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乔茜呜哇乱哭、一抽抽的, 活像一只看见月亮之后忍不住对月嚎叫的狼崽……
啊这……
本来很成熟稳重的一点红十分无措,用手帕帮她擦干了眼泪,被她瞅准机会一巴掌抽打在手背上, 手背登时就红了,他一声不吭地受了这一记,眼见姑娘的眼眶里又有眼泪掉下来, 只好上去又擦,擦完之后,又被乔茜踩了一脚。
啊这……
完全就是在泄愤……
杀手一声都没吭, 只是乔茜的肘击不小心击到他腰侧的伤口时, 他才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乔茜:“!”
乔茜“唰”的一下,把胳膊迅速缩回去, 瞪大眼睛:“……你伤在这里?”
杀手张了张口, 沙哑地道:“没事。”
乔茜不动了。
半晌, 她说:“是被你的同门所伤?”
杀手道:“嗯。”
乔茜抿着嘴不说话。
杀手破天荒地说了句软和地话:“他们身不由己。”
乔茜干巴巴地道:“好吧。”
杀手又道:“……还要接着打我么?”
乔茜:“…………”
乔茜:“………………”
乔茜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 把脸板得死死的, 无言地冷酷地盯着一点红。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是个混蛋, 本就该打。”
乔茜抿着嘴唇, 不想理他。
乔茜恨恨地道:“回吧, 混蛋!”
二人这才展动身形, 以轻功赶路回去——不然, 就那么走着,恐怕天亮了都回不去!
雨点悄悄落下,又是一场幽怨如丁香般的秋雨。
酒旗在山麓之间飘摇,也沾染上了这初秋一层层的寒气。山间本就多雾,酒馆的玻璃窗内, 淡金色的灯光透了出来,令一扇扇的窗户像是浸没在金酒之中的剔透冰块,无声地消融在山雾里。
乔茜扑进门去,浑身抖一抖,好像想将身上的寒气全都抖落出去,杀手自她身后沉默地进来——他自知有点理亏,此刻全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花满楼正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咕嘟咕嘟、用小电壶煮着乔茜最爱的杏皮水,甜甜酸酸的温暖味道充溢了整个室内,公子闭着双眼,手中折扇随着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下下慢慢敲着。
乔茜吸吸鼻子。
花满楼笑道:“你们再不回来,怕不是得去报官了。”
乔茜有点感动、有点不好意思,道:“七童怎么不去睡呢?其实,留盏灯就好了。”
花满楼叹气道:“怎么哭了?”
他虽然瞧不见乔茜肿得和桃子一样的眼睛,但这哭过之后的鼻音,那可明显得很。
乔茜不说话,乔茜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点红。
乔茜道:“我没事……红大爷受伤了。”
花满楼道:“怪不得,我闻见了一点血腥味,红兄可裹了伤?”
他一定猜到了什么,却也不问“你是怎么伤的”,给人留下了充分的秘密空间。
一点红沙哑道:“我自己来,不必劳烦。”
其实,一个杀手,身上带点应急的金疮药再正常不过,只不过他今天没心情弄……亦或者说,他那时的压力的确太大、心中的痛苦又实在太深,粗暴的对待伤口,或许只是他用以发泄的一个渠道罢了。
不过,他还是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时候从身上拿出金疮药显然不是什么好时机……乔茜一定会更生气的。
乔茜在柜子里翻箱倒柜,翻出了应急医药箱,这是每个家庭都应该常备且常更新的东西,里头装得满满当当,从创口贴、绷带到止血粉、速效救心丸等应有尽有,她翻出绷带和止血消炎的药粉,扔给了一点红。
一点红默默地收了。
乔茜蹲在原地盯着他看。
乔茜:(—_—)
杀手:“…………”
杀手道:“我自己来。”
乔茜狐疑地眯了眯眼……或许是狐疑吧,主要她现在这样子,也很难看出来是不是在眯眼睛……
一点红道:“你……你先歇去吧,我明天来找你。”
乔茜倨傲地道:“哼!”
……或许是倨傲吧,一点红艰难地辨认着她的情绪。
他有点无奈,又自知理亏,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怎么出口。
乔茜却已不管一点红了,跑去沙发上坐着喝了一杯热乎乎的杏皮水,甜甜酸酸的杏子味给了她很好的慰藉,她的情绪也终于在此刻平复了下来。
乔茜打了个哈欠。
激烈的情绪是很耗费精气神的。
花满楼道:“喝完就快去睡吧。”
乔茜捧着杯子点点头,道:“嗯。”
她说:“七童也早点睡吧……我们在外头吵架,还连累你这样晚不睡。”
花满楼失笑,道:“这是因为陆小凤那厮下午给我连灌了几杯浓茶……细究起来,还是怪他。”
谁知道是不是浓茶的原因呢?但花满楼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每一句话,都只好似春风一般,能直吹进人心里,叫人觉得又暖和、又妥帖。
陆小凤有这样一个从小到大一起玩耍的发小,还真是叫人嫉妒啊。
花满楼又道:“眼睛是不是肿了?”
乔茜大惊:“这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花满楼:“…………”
乔茜垂下头,因为鼻音的原因,显得说话声音瓮声瓮气的:“好吧,这个不用听,也能猜出来……”
花满楼失笑。
花满楼道:“走,咱们去煮个鸡蛋来敷眼睛。”
过了一会儿,乔茜的左右口袋里各装了一个煮熟的鸡蛋回屋了。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钻进浴室去洗澡,热水哗哗流淌,她一面用指腹搓头发,一面闭着眼睛,乱糟糟的思考着。
她在心里骂了一点红一百句——死鸭子嘴硬!孤狼了不起啊!
又在心里骂了薛笑人一万句——变态、神经病,和你哥哥有仇你找你哥哥干去啊,没事折磨什么孤儿,装疯卖傻卖到自己脑子真坏了吧!迟早把你这厮吊起来打!四十来岁喜欢穿虎头鞋是不是,我给你穿开裆裤带着你游街啊!
不错,一点红的师父,就是薛家庄的二爷薛笑人,他的身份是个极大的秘密,就连他手下的杀手们,也并不知晓。
一点红自然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师父乃是当今天下剑术最高、最可怕的人……这评价是否准确呢?乔茜不知道,但她能感受到一点红的恐惧。
他不是在恐惧自己会死,他是在恐惧别人为他送命……他又悲又喜,喜的是……这世上竟真的有人这样坚定的不像要他死,悲的却是,他们是否能杀的了他师父呢?
想到这里,乔茜的心又蓦地柔软起来,她心想——好吧,虽然他害我眼睛都肿了,但是这件事归根到底是薛笑人的错,并不是红大爷的错,那就少骂他两句好了。
她于是专心在心里骂薛笑人。
薛笑人在江湖上并不大出名,出名的是他的兄长,人称“血衣人”的薛衣人。
据说,他每次杀人之前,都要换上一件极干净的浅色衣裳,对手的血飞溅到他的衣裳上,等他杀死了对手,他就会把这沾血的衣裳留下收藏,因此而得名。
薛衣人的剑法之高,已可算得上是当世顶尖,不过,他年岁渐高,渐渐淡出了江湖,只隐居在松江府一带的薛家庄内。
薛笑人是他的弟弟,也是个剑法高超的天才,他若生在别人的家里,恐怕早就光耀门楣,成了远近闻名、名震江湖的大剑客。
可惜他生在薛家,而薛家已有了薛衣人。
无论薛笑人的剑术有多高,旁人见了,只会说他是大剑客薛衣人的弟弟。
薛笑人就是因此而扭曲变态的,十多年前,他杀了自己的老婆、给自己穿红戴绿、虎头鞋长命锁……终于彻底疯掉了。但薛家庄众人不知晓的是,他只是在装疯。
一个疯疯癫癫的薛二爷,自不需要旁人太注意,因此他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在自己兄长眼皮子底下,收养了十三个孤儿,将他们全都训练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创立了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时刻都在杀戮——时刻都是创造恐惧——
他在明面上超不过他的哥哥,就要在暗地里去搞事,真的很难不评价为有病。
此次,乔茜攒人攒物,要对付的就是这个神经病。
她洗完澡,把头发紧紧包了,顶着一双肿眼泡躺床上,剥了一个鸡蛋,放在眼睛上滚来滚去,心里继续思索着。
红大爷急着要走……但仔细想想他的态度,却又不是那等火烧眉毛、那么,她大致可以猜出情况。
薛笑人的确在找他,找到了他之后,或许是要处决的。
薛笑人也的确锁定了这一片的区域,但他不知晓一点红这半年来到底住在哪里、干什么去了——如果他知道的话,一点红的态度不会是这种“只要我走了,你们就万事大吉了”的态度。
一点红还想着过完中秋在走,并没有那么十万火急,这就说明他得到了薛笑人动身的近况,距离他来到,的确还有一阵子的缓冲期。
她打开了系统面板,直接翻到「功法学习」模块,去看自己的各项功法。
系统先前完成任务新送了一瓶「可口乐可」,乔茜自然早早就喝了,喝完之后,果然感觉到身体内部那股顺着经络流转的暖流更充沛了些——内力增长了。
内力增长后,可学习的功法多了一个「凤舞九天·中级」。
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轻功轻功,其法门就在于“提气御风”,所提的这股子气,其实就是内力。当然了,身体条件越轻灵敏捷,轻功学起来也就越容易,不大需要很充沛的内力,就能轻轻飘起。
当世轻功最高的一人,恐怕是楚留香。
楚留香却与纤细轻灵四个字扯不上关系,他劲腰精壮、膂力过人……从外表来看,应当去练点横练的硬功夫最合适,可他的轻功偏偏登峰造极,真是个大大的异类。却也说明他的内力充沛、深不可测。
不过,乔茜心心念念的「灵犀一指」、「小李飞刀」居然还是锁定状态。
大敌当前,乔茜这段日子可并不是只吃喝玩乐了,「功法学习」模块的东西她没有落下,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刷熟练度,眼见这两门最高深的功夫都不能学习,她先前干脆就去请教了陆小凤,问他当时是如何自创出「灵犀一指」这门功夫的。
陆小凤托腮思考,道:“手指的力如何比得过手腕、手臂抡动的力?关键在于劲道要巧……吧。”
乔茜:“……吧?你自创的功夫,为什么这么不确定。”
陆小凤:“就是……”
他仰着头思考了一会儿,用一种非常抽象的语言去形容了一下:“就是要找那个劲儿,剑锋嗖嗖过来,找着那个施力的点,上下咻咻那么一夹,断了对手的去路……你听懂了么?”
乔茜:“…………”
乔茜:“………………”
乔茜懂了,这人是个天才。
武功是技术,技术登峰造极,就成了艺术,天赋便正是在这时候用的,有些人就是能气死你——他自己都很难说清楚那个玄之又玄的“断了对手去路”的时机,但他就是能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做到,自然而然,丝滑至极。
不过,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武功是实践的艺术,她还有很多机会……只不过这一次要打薛笑人,那就真的得靠硬功夫了。
乔茜想:明天就给楚留香写信,通过大通当铺的渠道加急送出去,叫他赶紧回来,参加保卫红萝卜(?)大作战!
这么想着、想着,乔茜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翻了个身,把头缩进被子里,三秒不到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
起来……睁眼困难。
……肿眼泡果然更严重了。
乔茜:“…………”
乔茜在心里又多骂了一点红一百句、薛笑人一万句。
第92章
***
“扑通”一声, 今日份不美丽乔乔面无表情地跌回了床上。
雨已停了,院子里的青石板湿湿润润,落了许多桂叶下来, 阳光钻进了乔茜打开一半的窗户,落在她的脸上,她揉了揉眼睛, 感觉眼睛还是又肿又痛。
乔茜:“…………”
出去,会被陆小凤嘲笑死吧。
乔茜躺平了,一点儿也不想动。
窗口走过一个黑色身影。
他似乎有些犹豫, 立在那里, 似乎很想隔着窗户瞧瞧她。
乔茜脸拉得老长老长了,呼啦一下, 用被子盖住了脸, 自被子里头, 发出了一声倨傲的“哼”。
乔茜:╭(╯^╰)╮
屋外的人沉默着。
半晌, 有人敲门, 叩叩叩,三声。
乔茜身子一扭, 背对着门, 伸手抠着自己的手指甲玩, 好像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样。
门外那人低声道:“乔茜。”
乔茜还不理会他。
他叹了一口气, 道:“有新做出来的石榴饮。”
乔茜想了想, 矜持地道:“那给我拿一杯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点红伸手,把玻璃杯里的石榴沙冰饮放在了她的床头。
今年,女郎家的石榴和猕猴桃都大丰收了, 这一次是真正的“大自然馈赠”,圆圆胖胖的果实成熟后,都收了起来,放冰箱里保存着,近日来他们已努力喝掉了许多石榴饮,加上茉莉的茶底、冻好的冰块一齐打碎了,味道清清爽爽,乔茜很是喜欢。
这东西做起来太简单,都没有什么会不会的概念,有手就行。
乔茜还躺着,一动不动,连蒙在脸上的被子都没掀下来,依然自顾自地玩手指甲。
一点红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乔茜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很浅,但他整个人的存在感,却是谁都不能忽视的。
乔茜道:“你看我的眼睛都肿成什么样子啦!”
她“哗啦”一下掀开被子做起来,用自己的眯眯眼瞪着一点红……也许是瞪吧,总之情绪到了就好。
乔茜:(# ̄へ ̄)!
一点红:“…………”
乔茜:藏狐眯眼.jpg
一点红:“………………”
一点红张了张口,有些干涩地道:“……抱歉。”
乔茜:“…………”
他这样的态度,让乔茜反而气不起来了,她抓过冰凉凉的石榴沙冰饮,猛吸了一口,冰凉凉的果汁顺着她的喉管一路往下,让她觉得很舒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
杀手并没有转身就走,依然立在原地,垂眸瞧着她。
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场景,是乔茜中了无花的“眼儿媚”后,只能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
不过,那时候的红大爷实在高冷的很,瞧人都是用下巴瞧的……好吧,这是因为乔茜比较矮,虽然他也能做到随叫随到吧,但是总是一副“有话快说”的样子,双手抱胸,立在门口……还只会给她吃很柴的陆小鸡和陆大兔(?)。
现在,那变化可大了呢……
乔茜喝着美味石榴沙冰,嘴角矜持地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她心情好了些,对一点红道:“你站着做什么呀,我这里又不是没有椅子。”
杀手道:“没事。”
乔茜道:“有事,我才不想仰着头看你,你长这么高,我还坐着呢。”
一点红:“…………”
一点红拉了把椅子过来坐。
乔茜斜眼瞅他:“还走么?”
一点红:“…………”
乔茜一眼一眼地剜他:“不是每个想离开我的人,都有难~言~之~隐~~”
一点红:“………………”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说错话一句话要付出一辈子代价的惨痛感觉……
乔茜新得到了个把柄,眯着眼睛,十分自得。
不过,现在还是不宜多戳他伤口啦……看在他这样乖的份上,就暂且先放过他。
乔茜丝滑地转移话题:“你昨天到底遇见谁了?”
一点红眯了眯眼,道:“我的两个师弟。”
乔茜道:“他们死了?”
一点红缓缓摇头,沉声道:“放走了。”
乔茜眯着眼睛瞧着他。
一点红瞧着她,忽然站起来,去了趟浴室,弄了条热敷毛巾来给她,乔茜伸手要接,指尖一碰到毛巾就“唰”的一下缩回来了——拿来热敷的毛巾是很烫的,杀手直接用很滚烫的热水浇上去拧干,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这样能忍耐,面不改色的。
一点红道:“躺下,我敷。”
乔茜乖乖躺下,闭上眼睛,下一秒,热乎乎的毛巾敷在了她的眼睛上,乔茜的口中又发出了一声舒服地喟叹,说:“红大爷真好~”
一点红的手顿了一顿,才收了回去,并没有说话——他或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种话。
乔茜却笑道:“红大爷进步了呢,以前我这样说,你会‘噌’的一声直接跑掉,像神出鬼没的大猫一样!”
一点红:“…………”
杀手道:“我以为你会多骂我两句。”
乔茜点点头:“昨天晚上,我就是一边骂你,一边睡觉的。”
杀手失笑,没有说话。
乔茜道:“所以,那两个师弟,同你的关系好么?”
一点红其实是个相当冷酷的人,他的确有原则,比如说不背后伤人、不杀不混江湖之人等等……但他杀人的确多,做事也的确十分狠辣,当时上官飞燕与青衣楼合作,为霍休送出那封信,送信的那人,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杀死了。
他对那两个奉命来杀他的师弟态度却并不决绝,这实在令乔茜觉得新奇。
她想:红大爷本来就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呢,只不过从前一直压抑着吧,他还会爱护师弟呢。
一点红道:“不熟。”
乔茜:“…………”
乔茜:“……不熟么?”
一点红道:“嗯,我入门早,他们入门时,我已外出开始接活儿,一年见不上几次面。”
所以不熟是真不熟。
他不杀那二人,只是因为物伤其类。
他们是师父手中的一柄剑,而他又何尝不是?他们不得自由、无奈挥剑向他,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浅尝了自由片刻,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所以,因着一点陌生的同门情义,以及这物伤其类的情绪,他才放过了他们。
可看到乔茜,看到他们的酒馆……这安静的、美丽的世外桃源,他突然又有点后悔。
一点红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冷冷道:“我该杀了他们的。”
乔茜:“嗯?”
一点红的脸冷了下去,好似重新凝结成为坚冰,冰冷地道:“他们若透露我的所在……”
他简直动了要追上去的心思——两个师弟昨天才死里逃生,今日离开了眉镇,应当在通往长安的下一个镇子落脚了,现在追上去,仍可灭口……
乔茜赶紧阻止他:“放过了就放过了嘛……我问你,他们不说,你师父就找不到了么?”
一点红默然半晌,缓缓道:“只是更晚些。”
乔茜道:“那便是咯,反正我也不打算挪地方,死不死他们,不过只是你师父找上来的时间是长是短罢了,咱们这里又没人在突破神功,迟一个月早一个月,有什么分别。”
她的态度就这个样子,坦坦然然的、平平淡淡的,知道自己大敌当前了,不急躁也不恐惧,提起他师父的样子,就好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一样。
杀手抬眸,无言地瞧着她。
乔茜歪头:“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他道:“金丝甲何在?”
乔茜指一指自己的柜子:“里面呢。”
一点红道:“到时候穿上它。”
乔茜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试图抬杠。
一点红不说话了。
他的身子往后靠,就这么靠在椅背上,侧头从这窗户里去看院子,这时,院子里的青石板,已干了大半。
他现在的状态其实很平静……他的确不知道,这一战谁胜谁负,但他无法阻止乔茜,只要想一想她昨晚的神色,就知道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改变她的决定——
昨夜,他回到自己所住的那间屋子。
那间屋子里,已有了他生活过的痕迹,衣柜里挂着他的衣裳,其实不少,细数起来有七八套,只是乔茜很嫌弃,认为这些衣服都长得一样。
……不知不觉之间,他在这里付出了更多的情感。
他躺下,彻夜未眠,脑子里乱糟糟的,有对师父的仇恨、对命运的仇恨、对乔茜的无力……以及痛恨自己太没有用。
他阻止不了乔茜……那他只有一个选择,他们曾在与无花的斗争中同生共死,这一次也是一样。
他已想明白了,此刻自然平静。
乔茜:盯.jpg
乔茜:(—_—)
乔茜锐评:“红大爷,你平静地就像现在要死了一样。”
一点红:“…………”
乔茜道:“开心点嘛,我们会赢的。”
杀手忍不住笑了一下。
乔茜道:“我的眼睛肿成这样,晚上不想做饭了,你得伺候我。”
一点红道:“好,想吃什么?”
乔茜毫不留情地指出:“你别说的你什么都能做一样,明明你只会做野地烧烤!”
一点红:“…………”
一点红没话说,因为她说得的确很对。
乔茜道:“那吃烧烤吧,昨天有卖牛肉的,是跌死的小牛呢!肉可真是嫩得很,咱们薄薄地切了牛五花、再厚切了牛上脑,不要调重味,就撒粗盐和黑胡椒,吃起来一定很香!”
一点红瞧着她,眼角忍不住流出了一点笑意。
他道:“好。”
于是,这一年的中秋节,乔茜虽然早早说好要做大餐,临了却舒舒服服地窝着没动,瞧着酒馆里的大家忙碌起来。
阿飞是个使剑的,但他的刀工的确很好,随随便便就可以片出薄可透光的牛五花来……虽然他并不大理解牛肉究竟为何要片得这样薄。
陆小凤毫不留情地嘲笑了监工乔乔的眯眯眼新造型,然后收获了一点红杀人般的眼神。
花满楼通过大通当铺买来的秋菊到了,在院子里摆了一排……不过他坚决拒绝晚上吃饭的时候一边赏月一边赏菊,估计是不想让这些风雅的高洁花朵沾上一股烤肉味儿……
嘲笑了乔茜的陆小凤被乔茜赶出去买炭火了——炭火不是乔茜这里的主要能源,他们也没有那么高强度的吃烤肉,真要用起来,发现居然没了,只好再苦一苦陆小凤,叫他来回跑个一百里啦!
糖桂花腌好了,丹桂腌出来的糖桂花,不是金黄色的,但是一点透亮的红润。
乔茜指挥着一点红,叫他去煮了一锅桂花酒酿小圆子,酒酿是自家做的,很简单、也很快速,前两天乔茜淘洗了糯米,一部分做了甜酒酿,另一部分发酵时间更长些,就做成了甜米酒。
桂花酒酿小圆子其实不是陕地的吃法……乔茜以前其实爱吃牛奶醪糟,里头打一个蛋花、再加一点枸杞,热乎乎、甜香香的,也好吃得很,今日聚餐,也做一点。
还可以做酒酿气泡水,稍微浇一点糖桂花,清清爽爽,又简单又好喝,还最适合吃烤肉来解腻,乔茜预感到这个小饮料会很受欢迎,于是冲了一大壶来。
最后从坛子里捞出腌酸菜——秦岭脚下的人其实不怎么吃腌酸菜,这里的冬天其实不够冷,腌出来的酸菜不够脆爽好吃,再往北走,到了肤施一带,就家家户户都会腌菘菜了。
乔茜闲着无聊嘛,所以也腌了一坛子……她这里真的是腌渍菜酒馆,光是坛子,已放了十多个了。
不过酸菜肥牛一起烤很好吃嘛!
这一天的晚上,明月果然圆满,月光皎然如梨花的瓣子,轻轻地、极温柔地落在院中,大家搬了桌椅就坐在院中,炭火里烤着几个黄心洋芋,烤得热热的,捡出来吃了。
乔茜的手指尖烫得通红,半个洋芋在左手右手间来回倒腾,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却也不肯放下,坚强且快速地吃光了。
这东西就是热热烫烫的蘸着辣椒面吃才香。
陆小凤开始上篦子,烤牛五花,肉放上去的一瞬间,发出了滋啦的一声,白烟冒了起来,汁水淌了下去,乔茜紧紧地盯着肉的状态,精益求精、十分严格,绝不会让一片牛肉被烤老!
酒酿气泡水果然很受欢迎,咕嘟嘟的,很快就下去了大半壶,乔茜心想:不如把它也放在酒馆常驻菜单上好啦!
酒过三巡、饭过五味,明月高悬着。
众人又开了酒,各自喝了,乔茜喝得有点急,脸上泛起了一层薄红,跳起来道:“我们来讨论讨论,怎么把红大爷的师父给干死!”
一点红心头一跳!
陆小凤哈哈大笑,捧场道:“好!好!说得好!……等一下,红兄,你有师父啊?”
一点红:“…………”
乔茜大力拍着一点红的肩膀,义正言辞地说:“那可不!这老东西,对红大爷可差了,又是打、又是骂,小时候还不给他饭吃!红大爷说多加一碗饭,那老东西就说‘翻了天啦!翻了天啦!’……可真不是人!”
阿飞听见“不给饭吃”这个关键词,倏地抬起来头来。
一点红:“…………”
一点红面无表情地坐着,被乔茜大力拍肩膀,兀自忍耐……
乔茜又道:“这还不算完,现在还要杀红大爷呢!你们说说,你们说说,咱们红大爷哪点不好,叫这厮这样对待,咱们打杀了他!把他做成口口叉烧包!叫他再嚣张!”
陆小凤超级捧场的:“打杀了!叉烧包!”
一点红:“…………”
花满楼:“…………”
阿飞低头,把面前的最后一片牛肉给吃掉了,又喝了一口牛奶鸡蛋醪糟。
于是,这一天的中秋宴会,就在一片热烈的讨伐声中圆满结束了。
一点红心情很复杂。
但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了这个中秋,这是他第一次过中秋节。
第93章
***
中秋过后, 天气愈发转凉了。
秋雨层层落、层层添寒,乔茜成了个疯狂囤货的仓鼠,为过冬做着准备。
其实, 按理来说,酒馆情况特殊,以她现在获取的金钱来说, 莫说一个冬天,就算是一百个冬天,也能安安稳稳、妥妥当当地窝在家里, 根本不愁吃喝用度。但是呢……
但是呢……这东西同理性根本无关啊, 为冬天屯货、把厨房的每个角落都塞得满满当当,这件事本来就很让人快乐啊!
不过, 秦岭脚下, 自然无法同江南鱼米之乡对比, 物产没那样丰盛。就说菜吧, 快到冬日, 连萝卜的产出都没有了,只有菘菜(大白菜)可以买。
但是霜打过的菘菜很好吃的, 有一股子鲜甜的味道, 拿来煮汤是很好的, 都吃不到菜腥味。
姑娘又同阿飞上了一次山, 这一次, 他们捡了很多松蘑,也就是生长在松树下的口蘑,肉质很肥厚,这种东西乔茜没吃过,阿飞却很熟悉。
他背着背篓, 一深一浅地走在山间丛生的杂草之间,肌肉很放松、却也不是完全放松,能随时随地爆发出骇人的劲力。
乔茜跟在他后面,看见少年垂着眸子,眼神向警犬一样的敏锐,明明她还没瞧见什么呢,他已经伸手用剑一挑,一丛肥厚的金色菌子就已高高地飞起,抛落在了背篓之中。
要是被那种爱剑如命的剑客看到他这么用剑,恐怕会气得当场背过去……
但阿飞的剑,更朴实、更有用。
他现在仍然用着他那一条破破烂烂的铁片,简直好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他曾说过,剑不是拿来看的,而是拿来用的。
“用剑”之一,是杀人,他曾为了五十两银子,杀死了那纵横华北的黑白双蛇。
“用剑”之二,是杀野兽、拨杂草,为了在山野之中生存,拿来挑一挑菌菇,也并无不可,阿飞爱剑,却不会赋予剑多余的意义……他只希望自己手中的这东西做有用之事即可。
很多时候,人就是会在外物上赋予很大的意义,比如说什么“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之类的。
天生天长的阿飞,的确拥有着野性的智慧……当然了,这智慧点完全没加在人际交往上。
乔茜:“噗……”
少年倏地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没有说话……这让乔茜幻视了一只耳朵一下子竖起来的警犬。
乔茜道:“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阿飞:“…………”
阿飞又把头扭回去了,继续搜寻好吃的菌子。
可惜这里不产榛子蘑。
榛子蘑,顾名思义,就是生长在榛子树之下的一种蘑菇,生长在更为苦寒的东北地区,伞柄长长的、伞盖不大肥厚,吃起来又鲜美、又滑润爽口,而且人工无法培育,是非常珍贵好吃的野生菌,拿来做铁锅炖鸡最好不过,好吃到乔茜每年冬天都念念不忘。
有一年的冬天,雪下的特别大。
足足可以盖到小腿上的雪,呼呼地刮着大风,乔茜全副武装,把自己穿成个厚羽绒球,深一脚浅一脚、顶着风蹚着雪,心里抱着“这天吃顿热乎乎的铁锅炖最舒服了”的信念,一路到了她最爱的店——
然后店没开门:)
乔茜差点哒吧跪在雪地里。
这件事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害,七八年过去了,其中细节还是历历在目,那种委屈悲伤的心情她也记得非常清楚。
乔茜:“嘤……”
阿飞的头又倏地转了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乔茜道:“我想到了难过的事情。”
阿飞:“…………”
阿飞有点困惑……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的。
他伸手取下了挂在腰间的水壶递给她,道:“喝水。”
乔茜接过了水壶,喝了一口凉丝丝的蜂蜜水。
乔茜说:“晚上吃铁锅炖鸡好不好呀?”
阿飞对吃什么的问题从来不大在意,他没什么反应,只道:“要打野鸡么?”
乔茜皱皱眉道:“野鸡太柴了……”
这一天的晚上,乔姑娘的家里当然如约吃起了铁锅炖,里头炖了排骨和鸡肉,没有榛子蘑,放松蘑进去也很可口,又切了些滚刀块的洋芋,还有晒干的长豆角,蘸着锅贴玉米饼吃,每个人都觉得身上暖洋洋的。
该生活就生活!
薛笑人还没有到来,哪能就为了他,扰得自己心神不宁呢?
况且,薛笑人长途跋涉、酒馆以逸待劳;薛笑人不知他们的底细、乔茜却提前把薛笑人的底裤都给扒下来;薛笑人毫无准备、乔茜却早早开始攒人攒宝贝……这明明就优势在我嘛!
所以,倘若战前就想东想西、自己吓自己的话,那岂非是将自己的优势变为劣势?实在是太愚蠢了!
因此,乔茜该吃吃、该喝喝,心情一点都不受影响。
但,正所谓“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心态放平稳的同时,也要把自己能准备的都准备好,所以,她早在知道薛笑人会来犯的第二天,就火速写了信给楚留香,请他速速归来助阵。
一点红当然不是扭捏之人,他既已在心里决定了,要和朋友们一同对抗师父,那么自然不会藏着掖着,会把自己知晓的东西全说出来。
“他的剑法之高,当世罕见。”
杀手缓缓地说。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道:“同薛衣人比起来呢?”
以年纪来算,一点红的师父如今应当已四五十岁,西门吹雪、叶孤城等剑术高手,乃是近十五年来才声名鹊起的,于是陆小凤自然而然,以上一辈剑法成就最高者来比对。
一点红沉默片刻,道:“薛衣人的剑法,在他面前,不过是跟绣花针。”(1)
绣花针好看,然而好看的剑法,却不一定最迅速、最有效。
只看一点红的剑法就可知晓,他出剑辛辣迅疾,全然没有寻常剑法之中会讲究的“虚实变化”。
武功里所讲的“虚实变化”,其实就是虚招和实招,再用更通俗的语言去解释,虚招其实就是假动作,看拳击比赛、自由搏击的人对这个概念自然很熟悉了,这是说武者声东击西、指上打下,将对手的反应骗出去,而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乔茜与青魔手决斗时,扔出刀鞘击打的动作就是虚招,实招是藏在后头的腰带。
一点红的剑法之中却没有这样的东西,他的招式没有骗的成分,招招都致命、招招都见血,搏斗的姿态如野兽一般,除了要杀死对方,绝没有半点别的意思,而他拒敌,靠得就是手腕与小臂的巧妙运转。
他的剑法之中,守势少、攻势多,转守为攻靠得不是剑招,而是“快”。又因他钢筋铁骨、劲力骇人,所以这份快就显得格外可怕,只肖慢上一星半点,瞬间就得去见阎王。
这的确是非常辛辣的剑法,极有个性、独特至极。
而他的剑法是薛笑人教出来的……
薛笑人,的确是乔茜自穿越以来,遇到过的最大劲敌。
陆小凤道:“我只想知道,我能不能夹住他的剑?”
一点红冷冷道:“你最好不要试。”
试试可能就逝世了呢。
陆小凤的灵犀一指,在原本的世界线中,自然也是顶级武功,不过灵犀一指是否真的属于因果律武器,能夹住全天下所有人的武器呢?其实这也难说得很。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有三个人,陆小凤认为自己敌不过他们——幽灵山庄的老刀把子木道人;西方魔教教主玉罗刹,以及海外无名岛上的那小老头吴明。
薛笑人的能力是否能与这些人齐平呢?这实在难说得很,最起码,薛笑人与楚留香决斗时,楚留香能死里逃生,全靠“暴雨梨花针”来骗。
由此可见,薛笑人的确不可小觑,一点红话虽然说得硬邦邦的,但的确是好意告诫。
乔茜又仔细回想薛笑人打斗的实绩。
在原本的世界线中,一点红因为认得了楚留香,决心再也不做杀手,为此被薛笑人追杀,与曲无容一起,一路逃到了神水宫,求得庇护,神水宫的那青衣尼与黄幔怪人与一点红的同门们对上——
片刻之间,他们就腰斩了一点红三个同门。
要知道,一点红所在的这杀手组织十分神秘可怕,其中成员的剑法,个个都不在黄鲁直之下,这二人杀他们如砍瓜切菜,功夫已是世间一流。
然而,薛笑人只是“嗤”的一剑,轻描淡写,就杀死了那黄幔怪人,其快准狠,简直就好像是黄幔怪人自己冲他剑上来的一样!
而一点红其余的师弟们,只因为后退了,就被薛笑人全杀了。
他们的咽喉几乎是同一时间炸开了血花,他们那短促的、悲惨的叫声,也好似是同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发出的。薛笑人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的尸首,眼中却露出了极为自恋的欣赏之色——好似这些尸首,正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一样。
这就是薛笑人,一个无情无义、变态至极的老匹夫!
而他的剑法,只用两个字就足以形容——快、准。
快是说他出手之快,准则是说他时机把握的准,不同的人出手时的习惯不同、破绽露出的时机也不同,这些破绽一闪而过,薛笑人双眼之锐,正是因为能抓的住这些转瞬即过的破绽,才能一击毙命,轻描淡写。
乔茜兀自思索着。
与这样的人对战,的确容易死……所以一点红叮嘱她,一定要穿好金丝甲。
但他们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杀死薛笑人,而是保卫他们现在美好的生活——薛笑人必须要死,但他们却必不许出事!大家必须全员存活。
所以……该怎么做呢?
乔茜陷入了沉思之中,缓缓道:“和他近战,实在太容易出事,或许……拉开距离是最好的。”
拉远距离,那就只有几种选择了。
其一是暗器。仗着身法灵活,可拒敌——但暗器若没有小李飞刀那个准头,迟早是要叫人寻了空挡近身的,他们之中没有专精暗器之人,暗器只是辅助,不可作为主要的打击手段。
其二是弓箭。一点红拉弓射箭的本事也好得很,而且他手劲强悍,可以拉得动很重的强弓,可问题是,弓箭这种东西在对付武林高手时,只有万箭齐发效果最好……乔茜从哪儿去搞万箭齐发的效果,根本不可能,不用想了。
其三是长兵器,长枪最好……其实陆小凤这人,倒真是个武学天才,十八般武艺可以说是样样精通,连钩、环这样的冷门兵器都会使,一杆长枪对他来说倒也不难,这是否是个可以利用的点呢?
乔茜细细思索着……
乔茜的大脑忽然灵光一现,整个人被智慧的闪电所击中!
她当天就请花满楼动用了江南花家的渠道,去江南一带,收集了好些多年生的毛竹,老而坚实,长且稠密。
第94章
***
秋风起, 秋雨落。
农历九月的下旬,秦岭脚下的小镇已冷得很了。天亮得越来越晚、黑得却越来越早,木叶枯黄、萧萧而下, 使得那些光秃秃的树枝,好似一只只鬼爪般的手兀自伸向天空,不知是在索要着什么。
“唰——唰——唰——”
这是大扫帚扫过院落青石板的声音, 将落叶扫做一堆。
“咔嚓——咔嚓——咔嚓——”
这是调皮的孩子们扑进落叶堆里,将那些干枯没有水分的脆叶全都踩碎的声音。
这个时节,酒铺客栈里最受欢迎的, 便是坐在炉子上温得热热的黄酒了。也有押着镖车的镖师们, 点了烈得向火一样的烧刀子,吃了喝了, 大敞着衣襟露出胸膛来, 以表示自己不怕寒冷。他们大声地说笑着, 以表现自己的英雄气概。
但凡是店家, 就没有不讨厌这种人的。
八方客栈的孙掌柜, 正把自己的双手踹在袖子里,耳边传来一阵阵地大笑声, 他斜斜地倚在柜台上, 打了个哈欠, 权当听不见。今天的帐刚算完, 又有几户相熟的人家把酒记在账上了——这一下, 得等年关才能去一齐催了。
开小酒店的,光是催账这一桩工作,就能把人气得死去活来,八月十五中秋前也是催账的日子,他上天入地地摧, 那些个欠账的破落户就入地上天地躲……
好在,有上半年乔姑娘给的两千两银票。
这让孙掌柜还是宽心不少,最近还胖了点。他于是打心底里觉得乔姑娘是个好人,希望她的小酒馆也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不过……他还没去过乔姑娘家的小酒馆,话说回来,酒馆开在那个地方,真的有客人会去么?
孙掌柜表示怀疑。
不过,江湖人嘛,干什么都不奇怪,乔姑娘已经是江湖人里看起来最正经的那一个了——黑店白店,那也是个营生啊!
……不会开得真是黑店吧?
……可是话又说回来,开在那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黑店靠什么赚钱?黑店就不需要客人么?一次性的客人那也得是客人啊?
孙掌柜快睡着了……一个快睡着的人,脑子里的想法自然是漫无目的、随意发散。
不过,他想到“黑店到底靠什么来客人”这个专业问题时,突然一下就睁大了眼睛,抓耳挠腮地想知道答案,好奇心在一瞬间,又把他的睡意给驱散了!
不过介于这时代并没有手机电脑给他来用,他不得搜索,抓耳挠腮的很难受……那也只好就这么难受了。
啊这……
坐在屋子里的那桌镖师大声道:“再上二斤烧刀子!”
孙掌柜:“来嘞——!”
他的声音拖长了,自酒坛子里给他们打酒。
几个镖师豪气冲天地笑着,说起自己这一次在太行山一带杀了几个贼匪的漂亮事迹,各自吹嘘着,瞧见孙掌柜带着笑脸过来,道:“掌柜的,酒给咱们送屋里去,再给咱们上几个下酒菜,看着来,有什么来什么,上完就封火吧,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哥几个回屋吃喝,且打搅不着你!”
这几个镖师人居然还挺不错……本来孙掌柜都觉得他们要闹到半夜了。
孙掌柜道:“好嘞……再来一碟子凉拌猪头肉、一碟子卤水落花生、一碟子卤猪蹄,光喝酒不吃饭,怕是不美,咱们再给您炕一碟子白吉馍,这算是送给各位大爷的,您看怎么样?”
为首的镖师哈哈一笑,道:“好、好,多谢掌柜,咱们这银子,正是要赏给你这样的好掌柜的。”
他塞了五两银子给掌柜的。
好了,掌柜的现在觉得他们吃喝笑闹的声音不讨厌了。
他掂了掂银子,乐呵呵地往回走,准备叫杂役出来一块儿上板封门……余光一扫,却突见一张红中露紫、紫中透青的脸!
孙掌柜浑身一颤,连银子都没拿稳,扑通跌在地上,“啊”的叫了一声!
那几个正坐在桌边的镖师闻声回头,一人道:“掌柜的,你这是瞧见鬼了么?”
另一人却已瞧见了漆黑的夜中那张诡异狰狞如恶鬼般的脸,也忍不住惊叫一声,骇得脸色惨白!
那恶鬼缓地走进了屋子里来,他穿着一件足以遮住脚面的黑色长袍、细细长长的。
这时,众人才借着灯火看清楚,原来那张红中露紫、紫中透青的脸,是一张紫檀木所制成的面具,这面具雕刻的栩栩如生,简直连有几根眉毛都能叫人数得清清楚楚,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十分风雅潇洒。
然而,这面具的颜色却如此诡异。
然而,这面具之下的人,却拥有一双死人般的灰色眼睛,这双眼睛与这面具潇洒的微笑表情,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说不出的可怕感觉。
一阵秋风忽又刮过,洞开的木门被吹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屋子里有一瞬间没人说话。
那个方才被这黑袍面具客吓得叫出来的镖师,此刻脸上自然无光,忍不住嘴硬道:“你是什么人?大半夜的,装扮成这样子做什么!”
黑袍面具客缓缓抬头,瞧了这人一眼。
下一个瞬间,一声短促的惨叫从他的口中发……不!不!这不是一声短促的惨叫,而是五声!只一眨眼的功夫,这五个方才还在说笑喝酒的镖师的咽喉上,已炸开了五朵殷红的血花!
他们发出了如此悲惨的死亡之声,只因这黑袍面具客出手实在太快,以至于五声惨叫黏连在一起,像是一个人发出的一样!
五个镖师,顷刻就死!
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脸上都还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与恐惧……黑袍面具客的手中,不知何时拎起了一把狭长古朴的长剑,长剑的剑尖上,血一滴滴地往下流。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欣赏之色,似乎很满意这五人的死状。
孙掌柜已骇得快晕了过去!!
他这辈子都是个顺民,一向都是兢兢业业地开店赚钱,虽说也有过江湖人一言不合在他这里打将起来,可那些是冤有头债有主的!这……这……这人一言不发,抬手便杀,显然是个杀戮成性的疯子!
黑袍面具客却瞧都没有瞧他一眼,他缓缓地进门,缓缓地坐下,就坐在五具尸首之间,闻着这可怕的血腥气。
七八条黑影闪过,进来。
他们俱是穿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面巾的剑手,挂在腰间的剑,都与这黑袍面具客相同,黑鞘、狭长且古朴……
其中一人跪在了他面前,道:“师父!”
黑袍面具客道:“说。”
那人道:“镇中有人见过大师兄,他似就在镇外小路五十里外,那山麓中似是有个酒馆,大师兄正隐居那处。”
黑袍面具客不说话。
半晌,他道:“一个月前,你们前来此地探查。”
你们,指的是两个人。
另一个也立即跪倒在了他的脚下。
黑袍面具客慢慢地道:“你们没有查出他的下落?”
二人身躯一震,不敢作答!
原来,他们正是一点红放走的那两个师弟。
一点红放过了他们,而他们也投桃报李,默默地隐瞒了一点红在此处出没的消息,使得师父找上来的时间晚了半个月——他们只希望,这半个月的时间,已足够一点红跑得远远的。
而现在……
二人的眼中闪过了惊恐与痛苦……显然,他们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事情。
一只手,如何掌控十三柄剑?
这十三柄剑,乃是十三个活生生的人,要想把人变成工具,那么手段就显得非常重要……这只手上显然握着比鞭子更可怕的东西,才能叫这些杀手们如此痛苦、恐惧。
现在,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
二人等待着,却也没有等待很久,剑光一现,他们的口中发出了悲惨而短促的痛呼,鲜血在瞬间将他们的气管堵住,甜腥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冒出,堵住了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生命。
——原来,今天的师父很想杀人。
二人带着骇人的表情死去了,剩下的黑影们瞳孔俱是一缩,冷汗已浸湿了他们的后背。
再没有感情,他们也是一同受训、一同长大的师兄弟。
黑袍面具客缓缓道:“去,去把一点红揪出来,杀了他!”
众杀手身躯一震,不敢违抗,齐声道:“是!”
黑袍面具客又道:“先杀他身边的人,再杀他本人,叫他知道,背叛本座,是什么样的下场。”
众杀手又齐声道:“是!”
他们不敢拖延,转瞬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方才,师父已为他们展示吃里扒外的下场,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他们只能把所有的个人意志全都磨灭了,做一柄剑,一柄跪在师父脚下、忠诚卑贱的剑——
不,或许他们连剑都不是,他们只是随时可以被一脚踢死的狗而已。
他们已不敢对大师兄再手下留情。
夜,更黑、更浓、更凄冷了。
八方客栈内,七具尸体的血,都好似要流干了。
他们死不瞑目。他们的血透过地砖的缝隙,深深地、深深地渗入了泥土中,不知多少年才能消下。
孙掌柜跌在地上,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他想逃跑、却动不了……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好人,攒了一辈子的银钱,从他爹手里接下了八方客栈的担子,就是为了这一刻这样死去么……?
好在,这黑袍面具客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
他没有多停留,在那些黑衣剑手们离开后,他就慢慢地站了起来,闲庭信步地走了出去,慢慢与这漆黑的夜融为了一提,只有那张恶魔般的面具,在黑夜里飘着……飘着……
孙掌柜骇得几乎涕泗横流。
躲在后头瑟瑟发抖的大师傅冲了出来,一把扶住了他,忙道:“老孙,老孙,你没事吧?”
孙掌柜冷汗一串串往下掉,捂住心口,颤声道:“我……我……我心口疼……!”
大师傅立马冲到柜台前,慌不择路地翻出了前阵子乔姑娘过来、送给他们的“速效救心丸”,给孙掌柜喂了下去!
半晌,孙掌柜才缓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口中喃喃道:“多亏了这药……多亏了乔姑娘……”
大师傅道:“咱们赶紧去找大夫把把脉吧!老孙啊,你没被他杀了,可别被他吓死了!”
孙掌柜道:“是……是,去把脉……等等!刚才那人说的小酒馆,好像就是……就是……乔姑娘家的酒馆!不行,这事儿得告诉她……!”
大师傅幽幽道:“……你的脚程跑得过他们?他们已经去了。”
孙掌柜坐在地上,半晌,也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咱们待会儿,上柱香吧,叫菩萨保佑保佑乔姑娘几个。”
月黑风高。
今晚,正是杀人的良夜。
第95章
***
事实上, 乔茜无需孙掌柜报信。
眉镇,已可算得上酒馆的前哨站,江南花家的大通当铺, 就坐落在眉镇最平整、最繁华的大街上,瞧见情势不对,已悄无声息地放出了信鸽, 飞往酒馆报信。
黑衣剑手们穿行在杂草丛生的黑夜里。
他们的呼吸声都很轻、他们的身法也都很是敏捷,掠过草丛时,好似夜枭的翅膀自空中刮过一般。
他们不敢懈怠, 已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他们所配合的剑阵,也早已烂熟于心, 预备着等一会儿, 就要使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 他们不能后退, 前进有可能会死, 而后退一定会死!
群山俱黑,环抱着一杆随风飘扬的酒旗。
秋雨渐浓, 冰冷着具具行尸走肉的身躯。
酒馆就在前方, 黑漆漆的, 与群山好似融为了一体, 唯有一盏六角灯笼挂在门前, 随着那门上铜铃“叮咛——叮咛——”的清脆响声拂动着,悠悠颤颤。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悄然跃上了屋顶,观察里头的情况。
后院也黑漆漆的,没有一扇门的灯火打开——这当然很有可能是陷阱, 但即使是陷阱,他们难道就有不踏进去的资格么?
当下,几人并不犹豫,一跃而下,如豹般落地,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六个人、六把剑,剑光青青、在黑夜中无声地亮起。
忽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声音短促、冷傲,充满讥诮之意……而且他们也很熟悉。
为首的那剑手厉声道:“一点红,你既做了本门的叛徒,躲躲藏藏如懦夫,像什么样子!”
一点红又讥诮地冷哼了一声。
他其实并没有隐藏自己的方位,这两声冷哼,已足够剑手们定位他的位置,只是剑阵在屋子是完全没有发挥余地的……而单打独斗,他们显然不是大师兄的对手,因而才出言讥他,想要将他激出来。
大师兄……最是骄傲不过的人。
他的腰身永远挺得最直,他的剑法永远使得最好,在被鞭打受刑时,他也是最能忍耐、最一声不吭的那人。
他不会接受有人叫他“懦夫”的。
可是,一点红竟仍未出来。
他就在那间屋子里,冷冷地问:“师父就在后面?”
无人应答。
他又冷声道:“我让你们退,你们也不会退。”
为首的那剑手冷冷道:“我们之中,只有你最有胆色,胆敢背叛师父,如今你那胆色呢?为何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咱们决一死战!”
一点红沉默了片刻,才森然道:“你们该谢我今天除了师父,不想杀别人。”
杀师父!!
此话一出,宛如一个惊雷在这六剑手的耳边炸响——他们从没有想过这事,他们对于师父,简直连反抗的心都不敢有,此话一出,当即有人惊骇到脸色惨白……大师兄的确、的确是他们之中最有胆气的那一个……
忽然,有人叫道:“你……你使诈!”
那人的剑铛哐一声,掉在了地上。
为首的剑手一惊,正要回头查看,却忽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也没有一丝力气……手腕一软,剑就掉落了,随即,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分力气都消失了,内力与劲力,全然提不起来!
——这自然又得归功于“眼儿媚”了,乔茜等人的目标是薛笑人,并不大想把时间和体力浪费在杀别人上,于是就使用“眼儿媚”来放倒这些先锋。
眼儿媚是否可以拿来对付薛笑人呢?倒也不是不行,可薛笑人平日里是带着面具的,他吸收空气中那些迷香的效率显然会差一些。况且,眼儿媚何时发挥效用,与中招之人的体质有较大的关系,内力深厚者更能抵抗。
所以眼儿媚可以拿来辅助,却不可作为主要的对敌手段。
其余毒物……乔茜倒是完整地学习了《七巧毒经》和《青魔毒经》,但问题是毒这个东西,原料很重要……秦岭哪来的海量剧毒大蜈蚣给她用?
所以,在这个方面,就不苛求什么了。
砰的一声,门从里头被踢开,中原一点红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瞧着这些被眼儿媚迷倒的倒霉剑手。
为首的剑手痛骂道:“你……我本以为你也磊落,为何、为何连死都不让我们好死?如此折辱,一点红,你这……”
他的话没说完,一点红一脚踢了过去,正正好点住了他的哑穴,再挨个踢五脚,于是他们六个人,就变成了六只连话都说不出的鹌鹑,真乃天底下最窝囊之人。
一点红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
那为首的剑手牙齿紧咬,连嘴角的都肌肉都在抽动。
一点红道:“今日我若活着,你们就有命在,我若死了……那只能说明我们这种人,得拿一条命来偿赎他的养育。”
这话……是什么意思?
众剑手惊疑不定,但一点红已没了交谈的兴致。
他忽然飞起一脚,那为首的剑手就“呼”的一下被他踢得高高的,他的双手一托一送,这百来斤的汉子,就“日”的一声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进了一间洞开的屋子。
六个剑手,被一点红像是扔白菜一样,扔进了屋子——他们只是听从命令的工具,因此一点红对他们没有杀心,只是他们毕竟是来杀他的……他也不可能对他们很好就是了。
六颗白……六个杀手被扔进屋子里,摔得七荤八素……他们全然不知这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还有……大师兄刚刚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六个人面面相觑——却已明白,自己的性命已不在自己手中了。
这感觉倒也熟悉得很……反正他们的命什么时候也不在自己手中。
秋风又起,秋雨又落。
他们好似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就这样熬着、熬着……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半刻钟……就在这夜最黑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了那个恶魔般的声音!
“你杀了他们?”
这声音既不高、也不低,冰冷低沉,绝无半分感情——这正是师父的声音!
大师兄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没有。”
师父轻蔑地道:“我养你这么大,却没想到你的心竟变得这样软。”
大师兄不言。
肃杀的气息,渐渐弥漫了开来,令屋子里这六颗动弹不得的大白菜都感觉痛苦,杀气像针、像刀,将他们的皮肤刺伤。
大师兄忽仰天长啸,森然道:“你若死了,这世上起码有一千个人不会再提心吊胆!”
师父冷冷地道:“你果真胆子大了。”
一个女声忽然插进来,大声道:“他的胆子当然比你要大得多,最起码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哪里同你一样,连脸都不肯露出来——你该不会得了什么二十一三体综合征了吧?哦,你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你该不会长得像个白痴吧?是不是四五十岁了,还要奶妈妈抱着你撇开腿撒尿呢?”
空气骤然一静。
六剑手头皮一麻……他们当然没见过敢这么和师父说话的人。
师父久久地沉默着,忽然冷冷道:“你找死,那就索性先成全了你!”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剑光在漆黑的院落里亮出一抹极可怕的青色光芒!
刹那间,剑手们已明白了方才大师兄那话所说的意思——他要杀死师父,如果他真的杀了师父,那么他们一同获得自由!而倘若他和他的朋友们力战而死,那么、那么……那么他也尽力了!
一点红!你……!
方才与一点红呛声、骂他懦夫的那剑手,眼中已布满了血丝,热泪自他的眼眶中滚落,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
一点红,你竟真的要做豪杰……
人就是人,人不能被当做工具。
他们这十三个剑手,被师父当了这么多年的工具,可是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心中那澎湃的感情,就又被翻了上来,久久、久久地在心中激荡。
剑手没有想自己的生命,他只希望……大师兄不要死。
他的所作所为,的确可称得上义薄云天……或许师父做梦都没有想到,在那样的环境里、在那种严酷的训练中,仍能养出金刚石般坚韧而闪着金光的灵魂——
但大师兄能挡住师父的一剑吗?
所有人都很悲观……剑手闭上了眼睛,却又霍然睁开!
窗外剑光飞舞、树影簌簌——等等,大师兄他们居然和师父打得有来有回?!
等等,那棵桂树明明挺高的,怎么窗外会有树影簌簌……?
六剑手的心中充满了惊疑,而薛笑人的心中,此刻也充满了惊疑!
方才乔茜出言讥讽他,讥讽得极是地方,薛笑人这个人变态自恋又自卑,生平最大的心结就是赢不了他哥哥……为此,他甚至不惜装疯卖傻,在薛家庄中,连他哥哥的傻女儿薛红红都能嘲笑于他——
装疯卖傻是他的保护色,却也是他一辈子最大的耻辱,乔茜讥讽他像个婴儿一样,要被人撇着腿……薛笑人哪里能够忍受?当即便要一剑先了结了乔茜!
薛笑人扑过来的一瞬,乔茜袖中的“死卷术”机关启动,只见银光打着旋儿冲薛笑人的心口打去!
死卷术威力极强,连树都能打断,只要打在人身上,那就是心脉具断,说不准连腰都要被打掉半截!
但问题是这玩意不是小李飞刀!
薛笑人的速度果真极快、极快,银光飞过,他的人好似没有变化什么轨迹,就已然躲开了死卷术,欺身近前,银光一现,冲乔茜心口而来——
乔茜急退!剑光却更快——!
她的柳叶刀抬不起来,企图用刀身来挡住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剑光的确快逾闪电,就连当时对上阿飞,她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于是,她终于也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但其实也有破的方法……只要准备得当。
“叮”的一声,剑尖与心口相撞,发出了只有金属相击才能发出的声音,薛笑人的剑无法再往前半分,他所熟悉的剑锋没入人体血肉的感觉没有到来,取而代之地,是无比陌生的感觉——
乔茜双唇骤吐,“噗”的一声,五点小小的乌砂在黑夜里破空而去,在极近的距离之下,带着机簧的劲力,直冲薛笑人的胸膛——!
仇恨,是乔茜拉的。
一个拉仇恨的人,必然要做相应的准备,乔茜身着金丝甲,薛笑人的剑尖刺上来的时候,只令她感觉到了极难受的震动——这是内力所带来,但剑毕竟是用刺入的方式来杀人的,因此她实际上没受什么大伤。
她就趁着薛笑人近身的这机会,利用咬在口中的梅花乌管,五点乌星激射而出,目的是打断薛笑人的心脉!
——梅花盗之所以能杀死那么多人,其实是因为他……他们精通腹语,能与对手谈话自如,对手自然不会想到,他们口中其实含着暗器乌管。
乔茜虽然不会腹语,但她有自动迎宾器啊!有一些自动迎宾器是可以自己录音播放的,这不就是个可以藏在身上的录音笔嘛,方才她放的那段嘲讽,其实是事先录好的。
薛笑人瞳孔骤缩!
他活了这么久,杀了这么多的人,简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脏的手段——!
但见没见过的,此刻也已遇到了!
一点红的剑就在此刻飞出,与乔茜搭配得丝毫不差!
——他一惯的做法是不背后伤人,可他并不是迂腐之人,今日薛笑人若是不死,所有人都会被他杀个磬尽,此刻不趁他病要他命,还要等什么时候?
前有梅花乌砂,后有长剑穿心!
此刻转不转身已没有意义、高高跃起,双腿必废,乌砂的速度太快,他是躲不及的,就算转身杀了一点红,自己的心脉绝对也要被打断!
电光石火之间,薛笑人身子骤缩,长剑反手向后,“哧”的一刺!
这姿势当然非常一言难尽……哪有人蹲着比武?
然而,难看归难看,这法子有效却是真有效。
五点梅花乌砂未曾击中薛笑人心脉,而是悉数打在了他的紫檀木面具上,竟还发出了金属相击的声音——原来,他这面具只有外头一层是自紫檀木的,里头竟还有一层铁面具。
梅花乌砂,打在了铁面具上。
一点红持剑的那条手臂,已被开了个血洞。
——他竟能在这么一刹那的时间内,想到蹲下用面具来挡暗器,又能同时反手刺伤一点红!
当然,梅花乌砂对他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因为这一剑本来能直接刺穿一点红的心脏!
薛笑人——他的人格固然低劣至极,但他的武功却的确可算得上是一代宗师。
一点红的绿眸中好似燃烧起了极为凶狠的火焰!
他的小臂被刺穿,却忽仰天厉啸,肌肉骤然缩紧,使得这受伤的血肉紧紧地压住剑身,阻了一阻薛笑人将剑收回的速度,他手腕一动,痉挛的右手将剑扔到左手,“哧”的一剑,以左手剑刺向薛笑人!
薛笑人惊怒,手腕骤转,令剑身在一点红的手臂中生生转了半个圈,搅动着里头的血肉,杀手的咽喉里发出了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哼,却绝不肯痛呼惨叫!
剑已拔出,“锵”的一声,与一点红的长剑相撞!
薛笑人面具下的脸扭曲起来,恶狠狠道:“你有种!”
他杀不了哥哥,名声超不过哥哥,于是就想在暗中,用恐怖的力量征服江湖——可到头来,这恐怖的力量,居然连他人生中收养的第一个孤儿都征服不了!
这是何等的耻辱!
若说他本来只是打算将这里的人全杀干净……那么,此刻,薛笑人的心中,已燃烧起了极为恶毒的怒火,他不仅要杀,还要令他们全都死得痛苦极了!将他们的皮剥了!将他们的筋全挑断!让一点红眼睁睁瞧着为他说话的女人被投入火中,活活烧死才好!
以薛笑人的剑法来说,想要做到废了一点红,的确很容易。
但一点红一击未得逞,已迅疾后退,并不恋战!
薛笑人冷冷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有什么帮手,都没有用的!”
薛笑人的剑又已飞起!
他的速度快过一点红!
哧的一声,他的剑就已刺穿了……额?一根毛竹的侧枝?
毛竹?哪里来的毛竹?
但毛竹的的确确就在那里!
多年生的毛竹,老而坚韧,侧枝上生着一堆堆的竹叶,薛笑人的剑十分狭长,他又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剑身有一瞬间被侧枝卡住——
与此同时,一点银光突闪!
一双冷漠如坐在神龛中神祇般的漆黑眼珠正冷冷地盯着他,一条三尺长的铁片,由下至上,朝他咽喉刺来!
——多年生的毛竹长约三米,侧枝横生,竹竿顶部装上红缨枪的枪头,可做长兵器“狼筅”,对于短兵刃最是再行。无论刀剑,都有可能卡在侧枝中间,又有竹叶扰乱视线,薛笑人带着面具,视线本就更窄,此时,就是短兵器出手的时机了!
此乃戚继光所创“鸳鸯阵法”中的核心关键。
武者斗武,与上阵杀敌自然有极大的不同。但武者斗武,难道就是单打独斗逞英雄?
既然人多、又占先机,那么当然要利用好自己的优势啦!
第96章
***
薛笑人, 传奇剑客“血衣人”的弟弟,在江湖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人认得,甚至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人称外号, 只有相熟的人,尊他一声“薛二爷”。
但他的剑法,也可称得上是登峰造极, 立在了此世剑客的顶端。
他是否能敌得过薛衣人呢?这实在难说得很。
他哥哥的年纪比他大,早已淡出江湖,如今年轻一辈的江湖人, 很少再提起当年叱咤风云的“血衣人”。
他想打倒的, 是当年那个哥哥,而不是现在这年华逝去的老头子。
这愿望注定无法实现, 但薛笑人的一生, 其实经历过非常多的死战。十年之前, 他曾在关外, 与一个无名剑客酣战两天两夜,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距离死亡那样接近、也令他一直记到了今日。
但他距离死亡最接近的时候,显然不只有那么一次!
剑光自竹影中飞出!
这是比闪电更快的剑势、也是比闪电更利的剑势!薛笑人斗武无数, 见过无数对手的眼睛, 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漠然、冷酷, 宛如石头——这少年就好似一尊掌管死亡与杀戮权柄的神祇, 漠然冰冷地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可以践踏的蝼蚁!
包括他!
而他的剑——只是一片铁片罢了,但薛笑人知道,这绝不可笑!这铁片不仅不可笑,还实在可怕得很!
而他的剑, 此刻卡在了毛竹的侧枝之上!
又是万中无一的险境——又是距离死亡极近、极近的一瞬间——
电光石火!千钧一发!薛笑人飞起一脚,踢翻了身侧的石桌!
——丹桂树下,有石桌一个、石凳两把。
石桌沉重,绝不如木桌那样好掀翻,可薛笑人气沉丹田,力气大得惊人,石桌应声而起,四分五裂,阿飞的剑势自然被阻了一阻,这片刻的空挡,便足以让薛笑人手腕翻转,只听“喀拉”一声,毛竹侧枝爆裂开来,他的长剑得以收回!
但剑光还在向前!
薛笑人飞退,长剑横起,“叮!”的一声,火星在他的咽喉处爆开!
——这少年天生一股极可怕的野性直觉,即使在黑暗中、在石桌四分五裂的阻碍之中,他也能精准地辨认要害之所在。
薛笑人的剑势本就慢了阿飞两分,即使用石桌阻了他,也还再慢一分,根本来不及反击,只能将长剑横于咽喉前,以剑身来挡住他这致命的一剑!
狭长的剑,嗡鸣作响。
少年抬头,冷冷盯着他。
一缕鲜血,自少年英俊冷酷的脸上流了下来,将这冰雪雕成的少年神祇染上了一点艳丽甜腥的颜色。
——方才那石桌的碎块,砸到了他的额头,他不躲,是因为他满心都在追逐猎物。
空气似乎停顿了半秒钟。
薛笑人的反应极快,一掌拍向阿飞心口!
阿飞却也毫不恋战,一击不中,即刻便退,薛笑人这饱含内力的一掌,根本就没沾到他的边儿,他身子就地一滚,隐入毛竹侧枝的阴影中。
身后有刀声!
被压缩到了极致的破空之声,仿佛迎风一刀,这在刀法之中,属于斩字诀,一般的斩刀技力量有余而技巧不足,大开大合之间极易露出破绽,然而这一斩,杀气却极为收敛的凝成一线,薄薄一线、冷冷一线——
薛笑人骤然回身,刀光却隐藏在另一根毛竹的侧枝之中,他依稀能见使着狼筅之人,留着两条比眉毛还修剪得整齐的胡子……
一个名字浮上了薛笑人的心头……陆小凤。
当今武林中非常有名的青年才俊……没想到他这逆徒还很有本事,能和这种人交上朋友。
陆小凤以耍长枪的手法来耍狼筅,正所谓枪打一条线、棍扫一大片,枪的打法便是刺击,以挥舞长枪,来避免敌人抢入武器攻击范围之内,化优势为劣势。
狼筅比长枪更长,入门很好入,只肖膂力过人即可,但江湖上为什么没有使狼筅的武者呢?这是因为,狼筅这种兵器,天然是为控敌,却缺少有效的杀敌手段。
狼筅长九尺,这么长的兵器,与高手对决时,绝对回转不及,被人抢入攻击范围之内,九死一生。此物只能拿来和他人打配合用……可若身侧配合之人掉了链子,还是九死一生。
——使用这种兵器,就是等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同伴。
当然,此物优点也是极明显的。
短兵相接,要命只在顷刻之间,薛笑人自己明白自己的剑法,他的剑法没有别的,什么花哨的招数都没有,只靠两个字——快和准!
而一旦对手躲在狼筅的范围之内攻击他,他的剑势再快,也会被那些烦人的侧枝给阻上一阻,而对手却可以趁此机会,一刀划出!
他已完全明白了,完完全全地明白了。
——这狼筅就是针对他专门准备的!
一点红那小子,早知道他要找上门来,已提前针对他做了准备,发誓一定要把他杀死在这里!
薛笑人大怒,厉声道:“竖子敢尔!”
他的剑光已飞出!这不是一道剑光,这简直就是千万道剑光在一齐飞出!青色的流光好似在一瞬织成了一片光幕,噼里啪啦的声响在顷刻之间爆出,这根毛竹狼筅身上十余条侧枝在同时炸裂开来,木屑漫天飞舞——
这十余道剑光,竟全是实招,连一招虚的都没有——薛笑人是一点红的师父,他们的剑法同出一脉,一点红的招式就没一招虚的,而薛笑人在这快剑一途,更是登峰造极。
——他这十余剑,居然仿佛是在同一时间击出的。
刹那之间,陆小凤手中的狼筅已失去了掩护己方刀剑手的作用,乔茜转瞬就暴露在薛笑人的剑下——当然了,她方才那刀斩到一半,就发现事情不对,立即收刀后撤,避开了刺向她咽喉那险之又险的一剑。
而于此同时,一点红与阿飞已飞身入阵,自后抢入,一左一右,刺向薛笑人腰侧!
莫要忘了后头还有一根狼筅,使这狼筅之人,正是花满楼。
——花满楼平日瞧着虽温文尔雅,一派谦谦君子的作风,但这江湖上但凡高手,根本就没有几个体质会真弱,况且其实花满楼的身形比陆小凤微妙的高上一点儿……陆小凤能使,他自然也能使。
而且,他的耳力十足惊人,能自最细微处察觉战局,眼前陆小凤那头失利,他立即朝前击去,掩护阿飞与一点红!
薛笑人狂笑:“你们以为这把戏还能奏效么!”
青色的光幕,再一次亮起!
他们故技重施,他当然也可以故技重施。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来说,这密集的剑光织成的光幕,就好似是一张扎满了针的针毡,平面推进,简单粗暴,但却十足有效——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刺破这可怕的剑幕。
那么能不能等待他就这么疯狂舞剑,直到体力消耗殆尽呢……?
当然不行,因为狼筅只有十几根侧枝,打完之后,没了掩护,就是阿飞和一点红来直面这可怕的剑光了。
阿飞反应极快,就地一滚,用剑使出了刀法中的一招“滚地刀”,直削薛笑人双足!
废了双腿,当然也是武者比武中非常有效的策略。
一个人的手速再快,倘若他废了双腿只能站桩,那也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这道理阿飞都明白,薛笑人这种老江湖,当然更不可能不明白。
薛笑人一跃而起,躲开了这滚地的剑花。
比武斗殴之中,下盘空虚乃是大忌——
可薛笑人还是一跃而起!因为不这样,他的下盘还是要被削掉!
阿飞的剑光直追而上……却被阻了一阻——狼筅的侧枝就在他头顶,阻碍住了他的动作!
原本此物是他的掩护,此刻却成了薛笑人的掩护……比武的优势与劣势,果然从来都是随着情景的转化而转化的。
但千万莫要忘了还有一点红!
方才阿飞直削薛笑人双足时,一点红已先一步跃起,轻轻落在了狼筅主干之上,此刻薛笑人一跃而起,迎面而来的,便是一点红“哧”的一剑!
电光石火,二人落地。
薛笑人的肩头,已被戳了个血窟窿。
一点红冷冷地盯着那张紫檀木面具。
鲜血,自他的腰侧缓缓流下,伤口外翻狰狞,痛苦难当。
——方才他自上而下,抢占先机,朝薛笑人迎面一剑,薛笑人身子一拧,在半空中生生拧了半个身位,使得一点红这一剑未中要害,只中肩头。
而于此同时,薛笑人的剑光也已飞起……但他在半空,没有接力之物,一点红的身子却在狼筅主干上,自然好躲,使得这一击也避开了要害之处。
薛笑人第三次自死亡的边缘挣回了命,而一点红……短兵相接两次,他两次差点送命。
鲜血渗入了他的黑衣,令这件紧身的劲装变得沉重……他的手臂当然也很沉重,他的右手小臂几乎被削了个洞出来,此刻根本提不起剑,剑握在他的左手上——方才,他是用左手剑与他师父对招的。
曾几何时,他认为师父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他其实并没有师弟们说的那样勇敢、孤傲,他也害怕师父,那是自小就留在他心中的……最深的恐惧——
但现在,即使他的鲜血已涌出,即使他在面对师父杀人般的眼神,他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了。
他也不过如此。
原来只需要这样,就可以将他逼得几次不得不狼狈逃生,一点红曾认为,血衣人的剑同师父比起来,不过是跟绣花针,如今,他却对这想法保持怀疑。
一点红森然瞧着那紫檀木面具,忽然“啐”的吐了口口水在地上。
一点红五岁拜入薛笑人门下,十九岁以一柄快剑入江湖……如今又过去了七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个自诩是生杀予夺“父”的人,如何能忍受得了这侮辱?
薛笑人久久不言。
半晌,他缓缓道:“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剑光又已亮起!
而这一次,一点红伤得这样重,他哪里还能再躲开?!
十余个打着旋儿的银环朝薛笑人飞来,五道在前、五道在后,将他全部包围!
薛笑人在一瞬间出了十剑……每一剑都正中银环,金石相击的声音宛如爆炒豆一般,在肃杀的空气中炸开!炸开!还在炸开!
这一瞬,给了一点红后撤的机会,他的脊背重重地撞上了墙壁,甚至在白墙之上都留下了骇人的血痕……方才师父的那一剑,自胸口一直划到腰侧,若不是他退得及时,恐怕就要被开膛破肚了!
此刻,他已无再战之力。
乔茜与陆小凤,挡在了他的面前。
另一面,是阿飞与花满楼。
狼筅已被废掉……这本来也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只靠狼筅,不可能能杀得了薛笑人,好在目的已达成。
第一,他们拖延了时间。想必薛笑人此刻已吸入了足够的眼儿媚迷香——只可惜这薛笑人内力的确充沛,体质的确强悍,都到了此刻,眼儿媚居然还未曾发挥药性。
第二,他们伤到了薛笑人,薛笑人右肩被开了个血口子。
他的主力手就是右手,右肩受伤,一出剑就要牵动伤口,对出剑的速度有影响。这影响其实不需要很大,就足以令胜利的天平朝乔茜等人倾斜。
因为任何事情做到极致,差距都是极细微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一百米短跑的成绩想从11秒提升到10秒30的难度,比从9秒58提升到9秒57肯定要容易许多——后者的世界记录还没破呢。
越攀登到顶端,进步越难;越是高手对决,差距越小。
薛笑人的确很快,但其实在场诸位都是人杰,与薛笑人的差距本就不大,薛笑人只是比他们快一丁点而已,这一丁点他们无法超越,那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乔茜的确无法超越,但是乔茜可以把薛笑人从顶点拉下来:)
右肩受伤的薛笑人,速度一定会慢下来!
现在,该打一场硬仗了!
薛笑人在一瞬间击落了十个死卷术银环儿,下一秒,一个白衣人如轻烟一般飘进了战局之中,手中掂着一把长剑,与薛笑人缠斗起来!
月光如水般洁净,洒在了这个人的脸上。
一阵郁金香的香气随风飘来,氤氲而悠然。
薛笑人嘎声道:“你是楚香帅!”
来人正是楚留香!
来去济南也是需要时间的,轻功再高、也不可能靠双腿跑。乔茜给他连发了三道催促归来的书信,楚留香接了书信,当然紧赶慢赶,总算赶来,刚一来到,就见满地木屑,一点红重伤……
楚留香乃是众人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十多年前,江湖上就流传着“雁蝶为双翼,花香满人间”的美谈,而一点红是五年前才崛起的,陆小凤也差不多是那个时间闯出名声来的。
楚留香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他的年纪更大,内力更充沛,眼力更尖锐,一看便知接下来是场硬仗。
转瞬之间,楚留香就与薛笑人过了十余招!
白衣飘飘,剑光灼灼,薛笑人不愧是薛笑人,即使肩头手上,剑势仍比楚留香快上半分……但楚留香是什么人?他的轻功简直好像bug一样,天底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轻功步法上胜过他,仅凭借着轻功步法,他便可与薛笑人纠缠过五百招!
但五百招后,败落的那人,却依然会是楚留香。
重重剑影掠动之中,乔茜已然瞧出楚留香的处境非常危险——薛笑人的剑太快了,他抓破绽的时机也太准了!只肖的楚留香有半点失误,当即就得死去!
可是她插不进去。
与其他人,乔茜都相处了很久,所以十分默契,狼筅与刀剑配合得非常好……可楚留香不同,严格来说,他们才刚认得没多久……
这是生死一线的决斗,她如果要出刀,一定要稳准狠的一刀毙命,否则薛笑人的剑光飞来,她挡不住还要连累楚留香来救,一个不慎,大家一起被戳死。
有的时候,一加一并不一定会大于二,还有可能小于一。
其他人一定也看出了这点,所以没有贸然加入战局。
可是……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楚留香本就是落于下风的,他的剑法不如薛笑人,全靠身法在硬撑。
乔茜忽然掷出了什么东西!
薛笑人听见自己背后有“呼”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他一个侧身,用剑一挑……挑到一块带水的白菜。
酸酸的味道弥漫开来,压过了郁金香的香气……额,是一坨腌得很好的酸菜。
乔茜抱着个菜坛子。
薛笑人:“…………”
楚留香剑光一闪,朝薛笑人削来。
薛笑人回身格挡,又听见自己背后有“呼”的一声。
这一声依然不是暗器的声音……他没空用剑去挑,干脆不理。
一颗鸡蛋应声而碎,蛋黄和蛋清从薛笑人的背上流下……这居然还是个双黄蛋。
薛笑人:“…………”
乔茜的手里捏着两个鸡蛋,毫不犹豫地又冲薛笑人丢了过去——这次很豪华,又有酸菜又有鸡蛋。
楚留香:“…………”
楚留香打得很辛苦,但他很想笑。
这已经不是生死之战的问题了,这是尊严的问题——很少有一代宗师,能够忍受自己打着打着被人丢臭鸡蛋烂菜叶的侮辱……好吧,这比臭鸡蛋烂菜叶要高级多了,是新鲜鸡蛋和腌酸白菜,都是很好吃的东西。
但薛笑人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一样,他勃然大怒,厉声道:“小娘皮,我宰了你!”
话音未落,他的剑光就朝乔茜飞来了!
这一剑居然当真快逾闪电!
愤怒激发了薛笑人体内的最大潜力,令他这一剑简直比飞虹还要更快!乔茜不知何时已靠近了战场,距离薛笑人不过两个剑身的距离,剑光顷刻便到!
楚留香当即变了脸色。
薛笑人的剑直冲乔茜咽喉——而乔茜也早有准备,以刀身来格挡。
她的身上穿着金丝甲,方才薛笑人已试过了金丝甲的威力,知道他刺不穿,因此,他只能选择咽喉极头部要害——乔茜早以刀缠头、以逸待劳,不可能叫他给击中——
薛笑人又何尝不知这一点?
他这一剑是虚招!这是薛笑人一生之中第一次使用虚招!
剑光如匹练般飞来的同时,他已抬起了他的左掌——
四十年内力凝在掌上,一掌朝乔茜心口拍去!
薛笑人醉心剑术,掌法当然平平,可是四十年内力凝在掌心,即使是一堵墙,也能被他登时拍碎,就算乔茜穿着绝世宝甲有什么用?宝甲挡不了内力!
乔茜只要被他击中,登时就会心脉俱碎而死!
所有人都已变了脸色!
陆小凤的轻功已发挥到了极致,如流星般朝这边冲来;阿飞的长剑已然飞起;花满楼也已冲了过来;一点红……一点红额角的青筋骤然暴起,双眼充满血丝,飞扑而来——他的伤口登时迸裂,鲜血如雨点般飞溅!
但他们都晚了,他们都救不了乔茜!
于此同时,乔茜也抬起了她的左掌。
她好像有预感薛笑人会这么做一样,分毫不差地抬起了她的左掌。
对掌就在一瞬间发生。
“咔嚓”一声,这是乔茜的手腕断掉的声音。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像是肉掌与金属相击时才会发出的奇异声响。
薛笑人的确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金属,为什么会有金属?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
他看到了一只泛着青光的恶魔之手。
——青魔手。
青气简直像一条蛇一样,在薛笑人的手掌接触到青魔手的一瞬间,就迅速地窜入了他的体内,这只手……薛笑人很熟悉的这只手,突然膨胀肿起,红里发紫、紫中透明——
乔茜脸色惨白,强忍疼痛,嘶声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薛笑人没有说话。
乔茜恶狠狠地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
薛笑人忽然如杀猪般的惨嚎起来,整条胳膊……半个身子全都肿胀成泛着透明的紫色!
第97章
***
薛笑人只楞了一秒……不, 甚至连一秒都没有到,但他的身体已发生了极其巨大的、极为可怕的改变。
青魔手甚至都没有擦破他一点皮。
但这一种恶名昭著的兵器,其可怕之处就在于这里——沾之即死!
不, 其实也不是沾之即死,而是沾之必死——在死之前,被青魔手擦中的人, 会经历极其可怕的事情,以至于在小李飞刀的世界里,被青魔手击中的人会立即自裁, 只为了少受一些折磨。
但薛笑人不知道……
眨眼之间, 薛笑人的整条胳膊都肿胀了起来,可怕的青紫还在蔓延, 令他在面具之下的那张脸胀得非常难受, 他跌在了地上, 从咽喉中发出了极为惨烈的、简直好似杀猪般的嚎叫声, 人简直好似已疯狂了!
他的右手一把就掀掉了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的那张人脸, 却已完全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那张脸已完全肿胀起来了,像个酵母加得太多、发酵得太过的紫红色大馒头, 连眼睛都已挤得快要瞧不见了……毒素蔓延的速度缓和了下来, 使得他一半的身体肿胀如吹气的气球, 衬得另一半身体干干瘪瘪、好似一棵枯树的树枝。
他完好的那一半脸上, 每一根肌肉, 都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颤抖着。
他伸手去挠自己的脖子和脸,他的皮肤无疑已变得非常脆弱,流出的血液是紫黑色的,其中又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组织液……他的嚎叫声如此可怕,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六颗白……六个杀手还被囤在屋子里, 他们的身体当然仍软如面条、动弹不得,他们眼里的情绪却已惊涛骇浪的翻起!
这、这是……
这是师父在嚎叫?
他嚎叫的声音如此可怕,简直好似在一瞬间承受完了天下所有的酷刑一样!
他们茫然……他们震惊,他们忍不住想到——大师兄,大师兄和他的朋友们,居然真的做到了,他们居然真的制服了师父?!
唯独没有的,是同情。
因为师父不值得同情。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刚刚在镇中的八方客栈之中,杀死了七个人,其中两个是他们的同门手足师兄弟。
那七人的死还犹在眼前……师弟,两个师弟那惊骇、恐惧的眼神在犹在眼前,他们记得,师弟的咽喉处炸开的血花,还有他们那短促而悲惨的叫声。
师父一生之中究竟杀死了多少人?那些人的惨叫声加起来,有没有他此刻嚎叫的时间那么长?
杀手们怔怔地听着……听着……只觉得好似如坠梦中,半晌,有人道:“大……大师兄赢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另一个杀手沙哑地道:“我们没有资格叫他大师兄。”
屋子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而屋子外头,小院儿之内,薛笑人仍然在惨嚎、挣扎。
但屋外竟也是沉默的,所有人都沉默着,站在距离薛笑人三步远的位置上看着他。
一点红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的步伐已经不大稳了,鲜血已差不多令他整件衣裳都湿透,带着甜腥的味道,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将他每一次粗重如野兽般的喘息都勾勒出来——现在,他真的很像一只野兽。
他的双眼也有点涣散,原本如翡翠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光,像是疲惫痛苦到无法再亮起一般。
但他仍然撑着他的身子走过来,一步一晃。
楚留香抬眸,瞧着这冷峻倔强的青年男人……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忽然侧了侧身子,将路让开。
一点红没看他……他谁也没有看,只是瞧着这个曾经收养过他、教他武功,却又百般折磨于他、令他性格扭曲偏激、多年来一直沉浸于恐惧之中的师父。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什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师父已完全要被折磨疯了……原来,无论是什么人,在面对酷刑时的姿态,都绝不会好看的。
他在他们师兄弟面前,杀鸡儆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被杀?
……算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他并没有什么要同他说的。
一点红握着剑,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剑握得不太稳。
他的剑尖颤抖着,一剑刺穿了薛笑人的咽喉,给了他一个痛快。
紫黑色的血,从薛笑人的咽喉处流出,就好像阴沟里的臭水,他的嚎叫声戛然而止,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断了气了。
一点红的身子晃了晃,呼吸粗重,眼前模糊,似乎茫然、似乎怔怔地抬头去找乔茜……他牵挂着她的伤势。
楚留香的身子略微往前站了站。
乔茜的脸色当然很不好看……她有青魔手保护、她的确料到了薛笑人想要一掌拍死她、她也把自己的内力全部凝于掌上,全力对掌,但他们的内力差距,毕竟有几十年——
两瓶「可口乐可」,的确无法与薛笑人这等功夫精深的老东西相比,所以她的手腕“咔嚓”一声断掉了。彼时彼刻,就痛得她立刻就要流眼泪,只因为不愿在薛笑人面前落于下风,她才强行忍住。
现在,薛笑人已死。
乔茜眼泪汪汪,泪珠哒吧哒吧往下掉,尖锐的疼痛一阵阵地袭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令她倒退三步,差点跌倒……受伤不重的阿飞眼疾手快、一言不发,伸手就捞住了她。
阿飞年纪虽不大,身子骨却强悍得很,方才被薛笑人那老东西一块石桌碎片砸中了额头、却全然不受影响,仍然追着他死咬……
眼下,他半张脸都血,殷红艳丽的颜色覆盖在他冰雪般的面庞上,鲜血顺着他的下巴一滴一滴地落下,浸没在了衣襟里。
狼少年面无表情、毫不在意,一把扶住了乔茜,又瞧见她手腕上的青魔手,皱了皱眉,抬剑一挑,青魔手自乔茜手上飞出,落在了地上……周围的人自动退出三步远,对这泛着青气的恶魔之手敬畏得很。
乔茜“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眼泪汪汪道:“刚才那手,要压死我了!”
青魔手沉重,断掉的手腕还撑着那只精铁制成的手,真是压都要压死她了。
阿飞看了一眼,皱着眉道:“手断了,我去削木板来固定。”
这少年人在荒野中生存了十几年,摸爬滚打,显然对这骨折的事情熟悉得很,立即就要去解决。乔茜累得不要不要的,痛得眼泪汪汪的,眼下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随他怎么做都好。
她也抬起眼,下意识地看了一点红一眼。
杀手……不,现在该叫前任杀手了,他也正在看她。
乔茜忍不住冲他笑了一下,哽咽道:“我们赢了!”
真的赢了!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掰着手指头算他还能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
一点红也轻轻笑了一下。
他的身子忽然晃了晃,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
这时候,楚留香方才往前挪一挪那动作就显得格外妥帖了,浪子的脸上仍然带着淡而悠然的微笑,甚至都不需要伸手去扶,一点红就已靠在了他身上,一只手死死地撑着他的肩膀,如此,才能勉强站稳。
他满手都是血,在楚留香雪白的衣裳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血手印。
楚留香勾唇一笑,稳稳立在原地,道:“看来,咱们今日可要耗费不少金疮药了……可别说你们没提前准备啊。”
那怎么可能呢?
陆小凤道:“红兄,别看了,全场你伤得最重,好了好了,回屋吧,再不收拾,我看今天这里要多死一个人了。”
一点红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他很少能有面部表情如此柔和的时候,虽然满身满脸都是血。
他摇摇晃晃的,还想要自己把自己撑直了,自己走。
楚留香:“…………”
楚留香赶紧上去扶住了他,还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出来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他虽然很想直接把一点红拦腰抱回屋子里,但显然,这个人只要醒着,就不可能不逞强。
乔茜倒是能自己走,毕竟她只是伤到了手腕。
但她和一点红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事情刚完,她已经忍不住对月嚎叫:“好痛!好痛!呜呜呜呜……哎哟我眼前好黑,我走不动道儿了。”
陆小凤:“…………”
阿飞:“…………”
阿飞抿着唇蹲下来,把乔茜背起来,送进了屋子里。
天已渐渐亮起了鱼肚白。
这黎明前的漆黑、这杀人的良夜,终于要结束了。
但今夜的事情却还没有结束,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一点红伤得很重,楚留香已去了他那头,帮助他止血裹伤;乔茜手腕断了……阿飞当然明白骨折该怎么处理……但为以防万一,花满楼还是赶紧去了镇上,现场薅一个骨科大夫来,以免手腕接歪了。
院子里,紫红色大馒头……啊不,薛笑人的尸首还躺在那里,要如何处理,那当然是再苦一苦陆小凤啦!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杀人容易抛尸难啊……”
乔茜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过她表示无能为力——介于手腕断掉的疼痛实在让她难以忍受,骂一万薛笑人也无法缓解,所以她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陆小凤牌硬饼干——加了料的那种。
乔茜恶狠狠地磨牙吃掉了硬饼干。
她的体质显然对眼儿媚没什么耐受度,很快,就感觉到浑身上下都麻木了,感知不到疼痛,眼皮子沉重得很,慢慢地,连思绪都散开了……
所以说,武侠世界真好啊,眼儿媚来当麻醉,那发展外科手术恐怕都能发展得更快……
不知道红大爷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个人,再痛苦都会自己忍着……
好讨厌,院子里恐怕连地下的泥土都要换掉才好,青魔手杀死的人,流出来的血味道好可怕……
明天……想吃……锅包肉……QAQ
在她彻底昏死过去之前,她听到耳边忽然响起了系统那熟悉的机械音。
【恭喜您完成了本次交易!】
【-卖出:无】
【-追单:无】
【-收入:「六颗白……杀手」*6;「薛氏快剑」*1】
【-成本:「普通金疮药」若干;「固定木板」*2】
【-利润:「六颗白……杀手」*6;「薛氏快剑」*1】
【黑心度评级:★★★★★】(杀死胆敢上门挑衅者也是黑店的传统艺能!收服更多卧虎藏龙的伙计也是黑店的传统艺能!把来犯者做成口口叉烧包也是黑店的传统艺能!……虽然原料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一头注水瘟猪,吃过此包的客人是否会直接被毒死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口口叉烧包!……你会这么做的吧?对吧?你答应过的。)
乔茜:“…………”
乔茜一言不发。
【系统】:【…………】
系统一言不发。
那【黑心度评级】的最后一颗星星,亮亮灭灭,好似一盏坏掉的灯泡,最后彻底熄灭,变成了空星,而评级简介最后一行,也多了出了两个字——骗子!
乔茜:“…………”
乔茜:Zzzzzz……
乔茜假装自己睡死了。
【隐藏任务:什么?连自己人都骗?!】(已完成)
【任务详情:合格的黑店主人心黑手狠!合格的黑店主人口蜜腹剑!合格的黑店主人连自家金牌店小二也卖!合格的黑店主人连「黑店经营系统」也要骗!】
【任务奖励:「酒馆扩建A计划」现已开启!在这里,您可以享受到更大的院落与更多的景观装饰!您还可以选择拥有四季皆可享受种植乐趣的「玻璃温室」,更多美好的经营体验,尽在「酒馆扩建A计划」!详情请点击屏幕下方的链接……】
乔茜:“!!!”
乔茜垂死病中惊坐起,开始狂点链接!
【系统】:【loading……】
【系统】:【Zzzzzz……】
【系统】:【(本内容为「宿主上传录音」自动循环播放,仅供参考)】
乔茜:“…………”
系统,你是真的很记仇。
第98章
***
大战终了, 一桩心事终于了结,乔茜吃了“眼儿媚”,如释重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这是很平凡的一天。
周末, 她不用上班早起,把自己团成一个圈儿,怀里舒舒服服地抱着她的鳄鱼抱枕, 完全把自己缩进被子里,一定要睡到十点钟再起床。
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还在磨蹭, 半闭着眼睛伸手去摸手机, 然后就保持这个姿势开始玩……
一大清早就刷到了气人的微博……
刷了半小时,揉揉鳄鱼抱枕, 睡眼惺忪、懒懒散散, 起床洗漱。路过厨房, 爸爸和妈妈都在忙——她爸爸是鱼料理爱好者, 每天都要保证餐桌上见到鱼, 每条鱼都保证自己亲手刮鳞去内脏。
乔茜刷牙,听见厨房里传来用刀背敲晕鱼头的声音。
锅子上汽了, 味道很香, 是板栗炖鸡的味道。
板栗是昨天晚上一家人一起剥的, 一边剥一边看《猫和老鼠》, 她爸爸用非常老干部的语气说:“这个动画片弄得还是很厉害的, 经久不衰、经久不衰!”
她妈妈给她喂了一个剥好的板栗。
生板栗很脆爽清甜。
姐姐早些时候打电话来,周末要带着姐夫和孩子一起回家吃饭。
所以今天吃很好吃的板栗炖鸡。
乔茜家是做饭很好吃的那种家庭,家庭成员几乎人人都有拿手菜,她妈妈做饭比她利索多了,就是爱吃清淡的, 至于她爸爸……是重口味爱好者,做饭放调料的时候,看得她妈妈都忍不住想要说点什么不好听的话……
最后当然没说,眼不见心不烦——这种事就和开车一样,谁开谁的,不要指导别人。
所以今天的菜有清淡的板栗炖鸡、黄油煎杏鲍菇和清蒸鲫鱼;重口味的有炸脆茄、香炸带鱼和青椒肉丝。
好香~
上午,无所事事等开饭。
捏捏小侄女的脸蛋,捏出一包口水。
送给小侄女一只腮帮子很鼓的松鼠包包,感觉这和她很像——小孩子从侧面看,脸居然真得像蜡笔小新一样耶!
和姐姐一起打游戏……主要是卡关了,姐姐从小手就很灵活,即时制rpg不再话下!
吃饭!
吃完饭和姐姐姐夫一起出门看电影……有点像电灯泡,但是他们出去吃饭经常带着她一起来着哈哈哈哈哈。
下午回家,玩玩游戏打发时间。
正好买了一个新的模拟经营游戏,叫《黑店日常经营中》,而且居然是像素风武侠诶!这么可爱!
游戏不大,很快下好,她打开开始玩。
像素风的青山、像素风的破烂酒馆、还有像素风的蜘蛛迅速在酒馆柜台上爬过,这游戏甚至做了和蜘蛛的交互,靠近可以抓捕,抓捕之后会显示物品介绍。
【棒络新妇:酒馆内唯一可食用的蛋白质】
乔茜:“…………”
……这好像是模拟经营不是荒野求生吧?
很快,酒馆来了第一位客人,是像素两头身的大侠陆小凤!明明都两头身了,像素这么低,脸都看不太清楚,居然还做出了两撇小胡子……这制作组是懂武侠的。
但是酒馆里唯一可食用的蛋白质是……啊这,咳咳。
【*店主·乔乔*向*顾客·陆小凤*售卖出一份「烤棒络新妇」,*顾客·陆小凤*感到非常满意,并决定和*店主·乔乔*切磋武功!】
乔茜:“…………”
这是非常满意么!像素陆小凤的脸都绿了!
【*顾客·陆小凤*向*店主·乔乔*发出了比武邀请,是否接受?是/否】
乔茜果断选择【否】。
【*店主·乔乔*使用了「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了*顾客·陆小凤*,*顾客·陆小凤*十分高兴,并决定尝试新品「掺水黄酒」,*店主·乔乔*魅力惊人!】
【恭喜您点亮成就:「苦一苦陆小凤,骂名我来担!」】
乔茜:“…………”
乔茜坐在电脑前哈哈大笑——别说,还真别说,这游戏还蛮别致的嘛!
游戏很好玩,下午,她一边吃切好的冻梨,一边继续探索新游戏——这游戏虽然叫《黑店日常经营中》,但其实还真是把武侠元素和日常元素结合得很好。
她最喜欢的是里面的采集元素,春夏秋冬能采到不同的季节作物,春天去山上可以采到五叶草莓、四月泡、春笋和竹叶,草莓可以进一步选择是制作美味果酱还是酿酒……可惜的是,这游戏第一年还没法开酿酒系统,所以只能制成美味果酱。
其实值得说道说道的是竹叶,居然可以和薄荷一起煮成竹叶薄荷甘露,乔茜还因此收获了同伴。
【*顾客·???*品尝了*店主·乔乔*的竹叶薄荷甘露,十分感动,他永远不会忘记这种味道】
【*顾客·???*与*店主·乔乔*相谈甚欢,交换了姓名】
【*店主·乔乔*敏锐地意识到*顾客·张三*隐瞒了身份】
【*顾客·张三*的真实身份是——「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
哇哦!
是杀手!
武侠背景里的游戏当然要有杀手啦!而且居然可以邀请杀手一起经营酒馆!
【*顾客·一点红*冷酷地拒绝了*店主·乔乔*的邀请】
乔茜:“…………”
太直球了,换个思路。
【*顾客·一点红*以极端不合理的低价向*店主·乔乔*出卖了自己】
乔茜:“!!!”
居然是傲娇!好的,拿捏了!
【*店主·乔乔*向*一点红*发出了张三嘲讽,*一点红*假装没有听到】
【*店主·乔乔*向*一点红*发出了张三嘲讽,*一点红*额角迸起青筋】
【*店主·乔乔*向*一点红*发出了张三嘲讽,*一点红*开始后悔说谎】
好萌哦~
乔茜对着电脑,嘿嘿嘿笑得很傻。
继续玩还解锁了新的地图,而且单机游戏嘛,解锁地图用的是游戏里的金钱,哪里和那些氪金的手游一样,动不动干什么都得掏钱买,乔茜决定要做一辈子的单机游戏玩家!
新地图里捡到了新伙伴,是年轻小狼崽!
【*阿飞*向*店主·乔乔*宣布了自己的年龄——十八岁】
【*店主·乔乔*敏锐地发觉了*阿飞*有所隐瞒】
【*店主·乔乔*发觉了*阿飞*的年龄秘密——其实只有十七岁零三百四十五天,马上就十八岁了呢】
乔茜:“!!!”
呜呜呜小狼崽,好别扭哦好可爱~~
而且带着小狼崽上山采集会有高概率出高品质菌子呢——金星品质的鸡油菌和美味牛肝菌!乔茜盯着屏幕上的二头身小阿飞在林子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移动,总幻视一只东嗅嗅西嗅嗅的小狗狗。
可爱!
吃了金星品质的美味牛肝菌炒饭和鸡油菌炖鸡汤后,酒馆全员心情+10,好感度+10!
(~ ̄▽ ̄)~
好玩!
晚上,乔茜退出了游戏。
她先在steam上怒写千字好评,认为这是武侠爱好者可以入手的精品游戏,里头对于经典武侠人物的性格有二创,但是大体上是贴合的,日常内容轻松愉悦,战斗系统做得也很别致——回合制,不靠手速操作,主要靠道具搭配与人员策略运用。原价五十八打折只要四十五块,真的买了就是血赚!
如此这般、真心实意地吆喝了一回,她关了电脑,和妈妈一起出门,去附近的广场上溜达两圈。
夏天天黑得晚,广场上有很多跳舞的人,她们两个也混进队伍里,晃一晃胳膊——这个队伍是绕着一个音响跳蒙古舞的。
晚上,躺在床上玩手机,十二点钟准时睡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
乔茜睡眼惺忪,阳光落在她的被子上,散发出新雨之后泥土与青草的香气。
她下意识想要抬起手来揉揉眼睛。
手……抬不起来。
乔茜缓缓地睁开眼,一眼就瞧见了半开的窗户和屋外的桂花树,一只珍珠斑鸠正蹲在窗棂上,饱满的胸脯高高鼓起,气沉丹田(?)——
“咕↑呜~~咕↓~~”
“咕↑呜~~咕↓~~”
乔茜:“…………”
乔茜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心想:我怎么没睡在家里呢?
下一秒,她后知后觉:……啊,对哦,这里就是我的家,这里是我的乔乔酒馆。
——昨天晚上,他们一起打败了薛笑人,把红萝……呸,红大爷拯救了出来,啊!红大爷伤得好重呢,昨天他的血简直流到停不下来……现在他怎么样了?!
乔茜想到一点红,立刻就想要翻身起来,去隔壁瞧一瞧他、看一看他……但是又没能起得来。
啊……
昨天,她为了止疼,主动吃了“眼儿媚”,现在没劲儿。
……而且她的左手莫名被捆在床上了。
乔茜:“…………”
乔茜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气沉丹田……好吧,现在也没法气沉丹田,虚虚弱弱地喊:“来…人…啊……救…命…啊……”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阿飞走了进来。
乔茜一看到他就忍不住笑了——她想到了晚上做梦的时候,梦见像素阿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在采蘑菇。
乔茜:“阿飞阿飞~”
少年伤得不重,已处理了伤口,用洁净的白色布条在额头上缠了三圈,又在脑后随便打了个结——陆小凤企图打一种叫“蝴蝶结”的结,而且还要打在前头,被阿飞冷冷瞪了一眼,遂作罢。
他身上换了一套衣裳——他的衣裳都是乔茜给买的,上一次,乔茜在裁缝店里直接玩起了奇迹暖阿飞的游戏,一口气订做了好多套衣裳,有劲装疾服、也有小公子范的衣裳,整整齐齐地码进了阿飞的衣柜。
然后……阿飞选择两套最朴素的衣裳换着穿。
一套是黑色的,另一套就是今日身上穿的这套,极简单的素色麻衣,长剑随随便便往腰间一插,袖口处和小腿处打了护臂与绑腿。
乔茜锐评:“要想俏,一身孝!”
其实这句话的原句是“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意思就是说,男人要想好看,那得是一身黑。
但是,十八岁的阿飞,还远远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的身体已经抽条,薄薄的肌肉覆盖在他身上,与楚留香那种真正熟透的男人相比,却仍显得面薄腰纤。这种青涩的少年感,使得他的鼻梁虽然挺直、薄唇虽然无情,却只叫人觉得他是个极漂亮的冰雪雕塑,并不会像一点红那样叫人畏惧。
所以,穿白色也很俏啦,真的真的~
阿飞:“……?”
阿飞这种天生天长的狼崽子,怎么可能会懂?
而且他的野性直觉告诉他,最好还是不要听懂得好……
于是他完全无视了乔茜,端着手里的早饭进了门,今天的早饭是花满楼做的——一碗营养美味的玫瑰黄糖豆浆,一碗蒸的嫩嫩的、一点气孔都没有的营养鸡蛋羹,倒了一点点醋和一点点香油,还有一笼胖乎乎的小包子——这个就是冰箱里的冷冻半成品啦。
还有一碟子泡椒酸萝卜小菜——萝卜啊,真是从春天一直吃到秋的美好蔬菜。
乔茜的肚子“咕噜——”一声响了起来。
阿飞把早饭放在床头柜上。
乔茜:“……先吃一口鸡蛋羹吧!”
阿飞:“……”
乔茜:“……”
阿飞:“…………”
乔茜:“…………”
两个人面面相觑。
乔茜:“哎哟,我动不了,我晕,我还有点想吐……阿飞,你帮我去叫陆小凤吧。”
这是真的,眼儿媚又让她变成了一张音容宛在的照片,扁扁地躺在床上,而且左手还断了QAQ
阿飞:“………………”
阿飞面无表情地伸手捞过她,把她安置地半靠着床头软垫,然后端起了蛋羹碗,舀了满满一勺,送到了她的嘴边。
乔茜:(⊙▽⊙)
第99章
***
乔茜张开血盆大口, 嗷呜一声吃掉蛋羹。
鸡蛋羹蒸得非常嫩,一勺子蒯下去,像布丁一样, 连一丁点气泡都没有,加了一点醋和香油的汁水非常香,乔茜只觉得蛋羹在自己的舌尖上滚了一滚, 就吞下去了。
乔茜:“啊~~”
乔茜惬意地喟叹着。
胳膊虽然断了,但大家都活得好好的,红大爷也获得了自由,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阿飞垂着眼睛, 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道:“再吃什么?”
乔茜道:“咬一口小包子吧!要蘸一点醋。”
阿飞坐在乔茜床边, 不置可否, 全盘照做。
这样子吃饭, 自然很慢, 这顿饭乔茜吃了大概得有半个多小时, 喝到最后,玫瑰黄糖豆浆都凉了。阿飞没什么反应, 安安静静地瞧着她, 没有流露出一丁点不耐烦, 像个家政机器人一样, 一只手捏着碗、一只手捏着汤匙, 稳稳当当地把汤匙送到她嘴边,晃都不带晃一下的。
乔茜吃完最后一口,身子一瘫,像张照片一样,慢慢滑下去, 又困倦地打了个盹儿。
阿飞扫了她一眼,把碗和汤匙都收拾好,站起来转身欲走,道:“我去送东西……有事叫我,我在外头守着。”
乔茜睡眼惺忪地瞧着他。
阿飞把碗碟都带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见了阿飞进来的声音——他自廊下进来,到了正屋明间的客厅里,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盘腿坐在了她卧室门外。
乔茜:“…………”
……为什么不坐沙发上?
乔茜几乎都能想到他此刻的姿势了,盘腿靠在门口,双手抱剑、闭目养神,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立即警惕地睁开眼睛。
阿飞的坐姿其实并不好看。
一点红不爱懒人沙发,他认为这东西是磨灭人坚韧意志的邪恶之物,他无论坐在什么坐具上,脊背都是笔直的,就连坐酒馆里的那个皮质沙发,看上去都跟在打坐修行一样。
陆小凤就是很吊儿郎当啦……他是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人,不过,浪子这种生物就是这个样子的,痞归痞,但痞得很好看……乔茜总觉得陆小凤应该也是从富贵之家里走出来的人,从小的修养都在。
花满楼就是真正的谦谦君子啦,行走坐卧、皆有章法——所以不跟他长时间交往的人,很难发现他内心其实蛮活泼、蛮皮的……
至于阿飞……阿飞的坐姿很不好看,甚至很别扭,这是因为在他的一生之中,其实很少有能够坐在一张舒服椅子上的机会。
家徒四壁呢……小阿飞。
乔茜又打了个盹儿,但是精神思维却满活跃的,一时之间,且睡不着。
她看了看她的手,已经被木板紧紧地固定住了,依稀能瞧见手腕青紫肿胀了起来,上头涂着药膏,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酒馆还是缺少灵丹妙药啊……
作为(未来)天下第一恶名昭著的黑店,哪里能没有灵丹妙药呢?没有个黑玉断续膏什么的,真是说不过去啊说不过去。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阿飞扭过头来,从门缝里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乔茜:“?”
阿飞张了张口,道:“你怎么了?”
乔茜道:“我睡不着,你进来,咱们聊聊天吧。”
阿飞:“…………”
阿飞不太喜欢聊天……
但其实和乔茜待着还挺舒服的,他没有那么排斥。
阿飞慢慢起身,进了卧室,又席地坐在了距离床边最远的角落里,曲着一条腿,一只手搭在膝盖上,道:“你要聊什么?”
乔茜道:“红大爷怎么样了?”
阿飞道:“死不了。”
乔茜:“楚留香在他那间屋子守着?”
阿飞言简意赅道:“嗯。”
乔茜:“好叭。”
她很放心,酒馆里没有掉链子的人,交给谁都可以放心的。
但是……红大爷受伤好重。
明明是为了保卫红萝卜才和薛笑人决战的,结果红萝卜差点被害虫啃死……就差一口气了。
哎哟,伤那么重,痛不痛啊。
乔茜道:“阿飞,你去问问他要不要吃点麻醉饼干……就是你上次中的那个迷香。”
阿飞:“…………”
阿飞淡淡道:“他不会用的。”
那种男人,他即使痛死,也不会选择麻痹自己的感知的。
乔茜不死心:“你去问问嘛。”
阿飞抿了抿唇,带着乔茜的饼干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道:“他不吃。”
乔茜道:“好叭。”
阿飞重新坐在了地上,抱着剑闭目养神。
乔茜忍不住想起了梦里面的游戏……
于是,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和我谎报年龄了?”
阿飞:“!”
阿飞倏地睁眼!
乔茜:“你当时真的有十八么?”
阿飞:“…………”
阿飞:“………………”
阿飞张了张口,冷冷道:“我现在有十八。”
乔茜:“…………”
乔茜眯起了她犀利的眼睛,道:“小阿飞,都学会逃避问题了呀……”
阿飞闭上了嘴,别开了头,打定主意不理会这令他难堪的话题。
结果耳朵红了……
乔茜有点促狭地笑了起来。
阿飞:“…………”
阿飞冷着一张脸,动也不动,好似全然变成了冰雕雪人一般,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乔茜看见他,却只觉得看见一只半化不化的雪人,似乎汗流浃背。
乔茜道:“所以,咱们认得的时候,你就快过生日了?真不够意思,你都不告诉我,让我少了个聚众庆祝的理由!”
阿飞:“…………”
阿飞忍不住道:“你哪天没有聚众庆祝?”
乔茜:“…………”
这槽吐得又准又狠,简直令乔茜一时语塞。
阿飞鲜少见她说不出话来的样子……而且这还是自己做的,他的神态忽然柔和了一点,漆星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暖和的笑意。
乔茜道:“那,是哪一天呢?”
阿飞默然。
他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重新变回了一块坚硬的冰。
……说谎。
不记得不会是这个神色,刚刚也不应该回答“我现在已经十八了”。
但是,眼见他并不想多提,乔茜也没有多问,只是道:“那好吧,不记得也没有办法。”
她闭上眼睛,闭目养神,不再多言。
阿飞也不说话了,就靠在墙角坐着,不知道是在打坐还是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
还是睡不着,心里牵挂红大爷的伤势。
要不去看看吧?
她身体软归软,但眼儿媚有解药啊!少吃一点……应该就可以站起来了吧?但是不能吃太多,吃太多伤口会很痛的。
乔茜非常艰难地吃掉了半颗解药。
阿飞睁开眼睛看她。
乔茜摇摇晃晃地要从床上下来。
阿飞抿了抿唇,过来又把她背起来了——至于她要去哪里,这个问题却是不用思考也晓得的。
乔茜趴下。
出了门,眼见院子里现下正一片狼藉——薛笑人的尸首已被陆小凤处理了,但这还不算完,他的毒血无疑污染了小院儿里的泥土,所以他躺过的位置,青石板要掀开,里头的泥土最好也要换掉。
陆小凤且忙着呢,花满楼在给他搭把手。
廊下的清风送来了浓重的药味,药味自厢房里来,花满楼身上也沾了许多——他早上一定除了早饭之外,还在给一点红煎药。
乔茜进了东厢房,就瞧见了半靠在床头的一点红。
血乃气之本,他昨夜流了太多的血,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他精赤着上身,手臂和胸腹处都裹着绷带,一圈又一圈……绷带的颜色都比他的皮肤更自然一点,他整个人都是惨白的。
除此之外……
乔茜还看见了纵横交错的伤疤。
新的、旧的,刀剑伤、暗器伤、还有鞭子抽打过的鞭痕。
其实……江湖人受伤乃是家常便饭,乔茜自己腹部就留下了点点伤痕,那是无花炸开的碎竹片刺入身体所留下的。
每一道伤疤都是一个故事……一点红无疑是个故事很多的人,这江湖上真的会有比他受伤更多的人么?
或许有吧,可是乔茜不知道、也没见过。
于是,正在喝药的一点红一抬眼,就瞧见了眼泪汪汪的乔茜。
乔茜:荷包蛋眼.jpg
一点红:“…………”
一点红把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放下碗,沙哑地道:“你怎么过来了?”
乔茜努努嘴,不说话。
她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一点红的床边,坐下来。
楚留香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安静地不说话、不调笑。
一点红张了张嘴,问:“手……怎么样?”
乔茜本来是想很稳重地对他说点关心的话语的,可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个字:“……痛。”
一点红倏地沉默了,他垂眸去看乔茜吊在胸前的那条胳膊,手腕被木板固定着,依稀能瞧见她的皮肉青紫。
他张了张口,干涩地道:“……抱歉。”
乔茜道:“你道什么歉?你道什么歉?又不是你伤的……那你痛不痛啊?”
一点红瞧着她。
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乔茜狐疑地眯起眼睛,盯着他过分憔悴苍白的脸,最后吐出两个字:“逞强!”
前任杀手并没有说话,他的绿眸中闪过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陆小凤幽幽地出现在了窗口:“阿飞,你没事就出来帮忙挖土,还有楚老兄!”
给院子换土什么的,的确是一桩很麻烦的事情——大侠们都说烦。
一点红皱了皱眉,道:“为什么不叫他们去做?”
乔小茜:“他们?”
陆小凤:“他们?”
一点红:“……我的师弟们。”
陆小凤如遭雷击:“啊!”
乔小茜如遭雷击:“啊!”
糟糕,完全忘记了!西厢房里还屯着六颗白……杀手!这不是绝佳的苦力人选么?!
所以,系统那个「扩建A计划」到底能不能行啊?如果可以扩建种植温室的话,岂不是可以直接让苦力来种果蔬?再也不用苦一苦陆小凤了?
第100章
***
六个杀手, 如六颗白菜一样,被七扭八歪地码在屋子里……不,或许还不如白菜, 因为一点红之前帮乔茜腌酸菜的时候,码白菜才不会扔得这么用力。
总而言之,没用的师弟们从六个令人胆寒的杀手, 变成了六根歪歪扭扭的面条,软绵绵地没有力气,只能等待着自己的命运降临。
最开始, 他们惊讶于大师兄的勇气。
打斗中, 他们为师兄、也为自己的命运揪心。
尘埃落定时,他们每个人都不可置信、如坠梦中……不敢相信, 纠缠了他们二十年的命运, 居然、居然真的在此刻终结了……?
震惊、喜悦、复杂、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百…感……交集……了……好几个时辰……
其中一人不确定地道:“……我们, 是不是被忘了?”
白菜地里一片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 那为首的剑手才沙哑地道:“大师兄无论对我们做什么, 都是应该的。”
毕竟,他们不顾同门的情谊来杀他。
即使是师父的指示, 那又怎么样呢?事实就是他们自己还不想死, 于是屈服在了师父的恐怖威压下。
原本, 他们都是污泥之中摸爬滚打的人, 身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多少泥泞, 杀手乃是这世上最古老的行业之一,也是这世上最下贱的职业之一……他们本已习惯了如牲畜一般被师父驱使,可是却有人让他们看见了更闪光的一面。
如此,他们又如何能不自惭形秽?
他说的很对,众杀手们又沉默了下来。
昨日,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根本就没有进食,如今又是一夜,算下来,已一天一夜未进水米,连嘴唇都已完全干裂。
但他们都在默默忍受——无他,对于饥饿的忍受,是他们被收养之后最初的受训项目。他们的肉体,本就能忍受许多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进来的是个至多十八九岁的少年,身着素服、头缠素带,衬得他过于英俊的面庞如冰雪铸成的一样,这少年冷冰冰的进来,漠不关心地瞧了他们一眼,自身上掏出了一个小药瓶,一人一个,也不解释,给他们强行塞了什么药丸在嘴里。
药丸的效果立竿见影。
转瞬间,他们就只觉得身子里的力气回来了几分。
那俊美的冷少年道:“走。”
这是要处置他们了。
六个剑手什么也没有说,如六条黑影一般,默默跟着这少年进了正屋——他们很配合,因为他们这一生中学会的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服从。
那少年根本瞧也不瞧他们一眼,把人带到了,就又盘腿坐在了墙角处,双手抱剑、闭目养神。
有人道:“把面巾摘了,叫我看看吧。”
这是个女声,杀手们都记得这声音——她就是说师父长得像个白痴、得靠奶妈妈撇开腿撒尿的那个人……这话他们简直一辈子都忘不掉。
六杀手站成一排,闻言,安静地取下了覆盖着面容的面巾,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是一间格局非常奇怪的屋子。
因有琉璃做的窗户,这正屋的明间比寻常正屋还要更亮堂几分,里头也不似寻常正堂,摆些罗汉床、楠木交椅,条案一类的东西,反倒色彩明快,正中摆了个淡绿色的坐具,绒绒的、鼓鼓囊囊的,让人感觉一坐上去就会陷下去一样,怪舒服的。
坐具上只坐着一个年轻的女郎,女郎双眸灵动,笑意盈盈,随手打了条辫子,垂在身前,身前还吊着一条胳膊——这是昨晚与师父决斗时留下的伤。
他们的大师兄一点红,正站在这女郎的身后。
他伤得很是不轻,精赤上身、肌肉惨白,身上裹着绷带,脊背却已挺得笔直,好似这世上的任何事,都绝对无法使他再屈服。
一点红一双锐眼,正冰冷地盯着他们,脸上绝无半分表情。
六杀手的脸上也绝无半分表情。
一点红道:“他们呢?”
这“他们”二字,指的是剩余六人。
为首的那人眼神闪动了一下,沙哑道:“他们接了活儿,在南边活动,五师弟和七师弟……他们……被师父处死了。”
五师弟和七师弟……就是那两个隐瞒一点红消息的人。
一点红放走他们之后,又动过一次杀心……但他们没有死在背叛师门的一点红手中,反而倒在了薛笑人的剑下。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黎明之前,恰恰是最黑暗的时候。
一点红默然,忽然道:“他们知道我在此处,只是没有说出去。”
六杀手无言以对,同门死时的惨状,又一次浮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一点红冷冷道:“他们帮了我,我却没能救得了;你们来杀我,现在却还活着。”
为首的那剑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沙哑地道:“我们的命,是你救下的……你想对我们做什么,当然都可以。”
一点红嗤笑道:“你以为你们的命是我救下的?”
众杀手不言——很明显,师兄有话要示下。
他们虽然卑贱,却并不是不讲道义之人,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
一点红缓缓道:“你们闯入此间,生死全由此间主人来定,她要你们死,你们昨夜中的就不是迷香,而是奇毒……你们听见师父死前的声音了么?”
这……当然听见了。
师父死前发出的惨叫声,简直如同这世间所有的酷刑都一齐加诛在他身上一般,饶是杀手们已不知见过多少惨状,听见那种鬼哭狼嚎的声音,仍然觉得头皮发麻、冷汗渗出。
乔茜笑道:“好啦好啦,红大爷,你不是他们的师兄么?这么吓他们做什么呢?”
一点红没有看她。
他仍然冷冷地盯着六杀手,眼神如刀锋般尖锐,森然道:“你们闯入了她的地方,命被她做主留下,现在自然归她,谁同意,谁反对?”
六杀手:“…………”
这谁敢不同意啊!
大师兄的手都摸到剑柄上了啊!
六杀手自然都没有异议——他们本就擅长服从,师父死了,从一个人的手中转让到另一个人的手中……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不忿,他们的情感本就被磨灭到不剩下什么了。
乔茜却道:“做什么要这样说呢?我要你们的命干嘛?我只要你们为我干活。”
为首的杀手道:“愿为主人效劳。”
剩余的杀手也道:“愿为主人效劳。”
乔茜道:“……叫我‘老板’吧。”
作为现代人,乔茜真的无法接受有人叫她主人,他们齐刷刷地表示效忠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某些奇妙的、成人之间的小游戏……
好尬!!!
乔茜在内心尖叫。
众杀手道:“遵命,老板。”
乔茜:“…………”
遵命和老板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好奇怪。
但是,算了……就先这样吧。
乔茜道:“那就请你们为我办第一件事吧。”
六个剑手俱跪在了乔茜面前,请她示下。
乔茜又开始感觉刺挠了。
但是,此刻却也不宜说太多,于是她先问了这六人的名字,又一指外头,道:“说来,这也是件苦差事,你们师父还没烧完呢,木料没了,你们去弄些松木料来,接着把他烧干净,再细细剁成臊子……啊呸,再把焦尸剁成十七八块,埋到山上去吧。”
六杀手:“…………”
还有这种好事!
为首的二月霜道:“我们师门……有独门的化尸水。”
乔茜表情一松,道:“那很好,那就直接化了吧。”
薛笑人的尸首真是不好处理,本来,乔茜家里就没有储存多少炭和木料——酒馆的木料和炭火全是准备来烤肉烤面包用的!这么点东西,拿来烧一个人,怎么够呢?
偏偏昨晚花满楼去镇子上请骨科大夫的时候又没想起这茬来……
薛笑人不烧可不可以呢?不知道,因为伊哭虽然很好心地把青魔手赠与了乔茜,却没有很贴心地告诉她被青魔手弄死的尸体到底该怎么处理……不过,青魔手真的会处理尸体么?
这很难说,毕竟人家杀完人就可以扬长而去,把难题留给房屋的主人,而乔茜就是房屋的主人……
所以还是烧吧,薛笑人肿得可怕,一看就是剧毒之物,不烧怕污染环境。
结果有化尸水,如此方便的东西……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杀人容易抛尸难的问题了!
乔茜:(⊙▽⊙)
乔茜:爽朗.jpg
另一个杀手道:“老板,可以先烧再分尸最后化么?”
乔茜:“…………”
一点红:“…………”
乔茜道:“……你们随意吧。”
她又补充:“再分几个来,去把院子里的土换了。”
六杀手齐声道:“是,老板。”
乔茜挥挥手,把六杀手全赶了出去,杀手们时常侍候薛笑人,手脚很轻、也很懂事,顺手就帮乔茜带上了门。
乔茜立马跳了起来:“红大爷,你快点坐下……哎,为什么一定要站着呢?你看,伤口都崩开了!”
她跳起来,但没完全跳,因为她现在身上且软着呢。
一点红原本就是强撑,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了两晃,乔茜一把扶住了他,仰着头瞧他,十足担心的模样。
一点红道:“我没事。”
乔茜:“快躺下!快躺下!”
他没躺下,只是慢慢坐在了沙发上,乔茜瞧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惨白惨白的脸色,感觉很担心,于是拿出手帕帮他擦擦额角疼出来的冷汗,又拖过毯子,把他包得严严实实的。
很奇妙的是,一点红没有再说“我没事”,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受用了,眼神柔和地瞧着她,那双碧色眼睛里的冰霜好似已完全消融,令他的双眸虽然还因为憔悴而黯淡,却显得如此漂亮。
一点红道:“好叫他们知道,他们能活,都是你的善念。”
善念不善念的……其实也就是一念之间吧。
在计划着对付薛笑人的时候,乔茜根本就没想起来一点红还有十几个师弟的事情……还是薛笑人来了之后,大通当铺飞鸽传书,她才想起来,当时把他们迷晕了当白菜扔,只是因为她不想在大战之前消耗体力与精气。
大战之后……她又不是很有杀性的人,自然不会多杀人,谁知道系统就这么麻利地慷他人之慨,把六个杀手给她了。
一点红也是这么想的。
天底下是否有极幸运的事情呢?那自然是有的,一点红认为自己能遇到乔茜、遇到酒馆里的所有朋友,就是一件极幸运的事情。若没有乔茜……他仍是那个偏激孤傲、落魄江湖的一点红,他不会起了反叛师父的念头,但他最终会自毁。
他一定会死去,死在决斗中。
因为在好几年之前,他已经开始给自己物色各种对手了,能死在惊才绝艳的武者手中,他这辈子,也算死得其所了。
但现在……他走向了……从未想过的光明。
但他不认为这种幸运会发生在自己那些没用的师弟们身上……乔茜的好无需滥用,是她牵头救了他们,那么,他们也应该做出相应的回报。
而且,必须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乔茜不是很有这念头,她的心中没有上下等级,只有和朋友们一起快乐玩闹、上山采菌子、回家吃什么这种事。
他免不得要多想一想。
方才他强撑病体,立在乔茜身后,又与她唱了一回红白脸,正是为了这个。
乔茜却不在意这个,只关切道:“痛不痛啊,是不是要换药了?”
一点红的脊背慢慢放松。
在这里……在酒馆里,他永远可以放松。
他有点脱力似得歪倒在沙发里,身上裹着乔茜给他盖上的绒绒毛毯,道:“我没事,一个时辰后再换药,你手伤着,我自己来。”
乔茜:“…………”
乔茜狐疑地盯着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晕倒的一点红:“……你自己来?”
一点红:“…………”
一点红道:“楚兄来。”
虽然他不是很想假手他人,但其实已经假手过了,再说不必,就显得很奇怪了。
乔茜道:“哦……楚老兄,他做事很细心的。”
一点红不置可否:“哼。”
乔茜道:“好啦,歇一会儿,我送你回屋躺着吧,没事,红大爷可以靠着我走!不必那么辛苦。”
她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肩膀相当厚实可靠,可以给人以强大的力量。
一点红:“…………”
一点红表示怀疑,并道:“楚兄,拜托了。”
真正坚实可靠的双开门大胸膛带着神秘而温和的微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优雅,实在是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