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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叶采薇觉得自己突然失聪,听不见任何声响。

    若是闭上双目、再屏住呼吸,感官便会聚于一点,放大,再放大。

    容津岸滚烫的呼吸逡巡在她光倮的肩线上,每一息,都能引来陌生却熟悉的颤,栗令她的理智摇摇欲坠,呼啦啦徜徉,飞花入梦。

    她根本想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好像脱轨的行舟,搁浅于沼泽。

    “该死,容津岸,你确实该死,该死,”在他的薄唇碾上她肩线的那一刻,叶采薇咬牙咒骂,拼尽全力,

    “中了毒就去找郎中,找大夫,找你的红颜知己去。我是谁?我早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更治不了你。”

    她连自己都治不了。嘉泰四十九年八月,应天。

    这一次的癸水来得十分汹涌,坠痛了两日,却又很快偃旗息鼓。

    叶采薇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有很多紧迫的事高悬头顶、压在心头,她却仍旧是浑浑噩噩,连续两晚,难以察觉分辨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她好像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有梦见到东流之后的事,但绝大部分,却是在京城里,那些和容津岸有关的旧事。

    爱,憎,痛,乐。

    这就是放纵自己的下场。

    若是半路被佟家人发现,叶琛最难解释的是自己的身份。

    娘亲不想让外人知晓她有一个儿子,几年来都不和他一同上街,如今他若骤然告诉佟家人他是姚先生的儿子,且不说佟家人会不会信,即便信了,也必然嫌他累赘、定会想办法把他送回东流;

    但若他撒谎,称自己是奚家的孩子,那就更是——

    无论怎么说,佟家人都会想办法把他送回东流,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半路暴露。

    为了赶路,佟家人行车极快,但同时他们警惕性也极高,时不时便要停下车来,四下张望一番。

    叶琛大概猜到原因。

    在应天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前几日,他偶然听别院里的嬷嬷同小厮提起,最近不光南直隶、整个南边都很不太平。专拐男孩的人贩子突然猖獗起来,还有徽州那边不少烧杀掳掠的流寇,也惹出了很多麻烦。

    佟家人拉着一车价值不菲的财物,自然要防着流寇。时不时停下,管家便会举着火把,到斗车来检查一番。

    每到这个时候,叶琛都会格外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格外紧张也会生出旁的变数来,离开别院前他已经尽量不吃不喝,但人有三急,仍旧挡不住横生的尿意。

    他可不能在斗车上就地解决。

    一是娘亲从他懵懂起就教导他知礼守节,他本就是搭佟家人的车马去应天,不请自来的闯入者,若还留下污秽,岂不也污了娘亲的清名?

    二是就地解决会留下气味和证据,污了人家的斗车和箱笼,下次那管家再来检查,很快他就会暴露。

    只能硬憋,憋不住也要硬憋。

    好在不止他一人有此烦恼,马车上的佟家人也需要解手,叶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但事情总不顺利,原本叶琛打算趁着他们的空档溜下斗车,在附近就地解决,谁知那管家又举着火把过来清点财物,他只好摸黑溜到路旁的树丛里,找个遮蔽的地方,放心方便。

    佟家人走得远,叶琛方便完,暗中观察着那个管事的动静,随时准备小跑回去原地。

    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根本没注意身后的动静,叶琛不察,头上就挨了一记闷棍。

    他昏死过去,意识全无。

    从前她分明对自己很是严格。

    在东流落脚之后,仍然时刻沉迷,于是痛定思痛,把所有的过往都关进那扇门里,封锁,封死,一旦开始拉扯,猛然醒悟,便会立刻强行停止。纵使后来那扇门因为有了叶容安而敞开一道窄缝,她也决不允许这道缝隙因为自己的放纵和轻敌而越来越大。

    不敢想,不敢念。

    五年了,是严格律己,相安无事的五年。

    可是自从在池州与容津岸重遇,这道门缝却不知不觉被越挤越开,越挤越开,那些早就被她打包装点、尘封在门后记忆深处的事,总是冷不丁就冒出来一点,又冒出来一点,从心口漾开,让她忍不住沉溺。

    尤其是最近两天。

    梦里是怎么回事呢,拥抱的感觉如此真实,接吻的感觉也如此真实,难道被迫和容津岸同床共枕,她自己先要缴械投降了吗?

    她、她竟然还梦见了那年,自己使出了浑身解数,非要引容津岸和她“绝知此事要躬行”的事。

    那时候她很能折腾。

    怀抱一腔热忱,用“初生牛犊不怕虎”来形容,都尚显保守——

    因为她本来就属虎,十二生肖里除了从来不见真身的“龙”之外,便是老虎当之无愧称王称霸,容津岸这白生生香喷喷的小猪已经送到她嘴边,焉有不吃的道理?

    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她到底还是低估了容津岸的体力和精力。

    人前清冷孤傲的高岭之花,她曾经也以为,他是真不喜也不屑于这种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衣冠楚楚时看起来瘦削,触感却是坚硬又紧实,任她把他快要咬烂了抓坏了,也完完全全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时至今日,历经沧海桑田,她也仍觉得温谣那句话说得极对,和心爱之人做这样的事,当然是快乐而愉悦的,刻骨铭心,铭心刻骨。

    那晚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仍然被折腾得够呛,近乎精疲力竭。不过她一向争强好胜,在他面前硬撑,硬撑着穿衣穿鞋,硬扯着潇洒离开,天亮之前雨又下了起来,冲刷掉一切痕迹。

    回到闺房,她开始整理自己,彻底浸入浴水,仔细检查。到处都是新鲜的痕迹,并不比先前看到的温谣的轻……还有撕开的、摩擦的疼,走路回来时便已经感到不适,细看那些深深浅浅的指印,想到容津岸几乎失控的、缭乱的呼吸,叶采薇忽然下定决心:

    下次,一定要提前说好,让他轻一些,再慢一些。

    这样对他们都好。

    一切收拾妥当,才发现自己原本用来垫着的帕子不见了,只有一种可能,遗落在了床榻上。

    那张帕子是素色的,角上还绣了“容安”两个字,原本是她准备一并寄送给游秀玉的,但前两天临时改了主意,觉得用来做这个几年刚好。

    缩进被衾,见雁也端来了热腾腾的汤药。这是叶采薇瞒着温谣,私底下拐了好几个弯,找可靠的郎中讨来的方子,专门避子。

    这方子对身体倒是无甚损害,唯一的不好,便是会致癸水的日期紊乱。

    尽管生母姚氏在她一岁时死于瘟疫,叶采薇的身体却一直被养得极好,从小到大几乎无病无灾。在她与容津岸的正事被柳姨发现之前,那几个月的癸水一直是乱着的,除了问鹂和见雁等贴身婢女之外,亦是无人知晓。

    她没当回事,事实证明她身体的底子也确实好。

    而容津岸开始掌握她癸水的日子,是后来的事——

    只不过,和离五年之后,他竟然一直都记得。

    容津岸用牙齿贴住她细腻的皮肤。

    他的啮噬下了些力气,叶采薇惊诧痛呼,听到他泾渭分明的声音:

    “做你的学生真好,受点皮外伤,你就心疼了,要亲自动手包扎;相比起来,我被毒得快要死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叶采薇的手腕仍是被他握住的,她觉得那里陡然增了热意。

    又何止于此呢?

    他竟然知晓她亲手给佟归鹤包扎伤口一事,甚至还阴阳怪气地嘲讽她。

    叶采薇咬着唇瓣,狠狠提了气:

    “当然算不得什么,你坏事做尽,如果没有一个暴毙而亡的下场,我都觉得天道不公!我亲手为佟归鹤包扎伤口又如何,你凭什么与他相提并论?他是为弱者打抱不平,而你呢,你是因为什么中毒?”

    当初孟崛上门提亲时,别说温谣的两个兄长温让和温诞,就连她浸淫京中官场人际场多年的父母,都被孟崛的模样和架势一恫,差点失礼,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新婚洞房时,却被内向和婉的温谣用那种事给唬住,而且并非是装模作样的,实在是令人费解、难以想象。

    “然后呢?”想象不出来的叶采薇,虚心向当事人求教。

    温谣的青丝将软枕铺得满满当当,乌黑一片,她面朝床顶,双臂搭在两侧,体态舒缓:

    “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认真听,往心里去。”

    “他跟我发誓保证了,一定不会弄疼我的,如果我有半点不舒服,尽管开口跟他讲,千万不要忍着。”

    叶采薇也平躺着,面朝床顶,并未去看温谣的脸色和神情,温谣不说话,应当是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

    春日的薄被笼住她们,笼不住少女清浅的呼吸和随之蔓延的淡淡馨香,叶采薇的思绪左摇右晃,她很想认真思考点什么,却抓不住半点飘絮,便也收住嘴巴,不说话。

    半晌,有响动传来,是身旁的温谣翻了个身。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佟归鹤出狱,一眼便看见了早已等候在外的父母亲人,觉得恍如隔世。

    那日是秋闱第一场的最后一日,只需最后一次检查完成,便可以出贡院。可谁知突然有躁动传来,紧接着便是由远及近的呵斥,佟归鹤听出是要再次检查号房,问心无愧的他,自然只当是过场。

    谁知,他号房中的木板,竟然真的夹藏了整整一张纸,上面还写了这第一场试的题目和完整的作答。

    被关进牢房后,他受到了几乎非人的拷打和责骂,所有人都要他赶紧认罪伏法,可他骨头硬,咬死不承认,更没有服软画押,在地狱里滚了一圈,咬牙苦熬下来,终于守得云开。

    一切会越来越好吗?

    佟归鹤身上的伤口疼,心里也是苦得发涩:

    “容大人……他人还在热孝中,吃肉吃酒都不行的。”

    佟父佟母一听这话,登时来了精神,四只眼都在发亮:“原来儿子你认识容大人?竟然连他这等私事都知晓?”

    佟归鹤想起在池州府城的那晚温泉别业,康和县主被当众打脸的话之一,便是容津岸生母病逝几乎人尽皆知,但自己的父母身在应天却没打听到这个消息,

    “这些事,很多人都知晓的。”

    “怪我们没有打探清楚,不过不能吃肉吃酒,素斋也是能请的。”佟母正色道,因着佟归鹤脸上有好几处青紫的伤疤,实在看不出表情来,她也不知自己儿子脸色不好,继续念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们都打听到了,你的那几个同窗,还有你的老师姚先生,他们全都安然无恙出来了!这次,多亏了容青天,我们在外面到处乱找,没找到门路保下你的命,幸好有他,不然就全完了!”

    佟父佟母簇拥着劫后余生的佟归鹤,亲手为他更衣、上药。离家时,佟归鹤意气风发,笑说争取拿个解元回来光宗耀祖,转眼却妄受牢狱之灾,几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佟父佟母老泪纵横。

    “容青天?”听到前面的话,佟归鹤原本长舒了一口气,但父母出口的这个名字,却让他的那口气生生哽住,犹如芒刺在背。

    “其实……很舒服的。”温谣离得很近,说了话,温热的气息沿着叶采薇冰凉的耳朵钻入。

    于是叶采薇也翻身侧躺,和温谣面对面,在昏暗的烛光里,叶采薇看得真切,温谣的脸上泛起了极薄的云霞。

    她用眼神表达对那句话的疑惑。

    东流县城里,惊涛骇浪早已动荡。

    且说这奚家家主,在得知了秋闱舞弊案后,很是殚精竭虑了几日。早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脑力和体力都不如壮年远甚,勉强应付完哭天抢地的考生家人,已经是精疲力竭。

    他也并非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也有苦衷,这舞弊案背后的水太深,他肩负着整个奚家,百年望族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可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所以呢?在我面前装病是为了什么?”

    叶采薇重挑第一个问题,直入要害,毫不客气,

    “就在这个房间里,上次,你的戏演得可真是好,如果涂脂抹粉一番,可以直接在梨园登台献艺了吧?”

    “是吗?”容津岸听完,眼角挂上一梢淡笑,细看之下,竟也多了几分与他毫不相称的戏谑:

    “我若果真登台献艺,叶娘子要来捧场吗?”

    叶采薇狠狠瞪过去:“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南直隶科场舞弊,危害甚大,积重难返,务必要连根拔起。”说着,他微微靠近了几分,与她对视,

    “这次,我也并非偶然被卷入此案,三皇子六皇子的手迟早要伸过来,我已很久没有犯过病,刚好遇到叶娘子,借机预演而已。”

    叶采薇眉心一跳:“什么叫刚好遇到我?”

    “在池州时,不止一次,叶娘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谎话连篇,说我已经死去五年。”容津岸一顿,俊朗无匹的面上不辨喜怒,云山雾罩,只露出嶙峋的根,

    “在这里那晚,刚好饭食中有花生上来,我也不过小试牛刀,若果真发了病,在外扬言已守寡五年的叶娘子,是会袖手旁观呢,还是将谎言进行到底?”

    心事重重,最是摧垮身体的痈疽。

    他勉强提笔,给在市舶司当差的侄儿写信,才寥寥几行,他便头痛欲裂,滑下桌案,当晚就彻底病倒,卧床不起。

    奚家家主的正室夫人吕氏,早年因生产伤了身子,多年来病骨支离,梅若雪正式过门后,她更是一直在深宅中专心养病,很难见人。

    梅若雪每天都要去吕氏那里请安说话,时常不辞辛劳躬身侍疾。舞弊案的考生家人们离开奚府后,她先是听受了家主的指示,知道该为疏通打点准备多少银钱,又忙不迭去到吕氏那里,才服侍完吕氏歇下,下人便来报了家主病倒一事。

    梅若雪原本打算从她自己攒下的体己私库中取一部分钱出来,补贴疏通打点之外,再开口让奚家家主同时想办法拉一把同样身陷囹圄的叶采薇。

    谁知转眼家主病倒,她一介家妇也没有门路,便只能将这点心思暗自压下,再不敢提起。

    这些年梅若雪在奚家过得如履薄冰。

    原本以她的出身,不可能与奚家这样的望族扯上联系,更不可能嫁给奚家少爷、成为主持奚家中馈的家妇。是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不久,机缘巧合以命救下了奚子瑜的生父,这才让两家有了关系。

    奚子瑜的祖父曾官至内阁首辅,却也是最讲恩德情义的性情中人。梅家因为救人失去顶梁柱,他知恩图报,把梅若雪孤儿寡母接到奚家来,还拍板定下了梅若雪与奚子瑜的婚事。

    温谣眨了眨眼。

    “疼,当然也是疼的,那么吓人的东西,就跟被撕开一样……”她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挂着露水。

    “我到底还是不争气,掉了好多好多眼泪,跟哭不完一样……孟大哥哄了好久好久,我还是疼,一直哭一直哭,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能哭了,孟大哥说,他哄得心都快要碎了……”

    叶采薇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后来嘛,渐渐地,就不疼了……”温谣漆黑的瞳孔里藏了星星,点点熠熠,

    “其实那册子上画的东西还是挺有用的,照着去做,就,就……慢慢品出了乐趣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①,从前我不懂这句诗的含义,现在也……”

    “薇薇。”温谣红着脸抿唇笑了好久,忽然想到了什么,“薇薇。”

    “嗯?”叶采薇指尖发麻,羽睫也不由得颤了颤。

    “谢谢你,当初要不是你坚持退婚,我恐怕真是泥足深陷,哪里会有今日。”温谣感叹。

    “说什么谢谢,谢来谢去的,我们姐妹之间,哪里需要见外?”叶采薇又忍不住捏了捏温谣的脸颊,“那件事已经有一年半了,早就翻篇,你的幸福和大好时光都在前面呢,赶紧把晦气的东西忘了吧。”

    温谣所说的,是嘉泰四十一年的事,就在叶采薇认识容津岸的同时发生。

    他可以无视她的疑问,她同样可以。

    现在的她力求公平。

    但他又一次重复无视。

    她的膝盖有旧伤,因为从前老是久跪,细小的疤痕,乖乖地服帖,像是过去累累回忆的勋章。

    容津岸的吻落在上面。

    拾级而上,游刃有余,此时他也在跪着,却分明才是掌握一切的那个人。

    他经年习文,掌心的茧已经较五年前更深更厚,逡巡在她玉雪一样的表肤上,却根本隔绝不了炽灼的温度。

    叶采薇的勇气失灵,不敢直视这一幕。

    他从前这么对她,她总是羞涩又欣喜。

    现在的她,分不清自己是麻木不仁还是多愁善感。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嗓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喑哑多结的。

    他说:

    “算算日子,马上要到你的癸水了,小猫。”

    叶采薇蓦然惊醒,紧接着,脸色不由自主地红烫了起来。

    她没有力气说出质问的语句来。

    怎么这种东西,被他记得如此清楚?

    哦,大约是容津岸计深虑远,早已算得一清二楚,知道现在即使弄到里面,最里面,他也没有后顾之忧,她不会受,孕。

    只可惜……

    “不,早就改日子了,不是这几天。”她将他的熟记否定。

    因为生了和他的儿子。

    从前厮混缠绵时,所有避子之法,他们都炉火纯青。

    唯一的那次例外,后果便是有了叶容安。

    绝不可以让他知道叶容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