样固执又变幻多端的心。
沉重的闷响过后,男人松了手。
“容津岸,我不爱你!我早就不爱你了!我也不喜欢你对我这样的态度!”叶采薇转身背对着铜镜,她宁愿面向他,也不愿再看铜镜中的自己。
“你说我疼,说我这几年有多难,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法来逼我?你在骄傲什么、强词夺理什么?为你缺失的责任,找到完美的借口吗?”
“叶琛,我不想让他见你,但现实只能这样。我不想让他看到父母失和,不想让他眼睁睁看着我们争吵,他夹在我们中间,怎么做都不对。”
“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我失望至极,你要的答案我永远不会给你。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有那种关系,我同意和你纠缠不清,是因为你能干,你把我伺候好了,是我赏给你的,与旁的事无关!”
“你休想从我身边抢走叶琛,休想独占他。你若再这样蹬鼻子上脸,容津岸,我马上带他离开京城,你就算手眼通天把天.朝翻过来,也绝不可能找到我们母子!我说到做到!”
被怒吼的男人,并未如她想的那般暴走,却是在刚刚被她狠狠撞击的一刻,就已经渐渐恢复了平静。
平静的面容,平静的眼眸,连呼吸都是平静的。
平静才是他的底色,今日这样的失常,不过是被她的几句话,逼出了从不示人的那些疯劲。
光一点点,就足以野火燎原。
忽然,平静的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条镣铐。
一头扣在她的雪腕上,一头则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长长的锁链,连住两个人。
“那就这样,再别离开我。”容津岸还是那样平静。
当初叶渚亭因太子逆案被关入天牢,不见天日音讯全无,外面流言纷纷,是孟崛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悄悄将容津岸和叶采薇带到天牢中看望。那时候两人已经定亲,叶渚亭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郑重托付给爱徒,没过两日,他便暴病而亡。
太子逆案证据确凿,叶渚亭身为罪臣,未定罪而亡,自然也不可享有任何身后之名,嘉泰帝念在叶渚亭多年来对社稷的功劳,允许容津岸以女婿的身份带走叶渚亭的遗体,自行下葬。
“那个地方山清水秀,远离尘嚣,后面还有一大片桃林,我走了好几处地方,选来选去,那里是最合适的。”当初容津岸这样说。
因着太子逆案到结案已过去了数月,叶渚亭下葬的时候,叶采薇已经病得很重,出于种种,她没有去送亡父最后一程。
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叶渚亭的坟前。
确实,这里和容津岸当年描述得一样,山清水秀,远离尘嚣,后面的大片桃林硕果累累,是晚熟的品种,正如叶渚亭希冀和盼望的人生。
因着没有长辈女性教养,许多女儿家的东西,叶采薇都是从烟柳那里学来的。而一个人的谈吐和修养,与她身边的环境和人息息相关,叶采薇从烟柳身上学,在叶府这么多年,烟柳的品味和习惯,又何尝不是叶渚亭手把手教的呢?
而凝视了她良久,烟柳终于垂下那双叶采薇看了十七年的眼眸,缓缓,缓缓吐露:
“薇薇,别怪你爹。当年你娘对你爹一见钟情,柳姨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是柳姨主动勾引的,和你爹无关。”
叶采薇难以相信这一切。
从小到大,是叶渚亭倾尽他的父爱,给她织了一张华丽而密不透风的帘幕,她被牢牢保护在其中,一直坚信这便是世界的全部、自信横冲直撞,现在这个帘幕被她不小心亲手揭开了一个角,随便看一眼,都是血淋淋的真相。
她当然想先相信烟柳的话。叶渚亭自年轻时起便风华绝代,烟柳跟着姚氏对他一见钟情、多年来爱慕不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又因为在叶府里日日相处、烟柳还要照顾叶渚亭的饮食起居,对他动了勾引的心思,这是太自然了。
对,一定是烟柳蓄意勾引。
“争吧,抢吧,头破血流吧,竞争吧,她们谁爱要谁要。反正奚子瑜,我不伺候了。”梅若雪的语调冷了下来,“嬷嬷,我不勉强说服你,但若你不愿帮我,也请你不要将我的想法,跟任何人提。”
梅若雪是偏要“糊涂”到底的——
不仅要和离,她还要亲手把和离书,交到奚子瑜的手上。
不就是京城吗?她为什么去不得。
连两个孩子她都能舍下。
在东流码头上船,一路沿长江顺流而下,至镇江附近与京杭大运河交汇,改道,可一直北上至京城。
梅若雪第一次离开东流、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船,在行船刚刚启航不久,她就止不住难耐呕吐。
但也因此被人认了出来,还是叶采薇的学生,她记得叫佟归鹤的:
“七奶奶,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定是的。
不,不一定。
不是。
从最初的崩溃嚎啕缓过来之后,叶采薇很快便知道自己是错怪了烟柳。
根结都在叶渚亭,在叶渚亭的身上。
“青青,这个就是采薇姑姑的爹爹,是容安哥哥的外祖父,阿娘跟你讲过很多次的,青青还记得吗?”孟冬青坐在孟崛的怀里,顺着温谣的手指,看向那座森森的墓碑。
但孟冬青毕竟才省事不久,连碑上的篆刻的字都不太认得,更对生老病死并无概念,温谣所说的话她都似懂非懂,只觉得这里的风景真是好。
风景这么好的地方,阿爹和阿娘怎么第一次带她来呢?
“青青想起来,阿娘跟青青说过的,叶爷爷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阿娘会一直记住他。”温谣柔美的脸露出哀伤的神色,孟冬青看在眼里,软软糯糯说道。
“对,是,叶阁老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是阿娘和大舅二舅的恩师,若没有他,阿娘不会有这么多学问,大舅和二舅也考不中进士,但,但他不仅仅是我们的恩师,”
说起往事,温谣哽咽起来,嗓音微微发颤,
“我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待我们极好极亲厚,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阿娘那时候,好羡慕你的采薇姑姑,有这么好的爹……”
这世上还有比叶渚亭更好的父亲吗?
叶采薇见到儿子这样,心也抽疼得厉害。
许氏方氏他们对叶琛赞不绝口,夸奖他聪明懂事、行事稳重,小小年纪已经不需要长辈操心,叶采薇听着既自豪,却也难免辛酸。
叶琛和其他的孩子都不一样,为何会被她从小严厉甚至苛刻地教导,答案就出在她自己身上。
“容安在东流出生长大,与内子梅氏自小亲厚,内子有了身孕,见容安对采薇思念难抵,便让我趁着来京谈生意的机会,一并将容安带来。采薇是与仲修一同上京的,若容安不知仲修是他生父,难免惹出误会,于是我便索性同他都讲了。”
温氏兄弟和孟崛听奚子瑜口口声声唤“采薇”而不是“叶娘子”,脸色俱是沉了沉。
许氏和方氏听闻梅若雪有孕,连连恭喜,温谣则顺着话,聊到奚子瑜本人身上:
“所以老七,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长一道疤,又是这么醒目的位置,当年,在你们同批国子监监生中,仲修与你是相貌之中公认的翘楚,仲修是这么多年一点没变,你却……”
话说到此处说不下去,温谣已经连连惋惜摇头。
温氏兄弟和孟崛听到她的话,脸色又俱是沉了沉。
奚子瑜生得风流倜傥,一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当年不知勾走了多少京中贵女的魂,许多人家都来打探过奚子瑜的家事,若不是奚子瑜与梅若雪的婚约是青梅竹马定下的,恐怕当年在殿试中拿下二甲传胪的奚子瑜,会难逃被人榜下捉婿的命运。
当然,因着奚子瑜对叶采薇的心思,即便真被人“榜下捉婿”,他恐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如今,那道疤痕横贯双眼的眼下、还跨越了高挺的鼻梁,赫然刺目,竟如同将奚子瑜英俊风流的面庞生生一分为二,但凡目睹过他当年丰姿的人,谁会不为之扼腕叹息?
“是东流,七叔叔在出发之前,不小心弄伤的。”说话的是沉默了许久的叶琛,那双和容津岸一模一样的眼晶晶亮,焕发神采,他认真看向温谣:
“温谣姑姑,容安觉得,七叔叔和从前一样好看。”
奚子瑜闻言开怀笑了,桃花眼眯成了两条缝,他自然而亲昵地搂住了叶琛小小的肩膀,对众人自嘲道:
“奚某本就只是一介商户,从前因着这张脸,被多少商场老油条轻视鄙薄,当奚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明里暗里给奚某使了不少绊子,让奚某吃哑巴亏,如今有了这刀疤,倒是更能威慑以貌取人的那些,少让奚某踩几个坑,极好,极好。”
“哎呀呀,你们说巧不巧,方才我问容安的话,奚公子替他答了;小妹问奚公子的话,又是容安替他答了,”方氏为自己的发现欣喜自得,连连笑着,“所以说,还得是从小带大的,亲一些呢。”
方氏心粗,只顾着把自己的所见所想原原本本说出来,根本没注意,自己这句拉拢叶琛和奚子瑜的话,竟让夫君兄弟俩人和妹夫的脸色又沉了沉。
叶琛发现温大叔叔温二叔叔和孟叔叔三个人,脸色已经沉了三次。
但他的心底也在发沉,上一次这么难受,还是他得知娘亲在应天遭了大难、很有可能就此身死的时候。
今日,是因为期盼许久的父子相认,阿爹却异常冷漠。
无人再提容津岸。
因着温谣今日已经外出了许久,这次的聚会,便并未像上次那样一直持续到深夜,早早就散了。温谣想找个机会好好与叶采薇聊一聊容津岸和叶琛的事,谁知第二日晨起,她却开始腹痛不止。
温谣的孕事,一直是她与叶采薇之间颇有些讳莫如深的话题。当初寄到容津岸手上的那封书信,孟崛并未夸大温谣的凶险,只是见了面,若再说起这般生死攸关,却只有徒添各自的忧虑和悲凉,于事无补。
一夜之间,原先还井井有条的孟府上下陷入灰暗重重的阴云之中,沉默,沉默,温谣的房门紧闭,孟崛愁眉不展,叶采薇被这份沉默感染,自己也被深深的担忧和绝望淹没。
但叶琛就在她的身边,还有小小的女孩孟冬青,才不到三岁,她不能见到母亲、父亲也因为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而不得不敷衍她,那么可怜,叶采薇只能收起自己的担忧和绝望,立起来,两个孩子都需要她。
奚子瑜的处境却是尴尬。温谣的病灶在孕体,到底是闺中事,他是孟府客人又是外男,理当避嫌,不好整日待在孟府中,便提出把叶琛带出去,但却被叶采薇即刻拒绝。
柴先生睃了这俊朗无匹的年青权臣一眼,天下怎么会有男人,皮肤白成这样?
“那既然你意志坚定,狠了心要放手,又为什么难以入眠?为什么一直在偷偷找她?”
柴先生冷嗤,又想起了什么:
“说起这个,当年自从叶娘子离开,你就又添了一个无法入眠的毛病,从辽东回来之后更是雪上加霜,我为你治了那么久都只是略有好转,最近如何,可更好了?”
容津岸抚着杯盏点头。
连续两晚都和她同塌而眠,确实睡得安稳。
第二十五章
柴先生闻言,又见容津岸舒朗的神色,眉头也徐徐展开:
“想来,定是与叶娘子有关,就算你继续嘴硬,我也能猜得到。”
他顿了顿:
“幸好,你在这个时候将她找到了。否则,你这难以入眠的毛病,若是再拖下去的话,明年此时,恐怕我也只能到你歙县的坟前祭拜你了。你们一家四口,齐齐整整。”
戏谑的言语难掩冒犯,然而容津岸不置可否,又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柴先生想起他方才反驳自己的那些,就着他避而不谈的问题,反过来道:
“仲修,现在你坏的,可不止是这张嘴。”
这话着实不留情面,然而他觉得自己理应将问题说透:
“你以为,你总是在为叶娘子着想、顺着她的性子做事,实则根本不然。你有没有想过,她想要的,是你为她而改变,磨平你身上那些会刺伤她的棱角,这就是所谓男女情爱的独一无二,而不是你的那些自以为是。”
一番话似是而非,容津岸默然。
半晌之后,一贯冷淡自持的男人蹙起了眉头:
“你……如此了解她内里的想法?”
柴先生倒是优哉游哉,自己给自己倒茶:
“别看柴某并未婚配,孑然一身,但我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帮病患处理人事纠葛,也是时有发生的。叶娘子这样的奇女子,实乃世所罕见,她与寻常闺阁之人断然不同,你若是不愿珍惜她,愿意珍惜她的人,可还在后面排着队等着呢。”
容津岸单手持盏,苍白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现。
“那时与你偶然相识,我还是身无功名的白身。”他的眼睫很长,掩盖住他眼底的情绪,“转眼六年过去,这一回我再要那避子丸,连同之前的,三倍诊金付给你。”
柴先生知晓容津岸所指的是他专为男子调配的避子丸,愣了一下,继而点头说了好。
若一来便透露作者,国子监的人知晓也许能影响男人科举、做官的书籍竟是闺阁女子所作,难免不生出偏见来。
一番话引经据典,又抬出了开国之君太.祖爷早年的经历,百姓们虽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却知道叶娘子这是在为他们仗义执言冒犯公主,心中无不感叹佩服。
而嘉柔公主的脸色则一阵红一阵白,清楚自己失言,她是个在宫外作威作福惯了的人,此刻也不得不先示意还跪着的百姓免礼。
而叶采薇也缓缓站了起来,不卑不亢解释:
“至于犬子,有劳公主牵挂——”
“臣容津岸携犬子叶琛参见公主。”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清润舒朗,与说话之人长身玉立的翩然形象完美契合,容津岸带着叶琛,不仅自己行礼,叶琛的礼数也十分周全,落落大方,完全没有第一次面对君上的拘谨和局促。
父子俩还长了一样的脸。
“臣僭越,驸马爷当年曾对臣慷慨馈赠,臣一直未有机会登门拜谢。今日巧遇公主,万望公主雅量、代臣向驸马爷转达。”容津岸拱手道。
馈赠?
嘉柔公主苍白的脸上爬满疑惑。
但旋即,她想起来了。
在容津岸刚刚被三皇子拉拢的时候,驸马曾茂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给容津岸赠送了几名绝色美姬和一些罕见的闺房用品,那几名美姬很快被容津岸原封不动退回,但那些闺房用品,却并没有一并退回,不知所踪,再无人提起。
这几年,容津岸身边没有一个女人,如今叶采薇回来了,他却故意提起当年的送礼一事,所隐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嘉柔公主气得发抖。见雁依照着叶采薇的嘱咐,来到了京城的另一头。
那是一间耗不起眼的当铺,在暮色中更显颓败,她掀帘入内,与高高柜台里侧的朝奉对过暗号之后,对方带她穿过柜台,将她引入院落,最终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中落座。
纸笔皆已备好,她不可以面见容文乐,只能通过简短的信件将发生的事尽量说明。
好在见雁有这个本事。
信顺利送出之后,她便被关在了这间暗室中,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离开,甚至不知有没有命活着离开。
入夜之前,容文乐收到了那张纸。
他待的地方是一间三层高的小楼楼顶,这两年来,每一次容津岸秘密入宫,都要在此周转,容津岸把常服换作官袍,容文乐也留在原地,哪里都不能去。
这是两年来第一次有人给他送信,一打开,他认得是见雁的笔迹。
……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幸好他家大人提前告知了叶娘子联络的方法。
房门又被打开,一位穿着紫金大袍的男子缓缓踱步入内。
早就是做爷爷年纪的人,脸上却没有丁点的胡须,手持的拂尘由象牙和黄花梨木制成,他的面容是和蔼的暖,上挑的眼尾,却分明是不经意流露的高傲和凉薄。
司礼监秉笔太监施全,每次容津岸秘密入宫都是他当值,这个时候过来,便表示今晚容津岸会留在宫中。
皮靴坚硬的鞋头甫一停顿,容文乐先“噗通”跪了下去,五体投地:
“求施公公成全,请务必向我家大人带信。”
然后,他一面磕头,一面将叶琛走失一事尽数告知。
但施全一动不动,连拂尘的马尾都并未有半丝震颤,仿佛容文乐只是在讲走丢的一只猫儿:
“容大人之子?倒是有所耳闻。”
司礼监和内阁一样都是离天子最近的权力中枢,容津岸与儿子当街相认那场大戏,身为秉笔大太监,施全又怎能不知?
上次容津岸秘密入宫时先请了御医来诊治,那个时候,消息灵通的施全,便已经恭喜过他了。
而施全此刻轻飘飘的态度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容文乐长跪不起,声泪俱下:
“我家大人只有这一个孩子,血脉相连——”
“既然容大人与孟大人交好,”但施全却打断了他,拂尘不动,冷淡的口吻,
“小公子走失,大理寺和顺天府都会出手,又何必大费周章,通知在陛下身边的容大人?”
这些东西容文乐当然想得到,但他考虑更明确的事,是这次叶琛的失踪,极有可能背后很不寻常。
如果……大理寺和顺天府之中有人被提前“打了招呼”,怠慢了此事,又该如何?
何况若背后真不寻常,那便只有在嘉泰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容津岸出面,才有可能平安迎回叶琛。
叶琛只有一个,容文乐不可以赌。
“我家大人等了五年才与小公子重逢,视他为珍宝,如今却是一眨眼便不见了,若、若他一直蒙在鼓里,但凡此番小公子出了半点意外,小的、小的担心……还请施公公,成全我家大人一片拳拳爱子的慈父之心!”
容文乐不断磕着头,绞尽脑汁想出这辈子所有能说的好话,
“小的给施公公当牛做马,报答施公公的恩情!”
“宫中十万内臣,容小哥你是容大人心腹,咱家可不敢夺爱。”施全这才甩了甩拂尘,
“既然此事已经惊动了大理寺和顺天府,容大人在陛下身边,想必也很快会得到消息,你根本无须这样。”
但这些全都是糊弄外人的废话,禁廷禁廷,不仅仅是禁人,像容津岸这样被召入宫中伴驾的,传到他们耳中的消息,自然已经经过了重重筛选。
宦官乃是天子家奴,施全又是嘉泰帝的“大伴”,几十年来都只忠于嘉泰帝一人。在他的眼里,没有比嘉泰帝的利益更重要的事,带个消息虽然只是顺嘴的事,然而消息的内容却会彻底扰乱容津岸,只要影响到嘉泰帝,施全便不会同意。
他懒得在此浪费时间,不顾容文乐将头嗑出了血,提袍便走。
明明当年,她和叶采薇一样,都是一厢情愿追求容津岸的人,为什么叶采薇可以做到?
自己虽然早已嫁给曾茂祖,但她对容津岸多年的执念不变,就这样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碾碎,她堂堂公主,竟然处处输给一个罪臣之女,还输得一败涂地!
“公主,您与驸马都是识时通变之人,未来的日子还长,”容津岸又不紧不慢道,“能够安享荣华,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嘉柔公主彻底僵住。
而她的字迹并不是常见的娟秀婉约,容津岸不提作者是谁,国子监的人不知情,反倒能得到最真实的评价。
这一点,在她下马车对容津岸表明的时候,并未得到他半点疑问,反而是自然颔首应诺,她多少是放心的。
叶采薇就站在国子监大门的门口,在父子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后,走下了国子监宽阔气派大门的台阶。
京城很大,即便她从两岁起便在京城生活,也并非对这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都熟悉。这次回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却是一次都没有来国子监这边转过,大约是相关的回忆并不美好,也没什么心思重塑。
但现在,望着人来人往的街市,叶采薇的心境疏阔了许多。
然后,她就想起了叶琛在下车之前悄悄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阿娘,其实阿爹他为你吐了好多好多的血,一直在吃药呢,他还不让容安告诉你,但容安想说。”
怎么听怎么怪。
容津岸会吐血,还吐了好多血?
为了她?
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对她从来就没有多少感情的。
反复回想起昨日两人那近乎疯狂的对峙,叶采薇倒是想到了一个可能——吐血是真的,吃药也是真的,只不过那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对他隐瞒和欺骗叶琛”这个行为。
对,就是这样的。
外人看不透,她自己身在局中,难道还会想不明白吗?
那些“悄悄话”原本应当也不是容津岸教叶琛说的,叶采薇猜测,很有可能是这个小机灵鬼盼到了父母重聚,在想方设法暗中撮合他们。
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这是她与容津岸从小都没有的体验,叶琛是他们的儿子,对此有执念和渴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所以,她要为了儿子改变想法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万夫人都伏低做小成了那样,又说什么中秋将至,桂子秋香应景得很,这酒是金陵特产,我能不多喝几杯?谁知道,谁知道这酒后劲这么大,一吹风,我、我……”
“酒楼的大门永远开着,”容津岸针锋相对,“没有人逼你留下来,你随时都可以走的。”
一句话被戳中痛点,叶采薇的脸更烫了,她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恨不得把我赶走?嗯?因为不想让我听到你龌龊的秘密,对不对?”
纵使眼下再上头再不清醒,叶采薇也清楚明白,方才席上,万建义表面上也酩酊大醉,但那几个借着酒醉问出口的问题,实则是在试探容津岸与三皇子绑定的关系究竟有多深。
万建义只是三皇子党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喽啰,对于上面的大事,当然要见缝插针掌握清楚。
容津岸抬手挥停了马车。
马车停下,叶采薇的晕眩好了不少,然而不过两息,她又忽然脾胃翻涌,当即扒开面前的男人,往窗外倾泻。
一时间秽物铺天盖地,她满眼飙泪,却听到背后之人说:
“弄脏了我的马车和衣衫,今晚只能再把你带回去了。”
第二十六章
已经有很久很久,叶采薇没有这般醉过了。
即便是上次在山庄那晚大醉,也只是倒上床睡一觉便也好了,何曾如此难受过?
而容津岸不仅没有半点关心,反而还威胁她?
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容津岸再次被领着去见嘉泰帝的时候,已经是他入宫第二日接近日落。
这一年多以来,每一次他秘密入宫,几乎都是这样,虽然他时常在宫中一待就是几日,但实际能见到嘉泰帝的时间并不长。
盖因嘉泰帝即将花甲,身体也越来越差,每日能够彻底清醒的时间有限,往往他想起召见容津岸,及至施全等人到宫外引人、容津岸妥当做好面圣准备的时候,他又陷入了昏睡,开始静养。
这次也不例外。
“陛下!”容津岸保持着伏跪在地,提高了音量,“臣斗胆,为臣犬子与陛下打个赌。”
“让朕允准你带人搜查齐王府救你的宝贝儿子,还要同你打赌?”嘉泰帝手中捻动的佛珠转得飞快。
“是,臣贪心不足,既要又要。”容津岸毫不犹豫,“赌臣此去,能在齐王府上找到犬子,若臣输了,请陛下赐臣一人死罪。”
“倘若你赢了呢?”嘉泰帝幽幽问。
“请陛下允准,臣向陛下提一个要求。”
“容仲修,你的胆子倒是大,愈发跟你死去的泰岳一个德行了!”嘉泰帝将手中的佛珠甩在了绣榻上,闷响。
但他也像赏识叶渚亭那样赏识容津岸的才能,在叶渚亭因太子逆案死后,容津岸尴尬的身份令他在朝中的局势比旁人要艰难百倍千倍,后来是他立下大功,嘉泰帝看他的目光,才少了最初的偏见。
是以,在齐王党的眼里,容津岸这个清流领袖是他们背地里的走狗,在六皇子的眼里,容津岸是对他弃暗投明对付三皇子的工具,容津岸在他们中间游走,实际上,却是嘉泰帝放在儿子们身边的暗器。
帝王之家,即便是亲生父子间,也充斥着猜忌和算计。
容津岸是嘉泰帝的孤臣、纯臣、直臣,就连丁忧返乡,都是为调查南直隶长久以来的科举舞弊做的幌子。
只不过这次返乡,让他终于见到了苦寻许久的叶采薇。
意外之喜。
“臣替犬子,谢陛下再造恩德。”容津岸听懂嘉泰帝的意思,郑重叩首。
“容仲修,你为了自己的儿子,却处处做着离间朕与朕的儿子们的事。”嘉泰帝又捡起了佛珠,阴阳怪气。
他一顿,“听说,叶采薇想以女子之身参与科举?”
说的是容津岸将叶采薇写的书拿到国子监的事,国子监代表着官方,若被国子监刊印推广,是有可能会影响到日后的科举。
“内子……叶氏与叶渚亭一样,怀揣着著书立说的夙愿。”容津岸如实回道。
嘉泰帝只当听不见那个突兀的“内子”二字,只说:“等你的儿子找回来,把他们母子都带给朕瞧瞧。”
昨日他入宫时已是接近晌午,等他真正见到嘉泰帝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而嘉泰帝又先命他去见见一直被关押起来的六皇子,等他与六皇子说完话,又在出来的路上得到叶琛失踪的消息时,嘉泰帝则又没有工夫见他了。
皇命难违,他是不可以立时出宫的,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基本笃定了掳走叶琛的元凶是谁。
对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逼他现身、逼他出于爱子情急做出冲动事,好抓住他的把柄报复他,暂时还不会对叶琛下毒手。
对付幕后黑手最好的办法,是他静候嘉泰帝清醒,只有借助天子的力量,才能救叶琛出来。
容津岸被召见的地方,并不是嘉泰帝的寝殿。老皇帝为了能再臣子面前保住近五十年来天子的威仪,每一次都会提前服药,又换上繁复纹饰的龙袍,在偏殿绣榻上的懒懒靠坐,疏懒惬意,如同他轻而易举操控九州万方。
室内的光线并不好,博山炉内袅袅青烟馥郁,隔着几层模糊的轻纱,嘉泰帝的声音是慢条斯理的细,也因此而格外阴晴不定:
“你凭什么笃定,是老三掳走了你的宝贝儿子?”
“宝贝儿子”四个字便足以表达皇帝的态度,他的掌间挂着一串成色极好的墨绿佛珠,缓缓捻动,更衬得那皱纹密布的手,是苍老的可怖。
容津岸仍旧伏跪在地:“齐王殿下继承了陛下的聪慧绝伦,这段时间朝局的变化,足以让他推测出,是臣早早背叛了他,害他失了陛下的宠信,故而报复臣。”
嘉泰帝对他不甚高明的马屁并不买账:
“是朕让你接受他的招揽,谈什么‘背叛’,话里话外,无非埋怨朕,让你的宝贝儿子陷于危险的境地。”
嘉泰帝少年登极,是个极为聪明且极为自负之人,容津岸清楚应对这样的君主,除非有完全的把握,否则绝不可卖弄自己的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当然,陛下与齐王殿下父子情深,臣万万不敢从中挑拨。”他道,“陛下最了解您自己的儿子,远远甚于臣了解臣的宝贝儿子。”
嘉泰帝不说话,殿内连一丝衣料的响动都不敢有,就这样片刻,老皇帝才又言:
“这次召你入宫,也是为了老三的事。”
六皇子已经彻底失势,容津岸为了骗取齐王党的继续信任,给他们提供了不少六皇子的罪证,而齐王党在六皇子回京后也迫不及待对其反扑,重拳出击,直接就将他打得永世不得翻身。
但对于三皇子,嘉泰帝却没那么果决。
他少年登基,帝王之路却走得曲折,因此对“不落俗套”的赵贵妃,宠爱每每逾矩。三皇子姜长铭是他们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从姜长铭出生起他便对其寄予厚望,还曾亲口对赵贵妃允诺,将来要立其为太子。
叶采薇气恼,余光中却出现了一只水囊。
男人的冷笑也一并传过来:
“叶采薇,你不会是因为听到我跟万建义提了你的老情敌嘉柔公主,这才故意报复我的吧?”
这话实在无耻又诛心,叶采薇瞪红了眼,容津岸又淡淡:
“先漱口,喝水。”
水囊里的水是温热的,将叶采薇口中酸涩的余秽冲洗一新,她慢吞吞喝了几口下去,已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心头还是堵着,越堵越闷。
嘉柔公主,是叶采薇从前最厌恶之人。
此人是三皇子的胞妹,沾了三皇子和赵贵妃母子的光,从小到大享尽嘉泰帝的偏宠,在一众皇女中可谓风头无两。
而叶采薇与她的恩怨,在最初的十几年里,与容津岸没有半点关系。
姜长锋的满身肥肉消减了不少,此刻一脸衰相,听到容津岸直言不讳,眼眶快要瞠出血来:
“是你这个无耻小人挑拨父皇与本王的父子关系!容津岸你难道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姜长铭的刺客手里面救出来的?你表面上答应做本王的内应,实际上却还是在帮他做事,他几次想置你于死地,你竟然还帮他?”
“没有你,我也有无数种办法保下自己的性命。”容津岸只淡淡。
“所以你死也不肯真心依附于本王,究竟是为了什么?”六皇子垂下肥硕的头颅,想了想,继而疯了似的嗤笑起来:
“哦,你是为了叶采薇?那个贱女人,因为她曾经差点做了本王的楚王妃,所以你也永远记仇?容津岸,男子汉大丈夫,为了一个区区的女人,你怎么就只有这点格局?”
容津岸冷漠欣赏着六皇子的疯癫失常,不经意睃过去一眼:“我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知道,但你,姜长锋,你现在一定不是了。”
六皇子因为多年来沉湎酒色,差点死于马上风不说,今年还染上了花柳病,为了保命,甚至在刚刚奉命到达应天、准备对三皇子主导的秋闱舞弊案大展拳脚时,便不得不妥协,彻底隐藏行踪,躲在暗处接受“剜肉治疗”。
现在的他,已经与他曾经最鄙夷的公公太监,没有任何区别了。
容津岸轻描淡写便直直击中他的痛点,六皇子从榻上暴起,怒火冲天地扑向对面稳坐如山的男人,谁知他忘记了自己从被关进来那天起便已经被锁链铐住,根本没法到那么远。
粗糙冰冷的锁链将他肥硕的手腕磨得生了血,他龇牙咧嘴,在原地发出尖利的吼叫:
“容津岸,你以为你当真有那个本事,事事都算无遗策吗?”
“温谣的胎是你找人下的毒,对吧?还在应天的时候,你不满我处理舞弊案的结果,孟崛是我的好友,于是便对他的夫人用了这等阴毒的手段,对不对?因为你已经失了男子的根本,再无可能留后,你最见不得别人生儿育女,对不对?”
这便是容津岸来同六皇子拉扯废话的真实目的。
回京之后,前两次他秘密入宫,都没有机会来向六皇子探问实情,尽管他已经猜到了暗害温谣的幕后黑手。
是他连累了孟崛夫妇,他必须要为此负责。
“是啊,是又如何?”六皇子抖动着一身的肥膘,得意地笑了起来,
“就算你把我挫骨扬灰也没用,我的楚王府、京城中的任意一处,你就算翻遍了,也不会找到解温氏孕胎之毒的办法。普天之下,或许只有神医柴先生,才有可能救她……但好可惜,柴先生云游四海,你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他也不可能去救温氏。”
谁知容津岸在他话没说完的时候,便已经径直起了身,像是根本不在乎他说的话,等走到了门口,才回头,轻蔑笑了笑:
“对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比你还要早认识柴先生,他能给你医治马上风也是我的授意,还有我不能吃花生的病也是他早就帮我治好的,和我一起瞒着你。”
然后,容津岸在六皇子的暴呵之中,离开了那里。
看来温谣还有救。
早在应天时接到温谣的信件,容津岸便按照与柴先生约定的方式发信找他了,如今一个多月过去,想必柴先生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
六皇子虽然说“或许”“可能”,但容津岸知道,意思就是柴先生可救。
此时已经入夜了,容津岸正要往嘉泰帝所在的殿宇去,两个宫人提着宫灯,在前方为他施施引路,安静走了一会儿,映照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是施全施公公。
他不等容津岸向他行礼,先向他走近,凑到近前,向他耳语了一番。
朔风里的叶采薇不卑不亢,宛如一棵迎风招展的扶柳。
一番话将在场所有的监生夸赞了一遍,又将六皇子和嘉柔公主架上了高位。
本朝有不成为的规定,凡尚公主者,皆断送仕途,监生中有抱负远大者自然不屑攀龙附凤,而出身权贵者,即使再趋炎附势贪图享乐,也不愿背着驸马的“美名”躺在公主妻子的荣华富贵里,被同窗背地里偷偷耻笑。
是以,这两类人,都多多少少对叶采薇产生了几分钦佩。
只不过,以臣女身份挑衅皇子公主,即使叶采薇是太傅之女,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又暗地里都为这个大胆的姑娘捏了把汗。
恰在此时,容津岸站起身,无不恭敬回禀嘉柔公主,自言他幼时亡父为国捐躯,当时他便在亡父灵前许下重誓,非立业不成家,当众拒绝了嘉柔公主。
叶采薇心中一凛。
她才帮了他,他却借着拒绝公主,也一并拒绝了她。
容津岸,你就当一辈子孤家寡人吧!
第二十七章
叶采薇还来不及恼恨,眼下的困境仍未跳脱。
嘉柔公主和六皇子被她一个人下了面子,当下还要发作为难,今日宴会的主角、东宫之主太子赶到,一国储副的威仪三言两语,把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解决,权当和了个稀泥。
太子及时出手相帮,叶渚亭又恰好被急召入宫伴驾,宴过大半,叶采薇只好自己单独求见太子,以郑重致谢。
东宫重地,层楼叠榭,她被宫婢引着,在花园和廊庑中左右穿行,直到一处暖阁前,方才停下。
暖阁之中,狻猊炉浮香缥缈,太子一人独坐。
他已经换了衣衫,身着明黄蟒袍,头戴金丝翼善冠,腰间玉带雍容,指上红蓝嵌宝。
叶采薇坚持,容津岸也比她“清醒理智”不到哪里去,在请遍了京城名医之后,他也开始没日没夜地守着,叶采薇坐在床沿上,他就坐在床边支起的绣凳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盯着床榻上昏迷着的叶琛,除了照顾儿子时偶尔的交流之外,大部分时候都不说话。
御医的方子起了些作用,叶琛服了两帖,高热退了下来,叶采薇为他翻身擦背,摸到他恢复如常的额头,一顿,忍不住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小小的身躯,和从前一样被她抱在怀里。
叶采薇昼夜不停照顾叶琛,自己先体力不支,陷入昏睡。御医来看过说她没什么大碍,服几帖温补的汤药即可,但补足休息之后,再不能劳累。
母子二人躺在相邻的两间房内,容津岸两头跑,一个人照顾他们,也几乎没有阖过眼。
叶采薇昏睡吃不进药,他把她扶抱起来,小心用调羹把药汁送进她的檀口,谁知她不肯咽,棕黄的药汁被喷咳出来,溅在容津岸长了胡茬的下巴上,一滴滴滴落。
她娟秀的黛眉紧蹙,十分痛苦,容津岸一下一下轻抚她单薄的背,待她彻底平复,将药汤含在自己的口中,再慢慢渡给她。
她果然没有再抗拒喝药,而是乖乖咽了下去。
那一碗药就这么一口一口被他喂给了她。
喂了药,他又为她打水擦身,留有她体香的衣衫被他层层剥落,一寸寸玉肤暴露在他深沉的视线里,他用一双手,仔细清理干净,不带半点不合时宜的、情.欲的意味。
他拆她的发髻,小心梳理她满头的青丝,御医说给她按摩头皮会让她更舒适,容津岸看着她紧蹙的眉头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心里乱七八糟的褶皱,也慢慢被抚平。
他的手穿过她的,她的柔荑白皙纤细,五指从指缝中穿过,扣起来。
十指连心。
连心。
穿越漫长而寂寥的黑夜,他希望能与她并肩。
叶采薇撑开眼帘,入目的便是坐在床头的容津岸。
男人的鬓发微微垂落,人也清减了下来,侧帘凌厉,下巴泛青,不知已有多久未曾打理。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原来容津岸狼狈和落魄的时候是这样的。
但旋即,她想起叶琛的事,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儿子眼下如何了。
“容安呢?他怎么样了?”出口的时候,又急又涩。
发现她醒来,容津岸的眸子里难掩惊喜,但又听见她这么问,眸光黯淡下来,他拉了她的手:
“薇薇,你先好好休息,容安那边有我在。”
但叶采薇不可能再继续躺下去了。
她努力撑起手肘,将手从他手中挣脱,坐起来。
谁知容津岸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
“御医说了,你需要好好休息,容安有我,别逞强了。”
他越这样说她的心就越是空落落的慌,用了力气去挣脱。
可容津岸铁了心不愿让她走动,长臂一展,径直将她按进了怀里:
“薇薇,你总在逞强,熬坏了怎么办?我都知道了,为了生容安,你差点连命都丢了。”
叶采薇怔住。
一定是她在昏睡的时候,问鹂抛却了她从前再三叮嘱,将她生叶琛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了眼前这个男人。
怎么能这样呢?
“薇薇,我在的,我一直都在的。”容津岸越抱越紧,双臂收拢起来,是一个有力的、足够的支撑,属于给予的那一方。
他深深埋在她的肩窝,粗浓的呼吸,又属于祈求的一方。
“不必再逞强,不必再伪装,我……我娶你,我们重新成婚。”
仅仅只是过去几息而已,叶采薇却觉得一眨眼,好像经年那样漫长。
她的心跳不是不快的。
但手臂僵直地垂下,却不知道那种情绪算作什么,她说不出话,也忘记了呼吸。
问鹂在此时突然来通报,说奚子瑜到了,已经在隔壁,看望还在昏迷的叶琛。
容津岸磕着眼,静静望过去。
她又浓又黑的长睫湿湿连连,颤抖着,几颗泪珠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仿佛流不尽的河流。
从叶琛失踪开始,叶采薇就没有掉过泪。又咸又涩的眼泪像是自觉无用,白白成了拖累,识相地从她的眼里、身体里消失,无影无踪。
此刻的她,没有抽噎,无声的泪一颗一颗地掉。
落在她惨白的手背上,落在略皱的床单上,洇成了一片。
是泪人。
梅若雪在东流上船之后,原本打算直接走水路直达京城,却因为意外在船上偶遇了赴应天参加秋闱重试的佟归鹤,决定暂且先在应天待上几日。
漫漫的船程,潮起潮落,江色变幻,他们聊过几次。
初遇的机缘在佟归鹤偶然撞见了梅若雪趴在船舷上呕吐不止时。
他本当她是因为晕船才致如此,目光却在她起身漱口时,不自觉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非礼勿视,他理应致歉离开,但那句“七奶奶,你怎么会在这里?”已经说出了口,若落荒而逃,便那样不合时宜。
好在梅若雪并没有在意,只有她身边跟着的那位嬷嬷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佟归鹤赔礼道歉的话才开了个头,梅若雪却先对他笑了笑,不仅认出了他,还关心他先前被冤枉牵扯进了舞弊案,可有在牢中吃什么苦受什么罪?
那时候佟归鹤满脸的伤痕已经痊愈到根本看不出痕迹,想到自己孤身离乡的船上,还有人能想起他的过往、关心他的伤势,心头莫名浮起了温柔的暖意。
只是,眼前的七奶奶衣着朴素、几乎不饰钗环,身边只得一个不算麻利的老嬷嬷,与上次他们见面时相比,何止形销骨立,眼中昂扬的风采也早已不在。
佟归鹤当然想到了她的夫君奚子瑜,他们二人,是东流县上下年青夫妻的典范。
然而……
在当涂那晚,他与奚子瑜曾经有过激烈的交锋。
两个男人先为叶琛争执,后来,奚子瑜又被他逼迫,不得已承认,身为有妇之夫,却把所有的爱和责任,无条件给予了另一个女人。
是佟归鹤的老师叶采薇,也是他深深爱慕的人。
转眼时日不长,那个在奚子瑜的世界中黯淡无光的妻子,孤零零出现,他很难不觉得她可怜。
她乘船,要到哪里去?明明怀着身孕不宜奔波,她又是要去做什么?
他没问。他也没资格问。
后来几次,他们有机会聊天。
他讲了很多。
他对她讲起上次被关进大牢中差点被折磨死的经历,讲那些狱卒们凶神恶煞,是如何用尽所有卑劣的手段逼迫他承认科场舞弊,但他死不改口,最终坚持了下来;
他对她讲起南直隶的首府应天,天.朝曾经的帝.都,那里富庶繁华、纸醉金迷,夜风中都飘摇着浮香,还有金发碧眼的鬼佬穿梭于市,整个南直隶乃至天.朝,都再难找到这样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城市;
他对她讲起自己独自在外游历数日的新奇见闻,活了百岁的老人,怀里抱着一只不知道年纪的、绿色眼珠的黑黢黢的猫,还有在山林里碰见的他叫不出名字的凶猛野兽,被一个与家中闹翻出走、独自习武的姑娘打跑了。
梅若雪安安静静地听,人如其名,冬日里凌寒独自开的梅,簌簌无声的落雪,她不说话,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
佟归鹤忍不住想,这样好的妻子,奚子瑜却毫不犹豫地、轻飘飘地辜负了她,你可真该死啊。
行船到达了应天人来人往的码头,梅若雪和佟归鹤一起下了船。
“佟公子说应天哪里都好,我连东流都没出过,又被你勾起了好奇,当然想要看看。”她迎着佟归鹤刻意藏起来的、探究的目光,笑得恬静又温柔,“在应天玩耍几日,我再继续北上京城。”
分别的时候,她转身留步,特意换了从未用过的郑重语气,告诉他:
“对了,一直没有跟你讲,我北上京城是去找奚子瑜的,我要与他和离。”
容津岸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长臂一展,将他们都抱在了怀里。
叶采薇的泪水落在他的肩袖上。
那晚之后,叶琛好了许多,不再发高热,也没再吐过白沫。
只是仍旧昏迷不醒,眉头上皱起的“川”字像烙印一样,无法消解,他的后脑在枕上,左右胡乱地磨,不知他浑浑噩噩,究竟在梦里看见了什么。
终归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就这样又熬了大半日,叶采薇的精气熬到枯竭,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了叶琛的床前。
彼时容津岸刚刚进房,心跳漏了半拍。
大步流星上去,赶紧将她抱了起来。
在等待御医过来诊病的时候,问鹂一把跪在床前,断断续续哭诉:
“其实、其实姑娘她死也不肯告诉大人,也不准我们告诉大人……姑娘她,她从怀上琛哥儿的时候起,吃的苦受的罪,哪里说得完……”
容津岸的心一沉再沉,沉落不尽,他的喉咙是干涸万年的土地,涩得快要发不出声音来:
“说,所有的事,都要明明白白告诉我。”
问鹂哭得厉害:
“女子十月怀胎,哪有不辛苦的?是在七爷和七奶奶成亲之后不久,几个郎中大夫来都确诊她有孕,他们见姑娘是一个人,还不止一次问过姑娘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姑娘没有犹豫,坚持把他健康地生下来。”
“那时候,姑娘正开始准备写她的书,怀胎之后她的口味大变,原来喜欢的根本吃不下,闻到什么都想吐,但为了有力气写她的书,无论再恶心再难受,她都会勉强吃下去……”
“她整夜整夜失眠,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后来双腿浮肿得太厉害,一按一个窝,一按一个窝……但,她不想让奴婢和见雁担心,也为了让我们夜里睡得踏实,她即使半夜被抽筋疼醒了,也强撑着,不可能叫我们……”
“每一天,她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过。”
“临盆那天,她都还在坚持伏案写作,肚子开始疼她只是忍着,直到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几乎晕厥过去,才被我们发现,抬到了产床上去……”
“她是一直一直都在疼,浑身就没有不疼的地方,整整一夜,她叫得喉咙都哑了,连声音都快要发不出……”
“但,一整个晚上,琛哥儿还是生不下来,稳婆说琛哥儿的头太大,姑娘又没了力气,很有可能母子都保不住……”
“姑娘她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床上简直不能看,奴婢觉得,她的血都快要流干了……奴婢和见雁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干着急,就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给她鼓励,不停跟她说话,让她千万不能睡过去……”
“好在姑娘坚强得要命,她心里还念着琛哥儿,整整一天一夜,就用她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把琛哥儿平安生了下来。”
“琛哥儿好像知道他娘怀他生他有多难,从生下来就很乖很懂事。姑娘醒过来后,见雁把琛哥儿包在襁褓里带过去,姑娘见到他,第一眼就笑了。”
“然后,姑娘给他起了个表字叫‘容安’,琛哥儿的大名,是她后来才起的。”
与问鹂上了车,一路上,叶采薇神清气爽。
窗外的景色一一闪过,像她托奚子瑜专门从海外给叶容安带回来的跑马灯。
然而,乐极生悲。
马车还未抵达先前与佟归鹤住上下楼的那间客栈,却见那里已经被重重官兵包围,戒备森严。
还在贡院的佟归鹤被抓,客栈里一直等她们回来的见雁也被抓了。
叶采薇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这一次,又只能回头去找容津岸。
第二十八章
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
昨日,秋闱第一场答题结束,今日一早,所有的考生便会出贡院。可谁知,在外帘官最后例行检查时,有一名考生得意忘形,竟将夹带的纸条遗落。考生在进入贡院前都经过了严格的搜身,眼下却突然冒出夹带,贡院内如临大敌,立刻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拔出萝卜带出泥,数名考生被查出了夹带作弊。
其中,便有佟归鹤。
自此,梅若雪便在容府安心住下了。
经过柴先生的妙手医治,温谣已经好转了不少,叶采薇念及从前对两人都分别说过她们很相似的话,便很快寻了个日子,带梅若雪和叶琛一齐到了孟府,介绍梅若雪与温谣相互认识。
“薇薇,你这样,显得我不仅多此一举,还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在去往国子监的马车里,容津岸说着,甚至是懊恼的语气。
叶采薇难免鄙夷:“能让你堂堂容阁老尝尝‘多情却被无情恼②’的滋味,是我叶采薇的荣幸。”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东西我是全部看过的,都记得住,原想着,有我来帮你默写的话,事半功——”
“倍”字还没落地,叶采薇先睨了他一眼:
“我自己的东西,哪里需要你来帮?”
然后收回目光,坐得端直,不屑着:
“过目不忘是神童的本领,容神童,你要是这么想炫耀,家里有个现成的,无论你这个当爹的做什么,容安都崇拜你得很。”
“薇薇,薇薇。”容津岸稍稍靠过去,见她没有挪动,干脆和她靠坐在一起。
“我真的只是为了帮你,三天,你忍心把容安一个人丢在家里三天吗?”
“舍不得儿子,你回去就是了,跟着我做什么?”叶采薇挑高了音调问。
但容津岸却悻悻不说话,只去拉她的手。
其实他们谁都知道,叶琛的两个乳母已经被容津岸差人专门从东流接来京城,有她们在容府,叶琛得到的照顾只多不少。
“若雪陪着容安,比起你来,我更放心她。幸好容安懂事,才不会像你一样心眼比针尖还小,这一点随我。”叶采薇眨了眨又黑又浓的眼睫,又想起了什么,
“对,容府的各扇门都要堵好了,你不在府上,可千万别让老七有机可乘。”
容津岸捉着她的素手不放:
“你呀,你都不知道梅若雪为何坚持与老七和离,就这么帮她。”
“你不也和我一样?”叶采薇偏头看他,拇指轻轻摩挲着他尾指上的薄茧。
她黑漆漆的瞳孔陷入沉吟:
“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坚定支持若雪,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不理解,还有直接劝她的,就连谣谣她也……”
其实第一次带梅若雪去孟府,是在叶采薇的强烈要求之下,温谣才同意不让奚子瑜入府的。
“想谢我就谢我吧,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做什么?”容津岸的眼角浮起笑意,没牵她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下巴。
叶采薇别过了视线,耳朵有点烫。
“老七只说他们两个人先前大吵了一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按照我与他的交情,我其实应当帮他挽回这即将破裂的婚姻,而不是众叛亲离来支持你。”容津岸又说。
“别邀功,我不吃你这一套,既要又要给谁看呢?”叶采薇乜了他一眼,“男人心,海底针,你别说老七,你自己不也从来没有深刻反省过我为什么一定要和离吗?”
不过关于奚梅二人的婚事,到了国子监,他们也都先放下了。
之后的整整三日,容津岸都寸步不离地陪在叶采薇的身边。
专注自己的事业时,她全身都在熠熠生辉,容津岸就在一旁看着,她全神贯注在纸笔上,他全神贯注在她身上。
从前还是同窗时,他们的位置是颠倒过来的。一向是叶采薇安安静静地守着他,他偶尔向她投过来眼神,即使清淡如水,她也能从中品出甜来。
偶尔的思索停顿,她眉心微蹙,容津岸也一个字都不说。
说了,便是在打扰她,她有那个自信和能力,根本用不着他的任何提醒。
若是困了,叶采薇便和学生时一样,趴在桌案上打个盹。容津岸见她睡熟,会直接将她抱到早就备好的休息室之内,她窝在他的怀里,睡得很是香甜,他只用撑在床头,让她保持最舒适的睡姿便好。
容津岸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被填得这样满。
也从未有这样的时刻,让他觉得应该天长地久下去。
叶琛已经完全恢复到了出事前的样子,甚至身体还好了一些,孟冬青虽然时不时就央着孟崛或者温谣带自己到容府探望他,但见他终于出府来找自己,还是不一样的兴高采烈,一见面,拉上他的手就走了。
温谣的气色也大好了,不知是不是因着有叶采薇的缘故,她虽是与梅若雪第一次见,却由衷生了许多亲近和欢喜。
两个同样身怀六甲的女人竟真的一见如故,无须刻意又小心地找大家都能舒适的话题,随便说点什么,互相都能给出极好、极精彩的反应,欢声笑语不断,惹得叶采薇在一旁“冷眼旁观”,也忍不住酸道:
“你们、你们……是准备彻底把我忘了是不是?”
温谣以帕掩口,眼瞧着叶采薇那秋月似的娇靥慢慢浮起了羞恼的酡红,却转脸对梅若雪笑言:
“若雪,不如你干脆搬到我这边来,采薇可是个只会做学问不会治家的人,容府那边空荡荡没个人气,不利你养胎,你过来,你我好好做个伴吧!”
“谣谣,你就会取笑我!”叶采薇作势要找温谣给自己“讨回公道”。
温谣又顺势往梅若雪的怀里躲,还不忘继续“挖苦”:“薇薇,你最是牙尖嘴利了,我哪里能取笑得了你!”
就这样开怀笑闹了一会儿,温诞的夫人方氏也来了。
自从叶琛出事之后,她跑容府便跑得很勤,方氏与许氏不同,是个只用直肠子表达的人,温谣猜到她这么做大约是为了温诞的仕途和自己的儿子,想跟从前没什么来往的容津岸多攀关系,只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
方氏一来,叶采薇便向她正式介绍了梅若雪,却半个字不提奚子瑜,只说“这是池州来的梅娘子”。方氏也不是蠢人,见叶采薇待梅若雪十分亲近,想到从前她聊起自己这五年的生活,直截问:
“是……奚公子的夫人吗?我刚刚还在孟府门口碰见了奚公子,怎么他好像是……被拦住了不让进?”
话已至此,叶采薇便将梅若雪来京城为和离的事情说了,温谣闭口不言,方氏却满脸不解道:
“你……你与奚公子青梅竹马,多年恩爱,又育有一双儿女,听说你们是东流县远近驰名的模范夫妻,眼下,你身怀六甲,怎么还闹着要和离?”
梅若雪笑笑,倒是没接话。
而在一旁沉默了很久的霍嬷嬷,终于找到有人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连连抓住机会嗔道:
“怪就怪我家姑娘一根筋,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拌嘴的时候?”
方氏正想附和着劝说,话已经到了喉咙,却见叶采薇对自己笑:
“家家都有家家事,从前,你不也不止一次想过,跟温二公子干脆和离了事吗?”
这下,方氏只能尴尬地咳了咳,“采薇说笑了,上次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就记得这么清楚。”
本朝以科举取士,朝中官要的半壁江山皆出自科举,因而朝廷极其重视科考的公平,从命题、答题、封卷、誊抄、阅卷再到评定名词,每一个步骤都极其严格,需要多方反复确认。
科举关乎朝臣的未来,也正因如此,科场舞弊的情节之严重,在本朝时仅次于谋反和临阵脱逃的存在,甚至多余贪墨腐败,一旦沾上,必然是流放杀头的重罪。
霍嬷嬷急得攥着巾帕直抹眼泪,梅若雪倒是淡定如初,一张素白的脸,看不出半点波澜。
“姑娘啊,你明知七爷是为了叶氏才……才一时糊涂的,叶氏就是个惹祸的狐狸精,你为何要尽信叶氏?还让她去跟七爷说?”
霍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抓住梅若雪的袖笼,苦口婆心:
“让老奴去,老奴去跟七爷说!只要七爷好好的,他向姑娘认个错,这事就了了!姑娘,咱们还跟原来一样!”
“认错也没有用。”梅若雪却是冷淡。
过了一会儿,叶采薇一个人再次返回,拉起梅若雪的手,对她温柔地笑:
“我已经把老七劝走了,你怀着身孕,就好好在我这里住下便是。”
霍嬷嬷听到这话,气愤叶采薇果真只想着拆散他们,但面上又一点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憋着。
“老七他就住在客栈里,”叶采薇没注意霍嬷嬷的表情,“若雪,没有你的同意,他是不能踏进容府大门的。”
梅若雪见她俨然容府女主人的姿态,忍不住问:“采薇……你,你和容大人,是已经和好了?”
起初只是调侃叶采薇的情意,这会儿再进一步追问相关,时机恰切得很。
“一切,都看在容安的面子上。”叶采薇笑得随意,这个回答虽不是真相的全部,却也没有假。
“若雪,你可真是容安的福星,前几日他还病在床上昏沉沉的,你一到京城,他就好了。”
对于早先发生在叶琛身上的事,梅若雪一知半解,并未细问,她也心知叶采薇是为了哄自己开心才说的甜话,便也受用地笑了,“容安还记得我就好。”
“走吧,”叶采薇说着,牵起她的手,扶她慢慢起来,“刚才我就跟他说你已经来了,这老一会儿都不见人,小子肯定埋怨我,把你悄悄藏起来呢。”
柴先生妙手回春,叶琛果然在这一夜即将结束的时候彻底苏醒,只是身子还太虚弱,需要继续卧床静养几日,方才恢复如初。
在柴先生被孟崛请去孟府为温谣的胎诊治的同时,容津岸也叫了奚子瑜,与他单独说话。
有很多话要说清楚的,不能不明不白。
八年前,两个人在国子监中初识,虽然出身和经历天差地别,却难得一见如故。三年的共同求学生涯,他们是知己好友,互相帮衬,情同手足。
五年前,奚子瑜突然辞官返乡,继承家中的产业。两个人分隔两地,偶有书信往来,有时一月一封,每每洋洋洒洒数页,讨论民生、针砭时弊,倒是与从前一同求学时无甚区别。
终于独对,两个人却都默契地沉默了下来。
敬亭绿雪多几泡便淡似无味,在杯盏中的茶水再一次被饮尽时,奚子瑜深深吸气,决定做打破沉默的那个人。
“写信的事情,薇薇已经告诉我了,都是她的主意。”却被容津岸抢了先。
潜台词是,他不怪他擅自隐瞒了她的行踪整整五年。
多么大度的一句话,明里暗里却也在说:
看,薇薇与我容津岸的关系,和与你的,到底是天差地别。
“她向来是个最有主意的人,”奚子瑜没有去接容津岸的目光,“你最了解她,她和别的姑娘,都不一样的。”
所以我才明知她心里只有你,还是迷恋她八年。
容津岸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无意抬起手来,拳头抵在嘴唇的位置,是苍白的肤色,依稀可见的青筋。
他轻咳,像是清了清喉咙,“再独一无二,落到柴米油盐的实处,也要全靠你五年来对他们母子实打实的照拂。”
“你我之间,又何须——”
“老七,我不想欠你。”容津岸打断了奚子瑜的谦辞和推诿。
“容安上次为了去应天而落难,也有你的帮助才顺利返回东流。你千里迢迢把容安带到我的身边来,你还为我的儿子破了相。老七,柴先生是神医,我问过他了,你脸上的疤,他保证可以治得不留任何痕迹。”
奚子瑜的桃花眼一滞,难得露出局促来:“多谢仲修。”
“我欠你这么大一个人情,你对我提任何要求,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我都会满足你。”容津岸又道。
越是云淡风轻的姿态,越是独属于位极人臣的自信。
可是……你真的能满足我吗?奚子瑜想。
那你就把她的心让给我,怎么样?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怪了,这茶汤早就淡得与净水无意,怎么这一口下去,让他品出了蔓延舌根的苦来?
“有句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放下茶盏,奚子瑜调整着自己面上的表情,尽量使其自然熨帖,不露破绽。
容津岸认真倾听,就像当年同窗时,认真倾听他发表自己的见解。
奚子瑜的喉咙滚了滚:
“我对采薇,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没有。”
“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容津岸还是那个认真倾听的姿态,真诚得不掺一丝杂质,“薇薇她也没有。”
“这样就好,就怕你们误会。”奚子瑜扯着嘴角,“内子与采薇的私交甚笃,这几年我时常在外,全靠内子帮我打点家中、照顾儿女,我来京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陪她待产。”
刚才的剧烈争吵、关于他意图和打算的种种,叶采薇尚未完全消化,眼下,又骤然涌现了新的问题出来。
“你……你……你明知你不可以吃花生,为什么?”她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碎屑,“你是根本不想插手这件案子,故意把自己吃坏?”
容津岸眸色一黯,喉结滚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可门被推开,闯入一队官兵,汹汹而来,面容沉肃。
为首的那个,对容津岸行了个礼:
“容大人,请恕下官得罪了。”
而后,叶采薇和容津岸便一并被带走。
第二十九章
叶采薇当日的担忧竟然真的成了现实。
罪魁祸首是万建义。
万建义身为秋闱的外帘官,公然玩忽职守,在秋闱的考试进行期间擅自外出,不仅好不避嫌、到不相关的衙门处理了万夫人的事,还堂而皇之地,在外面人来人往的酒楼,大摇大摆用餐吃酒。
秋闱舞弊案爆发,万建义被抓是首当其冲之事,这个人睚眦必报又心思歹毒,人还没被带过去提审,他蹲了三个晚上,便主动咬出了当晚一起吃饭的容津岸和叶采薇。
秋闱舞弊案是大案要案,办案要紧,每一个细节都不容错过。
不仅是容津岸和叶采薇,就连那个慈眉善目的按察使大人,也一并被牵连,停职调查。
自从嘉泰四十四年底,叶采薇离开京城,她再没有与官府拉扯上任何关联。自从上次在池州与容津岸重逢,奇事一件接着一件来,就连她千方百计想要隐瞒的,拜康和县主投毒一案所赐,她的真实身份、她与容津岸的关系,也在这期间被许多人知晓。
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地里拽着她的脚踝,她拼命想要奔离,却还是被拉了回来。
上官婉儿本出身名门,祖父和父亲二人却皆被彼时还是皇后的武氏所杀,致使其刚刚出生便与母亲一同没入掖庭为奴。但武氏掌权之后,又十分赏识上官婉儿的才华,在当政期间对其数次破格重用。
叶采薇在此时提到上官婉儿,便是因其同样与女皇武氏有“杀父之仇”,恰若自己和嘉泰帝。
嘉泰帝又笑了。
“回东流的家书也寄了,老七,你就准备一直瞒着家里?”是容津岸沉闷的声音。
奚子瑜凝了很久,眼底闪过促狭:
“仲修,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大伯父是一家之主,他惯是说一不二的人,我离家之前也跟他大吵了一架……这次,大伯父肯定不会同意她和离的,她是一个人跑出来,奚家也肯定派了人在找她,我去信告诉他们若雪和我在一起,哪里叫瞒着?”
“你没在信里说她还是坚持要和离的事,”容津岸的身形一动不动,“怎么不叫瞒着?”
奚子瑜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凝,嗫嚅着:
“说了,万一大伯父冲动之下,自己也上京城来,怎么办?还有我的两个孩子……被他们知道了,到底不是什么好事。”
“老七,摸着你的良心说,你到底是不想让你大伯奔波、两个孩子伤心,还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只想尽力对旁人隐瞒下这件事?”说到后面,容津岸的语调里生了调侃之意。
“仲修你……你究竟是作为朋友在替我着想,还是千方百计帮若雪?因为采薇无条件支持若雪跟我和离,”,奚子瑜的眉眼闪过一丝恼,“所以,你也一改当年的作风,跟着色令智昏了?”
“我只记得,当时你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你和梅若雪琴瑟和鸣,会白首偕老的。”容津岸没有正面回答那个质问。
“谁知道、谁知道……”恼变成了赧,奚子瑜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女人的心思,便是这般变化莫测的,你看看采薇,到现在也还没松口呢。”
“我和你不一样,”容津岸一顿,“至少我从来没有三心二意过。”
短短一句话,语调彻底沉了下来。
“仲修,我向你保证过……”奚子瑜抿了抿唇,“你我之间,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些。”
“我差不多该走了。”容津岸移身。
“仲修,”却被奚子瑜稍稍一拦,“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当年,翰林院的官职是我主动此去的,这事我原本不应该提……”
两个人的位置因为这点拉扯交换过来,叶采薇只能看见奚子瑜的背影。
“但,我思前想后,也许若雪是因为气恼我当年自作主张放弃了大好的仕途,一直记到了现在,才坚持要与我和离的。”
容津岸的脸色凝着,叶采薇读不出其中的含义来。
奚子瑜则继续说着:
“我想了想,只要我重新回到仕途,她应该就能消气了……仲修,我知道你还在丁忧,名义上不能插手这些事,但吏部那边……”
言外之意,便是要让容津岸向吏部举荐他重新做官了。
叶采薇再没听下去, 从两个人身后悄然离开。
她难得对奚子瑜心生鄙夷。
若是梅若雪果真不满意他那时候弃官从商,当初,她就不会欢欢喜喜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替他向公婆尽孝,为他操持后宅的琐事。
奚子瑜这么做,只是缘木求鱼。
容津岸不反驳,果然蛇鼠一窝。
叶采薇再转回花厅,刚好听见了一早来容府的方氏,在同梅若雪说着窝心的体己话。
一针一线都未假手过他人,而且无一例外,每一样她都亲手绣上了“容安”两个字。
游秀玉当然珍视她的心意,这些东西她都放置在了箱笼的深处。
直到游秀玉因病离世,它们被收容了许多年,再见天光,仍是簇新的模样。
叶采薇捧起她们,缓慢地、细致地,抚摸着它们的纹理。
她的赤子之心,曾毫无保留地捧出来。
容津岸接不住,让那颗心滚落,沾了一地的灰尘。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叶采薇准备把箱笼恢复原状,素手往里伸的时候,却碰到了明显不属于箱笼的、冰凉的一个角。
那形状的触感,很像一个匣子。
她把它拿了出来。
匣子是檀香木制,低调的精美,散发着和箱笼里的女红们不太一样的暗香,掂在手里并不沉,稍稍摇晃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响动,只有那挂着的一把锁,证明里面所放的是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把鎏金的小锁,并不依靠钥匙打开。
上面有五个极为精巧的拨轮,每个拨轮上,都刻着不同的字。
叶采薇用细嫩的指尖捏住第一个拨轮,转了一圈,发现其中有一个“停”字。
她没来由地心下一动,呼吸变得又沉又急。
果然,在后面的四个拨轮里,分别都能找到她心中所想的五言诗句,所对应的字。
“停船暂借问”——
那是八年前,长大后的她与容津岸正式见的第一面,她停下她的马车,打帘与他说话后,忽然吟出的诗句。
崔颢的《长干行》: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因为,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觉得他的乡音很亲切。
那时候,他明明觉得她这个叶大姑娘莫名其妙。
锁芯“啪嗒”一响,代表着密码正确。
叶采薇的呼吸已经干脆堵在了喉咙,令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是她实在震惊于容津岸竟专门找人、打造了一把密码为“停船暂借问”的藏诗锁,还是紧张和疑惑,密码正确代表着匣子里装的东西与她有关,可她却根本想不到用锁锁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叶采薇阖上了眼,微张檀口,等心跳慢慢平复。
匣子被打开,入目,是一件熟悉的、却几乎已经被她遗忘的物品。
这张素色的帕子,角上也是她亲手所绣的“容安”两个字,在当年,她原本准备将其寄送给游秀玉,但后来却临时改了主意,换了用途。
她使尽解数诱他拉他、一并堕入情.欲的渊薮,但她想给自己一个如同“洞房花烛夜”的仪式,便将这张素色的帕子,垫在下方。
那晚上她最终得逞了,与他一同厮.磨到后半夜,她仓促离开,再想起这方巾帕时,已经遍寻不见。
原来……是被容津岸收走了。
是素色的绣帕,除了角上“容安”的绣纹之外再无旁的,上面斑驳着星星点点的殷红,是血的痕迹。
第一次,她为他流的血。
他不仅悄悄收了起来,还找了个安然的地方、打造了一把特殊的锁,一直将其保留至今。
若不是今日她无意间翻了出来,他是打算永远不告诉她吗?
叶采薇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也不知叶娘子同你讲过没有,我与我家那位的婚事,也不是一开始便是如今这样的……”方氏攥着梅若雪的手,半点不放开。
叶采薇并没有走过去,只是在一旁疏疏站着,不打扰她们。
相较于温让的夫人许氏,温诞的夫人方氏为人直爽,表达自己的关切则更加热络不羁,无论是先前叶琛病着的时候,还是梅若雪来了京城之后。
自己的婚姻幸福之人,最看不得别人家的曲折回环、分崩离析,尤其在方氏看来,奚子瑜和梅若雪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不过双方都有些误会,正需要旁观者清的外人去解开。
今天方氏跟梅若雪讲的那些,是叶采薇早就听过了的。
方氏与温诞的婚姻,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两个人成亲之前,方氏甚至连温诞的面都没有见过,彻头彻尾的盲婚哑嫁。
后来,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家事。
嘉泰帝将“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帝王心术施用得淋漓尽致,恩威并施之下,下的每一道令都只叫人心服口服。
被施全公公领出殿时,叶采薇的后背已然彻底湿透,两三层的衣料紧紧贴着,即使暖烘烘的秋日当头,迎面的秋风一吹,也难免倍感寒凉。
容津岸一手托抱着叶琛,见她脸色和唇色俱是惨白,另一只手上去握住她的。
触手可及的冰凉。
“敢问公公,”容津岸对施全道,“犬子大病初愈不耐风寒,宫中……可备有手炉?”
嘉泰帝年纪大了,每一间殿宇虽然都有地龙和烧不完的炭盆,但宦官们伺候得仔细,手炉这种贴心之物自然是常备的,施全闻言,立刻着人去拿几个。
但小太监匆匆一趟回来,却见那几个手炉,被容津岸尽数塞到了叶采薇的手里、袖笼里。
小太监是施全的干孙子,入司礼监也有很长时日了,却从没在宫中见过这等事,忍不住好奇望向自己的干爷爷,却意外得到了一个“不要多管闲事”的眼神。
小太监只好悻悻:难得这一家三口都长得跟神仙下凡似的,得陛下如斯偏爱,让人想要嫉妒都很难呢!
回程的马车上,叶琛的精力彻底复苏,复盘这一次面圣的内容,叽叽喳喳问了父母许多嘉泰帝那些云里雾里话的“言外之意”。
他原先是自信满满的,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即使是在九五之尊的皇帝面前也能丝毫不担心露怯,但今日种种,已是令他大开眼界。
末了,他还是忍不住,把心中最想问的那个问题,干脆问出来:
“陛下说,阿娘当年是为躲避祸事,利用阿爹,才与阿爹成婚的……是、是这样吗?”
容津岸的目光投向叶采薇,却见她捧着手炉取暖,安安静静的模样。
“容安你记住了,”容津岸摸着儿子好奇的头顶,“陛下这句话不是事实,阿爹是心甘情愿,求娶你阿娘的。”
叶采薇打翻了那只手炉。
柴先生见状,其实心头已经大致有了结论,但仍旧紧锁眉头,仔细检查了一番后,直直跪在地上,叩首嚎啕:
“殿下!请恕草民无能,殿下所患的乃是花.柳之病,且病况之深、即将入肺腑,眼下唯一能救殿下性命的方法,只有剜肉疗伤这一个!”
“剜、剜、剜,剜肉疗伤?”六皇子肥厚的嘴唇止不住颤抖,仅仅一息之间,他就出了一身的冷汗,贴在他油腻腻的肉.身上,粘黏潮湿。
他从十岁起就开始纵情声色,根本不敢深想,“剜肉疗伤”这四个字的准确含义。
那哪里是肉,那分明、分明就是……
“殿下,成年男子阉.割,确有性命之虞,然而,殿下的病情太深太重,若想保住性命,唯有此法!”
柴先生伏跪在地上,根本不敢抬头,哭腔阵阵:
“草民愚鲁,医术不精,殿下若是不信任草民,可另请高明。只是这个病,实在是半点也拖不得了!”
六皇子的震惊无以复加,手脚一软,直接从软凳上跌倒在地。
而与此同时,门口却传来了手下的通报:
“启禀殿下!就在适才,叶娘子用头上的发簪将容大人捅成了重伤,容大人血流不止!属下斗胆,请柴神医赶紧过去看看!”
第三十章
一直到被官差铁面无情带走,叶采薇仍旧没有停止颤抖,浑身都在颤抖。
指缝间,手心里,指甲内侧薄薄的皮上,都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血迹,左一块,右一块,浓浓的腥气不断钻入她的鼻腔,往上,再往上,直冲颅顶。
容津岸的血,全都是容津岸的血,腥气弥漫。
事情愈发不受控制。
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在池州与容津岸重遇,一切发生就像梦一样。
即使在梦里发生的争吵,也像是裹着一层薄薄的糖衣,一戳就破,然后面目全非。
在他看来,她已经坦然接受他的移情别恋、享受着奚家七奶奶的荣华富贵,所以也更应该理所应当地,接受他对叶采薇母子不加掩饰的偏爱。
哪里到了一定要和离这一步?
“烧了就烧了,我再写一封新的便是。”梅若雪淡淡回了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孩子还在家里等着你,你把他们都忘了吗?你、你自己也还身怀六甲,你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能不能、能不能稍稍为孩子们多考虑考虑,别这么自私,做事别这么冲动?”奚子瑜的眉心紧紧皱起,那道横贯左右脸的疤痕,也跟着狰狞了起来。
但长叹一声后,他又换回了温柔的语气,低声哄:“若雪,我们回去吧。”
其实自私、不顾两个孩子的,又哪里只有梅若雪一人呢?
奚子瑜常年在外经商,好不容易回东流来,大半时光却都在别院里陪伴叶琛,偶尔想起来,才去看看自己亲生的两个孩子,问他两个孩子的生辰喜好,他一概不知,却记得叶琛读书读到了哪一篇。
和梅若雪争吵完,奚子瑜也丝毫不顾自己两个孩子的思念,带着叶琛就走,一直到现在。
而换来的代价,仅仅是他被她冷落几日、让他在所有京城旧人面前丢了大面子。
“我不会回去的。”梅若雪一顿,“我要与你和离。”
奚子瑜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是在深深吸气。
在女人面前暴怒是无能的表现,何况是他这样外表如沐春风、骨子里却乖张不羁的人。
梅若雪的姿态冷淡,他必须要更加平静,才能重新掌握这场战役的主动权。
这些年在商场打滚,有进有退,有得有失,他骨子里的乖张不羁被打磨得更加隐蔽,外表看起来越是如沐春风、温润圆滑,内里就越是阴鸷湿冷。
譬如眼下,譬如现在。
梅若雪并未因为奚子瑜决定重返仕途而回心转意,奚子瑜本人倒并不气馁。
自从那晚梅若雪松口,同意他可以亲手照顾她,他便又找了霍嬷嬷,打听了许多梅若雪的喜好,霍嬷嬷欣喜不已,当然是乐见其成,一股脑说了接近一个时辰。
尽管奚子瑜早就听得厌倦,他还是摆出了好学的姿态,他是自恃聪慧的,加上与梅若雪从小相处的积累,光是一点点,就足够他投其所好,“对症下药”。
有孕之人的一饮一食都甚为要紧,奚子瑜从这里出发,亲自下了几次厨,做出来的东西虽然色香味皆欠奉,但好歹倾注了他的心血,梅若雪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赏脸吃上几口。
她在午后歇晌时拒绝了他剥的蜜桔,入夜却闹着肚子饿,奚子瑜又给她熬了热滚滚的鱼片粥,为防她被鱼刺伤着,每一根都仔细挑了出来。
梅若雪睡的卧房外还连着一间耳房,其中摆了一张软榻,霍嬷嬷一心撮合他们破镜重圆,时常把守夜的机会让给奚子瑜。
这次的粥终于没有糊锅,梅若雪慢条斯理喝了两碗,等到收拾完歇下,亥时已经过了半。
奚子瑜今晚又只能窝在耳房的软榻中守夜。
他生得人高马大,在这软榻上蜷着睡得不踏实,因此卧房里面的动静,稍微一点点就可以让他醒过来。
今晚,是梅若雪两声细碎的呻.吟。
奚子瑜立刻翻身下榻,大步赶了过去。
梅若雪大半个身子被杏黄色的衾被覆盖,凸显的孕肚微微拱起,她的额头上滚慢了汗水,鬓发胡乱粘在上面,秀气的眉头和漂亮的眼睛挤在一处,全是对疼痛的发泄。
双手紧紧抓着衾被,牙关紧咬,听到他踱步来的动静,她从齿缝中挤出字来:“抽筋、抽筋了……”
关于这件事,奚子瑜早在四年前便专门找郎中大夫学过,那时候叶采薇还怀着叶琛,怀相很不好。
应对小腿抽筋,迅速按压其手掌上的合谷穴、嘴唇上的人中穴,屋内常备着热水,奚子瑜麻利准备,沾湿帨巾,隔着濡烫的帨巾为她适当按揉。
“可有好了一些?”眼见梅若雪紧锁的眉头松下来,他连忙问。
梅若雪瞠着眼,长长、长长地舒气,将衾被上拉,盖过瘦削的肩膀。
劫后余生,一句话都不想说。
“方才,我睡不着的时候,想了一下,咱们这个孩子的名字……”帨巾的热度减了,奚子瑜拿下来,拉下她睡裤的裤腿,继续适当按揉,
“若是男孩,便取‘泓’字,若是女孩,便取‘涵’字,奚玉泓,奚玉涵,若雪,你觉得如何?”
梅若雪阖上了双目,小臂搭在疲惫的眼睛上,是嫌室内光线太亮、闪得她无法入眠的意思。
奚子瑜吹灭了房中的烛火。
“若雪,若雪……”男人等了很久,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声唤起来。
想要确认她还在不在听。
回答他的,是匀停的呼吸声。
“既然你觉得这两个字不好,你不喜欢这两个字,那孩子的名字,交给你来取,好不好?”
“好,好,那你说说看。”
风浪被自己吞下去,他单手支颐,略斜着视线,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与他脸上的长疤是相得益彰的戾。
“若雪,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肯乖乖跟我回去?”
梅若雪却笑了一下。
这是她与他重见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时,第一次展露笑颜。
温柔、和婉、恬静,是暗香梅瓣上盈盈的白雪,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眸子的底色,和雪一样冷。
奚子瑜的心因为这一笑莫名空了一块。
“当初,是我贪心,明知你移情别恋,还是愿意嫁给你。这几年,我在奚家遭受的种种,或苦或甜,都是我自食其果。”
说话的时候,梅若雪仍是那样笑着。
“所以,你要我心无芥蒂与你回去,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奚子瑜。”
她叫他的大名,她从认识他的时候起,就从未这样叫过。
“你去跟采薇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和离这一步的原因。你诚实地告诉她,我早就知道你心里真正装着的人是她;告诉她,你每一次与我同房,都把我当成了她,你甚至在床上喊她的名字,从没有叫过我。告诉她,都老实告诉她,我就跟你走。”
“你……你……”奚子瑜拿下手臂,他的上身微微前倾,是尽力挽回,一切超脱自己控制的表现。
然而嗫嚅还是暴露他的徒劳无功。
“是你问我到底要怎么做的,我告诉你了。”
梅若雪静静地看着他,无波无澜,像是在谈论一件绝对正确、却又与己无关的事情。
“你若想要我陪,我可以陪你去。你照实说了,我们就一起回东流,只当和离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奚子瑜几乎捏碎了拳头,他的脸是过于直白的英俊,此刻已然接近分崩离析。
在容府里空留了许久,叶采薇离开,前往孟府探望温谣,顺便接上叶琛。
她对孟府早已是熟门熟路,不需要人引,在快要到达叶琛与孟冬青一同读书写字的暖阁时,背后传来女声:
“叶娘子!你怎么在这儿?”
是方氏也过来看望小姑子温谣,叶采薇等在原地,只见方氏疾步过来,脸上的惊异和急切分明,惹来了叶采薇更加浓重的疑惑:
“温二嫂子这话我听不懂,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了?”
“你……你竟然还不知道?”方氏走近,瞪大了眼。
但她见叶采薇的杏眸里满是茫然,知道不是装的,就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长舒:
“哎呀哎呀,这可是大事,天大的事!”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行至了暖阁的门口。
叶琛和孟冬青见她们到来,各自停下手中的笔,礼貌唤人。
仿佛只有方氏一个人憋着个大消息。
“看来,你们全都还不知道。”方氏挽着叶采薇的手臂,在她迟疑的目光中,拉着她一并坐了下来,开口道,
“宫里已经传了旨,陛下派容大人去辽东前线打仗,三日之内,就要出发。”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叶琛想到了几日前爹爹对自己的嘱托。
孟冬青眨了眨眼,倒是把什么心思都写在了小脸上:
“前线、辽东……二舅母,是什么意思?跟容叔叔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会到那里去?”
方氏很喜欢孟冬青,用指尖捏住小姑娘那肉嘟嘟的小脸,耐心解释:
“辽东那里,正在跟蛮人打仗,容叔叔被陛下派过去,是为了指挥前线的将士们跟蛮人作战、保家卫国的。”
叶采薇周身如同坠入了冰窟,她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话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已经干涩得根本不像话:
“他、他、他……容津岸他一介文臣,怎么可能上前线去指挥将士?”
“他早已经去过了,嘉泰四十五年的事呀。”方氏顺口道。
“叶娘子,你真不知道吗?”
方氏简直难以置信,又皱眉想了想,慢吞吞地说:“嘶……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京城,可能确实没有听说过……”
叶采薇把自己的掌心掐得生生疼,疼入心尖。
“那我从头说一说。当年辽东的战事,牵连出了废太子逆案,也就是叶阁老的事……”
方氏说到这里,暗暗观察了叶采薇母子的脸色,发现并无变化,
“废太子倒台之后,朝中就只剩下齐王党一家独大,他们,又是一向主张放弃整个辽东、退守山海关内的,而当时辽东,也确实只剩下一座广宁小城了……”
“然后呢然后呢?”孟冬青不断追问。
这些都是在她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
“广宁城死守了几个月,弹尽粮绝,就在所有人都准备放弃的时候,容大人突然向陛下上书,自请前往广宁。”方氏幽幽说道。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他是探花郎、科举出身的文臣,一座广宁城,连身经百战的守将都坚持不住,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自请去广宁,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但没有人阻止他,即使叶阁老已经不在、他也与叶娘子和离,在齐王党人和陛下的眼里,他依然是废太子党余孽,巴不得他一去不回……孟大人劝过他,游娘子也劝过他,他却坚持要去。”
叶采薇一路胡思乱想,麻木地将自己整理完毕。
重新站在门口时,她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才勉强不让自己的心跳蹦出来。
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呢?
还是理智回笼,油然而生的愧疚?
她推门入内。
第一眼,就看见容津岸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榻上。
他清绝俊逸的面容比纸还要白,同样苍白的手背上有青色的血管,虚虚地按在下腹处。
她记得,那就是她用发簪深深捅入的地方,当时鲜血淋漓。
“过来。”因为失血过多而容色憔悴,唯独那双深渊一样的眼,漆黑地望着她。
叶采薇不做停留,走了过去。
她的心本来是跳得极快的,在撞进他的眼眸之后,却莫名迟缓了下来。
没有多余的气味,也没有多余的声音,她走向他。
她极难得在容津岸的眼里看见这样的目光,像是钉死在她的身上,直白露.骨,令她捉摸不透。
她满腹疑问,挤在喉咙里。
其中,她最想问他的问题就是:
“我差点就杀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救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