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发问时,叶采薇控制不住声线的颤抖。
无数种情绪翻涌,偏偏惹不出泪,若是真有泪珠应景,反而能为她的愧疚辩解。
没有泪,只有凝视。
容津岸就这样望着她。
漆黑的眼眸,如同冬月里结了薄冰的深潭,乍一看坚硬无比,实则轻轻一踩,便会不察而落入无底的漆黑,万劫不复。
叶采薇静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叶采薇脖后一栗,斩钉截铁道:“不!我不跳!”
首先,许晓泊不会答应。
其次!
她因比三朝被罚在燃灯会上做杂工,就已经够显眼的了!才不要自投罗网在万众瞩目之下跳什么舞呢!
万一被容津岸注意到怎么办?!
“嗯,一会儿就去琢磨台练习,你准备一下,可能会练到夜……嗯?!”江天点着头,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叶采薇说的是“不”,她气得颐颊一鼓,红扑扑跟个新品类的河豚也似,“峣峣阙生死攸关之际,你作为弟子,竟要袖手旁观?!”
叶采薇顿时软了语气,陪笑脸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司业大人。问题主要是我父亲!您有所不知,他最讨厌我跳舞了,能把我腿打断!”
江天脸色略霁,“此事你不必忧心,我去信一封便是。”
叶采薇哽住。
抓耳挠腮之际,目光落到一旁的公孙澜身上。
不对啊!她又没在人前跳过舞,公孙澜怎么会举荐她当替补呢?!
“还有个问题!”叶采薇灵光一现,挺起小胸脯,“我根本不会跳舞!”
“放你娘的屁!”江天脸色就跟刮暴风雪似的,忽阴忽霁精彩绝伦,“公孙博士都说了,她就没见过比你还有跳舞天赋的!”
罪过罪过!
自从峣峣阙中有了叶采薇,她口里心里的脏话真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其实那回也是个巧合。”公孙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去岁桃红娘在绝嚣园登台,折腰一舞惊为天人,散场时我依旧心荡神驰,曾徘徊在画楼上凭栏吹风,无意间看到了叶采薇与许明姌私下里探讨舞技。”
桃红娘?叶采薇懊恼地一拍脑袋。
她想起来了。
桃红娘是琲朝的舞艺大家,生性疏狂不羁,喜欢五湖四海地到处游冶,去年难得在京城登台一回,她便和姐姐一同慕名去看了。
那时二人还不怎么相熟,叶采薇说觉得折腰舞的其中几个动作还可以更精进一分,许明姌不信,于是她觑着四下无人,当场在山坡上跳了一遍。
没想到竟被公孙澜瞧见了!
看来,就算重活一世,叶采薇也不是对所有人所有事都尽数悉知的。
叶采薇又道:“我一上台就心悸盗汗,目瞪足耎,怕是会踩了后边人的脚!挥断身侧人的鼻梁!”
江天眼珠子一凸,像能吃人,“怎么没听说你比三朝那天上台紧张呢?!”
然而,她很快冷静下来。
叶采薇并不是个能挑大梁的,而且确实曾踹断过别人的鼻梁!前天叶采薇在烟云万顷阁里遇上机筹处却幸免于难的事迹,她也是听说了的。
所谓宁缺毋滥,若被叶采薇搞砸了傩舞,她不一样乌纱帽不保?
江天到底是咬了咬牙道:“算了,你还是当候补吧。谢怀瑾说她应该还能再撑一天,若是实在不行了,你再顶她的缺儿。”
谢怀瑾就是通过了太医局初考的谢学谕。
她虽然也喝了祛寒茶,但是由于催吐得及时,且从小用各种灵丹妙药泡着根骨,对毒物比较耐受得住。
暂时只是有些轻微的伤寒症状。
那万一谢学谕真的病倒了呢?!
叶采薇还要再推辞,却被江天赶苍蝇似的赶出了山楹斋,“行了行了,哪儿那么多的话!你快去阆风清榭那儿找云山长刻个名笏,回来参加练舞。”
“砰!”
“司业大人?司业大人?!”叶采薇着急上火地拍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敢把山楹斋的斋门拍烂。
看江天这模样,恐怕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呜呼哀哉!!
“姑娘?!”见叶采薇神情如丧考妣,等在踏跺上的白檀一惊,快步迎了上去,小声问道,“是咱们引诱夏姑娘下毒的事儿败露了吗?”
她昨儿一夜没睡好,总算是想明白了叶采薇的伞和食盒的用处,伺候叶采薇时愈发小意殷勤,甚至还带着点儿敬畏。
而现在,这般“神机妙算”的叶采薇,居然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叶采薇只是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天的口中的“云山长”,是峣峣阙的上上任山长,云枢。
也是叶雨入阙时的恩师。
云枢为人惇和,为官明决。
因着是与老昌平侯一样,是太初时期起的老人了,那会儿峣峣阙还不是贵女们镀金的地方,所以比之叶雨,更为彻底地贯彻了传道授业的职责,做到了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后来她两鬓渐霜,痴呆而不能认人,唯独不愿离去峣峣阙,便被先皇特许留在阆风清榭里,做些轻松闲活儿。
不过,叶采薇对云枢,却是能不见就不见的。
“云山长,劳烦您替我刻个《月魄纸铃》的名笏——”叶采薇视死如归地踏进了阆风清榭的落凫汀,扬声喊道。
从莺时川引进的活水湖上,一叶扁舟随波摇漾,无数落凫惊飞。
一名耄耋老人从小山似的刨具木屑中抬头,浑浊的眼球望向叶采薇的那一刻,竟明烂如岩下电。
配上她垂在胸前的盈盈雪发,整个人犹如经霜弥茂的松柏,仿佛在倒流的时光中,变回了那个对学生爱如己出、博极群书谈古论今的师长。
但这样的云枢只存在了一瞬。
“长生啊,你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云枢老泪纵横,几乎手脚并用地把船划回岸边,用被秋风吹得冰凉的掌心攥住了叶采薇。
长生这个土不拉几的名字是叶雨的表字,不过讽刺的是,叶雨二十岁出头就死了。
叶采薇跟母亲长得极像,当年就是靠着这一张脸,被认回的叶家。
云枢这是以为叶雨的鬼魂来找自己了呢。
云枢年事已高,跟她解释的事,往往是前说后忘记,哪怕是上一刻刚让她理解了叶采薇不是叶雨,一转头可能又给忘了。
久而久之,叶采薇也就不解释了。
叶采薇从白檀手中接过一个素缎无绣纹套子的小手炉,熟练地塞给云枢,替她细细抹着眼泪,僵硬笑道:“哎呀师父,您别伤心,我就是怀念过去了,想要个《月魄纸铃》的名笏玩玩而已。”
“好好好,师父不伤心,你想要什么,师父都给你。”云枢拼命咽着泪。
琲朝尊师重道,峣峣阙并不因为云枢年迈昏聩,就亏待她多少,故而在落凫汀里,云枢的书斋形制和山楹斋是一样的。
但云枢执拗地要把她的一应器具笔墨等堆在岸边与小舟上。众人怎么劝也劝不听。劝急眼了,还曾绝食以逼。
万幸云枢教过的弟子万千,隔三差五就有跋山涉水从远方来看望她的,江天也会固定派学谕每日数次前来,倒也不至于冻病了。
云枢从木屑里扒拉出一条细长玉洁的竹板,随意捡了张石案,就把一支饱蘸赤色墨水的湖笔递给叶采薇,“写吧。”
名笏一分为二,其中一份将送入宫中,登记造册,需本人亲签姓名。
不是只要擅舞,就能被选上跳《月魄纸铃》的。非得是获得了一众博士的认可,岐嶷颖慧、清操洁己之人不可。
故而,能得到名笏是一辈子都能炫耀的事。和中举也大差不差,无论是要嫁人还是考女官,未来的路都会顺畅很多。
不过嘛,今年夏琬琰的事传遍了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原定跳傩舞的女弟子们中毒。
今年叶采薇得到的这一份名笏,也就大打折扣了。
在燃灯会上代表峣峣阙参加切磋的人选,名笏以赤墨书写;只跳傩舞不切磋的,则是橘墨。
叶采薇好说歹说,才哄得云枢答应自己换了一砚橘墨,可正式提笔时,云枢却怎么也不肯妥协了。
“怎么死了五年都不到,你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你叫叶雨,不叫叶采薇。还知道‘雨’字怎么写么?像这样。”云枢急得握住叶采薇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
你道她忘事吧,连叶雨死的年份都一清二楚。可真要细究起来,却又不记得叶采薇的存在。
叶采薇跟她是有嘴也说不清,最后破罐子破摔,打算把烦恼留给江天,让她去向收名笏的宫中人交代,于是,像个被训了的三岁小孩般点头哈腰着,“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这就改。”
新的名笏上龙飞凤舞地落下“叶雨”两个大字。
云枢抚着下颏,沉吟道:“退步了。上次给你烧的文房四宝没收到吗?再偷懒,下次就打你手板子!”
叶采薇:“……”
她嘴角抽抽,“对不起师父,我会勤加练习的。”
云枢用细如柳叶的小刀,覆盖着“叶雨”二字,如刻一个硕大印章般,繁复洋洒地刻下了太初女帝留给峣峣阙的圣训,“月辉沧海”。
随后将名笏整齐地一劈为二。
一爿待呈宫中女官,另一爿则留到上琢磨台前,让持笏者当场再写一次姓名,对比笔迹,核对两爿的刻纹是否能够相合,以防有刺客易容混入。
叶采薇再次看了名笏上鲜明的橘色,微微放下心,“多谢师父,今天我赶时间,下次来的时候,再带您爱吃的粽子糖。”
江天怕云枢有个什么意外,平时不许学谕给她吃坚硬易噎的食物。
“知道啦,我还贪你两口糖不成?”云枢没好气地乜了叶采薇两眼,但下一秒又嘱咐道,“哎,我要薄荷味的,不要桂花的。”
她从顺带里掏出一小串铜钱,用小锦囊装了,挂到叶采薇脖子上,“喏,虽然如今你已在鬼录,但买东西还是要给钱的,知道吗?我替你将钱挂好了,这样就不会丢了。”
叶采薇哭笑不得,“是,我记住了,师父。”
“嗯,去吧。”云枢满意地笑眯了眼。
琢磨台边日落日升。
转眼就到了拿着半爿名笏提前入场,祇候女帝圣驾的时候。
燃灯会正日,当真是盛况无两。
那珑珑璁璁,轻如碎玉,合在一起又似九天仙乐齐鸣的,是女儿家们鬓上腰间的环佩步摇声;那银马金鞍,风神秀彻,湛湛光风磨霁月的,是一位位注定要成为琲朝中流砥柱的名士贵介。
随便一张桌,摆的是煮诗鼎、藏春瓮、贮月盆;谈笑风生间,论的是李诗颜字,稼穑纺绩,天下安乂,古往今来。[1]
就连从莺时川到琢磨台沿路的一圈儿小径,也换上了棚里热熏催放的樱桃花。
白的,通透晶映,风揉雨练雪羞比;粉的,醺然颊赤,犹带彤霞晓露痕。[2]
这些反季的煻花可是所费不赀。
说起煻花,光是玉兰、牡丹等盆花,就已经够难培育的了,更何况是齐人高的花树。只怕盛放短短半日,就得一夜凋萎。
也只有燃灯会这样的日子,峣峣阙这样金子做的学府,才有这般的大手笔了。
蕉园门口。
负责检查名笏的是那天主持比三朝的骆华岑。
她抻着一张千年不化的古冰脸,从里到外严实地检查再三,只差没把叶采薇的名笏煮了拆成一根根竹丝,微微颔首道:“可以了,你进去吧。司业大人已将事情原委告知于我,宫中也同意了你用叶山长的名字。”
傩舞人选的队伍中,许明姌排在叶采薇前头,率先验明了名笏。
“骆博士辛苦了。”叶采薇一礼,刚迈出几步,还没来得及去牵姐姐的手,就听耳边炸起一道压抑着欢呼的女声,“快走快走!”
叶采薇一哆嗦,抬眸,骆华岑的外甥女骆绮岫正兴奋得双眸发绿光地看着自己。
叶采薇:“……”
解决了一个须弥,却没能解决另一块黏手的饴糖。
骆绮岫和叶采薇一样,也是跳傩舞的候补。
骆绮岫如同撒欢遛弯的狮子犬似的,不顾叶采薇步伐地一个劲儿将她往前扯。
“我的心肝肉儿,你可真是太神啦!”夏琬琰被除名后,比三朝的赌局自动判定夏琬琰为输,骆绮岫的小私库里挣了个盆满钵满,“本以为你只是打算小惩大诫一下,没想到你竟然能将夏琬琰赶出峣峣阙!”
她一张嘴吧嗒吧嗒的,仿佛能随时从兜里摸一把瓜子花生出来似的,“就你昨儿那熟练度,想必是练了不短时间的《月魄纸铃》吧?看来,谢怀瑾今天是到不了琢磨台了?”
叶采薇现在最听不得这个,她抓狂地一抱头,低喝道:“你别乌鸦嘴!”
《月魄纸铃》的动作很有规律,她是一眼看会的,但她现在也没什么心思跟骆绮岫解释了。
“噢,我懂的,我懂的~要低调。扮猪吃虎的关键是扮猪嘛~”骆绮岫一脸心领神会,刚想这般说着,却听一阵骚动。
叶采薇心中一紧!
“好像是机筹处到了。”贵女们细声议论道。
机筹处到了,代表着圣驾到了。
同时,也代表着容津岸到了。
还好,不是让她上台跳舞。
要知道容津岸今天也会参与《月魄纸铃》的!
叶采薇刚缓了缓呼吸,一名侍女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奔进来,向负责看顾众舞者的公孙澜告禀了什么。
旋即,一直面有忧色的公孙澜看向了叶采薇。
叶采薇心中咯噔一下,心想不会吧,难道骆绮岫是一张开光嘴?!
可事与愿违。
公孙澜启唇,说的正正是叶采薇最不想听的那一句。
“谢怀瑾实在身体不适,叶采薇,由你替她上场了。”
她知道他不会给她回答,她阖上眼帘,放纵自己吻上他的唇。
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叶采薇的双耳莫名发烫,烫得有点吓人,好像在对她进行无声的提醒。
她是知礼守节的大家闺秀,理应循规蹈矩,不应当做出这样大胆而放.荡的动作。
但她想,她就想亲他。
这张总是吐露冷言冷语的嘴,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呢?为什么可以引得她不顾女儿家的矜持流连忘返,却似乎根本只是无意为之?
容津岸的唇有点发干,她娇嫩的唇瓣与之轻轻相触,给她带来微微的刺麻。
叶采薇胆怯起来,她不敢再进一步往里,柔情似水,缱绻写意,只温软熨帖,上下小心含.吮。
之后,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垂眸下望,发现他眉心的锁皱烟消云散,他的俊容平静如水,又似笼罩在三月春风的薄暮冥冥里。
第三十二章
回忆朦胧又清晰,叶采薇勉强从其中抽离,尚有些恍惚。
她眨了眨眼,浓黑的羽睫颤动。
那个回忆里她第一次到国子监的寝房中发生的事,在后来真正与容津岸在一起之后,他才无意说漏了嘴,原来那天他其实是醒着的。
准确来说,在他喃喃“容安”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慢慢转醒了。
她在他的床榻边,给他喂药,听到他的呢喃,不由自主俯低了身体,她靠近他,其实他已经醒来。
他听见了她语无伦次的剖白,也承受了她不顾矜持、主动的亲吻,却不愿睁开眼,或者不知道该如何睁开眼,面对她近乎失控的神情。
他不是无知无识的无辜者,他什么都知道。
这种认知令叶采薇深感羞耻,即使容津岸再提起这件事时是完全无意,他也并非是那种心安理得欣赏她窘迫和羞赧的人,反而因为惹出了她无数的羞恼,轻轻地把她抱住。
“最近的‘观天报’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准!”
机筹处是干什么吃的!
由于秋老虎,贵女们的衣着仍很轻薄,跑下琢磨台的台阶时,感觉自己不是在飞奔,而是在游泳,无一不对机筹处恨得咬牙切齿。
尤其是夏琬琰,内心大喊触霉头,只觉扫叶采薇是个把星,自己一连来了琢磨台几天都没事,叶采薇一来,就是倾盆大雨!
但谁也没敢把愤懑诉之于口。
“去跫然堂避避!”江天在雨中几乎睁不开眼。
“真是奇了怪了,这雨说下就下,明明方才一丝油云都没有!”众人一路不顾形象地奔入跫然堂的暖阁,已是抖如筛糠,仿佛水鬼般长发黏连成一绺绺的,行动间一阵滴滴答答声。
连夏琬琰也落汤鸡似的,二话不说地跟着她们进来躲雨了。
负责在跫然堂守门的婆子被众人的模样吓了一跳,“诶哟,都湿透了,这可怎么是好!”
江天顾不上处理自己身上的狼狈,青白着嘴唇塞给沈沁一把钥匙,“郡主,让你的侍女们带人去开了蕉园的府库,搬些红罗炭来吧,免得大家受凉生病。”
燃灯会在即,傩舞的人选不容有失。
沈沁的侍女会武,而且身手是最好的,搬起那些个沉甸甸的炭盆,手脚也能利索些。
虽然除了比三朝、燃灯会这样的大日子,跫然堂一年到头也不会响起几次脚步声。
但暖阁里器物一应俱全,每日有人扫洒,一旦开了钥,立马就能使唤。
贵女、侍女们拧帕的,除鞋的,点熏笼的,忙得人眼前乱晃晃。
未及沈沁答声,忽地,人群中轻悠悠冒出一句:“用炭盆烤衣裳,得烤到几时去呀?还是得去抱素斋取些替换衣物来,路过天地炉时,也好讨几副祛寒茶喝喝。”
雨打芭蕉,声声嘈囋,众人又只顾埋头清理雨水。这嗓音绵细飘忽,没有特征,待得仔细听去时,早散得一干二净。
辨不出是谁的。
话落,娇生惯养的贵女们连连附和。
江天点头道:“也好。这雨来势迅猛,估摸着不会持续太久。一会儿再要练舞,总是得把湿掉的衣物换下来的。那就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取炭,再派一部分人回抱素斋,路上顺便去趟天地炉。”
忽地,上一秒还满脸晦气嫌恶的夏琬琰动作一顿,与蓊桃对视了一眼。
没人在意那声突兀提议。
沈沁眉尖微蹙,下意识环顾暖阁想找出声音源头,抬眸却不由失声道:“你怎么一点儿没被淋湿?!”
众目攒视,沈沁的目光尽头是衣衫干干爽爽,发鬓一丝不乱的许明姌。
再侧目。
同样整洁的白檀,以及……
只是疏疏被砸了几个豆大的湿晕的叶采薇!
在叶采薇的再三叮嘱下,雨未坠到头顶,白檀就用轻功窣身上了台子,给许明姌稳稳打好了油纸伞;而叶采薇也在嗅到空气味道忽变时,借着遮天的茂叶,以比白檀还快的步速,沿着树盖、廊庑,先众人一步,抵达了跫然堂。
叶采薇无辜地眨巴了下大眼睛,替许明姌回答道:“当然是因为我们带伞了。”
语气之自然,仿佛沈沁问了个白痴问题。
见众人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夏琬琰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不过是赶巧罢了,也值得她们大惊小怪,好像看神仙似的看着叶采薇?
白檀倒没有用瞻仰神仙的目光看叶采薇。
她是一副见了鬼的眼神。
叶采薇让带的食盒,解了差点晕倒的斋生的急;这晴空万里的天气,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的伞,居然也派上用场了。
而且,正如叶采薇所说,傍晚不必带,就得亭午时分带。
白檀怔怔看着叶采薇,脚底窜起阵阵寒气。
先前,她让她去阆风清榭找公主时,也是跟未卜先知似的……
沈沁被叶采薇的语气刺得眼神一厉。
人前不好发作,她眼珠一转,看到了白檀,随即婉婉笑道:“司业大人,我让澹月和粲星去帮大家取衣物吧,抱素斋路远,她们脚程快。炭盆的话……我记得叶采薇的侍女力气惊人,我的侍女两个加起来都抵不上她一个呢。”
比三朝那天,白檀一以敌二还轻松胜出的事,她始终没忘。
只是,叶采薇身份低微,叶采薇身边的侍女更加是尘埃一般的人,她才没劳烦父王派人查一查。
江天愕然望向叶采薇身旁的白檀,目光仿佛在说“这么纤弱的姑娘,居然是个力士”。
澹月粲星可都是宫里出来的,而且是荣王专程向熙和女帝讨要的,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
白檀居然一个顶俩?
“就照郡主说的办吧。”沈沁向来是个高傲、掌控欲强的性子,一点小事,没必要拂了她的意。
话落,见侍女们神情动摇,江天又卖了沈沁一个面子,“烦请郡主顺便把人手分配了吧。”
来回搬炭盆,和去取几件轻便的衣裳,谁都知道哪个任务轻省。
侍女们一个个暗叫不妙,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祈求不要被点名去搬炭。
白檀倒是无所谓,只是截至目前,尽管叶采薇让她带的两样东西都用上了,可她依然没有任何头绪,叶采薇要如何惩治夏琬琰。
而夏琬琰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由着蓊桃给她拾掇着。
像个不出气儿的木人。
瘆人得慌。
白檀不确定这时她离开叶采薇身边,是好是坏。
“姑娘。”她用眼神请示叶采薇,如果叶采薇说不,那她就算违逆宜春郡主,也会果断留下。
叶采薇正不顾许明姌阻拦,亲自替她褪着被雨水溅着的鞋子,检查脚上的棉袜湿没湿。
她口吻轻松地回道:“嗯,去吧,辛苦白檀姐姐了。”
这一幕落在沈沁眼里,愈发扎眼。
白檀还真当自己服侍的是个什么金贵人儿么?
既然她沈沁发了话,哪怕叶采薇说一千个一万个不,又有何用?
呵,命比泥贱,心比天高。
叶采薇说得轻松,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有等鱼儿自己上钩了。
紧闭的冰裂梅纹窗棂上,压着一张愈来愈乌深的雨帘。
在叶采薇耳中,噼里啪啦的雨声却在慢慢隐去,连带着暖阁内的人声嘈杂也是。
重活一次,已经经历过的事反而扑朔迷离起来。
她不确定,夏琬琰的目的是否真是为了顶替上去,跳一出《月魄纸铃》。
也不确定,夏琬琰背后是否真的有人在谋划一切。
但如果,夏琬琰有非对献舞者们下手不可的理由。
那么,这忙乱纷沓的雨天,侍女们不熟悉的跫然堂环境,十几碗分不清有谁摸过动过的祛寒茶……就是最好的时机。
谁能事先想到,会有这么一场雨呢?
既是天意,也就不会怀疑有人下套。
“那就,白檀、款冬、莳梧……”沈沁开始分配人手。
叶采薇搁下许明姌的鞋子,用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夏琬琰一眼。
天光黯淡,夏琬琰垂着头,面目笼在阴影里,这个时候了,却还紧紧捏着一柄秋扇。
夏琬琰似乎格外钟爱扇子。
消夏的纨扇,冬天装饰性的羽毛扇……四季不离手。
她今天带的是一柄桂花玉兔金皮球图纹缂丝团扇,昏暗中,扇尾拇指粗细的如意玉雕微微摇摆着,泛着腴润的光泽。
扇子一天一换,这个小扇坠倒是从没见她离过身……
叶采薇思绪偏离,蓦地,被一道略低的女声拉回。
蓊桃向沈沁微微一福,因着身量高挑,还是比沈沁高出了整整一个头,“郡主,可否容许我也一同前往抱素斋?”
叶采薇指尖用力地攥了攥,却依旧静静地垂着眸。
如一名披着寒蓑,在烟霭飞雪中敛着声息、耐心持竿的垂钓者。
抱素斋不止是她们这一年入学的斋生的代称,是真的有这么个学斋存在。
极其偶尔时,峣峣阙的课业需要贵女们留宿完成,故而专门开辟了一座多斋错落的大院子,以供不时之需。
贵女们会把骑射用的服装、备用衣裳等,搁几套在里头。
夏琬琰向来作天作地,据说曾在览山时,嫌弃路边歇脚的亭子太小太脏,就直接雇人把亭中石凳给撬了,换成自带的竹椅。
“可。”沈沁不疑有他,应允了蓊桃。
只当蓊桃怕被责罚,要亲去挑选合夏琬琰心意的衣裳。
贵女们大多选择了委托蓊桃等人,替她们代取,也有零星几个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东西的,派了侍女前去。最后去抱素斋的一共七人。
好在除了叶采薇、夏琬琰,其他人身边都带了两名大丫鬟,还有跫然堂里的婆子和负责扫洒的小丫头等,倒也不怕暖阁里缺人伺候。
负责开府库的则是点了十人。
见白檀接过钥匙,就要拿着油纸伞出门,沈沁忽道:“粲星、澹月,你们把叶采薇的伞带上。虽然抱素斋里有备用的伞,不怕回程时淋湿衣服,但你们去时得向天地炉拿祛寒茶的药材包,入口的东西,沾了雨水可不好。”
那她们直接向天地炉借几把伞不就好了?非得来抢叶采薇的?强词夺理!
没想到平日里这郡主看着一副雍容大度的模样,气量却竟如针眼般狭小,一把伞还要争来抢去。
白檀脚步一收,顿时觉得沈沁比夏琬琰还不如,至少夏琬琰是明火执仗的蛮横,而沈沁,却还喜欢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叶采薇手上一暖。
许明姌微微绷紧了身子。
下意识握住了叶采薇的手,担心她因一点小事,开罪了沈沁。
叶采薇前世伏低做小了五年,自然不会乱来。
更不会在今天乱来。
感受到白檀征询的视线再次落到自己身上,她安慰白檀道:“府库里也有伞。”搬炭的时候,一人搬、一人负责打伞就行了。
但去府库的路上,白檀注定是要淋一身雨了。
见白檀不得不大方地把伞递交给了粲星澹月,沈沁眉间滑过一丝夹杂着轻蔑的快意。
两路人各自领命而去。
“薇薇,你今天怎么想着要来琢磨台了?”还带了那么多吃食,明明叶采薇清楚她午饭之后是不会进食的。
趁着众人围着屋中央的熏笼取暖,坐在美人榻上的许明姌轻声在叶采薇耳边问道。
许明姌眼里的担忧沉甸甸的,看得叶采薇心中一阵酸拧。
她天真道:“我来看你不好吗?你最近那么忙,我们都许久没说话了。”
许明姌失笑,“昨天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有早晨在马车上不是刚说过吗?”
叶采薇吐了吐舌头,把脑袋埋进许明姌怀里,小声道:“可是怎么说也说不够呀,我想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见着你。”
许明姌心里软成一滩糖泥,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在叶采薇鬓边柔柔抚了抚。
无人所见之处,叶采薇却是神情愁冗冗。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把还魂的事一五一十与许明姌坦白。
可是,当她鼓起勇气想推开许明姌的房门时,却发现自己恐惧得手颤。
前世是她害得姐姐惨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姐姐知道后会离她而去,她都无法接受。
叶采薇的人生中,许明姌承担了太多角色。如父如母,亦师亦友,是除了容津岸之外,唯一一个无条件对她好的人。
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姐。
是她的根,她的归处,让她不再觉得自己是这邈邈人世间的一片飘萍的人。
所以,叶采薇不想让许明姌知道这些暗流涌动。
这一世,她定要护好姐姐。
“你们感情可真好啊。”弱弱的女声响起,晋。江挨挨蹭蹭地坐过来,先是满脸歆羡地恭维了一句,唤起叶采薇二人的注意,随后才道明来意,神色郑重,“刚刚的事,真是多谢叶姑娘了。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通过许明姌下台子第一反应是去确认叶采薇无虞的细节,她猜出了叶采薇的身份。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叶采薇道。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对付夏琬琰,这一回她未必会救晋。江。
也就没在乎什么报不报答的。
晋。江道谢之后并没走,而是纠结了一小会,按捺不住好奇心地问道:“不过,叶姑娘,你是怎么知道我姓名的?”
叶采薇一愣。
晋。江向她五体投地行大礼时,她顺嘴叫了一声“安姑娘”。
没想到她心细至此。
疏忽了!
见许明姌也面露疑惑地看着自己,叶采薇听着自己微乱的心跳,故作俏皮地一笑,“哦,我不是说了吗,姐姐曾向我夸过你的呀。我没骗人。”
许明姌疑惑更甚。
晋。江倒是被这笑容一惑,神摇意夺起来,红着脸结巴道:“我、我没有怀疑你说谎的意思。”
没办法,忽然被提问,叶采薇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等事情告一段落,再仔细想个什么能搪塞住姐姐的缜密理由吧。
很快,白檀带着红罗炭回来了。
接着,又在沈沁的支使下,往返取了风炉、茶具和铜铫子,从贮水瓮中舀了些井水煮开。
众人脱去湿哒哒的外衣,围着炭盆取暖,手捧热水,无暇关注叶采薇这边的动静。
倒是沈沁,听到晋。江的话音后,轻轻扫了叶采薇一眼。
难得众贵女们有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如一窝小兔子似的报团取暖,水声澌澌,女儿香溢满屋内,有种别样的安谧。
叶采薇心里却纷乱如麻。
前世,贵女们是吃了与赤翅蜂的毒相克的药物才病情加重,这辈子并未被蛰,夏琬琰自然不可能再下同一种药。
但她的药不止一种。
骆崟岌也曾遭过她的毒手。
琲朝的七月七既是七夕,也是“佛息日”。
传闻上古时,天地受秽气侵染,邪祟遍地,灾疠横生。有神女持一盏十方度厄灯,行遍三洲四海,容危济困。
但神女一人终是独木难支。此时,一名积攒百世功德、即将成圣的佛子,自愿献出神魂,被炼化为灯油,点燃仙灯,濯洗秽气。
就像花朝节,会扮作花神游街那般。
为了歌颂佛子的无量功德,燃灯会上,将由在切磋中胜出的第一、第二名扮作神佛,登台重演佛子归寂的一幕。
前世,骆崟岌便是那第二名。
但就在登台的前一刻,她陡然病倒,症状与普通风寒无二。
叶采薇原本和众人一样,压根没怀疑骆崟岌被下药了。
是容津岸告诉了她真相。
这一年的燃灯会,容津岸连战连胜,一路势如破竹地摘下魁元。
骆崟岌病倒后,由第三名的许明姌扮作神女,与容津岸一同重现“燃灯”的一幕。
事后,容津岸觉得不对劲,派人查探,证实了是夏琬琰动的手脚。
夏琬琰与骆崟岌有旧怨,骆崟岌大出风头,她不服气很正常。
不过,机筹处只听命于熙和女帝,峣峣阙中势力错杂,容津岸后来并没插手此事,也就没有公开夏琬琰对骆崟岌的暗算。
“嗒,嗒,嗒。”
雨声转弱,淅沥沥如计时玉漏。
叶采薇觉得时间仿佛越走越慢,如蠕虫般缓缓在肌肤上爬动。
令人如坐针毡。
不知过了多久,“豁啷啷”一阵凉风灌入,绿碧玺与珍珠串成的帘子互相乱撞。
暖阁的门又开了。
“司业大人、公孙博士、郡主,我们回来了。”粲星澹月一人捧着三四套盖了防水苫布的衣裳,低眉向沈沁禀道,身后是或打伞或同样捧衣的侍女们。
“见过司业大人,见过公孙博士,见过郡主。”珠玉落盘般的女声响起。
此去七人,回来时,人群最尾却还坠着第八人。
一名清秀少女工工整整地向屋内行礼问安,身上布料廉价的半旧衣衫洗得发白,比之侍女们还寒酸。
蓦地,叶采薇耳边仿佛听到了极轻的“嘣”一声,长线被扯紧般。
隔着小衣和中衣,熨帖的热意徐徐传来。
容津岸的手掌宽厚又紧实,替代了汤婆子给她传递舒暖,又比汤婆子多一个优点,不会越来越凉,至半夜彻底成冰。
叶采薇的身体原本在他靠过来的一刻僵硬无比,也因着这难得的书暖,而慢慢放松下来。
她仍旧蜷缩着,他从后面半抱着她。他不说话,在她的听力极其敏.感的时候,也只能听见他匀停自然的呼吸声,绵长而沉稳。
之前几次,和他同榻而眠,从来都是各自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的。
如今,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癸水,让他不声不响,打破了那个微妙的平衡。
容津岸已经睡着了,而她呢,她要在这个情况下入睡吗?
因为源源不断的燠热,癸水已然暂歇了不少。而癸水再痛,也痛不过生叶容安的时候,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经历,她毕生难忘。
叶容安呢?他会不会知晓他的阿娘在应天的遭遇,会不会因为担忧她,而无法入眠?
叶采薇绝对想不到,叶容安不仅因为担忧她而无法入眠,早熟而早慧的他,甚至自己想办法,坐上了来应天的车。
第三十三章
应天是南直隶省会,距离东流,有整整七百里远。
南直隶秋闱舞弊案震惊朝野,消息传回东流时,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东流上上下下淹没,潮水难以退却。
几个考生的家人们,之前欢欢喜喜将考生送走,一直在家中求神拜佛静候佳音,却不想消息比人先回来,还是惊天噩耗。
他们基本都是东流的富户,见过不少世面,斥重金投资子孙的考学,只为光耀门楣。卷入舞弊案,是极其严重的事情,他们知轻重,各自忖度一番,便集结起来,齐齐上了奚家。
奚家是东流第一大望族,声望已过百年,在五十余年前还曾出过内阁首辅这样的大官,县里乡亲出了如此重大之事,自然想到寻求奚家的庇护。
然而此事的复杂程度,让奚家的现任家主十分为难。
肩上担着担子,他自然比县里其他人都要早收到消息,和他一样的是青莲书院的山长,两人一早碰头,将各自得到的消息综合一番,从隐约中拨云见月,大致可以推测,这件惊天大案的背后,跟三皇子齐王脱不开干系。
自嘉泰四十四年,废太子因逆案爆发而倒台之后,三皇子作为皇子中年龄最长者,虽然没有被正式册立为储君,由他继任皇位,却几乎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之事。
姐姐……
叶采薇心痛如绞,哭得不能自已。
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自作主张跑去找阿忱……
“夏姑娘未免欺人太甚了!”
是人之将死,所以听不真切了吗?怎么好像……
有姐姐的声音!
叶采薇捂着闷痛的胸口,霍地睁眼!
视野很矮。
一双双珠履映入眼帘,再往上,是一张张鲜妍明媚的少女脸庞,眼神或鄙夷或不耐烦。
人群最前,一名十四五岁、高颧削腮、薄唇狭目的姑娘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般,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欺人太甚?我怎么欺人太甚了?”
十四五岁的夏琬琰?
叶采薇被眼前的离奇一幕打懵了。
未及反应过来,一道纤影扑至身边,边小心翼翼地轻揉着叶采薇的胸口,边心疼地连声问着:“你怎么样?伤着了没?疼不疼?”
见叶采薇如同被吓狠了般神游天外,她怒火中烧地猛一转头,向夏琬琰厉声质问道:“夏姑娘夺物不成,还要纵奴伤人,这就是侯府的教养吗?”
“玩墨,舒卷。”她唤着自己身边的两名大丫鬟,急急容起叶采薇,“带大姑娘去天地炉。”
天地炉是开在女学中的医馆。
叶采薇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那一张芙蓉面。
清如长月洗高梧,丽似朝日破轻岚。静时堪描堪画,动处摇荡心魂。
“姐姐……”叶采薇恍惚地握住了胸膛上的那只柔荑。
是温热的,柔软的。
真的是姐姐。
活着的姐姐!
“呜……”叶采薇眼中水汽弥漫,轰然决堤,目光一寸寸地从许明姌的脸庞上摩挲而过,远山眉、桃花眼、樱桃口……她死死地抓住许明姌的手,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疼,好疼……不,但是现在不疼了。姐姐,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
一番胡言乱语听得众贵女眼中的鄙夷更甚,也让许明姌愈发慌张,脸唰地就白了,忧心叶采薇这是被吓出毛病了,“乖,薇薇,我们去让医师看看。姐姐不离开,姐姐陪薇薇一起去好不好?”
贵女视线中的轻鄙有小一半冲着叶采薇而去。
但更多的,是对夏琬琰的不屑。
夏琬琰有些顶不住了。
她眼睛几乎瞪出眼眶,惊怒道:“不过就是摔了一下,用得着这般号丧吗?!”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傻子成天乐呵呵的,便是打一巴掌,都不带呼一丝痛的。今天推这小一下,就哭成这样?
许明姌也是。
平时一副令人作呕的目下无尘的清冷仙子作态,发起飙来怎么跟个母老虎似的,居然还敢质问他们侯府的教养!
夏琬琰三步两脚挡住许明姌与叶采薇的去路,“喂!你们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这里人人都知道,你妹妹小时候跌坏了脑袋,刚刚多半是她自己没站稳呢!”
叶采薇在人贩子手中被辗转买卖之时,曾不慎被伤了脑袋。
这事是她与夏琬琰上同一门梳头课时,被女夫子看见脑后伤疤问起后告知的。
但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夏琬琰添油加醋地传了开去,还起了不少诸如“呆瓜”、“小哑巴”、“破漏脑袋”的外号。在女学肄业的五年里,同窗们永远是拿看傻子的表情看叶采薇。
脚下传来轻微的晃动感。
叶采薇从泪叶中打量周遭,她们此时身处一间窄长的屋内,窗楹四开,投在墙上的晴光粼粼如织,映照着几联“愿为出海月,不作归山云”、“不镜于水,而镜于人”云云的字幅。[1]
是女学的画舫。
叶采薇打了个哭嗝,满眼疑惑。
她不是死了吗?
死前的走马灯?不对,姐姐的温度那么真实……
那她这是还魂了?
而且是还魂在她进京不久的时候?
许明姌气得嘴皮子都在哆嗦,“我妹妹的伤早就无碍了。夏姑娘此言,是置与薇薇同窗共学的闺秀们于何地?又置将薇薇招入峣峣阙的山长、司业于何地?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山长也看走了眼?”
峣峣阙是琲朝开国女帝沈恪所创的女子学院,民间俗称女学。
“上登峣峣阙,八窗皆虚明。试观弄丹笔,云篆俱天成。”初衷是鼓励女子也要有鸿鹄之志,并打算在各地扩建。[2]
然而,沈氏掌权至今三朝,一朝不如一朝,到了熙和女帝时,上京城的峣峣阙已沦为仕宦之家的贵女们的专属学斋。
“够了。”
夏琬琰越说越过分,都牵扯上了叶采薇的母亲,在场闺秀们都是听着叶山长孤身入岭南除瘴疠、揭露殥国暗杀水月国使臣、婉拒先皇封赏一心教书育人的事迹长大的,不由纷纷蹙起了秀眉,许明姌更是气得红头涨脸。
但一道懒慵慵的女声止住了她们呼之欲出的抱不平之言。
一双宝光璀璨的丹凤眼轻轻扫过众人,“嚷够了没有?是想闹到博士们面前,坏了学谕姐姐们的献艺会,让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我们抱素斋的人不知轻重,寻非厮闹么?”
说话的人正对坐窗景,风炉煮茶,一个人闲斟漫饮。
她一袭雨过天青色的、今年新供禁中的“冰绡叶縠”,轻若无物,薄软似烟,远远望去,如端坐云中的神仙妃子一般。
对比香汗微微的众人,格外清爽洁净,神闲气定。
是今上最宠信的亲王的嫡女,宜春郡主,沈沁。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叶采薇赶忙咽了咽眼泪,扯扯许明姌的袖角,露出一个笑容,小声道:“姐姐,我没事。”
她失而复得许明姌,正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哪儿有心思和夏琬琰置气?况且,前世里,姐姐没少为了她得罪宜春郡主,明里暗里受了诸多刁难。
峣峣阙并不是一个讲公平的地方。
在这里,簪缨世族,清流新贵,诸般势力盘根错节,连被尊称为“博士”的女夫子们都多有无奈。
更别说是父亲只是四品散官的许明姌二人了。
正如夏琬琰所言,叶采薇的确门门课业很废。
父亲许晓泊拚命地想捂住她曾流落柳衢花市一事,日日坐如针毡、食同嚼蜡,随便吹阵什么小风,都担心是此事败露,让叶家门楣受辱。所以,尽只许叶采薇选些书画、算学、针黹等学课,一心要让她变回一个“正经姑娘”。
可遭就遭在,叶采薇对这些统统一窍不通。哪怕有年年各课第一的许明姌开小灶,她自己也夜夜挑灯苦熬得头发大把大把掉,也仅能得个“优、良、中、差”中的差等,与“不合格”一线之隔。
很多东西,叶采薇就是怎么记也记不住,怎么弄也弄不懂。
不过,有一句话她记得很牢。
豢养私妓们的妈妈曾预言,等叶采薇长大了,是能被炊金馔玉地捧在掌心里,过一辈子富贵日子的。
独独一点,她得好好闭上嘴。
叶采薇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总之,就是要她“惜字如金”呗。
前世,她倒的确靠着这四字箴言,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五年女学时光,于是今生也不打算违拗。
叶采薇鲜少大哭,许明姌是既揪心灼肺又手足无措。
但看着叶采薇仰着一张巴掌小脸,依恋地望着自己,目光如万千宝石滚落于新镜般灿焕,睫毛上好似挂着一颗颗剔透的小露珠,她心里又瞬间软成泥。
她的薇薇这么乖巧,她们怎么能几次三番欺辱于她!
许明姌目光一敛。
她怜爱地给叶采薇擦了擦脸蛋,脊背欣挺如竹,向沈沁盈盈一礼,不愠不火道:“郡主所言极是。故而明姌只是想带妹妹去天地炉里讨一两副安神茶罢了,并无他意。”
让女夫子看病,肯定要讲清来龙去脉,不还是等于告状?
况且,今儿个日子特殊,峣峣阙里全是有头有脸的大族的公子小姐们,只要许明姌有心,从画舫下来、到去往天地炉的一路上就能将夏琬琰的名声败个干干净净。
连带着她沈沁,也会落得个连斋生间的小龃龉都调和不了的无能之名!
沈沁声音微沉,“你这是要一意孤行到底了?”
许明姌不偏不倚地回视着沈沁,神情丝毫没有胆怯。
叶采薇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无比恐惧再因她而让姐姐受到伤害。
她用力回想着前世这会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峣峣阙每三年招一次生,授业时长在五到八年不等。期间,会从中挑选成绩优异者充为学谕,辅佐博士,代为讲课、管理庶务等。
但学谕基本都是在峣峣阙里待了年数较长的女弟子。
许明姌入学两年,破例登上了学谕遴选名册。引起了斋长宜春郡主的不满。
同年入学峣峣阙的闺秀们会被分入同一个学斋。
每斋设斋长之职,虽不如学谕那般万众瞩目,但权力范围划分更细,也更集中。
沈沁言语分量之重,说是抱素斋的“大家长”也不为过。
叶采薇急得眼神乱瞟,她明白了现下所处的是熙和六年,自己靠考恩荫“插队”入学的一年后。
但夏琬琰找茬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完全不记得这是哪一天!
夏琬琰就是个谁沾谁嫌晦气的泥点子。
说来,她也是个侯府千金,本不该是如此气性。但昌平侯府根基浅,而且从最上头的老侯爷到底下的孙辈,一个赛一个的莽夫,疏于对女儿孙女们的管教。夏琬琰又是幼年失恃,被接到以眼皮子浅、刻薄褊躁出名的老太君夏魏氏的膝下,受磋磨长大。
于是养成了一副怨气包的脾性,见谁就向谁撒气,专专爱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发起癫来,那是十头骏马都拉不回的。
叶采薇目光转了一圈,落在自己侍女白檀手捧的黑漆描金牡丹盒上,思索片刻,眼睛一亮。
她想起来了!
夏琬琰是为了想看漆盒中装的东西。
叶采薇不给,夏琬琰就命婢女硬抢,推来攮去中,致使她摔倒在地。
不过,前世她是直接拍拍屁股就自己起来了,而且,夏琬琰也如愿得见了盒中的内容物——叶采薇自制的冰肌膏。
叶采薇制香制膏的本事可是一流。
前世,也是自这天冰肌膏入了宜春郡主的眼后,她就成了郡主专属的制物小工。
含在口中的香糖丸、面脂口脂、润发膏……郡主使唤叶采薇就跟点菜一样,一年到尾没个消停。
嗯……?
等等。
冰、肌、膏?!
叶采薇蓦地攥紧掌心,直勾勾的目光几乎要将漆盒烧出个洞来。
“哎呀,既然斋长发话,我也就不计较你们的污蔑之语了。”夏琬琰抢声道。
沈沁表面一番“亲睦同窗”的言论,看似公正,实则是拉偏架,让许明姌和叶采薇息事宁人。
夏琬琰简直尾巴要翘上天去,手中颜色鲜亮得闪瞎人眼的绣百花鱼鸟绢扇款款扇着,甜甜道:“其实,细想一番,这事我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
“蓊桃。”她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婢女,“去给叶大姑娘好好道个歉。”
一名高挑劲瘦的婢女应声上前。
对叶采薇二人一福到底,脆声如雏莺,“蓊桃没能容住叶姑娘,致使叶姑娘不慎蹉跌,是蓊桃之过。万请叶姑娘、许姑娘恕罪。”
明明是她推的人。
经她之口,倒成了叶采薇自个儿的不是。
真真是主仆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
柳清浔拍了拍许明姌的手,声音轻吞慢吐,如靡靡之音,“不如,就算了吧?”
沈沁和柳清浔,一个唱红脸一个白脸,加之周围众女轻声细语的劝解,将许明姌高高架起不能动弹。
许明姌深吸一口气,感到炽烈烈的怒火已漫到了喉咙口。
她自己是可以豁出去。可正如柳清浔所言,这事砍一枝损百枝,她不能不顾叶采薇接下来可能面对的后果。
抱素斋的这些贵女们、学谕们、博士们、来观礼的命妇们公子们……
蓊桃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夏琬琰的绢扇扇得愈发起劲了,“哎呀呀,蓊桃,看来人家是不肯原谅你了,不过也对,人家可是准王妃啊,不叫起,咱们怎么敢起身?你啊,就当是给两位姑娘解解气吧。”
“是。”
“准王妃”三个字一出,众女脸上都有些绷不住。
谁不知道景王至今生死不明啊?还王妃呢,且不说名字能不能上玉牒,就算真嫁过去了,也是守着个空架子王府当寡妇罢了。
“算了吧,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还要一起共处好几年呢。”柳清浔以扇遮面,绷住了嘴角,轻轻柔柔对着许明姌道,再次递了台阶。
许明姌的眉峰渐渐被压垮下去,嘴唇动了动——
却被打断。
“不能算了!”
一道绵泠泠的嗓音响起,如洗尽炎蒸的阑暑骤雨。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是谁在说话。
相顾片刻,才将目光聚集在眼圈尚红的叶采薇身上。
叶采薇?
众人中,挑衅者有之,施压者有之,和事佬有之……但总而言之,都是冲着许明姌去的。
毕竟,谁会拿一个小傻子,小哑巴当回事呢?
闻言,夏琬琰翻了个白眼,话都懒得接;沈沁则抿了一口茶,置若罔闻。
倒是众人看向叶采薇的眼神愈发地怜悯了。
“薇薇?”许明姌不明其意地牵住了叶采薇的手。
叶采薇回以安抚一笑。
然而双腿却紧张得一阵阵发虚。
——倒不是叶采薇咽不下这口气。
看到漆匣里的冰肌膏,她忽然想起,这东西她是准备献给从水月国来的和亲公主的,其他闺秀也各自备了贽见。
而这个和亲公主,将会在今天被玷辱后自尽!
并且!与公主有婚约不是别人!
正是容津岸!
他想要送她,被她冷淡拒绝。
和离之后,一别两宽,死生不复相见。
现在,她生起气来,又是龙腾虎跃的模样。她应当已经从叶渚亭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往前看。
想到这里,容津岸心口的郁气彻底消解殆尽。
他撑着眼,准备等她入睡。等她入睡了,他就可以像昨晚一样,从背后拥着她,用手掌炽热的温度,来帮她化解癸水的疼痛。
亲密又疏远,体贴却冷漠。
容津岸一直在等着,越夜越沉郁,因她而起的诸多回忆和念头,竟一点一点褪却,徒留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采薇忽然翻了个身。
她靠过来,伸出双臂,主动缠住了他的脖子。
“容安……容安……”她喃喃。
第三十四章
在下定决心与容津岸和离时,叶采薇便知晓,自己再不可能留在京城了。
她一度想回到绩溪老家生活。
虽然她在不满两岁的时候就离开了绩溪,但那里有叶家的祖宅,还有母亲姚氏的坟茔,总能托起她空荡荡的魂灵。
但转念一想,叶采薇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容津岸是歙县人,绩溪与歙县相邻,若回到绩溪,容津岸的阴影,仍旧会如影随形,还有游秀玉,她和这个前任婆母生了太多龃龉,她只想和他们彻底切割。
再也不见。
可是,不回绩溪,又能去哪里呢?
容津岸眼底暗流汹涌,良久,嗤笑了一声,“你懂什么叫喜欢?”
微热的吐息拂在叶采薇鼻尖,不仅没有半分宴席间的酒气,还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酸荫荫甜沁沁的莓果香。
是叶采薇给他制的香丸。
容津岸身上山雨欲来的气势教叶采薇一瞬就变得蔫儿巴巴的。
但想到许明姌,她心中又生出了无穷的勇气,梗着脖子道:“我怎么不懂!就是,想起他的时候,胸膛里就跟像揣了窝小兔子一样,怦怦、怦怦乱跳的!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想和他泛舟赏月、谈古论今,想和他牵手、亲……”
“够了。”容津岸蓦地拂袖背过身去,差点没让叶采薇摔个大马趴。
叶采薇手忙脚乱地抓着木门站稳。
这是信了?还是没信?怎么感觉他这么生气?
叶采薇蹑手蹑脚,歪着头去偷觑容津岸神色,夜空中焰火激射,绛紫霞红,晶蓝荧绿,将他的眼睛也染得亮闪闪的,带着火光摇漾的微红。
她决定再加把劲。
别的不说,在女学里肄业五年,各种小女儿家的闺思绮念她可没少听。
“其实,我也不算是喜欢景王啦。”叶采薇思考了下,觉得她的说辞若是编得太过火,反而可疑。
仍背对着她的容津岸松开了揝得泛白的指节。
他冷哼了一声,却似乎隐隐有了笑意,泛着鼻音的笑意,“你真当我会信你喜欢他?你方才还咒他——”
“可是,我就是想得到他!”叶采薇可怜兮兮地揪住容津岸衣袖,急吼吼地打断道,“阿忱,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吗?就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渴意?景王回京的那天,我从画楼上遥遥望了一眼,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不是我的。”
“我想要他!哪怕他是病秧子,哪怕他是姐姐的未婚夫。好阿忱,你就帮我这一次行不行?”
“姐姐肯定不会答应换我嫁过去,你是我唯一能拜托的人了,求求你了,好阿忱,好哥哥。”话末,她甚至恶心吧啦地叫起了容津岸哥哥。
许明姌若是知晓叶采薇的打算,不止不会答应。
估计还会干脆一剪子抹了脖子,绝了叶采薇替自己“跳火坑”的念头。
这也是叶采薇一定要黏着容津岸软磨硬泡的原因之一,她的确无人可依。
“唶唶~唶唶唶。”忽而响起一串清脆的画眉声。
“不好!”叶采薇趴在窗格上俯瞰塔下,她的侍女白檀正一边佯装赏灯逛园,一边神色忧急地抽空撮尖了嘴学鸟叫。
虽说我朝于男女大防上已松泛了不少,但类似“叶大小姐上元节走失、家仆大肆寻找”的传闻总归是有损名声的,故而白檀不敢声张。
叶采薇焦虑地啃着自己粉润润的剔透指甲盖,“今天这一趟擅自甩开身边人,爹爹肯定要追究到底,我怕是得有两三个月不能出门了!”
“阿忱——”她又想伸手去扯容津岸衣角,却重重撞进了他怀抱里。
瞬间,叶采薇瞪圆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容津岸的怀抱实在是太紧了。
枷锁般,沉甸甸的。
“阿、阿忱?”她的声音中有自己察觉不出的惶骇。
男人长长叹息一声。
他的声音溽热地流连在叶采薇耳畔,仿佛压着一场足以焚山燎原的火,要将她从里到外轰轰烈烈地烧个罄浄。
“我怎么没有过。”话音慢腾腾的,一字一字如同是从齿间研碎。
有、有什么?
叶采薇大脑一片空白,把方才的对话忘得彻底。
容津岸又深又缓地吸了一口气,分不清是在压抑怒火,还是在嗅叶采薇的气息。
沸反盈天的笑语声与焰火声中,他喉间有着几不可辨的轻微哽咽,“你就,当真那么想要他?”
叶采薇吓坏了!
相识相伴十二年,哪怕容津岸脸上溅满鲜血时,对她也从未有过这般情态。进京后,他的锋芒虽渐渐内敛,趋于簪缨世家的贵公子模样,但骨子里还是那个热烈直爽的阿忱。
现下却像是全然变了个人!
叶采薇怔怔的,半仰着下颏,任由容津岸收拢怀抱。
天边莹洁的月色坠入她眼眶。
在她心中,容津岸就是那一轮饮尽三千弱水也摘不下的蓬莱云外月,寒光皦皦,遥不可攀。
可这神山上的月,如今却倏地坠入了冰寒刺骨的幽海,巨浪汹汹,蓄势着要将她没顶。
带着茧子的指腹扣住了叶采薇的手腕,痒酥酥地摩挲向上,令她害怕得浑身细颤起来。
久久不得回应,容津岸态度一转。
“我不许!”他气极了地低喊,语气充满困兽般的躁戾与绝望,“嫁?想都不许想他!”
手腕上,内关穴一热,困意向叶采薇的四肢百骸袭来。
窗外的丽景仿佛墨湿画纸般洇开,变得光怪陆离,叶采薇眼皮饧涩异常,想说话,却连气音都发不出。
天边那轮纤尘不染的月,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坠下去……
坠下去……
没入浓稠的黑暗。
……说起来,这位先太子的事迹十分诡幻奇谲。
十年前,琲朝、水月国、殥国三足鼎立,互相牵制。
琲朝与水月国的接壤之地为胧明关,与殥国则是一江之隔。
此江凶险。
滟滪成堆,暗流汹涌,再固若金汤的船只,到了这里也只有饮恨沉底的份儿。
兼之形状狭仄如梃,民间有个古老的传说,认为这是九重天上的老仙路过时,不经意用拐杖在人间点了点,留下的这么一道幽堑,日久年深后,蓄了雨水乃致。
故而此江有个奇怪的称呼,“仙人杖”。
先皇淳宁女帝有意与殥国交好,曾亲自前往仙人杖,拟定盟约。
八岁的沈渊就是这时候被他不着调的老娘一同捎上,随后不明不白地被毒死了。
琲、殥反目成仇,鏖战多月。
也不知怎的,琲朝有如神助般一举突破数百年来凶险难渡的仙人杖,夷平了殥国。
可骇人听闻的是。
前世,沈渊明明已经气绝,甚至被封入了棺椁,还在两国交战中不慎被撞落,随棺直直跌进怒浪滔天、仿佛能绞碎一切的仙人杖里。
却在十余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水月国的须弥公主的义兄!
据说,须弥公主是碰巧在河边捡到了中毒后奄奄一息的沈渊。
许是棺椁坚韧,沈渊虽因撞击失去了记忆,身上却并没什么致命外伤。且因为一双眼睛比较特别,是浅淡的琥珀色,被公主错认成水月国的云湄一族,之后一直养在身边。
成为了公主的义兄兼侍卫。
沈渊是叶采薇重生的这一年,护送公主和亲时进京的。
公主遇害自戕后,随行的水月国的媵婢护卫们却没撤干净。
其中也包括了沈渊。
他在京里做了四年的锻剑师。
然后某一天,就跟脑子忽然开光了般,恢复了记忆。
也顺便恢复了贵胄身份。
只是,熙和女帝业已践祚,沈渊自然不能再是“太子殿下”,于是被授景王之衔。
既然人又活了,先皇的赐婚就得履行。所以,叶采薇才会那么风急火急地去求助容津岸。
这么一想,好像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位倒霉鬼前未婚夫呢……
容津岸怀中,生怕将他吵醒、从而浑身僵硬得不敢挪动分毫的叶采薇困惑地皱了皱鼻子。
这一连串的事件中,巧合就跟下饺子似的。
而且,这会儿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一下,每当她聊起相关传闻时,不论是容津岸还是许明姌,似乎都会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
当年的事多有蹊跷。
只怕,她一旦插手沈渊的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叶采薇偏偏要插手!
再说了,她就不信,须弥公主差点受辱的事背后没有策划之人。
她既已管了一桩,就不怕再多一桩。
这幕后之人不动则已,若是敢轻举妄动,乃至对她在乎的人下手的话。
她定要与他不死不休!
容津岸一觉黑甜,眉间都是舒展的,却苦了叶采薇,对着夜明珠大眼瞪小眼地熬了整宿。
好不容易掐算着时间等来了黎明,却还得放松身体装睡。
未几,合着眼的叶采薇鼻尖上果然传来几下蜻蜓点水的触感。温热的莓果香从脖侧蛇游而过,差点教她痒得一个激灵。
“醒醒,我该走了。”
可算是能送走他了!
看着眼前人神清气爽得跟吸了精气似的,叶采薇心里一阵怨念,面上却揉了揉眼,惺忪道:“唔,好。”
容津岸慢腾腾地松了怀抱,替叶采薇整理起微乱的鬓发和襟袖。
叶采薇心里咯噔一下,躲了开去,装作没事人般道:“对了,你这回路过黔州吗?”
眼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提前救沈渊回京。
这却也好办,叶采薇知道他如今所处的具体位置——黔州,济世堂。
济世堂里住着一位有“扁鹊再世”之称的杏林圣手,温无象。
前世,直到叶采薇死,沈渊体内的奇毒也始终未解。
蓬莱温氏世代行医。
公主久闻温无象又是其中一等一的奇才,于是就在进京途中,顺道把沈渊留那儿了。
不过,紧接着又是一桩巧宗。
医者难自医,温无象先天患有心疾,在着手为沈渊治毒没多久后,就独自倒在了采药的山中。
尸身都臭得浑身溃烂了,才被过路的樵夫发现。
倘若,温无象不是死于心疾……
那么,让身为天子心腹的容津岸去撞破这阴谋,就是最合适的。
前世,沈渊的身份是熙和女帝大张旗鼓地公开敲定的。
既然她上一回没有选择派人暗杀沈渊,想来这回亦不会。哪怕容津岸见到沈渊后,怀疑他的身份,沈渊也不会有危险。
琉璃蓝的微光中,少年颊边的肌肤被映照得如玉脂珀屑般晶沁,有种一触即碎的虚幻感。
对于叶采薇下意识的避让,容津岸一怔,滞涩道:“黔州……怎么了?”
叶采薇权作未见,“温无绪来信说,你托她寻的冰缣石找到了,让你派人去取。我想着,既然你要南下,不如顺路过去一次,也省得他日踵谢了。”
温无绪是温无象的独女。
温无象医人一绝,与人交际却是一废。稍一碰上点性子奔放的大姑娘小寡妇,被戏言几句,就闹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一副恨不得立时闭门谢客的模样。
他女儿被逼得从小就长袖善舞,极擅迎来送往。
温无绪在几年前随父于胧明关为驻军治疗瘴疠、与叶采薇二人结识后,也没断了联络。
不止逢年过节,一有点儿什么花开花落,譬如某某时鲜物上市了啊、某某花色的绸缎在江南盛行起来了啊,都要给叶采薇去信一封,并附上些礼馈。
前世,温无绪的确是找到了容津岸需要的冰缣石。
不过,此时的信还在路上,而且不是给叶采薇,是直接写给容津岸的。
叶采薇的说法纰漏太大,不久就会被戳破。
但容津岸急需冰缣石铸剑,只有温无绪的消息才能确保他一定会去济世堂走一趟。
叶采薇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什么好主意,只得出此下策了。
只要温无象还活着,解沈渊的沉疴之毒就不在话下。
届时,叶采薇再找机会“碰巧”发现沈渊的身份,助他重登高位,退婚说不定就有眉目了。
“还有,”容津岸点点头,不等他开口,叶采薇又道:“阿忱,你与须弥公主已有婚约,不适合再孤身约见别的女子了。”
“以后,我们便不要再私下会面了吧。”
这是今世重逢后,她第一次唤他的表字。
两日未睡,叶采薇的神经被扯着般突突地疼。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这两句话说得飞快,好像再晚一些,就再也说不出口似的。
自己应该只是因为前世的事在害怕容津岸吧……她心想。
话落,周遭的空气一瞬凝结。
叶采薇感到脖颈重逾百均,头也不敢抬,眼帘也不敢抬。
但最终,还是克服了畏惧,视线一点点逡巡向上。
容津岸的指骨捏得泛白。
下颌紧绷,嘴唇抿成一线……再往上,一双眼却像是盛着一盏摔碎前的琉璃灯火般,不停有水光似的莹亮在摇漾、飘忽。
不可置信。
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霎时,叶采薇胸口一窒。
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揝起,从空中狠狠掼了下来,拼命想伸出手抓住什么。
却什么都抓不住。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容津岸再次颔首,咬牙吐出一字道:“好。”
叶采薇心中五味陈杂,默默垂下头,捧起手中东西递了出去。
等来的却是教人吃痛的一撞。
容津岸凶戾地将夜明珠往她怀里一推,仿佛气都要喘不匀了,“纵然我有婚约在身,难道你便要与我撇清关系了么?这点东西都要推拒?”
叶采薇很想应是。
真要叫她来说,她今日都不愿见容津岸!宁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可叶采薇到底没有实话实说的勇气。
“谢谢你,阿忱。等瘖谷的禁闭结束,我会差人还你的。”她见容津岸气得狠了,便揣宝贝似的揣牢了夜明珠,一板一眼道。
可奇怪的是,容津岸似乎更气了。
睫影落在脸上,细颤颤寒翳翳的,仿佛寒冬腊月里,雪粒拍打暮窗时划过的道道流影。
走的时候,都没顾得上与叶采薇道别。
叶采薇自知失言,但同以往的无数次一般,她想不通自己是失言在哪儿了。
不过,想不通便不想了。
还有堆如小山的麻烦等着她去苦恼呢。
首先,由于她挑起的比三朝,夏琬琰被害得失颜,作为斋长的沈沁被害得失职,可想而知,秋期开学后,会是怎样鸡飞狗跳的日子。
骆华岑等一众博士更是不会轻拿轻放,势必要将她请过去“谈心”,再杀一儆百,以防别的斋生效仿。
其次,她不仅要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能天衣无缝地卖沈渊一个人情,还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躲得即将入学峣峣阙的须弥公主远远的呢。
上京城里,至今没有人知道叶采薇与容津岸是旧识!哪怕许明姌、许晓泊亦然。
虽说叶采薇问心无愧。
但在生死存亡之际,她与容津岸的确有过逾矩行为。倘若能捂好这个秘密,避免公主心生芥蒂,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远离公主,同时,最最重要的,远离容津岸。
不去打扰这小两口,以及找机会帮姐姐退婚,这就是叶采薇现下的头等人生大事。
“不许走。”
叶采薇陡然睁开眼。
她适应了好一会儿,视野里才重新组成了色彩。
漫天匝地的烟光雪影。
“是她,是许明姌撮哄你嫁给别人的,对不对?”
脑袋昏沉沉的,耳朵里胀疼得像长了脓,回荡着男人阴鸷的、谵语般含混不清的呢喃,“胭胭不乖。”
“不过,不是胭胭的错。”
“我的胭胭只是听信了别人的谗言。”
胭胭是叶采薇流落在外时的名字。
被卖入娼门的那天,负责接手教养她的私窠子正好新得了一盒价值千金的胭脂,所以取名新胭。
她……这是在哪儿?
发生,什么了?
叶采薇思绪生锈,眼珠子木木樗樗地转了转,发现自己居然是在叶家宅院里。
天上飘着芦花似的大雪,雪地里,蜿蜒着一条条细细的绯色小溪。
血液汇成的小溪。
叶采薇瞳孔骤扩。
容津岸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不怪胭胭,都是——”
“许明姌的错。”
漂亮得仅仅是轻轻一抚、就令人不禁想入非非的手指握住了叶采薇的纤腕。
牢牢地,似那困住金丝雀的镶珠缀玉的缛丽筠笼。
叶采薇躯体麻软得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全靠箍在她腰间与手腕的力量才能堪堪立住。
视线从空中的雪影,滑到那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随后继续下落……
狠狠一震!
——叶采薇脚边有一个人头!
父亲许晓泊的!
颈处的切口干净利落,赤淋淋的仿佛还能冒热气,许晓泊应是上一刻才遭了祸,一双眼珠犹能疯狂乱撞。
仿佛还在不甘地向叶采薇求救。
叶采薇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但她满嘴涩味,舌头重逾千钧,无法抬动。
“哗嚓。哗嚓。”
视野摇晃。
一步步,稳稳地前移着,向庭中瘦弱的身影靠近。
“哗嚓。”
一张淡如春山嫩雨的芙蓉面进入视线。
不!叶采薇胸膛里混似兜着一颗骨碌碌乱滚的烧红的铜球,烫得她血液逆行,呼吸焦沸。
她猜到了容津岸的打算。
果然。
容津岸以掌裹着叶采薇的手,抽出他腰间的刀。
停下!停下啊!
叶采薇内心的嘶喊在现实中只是短促微弱的“啊啊”声,容津岸顿了顿。
“哗嚓。”靴子继续踩过积雪。
视野渐渐模糊。
整个世界仿佛浸在了水中。
许明姌摇摇欲坠地支撑着身体,如一朵尚未开放就将被吹离枝头的花蕾。
她神情挣扎,数次抬臂又放下,她有叶采薇制的袖箭,但她不敢用。
哪怕只是万一,她也不愿伤到叶采薇。
风刮在叶采薇满脸的泪痕上,刀割般作痛。
“对……不,起。”她连转头看向容津岸都做不到,绞尽全身气力,喉间溢出血腥味,也不过是黏糊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阿忱。
她错了。
只要不动姐姐,要她做什么都愿意的。
求你……求你!
容津岸带着叶采薇逼近,许明姌步步后退,被一名仆妇的尸体绊倒在地。
裙摆凌乱,雪水溻湿裤管,显出她高肿的右脚脚踝。
叶采薇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姐姐曾是女学中擅舞第一人,却因保护她而伤了右腿,别说跳舞,连小跑都做不到,走得快些就容易扭伤脚踝。
而且,姐姐唯恐她被爹爹责罚,还坚持说是自己弄伤的。女学里的千金小姐们,明面上唏嘘,暗地里却笑话姐姐自作自受。
“不……要。”
“……阿忱,求……求你。”
轻而易举地,雪亮的刀刃被叶采薇送入了许明姌的胸膛。
少女身下洇开血花,想伸出手摸摸叶采薇的脸颊,却一点一点地失去眼中光采,绝了生息。
雪风灌入叶采薇的肺腑,像浇在糜烂伤口上的浊酒,疼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为什么……
心脏如胀到极限的水囊般猛烈泵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她忽地不知从哪儿生出了力气,面色如纸地推开容津岸,痉挛着呕出一口血——
姐姐……她的姐姐……
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被她害死了!
鲜血漫出喉口之后,竟再无半丝能止住的迹象。
叶采薇癫狂地又哭又笑,耳中静了下去,最后听到的,是容津岸心胆俱裂的那一声“胭胭”……
奚子瑜给她出了个主意。
原来,他已经辞了翰林院的职,不再为官,准备回东流老家继承家中的产业。奚子瑜为她分析,说她一个女子,身边仅两个贴身婢女,又带着和离后变卖的无数财产,就算再谨慎小心,危险也很容易自己找上门。
叶采薇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没问他为什么要把好不容易考到手的功名丢弃,大恩不言谢,随他一并到了东流。
容津岸自己也不知道,他对她的称呼,是怎么从“小老虎”变成“小猫”的。
他抽回了手指,放入自己的口中,细细品尝。
然而叶采薇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环住他的手臂收紧,人也凑上来。
淡淡的体香越来越浓。
“哥哥……哥哥……”她吻上他紧绷的下巴,轻软熨帖,香甜湿润。
叶采薇是独女,也没有堂兄和表兄。
这个世上,她只会唤一个人“哥哥”。
容津岸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再也忍不住,长指捏着她的下巴,放肆地吻了下去。
第三十五章
嘉泰四十一年年底,嘉泰帝的生母、皇太后因病薨逝。
皇家丧期三年,六皇子本已及冠,因此耽误了大婚之藩,婚期推迟至嘉泰四十五年;
而民间默认国丧一年,温谣与孟崛的婚事原本定于嘉泰四十二年秋,也被押后至嘉泰四十三年暮春。
朝堂上,一直暗潮汹涌。
月虚,春深,蛩繁,夜浮,在叶府上过夜时他总能很快静心。他的睡眠向来是极好的,一沾上枕头,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也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梦里的雾太甚太浓,他看不真切。
而几乎同时,睡着睡着,他竟然越来越热,也越来越口渴难耐。
众人前脚刚进蛩然堂,机筹处的玄使们后脚就封锁了峣峣阙。
车马声杂沓,地上到处都是辙印与泥水。
这些个素来高高在上的世胄名家,此刻却像戴枷拖锁的犯人,大气都不敢出地由着玄使们一名名地检查、审问。
再三确认后,才能被放行。
叶采薇前世已罹过一遭了,倒是不怎么怕,抱素斋的贵女们却被这一场骤雨浇白了脸色。
面面相觑,尽是惶惑。
不过也难怪。
机筹处是直属熙和女帝的心腹机关,王府说抄就抄,三公九卿说押就押。
其“星官”更是只听命于女帝一人,入宫不下马,面圣不解刀。除非御命,没人能限制他来去自由。
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机筹处前身是负责占星卜卦、预测雨雪的。
自太初开国后,女帝沈恪将昔日随她南征北战的“启明军”充入机筹处,沿袭预测天象之职和职位旧称。
除首领一人为“星官”,其余皆为“玄使”。
不过,如今的星官一位始终空悬。
许明姌曾揣摩过圣意,说十有七八是留给容津岸的。
胧明关一役后,容津岸便成为了玄使。
只是,照许明姌的说法,资历不够,无法服众。
前世正如其言。
再过一年,也就是容津岸十七岁时,正式统领了机筹处。
兵荒马乱地闹到了天黑,叶采薇和许明姌终于坐上了叶家的马车。
车内狭仄,许明姌的侍女玩墨与舒卷乘的另一辆,只留下白檀一人。
白檀赶忙点起小熏笼,给叶采薇二人泡了两杯酽酽的姜茶。
好在,热水一直闷在暖壶里,姜茶也是叶采薇自制的粉状,一冲就能喝。
许明姌将白檀递来的茶杯顺手搁在了小几上。
她替叶采薇剥去被雨点打成筛子的外衫,又细细地用棉巾擦了脖颈、发丝上的凉湿,仍要左看右看,“冷吗?还有哪儿是湿的?”
叶采薇哭笑不得,现在是盛暑天,哪儿至于淋点雨就发冷的?
不过,她知道自己若是一味地“没事没事”,姐姐定是不放心的,故老老实实地自己揾干身上剩下的几处犄角旮旯,显摆似的前后扭了扭,才道:“现在好啦,姐姐快别忙活了。”
不顾许明姌的劝阻,叶采薇同样给她换了衣擦了身。
叶采薇踮起脚尖,轻盈得像只穿花蝴蝶般,一铆劲从挂满花灯、八人合抱的古槐树上跃了出去。
上元节语笑喧阗的嘈杂中,成功落地往生塔的三楼。
“呼……呼,呃!”心脏重重敲击着肋骨,她扪着胸口,没等喘匀气,就跟头上有断头铡劈来般猛地矮身一蹲!
往生塔一楼,守门的僧人抬头。
“嗯?刚刚是不是有什么飘过去了?”
“我似乎并未看见什么……啊,有了!三楼那儿吗?我看见了,是……”
“是孔明灯。呵呵,今年的孔明灯格外玲珑纤巧,女学的闺秀们真是有心了。”
带着祈愿的灯群冉冉升空。
寒风送来其中一盏,飘飘乎乎地映出叶采薇从朱栏旁匍匐着爬向塔内的、颤巍巍的双腿。
——方才从树上一跃,只差咫尺之距,她就要抓不住栏杆,从塔沿掉下去了!
她也不想冒险的!可是她实在没时间了!
昨日,那死而复生的病秧子前太子忽然向她家下定!为了求娶她姐姐许明姌!
她不能让姐姐嫁给他!
姐姐是打算自立女户,终身不嫁的。
横竖要嫁,那就嫁她叶采薇好了!反正在叶家弄丢她之前,这婚约本就是定给她的。
叶采薇一口气奔上了顶楼,才终于有功夫对着这满塔的墓盒拜了又拜,“小女子无意惊扰各位,对不住了!来日一定亲奉香火,并请高僧为各位念诵真经。”
这“上京三园”之一的绝嚣园的前身是绝嚣寺。开国女帝在位时,尚未有如今四海升平的繁盛之象,京师多有冻馁而死的乞丐、与无力担负丧葬资费的贫窘之家。
于是,那些无处可去的烬骨,就被送来这往生塔中沉眠。改寺造园后,也未曾迁挪。
满园喧嚣,仕女摩肩接踵,连刚刚的巨树叶采薇都不敢多待一刻,生怕被人看见。唯这墓塔静谧,可避人耳目。
她虽成功甩脱了身边一帮子丫头仆妇,却也走不了多远,便只能就近选择“冒犯亡者”了。
三十三重塔上,朔风凛冽,寒浃肌肤。叶采薇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非金非玉的精致小笛,放入口中吹了起来。
糟了!她急得发懵,刚吹便心生后悔。
虽说阿忱武艺高强,可她爬得是不是也太高了些!?
她心有戚戚地向满城火树银花尽收眼底的塔下望了一眼。
他上不来可怎么办呀?
但旋即,叶采薇便无暇担忧这些。
小笛并未被吹响。
“怎么回事?”她眯着单只眼睛,灼灼目光像要变成小蛇从笛孔里钻进去一探究竟似的。
使劲长长吹了几声,直把腮帮子都鼓酸了。
阿忱说,只要吹响这笛,无论他在天涯海角,都会赶来见她。
但她从未拿出来用过,这是头一回。
“今儿是怎么了?竟有幸得叶大小姐传召。”
一声轻笑,风儿掠过耳畔,裹着春雪初霁般好闻的气息,叶采薇仅是眨了眨眼,来人已稳稳立在她身侧。
月华盈满他襟袖。
整个上京城在烛龙火蜃般的灯海中煌煌如昼。
却在他回眸时,一瞬失色。
对于来人的风姿,历经三朝、老得一把垂地长髯都银白了的国师三缄上人曾如是评道:“见了容三公子,任凭一颗再怎么洞彻梦幻泡影、熬枯万古孤灯的清净菩提心,都将尽数簌簌溶作凡念,从此沉浮在孽海中挣脱不得。”
三缄禅师人如其名,缄默异常,说完这辈子最长的一句话后,便洒然还俗去了,美其名曰“禅心未定,需再到红尘历练一番”。
不过,几乎是与容津岸一同长大、对他的所谓“美貌”毫无所觉的叶采薇,一度怀疑是这老头厌倦朝堂,找了个讹头溜号。
“阿忱,你真的来了!”叶采薇惊喜叫着,恨不得扑上去来个熊抱,“这会儿不用在御前随侍吗?我还以为你在宫里!”
“等等!”她倒吸一口凉气,忽地咋舌讶然道:“你该不会是偷溜出来的吧?!”
英国公府世子容津岸容子忱是熙和女帝面前的红人,不论大筵小宴,几乎与女帝形影不离。
容津岸身上还穿着面圣时的华服,绯色的,如一山红枫,直要从澄澄秋水镜一路摧枯拉朽地燃进人心里似的。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么。”他失笑,伸出如雕玉竹节般晶莹的手指,在叶采薇鼻尖轻轻点了点。
一颗带着妆粉的馥郁香气的汗珠留在了指尖。
见容津岸定定地盯着自己手指看,叶采薇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掏出巾帕想帮他擦干净。
却被止住。
“你看你,别一会儿着凉了。”容津岸目光含着温和的责怪,接过巾帕,反倒是仔仔细细地给叶采薇水涔涔的鬓角揾了起来,“女学的冬假就要结束了,布置的课业完成了吗?都快要及笄的人了,还整日这么毛毛躁躁的。”
被一打岔,叶采薇瞬间把擦手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容津岸熟稔地将她手帕收入袖中都未注意。
在琲朝,女子及笄是十八岁,也大多是在这个年龄段成亲。
叶采薇急得都快结巴了,“哎、哎呀!不和你聊这些有的没的,我要和你说正事呢!”
容津岸的嗓音属于敲冰戛玉般的清冷一类,此时笑起来,却如蜜豆沙冰般酥润润的,略略带点儿类似力竭哭哑后的鼻音,格外惑人。
他将叶采薇从露台牵到塔内,自己则懒散抱肩,往木门上的绮疏上闲闲一靠,挡住了风口,“你说,我听着呢。”
在这个世界上,姐姐许明姌在叶采薇心里排第一,容津岸紧追其后是第二。
但若论遇事找人商量,那人选必定还是容津岸。
如今相识十二年,叶采薇十七,容津岸也二十了,早已长成了她心中无所不能的模样。
英国公府“一门四将”,在容津岸回府后,成了“一门五将”。
他便是近百年来,最耀目的那第五名将军。年少成名的将军。
此外,他亦曾是最耀目的太学生。经史子集,倒背如流;礼乐书数,更是令他人难望项背。
叶采薇自己虽是两眼抓瞎,但她觉得,容津岸一定能解决她这次的困境的。
叶采薇眨巴了两下羽毛扇似的浓睫,仰着脖子期待地看向容津岸,“你知道德愔太子哦不,景王回京的事吧?”
容津岸扯开叶采薇领口松散的系带,慢条斯理地替她重新笼了笼大氅,认真打起绳结,随口应道:“嗯,毕竟是前太子,又是死而复生身中奇毒,朝中哪儿有不沸然的。”
德愔太子沈渊是当今圣上的哥哥。
但他们并非同胞兄妹。
叶采薇正愁得如热地上蚰蜒般,一刻也不得安生,不禁一把握住了眼前容津岸那将自己晃得心烦的十指,“昨日那病秧子派人来我家下聘了!你快帮我想想办法,让我替姐姐嫁过去!”
“砰——!”焰火激空。
没系紧的大氅猝然滑落肩头,被容津岸快步上前揽住。
叶采薇几乎是整个人被虚虚圈在了怀中,容津岸的声音从头顶高高地落下来,虽仍萦绕着未散的笑意,却被寒风吹得有几分凉飔飔的,“……嫁人?你不是与叶二小姐向来要好得夜夜抵足而眠么,怎么竟要抢人家的婚事了?”
“什么叫抢呀?!”
她在容津岸面前习惯了无遮无拦,又因着心急火燎,语气不免刻毒。
叶采薇本是前任女学山长,叶雨的独女。
但在一岁时被拍花子掳走,直到跟随于胧明关一役中大显身手、面圣受封的容津岸入京,才被认回叶家。
许明姌是叶雨的养女。虽比叶采薇大一岁,却是“叶二小姐”,随叶采薇父亲许晓泊的姓。
“好阿忱,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了,帮帮我吧!”大氅恢复整洁的叶采薇费力扒拉着容津岸高瘦的肩膀,从他怀中探出小脑袋,双手合十,“好不——”好嘛。
她的话音陡然噎住。
“哧喇喇。”又一大片焰火如星雨散落。
却没能照亮容津岸的眼底。
容津岸的母亲是云湄族的人,他继承了一双独特的眼睛,颜色是春日里笼着淡烟疏雨般的嫩柳色,中间还泛着一圈浅金。无论何时,都美得令人神摇魂荡。
除了现在。
叶采薇这才发现,容津岸今日似乎情绪不高。
笑容褪去后,神情影沉沉的,教她只想夺路而逃。
怎么回事?难不成景王有问题?
御医不是断言他活不过十年么,应该对圣上没有威胁啊。莫非,真如当年风传那般,是圣上对他下的手……
“为什么想嫁他?”容津岸俯首,好让叶采薇搭在他肩上的双臂更轻松些,也……更贴近些。叶采薇身不由主地要却步,却被箍住了腰。
轻之又轻地被箍住。
但她再生不出半分退悔之意。
容津岸就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让叶采薇怀疑自己再多挪一分,就会被捏成齑粉。
二人近得呼吸相融。
容津岸的长发在花灯的光、焰火的光中莹莹烁烁,如黑玛瑙碾就的玉丝,千丝万缕地缠落在叶采薇脸侧。
他直视叶采薇,声音如霜似雪,“说实话。”
叶采薇真是急得想跳塔。
阿忱素来对姐姐颇有微词,她若是如实相告,他一定不会帮她的,说不定,还会对姐姐不利!
叶采薇绞尽脑汁,生平第一回对容津岸撒了谎,“我喜欢他不行吗?”
她面上疾言厉色,指尖却一阵阵后怕得发虚。
叶采薇鼻间一酸,猫儿似的一蜷身,软绵绵伏在她膝头,轻道:“对不起,姐姐,以后我不会了。”
这辈子,叶采薇只有一个心愿。
让姐姐无忧无虑地活到长命百岁。
黄豆般的雨珠啪啦啦敲打着车盖,凉风声、马蹄声、市井声,声声仓促。
车内,温黁的茶香烘烤着四肢百骸,惬意得令人想眯眼。
“你啊——。”戳叶采薇额头的力道,变成了蜻蜓点水式的一触。
许明姌提了提气,却在对上叶采薇欲语还休的眼睛,瞬间泄了满腔怒火。
她的小姑娘,何时也有这样哀涩的眼神了?
许明姌感觉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有什么正从她指缝间偷偷溜走。
她慌忙抓住了叶采薇的手,“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怎么会。”
叶采薇像只小松鼠般鼻尖耸了耸,反在许明姌的袖口上美美地嗅了一口,用脸颊反复蹭着她的膝盖,憨憨顽顽地笑起来。
她手头可是有两大好消息呢!
叶采薇摸宝贝似的摸了把许明姌的腿,一来,此时姐姐还没有为了她弄伤腿!
姐姐以后可以继续跳舞!
二来……
容津岸救了公主!
白檀成功在阆风清榭附近拦截了须弥公主,本想先将她安顿在一处隐秘的小楼,再禀报峣峣阙山长。
路上却正好遇着了容津岸。
白檀的借口是替叶采薇去采阆风清榭里独有的变种凤仙花。
这下可好,不偏不倚地将人转交给了容津岸。
叶采薇感觉自己就如馋熊掉进了蜜浆缸一样,心里甜滋滋醉晕晕的。
须弥公主身份特殊,兼之是容津岸未过门的妻子,容津岸一定会想发设法断了她自寻短见的念头,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
然后,他们俩小夫妻和和美美,叶采薇再也不用担心青梅竹马突然翻脸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见叶采薇兀自傻笑,许明姌心头一松,无计所奈地摇摇头,叹道:“真是长不大。”
“姑娘们,快趁热喝吧。”在白檀的提醒下,两人捧起暖呼呼的姜茶。
茶是叶采薇调过配方的,爽辣甘醇,不呛喉,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热入腠理,汗孔舒张,就跟泡了个温泉般舒坦。
白檀低眉收拾着暖壶,不经意道:“这次大姑娘选的干枣可真香。不过好像快用没了,要不要让人再去‘烟云万顷阁’补些?”
叶采薇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半天没咽下去。
烟云万顷阁……
“唔,唔好。”她一边含混应着,一边却是留意着马车的动静,在转过了三个弯后,抬手掀开了车帘一角。
随后,一杯茶差点全泼在自己身上。
“当心些!今天的事传到父亲耳边,还不知要怎么罚你呢。还不快收敛收敛心神,想想怎么认个错。”许明姌要帮叶采薇换第二件衣衫的手已经伸出来了,还好白檀流星赶月般接住了杯子,滴茶未洒,转而板起面孔训斥道。
“知道了,知道了。”叶采薇放下车帘,知错般把脑袋埋在脖颈里,一颗心怦怦乱跳。
她嘴上胡乱答着,却是连许明姌的半个话音都没听进去。
她刚刚!看到了!烟云万顷阁二楼摆的“月上柳梢”!
——这盆珍珠兰是容津岸约她晚上见面的暗号!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叶采薇感觉脑花像被浇了一瓢烈油,滋哇滋哇地乱冒泡,根本无法思考。
她焦虑地啃着指甲,容津岸怎么突然会约她呢?他不该因为今天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吗?他不用查事情真相?不用安抚公主?
找她做什么呀!!
然而,没等叶采薇想好怎么翻越这一座人生大坎,下一道难题就向她迎面掷来了。
“哗嚓!”
灯火通明,叶采薇扭头,一个海棠冻石茶盅贴着她脸颊险险飞过,在花厅门槛上砸得七零八碎。
“你还有脸回来!”
怒发冲冠的许晓泊在看到叶采薇轻松地躲过茶盅后,更加怒发冲冠。
这里是她家,她为什么不能回?
叶采薇嘴巴一鼓就要开口,但掌心被轻轻扯住。
感受到熟悉的触感,她转头看了看微微摇头的许明姌,又看了看许晓泊腰间的药囊,终是夹着尾巴垂下头。
许晓泊吹胡子瞪眼,又道:“你哑巴了?”
叶采薇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咚一声,直撅撅一跪,“女儿知错了,请父亲责罚。”
许明姌眉心一跳。
叶采薇的膝盖不是磕在潮湿冷硬的地砖上,而是磕在了她的心尖肉上,直教她咬紧了牙关才没喊出声来。
“哟,可不敢受您的跪。”许晓泊皮笑肉不笑,“叶大小姐千金之躯,卓荦之才,行事自有章法,哪儿需要向谁交代?错?不不不,您怎么可能有错,要错,一定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
许晓泊生得俊美,年轻时也有“玉人”之称。今年三十出头,鹤骨松姿,一把美髯仙气飘飘,乍一看,比起朝臣,倒更像是什么脱垢离尘、烧丹炼汞的玄门中人。
发起脾气来,愈发衬得叶采薇像个为非作歹的小妖。
这便宜爹唠叨起来就没完,不用她接话,自己就能唠一晚上。
叶采薇眉毛一耷拉,嘴巴一瘪,做出个无地自容、苦哈哈听训的模样,随后把两耳一闭,在心里无趣地念起了绕口令。
“你这么喜欢出风头,怎么平时不争点气,在课业上夺得魁首给我涨点脸面啊?非要选在献艺会的时候!还比三朝!你是想得罪全京城的闺秀,好把你爹害死,自己逍遥自在是吧!”
许晓泊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叶采薇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愈发恼火。
看着一边娴娴静静的养女,他不由在心中捶胸顿足地感叹老天无眼,非要把这个祸根送回他身边。
他真是宁愿从没有过这种女儿!
许晓泊气得虎口都在阵阵发麻,他容着茶桌歇了歇,疲惫至极道:“你以为我想管你?我都是为了你好。若你不姓叶,我乐得任你自生自灭!”
“娄嬷嬷。”叶家的下人们都对今夜此景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地叉手侍立。
一名六十岁左右的老妪应声而出。
叶采薇眸光一颤,手臂上汗毛直立。
但一想到明天起就是女学的夏假了,她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抄书罚跪什么的不在话下,顿时将突突跳起的一颗小心肝劝慰着按回了肚子里。
许晓泊冷笑一声,“你大了,翅膀硬了,我治不了你。你自去窣云山上反省两个月,什么时候峣峣阙要开学了,你再回来。”
“父亲!”许明姌惊叫出声。
窣云山……?叶采薇呆呆眨了眨眼。
回忆中刺骨的寒冷袭来。
一瞬间,她仿佛成了被镇压在幽冥河底的无主冤魂,被无穷无尽的鬼气冲刷撕扯着。
叶采薇猛地瑟缩了一下。
不,她不去!
她死也不想去窣云山!
困倦中,容津岸缓缓把自己拉扯出来,睁不开双眼,稍微动了动自己,却发现怀里有着软软的一团。
还有清浅而香甜的气味,随着他感官的复苏,越来越甚。
“哥哥,你终于醒啦?”
是叶采薇的声音,娇娆柔美,从他的胸膛中闷闷泄出,却是狡黠和欢喜并存。
她……她竟然半夜溜到了他的床榻、他的怀里来。
容津岸浑身僵住,一点也不敢动。
因为他同时还发现,怀里的叶采薇,似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袍。
第三十六章
为了这一天,叶采薇蓄谋已久。
这当然是她事后对容津岸夸大其词的说法,事实上,促使她真正下定决心的,是几日之前。
那天,成婚后的温谣带着孟崛三朝回门。
虽然孟府距离叶府只有几条街,片刻便至,但叶采薇念着温谣与孟崛新婚燕尔,纵使有一肚子话、再想和温谣亲近,她也忍到了温谣三朝回门的那天。
与大婚那日的盛彩红妆相比,今日的温谣淡妆浓抹,更显宜室宜家。
她穿着一身浅檀色月华锦的衣裙,其上有应景的莲花缠枝纹,喜气洋洋。一头乌发,被梳成了婚后的妇人才梳的堕马髻,只斜斜插着一支嵌玉花蝴蝶步摇,随着温谣的一颦一笑,更显淡雅脱俗。
背后,一线月光瞬息即逝,短暂如梦幻泡影。
沉重的机关门再次被阖上。
一道喑哑的、酥麻的吐息钻入耳中。
霎时,如离弦之箭般从地上窜起的叶采薇卸了浑身警惕,脚下一个躘踵,就要向墙沿栽去。
声音被瘖谷吞没,但她读懂了。
「是我。」
她再熟悉不过的吐息温度。
叶采薇欲抬手抵墙、支撑身体,却陷入了一团软乎乎的甜味里。
如做坏了的窝丝糖般,入口即化却又万分粘牙的甜味。
酸甜馥郁的莓果香,些微的夜露的清澄之气,还有……那股天生的春雪初霁般的好闻味道。
几股甜息扭织在一起,黏稠稠的,像要紧紧缠住谁的唇齿似的。
刚放松下来的叶采薇慄然一惊,脊背上炸起一串鸡皮疙瘩。
一枚小小的满月在瘖谷中升起,琉璃蓝的颜色,如数九寒天结成的冰泡泡。
叶采薇僵着脖子回头,朦胧胧的“月光”中,果然映出那一张仙露明珠般的脸。
容津岸一手拈着夜明珠,一手轻轻托了托她的腰肢,小扇子般的睫毛忽闪忽闪,近得像要在人心间挠痒痒,笑吟吟道:“发什么愣?没想到我会来?”
他的嘴唇虽是无声翕张,但刻意放缓了速度,想让人装不懂都不行。
叶采薇大脑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这辈子会这么早见到容津岸。
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
叶采薇迟眉钝眼地看了看容津岸,又看了看他容在自己腰间的手。
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个词。
他们一个与公主有婚约,另一个与公主即将成为同窗却毫不避嫌。
两人夜半幽会……
奸、夫、淫、妇?!
叶采薇像油锅里的豌豆般,蹭地从容津岸怀中跳了出来,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进来的?娄嬷嬷不是说,开门的时候清心铃会响吗?”
为了佐证自己的疑惑似的,她像大白鹅啄食般将脖子左抻右歪,拼命地瞪着身后紧闭的机关门。
“唔……”容津岸垂了垂睫,那双继承自云湄族的、笼着淡烟疏雨的嫩柳般的眼珠中闪过一丝心虚,“我把清心铃卸下来了。”
卸??
叶采薇咋舌,“全部?”
“嗯。”容津岸心虚更甚,这一声应得极轻,喉间震动仅是微微一颤。
他急急补了句,“不过你放心,走的时候我会装回去的,不会弄坏叶山长的东西。”
瘖谷的图纸,由叶雨与几年前已驾鹤仙去的机关大师蕉鹿梦共同构拟。
入口处没有锁。整座门是一个巨大的乾坤盘,共九圈,每一圈都以六爻八卦之法镶入了密麻麻的石铃,一旦触碰,就会泠泠作响。
乾坤门的解法,日日不同。娄嬷嬷手中有叶雨留下的“银潢印”,在日光或月光下一照,就能知道九层的开门秘钥。
如果没有银潢印,就只能自行推衍星轨,演算秘钥结果。
不过,据说这乾坤门之前还有个袖珍版雏形。但即使是雏形,被蕉鹿梦放在国子监、太学、峣峣阙等联合举办的斗艺会上,也还是难倒了一众士子才女。
最后是倾三学之力,耗费一天一夜,才完整解开。
容津岸能像推开一道普普通通的木板般,游刃有余地解开乾坤门,叶采薇是不意外的。
他向来智多近妖。
只是,连九圈秘钥共有多少种解法组合都不知道的她,没料到门上的警铃原来还能卸下来……
叶采薇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同前世一般,与容津岸侃天说地,问问他公主如今如何,他怎么晚上要约见她,又怎么来了窣云山。
可她一张嘴,那日雪天,许明姌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就不停在眼前盘旋。耳朵里本就明显的心跳声,愈发炸轰轰的,一道接一道,殷雷似的劈得她只想抱头鼠窜。
容津岸敏锐地眉间一蹙,伸手扣住叶采薇的手腕,“怎么了?”
嫩如酥酪的皮肤上,少年指腹的薄茧在若有似无地摩挲。
与前世上元节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叶采薇头皮一麻,电光石火间,还以为被看穿了还魂的秘密,下意识就要反抗。
好在容津岸只是一触即离。
“没生病啊……”把过脉后,他俯下身,又是轻轻扒开叶采薇的下眼睑,又是命她张嘴吐舌,“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吓坏了?你饿不饿?渴不渴?我带了你爱吃的糖肉馒头。”
一个热烘烘的油纸包被放入叶采薇手心里,仿佛刚出炉般,暄软得可以媲美小姑娘家手臂内侧那一层绵乎乎的肉。
不用说,一定是容津岸又浪费了内力,一路捂在怀里的。
“本来想给你带烤乳鸽的,怕气味在瘖谷里散不去,反倒害你挨罚。”容津岸还带了水囊,简单倒了点水净手后,娴熟地在叶采薇掌心上打开油纸包,撕了一小朵馒头递到她嘴边,“这几日我有点事,得南下一趟,你且忍一忍,我会想办法把你从这儿弄出来。”
容津岸的话,叶采薇是从不怀疑的,说能救她出去,就一定能。
只是……
糖肉馒头的馅儿是流沙状的红糖,白绵绵的馒头沾着红酥酥的晶莹,漂亮得像点在香腮边等待被抹匀的一缕胭脂。
叶采薇干瞪眼了会儿,既觉得就着容津岸的手吃东西太过亲昵,又怕不张嘴惹他疑心。
进退维谷极了。
他们相识十几年,一同在腥风血雨里摸爬滚打,再亲昵的举动也有过。情急的时候,当着面儿脱换衣服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顶着容津岸的眼神,叶采薇比上琢磨台还要紧张,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心一横,啊呜一口把嘴边馒头吞了下去。
随后仿佛饿疯了般,攫住所有馒头狼吞虎咽起来,想杜绝再次被喂食的可能。
“慢点,慢点。”容津岸忙不迭地又要给叶采薇喂水,叶采薇哪儿想到还可以有这么一出,差点又给噎着、呛着。
反而越闹越狼狈。
容津岸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她现在提出要和他一刀两断……不,不行,她不能赌。万一,容津岸盛怒之下把她关起来永不见天日……
叶采薇混乱地思考着,不懂为什么事情没有照她预想中的那样发展。
幼年时,叶采薇曾问过容津岸的理想。
容津岸天赋异禀,彼时已能百步穿杨,但他的回答不是戍卫边关、拯救苍生之类的远大抱负,而是想要有一个家。
他说,以后若是有了妻子,定一心一意对她,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叶采薇明白,他是不想再见有人重蹈他母亲的覆辙。
他母亲玉醴是英国公的外室。
琲朝的邻居不止水月国,还有一个十年前被灭的殥国。千年之前,这三国本是一家。
玉醴是胧明关外、即如今水月国国境中的云湄一族,族人大多瞳色奇异,天生神力,擅武擅射。
天下三分后,部分云湄族流徙于琲朝境中。
与曾出过无数宰执骁将的千年大族容氏不同,容色殊绝的云湄族多沦为权贵的掌中玩物。
玉醴亦然。哪怕她并不愿成为英国公的外室,哪怕她逃到边关之远,却连到死,都没能躲过受人媟亵的宿命。
五岁那年,叶采薇被鸨母卖给了一名喜好幼女的富商。
她砸破富商脑袋,夺路而逃时不经意撞见的,正是玉醴横陈野外、寸丝不挂的尸体。
尸体旁是三名响马,和浑身鲜血、瘦骨嶙峋的容津岸。
尚是稚子的容津岸拼尽全力,也不过用玉醴的木钗扎穿其中一名响马的喉咙。
叶采薇帮了容津岸一把。
然而玉醴回不来了。
叶采薇知道,虽然容津岸痛恨那些响马,痛恨乱世,但也痛恨只将玉醴视作物件的英国公。
所以,他也绝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已经有了未过门的妻子……
胡思乱想之际,油纸包空空如也。叶采薇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蓦地,却是脚下一悬。
不知何时,容津岸已打湿巾帕,替她擦了嘴角、指尖,收拾了油纸,一边将夜明珠塞给她,一边单手抱起她,席地而坐。
叶采薇呆呆地看着她掌间。
黑暗中,小小的琉璃蓝的月,微弱而努力地发光。
容津岸靠在墙上,像从前逃命时护紧怀中长剑般,抱稳了怀中的她,阖上眼道:“睡吧,有我在。要是害怕了,就摇醒我。”
拂在脸侧的气息温柔到了极点。
如春末一缕即将弥散的温黁软腻的风,连吹散枝头的花蕾都不忍。
忽然,叶采薇就有些呼吸困难,一股巨大的难过攫住了心头。
边关多雨、多瘴疠,也多沼泽。有一回他们误入了一个平浅却荒旷的沼泽,容津岸就是这样,自己寻找出路,将她抱着让她睡觉的。
可……他们终究和当年不一样了。
甜息四面八方地包裹着叶采薇,她抬臂,准备挣脱容津岸的怀抱,却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血腥味。闻言,须弥嫣然一笑,“那我正好可以约世子见……”一面。
话半,她嘴唇被一根光莹若雪的食指抵住,叶采薇看向支摘窗外,轻道:“嘘。”
须弥的目光落在叶采薇指尖。
那上头的指甲盖,就像是打磨得薄薄一层的芙蓉石,晶映通透,沁着饱霑露水的、半开的芍药花般的浅粉色。
愈发显得她皮肤白滢滢的。
想起自己的肤色,须弥眼神晦暗了几分。
听说,叶采薇手头似乎有一份叫冰肌膏的奇物……
可转念一想,又犯了难。
在以往。
天下奇珍,自该归净域王宫所有。而净域王宫中,又属她的天影殿最为受宠。这十二年来,不等她挪一挪眼角余光,世上最好的布匹、珠宝、珍馐,就会流水般地送到面前。
她出生至今,还从来没有张口向谁讨要东西过。
叶采薇看着就不是个伶俐会来事的。
要怎样,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心意呢?
叶采薇忽然敛声,是因为听到了骆绮岫的脚步声。
一旁的妙莲内心却炸开了锅。
国王都从来没让公主噤声过,她算什么东西,竟也敢?!
看叶采薇这一张写满了不安分的狐媚子脸,对公主又是抱又是揉头发的,无缘无故地往身边凑,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借公主这金枝玉叶,好顺藤牵蔓地勾搭英国公世子吧!
听说,这女帝掌权的琲朝,三妻四妾的风习也没比水月国好到哪儿去呢。
也就是公主这样纯善澄澈的玻璃人儿,才会被叶采薇的装腔作势骗到!
不行,作为公主的侍女,她一定得担负起国王对她的嘱咐,好好清扫清扫这些魑魅魍魉。
妙莲有意敲打叶采薇,在她嘘声落下的同时,便扬了扬声道:“上回国公夫人不是说了吗,随时欢迎殿下您去府中做客,哪儿需要邀约这么麻烦呀。”
提起容津岸,须弥一双金瞳顿时溶化成了蜜糖,脸上的笑就没有停过,“世子事务繁忙,我想着,这一回不是正好他得空嘛。”
而且,这次不仅能和他道个谢,还能提一提今日的事。
她被卷入叶采薇和夏琬琰的暗斗中,却对这二人丝毫没有怨怼。虽是公主之尊,却如此宽宏大度,没有一点点骄纵,世子一定会对她产生好感的。
“哟,听公主这甜滋滋的语气,想来是已经见过英国公世子,对他一眼钟情了?真是羡煞旁人啊。”
云杉绿绣竹林七贤的软缎帘子一掀,骆绮岫像只鹩哥般嘁嘁喳喳地飞了进来,挤眉弄眼的,带着半玩笑半揶揄的笑道。
叶采薇刚才只是怕须弥说出点不该说的,见骆绮岫进来,便低头重新做起上辈子的哑巴状。
无意间让妙莲的一通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气得她在心里又给叶采薇添上了个爱卖乖的印象。
须弥对着叶采薇自来熟得很,对上骆绮岫,却如受惊的兔子般向叶采薇怀里又窝了窝,只怯怯地露出小半张脸。
不过,既然骆绮岫主动示好,须弥也没理由拒绝,便小声道:“世子天人之姿,又是文武双全,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吗。”更何况,还救了她。
简直是命定的缘分。
须弥的回答,俨然是默认了骆绮岫“一见倾心”的说法。
骆绮岫从头到脚一阵鸡皮疙瘩。
本来么,她掀帘进来,撞见叶采薇对着这如同吃奶的娃儿般娇痴的小公主搂搂抱抱的,就够恶寒的了。
小公主说话还如此不讲究,大庭广众地就谈论起男子如何如何。
骆绮岫丝毫没觉着是自己先起的话头有问题,状作感慨地叹道:“当真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呢,两个月不到,就已经‘喜欢’来,‘喜欢’去的。”
须弥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蹙眉道:“世子那么好,喜欢他难道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骆绮岫又问,“世上功成名就的美男子那么多,殿下怎么不喜欢别人?”
上京城里,喜欢容津岸的人多吗?无疑是多的。而且基本是见识、仪容都不俗的高门贵女。
在这一纸和亲婚约之前,容世子一天之内碰上的“偶遇”,比寻常世家子弟一辈子里碰到的都频繁。
可论喜不喜欢嘛。
就未必能有几颗真心咯。
说穿了,她们喜欢的不是容津岸这个人,而是他的手腕、秉性。
世上男子,大多愚浊不堪,京里的这些个公子、大人便更是如此。
稍微长得周正些的,就轻嘴薄舌、四处撩拨,比花娘还爱搔首弄姿,随便被人看了一眼,就觉得人家喜欢自己;从底层科考而上、一举鱼跃龙门的吧,又往往为纷华迷眼,抛旧妻、攀权贵。
更不说受祖宗荫庇的纨绔子们了。
即使偶有清正端方的君子,也都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贵女们一抢而空了。
所以。
一年前,容津岸的出现简直堪称“横空出世”。
从最动荡污秽的地方行来,却被濯洗得如仙露明珠一般;生得世所罕见的容貌,却从不沾红惹绿。提得了剑,握得住笔,琨玉秋霜,质无尘玷。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明日大厦将倾,他也是可以一力匡容社稷的贯世之才。
完美得令各位世家夫人私下纷纷打探消息,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身体、心里缺陷。
唉,要骆绮岫说啊,容津岸被配给什么都不懂的须弥公主,真真是明珠暗投了。
须弥虽然自认是极平易近人的,但骆绮岫这一番话摆明是将她情窦初开的珍贵往脚下踩,声音不由冷了些、高了些,“别的男子怎么配与容世子比?”
她拽了拽像在发呆的叶采薇的衣襟,“薇姐姐见过世子么?你说,他是不是这世上最值得人喜欢的男子?”
正装鹌鹑的叶采薇没想到一把火竟烧到了自己屁股底下,差点一个蛙跳,窜上天宫去。
她稳了稳声线道:“我怎么会有机会见过容世子。”
“噗嗤。”骆绮岫笑得花枝乱颤,“公主您就别问她了。且不说她和容世子是一个天、一个地,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的人,就光说她这脑袋瓜啊,哪里会装着什么情情爱爱的啊。”
她可是见识过叶采薇的能耐的,蛰伏一整年,不惜得罪昌平侯府,也要在琢磨台上惊艳一时。论忍性,论心机,都是同辈里的个中翘楚。
才不会耽于区区男欢女爱呢。
须弥来峣峣阙之前,是打听过作为白檀主子的叶采薇的,知道她常遭人排挤讥讽。
于是误以为骆绮岫是在暗骂她草包。
骂不骂叶采薇,须弥是不管的,但骆绮岫不把须弥放在眼里就是不行。
得到她的一丝丝好感,都应该感恩戴德,而她的春心萌芽,更是一件值得举国相庆的大事好么!
她冷哼一声,脾气也上来了,“你是哪家的姑娘?来天地炉做什么?都吵着我午睡了。”
骆绮岫自然是想来看看有没有热闹的。
顺便,还被贵女们委托,来观察观察叶采薇有没有把夏琬琰用毒蜂伤人的诡计抖搂出去的苗头。
闻言,骆绮岫也不是个善茬,反嘴就道:“诶唷,这天儿都快黑了,您还睡午觉啊?水月国的午觉可真是不一般地长呐。”
叶采薇如同一滩夹在糖葫芦里的枣泥馅般,夹在两人中间,被吵得头痛不已。
她从没觉得,被叫去训话竟也是如此如释重负的一件美事。
以至于。
离开天地炉,踏进司业的山楹斋。
揉着被枕得发麻的手臂时,她根本没听进去司业说了些什么,也没注意夏琬琰的脸色如何。
白檀倒是记着了。
她愁得几乎要一夜白发,在去找忙着三学切磋的许明姌的路上,觑着四下无人,揪心扒肝地劝道:“姑娘,如今司业打定主意要拿您给夏琬琰出气,万一再闹出个血光之灾如何是好?不如,您找容世子想想办法吧?”
司业不仅对夏琬琰半句重话都无,还罚姑娘去做那健妇丫鬟的勾当,在三学切磋那天,当着所有人的面,端茶倒水、搬桌抬椅呢!
叶采薇一下子钉住了脚步,看着白檀郑重道:“白檀,世子如今有婚约在身,以后类似的事莫要再提了。”
白檀是最紧贴她身边的人。
在两国商议和亲之前,叶采薇与容津岸隔三差五就要见一面。这样的关系,她没想着瞒白檀,也瞒不过。
所以,虽然只是隐约知道他们之间是旧相识,但白檀好歹也算是唯一一个知情人。
叶采薇好不容易才开了个好头,与容津岸约定不再私会,又怎么会自毁长城去求他?
更何况……
漫天枯黄的秋风中,她的声音有些凉飔飔的,“夏琬琰我自会解决的。”
那两只赤翅蜂让她想通了前世一些巧合的关窍。
前世,三学切磋前夕,原定要上场斗艺的斋生们曾被大换了一批。
起因就是被赤翅蜂蜇伤。
如今回想起来,被新换上去的顶替者中,就有夏琬琰。
峣峣阙中没有副山长,山长之下,便是司业。
平日山长轻易不露面,皆由司业操持琐务。
眼下,司业放任夏琬琰打压叶采薇,是因为比起容持无依无靠、家世平平的叶采薇,还不如让侯府贵女一气儿将叶采薇踩进烂泥,再也翻不出风浪,来得省心省力。
但……
假设,在峣峣阙上下严阵以待的日子里,有人陷害同窗被人赃并获了呢?
司业还会继续包庇她吗?
“姑娘……”白檀被叶采薇轻飘飘的一句话骇得脚底发软。
她不是没见过尔虞我诈,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叶采薇会是争斗中的一员。
那天也是。
一反常态地与夏琬琰杠上,还跟能晓知未来般让她去找小公主……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是因为差点被伤了眼睛?不,不对,她不像是在乎这伤的样子。
总不能……是因为小公主吧?
叶采薇打算得很好,想独自把夏琬琰拉下马,不去求助容津岸。
可怕什么来什么。
第二天,她一转头就遇上了容津岸。
叶采薇脑袋瓜不行,目力、听力、嗅觉却是一绝。
这血腥味不是偶尔被溅到身上的一两滴,而是至少浇在皮肤上停留了好几天的那种。
叶采薇动作一滞,再抬眸时,容津岸竟是已然呼吸匀停,睡着了。
她心头一沉。
他这是几夜没合过眼了?被熙和女帝派去做些什么了?
前世,容津岸从不主动说这些,叶采薇即便察觉到了,亦从来不问。
叶采薇铆劲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推开容津岸,被自己的心软气得简直抓耳挠腮。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得想个办法,渐渐地疏远容津岸。
叶采薇用足两世的智力,苦思冥想起来。
然而,昨天为了赶路一夜未眠,脑袋愈来愈重,一啄一啄,就要堕入梦乡。
恍惚间,比三朝的场景、与许明姌依依惜别的场景、容津岸喂她糖肉馒头的场景,乱糟糟闹聒聒地交织回闪。
声音庞杂如潮,忽地,却有两个字鲜明地迸了出来。
“……南下。”
叶采薇猛地一睁眼。
等等,南下?
她忽然想起。
重活一世,自己其实还有个任务!
——先太子沈渊!
姐姐不想嫁人。
但,如果能提前救沈渊回京,是不是算一种示好?甚至恩情?
届时,哪怕不把婚事抢回来,求一求沈渊,是不是可以让他主动把与叶家的婚约,不动干戈地解除?
南下……
沈渊如今正是身处黔中道!
男人紧紧闭上双眼,另一只手不知怎么回事,竟将她的后脑扣住,不断加深这个吻。
正人君子还是自欺欺人的食色性也?那根弦紧绷再紧绷,仿佛倒挂着利刃,一圈又一圈缠紧的,分明只束缚君子,从不束缚小人。
没有伤害任何人,不会伤害任何人。
困锁在樊笼,自己也变成樊笼。
容津岸眼前有浓雾。
神思迷惘,只霎那间,被她突然一翻,压住。
叶采薇居于上方。
浓雾散开,他的视线晰切。
她从外面带来的遮蔽早已不见踪影,薄薄地卸下,她直白地展呈,不顾一切地推促。
室内昏暗的光线被暴雨绵密的雨丝切得缭乱,堪堪打在她的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一层斑驳却又欲说还休的纱。
她看着他,叶采薇看着他。
酡红柔软的唇瓣上,是他们深深缠吻后残留的香津,淡粉的脸颊挂着泪痕,眼尾娇红泛泛,一双杏眼深邃又迷离。
皎白,莹润,是不可亵渎的圣洁,是神女临凡的端雅,她满头的秀发像水藻一样浓密,恣意散落,前面一些,后面一些,惑人的圆曲和红缨半覆半盖,若隐若现。
她美得像一个妖物,修炼千年,摄魄蚀魂;
但又偏偏行着慈悲为怀的善举,睥睨万物,普度众生。
容津岸看呆了,耳朵被封闭,再也听不见任何旁的声音。
然后便被握住,眼睁睁看着她的红唇一张一合:
“哥哥撒谎,明明你也想的。”
第三十七章
雷电暂歇,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
未至浅夏,澧泽丰沛,暮春时节的雨竟也下得这般盛大。
风也飘飘,将原本懒散半阖的窗牗吹得不停哀鸣,“呼啦呼啦”的声音,大珠小珠的雨点密密匝匝地倾盆砸下,本就零落的花叶更添凄凄惨惨,雷声渐细,风声正紧。
哪里来的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热呢?
到了这个地步,叶采薇其实还是紧张极了。
那本册子在上次夜谈时又被温谣翻了出来,给她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她自信烂熟于心,已有了万分的把握,转眼落于实践,竟然还与想象中不同。
原来容津岸实在……天赋异禀。
容津岸今日穿的也是九曜七星袍。
曜星袍用的是特殊织法的贡锦,寸锦寸金,从养蚕、染色到纺绩,耗费十数年心血,一旦布成,则织者双手重茧、指骨畸变,再也拿不起梭子。
又名一生锦。意为一辈子只织得出一匹。
一生锦在光线下会变幻色彩。
随着容津岸移步,底色如墨的袍服上,如同有浩若烟海的星体在流转,靛青虹蓝,银红亮橘,华彩氤氲,光气艳烂,令人目眩神迷。
真真应了它的名字“九曜七星”,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演绎万物衍化、道之玄玄。
玄使不可戴冠,发间仅一根由雷击桃木雕成的、将“定”字拉长变形的简簪,束发带的尾部垂一枚黑白混融的两仪珏。
众人循声抬眸,容津岸正好跨过门槛,霞光于身后倏晦又倏明,为他镀上一层纯粹得近乎寒冽的灿金色。
这一跨,便好似从无欲无求、漱冰濯雪的方外仙山,来到了饱受七情八苦煎熬的苍生面前。
叶采薇呼吸都快停了,瞥了一眼便垂下脑袋,抵着几桌的手指骤然收紧。
终究还是遇上了。
其余人久久未回神。
直到容津岸的视线挪到地上人事不省的男子,环顾阁内,再深深望过叶采薇的脸,彻底收走之后,才有略迟钝的人声响起,“世子,您怎么今——”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叶采薇在心中替说到一半就剪断话头的三白眼补齐了下文。
本来,容津岸应该是正正好好在七月七那日回来的。
他此去江南道,为的是赈灾银贪污一案。
今年大旱,多省绝收,饿殍相枕于沟塍。江河干涸,湿热的淤泥与苇草利于蝗蝻生长,五月、六月,飞蝗已遮天蔽日。
不仅如此,叶采薇还知道九月会有大水。旱蝗涝三灾并发,人间俨然炼狱。被派去赈灾的官员却层层剥削,硬是将白花花实墩墩的库银绞得只剩指缝间那可怜巴巴的一点点银沙。
官官相护,人人自称清白,忠奸难辨。熙和女帝沈凛头疼不已,秘遣容津岸南下。
与其祖、其母不同,沈凛手段狠辣。
查不出证据,就制造证据使之伏法;无证可造,无缝可钻,就一不做二不休,下令暗杀,伪装成意外。
容津岸获得了凌驾一切的宠秩与权力,同时也成为了不少派系的眼中钉。
这几天,应该还在被这些人派出的杀手围堵来着……
怎么就在京里现身了呢?!
忽地,叶采薇脑中掠过他方才看向自己那股又黏又缓的视线,生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他该不会……于杀机重重的埋伏中,铤而走险不远万里归来,就只是为了看她一眼吧?
看她,伤得如何?
一股诡谲的感受慑住了叶采薇。
仿佛已然走远的夏季蓦地一回首,盈千累万的蝉蜩自它袖中钻出,一拥争捣入她体内。
聒耳得令人瞀眩。
“不必带上她。”
容津岸声音依旧清清凌凌的,视线没有在叶采薇身上多一丝停留。
“是。”方才差点泄露容津岸南下踪迹的三白眼,神色中闪过自悔。
他本来还欲说些什么,但见容津岸旋身抬脚,便毫无踌躇地闭紧嘴巴跟了上去。
世子既然说没必要,那此女就一定与本案无关。
无庸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不过眨眼功夫,一生锦上闪烁的星海光河撤得罄浄。
机筹处气势汹汹而来,悄无声息而去。
好半天,烟云万顷阁外的大夫、药童们才捋直了舌头,苦瓜脸道:“这……算是完事了吗?”
看着只剩血迹的空地板,他们一个激灵,像屁股后头有荆条在鞭挞一般,飞奔着团团围住掌柜,问东问西道:“方才发生什么了?机筹处的大人们什么时候来的?既然没把我们一同带走,应该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了吧?”
“我哪儿知道这么许多呀。哎呀,让让,快让让!”掌柜是个演技精妙的,原本还和阁内客人一样惊恐得痴痴痖痖,但发现怎么也没法从这片人海中泳出去后,怃然变色,烦不胜烦地用浑身力气推撞着医馆的人。
“感谢三清尊神感谢药师琉璃光如来,我居然活下来了?”
“晦气,今天就不该来烟云万顷阁的!”
“再走快些,万一他们想起什么落下的线索,回头了呢!”
在各自下人的搀容中,客人们回魂似的悠悠忽忽地往外逃。其中,有那心智还算坚韧的,抽空瞟了叶采薇一眼。
眼神像在看什么摔下悬崖、还能掸掸身上的落灰自己站起来的鬼物一般。
“姑娘,您没事吧?!”白檀带着钱袋姗姗来迟,先是因阁内情形一慄,见叶采薇怔怔忪忪的,随后眉间闪过一丝不解,立即托住了她的身子。
叶采薇没力气再计较什么,只疲惫道:“先回去。”
“嗳!叶姑娘,您还好吗?这就走了吗?让小的送送您吧!”掌柜的像个泥人般被拉来扯去,声音变形地道,“上次您差人送来的东西,小的收到了!您放心,一定物归原主!”
“怎么?”历经大风大浪,嗅觉极为灵敏的医馆老板道,“掌柜的您这么在乎这位姑娘,是她与刚刚的事有关吗?”
“啊不不不!”掌柜的声音在叶采薇背后渐行渐远,“绝没有的事!你们缠着我就行,别去缠她,我可好心提醒你们,那位是峣峣阙的斋生,你们惹不起的……”
回到叶府后。
不出所料,许晓泊又是一通大发雷霆,并且勒令叶采薇在下一个峣峣阙休沐日时,好好去寺里上个香礼个佛。
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一回他也没什么实际惩罚。
安静如山雨欲来前。
叶采薇本就不是乘兴出门,一天折腾下来,躺在床上时,就像一团离水多时的藻荇般软趴趴蔫耷耷。
心里乱,身体累,脑子却还醒着难以入眠。
“怎么还不睡?”
许明姌捻手捻脚地推门进来,还没习惯性地去吹灭叶采薇为她留的灯,就见叶采薇惆怅地托着双腮、神色空茫的趴卧模样。
顿时,她心里热乎乎得跟揣了个香喷喷的熏炉似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往叶采薇脸蛋上亲了一口,“都说了不用等我的。”
“不是啦。”叶采薇不想让自己遭遇令许明姌分心、忧心,便没多解释。
虽然,以许明姌的消息灵通,早晚还是会知道。
“睡不着?”许明姌脱衣上床,揉小猫般在叶采薇发间轻揉着,嗓音如哄睡的歌谣。
自重生后,叶采薇像个小尾巴似的黏起了许明姌,这些时日都是一同抵足而眠的。
她懒懒翻身,环住被沐浴用的花露泡得软润微烫的少女躯体,将脸埋在许明姌发丝间,闷声道:“嗯,心里乱乱的,总觉得有很多事要发生似的。”
怀中软躯一僵,但很快,许明姌侧了侧肩避免碰到叶采薇的右眼,轻叹如呢喃,“怎么会呢,一切有我呢。”
她指下动作愈发轻揉,像在擦拭什么易碎的无价之宝,“睡吧,我陪着薇薇。”
兰膏融融,月影渐浓。
不知怎的,得了许明姌的这一句话,叶采薇便真的安心下来,一点一点被困意淹没。
坠入梦乡之前,她混混沌沌地问:“一直……陪我吗。”
闺阁无声。
良久,少女的回复才如羽毛般落在她耳畔,“嗯,一直陪着我的薇薇。”
翌日大晴。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荆钗布裙,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的满满穷酸相,直将身前的丫鬟们都衬作了千金小姐。
“这是……”江天眯着眼睛疑惑道。
少女便又打恭作揖道:“回司业大人的话,我叫苍术,是杜若杜大人新收的学徒,昨儿刚来的天地炉。”
少女姿态虽低,行礼时头深深地埋下去,只露出乌黑的发顶,穿着打扮也寒碜至极。
但一身瘦骨清癯,言语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宁可枝头抱香死”的烈气。
苍术……
叶采薇眼前闪过峣峣阙门口清洗血污的画面。
前世,赤翅蜂事件中,没有贵女受到实际伤害。
唯一遭殃的是这名小学徒。
苍术是弃婴。
虽在慈幼局长大,但聪明好学,抓住了一切能抓住的机会,从在药田打白工、医馆打杂、跟着铃医风餐露宿走街串巷,到破例拜入杜若门下。
只花了短短十年。
致仕太医杜若秉性孤高,最重“宁缺毋滥”四个字,苍术是她此生收的头一个弟子。
能被杜若收为徒弟,于苍术这般的人而言,无异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好好跟在杜若身边勤学苦练,日后或可继承衣钵、考进太医局也未可知。
但。
眼看着孜孜矻矻十年,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就遇上了贵女“意外”受蜂蛰,解毒汤出岔子。
贵女们背后的世家联手施压,逼峣峣阙彻查,查到最后,线索断得七七八八。
仅剩的,都指向了苍术。
一切证据,都表明是苍术弄错了药材,害得贵女们伤情加重。
峣峣阙无法,虽然情知有蹊跷,依旧把苍术推了出来当替罪羊。
苍术不忿。不服。不屈。
在伸冤无果、眼看要被官府缉拿时,一头撞死在了峣峣阙门口,以证清白。
苍术临死前的恸泣之声至今言犹在耳。
“说什么步月登云‘峣峣阙’,这满目金珰银楹、玉璧珠帘,不过是些烂泥污濊!”
“玉叶金柯,人面兽心!鸿儒硕学,知白守黑!”
“你们让我服罪!我偏要辩!我无罪!我无罪!”
“等着吧,端看你们这高高在上峣峣阙,如何一夜倾颓如云烟!”
苍术死后。
杜若再不行医,告老还乡。据说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
叶采薇原本只想给夏琬琰一个下药的机会,才捏着嗓子喊出那声“去天地炉拿祛寒茶”的建议。
可没想到,几包药茶,还把苍术一并带来了。
明明没了赤翅蜂的意外,苍术却依然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夏琬琰即将动手的预兆。
两世,夏琬琰都打算让苍术为自己背负罪名。
做替死鬼!
“雨天仓促,姑娘们这里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便不请自来地煮一煮药茶了。”苍术低眉顺眼地解释道。
其实,方才是有一名高挑的侍女向苍术请教祛寒茶的泡煮法子,听了好几遍也没学会,问她能不能跟着走一趟,她才来的。
但她也不好把这点细枝末节宣扬出来。
显得在嘲笑侍女愚笨似的,没的再惹了哪位小心眼的贵女不虞。
江天了然,淡淡道:“你有心了。”
“茶水间里砌有小灶,可以去那里熬煮。这些都是要在燃灯会上跳《月魄纸铃》的人选,容不得半点闪失,你动作麻利些,熬的时间短些、药效稍许弱些也没事。”
“是。”苍术当即脆声应下,鬓发还缀着晶莹的水丝,就抱着怀中的大包小裹,快步往茶水间而去。
暖阁里再次陷入一团忙碌,翠袖轻飏,璎珞珑璁,描金裙儿翩跹舞。
呼啦一下,脂粉香与体香交织在一起的葐蒀气息,像打翻了什么香膏罐子般,漫溢肺间。
蓊桃也同其他侍女一般,神态自若地给夏琬琰换起了衣裳。
杯中水一点点变凉。
直到白檀都在炭盆边烤干了外衣,蓊桃都没再有什么举措。
沉机观变的叶采薇禁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是她猜错了?
夏琬琰今天不打算下药?
难得的清静令抱素斋的几人心中纳罕,连江天都惊讶地睇视了独处一隅的夏琬琰一眼,含笑夸道:“琬琰愈发贞静了,都快赶上骆崟岌了。”
江天刚刚其实是看见了夏琬琰的。
夏琬琰虽羡慕地望着许明姌等人练习傩舞,但却知道要乖乖躲在树荫里。
看来,是知道收敛了。
她就知道。
凡事宜疏不宜堵,果然,没有因为比三朝的事而责怪于夏琬琰的一步棋是走对了。
突然被褒奖,夏琬琰倒也不怎么欣喜,只谦虚道:“司业大人谬赞了。”
落在江天眼里,便成了不骄不躁,心下更是满意。
再一转眸,江天正巧瞥见叶采薇,她嘴角顿时像挂了两个秤砣似的,语重心长地长叹一声,“叶采薇,你也该多像同窗们学学,别成天没事瞎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将心思正经放在学习上!”
要不是叶采薇,晋。江这会儿应该在五簋楼,而她们也早该来了跫然堂小憩,撞不着这场雨了!
灾星!灾星啊!
难怪一出生就落入了拍花子手里,叶雨也很快得了不治之病,缠绵病榻,最终撒手人寰。
那天荫樾阁之事,抱素斋与宋慎独都怕自己难辞其咎,将江天瞒得严严实实。
江天听信了传闻,便只当是叶采薇这不服拘唤的皮猴,一惊一乍地吓着了须弥公主,才得了眼上的伤。
此刻见着她眼睛上的纱罩,只觉她自作自受,更甚者,还生出了把叶采薇从抱素斋撵出去以绝后患的念头。
叶采薇是泡在骂词脏话里长大的人,哪儿会受江天这三两声毛毛雨影响,张口就道:“多谢司业大人费心,叶采薇省得了。”
这应声的爽利劲儿倒还算顺耳。
江天刚要绷着脸说一句“嗯你知道就好”,但下一秒,就见叶采薇拉起身边许明姌的手,如小儿嬉耍般,用指腹在她掌间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当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省得”个屁!
她什么都不省得!
手指突然被握住,叶采薇不解地抬头,顺着许明姌欲言又止的目光看去。
她咦了一声,“司业大人,您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发热了吗?要不要我给您把把脉?”
呸!她才有病!还是脑子有病!
江天不停默默说服自己,不要和一个先天有缺的人计较,心中寻机叶采薇赶走的念头愈来愈重。
她冷冷吐出两字,“不必。”
她身体好得很!!
抱素斋见惯了叶采薇的混不吝,在场的其他学斋斋生却多是学谕,连比三朝那天的盛况都不曾亲眼目睹,对她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已久。
这一番,无疑大开了眼界。
尤其是晋。江,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肚子疼,像被人打了一拳般面目扭曲地捂着自己丹田。
心中慨叹,天底下竟有叶采薇这般的妙人儿!
近来燥热,根本不像立秋之后的天气,这会儿大雨滂沱转为牛毛细针,阴沉沉疏凉凉,窗上的纱屉子一阵阵地沁出草木渐衰的清苦味,倒有了几分秋雨缠绵的味道。
雨声十分催眠。
众人不歇还歇,一歇下来,连日练舞的小腿肚和臂膀就酸得抬不起来,被暖意一烘,立时困腾腾的,神思不属起来。
就在叶采薇疑心今天是不是要竹篮打水的时候,蓊桃终于有了动作。
蓊桃站起身,轻声细语地对沈沁道:“不若我去苍术姑娘那儿看看药茶煮得如何了吧?要是快好了,这么多人的分量,我也好帮忙端一些。”
江天琐务繁忙,又值燃灯会前劳心劳力之际,陷在玫瑰圈椅里,头往后一沉,不到几息就呼呼大睡起来。
公孙澜也以手支额,半梦半醒地盹着了。
沈沁强撑着才没有眼皮子打架,只懒懒掠了蓊桃一眼,便道:“去吧。”
叶采薇心脏猛地一跳,掌心腻出汗珠,刚要给白檀使个眼色,让她跟上蓊桃,沈沁却是一语方毕,一语又起。
沈沁眼神在蓊桃终于干透了的衣裳上睨了一圈,身子略松散地斜靠了靠,轻笑道:“屋子里好像还是有些冷,澹月粲星手头没空,能劳烦白檀再去拿一些炭么?”
冷?暖阁里都快赶上仲春的温度了!
白檀看了一眼她身旁的澹月粲星二人,简直要哂笑出声。
一个在给她捶肩,一个为了保证她入口的水是热的,提着铜铫子在反复地倾倒、挹注。
沈沁分明是不便在司业博士面前,光明正大地给叶采薇使绊子,于是便来折腾她而已。
仿佛只要把她当个小丫鬟般呼来喝去的,叶采薇便也颜面无光了一般。
蓊桃已阖上门扉,脚步声渐行渐远。
叶采薇不愿横生枝节,压下心头的急躁,对白檀道:“去吧。”
沈沁不是夏琬琰,没那么好打发。
谁知道拒绝沈沁之后,她还会想出什么更刁钻、教人无法拒绝的要求?
左右叶采薇自己去跟着蓊桃也是一样的。
叶采薇起身想离开,却被许明姌牵住了手。
昨夜里叶采薇心事重重的模样,始终烙印在许明姌脑中挥之不去,她不安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自比三朝那天起,叶采薇似乎越来越缄默,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了。
方才,甚至还在她掌间写下“一会儿什么都不要喝”这种教人细想就发毛的话。
不能喝什么?药茶?
叶采薇又怎么知道药茶可能有问题?
“我去更衣,很快回来。”叶采薇只是用大拇指轻轻在许明姌手上摩挲了两下,安抚地冲她笑了笑。
这一笑,非但没安抚住心悬悬的许明姌,反而令她愈发肯定叶采薇是要去做些什么,不肯松了牵住叶采薇的手。
叶采薇犯了难,然而,雪上加霜的是,暖阁外,一阵令人预感不妙的丁零当啷声由远及近。
“薇姐姐!”蜜枣粽般甜糯糯的叫声响起。
须弥将门推开了小半扇,歪着头用金瞳搜索了一圈,哒哒哒地飞奔进来,“啪”地一下,如有十根腕足的柔鱼般黏住了叶采薇。
叶采薇又是精神奕奕地步入了峣峣阙。
她倒是强迫自己摒除了杂念、一身爽利了,但她身后,却是粘粘稠稠如影随形地跟了不少视线。
“是她吗?就是她吧。瞧这模样,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听说她天生脑子有问题,好端端的,发疯把须弥公主吓一跳,结果反而被刺伤了眼睛,是真的吗?”
“哎呀,不是天生,是后天摔坏的。”
“管她生的还是摔的呢!还有还有,我听说呀,昨儿个她还搅和了机筹处办事,最后浑没事人儿似的回家了呢!”
阻隔了视野的花墙下,不知叶采薇听觉异于常人的斋生们等不及寻个僻静地方,就凑在一起低声热议起来。
“豁!”众贵女像喝了两斤辣椒油般,不约而同地嘶嘶倒吸着凉气,“她之前不也是在被拐走十几年后,神乎其神地被认回了叶家?莫不是,捡了什么佛骨、灵玉吧……”
叶采薇越听越迷茫。
这些话,拆开的一字字她都认得,合起来,却全然超出了理解范围。
不过有一点她明白,所谓“发疯”之类的谣言,一定是夏琬琰传出来的。
“叶采薇!”
远远地,就见一名挽着秋波蓝绣朝云出岫软烟罗披帛的少女向这边招了招手。
闲言碎语不痛不痒,倒是有些嘴甜心苦的人,却还难缠得多了。
被点了名,脚下打弯的叶采薇不由认命地转回身,“早。”
骆绮岫矜持地拿余光四下望了望,确认没什么人后,用胳膊肘戳了戳叶采薇,“许明姌又忙三学切磋去了?”
“嗯。”叶采薇眼睛盯着鞋尖地走着。
“这——”潦草地寒暄了一句后,骆绮岫看了看叶采薇身后低眉顺眼地抱着纸伞的白檀,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下意识地小声了些,“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不做点什么?”
有时候,叶采薇挺佩服这位性格与其他骆家人迥异的小姑娘,思绪是真的跳脱。
却也真的能误打误撞。
她心中一紧,佯作懵然道:“做什么?”
“别装啦!这儿又没外人。”骆绮岫挤眉弄眼,“十年一度的盛会诶,人多口杂,你不趁机搞搞夏琬琰?”
叶采薇眨睫的速度缓了一瞬。
她抬头望了望天,随后猛然抽步向前,拉开与骆绮岫的距离,“你也太高看我了。”
“嗳,慢点慢点,等等我啊。”骆绮岫拈起裙角,婷婷嫋嫋地追着叶采薇,“还有你带把伞干什么?‘观天报’说今天是个大晴日呢!”
“哦,有备无患。”
但叶采薇心里却清楚,今天一定会下雨。
而且是场,又猛又急的大雨。
好像梦里,她也听见他说过类似的话?
大梦将醒,她必须要面对现实。
问题也要一个一个解决。
叶采薇叹气。
她不愿再细想,从混沌的睡梦中抽身,缓缓撑开眼帘,却发现身边有人。
是容津岸,他看了她多久?
不近不远的距离,却不够安全。
容津岸一双眸子黑洞洞的,眉眼阴沉,眸底还蒙着一层阴翳。他今日未着官袍,身上是蟹壳青的常服,周身清贵淡漠,头上的发簪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墨玉的发簪,和他的眼神一样晦暗不明。
和他对视,叶采薇嘴唇有些发干,忍不住咽下口中的津液。
……明明,没有做什么,却总有心虚的感觉,心脏莫名跳得极快。
叶采薇避开视线。
容津岸却倾身过来:
“这几日,你每晚都在梦里喊‘容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三十八章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叶琛开蒙起,叶采薇便时常谈起这句话。
不过,她谈起时总是面带愧色,检讨自己自私、对他还不够好,从他出生起便将他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内,并不能日日陪在他身边,也从不敢承诺未来之事。
“容安,容安,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天下之大,包罗万象,精彩夺目。只有等容安长大,亲历亲涉,若容安仿诗仙太白仗剑去国,饱览山河壮美之余聊寄家书,阿娘已经心满意足……”
“阿娘不能陪容安一世,不求闻达显贵,但求平安喜乐,无愧于心。”
叶琛早熟早慧,早已经幻想过无数次与阿娘同游的情景,谁知道第一次离开东流,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之前,离开别院上街,那一次身边不是乳母婢女便是奚七爷、七奶奶,什么时候一个人?
一个人路途凶险,但他绝不胆怯,为了阿娘,他什么都可以拼出去。
香炷一寸寸燃成煨烬。
观客们的议论声虽收敛了些,但仍如蜂围蝶绕般呶呶不休。
夏琬琰的一番话就是浇了油的柴,腾地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期待,且烧得持久,烧得愈来愈旺。
“叶山长的女儿?”
琢磨台下,一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不解地看向身边的年轻妇人,“叶山长的美名,我也曾听书院的夫子们提过。可是,母亲,叶家不是只有一名姓许的姑娘吗?前不久姐姐从诗会归来,还对她赞不绝口,将她的诗词誊写下来挂在了房中赏吟呢。”
纪烟华耐心地给五岁的小儿子解释道:“许姑娘是叶山长的养女,台上那位,是一年前叶家认回的亲女。据说是从小受拐,在外颠沛流离了多年。”
“不过,没想到叶大姑娘竟是长得这般样貌。”
纪烟华之前见到她妹妹那便宜儿子时,本觉得他那张脸已经足够“妖孽”了。
不料这世上妖孽还不止一只。
“原来如此。”五岁的陆宴如点点头,随即一喜,“那她是不是真如另一位姑娘所说,惊才绝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哎呀!”他懊恼地一拍小手,“可惜姨母去找须弥公主了,不然也能一饱眼福了!”
“傻孩子,才学又不是什么能继承的东西。”纪烟华失笑,虽然仆妇丫鬟们替她隔开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但她依旧弯下腰,将声音压得轻如呓语,掰开揉碎地分析起个中门道。
“说起来,叶山长深孚众望,又是先皇的挚友兼诤友,加之叶大姑娘被拐十多年后认祖归宗,也算奇事一桩,本不该似如今这般,在京中的闺秀圈子中籍籍无名。”
“可偏偏,她先前住在哪儿,又如何回的京,皆遮遮掩掩地不欲为人所知。”
“你想啊,叶大姑娘当年如果是被什么好人家买去的,他父亲一定会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也好为她挽回些声名。可他没有。”
“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才学涵养,都是后天修出来的。其间,个人的努力自不必说,可父母所花的心血,背后家族的鼎力支持,也样样都缺不了。打个比方,就光论你那练字用的笔墨纸砚吧,这一项就顶得上你奶嬷嬷一家三十年的嚼用了。”
“书香门第的女儿家,尚且有学问平平的。更何况是蹉跎了多年的叶大姑娘?这场比三朝,毫无疑问,是侯府的夏姑娘赢定了。”
“啊——”洋洋洒洒一大段,陆宴如只听进“赢定了”三个字,登时整张小脸都皱巴了,大失所望道,“那岂不是没看头?”
“那倒也不是。”纪烟华想了想,终究没把下半句告诉他。
至少还是能看看叶采薇出糗的。
纪烟华本就没把这场比试当回事,只是想给最近因起早贪黑埋头念书而怏怏不悦的小儿子解解闷。
说穿了,叶采薇在她眼里,就是个乐子。
陆宴如听着母亲含糊其辞,只当她在哄自己,立马改口道:“还好姨母没来,不然就白跑一趟了。”
纪烟华笑了笑没应声。
但一想到自己的妹妹,英国公夫人容纪氏纪晴留,她兴味盎然的神色立刻淡了下来。
她这小妹,什么都好,家世、品貌、性格……
但就是有些好过了头。
纪烟华千劝万劝,嘴皮子都说冒烟了,都没能拦住纪晴留作为一个铁板钉钉的、公主的未来婆母,明明只管等着公主凑上来讨好自己就行,却非要上赶着拿了荐贴参加峣峣阙的献艺会,还体贴地怕小辈拘谨,打听了公主行踪,准备来个偶遇邂逅,提前联络婆媳感情!
平日也是。
二十五六的大好年华,却放任自己膝下空虚,连个无聊了可以逗逗乐的庶子都没有。
不想着如何将英国公的脚步多多牵绊在内帏,反而巴心巴肝地照看那个便宜好大儿容津岸,把他当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似的!
真是……泥捏的性子,浆糊的脑袋。
还不如随她来看这叶采薇扮丑角呢。
思及此,纪烟华嘴角微微一扬,心里又升腾起些许期待。
也不知这叶山长的亲女能画成什么样?若是画成鬼画符就有意思了。
她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瞧,回去给妹妹说道说道这桩趣事。
亭午时分,人挤人地密不透风,愈发热烘烘的。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唰唰地往下滚,挂在下巴处,欲坠不坠——
空气中划过一粒闪闪微光。
叶采薇眼疾手快地弹走了一颗差点洇湿画纸的汗水,掏出巾帕按了按自己水涔涔的鬓角。
她不止热,还急。
她对现在手头正画的东西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当年买走叶采薇的鸨母是个只做大生意的“能人”,调理起姑娘们跟培养未来皇后似的滴水不漏。
叶采薇一岁半开蒙,在鸨母手下吃了无数藤条;在边关时,又跟随容津岸画药草图鉴、犯人像;入京后,在学堂被夫子“格外照料”,在家被许明姌风雨无阻地钉在书案前挑灯夜读。
总结上辈子的画画经验,可以用“身经百战”一言蔽之。
只论她画画的技法,那绝对是无可挑剔的。
可。
叶采薇不知为何,自己就是死活画不出让能令别人道一句赞的画儿。
话又说回来,叶采薇其实也不是没有一技之长,曾数次和想放弃时文一般,强烈地想过不再学画。
譬如,她就很喜欢跳舞。十六七岁时的舞姿,连女学擅舞第一人的许明姌见了都自叹不如。
峣峣阙中有一种特例授予的博士职位,只需某一门艺登峰造极,便可考取。
许明姌说,以叶采薇的舞艺,足以考得这类女官。
不过,前世,叶采薇并未在人前跳过舞。
一是在边关时,容津岸就千叮万嘱过让她不要跳;二来,父亲许晓泊第一次撞见她跳舞时,怒斥她“妖妖冶冶、搔首弄姿”,喝令不许再跳,叶采薇那时也拗气上来了,没能守住鸨母送她的“惜字如金”四字箴言,十分莫名其妙地问道:“为什么?”
许晓泊脸一阵红一阵白道:“没有为什么!”
叶采薇又问:“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爹!”
闻言,叶采薇感到奇怪,真诚地发问道:“你是我爹,我就得都听你的么?你既未养我,又未十月怀胎生我,不过是在女子身上流过几滴汗,就成了什么需要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你一言一行都奉为圭臬的深恩厚德了么?”
“满、满口污言秽语!孽障,孽——”许晓泊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口气没上来,跟个中元节的纸扎人似的直挺挺一倒,从此,随身的香囊里便多了好几味救心丸、人参荣养丸等。
许明姌终究是怕叶采薇把他爹气得归西,于是只偷偷地带着她跳。
后来,许明姌伤了腿,叶采薇便再也不想碰舞了。
但是许明姌还是风轻云淡地如往常一般,在许晓泊不在府中的时候、趁着出去踏青游玩的时候,抓紧一切时间指点叶采薇,让她练习;叶采薇知道,姐姐是怕她难过。所以,为了不让姐姐难过,她也拚命地学,拚命地练。
每次,叶采薇看着许明姌只能静坐一旁时,心都在滴血,而许明姌看着她忘我地跳舞,却是发自内心地在笑。
哪怕第一轮抽中的不是舞,而是别的什么也好啊。
偏偏是画……
“时间到。”
叶采薇最后一笔堪堪落下,而夏琬琰却早已停笔。
满堂喁喁私语声一收。
两名抱素斋的女学生将画纸收走,夏琬琰慢腾腾从凳子上起身,眉弯目笑地对叶采薇道:“对了,还没问叶大姑娘,准备用什么做彩头呢?”
历届比三朝的彩头都极贵重。那些个前朝的古董花瓶啊、御赐的玉如意嫁妆之类的,断断是拿不出手的。
非得是价值连城、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不可。
比如那不着调的先皇,就是拿了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作赌注。
叶采薇那桩被挪到许明姌头上的、与先太子沈渊的婚事就是这么来的。
叶采薇连比三朝都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哪儿有闲暇准备什么彩头呀?!
不要彩头不行吗?她们能不能只斗艺?她很想这么问问骆华岑。
可面对台下这么多双眼睛,她要是说自己什么都没带,第二天叶家长女一毛不拔的消息飞遍京城后,她爹可能就真的中风瘫在床上了!
叶采薇嘴边的话到底打了个弯,道:“我的彩头……我的彩头是一盒可以皓体丰肌的冰肌膏。”
啥玩意?
夏琬琰的白眼差点就没忍住,她使劲掰了一下,才把自己的语调掰回大家闺秀的那股子不急不慢,“叶大姑娘莫不是在寻我开心吧?养颜之物,十个里有八个都自称‘冰肌膏’,可从未听说哪个是真有‘冰肌’神效的。”
“倒不是我要惦记些你什么,只是……”怕被认为眼皮子浅,她先是描补了一句,随后眉毛神气地一扬,几乎要飞出脸膛,“我呢,可是愿意献出祖父赠我的‘掞天剑’的,你想好了,真只拿一盒养颜膏对赌?”
话音刚落,台下又是一阵骇诧骚动。
掞天剑是昌平侯府老爷子当年跟随太初女帝打江山时用的神兵利器,据说削铁如泥,水火不侵,剑身至今照面如镜。
多少人想见一眼都不能,万万没想到,老爷子竟舍爱送给了夏琬琰?
夏琬琰总夸谈自己在祖父面前受宠,看来确有几分真。
叶采薇本没打算多嘴,可既然夏琬琰挑起话头,她也不好继续如前世般闷不吭声。
她狐疑道:“你不是很羡慕我这一身皮肤吗?用冰肌膏兑水沐浴后,无论是老是幼,皮肤是黑是白,是粗是细,喏,就会变得跟我这样差不多。”
会变得足以与她媲美?
众人眼神不由落在叶采薇皮肤上。
粉糯鲜白如刚剥出来的菱角,被盛暑那晶亮的蜜光一浇,简直令人口舌生津,恨不得咬上一口……
嘶,耀得人睁不开眼。
叶采薇自认她的冰肌膏不输掞天剑。
她在边关翻山越岭、攀崖潜潭十多年,才堪堪凑出两个指甲盖那么一点点的药膏原料呢!原本是打算给许明姌做压箱底的嫁妆的。
知道许明姌无心嫁人后,这次才会带来献艺会,打算转送给容津岸的未来媳妇的。
“我几时说过羡慕你了?!”夏琬琰羞愤欲死,差点又成了窜天猴。
这一世,她自然还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前世,夏琬琰眼红叶采薇隔三差五给宜春郡主做的膏脂香球,先是讨要,讨不成后,干脆上手就抢。闹得叶采薇每次制了东西,都跟个阴沟老鼠似的藏头露尾,生怕露出一点儿端倪,就被夏琬琰抢去,从而不得不为了向郡主交代而新制一份。
所有东西里,夏琬琰最日思夜想的,正是这盒天下独一份的冰肌膏。
前世,由于须弥公主亡故,冰肌膏又因被夏琬琰和蓊桃闹的今天这一出,在郡主心中记下了一笔。
之后不久,郡主就把冰肌膏要走了。
不比叶采薇这种小塘里的菱角,郡主可是那深海珠宫贝阙里的明珠。
这冰肌膏之于郡主,就是那擦去尘垢的鲛绡。
一下让这蒙尘之珠大放光彩起来。
都说一白遮百丑,郡主本就生得不差,这一下,更是走到那儿,都能听到满当当一大车关于她那一身细白皮的奉承话。
教夏琬琰是帕子都不知扯烂了几条,睁眼闭眼都在催叶采薇再去制一盒。
可是冰肌膏的草药哪儿是那么好凑齐的?
一来二去,夏琬琰就跟琥珀饧般黏住了叶采薇,回回老僧念经地用酸话来给她耳朵磨茧。
诸如“有什么好显摆的?之前可没见她爱穿那么凉快的衣裳”,“又不是天生的,不还是靠了冰肌膏”,“小哑巴你倒是快些找材料啊!都说这种东西是年纪越小用,效果越好呢,可生生别耽误了我”,“啧啧,其实她那皮肤还比不上你呢”等等。
有一回夏琬琰喝醉,甚至上手抱住了叶采薇,边摸边感叹要是能把这身皮剥下来给她穿就好了……
足见其对叶采薇皮肤的羡慕。
果不其然,暴跳如雷的夏琬琰很快被叶采薇后一句吸引,半信半疑道:“此言非虚?你的皮肤就是用这冰肌膏养出来的么?可是,几时听说京里来了个妙手神医,能制出这般厉害的养颜膏?”
叶采薇的皮肤其实是天生的,但这会儿没必要和夏琬琰再多扯皮些有的没的。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叶采薇不假思索地撒了个谎。
她前世劳碌了四五年,自然不会再给自己揽活了。
“好了。”
骆华岑幽潭般沉静的声音一下冻住了还待追根问底的夏琬琰。
夏琬琰脸上隐有忿忿,但目光一转,很快恢复了意气风发。
“那么,先来看夏琬琰的画作吧。”
随着骆华岑的吩咐,抱素斋的女学生缓缓展开了一副绚丽夺目的画。
“叶渚亭的生父叶赣仁,当年与你的老太爷同在内阁,叶家几代单传,若是叶赣仁的重孙在我的手上丢了,我可如何向老太爷交代?”
“你呀你,既然上次琛哥儿的生父已经追到东流,找到了奚府来,你为什么不把琛哥儿交出去?”奚家家主气得不停用拐杖拄戳地面,狠狠一下一下,仿佛在打梅若雪的耳光,
“这是人家的家事,人家的儿子,你和老七瞎掺和什么?琛哥儿的生父现在可是不输于当年叶渚亭的大官啊,只恨当日我不在东流,若是在,一定不会让事情闹成今日这般无法收场!”
梅若雪跪得双腿发颤,却半点不敢动,只能垂挂眼泪,受着公爹劈头盖脸的臭骂。
公爹的话又多又密,一会儿感慨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奚老太爷,一会儿惶恐得罪了当朝权臣,眼看他的病又要发作,梅若雪硬着头皮,询问如今该怎么解决问题,是否需要报官。
“报官?那事关通天的秋闱案到现在还没了结,又要添一出麻烦吗?”
奚家家主快要背过气去,狠狠吸了口气,
“报上官府,这件事很快就会被琛哥儿的生父知道,几次三番得罪他,我们东流奚家,不就要毁于一旦?”
梅若雪绝望至极。
她硬着头皮来找公爹,就是为了求一个解决办法,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除了挨了一通臭骂,她还是什么也没得到。
“老爷!老爷!”恰在此时,门外有熟悉的声音。
那已经被梅若雪冷落了好几日的乳母霍嬷嬷,一心想要将功折罪,不顾一切冲了进来。
“方才、方才老奴在外面,听到衙门里传出的风声。”霍嬷嬷跪在梅若雪的身后,
“最近县里不止一家人丢了孩子,就在今晨,有一伙人贩子被逮住了,好多丢失的孩子,就在隔壁建德县的郊外。老爷,姑娘,是否要去看看,琛哥儿在不在里面?”
梅若雪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来不及听奚家家主的指使,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赶赴建德县。
她一定要亲手把叶琛接回来,给叶采薇一个交代。
第三十九章
应天,府衙。
叶采薇被癸水折磨两日,终于缓过劲,却在这日朦胧苏醒时,被容津岸忽然质问:
“这几日,你每晚都在梦里喊‘容安’,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千防万防,想不到最后露出马脚,竟然是因为梦呓。
她的梦有许许多多个,关于那些早就想忘却的旧事,还有关于叶容安的。
不敢算已经离开了叶容安多久,是她实在太想念儿子,所以梦呓里也忍不住喊了出来?
此刻的容津岸半边倾身,一双眼黑如渊薮,虽是满口逼仄的质询,却应当并非掌握了全部的信息。
他……应当只是对“容安”两个字产生了极大的疑惑,并没有更多丰富的联想。
叶采薇被罚在三学切磋上做杂役的事,司业也派人通知了许晓泊。
晚上归家。
叶采薇原本做好了挨一顿痛打后,被发话要关在瘖谷里一整个冬假的准备。
可没想到,许晓泊只是笑眯眯道:“听说,烟云万顷阁新进了一批水月国特有的香料,明日下了学,你亲自去挑上一些。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外家看看。”
叶采薇可不会天真到以为许晓泊会轻拿轻放。
他才不在乎她有没有受伤、挑起事头的是她还是夏琬琰。
只要有错,那错的一定是叶采薇。
许晓泊这分明是在怒极反笑呢。
叶采薇吓得立马就要将春知处里的鹦鹉池鱼等等都一股脑儿地塞到许明姌的院子里。
可整整一晚,许晓泊再没有别的动静。
就像真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般。
叶雨原名沈叶雨,自从她立女户,更名抛姓、招赘许晓泊后,沈叶两家便再无往来。
上辈子,叶采薇从入京认祖归宗到与许明姌双双死去,始终不曾见过沈家的人一面。如今许晓泊竟说要送她去外家看看?
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姑娘,您不再挑挑了吗?”
烟云万顷阁中,白檀与掌柜异口同声道。
烟云万顷阁的门面十分不起眼。
不过,能在上京城中立足,必有其过人之处。此店虽不是生意最昌隆的一家,却是口碑最好的一家,再珍贵的物件到了这儿,也如同路边的小石子般乌泱泱地堆在架上。
开业仅仅一年,就靠着口口相传,成为了高门贵家最常流连的店铺之一。
此阁的来历也极为神秘。
即便是让参知政事一类的跺跺脚就能让京城抖三抖的大人物去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叶采薇却是知道其背后的东家是谁!
要不是担心把许晓泊惹毛后狗急跳墙,她才不会来这儿呢!
什么稀罕香料,别的店不能买,就非这家不可?!叶采薇暗暗抱怨,指着刚刚随手拣出来的几样,尽量压抑着左右张望的冲动,心跳微快道:“嗯,就这些吧,替我包起来。”
昨儿个许明姌听到她眼睛受伤的消息,心疼自责得一夜辗转难眠。
这一趟原是斩钉截铁地要陪着来的。
看着许明姌忙着准备三学切磋,三餐都快吃不囫囵了,叶采薇天天提心吊胆,生怕她身体出点毛病,劝她休息还来不及呢,怎么肯多占她心神?推却的话说了满满一大车。
最后。
说到许晓泊指明是要来烟云万顷阁时,才好歹把许明姌劝住了。
“姑娘,毕竟是要回您的外家,又是多年第一次见。真的不再挑挑了?”白檀心细问道,看向叶采薇的眼神里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叶采薇昨天说得信誓旦旦,要自己收拾夏琬琰,当时白檀信了。
可夜里,问她具体该怎么做,只说静候佳音。如今看她这副毫无成算的模样,似乎又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她真能对付得了夏琬琰?
“都是些用在食物里的香料,我对下厨又没什么钻研,买哪样不都没差别?”叶采薇瞟了一眼门口,心不在焉回道。
算算日子,这一趟出门是顶顶稳妥的。
但都说怕什么来什么,她现在就跟心里有十几只小猫拿肉垫在挠似的,坐立不安极了。
“说的也是。”白檀讷讷无言以对。
她手伸入顺袋正打算付账,忽地,却呀了一声,满脸愧疚道:“对不起姑娘,我出门前忘记带钱了。”
一个连叶采薇半年前晚饭夹了几筷子菜都能记得的人,竟会出这种错漏。
叶采薇急上加急,不由得破天荒地瞪了白檀一眼,“还不快去取。”
马车上的小竹箱里有备用的零散钱。
不过,烟云万顷阁所处的街巷是细肚瓶形状的,附近这段路特别窄,想要歇马,就只能将马车驶去巷尾专门隔出来的空地。
方才叶采薇她们就是从那儿走过来的,来回也得费点功夫。
白檀连连福身,也不以“我”自称了,“奴婢一定快去快回。”
时值黄昏,又不年不节的,阁内客人不多。
偶有几道年轻的视线偷偷摸摸地从叶采薇身上一溜而过,窃窃私谈着。
叶采薇不认识的面孔。
但多半是其他斋的斋生。
今天,峣峣阙中传起了些不好的流言,叶采薇走在哪儿都能收获这样隐晦的视线。
用脚趾想也知道流言的源头是谁。
许明姌气得不行,叶采薇倒是巴不得夏琬琰能跳挞得更欢些,最好得意忘形得以为全天下都掌控在她手中。
这样,明日下竿布网时,她才能无知无觉地咬饵上钩。
掌柜的怕叶采薇等得无聊,转身亲自搬了小踏凳,从多宝格最顶层捧了几个金霞涌现黄彩漆八宝盒下来,眉眼带笑道:“这是前段时日收的一些香料,兰花结、莺歌绿都有,您要不要试试味?”
这些却不是食用香料了。
掌柜知她爱制香,收货时特特替她留心着,每回来都跟献宝似的开了一个又一个匣子。
小指头不经意沾去一点粉末,就能让小富之家潦倒街头的香料,也就烟云万顷阁能阔绰到说试燃就试燃了。
叶采薇没这个兴致,外加最近手头不宽裕,便摆摆手道:“不了。”
掌柜脸上的神情总给叶采薇一股子禁宫里的味道。和一般的赔笑、谄笑不同,那种发自内心的喜庆劲儿,就像是遇着什么喜事,美滋滋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乐得见牙不见眼似的。[1]
和宫人伺候主子时的笑一模一样。
闻言,他笑意不减,也没问起叶采薇眼睛上的纱罩,只时不时地默默为她杯中添些茶水。
耳边一时间静了下来。
阁内的清静愈发衬得街上闹嚷嚷的。
烟云万顷阁的斜对门是家医馆,据说新聘了一名十分高明的坐堂大夫,叶采薇的马车经过时,差点被那门口淤泥似的为主子排队的小厮们堵得寸步难行。
而且奇怪的是,队伍里只有小厮,没有丫鬟仆妇。
说明来看诊的一名女客都无。
盏茶功夫后,白檀还是未回。
叶采薇等得坐不住,打算去马车那儿看看白檀究竟在磨蹭些什么。
正要跨出门之际,却听斜对门的医馆一阵喧闹惊呼,接着,几乎被一个男人的身影扑了个满怀。
“呵呵呵,美人,全是小美人。我这是功力大成,飞升到了瑶池啊。”从医馆跑出来的是一名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脚下步伐猛健如矢,嘴里却是如发高热的病人般谵语不断。
叶采薇身子灵活,躲开了一劫。
方才偷偷用眼神打量她、窃窃私语的几名峣峣阙斋生却没那么走运了,其中一人直接被抱住了半个肩头,瞬间急红了眼眶,“放开我!”
“哪儿来的癫子!快放开!快放开!小心我们把你送进大牢里吃断头饭!”恁凭那姑娘的丫鬟们又踢又打,甚至其他姑娘的下人们也加入了战局,中年男子就是如血蛭般攀在肩头纹丝不动。
身下更是丑态毕出,当即就想拿脸颊去蹭那十六七岁的斋生。
真是辣眼睛。
叶采薇眉头拧成了结,见阁内有身份的贵客们都嫌恶地躲得远远的,医馆的人更是追不上发癫男子的脚步,连烟云万顷阁的门槛都没摸着。
不由上前几步,往男子的膝盖窝踹了一脚,钳住他手臂往外一掰,礼貌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您好?还听得懂人话吗?”
男子格外亢奋,竟没被踹得跪下。
他“嗳哟哟”地疼得用另一只手去捉叶采薇,转头怒目而视,露出鲜亮的虾子红的面色,以及满头满脖肿胀的青筋。
“乖乖!嫦娥!”看到叶采薇的一瞬,他浑浊的眼球如滚涌的铁水般发亮,舍了原先目标,咔哒一声,竟拼着折了右臂,也要来扑向叶采薇。
几名斋生吓得梨花带雨,就差软脚蟹似的叠在一起在地上爬。
登时丢下叶采薇,被一干丫鬟仆妇们七手八脚地夹在腋下逃出去了。
“叶姑娘!您小心!”
掌柜的本是派了伙计去喊养在后院的武夫,就束手在一旁等候的,没料到叶采薇竟如此大胆,见状,脸上的褶子都吓得展开了。
他胡子一翘,老腿一蹬,仿佛发癫男子扑向的不是叶采薇而是他摇摇欲坠的脑袋般,雄鹰展翅地叨向男子。
叶采薇被这一声喊得莫名其妙。
她手下留情地只揝住了男子的臂膀,是因为不知他是服用了五石散之类的禁物,还是什么痼疾引发的幻症,担心直接把人弄死了。
但在看清他长相后,彻底没了顾虑。
这人就是前世在献艺会上扒了须弥公主衣服,害她屈辱自尽的那个。
叶采薇重生前不怎么关心此事。
只大致知道,陪同公主观艺的白氏冢妇江蕴玉被打晕,这名男子则是被下了药,迷迷糊糊地进了阆风清榭,事发后似乎是被熙和女帝送去给水月国国王泄愤了。
叶采薇被养在老鸨身边时,了解过各种助兴的药物,可没有一种像眼前这般,能使人神智混乱、言行癫狂的。
这男子吃的情药中,一定还掺了不少毒物。
药、毒……
忽地,叶采薇脑中串连起了许多事。
先太子身上中的是毒,夏琬琰用的赤翅蜂也是毒……
会是巧合吗?
叶采薇心里千头万绪,动作却丝毫不含糊。
这中年人在京里是出了名的混帐纨绔,最喜幼女姣童,仗着家中势大,满是伤痕淤紫的稚弱尸体是一具又一具光明正大地往外抬,连遮掩都欠奉。
虽是无缘无故地被下了药,前世还被水月国国王折磨至死,却也算不得什么倒霉的受害者。
叶采薇飞起一脚,发癫男子被砸翻在地,哇一声,翻着白眼吐出一口混着碎门牙的鲜血,嚎了半天,只也发出“里、里竟敢”几个字。
“啊?”掌柜救人事业中道崩殂,不由迸出一个空洞茫然的尾音。
尴尬的刹脚声后,他迟迟疑疑地问道:“叶姑娘,您、您没事吧?”
四周一片死寂。
“放心,我无碍。”叶采薇转头,想向掌柜的道个平安,却见他瞳孔震颤得说不出话,众人亦是像要把自己缩成巴掌大的纸人般,抖抖瑟瑟地蜷在角落中。
怎么了?
她有这么可怕么?白檀脸色巨变,比自己捱了一刀还难看,想来查看叶采薇伤势。
叶采薇却是拨开一重一重围得如粽叶般的众贵女,轻轻托起须弥的手肘,按压了几处,问道:“疼吗?”
她的脸猝不及防闯入众人视线,惊起一片鸟兽散,“叶采薇你怎么了?!”
须弥泪如雨下,小脸憋得通红,随时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只会一个劲摇头。
“手肘被震麻了而已,无妨,过一会儿就好了。”叶采薇收回视线,安抚地顺了顺须弥的背,捡起地上的那只赤翅蜂,“尾针还在,没有蛰到人。”
“姑娘……”白檀心疼地唤了一声,恨不得立马带她去天地炉处理伤口,但情知此刻不对峙,这事多半要不了了之,只得按捺下满腔急躁,用帕子替她止血。
看到白檀的神情,叶采薇才想起自己还有伤。
她躲得快,脸上的血看着吓人,其实只是被浅浅削掉了一点皮肉。在边关时,再重的伤也受过,这点根本不值一提。
宋慎独气得胸脯起伏,“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亲公主刚来峣峣阙的第一天,就出了这档子事,还是在她眼皮底子下!
“这就要问问夏姑娘了,为何要命侍女用毒蜂掷向公主的手臂,害她脱手?”
叶采薇原是一把脆如嫩藕、甜比蔗霜的绵冷冷嗓音,此时却变得如敲冰戛玉一般,众人不自觉静了下来,惊疑的目光在她和夏琬琰之间徘徊。
夏琬琰心头一震,方才还和往常没什么分别的叶采薇,陡然之间凛冽起来了。有几分……像许明姌。
陌生得教人悚然。
她指下抠住扇柄,声音却维持住了镇定,“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大姑娘可是还对上次奴婢没能容住您的事介怀?”
蓊桃讶然挑眉,随即委屈道,“但也不能这么空口白牙地污蔑我们家姑娘呀!众目睽睽,可有人看到我做过什么不曾?况且,这不就是两只寻常的蜂儿么。窗下的这些盆花本就是容易招蜂引蝶的品种,有几只被桌上的胭脂花露吸引过去,也委实正常呀。”
她笑了笑,风轻云淡道:“既然公主没有受伤,叶大姑娘就莫要小题大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被吸引过来?”叶采薇摊开手掌,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飞过来的莫不是只有魂儿吧。”
她手里赫然躺着两只死蜂。
蓊桃面色不改,“谁知是不是你掐死的呢。”
虽然刚刚困倦之际,谁也没有看清毒蜂是怎么朝叶采薇她们飞去的,连宋慎独都只是感觉眼前一花。
但在场的个个都是人精,瞬息之间,就明白了事情原委。
“哎呀,一场误会罢了。”惯来爱和稀泥的柳清浔又是头一个出声,掐着靡靡之音般的细嗓道,“叶采薇你还是快去天地炉吧,仔细别伤着了眼睛,影响今后视物呢!”
其他贵女亦纷纷打起圆场,劝解叶采薇不要想太多,还有人道:“纵使你不去,公主的手也还要复查的,马虎不得。”
说实话。
她们并不在乎须弥的安危。
明面上,眼前这位是维系两邦亲睦的金尊玉贵的和亲公主。
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再度开战?届时,首当其冲的就是须弥。
这种敏感身份,即便是将她伺候好了,也断不能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相反,说不定还落得个结党之嫌,为家族招来祸端。
更何况,她们这些世家女,哪个不是金莼玉粒、众星捧月长大的?远远犯不着去逢迎一个蛮夷之国的公主。
不如敬而远之。
眼下,摆明了是夏琬琰存心要报复叶采薇,不小心把公主卷了进来。
她们必须得将事情压下去。
不然,两人的旧怨闹开,令峣峣阙声名受污倒还在其次,万一被有心人传成抱素斋针对和亲公主,破坏两邦和睦,那就遭殃了。
宋慎独在宫中见惯了阴私,当下钳住叶采薇的手腕,不容置喙道:“柳清浔说的在理,你的身体要紧,我先带你去天地炉。”
她字字都像是在药臼中细研碎磨过般,用力地道:“这事,不过是一个意外罢了。”
一句话就给整件事定了性。
欺人太甚!白檀眼中怒火翻涌。
然而,她比叶采薇更清楚,这事哪怕闹到山长面前,也会是同样的结局。
为了两邦安宁。
这个哑巴亏,叶采薇不吃也得吃。
怎么办?白檀拿眼神请示叶采薇。
难道就要和从前无数次那样,就这么算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夏琬琰愈发蹬鼻子上脸吗?
“也许真是误会吧。”她听见身边少女的声音轻悠悠地落下,“一切听凭宋博士吩咐,公主莫哭,我们先去请医女看看。”
果然。白檀心中一黯。
她这个先天有缺的主子,除了许明姌,什么都不放在心里。说得不好听点,恐怕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难道能指望她立起来?
可看着叶采薇依头顺脑由着宋慎独拽手的模样,白檀很快又反应过来。
不对。
叶采薇最是一身反骨,吃了大亏,哪怕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怎么会像这般收敛浑身刺芒,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叶采薇的眼神,向来明灿至极,可以是炽烈的、执拗的、不甘的。
却绝不会像这般淡淡然。
仿佛一柄蓄势待发的鞘中剑,要在出其不意之时,夺人性命似的。
白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叶采薇。
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违和。
就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叶采薇。而往日会说会笑的她,不过是电光朝露般易逝的幻象。
“唉,就这么破了相,也不知会不会留疤呢。”见叶采薇吃瘪,夏琬琰一颗心落回肚中,顿时容光焕发起来,在凉风中做作地摇着凉扇。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众贵女生怕再出岔子,只差撸起袖子去捂夏琬琰的嘴,飞快地簇拥着叶采薇与公主走了。
叶采薇什么都没说,也没再多分给夏琬琰一个眼神。
天地炉里。
今日当值的是刚从太医局致仕下来的杜若,已是花甲之年,斋生们习惯尊称她为杜大人。
“伤的仅是眼皮,近些日子注意不要沾水,勤换药、多休息,便无大碍了。”
杜若给叶采薇开方子时,还能写出几张药汤药膏,一开始给公主诊脉时,倒是为难了小一会儿。
公主根本没被伤到。
浑身上下最严重的,可能就数手腕那一圈儿被攥出来的红印子。
但没过多久,红印子也消退得一干二净了。
杜若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几副定惊茶。
贵女嘛,哪怕生龙活虎得能打牛,都得金盅银匙地弄一堆滋养物补补,更别说这位可是真情实意地洒了一把热泪呢。
要不是公主年纪还小,不宜喝药,不然她还要多写几张养神汤之类的。
天地炉里一股令人心安的淡淡药香,明窗棐几泡在温煦的日光中,众贵女连连掩唇打起了呵欠。
“多谢杜大人。”叶采薇抱着哭累盹着了的须弥,不方便欠身,低眉轻声道。
宋慎独暗自松气,“既如此,下一堂课也快开始了,大家都散了吧。叶采薇,你就留在天地炉里陪公主好生休息,你们的情况,我会着人告知宜春郡主的。”
作为斋长,沈沁会负责替她们向各课夫子告假。
“是,多谢宋博士。”
“唉,这都叫什么事啊。”众女一边娇声呵欠,一边不满地感叹着,袅袅娜娜地离开了。
屋内一下子只剩隔间隐隐传来的,药炉沸腾的澌澌声。
须弥的侍女妙莲是个隐形得像风儿的人。
起先,还想将须弥抱去美人塌上,让她睡得舒服些,在看见须弥有蹙眉嘟囔着转醒的迹象,便歇了心思。
只偷偷愤懑地瞪了叶采薇一眼。
公主是她们水月国的无上至宝。
国王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十二年如一日,将她隔绝于后宫那些的腌臜事之外,才养出她如今这副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儿。
这琲朝人吹得天花乱坠的峣峣阙,还不如他们的净域王宫来得清静呢!
才第一天,就因私下逞凶斗狠,波及得她们公主大哭一场!
叶采薇在走神思索事情。
白檀却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妙莲的这一眼,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为了救公主的命,叶采薇哪里会去招惹夏琬琰那个魔煞星,遭到今天的无妄之灾?
不过……
从这侍女的模样来看。
须弥被设计误入阆风清榭的事果真是捂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透。
连身边人也毫不知情。
叶采薇怀中,公主如婴孩般酣酣地睡到了落日熔金。期间,没再有第三个人来就诊。
杜若早早假托翻晒草药,避出了门去。
方才叶采薇忘了问会不会留疤,她的侍女也并未僭越出声,可别一会儿想起来了。
这些个小姑娘,把一张皮囊看得比命还重呢。
但其实叶采薇哪里是忘了,是混不在乎。
须弥一睁开眼就是叶采薇闭目养神的样子。
她盯着叶采薇的脸,晃了好一会儿神,才弱声道:“薇姐姐?”
叶采薇霎时惊醒,在手臂上传来被软软戳了几下的触感之前,就垂眸问道:“手还疼吗?”
她的眉睫被余晖浇了一层金莺黄与霞光红,像极了三跪九叩的朝圣者在筋疲力竭、即将放弃之际,一抬头瞥见的雪峰曙色。
不知怎的,让须弥联想起那日的容津岸。
两人的面目竟奇异地重合在一起。
“不、不疼。”半晌,须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着叶采薇被纱布蒙着的右眼,惴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须弥早从白檀那儿获悉了叶采薇的存在。刚才看到落单的叶采薇那么兴奋,也是因为有一旁的白檀在。
但这些,妙莲并不知情。
故而一声“薇姐姐”,令她眼睛瞪得浑圆。
她俩认识才多久,怎么一张口都叫上姐姐了!?而且,公主亲近谁不好,居然与叶采薇这个祸头子亲昵。
这无异于“认贼作父”!!
“不是公主的错,是我不好,连累您了。”叶采薇道。
况且,须弥是她兄弟的未来妻子,别说只是不小心削了她一点皮,就是削她一条胳膊也可。
叶采薇抚了抚须弥蓬松柔软的发顶,随后,用指节刮了下她的鼻子。
但旋即,因自己的动作一愣。
须弥没有留意她的异样,在她怀里像块驴打滚似的黏糊糊蹭了一圈,甜津津道:“谢谢薇姐姐,谢谢白檀。”
她刚来峣峣阙观看献艺会时,就遭遇了难堪,已是委屈极了,本以为入学后会被好好呵护。
没想到,却又是被孤立,又是挨打受疼的。
父王曾说,她是上天赐予水月国的瑰宝,他既然将她下嫁给英国公世子,那么她也会是琲朝人的掌上珠、心头肉。
她带着满满的期待而来,却一再挫折。
还好,她果然还是受人喜欢的。
叶采薇是第一个。
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从小,就没人不喜欢须弥。
父王母后,后妃兄妹,身边侍候的人,教导她的老师们……无一例外。
她蹙一蹙眉头,便有奇珍异宝铺陈于脚下,供她踩踏;红一红眼睛,宫中便会掀起狂风骤雨。
所以,她一定也会受到峣峣阙里的人,以及,世子的喜爱的。
面对须弥的道谢,白檀一福到底,恭敬道:“不敢当。”
叶采薇知道须弥意有所指,但碍于她侍女在场,只含糊道:“要谢也该谢世子,白檀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唔,唔。也是呢。”须弥蓦地颊畔飞霞,眸光熠熠,“其实,夏假时我被英国公夫人邀请去赏荷宴,就想着要当面道谢,但是没能遇上世子。”
在她心里,白檀不过是碰了巧的过路人。容津岸,才是真正救她一命的恩人。
忽然,她毫不见外地搂住叶采薇脖子,扭糖儿般撒娇地摇了摇,“再过三天,峣峣阙是不是会和太学国子监联合办个什么切磋会?世子学业那么好,他也一定会来吧?”
叶采薇一时目光有些遥远,“嗯,会来的。”
而且,他不止来了,还会在这一天击败满京名士,才誉天下。
不过好在,这些都和叶采薇没什么关系。
她之于峣峣阙,是个连露面机会都没有的无名之辈。
叶采薇狐疑回望。
不知何时,几名身着九曜七星袍、腰佩启明刀的高大男子出现在店门,正神色冷淡地睥睨着她。
目光充满了打量与猜忌。
医馆的人此时才将将赶到烟云万顷阁的牌匾下。
拿麻绳的、握石杵的、举着抓药用的秤杆的,喘吁吁战兢兢地盯着门内鼻梁塌陷门牙断裂、生死不知的中年人。
欲进不敢进,欲走不敢走。
机筹处来了!
叶采薇隐隐约约想起,前世峣峣阙中似乎讨论过男子当街发狂冲出医馆、冒犯了不少斋生、最后被机筹处制服的怪闻。
只是当时她一耳进一耳出,也没记住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机筹处选人,别的不说,轻身功夫需是一等一的。饶是叶采薇,也没听见半丝脚步声。
霎时,她一颗心像是被强行推上了秋千般,忽上忽下的。
他们来了,那他呢?
叶采薇紧张得浑身都在发热,克制地扫视一圈,确定没有熟悉的身影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机筹处人人闻风丧胆的凶戾恶名。
不妙,他们不会把她就地正法,或是拖去衙门吧?!
她嘴巴一张,连连倒退着发软地倚上了一张几桌,作西子捧心状道:“好、好像又不是无碍了。掌柜的,我怕得走不动路,您能派人替我找找我的侍女白檀吗?”
机筹处众人:“……”
见证了叶采薇壮举的掌柜和客人们:“::::::”
为首的玄使是一名长相格外凶狠的年轻人。
皮相不赖,甚至称得上昳丽,但骨相分明,下三白眼、高鼻梁、薄唇,尽是些毫无余赘的锋利线条。
像头匍伏在雪山深夜的饥狼。也像被盛暑强光照射着的镜子,边沿有裂痕的那种,轻易就能割得人满手血。
而且,眼底浓浓的痨病鬼般的淤青。
在机筹处,淤青基本就是资历的象征,越浓,地位越高。
这人可怕得很啊!
果然,叶采薇这么一副令小公主都能看呆了的好颜色,三白眼居然跟看一具枯骨无异,薄唇一掀,冷道:“都带走。”
发癫男子是公主受辱事件中的重要一环,她这飞来一脚,怕是扰了他们查案了。
走?不走?她能活着从机筹处衙门出来么。
叶采薇正踟蹰起顺从还是反抗之时,蓦地,一道如松枝上新霜般一拈即化的清冷声音响起。
“等等。”
抬眸,有人踏入烟云万顷阁,逆光向她走来。
叶采薇从他的瞳孔中,找不出任何可以用作支撑的情绪。
但……不会……
他对她的恨意不减,是绝不会同意出手的。
活生生一条人命,她的倔强和坚持,从来不应当是伤害的工具。
不就是主动吗?
罢了。
从前,她已经主动过无数回,早就是轻车熟路,委屈不了什么。
时间紧迫。
叶采薇忽然伸手,缠住了容津岸的脖子。
她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湿润香甜的吻落于男人的薄唇,体香清甜萦绕,她晃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向他撒娇:
“哥哥,仲修哥哥,求求你了,好不好?”
第四十章
其实,容津岸对叶采薇说的那些,并非撒谎,也并非夸大其词。
将两个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无异于游走在深渊的边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容津岸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方才,他专门过来看叶采薇之前,其实是刚刚从外面赶回来的。
外出,是去见了三皇子派来的人。
嘉泰三十四年,三皇子齐王大婚,嘉泰帝为他举办婚礼耗费甚巨,还赐下了豪华的府邸,自此之后,原本应当之藩的三皇子便长留在京。
这次秋闱舞弊案一起,剑锋直指三皇子,他被各方重点观察、也不愿多生与嘉泰帝之间的父子嫌隙,根本离不得京,也不愿离京。
不要她帮!
须弥很想这么说。
她身上的香味是泡养颜方子泡出来的。
方子是昨晚随手买的,须弥明白肯定没什么效用,只是为了让叶采薇察觉到她的变化,主动问起而已。
随后,再由妙莲顺着话头,透露出须弥想要变白的意头。
叶采薇就能明白,自己该呈上冰肌膏了。
刚才须弥抱着叶采薇手臂不说话,就是在等叶采薇开口。
“妙莲,妙莲!你快些去找人来呀!”须弥瘫坐在地上,将唇瓣咬出了血丝,泪如断线珍珠,既怕耳朵从此以后听不见了,又拉不下脸求叶采薇替她看看。
须弥心中对叶采薇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都怪叶采薇!
若不是叶采薇脑子有问题,她根本用不着做这些拐弯抹角的事!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无妄之灾了!
须弥哭得太凶,跟那些个要被卖给耄耋老头当小妾的瘦马一般,叶采薇到底还是不放心地蹲身下来。
“滚开!”
叮铃铛,须弥肉嘟嘟黑黢黢的小拳头迎面敲来,叶采薇抬手一挡,腕间顿时就被宝石链子挠出两道血痕。
叶采薇没时间磨蹭,“别动。”
她声音宛如刚从冰窖里凿出来的白气濛濛的新冰,霎时,须弥和妙莲被激得双双一默。
“暂时没事。”
叶采薇眼力好,指尖轻拉着须弥的耳廓,一下就看到了附在她耳壁上不动弹的黑褐色小虫。
叶采薇腰间的荷包是个小宝库,有常备的各类药丸药液等,她从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灌些这个。”
“实在不放心,就请暖阁里一位姓谢的学谕再看看。”谢学谕就是替晋。江诊断过的、通过太医局初试的那位。
“喂!你是急着去投胎么!没看见公主玉体不适?!”见叶采薇还是要走,妙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竟要把公主扔这儿?!
“哦,我内急。”叶采薇信口胡诌了一句,须臾间,身影已远得几乎像要溶入细茫茫的雨幕中。
妙莲被梗得哑口无言,想发火却没处发,瞪着叶采薇的背影,既犹豫该不该把叶采薇给她的来历不明的药液用上,又想去暖阁里喊人,一时间手和脚都快打起架来。
“别管她了!”须弥哭叫道。
她现在恨不得让她父王过来给自己撑腰,将叶采薇治个炮烙之刑,再把自己带回水月国。什么和亲,什么世子,统统都不要了!
少女的嘤嘤泣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蕉园里的亭台楼阁构造怪异,颇有点瘖谷上的那道乾坤门的味道。
跫然堂外形高瘦如竹,嵯岈如犬齿,乍一看,就像松垮垮地、摇摇欲坠地叠起来的一堆堆零乱卯榫。
暖阁建在五楼,茶水间却在四楼。
叶采薇风急火急地赶到茶水间时,只剩一个七八岁的小丫鬟在灶台边啃糖蜜枣儿。
登时,她心一沉,问道:“在这里煮药茶的两名姑娘呢?”
“唔嗯?”乍然见到一个湛如雪胎梅骨、丽胜元夕灯昼的人物出现在眼前,小丫鬟还以为青天白日的撞着了妖怪,一下子僵在原地,连自己被枣干噎住也没发觉。
她脸色憋得青紫,被叶采薇喝了一声,又是拍胸吐枣又是顺气喂水,才缓了过来。
叶采薇便再重复问了一遍。
跫然堂并非授课之所,除了类似燃灯会的重要日子,都是冷冷清清,人迹希逢。
小丫鬟平日只负责些扫花擦尘的杂活儿,哪里会留心那么许多,一脸茫然道:“她们……应当是煮完走了吧。后到的那位姑娘说有些饿,想随便吃点什么垫垫饥,给了我几粒碎银,我就回自己的屋子里拿蜜枣去了。”
“回来后,她们就都不在了。”
小丫鬟被蓊桃支开了!
蓊桃一定是下药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人呢?!”只是擦了擦呛咳时溢出的泪水,再一睁眼,茶水间里已空空如也,小丫鬟毛骨悚然,“难道她真是妖怪!?”
然而,叶采薇跑得再快,也没能赶上。
推开暖阁的门时。
白檀尚未归来,须弥倒是已然坐在谢学谕身边,抿着唇啪嗒啪嗒地掉小泪珠。
雨天天暗,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妙莲在一旁掌灯,亮澄澄的光线中,谢学谕放下抵住须弥耳廓的手,温声宽慰道:“没事了,药液灌得及时,耳朵里连一丝红肿都没有呢。”
须弥只是一味鼻尖嫣红地如奶猫般嘤嘤着。
紫檀卷草纹马蹄脚半桌上,搁着七八只空的药碗。
剩下的贵女,碗中也喝得差不多了,正姿态娴雅地用小勺舀着最后几口,忽见叶采薇如马贼般破门而入,俱是手一抖。
江天更是一口热辣辣的祛寒茶从鼻孔中喷射而出,“冒!咳咳咳冒冒!咳咳呕冒失失咳咳咳咳!失失的咳咳、做什么!!”
她咳得涕泪沾襟,心肝脾肺肾都快掉出来似的,嗓子喑哑如鸦。
“呀!大人您没事吧?”“慢些说话,小心再呛着。”几个极有眼力见的斋生立刻给江天抚着背,擦着脸。
这下该怎么办?叶采薇傻眼。
若是下药之时,当场将蓊桃抓个现行,还能算是有理有据。
这会儿,难道要她空口无凭地嚷嚷药茶里有东西?让她们不要再喝了?
谁会信?
只怕她会比蓊桃更形迹可疑。
如果撒谎说灶台的那个小丫鬟无意间窥到了蓊桃下药,倒是可以借机闹大,请人来检查药汤。
可叶采薇又不想把无关人牵连进来。
前世,苍术作为太医的真传弟子,尚且有冤无路伸,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扫洒丫头?
眼睛一错开,就得被人悄无声息地一指头碾死。
屋中众人的神情变得微妙。
谁都知道叶采薇流落在外十多年。
还能是跟着谁学的?想来,不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杀人越货之徒,就是过得今日没明日的下九流。
不然她也不会将过往捂得那么严严实实了。
贵女们心中因受惊而产生的对叶采薇的怨怼瞬间减淡,转为浓郁的好奇。
方才小公主不还和叶采薇你侬我侬的?
怎么出去了一趟,耳朵里飞进了个小虫,她侍女就对叶采薇冷嘲热讽起来了?
莫不是叶采薇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到家,失手了?
苍术提着一只旧窑青釉刻岁寒三友执壶,为江天重添新茶,听到妙莲的话,眼底闪过一丝对纷争的厌恶。
夏琬琰倒是蠢蠢欲动地想开口,被正在紫檀桌旁收拾着空药碗的蓊桃用眼神制止住。
叶采薇满脑子都是祛寒茶的事,强装心虚地臊眉耷眼着坐回了许明姌身旁。
闻言,没第一时间出声。
妙莲请谢学谕辨别药液是否对人体无害、递出小瓷瓶时,许明姌一眼就认出是叶采薇的所有物。
不过,许明姌没和妙莲计较,而是看向了须弥,“公主还疼吗?都怪薇薇,总是顾头不顾尾的,把灌耳的药液给了您,竟真一个人更衣去了,也不知道要陪在您身边,看着您无恙才放下心来。”
药液是叶采薇的?贵女们向淌眼抹泪的须弥投去探究的眼神。
刚刚有人问起公主怎么是哭着回来的,妙莲可半个字都没提过叶采薇。
要不是许明姌这会儿说起,大家还以为是叶采薇半道就把公主扔下了,自己一个人东游西逛去了呢。
须弥像个水做的人儿般,泪水不停,向谢学谕身后一躲,惊怯地望了叶采薇一眼,也不多说别的,只嘤咛道:“疼……”
单单这似是而非的一眼,又让众人心中生出无穷的遐想。
若只是耳朵进虫,何至于哭成泪人?是不是,叶采薇对公主做过些什么?
尤其是江天,汗毛一立,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公主若在峣峣阙中受了什么委屈,闷声不吭还好,一旦在宫宴之类的场合顺嘴提几句、告了御状,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江天!
这闯祸头子叶采薇!
惹谁不好,偏偏要惹这种身份棘手的和亲公主!
没看见其他抱素斋的人都知道要敬而远之吗?
许明姌秀眉一蹙,还待要说什么。
叶采薇却是眼神始终没离开过蓊桃,见她从众人手中一只只地把空药碗收回、叠好、放到桌上的托盘里,一副打算等收齐后送去茶水间清洗的模样,忽道:“苍术姐姐,给我也来一碗祛寒茶吧。”
“啊?”苍术愣了片刻,才抬头问道。水月国与琲朝邻接,虽是弹丸之地,但民风彪悍,又占了天险之便,骁勇善战的将领军士层出不穷。
常年与琲朝摩擦不断。
水月国国王年纪不大,只得了二子,一子为嫡,将来继承大宝;一子尚幼,还在蹒跚学步。
自一年前的胧明关一役,水月国头回流露出了讲和的意愿,遣使臣送了据说“美得犹如吸收日精月魄、受了点化的仙物般”的四公主,须弥,前来和亲。
这次和亲意义非常。
今上是女儿身,无福消受,不过,很快水月国帮她解决了和亲人选的头痛——
指名要英国公世子容津岸当这“驸马”。
这位须弥公主比如今的叶采薇还小一岁,只有十二。
见证公主与容津岸定亲后,使臣归国。熙和女帝本意是让公主在女学中熏陶几年,濡染琲朝风俗,长到适龄之后再行完婚。
故而今天由上届女学最出色的弟子,嫁为世代翰墨诗书之族白氏冢妇的江蕴玉,陪同须弥公主来旁观学谕们的献艺会,为公主秋季入学做个铺垫。
峣峣阙中,分大考、季考、月考、旬考……
每半年一度的大考后,学谕们会公开展示才艺。不止斋生,只要有荐贴,都可入内观摩。称为献艺会。
然而。
前世,须弥公主不知怎么,竟被从作陪的江蕴玉及下人身边挤开,误入幽径,差点遭人轻亵。
随后一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奔逃出来,惹得议论纷纷,最后,在事情始末尚未查明前,吞金自尽于自己的寓所中。
圣上震怒,命“机筹处”并三司会审此案。
结果不尽如人意。
虽避免了两国邦交的动荡,但这份婚约作了废,和亲之事亦不了了之。
倘若叶采薇能阻止此事发生,岂不是就能保住和亲婚约?
保住阿忱的婚事,岂不是就能避免上辈子的惨剧重演!?
叶采薇不傻。
经由前世上元节,她惊觉了容津岸对自己深重到诡异的占有欲。
但如果阿忱成家立室,一定会一门心思好好对待妻子,她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眼下的问题就是。
如何阻止公主自尽。
“琤——。”远处传来琴声。
叶采薇一下绷紧了心弦。
是骆学谕弹的《篷窗对雪》!
回忆上的覆灰一点点抖落,变得清晰。
前世,这首《篷窗对雪》没弹几声,须弥公主就从小径中踉跄出来,跌跌冲冲地沿着水边奔逃,其狼狈之姿,正正被闲游水上的几船女弟子以及周边熙来攘往的贵胄士族们一览无遗!
叶采薇至今还记得自己从船上匆匆一瞥。
那身量还一团孩气的小公主,一边尽可能搂住被撕裂的薄裳,大半肩背明晃晃地暴露在外,一边绝望地在无数惊诧打量的目光中寻找出路的样子。
时间不多了!
这会儿公主应该业已遭到毒手,再过数百息,就要逃出“阆风清榭”,经过几座折桥,落入众人的视线之中!
叶采薇人在水上,没法赶去拦截公主。
只得想办法把人都引开!
把在午憩时间乘船吟诗作画的淑秀们,路上正赶往参与各场献艺会的行人们。
一个不落地引开!
“算了吧,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还要一起共处好几年呢。”柳清浔的嗓音轻柔地淌入叶采薇耳中。
怎么办?该用什么办法,才能有那么大的阵仗?
叶采薇焦急得指甲陷入了自己的掌心。
目光逡巡四周,脑内飞速盘算。
忽地,叶采薇看着两旁的小书案堆着画到一半的消夏观荷图、香气袅袅的蟠龙博山炉、各种宝瑟银筝绣绷丝绦,灵光一现。
“不能算了!”
叶采薇鼓起勇气,一颗心怦怦乱跳,兀地喊道。
落针可闻。
一双双怜悯鄙薄的眼睛扫过来。
“薇薇?”许明姌轻轻捏住叶采薇的手心,不明就里地等待她的下文。
今天若是出了这个头,往后几年,恐怕都将不得安生。
可是,容不得叶采薇犹豫了!
叶采薇艰难地吞了吞眼泪带来的喉间酸胀感,今日一晴如洗,云丝鲜洁,盛暑日光泼洒在轻肌弱骨的少女身上,的皪皪犹如明珠生晕。
她掷地有声道:“不能算,这口气我咽不下。夏琬琰,我要与你‘比三朝’!”
比三朝!?
“薇薇!”许明姌惊叫出声,牵着叶采薇的手力道一重,疼得她差点龇牙咧嘴。
众贵女瞬间就坐不住了,如被骤风吹散的一团采蜜蜂蝶,哗地窃窃私语起来。
“比三朝?是我想的那个比三朝吗?”
“她果然脑子不大好使。”
“就她这样的,还要和夏琬琰斗艺,一会儿输了不会羞愤投河吧?”
“哈?”闻言,夏琬琰绢扇一停,露出了怀疑自我的神情。
她连问了蓊桃两遍,确认自己的耳朵没问题,目定口呆地凝视了叶采薇须臾,忽地不顾仪态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唉、唉哟我的……肚子,哈哈哈……”夏琬琰乐不可支地抱着肚子,“就你,就你那一手小狗爬的大字,蚯蚓似的画儿哈哈哈……”
许明姌改牵为握,扯住了欲往外走的叶采薇,微摇着头,一双如叶中远岫似的秀眉细拧着,“薇薇,万万不可。”
纵奴抢物是一回事,最多只能算是同窗间不合。
但若是叶采薇提出比三朝,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人们只管看热闹,压根不会理会事情的前因后果!
今日过后,叶采薇不学无术的草包形象会飞一般传遍上京城,并且狠狠钉在她身上,伴随她一辈子!!
“姐姐,我有分寸,你信我——”叶采薇拿出平时撒娇撒痴的声音恳求着许明姌,但手上被攥住的力道依旧牢固如铁。
她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释,只得转头向侍女白檀耳语了几句。
伺候叶采薇的人皆是家生子,除了大丫鬟白檀。
她是父亲许晓泊特意买来治叶采薇这个猴精的,会些武艺。
白檀得令,当下大步流星出了船屋。
“许明姌,你对着我们耍威风,对上你妹妹倒成了个软货,净放任她闯祸!”沈沁霍地站起身,雍容的丹凤眼中利光一闪,竟流露出几分天家威严。
一个没脑子的叶采薇就够人受的了,这许明姌看着是个伶俐的,怎么也跟猪油蒙了心似的,一遇上叶采薇的事就不管不顾的!
沈沁本想着许明姌定能拦下那个缺心眼,便一时松懈了心神,之后见叶采薇与白檀耳语,再吩咐侍女澹月与粲星,就已晚了。
白檀一以敌二,交手不过三招,就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了船舷上。
沈沁领着众人匆匆尾追其后。
白檀手中已多了根高高扬起的击槌。
“薇薇,别发拗脾气,快叫白檀收手!这是为你好!”许明姌看着不为所动的叶采薇,急得都摇起了她的手臂。
“不。”叶采薇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安她的心了,干脆把嘴一缝,再无话音。
“铛!”一道石磬声响彻川水,是挂于船舷边以备不时之需、峣峣阙十大风物之一的“醍醐磬”。
“比——三——朝!”
白檀注入了内力的声音丝毫不逊于悠悠磬声。
“啪嗒!”夏琬琰脚步慌乱,都来不及抿一抿被河风吹乱的鬓发,手中精致绚丽的扇子直直砸落,她脱口而出道:“傻子你来真的啊?!”
她整个人像是要窜到天上去般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大骂道:“你有病就去治,别出来害人行不行!我本来约好了接下来几天要出去赏花猎鹿打马球,玩个痛快的!”
比三朝,峣峣阙一个古老的斗艺风俗。
说是“三朝”,其实远远不止三天。参与斗艺的二者需将峣峣阙里所有开设的学课门类斗个遍,礼乐射御书数,歌舞,厨艺,绣工……比科考还累,没个十几天是比不完的。
一番下来,斗者筋疲力竭,不死也脱层皮。
比三朝的盛行期是在太初年间。琲朝建国后,战火方息,百废待兴,人们一腔热血斗志激昂。
不止峣峣阙,太学、国子监,乃至各类民学中,皆风靡斗艺之风。甚至有人百战百胜,以夺得同辈学子中的“魁首”为荣,四处游历下斗贴。
不过,天下海清河晏之后,贵室豪家竞以恬澹内敛、韬光韫玉为善,认为斗艺斗富乃自降身份之举。比三朝很快没落。
峣峣阙上一次举行,还是在二十年前。
十四岁的前山长叶雨,与尚是皇太女的、十六岁的先帝沈映间的比斗。
那日,观者如潮,填塞街衢。
纵使是有禁卫军开道,“机筹处”扈从,也没能阻止百姓们相互累叠,试图趴在墙垣上探头探脑。
叶采薇等人脚下的是莺时川。取其四时皆景、如别名“莺时”的阳春三月之意。
原本,川边游人如织,绮罗丽服与花光树影相辉映,已是堪比解除宵禁的上元节般热闹。
但经醍醐磬一响后,众人才知,先前的莺时川根本是“沉睡”着的。
莺时川如一条从假寐中惊醒的蛰龙,随着白檀的“朝”字落下,掀然而起,抖鳞张爪、喷云嗳叶地翻腾起来。
“怎么在这个时候敲响醍醐磬?”“似乎是要比三朝呢!”“谁和谁比?那艘船上……难道是宜春郡主和许明姌?!”“快!快去看看!”
近处,四周画舫里的人“倾巢而出”,一个个只恨此生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能跳入水中游过去一探究竟,只得绞紧帕子,略略抻长了脖子。
“二十年了!峣峣阙二十年不曾听闻有人比三朝了!这次真是不枉费我倾尽家产用尽人脉换来的入阙荐贴,来的值,来的值啊!”
岸边,有那家道中落的逸士发出慨叹。不过,他并未惹来白眼,人们的脚步仿佛风筝,被叶采薇所在的船只牵动着,一个劲往船头驶动的方向飞涌。
古往今来,富贵闲人的爱好各异,唯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看热闹。
见这声势,夏琬琰的脸色忽青忽白,比她那百花鱼鸟双面绣绢扇还要绚丽,几乎两股战战,“不、不……我不比!”
见船只竟真要偏离原先路线,向作为比斗台的“蕉园”驶去,她向掌舵的健仆尖叫着:“谁让你捩转方向的!回去!给我开回去!”
什么礼啊仪的这会儿都被抛到了脑后,夏琬琰尖长的指甲直指叶采薇,“是你自说自话!我可没答应要比!”
许明姌嘴角微抿,伸出手,绵绵地拂开了夏琬琰的手指,动作既干净,又美得如暄风容柳。
沈沁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回?怎么回?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已是覆水难收了!
现在说不比,只会让抱素斋更丢人现眼!
掌舵的犯了难,既不敢得罪夏琬琰,又不好停下,船只愈行愈缓。
叶采薇不甘示弱地瞪着夏琬琰,“你怕了吗!”
还远远不够!叶采薇焦灼地望了一眼岸边。
这里距离阆风清榭太近,她必须将所有人引得越远越好!
“谁怕了?!”夏琬琰简直要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叶采薇狠了狠心,一铆劲回怼道:“你啊。本来你在抱素斋中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就是怕自己的金玉其外被上京城的人知道罢了!”
豁!这话太冲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平素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叶采薇竟敢这么大放厥词,一时间甚至劝解沈沁顺顺气的话都忘在肚子里了。
旋即,她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
如果夏琬琰都算是漂亮的败絮枕头,那叶采薇这样的,岂不就是烂泥了?
柳清浔以扇掩了掩下巴颏,却没掩住那一双看好戏的激动眼神,“哎呀,各位都先冷静冷静,有事好商量,都是一个学斋的姐妹嘛~”
“我呸!谁跟她是姐妹了!”
京中贵女出言吐语向来弯弯绕绕,连拌嘴都是绵里藏针,指桑骂槐居多,夏琬琰从没被同辈的人直白怼过,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扬声道:“掌舵的,去蕉园!有多快行多快!”
别说苍术,其他人心里也只剩下一个“啊?”
话题怎么就跳跃到祛寒茶上头去了??
叶采薇这厮怕是真的撞坏过脑袋,只在乎吃喝玩乐啊?
苍术进暖阁时,惊鸿一瞥,对叶采薇的美貌印象深刻,不明所以道:“茶有是还有,但我记得您好像并未被雨淋湿?”
叶采薇:“哦,我馋,想喝。”
感受到气氛一滞。
叶采薇连忙鼻尖嗅了嗅,兀自点头道:“嗯,很香。”
众人:“……”
你管这满屋子辛辣酸苦的味儿叫香?
连须弥都打了个哭嗝,泪水暂止,嫌弃又震惊地看着叶采薇。
许明姌紧张道:“没着凉的人能喝祛寒茶么?会出什么问题么?”
“这倒不会。”苍术还是第一次遇上没病讨药喝的人,恍惚了一瞬,为难道,“只是,蓊桃姑娘是掐着人数清洗的茶碗,刚好十七只。”
叶采薇要喝,就只能拿别人用过的了。
跫然堂人迹罕至,茶具多灰尘,用前得洗。
洗茶具的不是苍术,是蓊桃!
“没事!”捕捉到这一点的叶采薇愈发坚定了口吻,她眼睛一瞥,锁定了有点气鼓鼓又莫名有点忧惧、端着茶碗迟迟未动的江天,“我对司业大人久怀慕蔺,而司业大人对学生们爱如亲女,想来也不会介意的哦?”
江天刚倾斜了碗口,舌间却没传来预想的温热。
再抬眸。
叶采薇已带着她的碗迤迤然转身离开!?
她的嘴巴都惊得没合拢。
这他娘的哪里是闯祸头子,分明是个强盗头子吧!
伴随着叶采薇转身的脚步声响起的,还有蓊桃强颜欢笑的声音,“我替您再去拿个干净的吧!”
和夏琬琰的尖叫:“叶采薇你也太邋遢了吧!”
什么意思?!江天咬牙切齿。
她喝过的碗难道是什么秽物不成?
然而,这还没算完。
只见叶采薇仅仅沾了沾唇,就将茶碗啪地一下,摔得四分五裂!
“茶里有毒。”
话音未落,叶采薇的杯中酒已经爽快下肚,她又自己为自己斟满,再次端起来,朝众人一敬,又是一杯,爽快下肚。
在端起第三杯的时候,那张白皙如玉的芙蓉面已然泛起云霞,更添几分娇媚,她眨了眨眼,眸子里星光闪烁:
“这些年的体谅和照拂,光是一杯酒自然不足以表达,我已经先饮了两杯,这一杯,与大家同饮!”
话已至此,席上之人即便有什么支棱的话,也只能暂时咽下,纷纷端起酒杯,和叶采薇一同干了。
只有容津岸不是她敬酒的对象,俊朗无匹的男人单手支颐,清清淡淡的目光,在叶采薇泛红的脸上若有似无地停留,颇有些讪讪。
经过她这一番真心剖白,又是三杯酒,倒把他方才抛出的话题,顺利地转向了别处。
酒杯起起落落,言语纷纷扰扰,一桌席过了半,除了不能饮酒的容津岸之外,所有人都多少有些醺然。
当然还有满脸伤痕的佟归鹤,一直默默吃菜,一杯接一杯闷酒落肚。
“听方才先生的意思,似乎……先生可是不打算回东流了?”沉默的间隙,有人忽然问道。
说话之人倒是并非故意唐突自己的老师,只是反复细品叶采薇的话,似乎在向他们表明,经过这般曲折,她与前夫容津岸有重修旧好之意。
至于上次在池州时,山上、府城,连续几日,两人为何互相装作不认识、甚至还闹出了与康和县主有关的种种误会,他也只能猜测,是这对劳燕分飞的夫妻时隔五年仍然在闹别扭,借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互相给对方指桑骂槐。
不过容津岸堂堂礼部尚书、清流领袖,怎么也跟小孩子一样?
而叶采薇向来酒量不佳,刚才的三杯喝得实在太急,甫一放下酒杯,便夹了一大块鲜嫩的豆腐入口,强压那直冲颅顶的眩晕。但学生这猝不及防的问题一来,她的喉咙却不由自主一顶,那口还没来得及下咽的豆腐撞了上去,她生生憋不住,猛咳起来。
几声令人揪心的咳嗽回荡,佟母连忙站起来,想要过去帮忙,腿脚却停在了半路——
因为她看见,容津岸一只长臂伸过去,一下一下、自然而然为叶采薇捋背,状态随意又亲昵,仿佛从前就这样做过很多次。
就像默契多年的夫妻。
“你对学生们倾囊相授,他们又个个才学出众,秋闱过后便是春闱,都会上京城来赴考,更不用说,等他们日后正式取得功名、在京城做官,大把相见的机会,只是你再不在青莲书院教书而已,怎么激动成这样,还像十几岁的小姑娘?”
容津岸说话声不大,偏偏所有人都能听见,疏懒的语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宠溺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