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和离后的第五年 > 第二十章【VIP】
    第二十章

    叶采薇是实话实说的。

    此刻的她坐在桌案,螓首居高临下,即使视线模糊,也能将容津岸的神色看得真切分明。

    他的眼神,因为她的那句话而黯淡了下来。

    她在容津岸的上方,难得有这样的时刻。

    说不出他是失望还是烦躁,皮肤仍旧红着,鬓发被汗水浸湿,他的眉峰眼尾向来如云山雾罩,此刻则更像置于滚热的温泉氤氲。

    她以为他会停下来。

    越是往上,距离潮涌的发端越近,容津岸的长指凹握,在她的腓胫上形成陷窝,小小的几个。

    白璧因他而微瑕。

    所以她也想要破坏他:

    “外面的人,知道容大人,你的如意算盘这么精明吗?”

    “他的夫人已经与他和离了!”佟归鹤越听越不是滋味,忍不住反驳,然后在父母惊异无比的眼神里,再也编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只得如实道:

    “他,他其实,是姚先生的,哦忘了说,姚先生其实本姓叶,容大人是叶先生的前夫,之前与儿子见过几回。”

    所以,是出身寒微的容津岸对叶采薇主动追求,而叶采薇骄矜,瞧不上寒门学子?

    在座的其他学生,听了容津岸的话,也不由得将视线对准了叶采薇。

    他们惊异的原因各不相同。

    金陵酒楼门口,早已从包厢外下楼、守在马车前的问鹂见雁容文乐三人,一看叶采薇是被容津岸抱着出来的,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

    “去你们先生这几日住的客栈。”上车前,容津岸淡淡吩咐。

    问鹂和见雁看叶采薇小脸酡红,显然是醉了酒,但却把容津岸抱得很紧,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自然再不好说什么。

    点头称是。

    而距离他们不远,有另一个暗处。

    装饰豪华的马车,车门大开,车边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负手而立,见容津岸等人走远,回头对车门内不屑道:

    “亲眼所见,可是死心了?”

    说话的是魏国公世子、齐王党核心、驸马曾茂祖。

    车内的嘉柔公主闻言,眼里的鄙夷和赧然一闪而过,转脸,看向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康和县主,重复了一遍:

    “亲眼所见,可是死心了?”

    康和县主讪讪摸了摸鼻子,坐直,不说话。

    曾茂祖只见嘉柔公主的脸上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没什么表情,冷嗤一声,上了马车。

    “平日里不是娇气得很,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吗?身怀六甲,非要专门南下这一趟,就算不顾你自己,也要顾着孩子。”曾茂祖脸上写满了无奈。

    “是我对津岸哥哥痴情难忘,表姨原是心疼我。世子爷这么说,表姨倒变得里外不是人起来。”康和县主急急为自己的表姨说话。

    “她可是集陛下和殿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什么时候听过我这个驸马的话?”曾茂祖自嘲,撇着脸,看向窗外:

    “也不知道有的人怎么那么能招蜂引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不一样的?”

    嘉柔公主和康和县主各自怀揣着心事,谁也没有接他的话。

    另一个方向,马车在夜色沉沉的应天街头辚辚前行,不知今晚还会发生些什么。

    车厢内摇摇晃晃,容津岸俊脸有些发沉,街市的灯影透过摇晃的车帘,明明灭灭打在他小山尖一样的喉结上。

    怀里的人满身酒气,已经几日不见了,那时候两个人最后对峙,她还在求他,就算牺牲,也要他还佟归鹤的清白。

    他到底还是遂了她的愿,什么也没要她,就救下了佟归鹤。

    感受到来自各方的目光,叶采薇如坐针毡。

    自从上次在客栈门口,被不速之客康和县主一口气揭穿了真实身份、与容津岸曾经的夫妻关系,后来的事件应接不暇,她一直都没有机会跟学生们解释一切。

    今晚这顿饭,她倒是没想缺席,甚至想在餐前找到机会和他们说一说,但不曾想路上被耽误,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容津岸身旁的位子。

    所有人默契地不提那些事,但同时也默契地将容津岸身旁的位子留给她,仿佛默认了她和他有关。

    她……在学生们面前,还有一无所知的佟归鹤的父母,她就算长了一千张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为自己撇清关系。

    所以,方才在席上,大家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寒暄,她尽量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也只有提及自己时,才礼貌回应几句,恨不得所有人都把她忽略掉。

    谁知道容津岸随便联想,话锋一转,就这样把她拉入了局中。

    而且张口便是当头棒喝。

    那点意味不明的酸意是什么意思,多少年前的往事,现在拿出来说?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接话,其实她怎么回答都不太对。

    “敬,怎么没敬?敬过很多次了!”佟归鹤浑身僵直,两条臂膀各自被小厮架着,像被烈日炙烤到干枯的木架。

    他满脸通红,几乎吼了出来:

    “书院里禁止饮酒,但我悄悄带过好几次,偷偷摸摸的刺.激,容大人可晓得?”

    眼看他越说越不像话,佟父立刻站起来,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叶采薇当然不可能为容津岸辩解那“偷偷摸摸的刺.激”,她仰脸蹙眉,看向佟归鹤:

    “你喝醉了!”

    她自己也还晕着,深知醉酒的危害。

    五年来她滴酒不沾,直到在池州的山上与容津岸重逢那晚,才破天荒和佟归鹤几个围坐夜酌。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单独敬叶先生吗?”容津岸看向佟父,示意他松手让佟归鹤说话,“因为你的冤情。”

    然后,他又淡淡地睇了一眼身旁的叶采薇。

    叶采薇坐立难安,不想接话,自斟自饮了两杯,无人劝阻。

    话已至佟归鹤的冤屈,在场之人俱是安静下来,架着佟归鹤的两个小厮松了些劲,都认真看向容津岸。

    “这次,你被人当初抓住夹带,原本是证据确凿的,此时此刻,你也应当和其他囚徒一起,在押解上京的路上。”

    容津岸不疾不徐,一张脸清隽五匹,眉宇似远山,抬手间,云淡风轻。

    他对佟归鹤说:

    如若反驳容津岸、说出实情来,是她一直不顾女子的矜持对他穷追不舍,就连当初正式见面,在路上两次与他偶遇,都是她张口便问及他的家乡,说觉得他的口音十分熟悉——

    这样,便是当着所有人,主动拉近和容津岸的距离。

    可是如若顺着他的话说,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容津岸几句话就把她高高架了起来,顺着他说,“太傅之女”“目中无人”“嫌贫爱富”等等难听难看的帽子,便会彻底扣在她的脑袋上。

    这与她一直以来在学生们面前展露的形象完全大相径庭。

    “佟夫人方才所言字字珠玑,也是道出了我的心声。”

    在众人的目光里,叶采薇从容笑着,迎向佟夫人,

    “容大人父兄皆丧,是容老夫人含辛茹苦将他带大,我与她薄薄半年婆媳情谊,深知她的艰辛和不易。可知这世道,对女子要求甚是严苛,何况是失去了倚仗的女人?不敢有半点行差踏错。”

    笑意如三月迎春,话却是道出了自己的不易,叶采薇主动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看也不看容津岸一眼,面朝众人:

    佟父佟母对视一眼,倒是懒得探听这姚先生叶先生到底该姓什么,反正是教了儿子三年的女夫子,想起先前在青莲书院的寥寥数面,印象中的她:

    “姚……叶先生斯文端庄,长得又漂亮,学问不用说、青莲书院别的夫子都没她好,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别说放眼池州,就是整个南直隶,再难找到这么好的姑娘,容大人怎么舍得跟她和离哟?”

    再看看坐在他们身边的儿子佟归鹤,待人接物青稚未脱,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出狱这么久还沉默寡言,连基本的礼数都要忘了。

    佟父佟母暗下决心,这顿饭后,要教导儿子好生向容大人学习,以他为榜样!

    但话又说回来,达到容津岸这个高度的人,所见所闻、眼界和境遇,对他,哪怕是再真诚、再发自肺腑的夸赞和褒奖,也与谄媚和奉承无甚区别。

    是以,开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佟父佟母都默契地按下了那些已经到达嘴边的溢美之词,同时也绝口不提与这次的案情有关之事,在尚算融洽的推杯换盏之中,只谈笑家常平日事。

    姜长铭是三皇子的本名,六皇子原本因为疾病和诸多琐事而心情郁郁,听到容津岸竟然不顾君臣大仪对这位“准太子”直呼其名,那口闷气,眨眨眼就疏松了不少。

    “这么说来,倒是多谢仲修,你为本王图谋全局了。”

    舞弊案案件的初期审理完毕,所有已初步画押认罪的涉案人员都要押解上京,等候三司会审、嘉泰帝亲自定罪。六皇子来应天后却失踪数日,为了弥补失却的表现,此时自然积极,整装齐备,亲自带队离开应天。

    至于曾茂祖之流三皇子的爪牙,也得到容津岸提供的证据。人是跟着权力走的,应天城中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窥伺之人,自然也后脚离开。

    中秋之前,应天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对于容津岸和叶采薇来说,一切似乎回到了这件案子案发前的状态,但一切又都不一样。

    叶采薇酒品不好,稍稍多喝几杯便会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说荒唐话、做荒唐事,酒醒之后又什么都不记得,就跟没发生过似的,照样按照之前的际遇行事。

    容津岸对她这个毛病熟悉得很,但明知如此,在她抱着自己撒娇要他为她沐浴的时候,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也不懂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

    就连佟归鹤这个小……

    他都花了大力气救出来了。

    应天城的夜晚繁华却落寞,空寂的灯火,被马车蜿蜒的辙痕吞没。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晚圆时,一切会不一样吗?

    客栈里,湢室中,容津岸还保持着怀抱叶采薇的姿势,怀里的人却根本不安分,口齿不清地指挥着问鹂和见雁为她准备浴水。

    湢室不大,热腾腾的蒸汽氤氲在她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如丝媚眼,猫儿一般。

    容津岸俊朗的面色平肃安稳,对叶采薇放肆的撒娇卖乖不露半点不耐烦。问鹂和见雁将浴水备好,放下衣物,不需要交头接耳,心下了然,不多说什么,向容津岸施礼之后,齐齐离开。

    两个婢女心知肚明,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关门声和脚步声消散,容津岸将叶采薇放在了檀香木制的衣架旁,高脚圆杌上。

    他微微垂首,目光投在她还在嘟嘟囔囔的鲜艳红唇上,低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是谁?”

    叶采薇裂开嘴笑,少女时才有的天真和执拗,猫儿一样的眼眨了眨,像是在嘲笑他的愚蠢:“容津岸,容仲修,你连你自己都不认识了吗?”

    水汽拂过他们的面容,两个人的眸子俱是黑漆漆的,却因此更加分明。

    彼此的眼里倒映着对方的模样,沉默的回响,短暂的阒静。

    片刻,容津岸抿了抿唇:

    “还好你没有喊错人。”

    拇指的指尖碰了碰她的唇角,茧厚,给她带起丝丝的痒。

    叶采薇的绣鞋在半路上就被她自己给抖落了,当时容津岸一手抱着她,一手弯腰下去将两只鞋提好,回到客栈后还给了见雁。

    眼下,叶采薇光着一双脚,嫩生生地晃着,她被他的话逗笑了:

    “我怎么会喊错人呢?能给我洗澡的,只有你容仲修哥哥呀?”

    容津岸几不可察地提了一下唇角,站在氤氲的热气中,磕着眼睨她。

    目光似幽远的寂夜。

    感受着他的凝视,叶采薇仰头:“哥哥要看着我除衫呢,还是哥哥亲自动手?”

    直白得很,好像在邀请他品茗赋诗。

    一路颠簸纠缠,她满头的青丝早已蓬乱。

    她是天生丽质的美人,睇眄流光,赛雪欺霜,无论周遭如何,总能让人一眼被她的美貌惊艳。

    “听说……容大人也是南直隶人?”虽然摆明了是明知故问,佟父仍旧装作不知,谦恭中带着一丝坦然。

    在这样的场合,聊家乡、风土人情是最好不过的,而且同乡也能更好拉近距离。

    容津岸但笑颔首:

    “容某祖上务农,自小在歙县长大,家父与家兄早亡,全靠家母一人,含辛茹苦供养容某读书成才。”

    这样不避讳自己贫苦的出身,言语间稀松平常,让佟父颇感意外。

    如今的世道,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钱眼权眼里钻,但凡七大姑八大姨沾上一点优越的出身,都恨不得拿来给自己镀上一层又一层金边。

    但容津岸竟然反其道而行之,除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成就都是由过硬的真本事得来之外,便是行事风格内敛朴素、实事求是,实在难得。

    话说到此,佟母自然端起了酒杯接过话头,以同为母亲的身份,对容津岸的生母好一番为母则刚的夸奖,又惋惜游秀玉英年早逝、来不及看到儿子平步青云、受万民景仰的无上尊贵,言语间竟有垂泪之势,容津岸便举起了茶盏,淡淡回应:

    “家母最后几年都在京城,容某在她膝下尽孝。她临终时回忆一生,虽半生艰辛,所幸所愿之事皆成,唯有一点遗憾。佟夫人不吝夸赞,容某在此替家母领受。”

    佟夫人倒是很想问那“一点遗憾”究竟是什么,转念想到容津岸和离一事,同为母亲,也能猜到七八分,便收了口。

    而容津岸则放下茶盏,姿态颇为怡然:

    “说起南直隶,同乡之间,相互照应是应分之事,不然容某,又哪有机会在幼时便与叶先生相识呢?”

    佟父佟母各自恍然大悟,原来容大人和叶先生幼时就相识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但既然感情深厚,又怎么闹到要和离的地步呢?

    这边容津岸放下茶盏,施施然道:

    “不对,准确来说,因为同乡之间相互照应,容某才有机会幼时认识叶先生,那时候,叶先生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儿。”

    说完,他只转脸看向身旁呆坐的叶采薇,唇角似乎是笑着的:

    “襁褓中的婴儿,再聪明绝顶,也到底是不记事的。否则,当年容某入京,至叶府拜会,叶先生就不会认不出容某来了。”

    其实本也只是一句寻常的忆昔之言,在容津岸的口中,竟有了一丝丝怨怼的酸意。

    “有人不懂珍惜,不知好歹。”佟归鹤小声咬牙切齿,“还非要不合时宜地出现!”

    佟父佟母听不见儿子的嘀咕,想着最开始的话题,一合计:

    “不过,这是人家夫妻两的家事,家事我们可管不着。无论如何,容大人是你的救命恩人,这顿饭是一定要请的。既然他是姚……叶先生的前夫,有这层关系,他应该会赏我们这个脸。”

    中秋这晚,应天城内华灯煌煌、人头攒攒,比往日更要热闹非凡。阖家团圆的日子,金陵酒楼楼顶最大最豪华的包房之内,佟父佟母做东宴请。

    除了容津岸外,一并来的还有佟归鹤那几个同样是劫后余生的同窗。

    当然,还有叶采薇。

    容津岸一身石青色暗纹直裰,青丝高束,木簪束发。衣袂嫳屑,举手投足清朗矜贵,没有半点官威。

    佟父佟母都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生意人,提前定好的菜肴多是精致可口的素斋,话里话外却绝口不提热孝一事,就连只为容津岸准备了茶盏,也借口邀他品尝刚出的敬亭绿雪。

    不过,第一次面对容津岸这样官居二品的大员,纵然佟父佟母一礼如常,端的是进退有据,但第一眼看到送拜帖时未见真容的清流领袖,仍旧是忍不住感慨。

    上天时而公平无两,时而又偏心得过分。

    佟归鹤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浑身一抖,连基本的礼节都抛诸脑后,反复嗫嚅,心底里快要冲破的话,竟脱口而出:

    “你们、你们,昨晚在一起过夜了?”

    容津岸若有似无地笑。

    “是,不小心喝醉了酒,就歇下了。”目光悠然地扫过来,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之事,

    “要是早知道佟公子就住在楼下,容某就不打扰你的先生了。”

    话音未落,又有嘈杂的上楼脚步,是叶采薇其他的学生,之后跟着面色难堪的问鹂和见雁。

    他们全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