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南宫灵之所见, 正是其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事,此刻他只吓得面无人色、身体也如面条一般瘫软无力,数次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却不得行。

    而正站在窗外旁边的楚留香,心中又如何能不惊诧?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奇异了, 完全超出了人力所及的范围。

    却听坐上乔茜忽嘿然一笑,幽幽道:“十殿阎罗?什么十殿阎罗?本姑娘这是私设公堂……”

    南宫灵喃喃道:“你……你们究竟……是人是鬼?!”

    乔茜又阴森森地道:“进了我大唐不夜城,还问我是人是鬼……哈哈, 真好笑……哈哈……”

    大唐不夜城?!

    这……这又是何地?!

    南宫灵不晓得。

    可南宫灵即使不晓得, 也能听出这名字之中幽幽的鬼气。

    窗外的楚留香更为惊讶——这里竟然就是那神秘的大唐不夜城?

    不过一家小小酒馆,怎地会自称为“城”?

    此刻, 月影被乌云遮掩了, 令天地之间一片惨淡的暗色, 楚留香就立于院中, 只见四周妖红浮动, 如泣如诉,丹桂树上飞来一只鸟儿, 又飞回屋顶, 翅膀扑闪扑闪的声音, 在此刻, 都显得如此不详。

    楚留香伸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饶是楚留香这样的人物, 此刻脑袋里的志怪故事,那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出冒——大唐不夜城,这绝不是一个正常地方该起的名字,既在大唐,如何不夜……难道是一处……鬼城?

    难道这里另有洞天?

    难道这里的主人……这位端坐上首, 好似在淘气游戏的女郎,其实根本就不是个人?

    ……那她装人装得倒是真满像的,因为楚留香方才与她面对面交谈时,分明就听见了她的口齿之间的呼吸。

    但……寻常人听见什么“十殿阎罗”之后,会哈哈一笑,只反驳这里是在“私设公堂”么?看样子,她完全是把阎罗殿当做了真正的公堂,才会如此说话。

    主要是……这实在已不能用“装神弄鬼”来解释了。

    不夜城公堂之内,南宫灵面色惨白、汗出如浆,口中喃喃道:“大……大唐……不夜城……”

    乔茜伸手,只听一声闷响,这并非是青天老爷们常用的惊堂木,而是一只形状古朴雅致的木鱼,南宫灵远远地瞧见,又是一阵心惊胆战——因为这木鱼,分明就是无花手上的那只!

    南宫灵忍不住颤颤开口:“你……将他怎么样了!”

    乔茜桀桀怪笑道:“他是谁?”

    南宫灵道:“无……无花和尚……”

    乔茜又笑:“你的好大哥无花?喏……他的手你要吃么,刚才打成了糊糊,又香又嫩,还新鲜得很呐!”

    南宫灵:“!!!”

    南宫灵简直恨不得当即昏死过去!!

    什么?她说什么??方才那被完全刀片在瞬间搅碎的,竟然是无花……他大哥的手臂?这……这……这女鬼口称大哥,她、她已晓得了他们之间极为秘密的关系,无花绝对也如自己一般,被缚到了这私设的鬼公堂之上!!

    无花与南宫灵这一对兄弟,原本就是以无花为主心骨的,此刻,主心骨被抽,南宫灵最后的希望也全然落空,整个人好似被闪电击中一般,呆呆木木、嘴唇翕动,口中喃喃道:“不错……他是我的大哥……是我嫡亲的哥哥……你们杀了我哥哥……杀了我哥哥……”

    楚留香眉头一皱。

    南宫灵与无花是亲兄弟?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啊?

    乔茜道:“很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老实交代,你兄长在外头当淫僧,你有没有在他外头替他看守!听他墙角!速速说来!”

    楚留香:“…………”

    一点红:“…………”

    陆小凤:“…………”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是这样用的么……?

    南宫灵:“…………啊?!”

    乔茜杏眼一瞪:“啊什么啊?!”

    她长眉倒竖,忽然生起了气来。

    女鬼生气,这时何等可怖的事情呢?只见那红红绿绿的灯火骤然一变,忽然已一种极快的速度闪烁起来,快如密集的鼓点!

    南宫灵“啊!”的一声惨叫起来,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已快要瞎了,浑身上下都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想吐感——莫不是中了这女鬼的妖法?

    这想法一出,他本就汗湿了的衣襟又湿一层,慌忙求饶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绝没有的……我兄长在外头干的这些事,我全然不知晓啊!!!”

    乔茜赶紧关了闪烁灯光效果……红红绿绿还带闪烁的,甚至可以诱发癫痫的,方才那灯一开,连她自己都恶心想吐……

    她啪得一声,把木鱼当惊堂木敲,吓得那南宫灵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她阴森森道:“那么暗中下毒夺权、戕害父母师父这不中不孝之事,你是不是和那淫贱僧人一同干了?如实招来!”!!!

    南宫灵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开了!!

    他的罪行被人知道了!!

    一时之间,乔茜那冷淡阴森的话语,好似大了十倍一样,砰砰砰的在他耳边炸响,只震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一样……不、不,这件事做的这样隐秘,只有他和无花知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乔茜从背后掏出个扩音电喇叭来。

    “说!你是不是暗中下毒夺权,戕害父母师父!”

    “说!!”

    “说!!!”

    这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大,说到最后,只好似是惊雷在南宫灵耳边炸响一般!令他的神魂在这一刻都被震碎!那些台子上的琉璃刀壶又开始了转动,制造出了极大的噪音,这一次,南宫灵分分明明的瞧见了,那些飞旋转动的锃亮钢刀!

    这的确绝非人力可为,也绝非机关能达到的速度……

    南宫灵的心理防线全然崩塌,牙呲目裂、丑态毕露,呜呼哀哉,口不择言道:“奶奶饶命!奶奶饶命!这事是无花主导的,我是受了他的胁迫欺瞒……!”

    一切的声音,都在此刻消失。

    静悄悄的,唯有南宫灵额头上的汗水落地的声音。

    楚留香脸上的淡淡微笑,已全然消失了。

    此时此刻,若是有人在看他,就会发现,这位以脾性温柔而出名的风流盗帅,不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是如此的冷峻、严酷……他那挺直的鼻梁似乎有点过于不近人情了,而他那薄薄的嘴唇,也似乎象征着无情与铁石心肠。

    他默默地在暗处盯着南宫灵,一言不发。

    关于乔茜,他自己已脑补了一个非常完全的故事——乔茜手上有无花的木鱼,又知晓无花最大的秘密,那么,无花是否也在这公堂上受了一遭罪、过了一遍审?

    如此,她知晓南宫灵是无花的亲弟弟,南宫灵与无花一同设计毒害任慈夫妇……那也实在正常得很。

    无花已然死去,不必多提,而南宫灵……又该如何处置?

    楚留香忽然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再说公堂这头,南宫灵被当中叫破了亏心事,骇得已不知如何是好,六神无主神魂出窍一般,口不择言,推诿责任,当真是丑态毕露,哪里还有那英俊潇洒的少帮主之风度呢?

    乔茜冷笑。

    乔茜阴森地道:“你是从犯,他是主犯?那淫贱僧人可不是这样说的,你们两个,到底是谁在骗姑奶奶我啊?”

    乔茜道:“陆大头,上打蛋器!”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心如死灰啊!!!

    但是为了武林大义,为了真相大白,好像做这点事情也没什么……

    暂时充当衙役的陆小凤带着他的酷刑登场……他的手上一摁,只见有什么东西飞速的旋转起来了,那是——十二线电动打蛋头!

    有人伸出了什么东西给南宫灵看,他一瞧,却是个飞速旋转的东西,与那琉璃刀壶中飞旋的刀片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什么……打……打蛋器……!

    南宫灵:“!!!”

    南宫灵今天受的惊吓已经够多了!!他简直觉得自己已经承受不住!!

    可是,那上首的女鬼仍然不肯放过他,和善地笑道:“你知道,你兄长无花犯了奸罪,我是怎么惩罚他的么?”

    南宫灵:“…………”

    南宫灵简直一个字都说不出!

    乔茜意有所指地笑道:“他死的时候,连条裤子都没穿呢,这死法倒是很适合他。”

    南宫灵:“…………”

    南宫灵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他完全拒绝去想,口中惊呼道:“我说,我说,我全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无花主谋,都是他叫我做的!!!”

    随即,他生怕自己说慢了就酷刑加身,嘴里跟倒豆子一样,就把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无花是什么时候找上门来,与他兄弟相认的、他们父母的身份、他们又是如何设计令任慈慢性中毒、以及他们已计划好,试图去偷盗天一神水,然后毒死任慈与天峰大师……

    桩桩件件,明明白白,直听得人心头发寒。

    陆小凤震惊……楚留香震惊……一点红、一点红又如何能不震惊?

    无花是他和乔茜一同杀死的,无花死得多么干脆、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早在他认得乔茜时,乔茜就已知晓了无花的罪行了。

    那时候,他与乔茜还不怎么熟悉,并没有兴趣去探查她的秘密。

    然而现在,他却不仅要想……那她知道自己的罪行么?

    他从前都杀了多少人?嘴上说着为了钱,剑上的血流了多少滴……还有,她知道他有个师父吗?

    她知道她口中的“红大爷”,其实是个不得自由、卑贱至极的工具么?这算什么“大爷”?

    所有人之中,唯有阿飞不明所以,脸上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这也很正常,毕竟阿飞是个异世界旅客——而且他在自己的世界里也表现的很格格不入,谁都不认得,江湖上什么纠纷也不清楚,一心只想着出名。

    此刻,他只是仍然在想那个问题——

    乔茜……究竟是什么人?

    陆小凤说她是只鸟妖精,这个叫南宫灵的,却说她是鬼……他虽然住在山上,不认得什么人,下山来这几个月,却也沿途听了不少消息,知道丐帮——丐帮的帮主根本就不叫任慈。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乔茜所为,似乎并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房子长腿跑了”,这里分明已不是他呆了十八年的那个世界!!!

    阿飞下意识地去看乔茜……乔茜此刻却也正好扭头,瞧了一眼阿飞,冲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得意的表情,好像在说:瞧我怎么样?

    少年人的嘴唇抿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把头偏向了一侧。

    乔茜:“?”

    她又把头扭了回去。

    这时候,南宫灵的罪行显然已被揭露清楚了,楚留香也听了个明明白白,不过,这还不够——事件要扫尾,光是叫楚留香听见了,还不太够。

    于是,她又趁热打铁,以各类厨房小家电为威慑,逼迫南宫灵将他方才说的话全都用笔写下来,当做认罪书。南宫灵早就被吓破了胆子,此刻也提不起反抗的心,叫他写来,他就写了,又签字画押,把自己的红手印印在了认罪书上头。

    乔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便道:“暂且留你一条狗命!”

    说罢,一阵迷香飘过,令南宫灵的眼皮沉重,昏死过去。

    ——这迷香,是乔茜自七巧书生的毒经之中学到的新配方。

    如此一来,这场公堂游戏,也算结束了。

    她跳下首座,把各种乱七八糟的灯光一关,开了亮堂堂的灯,长舒一口气,笑道:“楚香帅,你看我这一出,是不是帅得很呐?”

    第82章

    ***

    楚留香负着双手, 慢慢自暗处走了出来。

    此刻,怪异的红绿光芒消失,屋顶的软幔之上, 又亮起了万千烛火同时燃烧似得明光,只将整座屋子照的亮堂堂的,屋中摆设一应清清楚楚。

    不过一桌一椅而已。

    那女郎笑盈盈的, 正站在上首,面色红润、口齿清晰;中原一点红似乎对这样的游戏并不怎么感兴趣,此刻既没有看那女郎, 也没有再与他楚留香寒暄的意思, 径直收拾起东西来,拎起那“琉璃刀壶”就要走。

    楚留香没忍住, 多看了那“琉璃刀壶”一眼。

    乔茜道:“楚香帅也想吃红糖蜜藕?”

    ……原来是红糖蜜藕。

    楚留香失笑。

    再看地上, 南宫灵毫无形象地晕着, 面上还留有方才未消的恐惧神色。

    楚留香又轻叹。

    乔茜又说:“问你了嘛, 我这一手, 到底是不是帅得很呢?”

    楚留香苦笑。

    楚留香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摸摸鼻子, 无奈地道:“帅得很, 这一手的确帅得很。”

    乔茜眯了眯眼, 观察这位楚香帅。

    却不知这位楚香帅此刻的心, 也像是被猫挠了一样, 痒之又痒……这里实在太过奇异,桩桩件件,只让人觉得,误入了什么妖境鬼蜮一般,他的心里, 简直就好似有一百个问题在来回的转,不弄清楚,都不愿罢休的。

    ——楚留香这个人,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留有这么大的名气,其实本质同陆小凤差不多,都是因为好奇心强。

    好奇心强,热爱追求刺激,哪里有危险刺激的事情,他就会闻着味儿找过来,谁若是想用武力使他屈服,那么他会回应已更强悍的武力,谁若是伸出一个鱼钩想把他钓过来,那么……他或许会很乐意上钩呢。

    楚留香抬头瞧了一眼,瞧不出屋顶明光到底是什么样式、什么来历,只好叹道:“这也是‘大唐不夜城’的造物?”

    乔茜道:“不错。”

    楚留香又道:“这里,就是女郎所言的‘不夜城’?”

    乔茜道:“这算什么城?”

    她的神情似乎恍惚了一下,声音有一点怅然若失,道:“那处远在天外,是谁也去不得的,我也已去不得了……好了,有客远来,我怎么好不进一进地主之谊?香帅要喝一杯么?”

    楚留香微笑道:“喝酒的事情,楚某人再没有不愿意的。”

    楚留香真不亏是楚留香,方才见了些奇奇怪怪的魑魅魍魉之物,此刻神色却早已恢复如常,微笑之间,言语温和,行动自如,潇洒如常。

    乔茜便领着他去前头,一步一走,廊下的灯盏盏亮起,一点红自桂花树上一跃而下,像只灵巧的黑猫,手上拎着一团团的灯带。

    ——他似乎也很是不喜欢好端端的院子变得这么阴间,在这里住得久了,这杀手也对小院儿有了情感,不愿见它不美好。

    收了灯带,廊灯又一盏盏亮起,好似地上之星,与高悬夜空的冷星交相辉映着,白墙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芒,桂树也被照亮了,星星点点的丹桂花正在幽幽吐香——这花儿开得很好,再过几日,便可打下,来做各种各样的桂花糕点了。

    再过几日,就要到中秋佳节了。

    酒馆的灯火亮起来,柔柔透过了玻璃窗,一扇一扇,一块一块的窗户,好似浸没在金酒之中的冰块一般。远处的山峦沉默地矗立着,将这块块金冰拥于怀中。

    ——此刻的酒馆,美丽得像是大山之中深藏的明珠。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

    乔茜“唰”的一下扭过了头,道:“你叹什么气呢?”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只叹我识人不清。”

    乔茜:“哦?”

    这么快就提起南宫灵了?

    乔茜其实并不想杀死南宫灵——有楚留香在一旁见证,又有了南宫灵的认罪书,让楚留香去处理这件事的首尾,比她捏着认罪书等着有人找上门来,无疑要方便、愉快得多。

    楚留香一定也想把南宫灵带给任慈去解决。

    不过,乔茜却不打算这样爽快地交人——来都来了,不薅一笔,不划算吧?

    楚留香既然提起了“识人不清”的话题,那就且听一听他想要说点什么。

    却听楚留香叹道:“我本以为阁下是孤魂野鬼,如今一瞧此处,却又觉得阁下的真身或许是什么瑶池女仙。”

    乔茜怔了一怔,忽然“噗嗤”一声笑了,道:“你对每一个女孩子都这样说话么?”

    楚留香与她并排而行,手中轻轻敲着折扇,有点无奈地笑道:“我要是对每一个女孩子都这么说话,头早叫人家给打破了。”

    正巧,他们已顺着游廊绕到了通往前堂的后门,楚留香顺手推开了门,十分自然地侧身道:“请。”

    他显然已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行动已成习惯。

    乔茜从他的双开门胸膛旁边钻过去,进门了。

    二人进来,随意捡了张桌子坐了……这时候似乎该有人来端茶倒水,不过……他们似乎事先没说定会有这一个环节。

    酒馆里诸人的关系,其实都蛮松散的,比如做饭问题……也没个排班,基本就是谁早起了,谁就顺便去厨房里把今天的早饭给弄了,有现代厨房家电和预制菜的加持,这事儿其实简单方便得很——煮粥、蒸小包子,最多就是多夹一筷子酸萝卜的事儿。

    不过由于酒馆诸人基本上是一点红起得最早,所以这活儿他干的比较多……

    但是,现在,嗯……

    陆小凤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探出了头,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两个酒杯来,往桌上那么一摆,又对乔茜道:“弄点温温热热的桂花米酒来喝吧。”

    乔茜忍不住笑了,轻轻道:“你也坐下来喝一点嘛,陆小凤。”

    陆小凤对乔茜这突如其来的温言软语很不适应,对她翻了个白眼,道:“我一个人爱喝多少就喝多少,把你的藏酒全喝了,你也不晓得。”

    楚留香挑眉。

    他当然早就发现那个生无可恋地拿着“打蛋器”刑具之人留着两撇很标志性的小胡子,这人方才走动时,声音极小,令他心中更确定了一层,此刻闻言,便同陆小凤拱手道:“久仰,陆兄。”

    陆小凤笑道:“我也久仰楚留香的大名了。”

    这两个脾性与爱好都很相似的人,在这江湖上居然没有见过面——也真是怪事一桩。

    不过,他们就神交已久,一见了面,立刻便有了亲近的感觉,知道会与对方相处的很愉快,只不过现在并非寒暄的时候,于是也只是这样点头微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温热的桂花米酒上来,乔茜与楚留香共饮了一杯,米酒柔和,酒香微醺,米香绵软如云朵儿,里头融了糖桂花,甘甘润润,清清甜甜。

    一杯下肚,暖意从咽喉流向胃袋。

    楚留香微笑道:“好酒。”

    乔茜挑眉,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更烈一点的酒。”

    楚留香不以为然,随意地道:“只懂白干、烧刀子,那叫牛饮。喝酒之人只会牛饮,与习武之人只会拼傻力气有什么分别。”

    乔茜笑道:“哎哟!好高见,原来你是品酒的名家。”

    楚留香无奈道:“好姑娘,你非要臊我一臊?”

    乔茜道:“那又当如何呢?”

    浪子忽勾唇一笑,潇洒举杯道:“当浮一大白。”

    乔茜又“噗嗤”一声被他给逗笑了——很好,风流盗帅倒是也不负“风流”二字,行为处事,小处倒也妥帖、说话倒也风趣,样貌倒也英俊,身上倒也有钱……应该的吧?

    乔茜还记得蛮清楚的,楚留香为了勾一个消息出来,在济南快意堂赌场之中,一夜豪赌三十万两!

    寒暄完毕,也该说说正事了。

    楚留香面容一肃,忽又向她敬了杯酒,道:“多谢乔姑娘留得南宫灵性命。”

    乔茜淡淡道:“像这种狼子野心的混蛋,就连山上的野兽都不吃,吃了还怕中毒呢。”

    想到南宫灵的所作所为,楚留香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他道:“任帮主为人正直、明公大义……南宫灵于他膝下长大,即使父仇在身,也该知晓养父为人,他要报仇,大可堂堂正正分说明白,其间若有误会也可解开,为何要下毒?哎……”

    乔茜道:“白眼狼的想法,本就很不容易理解,何必要去多想?不若一刀杀了,事了了,再无关系。喏,这认罪书你请拿去,给那姓任的老爷子看看吧。”

    楚留香道:“且慢!”

    乔茜:“嗯?”

    楚留香道:“还请留下南宫灵性命。”

    乔茜道:“为什么?”

    楚留香叹气。

    楚留香道:“南宫灵在江湖上牵扯极多,只一张认罪书,怕难以服众,乔姑娘深山隐居,少有人来打扰,想来是图清净之地,你若信得过我,不如将南宫灵交于我来,此事之首尾、无花之首尾,楚某去一一解释,至于南宫灵——他戕害养父、图谋帮主之位,于丐帮之内,也是死罪。”

    乔茜道:“可以啊。”

    楚留香挑眉,似乎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又忍不住笑了一笑,心道:这姑娘行事作风,全然出人意料。

    乔茜托腮道:“……不过,我把南宫灵送给了你,你得拿自己赔给我,好不好?”

    楚留香的折扇本来在一下一下地轻敲自己的手心,此话一出,折扇停下不动了。

    他微笑道:“如何来赔?”

    乔茜“啪啪”拍了两下手。

    陆小凤又不知从哪里探出了头,“日”的一声,扔了片飞旋的纸张过来,力道不强不弱,正正好落在了楚留香的面前。

    楚留香定睛一看,只见上头最上头一行书:南宫灵破坏物件索赔价目表。

    下头一行行的列着明细,什么“扩音店喇叭四个”、“自动迎宾器两个”、“打蛋器一个”、“料理机一台”、“珍珠斑鸠的心情”、“氛围灯带一百米”之类的,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页纸。

    前头的价格倒还好说,单位是“银两”,但是那行“珍珠斑鸠的心情”后,竟标了个“抚摸喂米三个月”。

    因而这索赔表算来算去,最后的出的价码是——楚留香苦力三个月,还要倒贴钱给她!

    楚留香:“…………”

    ……这是家黑店吧?

    第83章

    ***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楚留香又摸了摸鼻子。

    陆小凤又斜倚在了沙发上, 瞧见这动作来,也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鼻子。

    于是,楚留香摸鼻子的动作骤然一顿, 又默默地把自己的手给缩回去了。

    陆小凤:“噗。”

    乔小茜:“噗。”

    楚留香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留香微笑道:“南宫灵打砸了的损失,在下自当弥补一二,不过, 这苦力三月……”

    乔茜大声道:“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陆大头当年,那是倒贴了五百两银子才换来的这福报!福报呀!”

    陆小凤:“…………”

    陆小凤毫无灵魂地点头附和:“福报,福报呀。”

    楚留香犀利地指出:“可是我要倒贴一千两。”

    乔小茜:“……”

    陆小凤:“……”

    楚留香:“……”

    楚留香无奈地道:“干嘛露出这种表情?你们都不仔细看看自己写了什么么?”

    乔茜和陆小凤同时望天, 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假装自己此刻正在看风景。

    楚留香:“…………”

    楚留香忽然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他莫名有一种自己又多了一对弟妹的感觉,这陆小凤名满江湖, 个性竟然如此跳脱活泼, 这乔茜乔姑娘拥有一间全天下最奇异、最接近仙境瑶池的酒馆, 却像个小姑娘一样, 想一出、就来一出了。

    楚留香笑道:“莫露出这样的表情, 喏,每人一千两, 请笑纳吧。”

    乔小茜:(⊙▽⊙)!

    陆小凤:(⊙▽⊙)!

    乔茜眼中见着钱了的喜悦一闪而过, 转而露出了一种迟疑的表情——她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要的太少了。

    楚留香:“…………”

    楚留香赶紧岔开了话题:“不过, 在下还有一事不明。”

    乔茜道:“嗯?什么事?”

    楚留香道:“南宫灵在那公堂上醒来时, 本就是一副受了惊吓、恐慌至极的表情, 还请问乔姑娘,你们先前……对他做了什么?”

    这倒不是想为南宫灵出气——南宫灵意图毒杀养父、篡夺丐帮大权,不忠不孝,无论碰上江湖上哪个豪杰,那都是一刀杀了的事情, 此刻好胳膊好腿的,就是受了些惊吓,还有什么好说的?

    ——楚留香自己不杀人,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心肠柔软,事实上,他也有相当冷酷的一面。这一次南宫灵的性命虽然保住了,然则回到丐帮、将事情分说明白之后,他该死还是要死的。

    故而,他这样问,全然只是出于好奇而已——仅凭几串“大唐不夜城灯带”,恐怕并不能将南宫灵吓得面无人色。

    还有什么好东西?他倒是也想一看究竟。

    楚留香的唇角勾起来,微笑着瞧着自己面前的二位。

    而他面前的乔茜与陆小凤呢……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忽然同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了相当同步、且不怀好意的笑容。

    左边那只乔小鸟说:“你真的想看?”

    右边那只陆小鸡说:“楚老兄,啧啧,很吓人的,听我一句劝,算了、算了吧。”

    左边那只乔小鸟又说:“哎呀哎呀!来者皆是客呀!陆小凤,你何苦要吓香帅呢!”

    右边那只陆小鸡又说:“啧啧,乔乔呀,啧啧,你的心肠坏得很!”

    楚留香:“…………”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起来,文文雅雅地道:“还请主人家借之一观。”

    乔茜:“啧啧。”

    陆小凤:“啧啧。”

    乔茜道:“那就请吧!”

    她站了起来,给楚留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楚留香起身,朝她轻轻一拱手,也不谦让,大大方方,负手前行,一路顺着廊下过去,被乔茜“请”进了一间屋子。

    奇奇怪怪的屋子,不大,帘子倒是拉的黑漆漆的,里头摆放着几架看上去蓬蓬松松、柔柔软软的坐具,上头还余有几人坐过的痕迹,几子上还余有些瓜子果仁什么的……这是什么意思?

    这和南宫灵被吓得六神出窍有什么关系?

    楚留香不明所以,这一头,乔茜已是利索地把东西收了一收,请楚留香坐下了。

    楚留香道:“有劳了。”

    乔茜不言语,微微一笑,关灯,又伸手一晃,投影仪打开,今晚上放过一回的《乡村老尸》,再从头放来!

    光柱倏地打下,雪白的墙面上骤然出现了变化的画面——饶是楚留香这样见多识广之人,此刻也是一惊!

    他浑身肌肉绷紧了,又借着余光,瞧见乔茜与陆小凤皆面色如常,嘻嘻哈哈地坐了,便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思量了一思量,道:“在海上生活的人,时常能瞧见一种虚幻之景,叫做海市蜃楼的……”

    乔茜瞧了楚留香一眼,正巧看到他抬起头来,正眯着眼观察头顶那投影仪,修长的手指就搭在小几子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扣着,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神态倒也镇定。

    乔茜轻轻一笑,道:“这与那海市蜃楼,还当真差不多。”

    此刻,故事开演,正是一圈作死的人,正一个个把手扎破,血液滴入水中,又各自分喝了血水,好似做“歃血为盟”状……这正是鬼片之中最常见的那一类炮灰作死者。

    乔茜咔咔嗑瓜子,陆小凤身子板挺得直直的,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端庄。

    乔茜:“…………”

    乔茜嫌弃:“你既然害怕,干嘛还要再来一遍?”

    这家伙刚才吓得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了!一点红还正在以杀手专业的视角来解释点尸油的效果到底好不好时,陆小凤就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雨天里的野鸡……就是会把头给反插在翅膀里的那副呆样。

    于是,乔茜对他进行了大肆嘲讽。

    陆小凤很不服气,“波”的一声,把自己的脑袋拔了出来,憋着一口气继续看,瞧见那女鬼楚人美从马桶里探出来的画面,登时恨不得昏过去!

    彼时的花满楼正怡然自得,笑道:“没想到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陆大侠,居然也有这种时候。”

    陆小凤这下找到了借口,扭过头不看电影画面,板着脸道:“因为这不是天也不是地,是女鬼从马桶里爬出来……不是,这场面也太渗人了吧!我从来没见过志怪故事这么写啊!为何用心如此险恶……哎哟,我晕!”

    花满楼:“…………”

    花满楼的笑容消失了……很显然,女鬼从马桶里爬出来这件事他是刚刚才知道的。

    陆小凤道:“对吧对吧,是吧是吧,我就说不是我一个人觉得渗人!我接着跟你讲这楚人美的模样啊……花满楼,你听好了……”

    花满楼赶紧打断了他:“敬谢不敏!敬谢不敏!”

    陆小凤:“嗨,客气什么呀,我跟你说,这楚人美长得……”

    花满楼眼疾手快,塞了一把薯条,堵住了陆小凤的嘴。

    陆小凤:“…………唔。”

    陆小凤口齿不清:“来点乐可!”

    乔茜道:“没有乐可,只有可乐。”

    乔茜坐在一点红与阿飞中间,递给一点红一瓶可乐,想要他拿去递给陆小凤去。

    一点红伸手接过去了,十分自然地打开,自己喝了一口。

    乔茜:“…………”

    陆小凤:“…………”

    杀手扭过头看她一眼,唇角的弧度似乎上扬了一丁点。

    乔茜捧脸:“红大爷学会开玩笑了呢~~!”

    陆小凤:“喂喂喂,你管管我好不好……哎哟我晕!”

    前半场还没结束,陆小凤就彻底裹进了被子里。

    花满楼因为什么也看不见而不怕,一点红因杀的人太多什么都见过而不怕,阿飞……阿飞因为表情太过冰山,反正谁也看不出他怕不怕。

    乔茜坚实厚重可靠的胸脯(大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正巧,这时候南宫灵来了,正在前院鬼鬼祟祟往里头看。

    刚刚被吓到的陆小凤于是立刻跳了起来,要从胆敢私闯乔乔酒馆的恶贼身上找补回来!!!

    那几个扩音电喇叭,就是陆小凤放置的。

    所以,其实大家都没看完下半场,就被南宫灵给打搅了……众人十分默契,各自配合了,将南宫灵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叫陆小凤很是扬眉吐气。

    此刻,事情终了,除了陆小凤之外,居然没一个人自觉主动地接着来欣赏这《乡村老尸》……所以,难道大家心里都觉得这东西瘆得慌?很不吉利?所以不约而同地离远一点拒绝再看……?

    红大爷……所以先前你那么气定神闲,是在强撑么……?

    乔茜:思索.jpg

    楚留香也正思索。

    不过,他思索的问题,却与乔茜有所不同。

    楚留香住在海上,海市蜃楼当时有幸得见,初见这壁上仙画,当真是心头大震!只心道:难道这也是那“大唐不夜城”所造的仙物?

    只见上头行走坐卧十数人,衣着打扮皆是此间迥然不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似是完全不存在,男子头发皆短至寸头,女子的头发有短有长,也不梳发髻,身上衣着甚是清凉。

    倘若是个老学究看了,当场怕不是能气得呕出二两血来。

    不过楚留香一个风流浪子,这场面对他来说倒是算不得什么。

    他并不甚在意,只心道:画中世界,绝非此世……再看画中之人端坐屋中,明明夜晚,也有奇异的神灯照明,倒是与乔茜这处的灯火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道这地方,便是她口中的“不夜城”?

    这壁上仙画、栩栩如生,画中人嬉笑怒骂,皆同真的一般,饶是海市蜃楼,也绝不会有如此真实,楚留香定定地瞧着,只觉得自己这近三十年都好似白活了一般……天下之大,世间之奇,果然并非人力可完全了解。

    他忍不住问:“里头的人……”

    到底是真、是假?

    正巧此时,女鬼突现!

    楚留香吃了一惊,手中折扇已“哗啦”一声打开了去,却是一把就挡在了乔茜眼前身前,沉声道:“小心!”

    乔茜伸长了脖子,像只猫头鹰一样,从折扇上头探出了一双圆眼睛。

    却见那女鬼杀了一人,众人吓得一哄而散——画面倏地一变,转到了另一头的两人。

    乔茜解释道:“这都是唱戏的,假的、假的,这是一种能记录下世间万物、复而再放出来的东西,这些人不过在上头各自扮演了角色,如同唱戏一般,演故事呢。”

    先前看时,大家先看了《狮子王》,因而都晓得这里头的东西只是人演出来、画出来的,楚留香却是不知晓,这才头一次瞧见。

    楚留香震惊极了……久久不言。

    他又盯着那电影画面瞧了许久,口中喃喃道:“能记录下世间万物、然后随时复现的神物……”

    过了一会儿,楚留香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叹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乔茜神秘莫测地笑道:“现在,你觉不觉得,在我这里干苦力,着实是件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楚留香噗嗤一声笑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温声道:“福报,福报啊。”

    乔茜与陆小凤对视一眼,两个人又笑做了一团。

    接下来,便是愉快的观影时间了,陆小凤为人很是倔强,明明看不得,却非得看,只把自己吓得面无人色……人在害怕的时候,总是会不停地做自己习惯性的小动作,因而陆小凤的胡子都被自己摸得油光水滑……

    乔茜很是义气,拍着胸脯,豪气冲天地道:“没事!大头!躲我身后!”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的脸于是便涨红了,口中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什么怕……我陆小凤的事情,能叫怕么?这分明叫……叫……子不语怪力乱神!”

    乔茜嘻嘻地讥笑于他,连楚留香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又去前头拿了些温温热的甜甜米酒回来给陆小凤压压惊,空气中霎时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其实,很多恐怖片的场景之所以恐怖,并不是因为其的出其不意,出其不意,对江湖高手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就比如说女鬼楚人美,她的扮相固然十分诡异可怖,但江湖上许多怪人,也不一定比她好看到哪里去……陆小凤之所以被吓得心里拔凉拔凉的,更多的是因为生活场景的恐怖化。

    比如说那个从马桶里探出个鬼头来的场面……人有三急,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正是这种极日常、极普通的场景之内,才会令人感觉寒气嗖嗖的往出冒啊……

    但楚留香就镇定的多了,因为这里头出现的生活场景……他看着也都蛮陌生的。

    他瞧见了镜子,便在心中纳罕:此非铜镜,亦非银镜,实在奇特……于是无暇顾及探头女鬼;他瞧见了陶瓷浴缸、淋浴头,便也在心中纳罕:这软管上头分明有缝隙,水从中来,为何不会从缝中溢出?……于是又无暇顾及淹死在浴缸中的炮灰某甲。

    一场鬼片看下来,盗帅竟神色如常、谈笑风生。

    陆小凤带着他油光水滑的胡子气若游丝地飘走了……打定主意今天要和花满楼抵足而眠、抵足而眠!

    南宫灵中了大剂量的眼儿媚,又被七巧书生的秘药迷晕了,跑是决计跑不了的,被一点红一根绳捆了,栓到西厢的空房间里去了——杀手栓人的时候还蛮遗憾的,乔乔酒馆太特殊,竟也没个马厩牛棚什么的,不然南宫灵这等垃圾,像牲口一样栓马厩里,才是正道。

    扯远了。

    总之,楚留香今日也自当留宿,有什么安排,明天起来再说。

    只是还是那问题……乔茜这里没多余的房间了,只好先请楚香帅就宿在前头的酒馆沙发上,好在那沙发其实大而宽敞,睡着倒也舒服,前头也有卫生间,洗漱拾掇得东西,也一应俱全。

    楚留香谢过了乔茜,二人分别,他随意瞧了一圈,不甚在意,在沙发上躺了一阵,又起来去卫生间里洗漱拾掇——楚留香其实相当注重个人卫生,还喜欢在身上喷洒郁金香味道的花露呢。

    一进卫生间,便瞧见了面大而透亮的镜子,清晰到连睫毛都能看清。

    和电影里那个……倒是很像。

    楚留香:“…………”

    楚留香莫名想起了女鬼出没的场景。

    再开隔间的门,只见隔间里头,正是一个洁净的白瓷马桶,水箱里的水满满当当,外头点着线香,带着低沉馥郁的香气,寻常客栈酒馆,茅房当然设在院里,绝不会设在室内……可此地如此设置,却绝无半分不洁之气,高雅巧思,令人赞绝。

    但楚留香瞧见这白瓷马桶,脑子就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女鬼披散的头发从马桶里伸出来的画面……

    楚留香:“…………”

    寒气,咕嘟咕嘟,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鬼画,后劲可真足啊。

    第84章

    ***

    秋日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 照射在乔茜的脸上时,乔茜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继续呼呼大睡,身子团成了一个圈儿。

    今日秋高气爽,院外丹桂吐香, 一夜过后,树影之间又星星点点绽了不少花儿,若是想要做糖桂花的话, 如今便可开始打了。

    清晨的第一缕声音, 被习习的凉风送入了屋内。

    “咕↑呜~~咕↓~~”

    “咕↑呜~~咕↓~~”

    乔茜:“……”

    乔茜:“…………”

    斑鸠虽然可爱,但声音着实吵闹……

    她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 连伸手揉眼睛的动作做起来, 都觉得累、没劲儿。

    窗外斑鸠依然在叫……而且从一只变成了两只……

    睡是睡不着了, 起也起不来。

    乔茜照例打开了系统面板, 刷一刷系统商城、看一看系统新增信息, 就当是刷微博了。

    ——以前她就很喜欢这么干,乔茜是很需要睡觉的类型, 早起的痛苦从小到大一直都伴随着她, 她小时候一直都觉得天底下的每一个人早起都很困难……直到她上大学的时候认得了一个朋友, 有一次聊天的时候, 发现人家真的一天只睡六个小时就可以精力充沛一整天。

    乔茜:“…………”

    乔茜:=口=!!!

    再然后, 带着酒馆穿越啦,认得了红大爷……红大爷是那种睡四个小时就可以的狠人……雷打不动早起练剑。有时候乔茜迷迷糊糊地一睁开眼,瞧见天还没完全亮呢,树下那人掌中一口青光莹莹的宝剑,一剑便可刺穿七片树叶。

    乔茜就打个哈欠, 安安心心地翻身,把自己缩进被子里,眯着眼睛继续睡。

    在保定的三个月时,她发觉阿飞也醒得很早,不过他醒来一般不会练剑——阿飞的剑法与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他身上根本没有招式可言,从他握住剑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在实战,与野兽实战。

    不过,阿飞这种类型,也有问题。

    一点红一眼就瞧出了他的问题,告诉乔茜:“这小子不好养。”

    当时的乔茜:“?”

    乔茜严肃地道:“阿飞吃很多是不错啦,不过,红大爷,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吃得很少吧?”

    一点红:“…………”

    乔小茜:“…………”

    一点红板着一张比死人还要更白的脸,冷酷地无言地盯着乔茜看。

    乔茜立刻认输:“对不起,开个玩笑!”

    一点红冷冷道:“这小子要拿血去喂。”

    乔茜一怔,复而明白。

    阿飞的剑是从血战之中淬炼而出的,他没有剑招,也全然不用学剑招,他只需要杀人。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道理是永恒的,武者一辈子都需忍受孤苦与身体上的打熬,令自己始终保持身体的敏锐、反应,大脑的清明、机警,长时间不动刀剑,人就钝了。

    一点红不钝,是因为他真的把自己看做一个工具、一柄利剑,时时打磨。

    可他打磨自己的方法,阿飞却是用不上,一点红是个武痴,有惜才之心,才会如此这般,同乔茜去讲阿飞身上的难题。

    乔茜就不禁想到了原著中的阿飞,他被林仙儿用爱情俘获之后,两年不动刀剑,整个人果然已钝了,并无法重拾信心,颓然许久。

    要给小阿飞找磨剑石呢……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阿飞早起之后,一般是扫雪、去前头煮饭等等……只不过因为乔茜这里实在太过便利,活计少了一大堆,经常乔茜醒来之后,就发现酒馆崭新锃亮……阿飞茫然四顾,没有事做。

    由此可见,阿飞以前一个人生活在山上时,应该很会干家务、很会照顾自己。

    乔茜为了让阿飞保持快剑手感,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他上山狩猎去——冬天本来就是狩猎的好日子。

    半个月之后,因乔茜咬肌不甚受损,这项有趣的狩猎活动被紧急宣布停止。

    对此,杀手一点红用一个充满讥讽意味的“哼”来评价。

    乔茜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此刻,想到在保定发生的桩桩件件,总叫她觉得恍如隔世……啊啊啊,可恶,好不想把阿飞送回去啊!

    她躺在床上,点开系统面板随手刷看。

    【姓名:楚留香】

    【冤大头评级:★★☆☆☆】(虽然他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意外的拥有冷酷与腹黑的一面——谁要是拿他当傻子,他也不介意让对方吃点苦头,不至于死人的苦头。当然,他如果乐意被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一切只看他的心情。)

    【恭喜您完成了本次交易!】

    【-卖出:「破损的自动迎宾器」*2;「破损的扩音电喇叭」*4】

    【-追单:南宫灵の性命】

    【-收入:1,000 银,盗帅の苦力】

    【-成本:20 银 455 铜】

    【-利润:979 银 545 铜】

    【黑心度评级:★★☆☆☆】(以破坏店内设施为由狮子大开口乃是老西部黑店的固有特色,然而开价却完全在对方的日常消费之内!而且,他似乎蛮乐意留下来当苦力的……可恶,诡计多端,失策了!)

    乔茜:“…………”

    果然,开价太保守了……可恶,心还是不够黑啊!每次骗到这种正派人士头上去,她就不由自主地心虚、心虚、再心虚……

    乔茜扼腕!

    黑心度评级只有两颗星,这样,乔茜只收获了不大多的经验值,经验条一跳,店铺等级堪堪上升到了LV.21。

    不过,店员数增加到了2!

    楚留香,陆小凤,主世界的两大主角,齐活!

    在加上一点红、花满楼、阿飞三人,现下的乔乔酒馆,简直是卧虎藏龙,随便抽一张牌,那都是SSR级别,令她的收集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过,这样下去,酒馆怕不是很快就要满员了。

    不过,眼下倒是不用愁这问题,反正这店自打开起来,就没什么正经人进来过……而且店铺可以升级,实在住不下,花钱扩建咯。

    乔茜刷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渐渐清醒了,于是伸了个懒腰,又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今日许多人都起得蛮早的,陆小凤、花满楼、楚留香三人正围着丹桂树,准备打些好桂花来蜜制。

    由于昨天晚上,倒霉催的南宫灵砰的一声撞上桂花树,撞下来一个人台……那就算已经摇过树了,故而今天就算一点红没来过目,也可以放心去打。

    打桂花,顾名思义,就是用一根长竹竿去敲打树枝,此事最好是在清晨去干,因此时花苞微吐,正是新鲜,此事要做,也只有几日的机会,因此只有这几日之中,打下的花朵颜色才鲜亮,再过几日,便黯淡了。

    花满楼去寻了一匹布来,手上一翻,长布便如绫云匹练般飞出,服服帖帖,极为听话。

    软兵刃原本就比硬兵器要更难控制,花满楼这一手控制,却好似甩起水袖一般,潇洒中带着柔和、柔和中却又暗含劲道,与他那流云飞袖,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乔茜瞧着,心念一动,心道:我常用刀时,会用腰带做招,只是那毕竟是急智救场而已……为何不多朝花满楼学学,在多使一门软兵?如此,长短皆宜。

    又见布匹铺好之后,楚留香飞身上树,也不用竹竿,折扇在手中转了两个俏花样,随随便便在树枝上那么一敲。

    桂花纷纷落下,仿佛一场香梦。

    阿飞立于廊下。

    他并不靠近,也不远离,就保持着他所认为的安全距离,站在那里抬头去看,从乔茜的角度,便正好看见了少年人棱角分明的侧身。

    他的袖口是挽起的,露出一截雪色的手臂,淡青色的筋络在他皮下静静地蛰伏——乔茜晓得,在他杀戮时,这一条青筋会突然暴起,重重地跳动一下,充满了危险的张力。

    啊……这还是红大爷的衣裳呢,稍微有点大了。

    最近,要帮阿飞裁几件好衣裳穿……他可千万不要学一点红,一柜子衣服长得一模一样,扒拉半天,一点趣味都没有。

    乔茜:“噗!”

    阿飞倏地转头,那双漠然的石头眼珠精准地盯在了她脸上,听不出什么语气地道:“你醒了。”

    乔茜在床上翻了半个身,更方便地去看他,又揉了揉眼睛,道:“嗯呢……今天早上吃什么呀?”

    阿飞道:“花生浆。”

    乔茜道:“你做的?”

    阿飞道:“楚留香。”

    乔茜有点惊讶……很上道嘛,风流盗帅。

    ——其实是因为楚留香昨天晚上见了那破壁机之后,的确心生兴趣,今天早上见一点红练完剑之后来做早饭,便顺势进了厨房摆弄了一番。

    乔茜伸了个懒腰,道:“你怎么不去同他们一起打桂花?”

    阿飞撩起眼皮,瞧了那头的三人一眼,道:“不必。”

    看来没什么兴趣——乔茜问他:“你以前在山上,有野桂花树么?你会去打么?”

    她本以为不会,却没想到,阿飞竟然“嗯”了一声。

    乔茜:“嗯?你爱吃么?”

    阿飞言简意赅:“卖钱。”

    ——他并不是完全不和山下来往,山上的生活想要自给自足基本不可能,比如食盐,基本不可能获取,再比如铁针、布料,这些都需要与山下交换,一般,他冬天会猎野兽鞣制皮子,平时也会采些药材,供应固定商家,秋天桂花的价格很好,他偶尔会打来卖一些。

    因而这事儿对于陆小凤等人来说是风雅的意趣,阿飞却不感兴趣,懒得多看。

    乔茜“唔”了一声,不说话了。

    一阵清风突然吹过,正好这时候楚留香坐在树上,又是轻轻一敲,丹桂纷纷扬扬,被风带过来,送进了窗口,落在了乔茜的被子上,令她整个人都被这秋天的味道包裹。

    桂花的香气是非常浓郁的呢。

    她抬起头来,正要朝他们喊话,却突然瞧见阿飞侧了侧头,一朵小小的花朵儿落在了这冰雪少年的鼻尖上。他的鼻尖轻轻动了动,似乎正在这时嗅了一嗅。

    乔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阿飞浑身却是一颤,忍不住“阿嚏!”一声。

    ……桂花太香,其实他有点受不了。

    乔茜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大了。

    阿飞:“…………”

    阿飞皱了皱眉,伸手抹掉了自己身上的桂花,扭头走了。

    第85章

    ***

    楚留香今日方大开眼见。

    晚间的酒馆, 灯火辉辉,金光澄明,行走其中, 宛如行走于一颗金珠的内里乾坤。白日再看,酒旗飘荡在乳白色的雾气之间,沾染上一层层的湿润气息。

    门前可以摘石榴, 院中需得打桂花,山麓小路一路通向青山之中——此刻,正是金秋, 山里一定有许多野栗子都饱满得胀了口, 像是一个个小刺球般落在树下,等着不怕扎手的人去拾取。

    白日的酒馆, 日光透过一扇扇、一格格的琉璃窗, 令他们闪出了一簇簇可爱的金光, 他躺在这名为“沙发”的坐具上, 懒洋洋地曲起了一条腿。

    阳光正照在他的身上, 令他感到很舒服,甚至想要把上衣脱了, 好好的、均匀的晒一晒——楚留香常年生活在大海之上, 对于日光浴的喜爱, 可以令他一整天都躺着不动, 一会儿翻到正面、一会儿翻到背面。

    不过, 他还没有放浪形骸到在不太熟悉的女孩子家里脱衣服。

    退一万步来说,这里是个酒馆……把风雅刻进骨子里的楚留香也不是很接受在酒馆前堂上脱衣裳。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他脸上的时候,他就听见了后院的动静,楚留香的眼睛闭着,耳朵却动了动, 一只腿曲起,胳膊搭在沙发沿上,好似一只懒散大猫的尾巴一样,莫名其妙地动一动。

    过了一会儿,他的唇角慢慢地勾起来,心道:原来是他,起这样早,真是辜负秋日好时候。

    楚留香伸了个懒腰,慢慢地坐了起来,又去了趟卫生间……好吧,白日进卫生间,倒是没有晚上那种寒气咕嘟咕嘟冒出来的感觉了。

    仔细拾掇了,楚留香推门进了后院,正瞧见了中原一点红立于树下,掌中一口青剑如毒蛇般蹿出,剑气逼人,树影簌簌,纷纷扬扬的桂花飘落下来,却又被他的剑气激得粉碎。

    黑衣,青剑,丹桂飘香。

    正房的琉璃窗开着,窗帘却没有拉紧,一阵金风吹过,窗帘被吹了起来,楚留香便瞧见了一团躲在被子里呼吸的大团子,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继续安安心心地睡了。

    中原一点红长剑一收,冷电般的目光已凝注在了楚留香的脸上。

    楚留香刚好一伸手,撷住了一朵小小的花儿,四瓣的小小桂花在他指尖颤动,他轻轻一捻,却并未捻碎了它。

    楚留香勾唇一笑,道:“秋日高阳,红兄怎地不多睡睡觉?”

    中原一点红不说话。

    他的目光凝注在楚留香眼下的……乌青上,脸上露出了一种尖锐的讥嘲表情。

    ——他昨晚上好像同乔茜一块儿“看电影”去了,被折腾得不轻啊。

    他懒得同楚留香寒暄,利落收了剑,准备回屋去冲洗个澡,走了两步,又扭头对楚留香道:“不要碰前头的石榴树。”

    楚留香挑眉。

    楚留香复而笑道:“红兄,你不说还好,你一说……”

    一点红打断了他,阴森森地说:“你找死?”

    楚留香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拱手道:“赵四?很好,在下赵四,幸会幸会。”

    一点红:“…………”

    一点红:“………………”

    一点红突然被戳中了隐秘的痛点……

    他扭头走了,再不理会这烦人的盗帅。

    进了浴室,仔细冲洗一番,又草草地绞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裳,马尾还湿润着,他就顺手用发带束了发,又把剑往腰间一别,推门出去,乔茜还没起,他准备去熬个粥来。

    楚留香微笑着跟在他身后。

    一点红:“…………”

    楚留香解释:“昨晚我已经卖身给你们乔姑娘了——倒贴钱的那种。”

    一点红:“………………”

    一点红冷笑:“哼。”

    楚留香哗啦一声打开了扇子,慢悠悠地一下下扇着。

    一点红不理会他,径直进了厨房。

    一般饭馆的灶房都在后院——这是因为灶房须得生火,生火自然免不得要烟熏火燎,设在饭铺前头,客人怎地能吃得下饭?楚留香跟着他进了那屋,心里不免暗暗惊叹——只道这酒馆真是步步精巧、处处不同。

    再看这灶房,无柴无火,只伸手一拧,台面上便现出了一排幽蓝色的小小牙齿,令楚留香蓦地一惊。

    这……这是……!

    他曾在川地见过类似的东西,叫做火井,当地人便是用这种东西去煮盐的——只是这陕地原来也有火井?又是如何驯服到如此服帖,说开就开,说关就关的?

    又见那中原一点红随手拉开了一扇柜子——他还想问呢,厨房里怎么会有柜子。

    柜子里有寒气飘出,里头的东西都用一种极为轻薄的透料子裹着,上头结了一层层的霜花,冻得比铁坨坨还硬。

    楚留香:“…………”

    楚留香欲言又止。

    他看了看一点红,又看了看那奇异的冷柜——这简直比皇宫里的冰窖还要更冷!

    楚留香的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要问什么,一点红根本懒得看他,他自冰箱里取出了块面筋,准备随意调个凉菜。

    楚留香叹了一口气,笑道:“我看,我即使问此物从何而来,红兄也怕不是要跟我说,此物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一点红:“…………”

    一点红提刀的手微微一顿,又被戳中了隐秘的痛点……

    楚留香如何能想到这样离奇的事情呢?不……应该说,他现在整个人都已被新奇的事物给包围了,并没有空细想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

    灶房之干净整洁,远超他的想象,下头一排柜子,柜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数个琉璃坛子,他们春天大概是挖了好些笋吃不完,于是加了清水,腌了酸笋,到了春末,恐怕他们又买了好些萝卜吃不完,于是也具是切了,一坛子腌得酸酸辣辣、另一坛子里头也不知是放了什么好东西,味道清新,想来十分开胃。

    还有一坛子黑乎乎的东西——这也是腌萝卜的一种,只不过不是新鲜萝卜去腌,而是晒的萝卜干再上锅去蒸,加盐腌了,如此重复几次,便成了一种在陕地十分常见的萝卜腌菜,莫要看这卖相不怎么样,配上小米粥可称绝配。

    一坛坛腌小菜,整整齐齐的摆着,上头还贴了小纸片,认真地写了名字,只是还空着好几个坛子,一个上头写“青梅露”、一个上头写“糖桂花”、还有一个上面写“糖水栗子”。

    青梅露的季节已过去啦,这是夏天才能弄的东西——他们几个夏天怕不是都成了懒猫,什么事也没做。

    楚留香忽然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他忽然感觉很愉悦,也很新奇。

    愉悦的是,他在这里感觉到了一种对于生活的热忱。

    中原一点红的大名,他的确听过,每一次都带着浓厚的血腥气,但楚留香瞧见的,却是一个隐居山间、自得其乐的松弛男子。

    ……唔,应该算松弛吧?虽然他因为自己在他旁边看他切菜而握紧了菜刀。

    新奇的则是,这里的日常生活,同外界全然不同,自成体系——很奇怪,如果这些新奇的玩意儿拿去称霸武林,楚留香都不会觉得这么有趣,可她、他们,偏偏就是拿来生活,日常的生活着。

    这就真的让他的心如同挠痒痒一样……好奇的不得了。

    好吧,现在他真的觉得倒贴钱来这里做苦力是福报了……旁人怕不是还没有这机会呢。

    如果楚留香是个现代人的话,那他或许会很爱看那种“奇幻日常”类的小说,比如什么“在霍格沃兹上学的日常”、“在九十年代修仙的日常”之类的……

    总而言之,楚留香对着一点红一顿缠,最后成功获得了昨夜那“琉璃刀壶”的使用权,打了一壶浓香的花生浆,这时候,一点红的小菜也准备好了,他自分了一些出来,兀自端去前头吃喝。

    吃喝了干净,又自收拾了碗筷——刻薄的杀手可没这么好心,顺手帮楚留香一块儿收。

    都收拾完,他似乎打算出门去了。

    楚留香倚着门道:“红大爷,走好啊,早点回来啊。”

    一点红:“…………”

    一点红本来是要头也不回地走的,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对楚留香道:“对她说,我去镇上置办东西。”

    楚留香道:“晓得了。”

    杀手扬长而去,一眨眼,就走得瞧不见了。

    楚留香又自去多盛了一碗花生浆饮,往里头融了些黄糖,多喝了一碗,这浆饮味道浓醇、口感顺滑——要说一定比驴拉磨来磨得好,那当然不一定,石磨磨浆子,多磨几遍,也能做到十分细腻,只是这刀壶之方便快捷,却是万万赶不上的。

    过了一会儿,陆小凤与花满楼也起了,也来前头觅食,一瞧见楚留香,陆小凤一愣!

    他盯着楚留香眼下那一抹乌青……

    他自己的眼下当然也有一抹乌青……

    陆小凤忽然“哼哼”、“哼哼”的笑了起来,意味深长道:“楚老兄啊……昨晚没睡好啊……”

    楚留香盯着陆小凤眼下那一抹乌青,苦笑着道:“惭愧,惭愧。”

    二人相视一笑。

    复而又打桂花,花满楼说算来日子也差不多了,既然乔乔想亲自做糖桂花,这几日就要打了,再迟,颜色怕是不好看了。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道:“就她那懒筋!”

    花满楼道:“所以,咱们正巧今日起得早,也没事做,不若就把此事了结了……我常听见阿飞路过树下打喷嚏呢。”

    桂花,毕竟是一种香气十分逼人的东西。

    二人这就说定了,各自吃了些早饭,又因懒得去山上砍根竹竿,便拉着楚留香一块儿来,楚留香那一手认穴打穴的功夫乃是一流,指力强劲,若他想要,一指敲断树枝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对力道的掌控更是强悍,想震落一树的花儿,实在太过轻松。

    乔茜拾掇完毕,从屋子里推门出来时,花满楼已洗净了桂花,将湿润的花朵摊在院中,只等阳光烘一烘,一部分晒干了做干桂花保存。另一部分不用完全晒干,只等表面干了之后,一层桂花一层白糖的码到罐子里去,最后再稍微浸一点点白酒,等到白糖完全融化掉,就可拿出来用了。

    乔茜伸了个懒腰,去前头吃饭,余光瞥见楚留香正把自己瘫得平平的,黏在屋顶上,珍珠斑鸠蹲在他的胸口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切。

    乔茜:“…………”

    乔茜冲进厨房,过了一会儿,又冲出来,一跃跳上屋顶,把手里的小米撒在他胸口上。

    傻咕咕:“……”

    傻咕咕:(⊙T⊙)

    傻咕咕:(⊙▽⊙)!!

    它“笃笃笃”地狂叨一气,刺透了楚留香身上那件薄薄的衣裳,楚留香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手本来正遮掩在眼睛上,此刻只好挪开了,有点无奈地瞧着乔茜。

    乔茜若无其事地问:“海上会有海鸥来和你抢食么?”

    楚留香笑道:“它们抢不过我……嘶!”

    傻咕咕还在狂叨……珍珠斑鸠的数量多了一点,从一只变成了两只,另外一只听见这头的动静,也扑闪着翅膀飞了过来,探头探脑地想挤过来吃。

    但由于乔茜把小米撒在了很小的一圈范围之内,完全被第一只傻咕咕给占据了,第二只在旁边看了半天,轮不上它吃,急得原地转圈,来回踱步。

    乔茜狂笑。

    楚留香道:“红兄说他去镇上买东西了。”

    乔茜一怔,不由道:“他叫你跟我说的?”

    楚留香似乎已经习惯了被鸟喙狂叨的感觉,根本懒得动也不动,又把手遮在眼睛上了,随意地道:“嗯。”

    乔茜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先前他说,再要离开,一定不会再来道别了……结果出个门还要报备一声,显然是不想让她误会他不告而别嘛。

    瞧瞧!啧啧,瞧瞧!被美好懒散的生活腐蚀到舍不得走了吧!啧啧。

    乔茜忍不住膨胀起来。

    马上就是中秋了,最近还是要去赶一趟集的,到了中秋,自要置办些月饼;山上的野栗子成熟了,也该去收集一筐来,糖炒栗子她不会做,但是糖水栗子是要腌的——栗子壳要留一些,壳上其实带着非常好的栗子风味,然后就可以做栗子奶油、做栗子蛋糕吃了。

    乔茜想入非非中。

    楚留香道:“明日,我带南宫灵离开,此事一了,再行回来还债。”

    乔茜答应得十分爽快:“好啊,快去快回,我这里可缺人手呢!”

    爽不爽快的,南宫灵就被关在这里,她既然不打算把人杀了,多呆一天,还多浪费一天的粮食呢——今天就让他把昨天那根打碎的红糖蜜藕给吃了!

    楚留香忽冷不丁地道:“乔姑娘留下楚某人,不只是为了什么苦力不苦力的吧?”

    乔茜惊讶地瞧着他。

    楚留香意有所指:“其实,像红兄这样的剑法,我从前见过。”

    乔茜道:“哦?”

    楚留香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什么,扔给乔茜看,乔茜定睛一看,是块铜制的令牌,上头刻着十三柄长剑,正中一只手掌,意思十分明确——这只手掌,正掌握着这十三柄可怕的长剑!

    乔茜心头一跳!

    这就是……一点红从未提起的,他的师门。

    薛笑人的阴影,从来都笼罩在他的身上……他们的身上,即使他绝口不提,但乔茜常常都能发觉,一点红刻意回避着某些团圆的、温馨的场面,他怕自己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乔茜盯着那令牌,眸光逐渐变得深沉了起来。

    楚留香叹道:“果然如此……你是想叫我帮你这件事?”

    乔茜道:“帮我嘛!”

    楚留香失笑,道:“那位红兄知道你在到处捞人准备救他于水火么?”

    乔茜:“…………”

    乔茜卡了一下壳,忽然又哼了一声,蛮横地道:“我不管,我说了算!我的事情我说了算,他的事情还是我说了算!”

    楚留香手中令牌随手一抛,直接扔给了乔茜,他忽然自屋顶上一跃而下,如优雅大猫般轻灵、落地无声,只有盗帅爽朗的大笑声在院中响起。

    他只大笑道:“送你了,这东西你去拿给他看,指不定能吓死他。”

    第86章

    ***

    身为江湖上最有名的大侦探之一, 楚留香的眼力之敏锐、心思之灵巧,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乔茜都不晓得他到底是从哪里寻到的破绽,竟然只凭借一点红失踪的传闻、从前拾到手的铜令牌, 以及乔茜那张莫名其妙的“索赔价目表”之中,猜到了乔茜正是在四处搜罗帮手。

    乔茜当然没法子否认。

    乔茜躺在方才楚留香躺过的地方,开始晒太阳。

    说实话, 屋瓦一片片的,实在硌得慌,也没有人会把屋顶做成平的, 躺在上头的滋味并不怎么舒服, 乔茜没法把自己像楚留香那样瘫得那么平,只躺了一小会儿, 就从上头跳了下来。

    楚留香正在院中, 他负手而立, 凝视着西厢房的位置。

    南宫灵正关在里头, 他身上那眼儿媚的迷香被下了很大的剂量, 现下还没醒来。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从前他与无花、南宫灵二人泛舟于湖水之上, 把酒高歌的日子。

    往事不可追, 这盗帅收心倒也很迅速, 并没有想要找南宫灵要个解释的意思, 负着双手, 准备去前头了。

    那只饿了半天也没吃上几口的珍珠斑鸠跟在他的后头,急切的“咕呜咕”,不肯停下来。

    楚留香抖抖衣裳,抖下来几粒米。

    斑鸠快速啄干净。

    没吃饱,继续跟着, 甚至进了屋。

    乔茜骂它:“不准进屋!不准在我屋顶垒窝,你看看你垒的那个窝,那是窝么?那是危房!我已经给你拆了,重新去垒吧!”

    沙发上的陆小凤:(个_个)

    珍珠斑鸠道:“咕↑呜~~咕↓~~”

    乔茜继续恐吓:“过两天,我要去养只猫来。”

    陆小凤:盯.jpg

    陆小凤长叹了一口气,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乔茜:“?”

    乔茜:(个_个)

    乔茜:“你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

    陆小凤张开血盆大口,吃了一大勺石榴。

    花满楼无事可做,正好今日又摘了十来个熟透了的石榴,于是便坐在猕猴桃藤下头,一面晒晒太阳,一面剥剥石榴——乔茜还没吃上呢,全便宜了陆小凤。

    陆小凤开始慷他人(花满楼)之慨:“来呀,乔乔,楚老兄,新鲜的石榴,甜得很。”

    乔茜嫌弃地看着他,一把夺过了装着石榴的大碗,道:“我拿去做饮料!”

    她端着一盆石榴进了厨房——其实石榴做饮料倒也简单,最麻烦的地方在榨汁。

    她随意压榨了些石榴汁,又泡了些奶茶店常见的果茶茶底——茉莉绿茶,果汁兑茶水,加上冰块和糖浆,一块儿进破壁机里达成沙冰便是了。

    猕猴桃也成熟了,乔茜又去摘了几个已熟透的猕猴桃,一捏就是一个坑,隔着果皮,那种馥郁的酸甜果香就把她激得口水直分泌,只喝石榴沙冰似乎有点太单调了——底部再放些猕猴桃果肉,上头盖上粉云般的石榴沙冰,最上头再扔几颗石榴点缀。

    很好——这就是乔乔酒馆的秋日特调,菜单上可以新增一道菜色了。

    阿飞双手抱胸,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在了门口。

    乔茜余光瞧见了他,顿时笑开了,冲他招招手,道:“小阿飞,过来过来。”

    阿飞皱了皱眉,但并没有表示什么,依言走过来,瞧了一眼桌上方才用过的那些器皿,淡淡道:“你去吧,我拾掇。”

    乔茜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杯猕猴桃石榴沙冰,道:“尝尝看。”

    阿飞面无表情地低头,吸了一口。

    乔茜问:“怎么样,好不好喝?”

    阿飞对食物其实没那么多讲究……他只是不浪费而已,但论吃东西的精细与巧思,远远比不上乔茜,乔茜要问他的意见,其实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只是胡乱点了点头,没什么情绪地说:“嗯。”

    乔茜道:“小飞啊……”

    阿飞的动作顿了一顿。

    阿飞倏地抬眸,面无表情地瞧着乔茜。

    乔茜噗嗤一声笑了,道:“所以,我究竟叫你什么你才会开心点啊?”

    阿飞:“…………”

    阿飞的语气硬邦邦道:“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都没有关系的。”

    乔茜:“哦,那我可以叫你赵四么?”

    阿飞:“…………”

    阿飞:“…………?”

    阿飞转身就走。

    乔茜哈哈大笑,跟在他后头:“哎哟,飞剑客、飞先生、飞大哥……我错了嘛,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呀?”

    阿飞:“…………”

    这少年人对羞耻的忍耐程度显然有待提高,那句“飞大哥”一出来,他的耳根子霎时又因为羞耻而红透了,头也不回,进了后院,一跃而起,直接跳到桂花树上去……

    桂树上发出一声“阿嚏!”

    乔茜:“…………”

    乔茜摇摇头,辛辣地评价道:“真是慌不择路啊。”

    闻风过来看热闹的陆小凤:“啧啧,你干了什么,怎么都把他逼到树上去了。”

    乔茜双手一摊,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

    乔茜冲树上喊:“阿飞,快下来、快下来!”

    树上没动静。

    乔茜想了想,又冲树上喊:“好阿飞,我想吃栗子……你去山上帮我拾一些回来,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嘛!”

    这下,树上有反应了。

    少年一跃而下,他无鞘的剑就随随便便地别在腰间,冷光一闪而过,转瞬,阿飞凌空一跃,就已走得瞧不见了。

    乔茜忍不住笑,悄悄咪咪地跟陆小凤说:“你瞧,他多可爱呀。”

    陆小凤:“…………”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道:“你把狼崽子圈起来养,小心等人家长大了,被咬疼了手。”

    乔茜道:“你还要不要喝石榴沙冰?”

    陆小凤:“喝喝喝!走走走!”

    这一天的下午,乔茜和朋友们一块儿坐在猕猴桃藤下面喝石榴沙冰,阿飞钻进山里,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拣了满满一篮子的开口栗子,手上被扎出了不少小小的血点,乔茜想给他上个创口贴,阿飞把手缩回去,并不乐意被她盯着手看。

    一点红自镇子上回来,买了些新鲜的猪前腿肉回来,整个夏天,乔茜都没有在秦岭这边度过,因此错过了酿青梅露的时节,他见镇上有人家卖,就买了一些。

    乔茜还爱吃镇上一家的酱肉,杀手见了,也买了一些,复而又见那卤猪耳的……一想乔茜也爱吃,自然也掏钱买了。

    当然了,他这一次特地进镇子,主要还是去金银铺子。

    由于红大爷脸虽然冷,给钱却爽快,上一次给金银铺子的活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次再来,对方即刻笑脸相应……一点红说清楚自己想要的花样子,随手扔出五百两的银票来做定金,直把伙计喜得眉开眼笑。

    提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乔茜果然一如往常一般,凑过来东看看、西瞧瞧,完全不见外地扒拉东西。

    她很高兴地说:“猪前腿肉,细细剁了,拿来汆丸子最好,其实我爱吃汆丸子白菜汤……家常菜嘛,暖乎乎的,下雨的时候吃最好了。”

    一语成谶。

    当天傍晚,秋天的第一场雨,就这样淅淅沥沥地来了。

    它打在丹桂的树影之间,令树叶与花朵簌簌的颤动着,发出寒丝丝的声音,虽然没有雨打芭蕉那样清脆、风雅,却令人骤然回想起了无数个过去夏天的记忆——

    这个夏天被保定的冬天给偷走了,可乔茜还有无数个夏天可以回忆——

    她想起某个夏天,她和妈妈一起去旅行,信心满满地选择了可以避暑的贵州,但没想到贵州只有一部分地方夏天是凉快的,而她们因为地理太差,去了和广西接壤的荔波……差点没热死……

    她还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暑假,和姐姐在家里抢夺遥控器的使用权,那时候大家谁也不让着谁,她抢不过姐姐,就暗搓搓地把冰箱里的两只“钟楼小奶糕”全吃掉以作报复!

    还有一个夏天……还有很多个夏天……

    自今天以后,秋雨一层层的下,天气一层层的寒,那些夏天的事件留在了被弄湿的今天。

    乔茜坐在廊下,仰头去看,正巧就看见了一串雨珠自屋檐上滚落,淅淅沥沥,流不尽似得。

    陆小凤倚在墙壁上瞧着她,莫名觉得这时候的乔乔很像一只悲伤的大狸花猫,两只耳朵完全耷拉下来了,浑身湿哒哒的,发出喵呜喵呜的悲惨声音。

    乔乔的过去……也是个秘密。

    他摸了摸胡子,忽然叹了口气。

    乔茜忽然跳了起来,大声道:“陆小凤!下场雨而已嘛,怎么突然悲春伤秋的叹气,真不像你!”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一下,道:“是是是,对对对,你说的很是,我哪里比得上咱们乔姑奶奶呢。”

    乔茜狐疑道:“你今天的嘴巴居然不硬了……真奇怪,我还以为你的嘴巴比鸟喙还硬呢……”

    陆小凤挑眉,笑道:“好姑娘,你们家陆少爷嘴巴甜一点,难道不好?你不希望我多说好话,多哄你开心?”

    乔茜想了想,道:“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陆小凤:“……”

    陆小凤:“…………”

    乔茜双手叉腰,宣布道:“晚上吃汆丸子白菜汤吧!”

    她风一阵地跑进了前头,开始噼里啪啦地安排活计:“红大爷,切白菜啦切白菜啦……陆小凤去剁肉馅!阿飞坐着不要动!!手受伤了就乖乖坐着休息啦……七童可以和面么?今天做点烙饼来吃吧,烙饼泡汤,真是一绝……楚老兄啊,厨房站不下这么多人,你一边儿玩去吧……”

    楚留香:“…………”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第87章

    ***

    雨停时, 楚留香踩上湿润的青石板,拱手与众人告别。

    昨夜吃了汆丸子白菜汤,今日早上却吃了炸得脆脆的萝卜素丸子——肉丸凉了不好吃, 素丸子却没有这问题,昨天买回来的酱肉也切了好些给他带身上。

    最要紧的还是乔乔酒馆出品的黄油烙饼,油酥带着奶香, 热乎乎、酥掉渣,只此一家,别处吃不着的。

    这黄油如今却不用苦一苦陆小凤啦。

    自开通「面包房」之后, 烤箱、风炉、厨师机一应俱全, 黄油、奶油、打蛋器个个不缺——买来的黄油当然没有自己做的那样风味俱全,不过有了厨师机打蛋器之后, 自不用人工来搅了。

    楚留香是个潇洒的人物, 他既然已答应了乔茜要帮她的大忙, 自然不会食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了给他做烙饼而再苦一苦陆小凤……那就是表演性质居多,既不真诚、也无必要。

    至于南宫灵, 楚留香给他准备了一具棺材。

    这倒不是说南宫灵死了, 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两日来都被拴在屋内, 吃那被打成了糊糊的红糖蜜藕。

    只不过, 他是丐帮少帮主,此去济南,山高路远,丐帮弟子遍布天下,就这么去, 恐怕避不过人的耳目,楚留香干脆化妆成了个扶棺回乡的小官,如此,自可不叫人发觉。

    晨光落在湿润的地面上。

    一场秋雨过后,草木凋零,青石板上落满了桂叶。

    乔茜:“山高路远,楚老兄,你要……”

    楚留香以为她要说“路上小心”。

    乔茜:“……记得带点特产啊。”

    楚留香:“…………”

    陆小凤:“…………”

    陆小凤恨铁不成钢:“带特产就行么?该说带点杂宝头面来!”

    楚留香继续:“…………”

    楚留香叹气:“八色杂宝头面,这哪里能有呢?”

    乔茜矜持地道:“就是,就是,陆小凤你狮子大开口啊。”

    楚留香却勾唇一笑。

    他的手忽然一晃,修长有力的手指之间,戏法似得夹着一只赤金偏凤钗,振翅欲飞、尾羽飘扬处,镶着三颗水滴形的红宝石。

    楚留香叹气道:“山野小鸟,倒勉强有一只。”

    说罢,他的手又一晃,那被强行称作山野小鸟的偏凤凰便已到了乔茜头上。

    珍珠斑鸠忽然自树上飞落下来,翅膀发出了吵了吧唧的声音,一双智慧的眼睛大大睁着,胸脯一鼓一鼓,发出了它标志性的声音:“咕↑呜~~咕↓~~”

    乔茜:呆.jpg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头上的凤钗……真心实意的感到,自己那天要赔偿是真的要少了……这可恶的有钱人!

    但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地往上翘,面颊也忍不住浮起了一层可爱的薄红,眼睛亮亮的。

    楚留香真乃天下头一号的浪子人物,哄人的手段信手拈来——此刻,乔茜算是真的服了他了。

    她服了楚留香的表现在于伸手戳了陆小凤一下,道:“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

    陆小凤脸皮厚得要死,还要对乔茜道:“你可冤枉我啦,我难道没送过你好东西么?”

    乔茜道:“好东西,什么啊?”

    仔细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呀。

    陆小凤意有所指,哈哈大笑道:“大乌龟啊。”

    乔小茜:“…………”

    楚留香:“…………”

    乔茜的脸沉了下去。

    楚留香无奈地扶额。

    他赶紧把话题拉了回来:“我此去来回,需得一个多月,一月之后再会……这段日子,我会帮你打听你想知道的事。”

    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并不说破。

    乔茜点点头。

    陆小凤:“…………”

    陆小凤狐疑:“你怎么跟谁都能有秘密。”

    乔茜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并不答话。

    一点红并没有来送别楚留香。

    迄今为止,他并未如同原本的世界线那样,被楚留香超常的人格魅力折服,相反,因为楚留香的嘴跟开了光一样,总是往他隐秘的痛点上戳,所以他相当不待见这人。

    乔茜道:“后会有期。”

    楚留香带上了斗笠,勾唇一笑,随意地摆摆手,并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乔茜叉腰道:“好啦,回去吧。”

    陆小凤斜眼瞅她:“所以,你到底想打听什么事?为什么不找我?”

    乔茜嘻嘻笑着,并不答话,钻进酒馆里了。

    楚留香走了,日子还是一样的过,乔茜开始仔细研究烘焙制品。

    乔茜在商城中网购了很多重奶油,用厨师机打发分离,揉揉洗洗,做成黄油,一部分加盐、一部分加香料做成蒜香黄油、还有一部分什么也没加。

    她计划着稍晚一些的时候,先烤一点菠萝包来——刚出炉的菠萝包里加上冰黄油,正是大名鼎鼎的冰火菠萝油。

    糖水栗子很快就腌好了,这东西不必腌很久,十几天就能吃了,正好做非常有名的栗子甜品——蒙布朗,不过是家庭版的蒙布朗,正不正宗就另说啦。

    但有一点,蒙布朗的裱花嘴真的非常容易破。

    不过这难不倒乔茜,蒙布朗裱花嘴的本质其实是将栗子泥挤成横截面是圆形的“栗子面条”……这、这不就是陕地人爱吃的饸烙面的做法么?荞麦饸饹面就是这样压的,而且是木质的,根本不怕被压破,比什么劳什子裱花嘴好用多了。

    所以,直接去镇上找木匠买就好了。

    她还想要用栗子泥做栗子咖啡奶油挞……这个更简单,栗子泥直接做内陷,外头挤上加了咖啡的奶油,顶部本来放个樱桃更好,但现在哪来的樱桃?随便凑活着放个石榴粒装饰装饰得了。

    栗子挞也可以当做秋日限定菜单……如果有人来消费且消费得起的话。

    乔茜兴致很高地做了一回,又请大家试吃一番,陆小凤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花满楼也很喜欢——但第二天,他表示吃过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晚上睡不着觉了,明明只是豆浆奶油栗子而已啊?

    乔茜:“…………”

    乔茜:目移.jpg

    ……古人哪有明白什么叫咖啡的,乔茜命名的时候直接命名为豆浆奶油栗子挞!咖啡豆就不是豆么?咖啡也是豆浆的一种,没毛病!

    一点红倒是没什么反应,乔茜做了什么给他吃,他都会接受——他估计也没有什么晚上睡不着的烦恼,在乔茜看来,他这种警惕至极的人,一惯睡眠就是半梦半醒的。

    至于阿飞……

    阿飞先前应该很少吃甜的,乔茜深表同情,因此时不时就从口袋里一样一样掏出零食带给他……连栗子挞都多给了阿飞两份。

    阿飞好好地吃光了。

    甜味的确有令人松弛的功能,冰雪少年吃完了甜品,整个人也好像甜品上的糖霜一样,连冷硬的轮廓,都似乎便得柔和了一点。

    陆小凤若有所思地道:“小阿飞,是不是胖了点?”

    阿飞神色蓦地一僵!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嗷的一口吃掉了没有挞壳的虚假乔乔自制版栗子挞……背着手离开了。

    第二天,阿飞早早起来,冲进了山林——下午就带着一堆新鲜的死蛇回来,差点把乔茜给吓飞了,冲进屋子一步都不肯踏出来。

    一点红用杀人般的眼神盯着阿飞。

    阿飞身子有点僵,盯着乔茜“砰”的一下关死的门,鼻尖……鼻尖渗出了一颗冷汗。

    陆小凤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道:“今晚上我们吃蛇肉么?其实蛇羹汤也鲜美得很呀……”

    花满楼无奈叹气,轻轻用扇子敲了一下陆小凤的头,道:“你可少说两句吧……阿飞,这蛇咱们拿出去卖了吧。”

    也好。

    阿飞出门去,又步行到了镇外,席地一坐,卖起了蛇肉——蛇羹是真的蛮鲜美的,而且阿飞不会定价,他只求速速出手,因此一会儿就买完了,还给阿飞赚得了两个零花。

    又步行回酒馆,瞧见那飘摇的酒旗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去,正瞧见了乔茜在和陆小凤一块儿玩骰子。

    陆小凤:“你听。”

    乔茜的脸皱成了一团。

    陆小凤:“你仔细听,是大还是小?”

    乔茜不确定地道:“额……小……啊不,我猜是大?”

    赌具打开:一二三,小。

    乔茜:“…………”

    乔茜露出了怀疑人生的表情:“这种东西真的可以听出来么?摇到一点和六点的声音真的不一样呢?你骗我的吧陆小凤!……啊,小阿飞回来啦,菠萝包刚出炉,去夹一块黄油吃吧。”

    阿飞犹豫了一下,沙哑地问:“你……没事吧?”

    乔茜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没事啦……怪我没有告诉你嘛,快去吃东西。”

    阿飞不动,似乎有点欲言又止。

    乔茜跳了起来,推着他的脊背把他推进了厨房,感觉到少年的脊背有点僵硬,还用摸猫猫的手法安抚性地拍拍他脊背,叫他不要把下午的事情放在心上。

    又亲自示范如何在菠萝包里夹黄油片。

    对食物的尊重使得阿飞最终没能拒绝得了……

    第二天一早,阿飞又冲进了山林里,这一回他捡了一筐成熟的栗子。

    乔茜和阿飞坐在桂花树下,用火钳给栗子脱尖刺壳,然后把它们全做成糖水栗子,储存起来。

    第三天,阿飞带回了一背篓的红菇和鸡油菌。

    乔茜:“!!!”

    乔茜开心惨了,呼朋喝友的,叫陆小凤和花满楼一起出来,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清洗菌子,又安排一点红出门去买只鸡、弄两个猪蹄来——吃炸鸡需要嫩嫩的鸡,喝鸡汤就需得养得时间更长一些的农村走地鸡了,这样的鸡虽然肉没那么嫩,但味道比较足。

    晚上,乔茜做了顿极其鲜美的红菇鸡汤……但因为红菇煮出来的汤都是红色的,乔茜感觉这很像是吸血鬼聚餐。

    ……而且还是中式养生吸血鬼,一个个端着鸡汤,喝得吸溜吸溜的。

    她大声地夸奖阿飞,陆小凤也很大声地夸奖阿飞——狼少年假装自己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把头埋进了汤碗里,谢天谢地,汤碗够大。

    乔茜盯着他有点发红的耳根,阴险地笑了起来,继续大声地夸赞着他……顺便企图伸手上去揉一把阿飞的头发。

    阿飞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的耳朵根子都红透了,眼帘垂下去,用那种漠然冷酷的神色盯着自己碗里的猪蹄看,但乔茜的爪子伸过来的时候,他精准地往后一躲,就躲开了这一记。

    乔茜:“…………”

    乔茜讪讪地把手缩回去。

    到中秋之前,阿飞每日上山,采了不少好吃的菌子来,乔茜发动大家一齐把菌子洗净,吃不完的全烘干了存起来,随时想吃就吃。

    月亮已圆了身子,中秋转眼就要到了。

    说到中秋,好似总也避不开螃蟹肥,只是,这却是因为江南的文人墨客多,传颂的诗句好篇也多。秦岭小镇中的人,哪里来的大闸蟹?小河蟹倒是有,只不过没什么吃头,又有寄生虫的风险,乔茜反正是没什么兴趣去抓这东西吃。

    八月十四,大家再一块儿去赶集,镇子上热热闹闹的,八方客栈烘烤出的月饼香气,溢满了整条街道。

    这个时候的月饼,自然没有各种新奇的馅料啦,陕地人吃月饼的口味非常正经,就是甜五仁,后世的网络上虽然把五仁馅贬的一文不值,但最传统的五仁没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吃起来就是满满的果仁香,皮也不是广式月饼会反油的那种月饼皮,广式月饼刚烤出来是不好吃的,这一种月饼,却正是要趁热吃。

    八方客栈,乃是眉镇最大的客栈,牌子很老,饭食也好,几个月不见,已重新开了张了,门口排了长队,小二忙得脚不沾地,疯狂包油纸,连孙掌柜都忙得嘴角起泡、火急火燎。

    看来,春天时上官飞燕留下的阴霾已然散去了。

    这时候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寒暄时机,乔茜没去打扰,自排了队伍,买了十来个五仁的月饼,陕地的枣品质很好,枣泥馅的点心也好吃,于是又买了十来个枣泥的小饼,这便走了,在路上便现场分食,乔茜的手指是所有人里最怕烫的一个,一边烫一边吃。

    萝卜是一年三季的作物,春夏秋都有,而且长成极快,两个月就能收获,因此她每次来集市上,都有卖萝卜的,此时叫卖的,正是秋萝卜。

    家里的腌萝卜小菜属于刚性需求,吃粥吃饭吃面,所有人都爱就一些,柠檬腌萝卜比泡椒腌萝卜更受欢迎,坛子已空了。

    于是,乔茜见了卖萝卜的,又买了一大堆,发誓要囤够冬天吃的。

    集市上还有卖干菜的,酒馆里也有,就是那坛子黑乎乎的小菜,不过自己做来麻烦,眼见有卖,她立刻冲上去,全都拿下。

    橘子也收获了,黄橙橙、圆滚滚的。还有梨——不过,乔茜在夏天过冬天(?)的时候,吃了不少冻梨,对这一口倒是无甚感觉,随意捡了几个买上。

    卖菌子山货的人也有,乔茜瞧了一眼,便走开了,还对阿飞说:“都没有咱们家的好呢。”

    阿飞扫了一眼对方的菌子,道:“我进得深。”

    他脚程更快,清晨上山,走得比别人都远都深,当然能采到更多卖相好的菌子。

    乔茜笑眯眯道:“累不累呀?回去加餐给你啊。”

    阿飞:“…………”

    阿飞现在听不得“加餐”两个字。

    少年垂下眼帘,瞧了乔茜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最近还有,你爱吃,我再去拾。”

    乔茜道:“好啊,下次带上我,咱们一块儿去,我先前想去捡菌子,都不大认得,不敢捡。”

    阿飞面无表情道:“你起不来。”

    乔茜:“…………”

    好像也是。

    乔茜道:“那好吧,你去,我在家里做好饭等你咯。”

    她说,家。

    阿飞冰雪般的脸忽然怔了怔。

    他从来就不知道“家”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家。

    可是,家这个字,的确具有神奇的魔力,能让每一个人类都为之向往……家的味道,就是这样的味道么?桂花与阳光、奶油和栗子、酸笋的酸香、红菇的鲜美——

    明明他一个人住在山上时,也会采红菇来吃,但为什么从来不曾怀念那日子?

    只是想到这些美好的味道,他的心脏就好像被一只大手给紧紧攥住了,酸酸涨涨,好生奇怪。

    阿飞忽然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再睁眼时,他并不看乔茜,面上连一丁点的表情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道:“我没有家。”

    母亲的遗愿尚未完成,他还没有出名——不出名,他只能死!哪里配有什么家!

    他下定了决心,要拒绝乔茜!不愿再接受她的好意!

    这冷冰冰的话语自他嘴中说出,他心脏上那种酸胀难受的感觉,仍然未曾停下来,反倒令他更加痛苦。

    ……乔茜会因此生气么?

    ……原来,拒绝别人,并不是一种容易做到的事。

    阿飞已硬起了全部的心肠!

    乔茜的注意力却在此刻完全被牛肉吸引了——哇,有人家里新跌死了一头小牛,她同情的泪水顿时要从嘴角流下了!

    她一把拉过阿飞:“好棒的牛肉!今晚回家我们就片牛肉吃火锅吧!吃牛肉火锅最要求刀工了,快剑阿飞……未来要名扬天下的传奇飞剑客,飞大侠,飞小哥,今晚就靠你啦……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阿飞:“…………”

    ……完全对牛弹琴啊。

    阿飞闷闷地说:“……嗯。”

    第88章

    ***

    乔茜不是小学生, 逛集市不需要所有人都陪着。

    因而,在八方客栈饼铺里买了月饼当场分食后,大家就各自分开了, 约好傍晚在大通当铺见面。

    花满楼作为少东家,得去自家当铺里瞧一瞧,陆小凤身上那条懒筋又动了, 不愿意挤来挤去挑几个萝卜白菜,便说他要去当铺里睡一觉。

    顺带一提,他不打算走了。

    毕竟在副本世界里呆了整整三个月, 出来之后, 他一点儿都不意外的发现,霍休那事, 连黄花菜都已凉了。

    霍休伙同霍天青、上官飞燕二人, 制造出了那一起丹凤公主讨债案, 事情败露, 独孤一鹤与霍休没完, 那时候便动身前去讨伐霍休了。

    最后的结局和原本的世界线几乎一模一样。

    霍休的武功虽高,但心不用在正道上, 独孤一鹤与他对峙时, 他摁下机关, 意图暗算独孤一鹤, 却殊不知, 这机关的制作者朱停已在上头动了手脚,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关在机关里的,反倒成了霍休自己。

    霍休不得自由。

    上官雪儿恨他将上官飞燕带入歧途,对这爱钱如命的老头子敲了百般竹杠, 不给他吃喝,让他用千两银子换个烂烧饼,后来,独孤一鹤一剑了结了霍休,使他结束了罪恶的一生。

    三个月过去,霍休的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这还有什么可去的?陆小凤一听,就又重新躺平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就在乔乔这里住着消磨时间,什么时候想出去玩了,再行告别。

    他和花满楼去大通当铺了——大通当铺现在也算是他们在眉镇的一个前哨站,镇上来了什么可疑的人、发生了什么可疑的事,都可报予他们知晓。

    阿飞呢,他乖乖的,帮乔茜拎东西——可喜可贺的是,由于阿飞那剑是无鞘的,他的脸看上去又比剑要更冰冷,所以周围自动搁出了一圈儿,还挺松快,不会被人挤着。

    阿飞实在生得太英俊,来赶集的大姑娘小媳妇,一瞧见了阿飞,总免不得要垂下眼睛去,不大敢看、不大敢大声说话,甚至不大敢靠近。

    是了,其实一般人见了极英俊极美丽的人,很多时候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激动欣喜,而是害怕自卑,都不大敢同对方对视。

    只有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爷爷,才能从从容容地说一句:“这孩子生得真俊。”

    然后多给他们饶两个萝卜。

    乔茜笑眯眯的:“阿飞真好,真能干!”

    阿飞:“…………”

    少年抿了抿唇,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侧了侧身子,以侧脸对着她。

    乔茜依然笑眯眯的:“阿飞呀,你有没有觉得,比起眼睛,其实你的耳朵更容易暴露心情呢?”

    阿飞:“…………”

    阿飞板着一张冰雪般的脸,又把脑袋正回来了。

    乔茜还不肯放过他,道:“没事儿,到冬天了,我给你送一对耳套,遮住了就瞧不见了。”

    阿飞:“…………”

    阿飞硬邦邦地道:“……快挑你的菜。”

    乔茜开开心心地蹲着,摸摸这个萝卜、捏捏那只白菜,一副可以挑到地老天荒的模样。

    不过她没有挑到地老天荒,她挑完菜,说了地址叫卖货的直接给送到酒馆里去,就拉上阿飞去裁缝铺子了。

    见到了自己的老熟人——喜欢拿烟杆敲徒弟、不爱多管闲事的老裁缝,以及他那真的很欠敲的小徒弟。

    不过这一回,老裁缝的话还是多了些的。

    “好标志的少年郎,来来来,把胳膊伸直了。”

    “哎!这对嘛,腰杆这样直,穿什么衣裳都劲道、好看……”

    “两个花样都瞧着不错,姑娘你瞧瞧呢……都要啊,没问题,老实,去,裁布去!”

    阿飞皱眉道:“我不必……”

    乔茜高声打断他:“老实,再给我搬几匹布来,青锻白缎,都拿来我瞧!”

    老裁缝姓蔡,大家都叫他蔡老头,蔡老头那小徒弟叫陈老实,老实今天可忙坏了,总算没什么时间动嘴巴,也免得叫他师父用烟杆给敲了。

    而一点红拐进了条小巷。

    小巷深处,一间破庙。

    这破庙正是隐藏在当地的一处丐帮据点,眉镇太小,此处的据点,还称不上是“分舵”,前些天南宫灵来了,都没往这处落脚。

    这一处的龙头,叫陈麻子,乞丐嘛,起名都歪七扭八、不慎讲究的,陈麻子之所以叫麻子,正是因为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天花,在脸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印记。

    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背上背了三只麻袋,手里撑着根竹竿,正哼哼唧唧地往里走。

    天色近黄昏,外头的大街上还热闹着,小巷里头却已暗淡下去,明暗的分界线一道割过来,陈麻子从亮的地方往暗的地方走,还没走几步,就瞧见了不远处的那人。

    黑衣,长剑,腰身如黑豹般劲道,眼神却如夜晚蛰伏的恶狼,冷冷地、无言地盯着陈麻子。

    陈麻子的寒气当即就从背上蹿起,他不敢怠慢,小跑了两步过去,大大地作了一揖,脸上赔笑道:“大……大爷,许久不见啊,您近来可安好?”

    一点红淡淡道:“说事。”

    他完全没打算和陈麻子寒暄。

    陈麻子悄悄道:“是,是,这些日子,我都叫弟兄们在街面上注意着……”

    一个小镇的街面上时时都有乞丐在乞讨,多么正常,谁也不会注意,于是这些乞丐的眼睛和耳朵,就能瞧见、听见许多事,消息汇总汇总,丐帮自然就是全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一点红很懂得这道理。

    他自来了眉镇之后,就相当于失踪,同师父那头再没有任何联系,却时刻警惕着有人找来,于是便略施小计(其实就是恐吓),将此间的乞丐头子收服了,隔几日便来听一次消息,以防止师父和师兄弟们到了,自己还不晓得。

    前几日,他做什么非要来上买猪后腿肉呢?盖因这道理。

    他的精神一直都紧绷着,像是被拉满了的弓弦。

    今日也是如此,他在眉镇,甚至会刻意避免同乔茜等人共同出没。

    陈麻子道:“……两个时辰之前,镇上进了两个陌生剑客,俱是黑衣长剑,没住客栈,倒是租了镇东陈寡妇家的屋子,不晓得要做什么。”

    一点红没动,缓缓睁开了双目。

    他也没什么表示,并不让这陈麻子晓得,他到底是在探听什么消息。

    陈麻子捡镇上的事情说了,一点红一直保持着冷冰冰的神色,全然瞧不出情绪,陈麻子说完,他也没什么表示,身子凌空一跃,就消失在了夕阳的余晖之中,走得瞧不见了。

    陈麻子冷汗连连,伸手摸了一把头顶,口中嘟囔道:“终于把这神仙给打发了!”

    一转身,回破庙里去了。

    而一点红的身形已到了两条巷子之外,正在陈寡妇租出去的屋子外头,里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杀手眼都不眨一下,一脚就踹开了门!

    一柄青光莹莹的剑自碎木之中击出,直削一点红脖颈,宛如毒蛇出动,又快又狠!

    剑身出鞘的声音犹在耳边,不似龙吟,倒好像是一条蛇,正在嘶嘶吐信,毒辣可怖!

    而这出剑之人的姿势也很又讲究——以肘部为中心,大臂佁然不动、只依靠小臂与手腕的力量去转动剑身……这分明和一点红是同一种出剑方式!

    杀手的脸上绝无半分表情。

    对手的剑朝他飞来时,他的手已握住了剑柄,这无疑已是慢人一步、失了先机。

    可是,对手的剑距离他的咽喉只有三寸时,他那冷冰冰的剑光,居然已触到了那人的喉结!

    这便是——后发而先至。

    砭人肌骨的剑气,已渗进了那人的咽喉。

    一粒粒因恐惧而起的鸡皮疙瘩,已自他的脖颈上浮了出来。

    这人的皮肤,竟也同一点红一样的苍白;他用的剑,也同一点红一样的薄、一样的窄。

    原来这人正是一点红的同门。

    但他的眼神同一点红不同。

    一点红的眼神冷如山巅积雪,坚定如积雪的山峰。

    而这人的眼神,却不知是惊疑多于恐惧,还是恐惧多于惊疑。

    他们是一个秘密的杀手组织,门下共有十三人……一点红排头,乃是他们的大师兄,也是剑法最好的一个。

    现在,大师兄的剑,就稳稳地停在他的喉结之前……他有点不受控制地感到恐惧,因为死亡的阴影就在前方,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蓦地一痛,只好似已被那刺骨冰冷的杀气所割伤。

    咤声中,一柄同样的薄剑,自一点红身后袭来!

    来眉镇探查的是两人,一点红制住了一人,另外一人便自后偷袭,这却不是为了救被制住的那人……一点红只肖的略一用力,便可刺穿他的咽喉,而后再回身去对付另一人即可——他的速度就是有这么快!

    吾命休矣!

    这人在心间呐喊!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大师兄那柄没有温度的剑居然撤开,回身去对付另一人,并没有取他的性命。

    这人捡了一条命回来,冷汗早已湮湿了后背,他咬了咬牙、跺了跺脚,提着剑冲入了战圈。

    落木萧萧,剑花灼灼。

    陈寡妇院中的那棵二人合抱的大槐树,已被剑气激得不住簌簌,树叶如雨点一般四散,又被爆开的剑花与血花打落!

    这三人激斗的身影,简直就好似是三头野兽,他们的招式毫无花俏之处,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撕咬、杀戮——!

    “哧”的一声,一点红的衣裳已被划开了个口子,腰侧留下深深的一道伤口。

    他却眼不眨、气不喘,又是一剑戮出!

    他这两个师弟的状况显然更差——身上的血口子不下七八道。

    方才被放过的那人用力跺了跺脚,忽大声道:“停手!停手!大师兄没想杀我们,难道我们却要步步杀招?!”

    另外一人的长剑一顿,立即被一点红一剑给挑了。

    长剑高高抛起,闪出了青碧的剑光,这人咬着牙、面容已被痛苦和绝望所扭曲。

    他嘶声道:“你……你既失踪了,为何又要出现?快走!快走!走得远远的!”

    一点红完全无视了这两个师弟兀自的痛苦,只沉声道:“师父也来了?”

    第一个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道:“他晓得你失踪在这附近,已来找寻了,大师兄,你……你快跑吧。”

    一点红道:“他还有多久要来?”

    第二个人黯淡地道:“师父从江南动身,最迟……最迟也就个把月的事情。”

    一点红道:“嗯,知道了,滚吧。”

    第一个人眼神闪动,道:“大师兄,你……你是不是……”

    一点红倏地抬眸,这人立即感觉自己的眼珠子好像被咬了一口,浑身一颤,不敢再说。

    一点红冷冷道:“滚,还是死,自己选吧。”

    二人沉默着。

    半晌,两个人才拾起了剑,默默地要走,第一个人犹豫了半天,还是道:“我们不会告诉师父今天的事,叫他在长安附近慢慢找起,大师兄,无论你有什么牵挂,都尽快处理了,走得迟了,被师父逮住,你……你、你们……必死无疑!”

    一点红没理会他。

    二人慢慢走了。

    一点红站在原地,收剑入鞘……久久不动。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已落,晚霞已逝,日间最后的热气也消散了。

    此刻,已到了和乔茜约定见面的时间。

    一点红没动,他顺手抓了个小乞丐,扔给了他一锭银子,只道让他去说一声,他有事,晚点自己回去,不必在镇子里等他了。

    那小乞丐得了一锭银子,开开心心地去了。

    一点红没走,进了院子,自院子里的水井打了水,脱了上衣,用水去冲洗伤口。

    伤口潺潺流血、张牙舞爪,本不该用这种粗暴的法子,可一点红竟好似全然感知不到痛苦似得,冲洗了好几遍,知道确定自己把血腥气都洗掉了,这才随手扯了里衣做绷带,胡乱地裹了伤口。

    裹了伤后,他进了屋。

    两个师弟走得匆忙,来不及带包裹,他就翻了这二人的包裹,里头装着些干粮、数量不少的金银锞子,还有干净的换洗衣裳。

    一点红对金银锞子不感兴趣,就留在了这里,管他什么张寡妇李寡妇,这么不长眼,收了两个不该收的租客,该拿钱就拿吧。

    他捡了一套大些的衣裳穿了——一点红肌肉匀称、腰劲腿长,乃是天生学剑的好料,他的师弟们都矮他一些,也没有他这般精壮,衣裳穿上,稍微有点紧了……

    如此这般地收拾了一番,一点红却又不欲这么早就回……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这黑洞洞的屋子里,心绪异常复杂。

    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

    它来的并不太早,甚至可以说……师父来的很迟,简直像是一种恩赐。

    现在,恩赐要到头了。

    月上中天。

    月亮挂在天上,像玉盘一般。

    往前的很多年里,一点红一直都不觉得,这中秋佳节有什么好过的,因为他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什么欢聚一堂的节日……一个人若是孑然一身,那有什么好聚的。

    今年却不同。

    他第一次知道,中秋是值得去期待的。

    ……乔茜已想好了中秋吃什么,她敲了每个人的门,问了每个人想吃什么,且不许说随便,谁说随便就要被她打。

    他只好说自己想吃焖饭。

    ——春笋雪菜火腿焖饭,是他在这里吃得第一顿饭。但是这时候哪来的春笋?所以他把前缀省略掉了。

    乔茜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怎么就想吃这个,红大爷,你没吃过好东西啊……”

    她老成地摇摇头,背着双手走掉了,一会儿又回来,说中秋大餐要大家一起做才行。

    一点红本来就不是那种心安理得享受乔茜服务的人,他本来就不打算叫她累着的。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今日回看,却恍如隔世。

    一点红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准备回了。

    还有一点时间,过完中秋再离开吧。

    第89章

    ***

    不知不觉, 这心肠如铁石的杀手,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时间果然能改变一个人。

    不, 或许能改变一个人的并非时间,而是这段时间之内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

    一点红认得乔茜不过半年多,与陆小凤等人相识也不过半年多, 但这半年却是他人生之中最重要的半年,与其余的灰色、血色记忆不同,这段日子仿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将他的过去照亮, 令他瞧见自己过去的卑微与不堪、也令他下定决心,从此再也不要以杀人为业!

    即使这后果是要他死!

    此刻, 杀手慢慢走在眉镇的路上。

    天已黑了。

    眉镇是个很小的镇子, 即便是今天这样的大集, 入了黄昏之后, 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 入夜之后,镇中寂寂无言, 唯有远处大户人家门口, 挂起了两盏黄灯笼, 在夜风之中飘摇着。

    一点红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静, 既没有愤懑、也没有伤悲。

    忽然, 他的脚步顿住。

    一粒石子忽然自路旁的屋顶上打下来,准头却奇差无比,一点红都一动不动了,这石子居然只是落在了他面前,并没有打中他——看来, 这人只是想要吓他一吓,并不想要真的做什么。

    一点红缓缓抬头,平静地道:“为什么还不回去?”

    乔茜从大通当铺的屋顶上跳下去,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一点红面前,脚上好似长了猫肉垫一样,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凑了过来,道:“想看看红大爷都在忙什么呀,隔三差五就要往镇上跑呢。”

    一点红:“…………”

    这问题一点红回答不来,他又不会撒谎……他人生中唯一一次撒谎留下假名的经历,给他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因此,他选择闭上嘴,不说话。

    乔茜竖起一根手指,教他:“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应该要丝滑的转移话题,这样闭上嘴不说话,就很想让人撬开啊。”

    一点红:“…………”

    杀手言简意赅地转移话题:“走吧。”

    乔茜:“…………”

    乔茜狐疑地道:“……这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一点红:“…………”

    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乔茜:“……你这转移话题的技术真烂。”

    杀手:“哼。”

    乔茜爽朗道:“走吧!”

    两个人于是并排走在眉镇的街道上,一路出了镇子,往家里头去了。

    其他人……其他人当然已回去了,乔茜自己说要等一点红的。

    当时,陆小凤正坐在躺椅上摇来摇去,听见这话,忽然睁眼,意味深长地道:“咱们这位红兄,恐怕不是个独来独往的杀手吧。”

    莫看陆小凤平时没个正形,好似只会吃喝玩乐,但他可是此世之间最有名的两个义警大侦探之一,他的观察力绝佳,不声不响,就瞧出了许多,只是从来不说。

    乔茜并不答这话,只是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他……同他谈一谈。”

    众人都无甚异议,便都先行离开。

    此刻,月已中天。

    十四的月亮已很圆了,明明亮亮的,照的这条野草丛生的小路透亮极了,许多没赶过这样夜路的人很难想象,原来只靠月亮的光辉,就能使晚上变得这样通明。

    两个人并排而行,走得并不太快,按照这样的速度,天亮时,或许堪堪能到吧。

    但没有人着急。

    杀手本来脚程很快,如今却不知为何,也慢慢地走着,他身上还有伤口,身子一动,就牵动伤口,痛得很,他却也并不在意,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或许,这是很难得的时光。

    可是,在这难得的时光里,他却也沉默着,既不告别、也不寒暄,这杀手的性格一向是个闷葫芦,这半年的时光虽然改变了他的心智,但却没法改变他的嘴。

    看来——乔茜也不是万能的。

    乔茜却不在意,她轻快地走着,又自随身的小挂篮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装的是夹了酱肉的烧饼。

    秦岭脚下的人吃肉是很香的,肉在大锅上炖着,咕嘟咕嘟,上头那层皮都成了深琥珀色,颤巍巍、明透透,吃的时候,便切一块下来,有肥有瘦,浇上一勺肉汁,细细地剁碎了夹在饼里吃。

    乔茜是很爱吃这样东西的,不过肉汁太多,大庭广众地吃,很是不雅,也不适合拿在路上当干粮,所以她准备的是另一种——干干的酱肉直接夹在饼子里,也香,也好吃。

    乔茜道:“饿不饿呀,吃点东西。”

    一点红道:“没事。”

    他当然没吃,却也不饿——其实胃是情绪器官,慌张时胃里像吞吃了一万只蝴蝶,心绪激荡、痛苦时,胃好像也麻木了,感知不到饱饥。

    乔茜想了想,道:“那好吧,我吃。”

    她低下头,咬了一口干饼,小挂篮挂在她的胳膊上,落在肘部,晃晃荡荡,里头除了有几个油纸包着的吃食外,还有个上了杯套的保温杯,里头装着热乎的杏皮水——早上带出来的早喝完了,这是在药堂里配了新的,拿去大通当铺里煮的正宗柴火杏皮水。

    一点红道:“拿来吧,我拎。”

    乔茜把小挂篮递给他,杀手伸出他那只苍白修长的手,稳稳地抓住了挂篮。

    风送来了杀手身上的味道,冷而潮湿,衣裳上那股标志性的清洁香气却已很淡了。

    乔茜唰地一下抬起头,犀利的目光已钉在了一点红身上!

    杀手面无表情的,目不斜视走夜路,好像根本就没瞧见她的眼神似得。

    乔茜慢慢地把嘴巴里的东西咽下去——她是不会在嘴里有饭的时候说话的,全咽了之后,又指指自己的小挂篮,道:“给我水。”

    杀手保持着社交距离,随手一扔,把保温杯丢给了她,乔茜伸手接住,站在原地,喝了一口。

    ——乔茜有个毛病,就是不能边走路边喝水,一喝就自动停下。

    杀手也只好就站在原地,等她喝完,再接过保温杯,放回小挂篮。

    乔茜眯着眼睛,摸着下巴:“红大爷还在长身体啊……”

    一点红:“……?”

    什么鬼话。

    乔茜嘻嘻笑道:“不然,怎么好端端的衣裳穿出去,回来就紧了呢。”

    一点红:“…………”

    一点红没法解释,只好闭上了嘴巴。

    乔茜似无知无觉,道:“过了中秋,下一个就是重阳节了……红大爷,你过过重阳节么?”

    一点红道:“没有。”

    乔茜点点头,道:“我也没有。”

    她是真没有,九月九重阳日,对古人来说十分重要的节日,但在现代却早就式微——连个半天假都没有,说什么呢?什么登高啊、插茱萸啊,乔茜全然没有见过,能沉浸式体验,还挺高兴的。

    一点红却颇为诧异地瞧了她一眼。

    ……乔茜是那种看上去非常幸福的人,他虽然未曾体验过什么叫父母双全、家庭幸福,但只要看一眼乔茜,就能知道这样的家庭到底能养出什么样的孩子了。

    她怎会没过过重阳佳节?

    家庭既然幸福,她又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中开酒馆?

    杀手心绪复杂,却并不多问。

    这或许是因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既不想说,那就莫问;亦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就快要死啦,一个快死的人,当然最好不要再与人谈心,免得死后叫人家徒增伤感。

    乔茜自不明白杀手的心思,她只是状似无意地问:“听说过重阳要喝菊花酒的,咱们到时候也试上一试,如何啊?”

    一点红无言,抬头望月。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1)

    月将圆,人却将离。

    他沙哑地拒绝了她:“你找别人试吧。”

    乔茜的睫毛忽然重重地颤动了一下,连呼吸声在一瞬间都不稳了起来。

    可是……可是,她却只是静静地抬起了头,静静地瞧着一点红的侧脸,根本不抢着说那些百般挽留的话语。

    杀手的侧脸一如往常,利落冷硬,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却只令他的脸更加苍白、冷峻、不近人情,如果仔细去看得话,会发现他的嘴唇也在泛白。

    一点红目视前方,缓缓道:“后天,我会离开。”

    这是一个决定,不是在商量。

    他已下定了决心,师父的阴影就在前方,他再不走,就会把灾祸带到酒馆里去,无论这一次乔茜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心软、再侥幸了。

    乔茜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都没有说话。

    杀手硬起心肠,也不说话。

    沉默了好一阵子,乔茜才终于开口了:“红大爷啊……”

    杀手道:“嗯。”

    乔茜道:“你要走,究竟是因为你想走,还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得不走呢?”

    杀手倏地一怔。

    乔茜抬头直视他,道:“如果你只是想走,不想在这处呆了,那我当然没有话说,只希望你以后想起了我,还回来看一看、聚一聚,江湖路远,后会有期,本来就是极正常的事情。”

    杀手不言。

    乔茜话锋一转,忽然又道:“可是,你若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才不得不离开,我便要阻止你了……我们认得、我们认得了这样久,一块儿杀了无花、弄了南宫灵,同生共死,你若不是为了自己高兴离开,只是自己去找死、送命,我怎么能瞧着你去死?”

    杀手的心头猛地一跳,目光倏地对上了乔茜!

    乔茜的双眼是澄明的。

    她不躲不闪,就这样看着他。

    杀手苍白的手却因为痛苦而忍不住痉挛了一下,他很是无法面对这种眼神,此刻却又不能躲开,只好硬下心肠,冷冷道:“杀手纵横江湖,总圈在个小地方算什么?你这里有什么人给我来杀?又有什么人能教我尽兴?”

    乔茜不高兴地皱起了眉,道:“你本不是这样的人,为何总要自辱?”

    一点红淡淡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我若不生性残忍,何必做这职业?其实你是一直瞧错了人。”

    乔茜也学着他的样子,淡淡地道:“是么?我怎么觉得,在江湖上做杀手死士的人,一般都是给人用链子栓了,受人控制、身不由己之人呢?”

    一点红嘿然冷笑,十足讥诮。

    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一直都小小心心地埋着,谁把它翻出来,就是谁在扒开他的血肉和伤口,一个人在这种时候,往往是攻击性最强的时候,无论他平时表现得有多么温和,此刻都已变成了困兽!

    一点红冷冷道:“并不是每一个想离开你的人,都有难言之隐。”

    乔茜:“…………”

    乔茜想跳起来打他膝盖……

    她恶从胆边生,冷笑道:“是么?嘴巴简直比你的剑还硬,你不如瞧瞧这个再说话呢?”

    她自怀里掏出楚留香给的铜令牌,用力朝一点红的胸膛上扔过去。

    杀手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物,却在摸到它的一瞬间,脸色突变!

    这……这是……!

    第90章

    ***

    铜制令牌, 上头刻有十三柄狭长的剑,这十三柄剑正围绕着一只手,象征着他们都是这只手的工具, 而这只手——他已足可以决定江湖上绝大多数人的生死!

    这……这分明就是他们师门的秘密令牌!

    一点红勃然色变,厉声道:“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月光之下,他的脸色竟已是完全的苍白, 连身子都已紧紧地绷住!

    他身上本就穿着不大合身的衣裳,此时身体僵硬、紧绷、激动,全然被这紧紧的黑衣勾勒出来, 好似一张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 充满了焦灼与不可置信!

    乔茜没有回答他,只问:“所以, 你要走, 是因为这令牌上的这只手, 还想要握着你, 把你当成他的剑么?”

    她凝视着一点红, 终于瞧见了这一向冷峻的杀手最失态的一面——他的瞳孔骤然缩紧了,脸色惨白, 牙齿用力地咬着, 就连嘴角的肌肉都好似在不受控制地抽动。

    他色厉内荏, 嘶声道:“这是我的事, 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许管!”

    乔茜把腰一叉, 仰着头道:“凭什么我不许管?我要管什么事,就管什么事,你说了才不算!”

    一点红恶狠狠地瞪视着她。

    那双碧绿如翡翠般的瞳孔里情绪极为复杂,震惊颓恨恐惧……乔茜从来也没瞧过他这个样子,这令牌简直就好似一把血肉制成的钥匙, 只一丢出,立刻可以将他整个人都扒得开到不能再开,仔仔细细地瞧出他暴露出的痛苦模样。

    他如何能不痛苦?

    本来,他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如今,他又怎么能叫乔茜同他一起接受这可悲的命运?

    可乔茜是什么人?她想管的事情,什么时候没管过?

    真要说来,无花同她又什么关系?李寻欢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她想管就要管——这人和陆小凤倒还真是臭味相投、天造地设,都是一样的多管闲事!你要骂他们多管闲事,他们说不定还要开开心心地多谢你的夸奖呢!

    她就是这样犟的人!

    一点红苍白的脸上,神情显得又颓恨、又焦躁,他张了张口,只想大骂乔茜几句……但其实他也不会骂人,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也没有需求去骂人——因为他回答问题的方式,是他手上这柄剑!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这件事是谁也管不了的!”

    乔茜嘿然冷笑,咄咄逼人:“为什么?干什么?凭什么?他是天王老子不成?没王法了!没王法了还!”

    一点红:“…………”

    也没见你很讲王法啊!

    一点红咬着牙道:“你……你不要多问了,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管我了!”

    乔茜“嗤”的一声讥笑,仰高了头,嫌弃地道:“你自己听听你说这叫什么话?我若当你是朋友就不要管你了……哪有这样的朋友,这是人话吗啊?红大爷,真不是我说你……”

    一点红道:“你……你不答应?”

    乔茜不高兴地道:“我不答应怎么办?我不答应,怕不是你现在就要‘噌’的一声失踪了,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是不是?你就说是不是?”

    她话说到最后,整个人更生气了,伸出拳头在一点红肩头一下下地捶……杀手一言不发,也不躲开、也不后退,就站在原地给她推搡,脚下却站得稳稳的——看来人下盘的稳定和心情没什么正相关关系。

    很显然,乔茜一下子就猜中了他的心思——她若是要追着这件事不放,他就打算翻脸无情,直接离开了。

    只要她没有他的音讯,自然就管不着他的事情了。

    杀手仰天长叹。

    乔茜死板着脸。

    一点红嘶哑地道:“不错……这只是我师门自己的事,外人何必多事!我若要你替我出头,江湖颜面何在?还不如死了算了!”

    乔茜还是死板着一张脸,根本理也不理他……看样子,她简直这辈子都不打算再理他了。

    这样……就很好。

    ——他就怕乔茜太犟,非要与师父一决生死,乔茜的功夫他明白得很,水平很好,但他的师父……却是当世罕见的剑术天才。

    或许……乔茜会怪罪他,毕竟他从未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

    他只希望,等他走了以后……或许过上一年、两年,乔茜再想起他的时候,莫要想起今天的不愉快。

    一点红负着双手,并不去看乔茜硬邦邦的神色,也没有要出言说句软和话的意思,他只是抬头望月,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吐到一半,他听见乔茜问他:“好可怕的一只手,一个人,掌握着十三把利剑,他们是每一个人都同你一样么?”

    一点红眼神闪动,沉默着。

    乔茜跳了起来……简直快要气死了:“干什么不说话?你这是单方面宣布和我绝交么?我还没说绝交呢,你敢说这话!”

    一点红:“…………”

    一点红道:“我们十三人都是孤儿,自小被他收养、训练,如今在他手下做事。”

    乔茜气冲冲的:“哦!谢谢你啊!都绝交了还跟我分享秘密!”

    一点红继续:“…………”

    ……到底什么时候绝交了?

    ……乔茜就是这地方,显得非常孩子气。

    他莫名又有点想笑——今天他的情绪好似的确变得非常复杂、非常多变,明明人都准备去赴死了,却从此时、此刻的场景之中,得到了慰藉和愉悦。

    乔茜道:“算了……既然你同我分享了个秘密,那我也跟你说一个吧,”

    一点红垂眸瞧着她,眼神中那种尖锐的攻击性已消失了,绿眸璨璨、如碧玉翡翠一样漂亮。

    他其实长相蛮英俊的,只不过气质太可怕,神色太冰冷,所以总叫人注意不到他俊俏的长相。

    乔茜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道:“这个秘密就是……这只手这么可恶、这么可怕,我乔乔大侠,怎地能不替天行道,杀他以绝后患呢?而且,你信不信,我知道你这师父的事,说不定比你还多?”

    一点红勃然色变,失声道:“你……你……!”

    乔茜道:“哎哟,你可千万别误会,大爷你的事情我可不敢管,我要管了,可要惹来你好一顿骂呢!可有一点,你也不要管我的事,我就爱替天行道,我就是觉得这只手是武林公害,想同他斗上一斗,大爷呀,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咯。”

    她的眼睛忽然溜溜地一转,十足蛮横、十足不讲理地冲他笑了,像极了一只明明要干坏事,还理直气壮舔爪子的狸花猫。

    一点红死死地瞪着她,嘶声道:“你想消灭他?”

    乔茜负着手,道:“怎么,不可以么?”

    一点红急促地呼吸着。

    他盯着乔茜的脸,觉得她真是初出茅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她的神色分明就是认真的——可是,可是——

    他努力平复着心绪,半晌,才冷静下来,缓缓摇头,嘶哑地道:“你杀不了他。”

    这时,他的眼睛忽然灭掉了,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又像是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与痛苦之中。

    原来,他也有恐惧的事物。

    可他究竟是在恐惧他的师父,还是在恐惧乔茜会死在他师父的剑下?

    乔茜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突然之间,那个沉默寡言、可靠稳妥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苦不堪言的脆弱灵魂。

    她突然觉得很难受。

    她甚至觉得有点愧疚……或许,她的态度应该温和一点,不该直接拿出这令牌来吓他。

    乔茜把手伸进自己的袖口里,摸出了什么东西,放在手心里,摊开送到他面前,道:“你看。”

    一点红垂下眸,瞧着她手心里的东西。

    漆黑纤细的乌管,内有机簧,能射出五点乌砂,打在人的身上,就可形成一个梅花样的痕迹。

    ……是梅花乌管。

    乔茜道:“你师父纵然剑术天下第一,但他见过这个么?听过这个么?知道要躲开这个么?这东西是咬在嘴里用的,他不可能防着。”

    一点红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抽搐着,他紧紧地咬着牙,缓缓地闭上眼,一言不发。

    乔茜又道:“你觉得,阿飞为什么肯跟着我来这里?”

    一点红怔了一怔,并不明白。

    ——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那小子要还债?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瞧着她。

    乔茜道:“还什么债能叫人家跟着我来此地?三千世界重重不可尽,来了想走多难……难道你以为,我是稀里糊涂把人给骗过来的?咱们可都住在一块儿呢,把人骗过来,那是结仇,这种事我能干么?”

    一点红依然不说话,他额前的一缕头发落了下来,令他瞧起来又落魄、又疲倦。

    乔茜叹气道:“我跟人家说——我想要他帮咱们杀一个人,杀完了这人,我再送他回去。”

    一点红失声道:“你……!”

    乔茜仰着头,轻轻道:“我想要他做帮手,不是为了让他看家,是为了让他帮我杀死你师父啊。”

    一点红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急促地呼吸着,不可置信地盯着乔茜,胸膛也在剧烈地起伏,腰侧的伤口……腰侧的伤口因他激烈的情绪和紧绷的身体又迸裂开了,带来了尖锐的痛苦,可是,他却无暇去管肉体上的疼痛——

    乔茜掰着手指头道:“还有,我为什么一定要拿到青魔手呢?这样的好东西,难道不正是出其不意的关键?还有楚老兄,其实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是拜托他来帮我这件事……你瞧,有我、你、阿飞仔、楚老兄,还有陆小凤和花满楼……还有咱们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就算他的剑术天下第一,但你没听过一句俗话么?”

    一点红不由自主地道:“……什么?”

    乔茜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空中晃了一晃,道:“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一点红:“…………”

    乔茜又笑道:“这话现在却要改成,武功再高,也怕陷阱,一个不够,给他一打。”

    一点红的嘴唇翕动着。

    乔茜把脸一板,道:“你是不是想说,我这打油诗写的好烂?”

    一点红哑声道:“……为什么?”

    乔茜无辜地道:“……因为我不会写诗啊。”

    一点红闭上眼,声音嘶哑地不像话:“……你不必为我做这些,我本就不值得。”

    乔茜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起眼睛,去看这个憔悴、苍白的杀手,一种奇异的酸胀感觉,也在瞬间将她俘获。

    这种感觉,是“感动”。

    是为自己感动么?她不知晓。

    但她知道,自己会做一件很好很好的事,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瞧着他露出的这种震惊混杂着欣喜、却又复杂自卑到想要退开的表情,她的心里酸酸胀胀的。

    一种奇异的豪情涌了上来,促使着她大声地宣布:“我们同生共死了这样久!我要救你、为你打算,再自然不过!人就是得这样活着!我就是要这样活着!我要是不救你,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她在回击,因为方才他说“要你替我出头,我不如死了算了”。

    一点红久久不言。

    他似是已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好像是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

    乔茜绕着他转了个圈,他一动不动。

    乔茜又绕着他转了个圈,他还是没有反应。

    乔茜的鼻尖动了动,嗅了嗅,叹气道:“果然,你受伤了,所以才换衣裳掩人耳目的,是不是?”

    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杀手沙哑地道:“我没事。”

    乔茜又道:“头发还有湿着的地方……你是不是还用水冲洗了伤口,随随便便就裹了,根本没好好处理,只是想遮掩一番血腥味?”

    杀手有点木木的,习惯性道:“我没事。”

    乔茜跳起来锤了他一拳,大声道:“走,快走!回去了我帮你裹伤!”

    杀手有些怔怔地瞧着她。

    乔茜眉毛一竖,凶巴巴道:“干嘛啊!不会还想说那些狗屁不通的废话吧!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一点红的表情复杂极了,似喜似悲、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就这样无言地瞧着她,乔茜本来还很闹腾,可是突然之间,她也安静了下来,仰着头与他对视,沉默的、复杂的、难言的,同生共死的、生死相隔的。

    半晌,热泪从她的眼睛里滚出来。

    乔茜“呜”的一声捂住了眼睛,眼泪自她的指缝里涌出来,她抽泣着叫道:“快给我手帕!快给我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