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这……这声音是……

    乔茜!

    龙小云简直吓得都要晖过去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咔嚓咔嚓咔嚓地扭头,对着乔茜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堪称谄媚的笑容。

    “乔……乔大姐姐……”

    乔茜当然就站在那里, 神色冷冷淡淡的。

    其实,龙小云的父母长相都不差,他遗传了父母的好基因, 生了一张粉雕玉砌的脸蛋,论起样貌,很是好看。

    可是, 一个人的面相却与他的长相没有关系, 乔茜看着龙小云的表情,甚至打心底里感觉到了恶心、想吐。

    在家里被当条狗养的人, 从来不会懂得什么叫尊重, 龙小云看人, 只懂一件事——什么人他惹得起、什么人他惹不起, 他会在惹得起的人面前把别人踩着当狗, 在惹不起的人面前翘起尾巴自己当狗。

    乔茜没有理会他,转而对王掌柜道:“老王头, 劳烦你去开开门, 我们家红大爷在外头冻着呢。”

    王掌柜道:“好嘞!马上!”

    他站起来去开门, 门一打开, 外头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点红已扭头就走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唯一的执念大概就是真的决定离开的时候同乔茜好好告个别……结果三番两次都没走成,黏黏糊糊。

    乔茜失笑,目光转回龙小云身上, 笑容又立即消失了。

    她和善地问:“你没有听见我问了你什么么?”

    龙小云粉雕玉砌的面皮不断颤抖着,忽然,他福至心灵,尖叫一声,当场昏了过去。

    乔茜冷眼瞧着他,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也懒得问龙小云的跟班狗腿——兴云庄的含人渣量实在太大,叫乔茜很是讨厌。

    尤其这些人渣,还都是这种十分低等的人渣,一个个全是谄媚小人、整天也不知道在勾心斗角个什么劲儿,还不如对上无花!

    和无花对上,那就是一个字——打!死了人就能解决问题。

    但兴云庄是一张网,林仙儿、百晓生、心鉴和尚——是一个三角。

    ……讨厌三角,超讨厌三角。

    乔茜的语气柔和下来,道:“老王头,这里发生什么了?”

    老王头打哈哈,老王头不肯说。

    他师弟却眼睛一瞪,道:“怕什么!有什么不敢说的?喏!小乔姑娘,就是这姓龙的兔崽子,大晚上没事干跑来找我们的茬!都要封火了,进来说要吃饭,吃就吃吧,还说我们弄坏了他的东西,要我们赔!那玉佩可是他自己摔的!小五,你说是不是!”

    杂役小五是个一脸衰相的小年轻,总让人觉得他晚上睡不好觉……此刻,他也是眉毛和眼睛一块儿耷拉着,倒霉地道:“是啊……我过来给龙少爷上菜,他还冲我笑呢,结果笑完自己就砸自己的玉佩!突发恶疾啊这是……然后他就掀桌子了,哎哟……我想躲,后头那两人抓着我要给他当沙包打着玩,要不是这位李大爷出手,我今儿算是倒大霉了。”

    李大爷不说话,李大爷失魂落魄。

    乔茜:“…………”

    乔茜不是很喜欢李寻欢,她也很确信,即使自己没看过《多情剑客无情剑》,不知道探花郎年轻时候让妻的大事,她也一定不会喜欢李寻欢。

    因为他身上有一股太凄苦的气质。

    乔茜是个很有韧劲儿、也很乐观的人,她被车撞到穿越,花了三个小时,就接受了事实——这三个小时还没浪费呢!不仅把酒馆打扫了一番、还勇斗了大蜘蛛!

    这是因为,她一直认为,一个人应当要学会从自己的情绪里自救,无论是谁溺了水,都会下意识的挣扎求存,那么溺在个人的情绪里时,也理应如此。

    乔茜一直践行着这样的作风,她心情不好时,就狂做家务、吃好吃的、看电影玩游戏,怎么能转移注意力怎么来。

    这样的乔茜,怎么会喜欢一个气质如此凄苦的人呢?

    她面无表情地道:“原来是李大爷,多谢你,帮了我的朋友。”

    李寻欢忽然捂住了嘴,咳嗽了起来。

    乔茜拉着陆小凤一起坐下来,等他咳嗽完。

    半晌,李寻欢苦笑道:“举手之劳,小孩子他……”

    乔茜立刻截口道:“你们少爷为什么要找王掌柜的麻烦?”

    这话是问龙小云的小厮的。

    两个小厮缩在旁边,简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乔茜猝不及防这么一问,他们两个当即身子一震,却都不敢说话。

    乔茜厉声道:“想活就说!”

    其中一人当即道:“是……是有人告诉少爷,王掌柜和乔姑奶奶关系好的……”

    乔茜冷笑道:“果然如此,这小畜生砸我的店反被我打回去,就想着要报复与我亲近的人,哼,好哇!真是好哇!小小年纪,报复心这样的重!”

    她发起怒来,声音又脆又亮,直响在屋中每一个人的耳边,当然了,这话主要是说给李寻欢听的。

    李寻欢当即一怔!

    其实,他是今天才到保定的,连龙啸云林诗音夫妻俩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此刻才知道这件事的前情。

    陆小凤似笑非笑道:“以后长大了,又不知是个怎么样的祸害。”

    乔茜冷冷道:“天底下多个祸害可不是好事,不如……”

    此刻,乔茜已褪去了平日里笑盈盈的模样,神色变得冰冷、瞳孔黑漆漆的,就这么盯着装晕的龙小云,龙小云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好像有一万根针刺在他身上一样……这是杀气,龙小云从没感受过的杀气。

    龙小云的身子已止不住地痉挛了起来!

    李寻欢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苦涩地道:“这孩子……我会好好教养他,不会让他再做出这样的事来。”

    乔茜倏地抬头,目光已犀利地盯住了李寻欢!

    她并没有问李寻欢的身份,只是反问道:“‘这样的事’,你知道他要做什么样的事么?”

    李寻欢怔了怔。

    乔茜当即上前,拎住龙小云就开始抖,龙小云还在装晕,整个人相一根短短的面条,软了吧唧的,身上掉下了一堆铁蒺藜、小袖箭……还有一支小牛皮的鞭子。

    乔茜一把扔下了龙小云,又厉声对那两个小厮道:“把你们身上带的东西都给我扔出来!”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只得从命,他们身上也带着不少东西:甚么带着倒刺的铁鞭、烙铁用的铁钳子……以及两个竹筒,竹筒一开,爬出一只大蜈蚣、一只花蜘蛛来。

    陆小凤眼疾手快,两根筷子甩出去,戳死了那两个毒物。

    乔茜霍然回身,盯着李寻欢的眼睛,道:“你指的是这种事情么?”

    李寻欢呆若木鸡!

    这……这是……

    乔茜冷笑。

    在原作之中,李寻欢虽然废掉了龙小云的武功,但那是因为龙小云那崽子当富二代都没当明白!

    他只说“你可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你要动我一根汗毛,我父母一定不会放过你!”……但却不说他父母究竟是谁!本来就找抽,还连狗仗人势都仗不明白。

    但是!正因为他没说出父母的身份,李寻欢才废了他,当李寻欢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当即便汗出如浆,简直宛如五雷轰顶,连灵魂都已破碎了!

    他后悔了!因为他是故人之子,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大哥和最对不起的表妹所生的孩子!

    如今,他已知晓了龙小云的身份,是否还会废掉他的武功呢?

    这无疑是个很诛心的问题。

    乔茜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李寻欢,忽然又问:“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教养他?”

    李寻欢久久地沉默着,过了半晌,才道:“我算是他的叔叔。”

    王掌柜等四人的眼神立即就变了——先前,他是见义勇为的大侠,但现在,他是管教不好小辈的无用长辈。

    陆小凤怔了怔,道:“你是李寻欢。”

    ——暗器之王。

    ——纠结之王。

    ——(自己把自己拧成)麻花之王。

    乔茜道:“哦,你这叔叔当的倒是不怎么样,还没有我了解你的好侄子。”

    陆小凤同她一唱一和:“龙少爷砸不了我们家的店,反被他老子打了一顿,想出气,就只好找上老王头了,哼,这烙铁鞭子毒物齐备,龙少爷,你这是打算做什么?打算把这里变刑房啊?”

    龙小云忽然跳起来一个滑跪,悲惨地喊道:“李叔叔,救命啊!小云错了,小云知道错了!”

    李寻欢忽然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乔茜冷眼瞧着龙小云,忽然道:“你对不起的只有你这李叔叔么?”

    还真是条狗,即使滑跪,也只跪能救自己的人,对于他伤害的、他想伤害的,竟连一点表示都无。

    乔茜这样说了,龙小云这才反应过来,当即爬到了王掌柜四人脚下,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小云错了!小云错了!叔叔哥哥们饶了我吧!”

    王掌柜是个再老实不过的人,他在背后骂龙家父子,但真到了这时候又怕这小子缓过劲儿来再报复他们,吓得差点也在他面前跪倒了,手忙脚乱地要把他扶起来:“别别别,你可别这样——!”

    乔茜却道:“我倒是有一个要你赎罪的好法子。”

    她一把拎起了龙小云,直接丢给了陆小凤,道:“陆大少,废他武功!”

    陆小凤的眼睛还紧紧地盯着李寻欢,这是在防着他出手,龙小云那头,他眼睛都没眨一下,骈指如剑,在龙小云身上连点了十多下。

    真气自他的指尖打入龙小云的身体经络,如尖锐的针一样,一瞬间破坏了龙小云身上所有的关键穴道,龙小云只觉得一种极其可怕的剧痛在瞬间爆发,令他尖利的惨叫起来!

    ——想要废人武功,当然有好几种法子,最温和的一种,只会令人感觉到一道暖流自经络中走过,随即身子软绵绵的,从此就再提不起真力。

    陆小凤当然也会那种法子。

    不过,凭什么?

    这小鬼头心思这么毒辣,还得让他舒舒服服地被废武功,他陆小凤难道是什么菩萨?

    所以,他直接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法子,暴力毁掉了龙小云的经络!

    经络,乃气血流动之根本,龙小云被废了根本,从此之后,就是个病鬼!

    龙小云难受的涕泗横流、狂嚎乱叫,跌在地上打滚!

    王掌柜看得简直心惊肉跳!从刚才那堆刑具掉出来的时候就心惊肉跳了……但心里其实还有点暗爽,所以脸上的表情那是一会儿惊一会儿翘嘴角的。

    陆小凤叹道:“小子,安静一点。”

    他伸手点住了龙小云的哑穴,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李寻欢都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样恶毒的童子理应受到惩罚,可他又是诗音和大哥的孩子……他怎么忍心看诗音痛苦?

    一切的一切,最后都化作一声长叹。

    乔茜道:“我们废了他武功,李探花,你认可不认可?”

    李寻欢还能说什么呢?

    李寻欢只能苦笑,道:“废都废了,就这样吧。”

    乔茜又道:“很好,李探花,你去告诉龙啸云吧,我乔茜废了他的儿,还叫他儿子一辈子都只能当个病鬼,叫他来找我报仇吧!咱们打生打死,只看他有没有那个胆气和我一决生死!”

    陆小凤叹道:“……是我废的,打架还是找我打吧。”

    乔茜道:“我是主谋!哼!”

    陆小凤:“……倒也不必这么大声。”

    李寻欢不忍龙小云继续受苦,伸手抱起了他,点了他的睡穴,龙小云哼都没哼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化作一声长长地叹息,他抱起了龙小云,站起了身子,慢慢出了门,朝兴云庄走去。

    那两个小厮还蹲在原地。

    陆小凤懒洋洋:“还不滚?”

    二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如此,无关人员都走了,乔茜四下环视一周,却见桌上放了一锭银元宝——这是李寻欢留下赔偿损失的。

    杂役小五道:“没想到他就是李探花啊……”

    厨子道:“他当年怎么把自家的宅子让给姓龙的王八蛋啊!吃人饭不干人事!”

    王掌柜揣着手,有点怔怔的。

    陆小凤在他面前晃一晃手。

    王掌柜回过神来,道:“还说今天一块儿喝酒呢……这事闹得!”

    陆小凤道:“老王头,没吓着吧?”

    王掌柜摆摆手,道:“哎,算了,没事,没事。”

    陆小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陆小凤是天之骄子,一辈子没体会过普通人得罪了庞然大物时那种忐忑的心情。

    乔茜却很明白,她冲王掌柜笑了笑,道:“老王头,反正也过年了,你们早日封板,晚点回来,你放心,我们要不把兴云庄给彻底拆了,陆小凤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陆小凤点头:“对!倒过来写!”

    王掌柜又怔了怔,只觉得心里酸酸的。

    其实,一开始,他就很钦慕无名酒馆众人的气度,但他觉得和江湖人交朋友会惹上麻烦。

    师弟说他总是畏畏缩缩,交个朋友还怕着怕那的……他不服气,才又去串了一回门子。

    后来熟了,觉得他们真的是好朋友……虽然他到现在也不好意思跟他们说,他把小乔姑娘送的葡萄汁给弄丢了。

    王掌柜重重呼吸了两下,伸手拍了拍乔茜和陆小凤的肩膀,道:“你们放心,我们明天就都回家过年去,一个冬天都猫着,绝不给你们添麻烦!好好干吧,把姓龙的给彻底打垮了,还有,要把那梅花盗给捉了,抽他二百个大嘴巴子,阉了那个孙子!叫他糟蹋姑娘,叫他杀人放火!”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说:“好,看我们的吧!”

    第62章

    ***

    第二天, 王家铺子就封了板,四个人各自回家过年去了,走得干干净净, 什么也没留下——剩下的酱肉全打包给乔乔酒馆了。

    乔茜与陆小凤二人,以十分残酷的手段废了龙小云的武功,又让李寻欢去给龙啸云带话约架, 本以为接下来就要掐斗起来了,谁知,事情的走向却相当吊诡。

    这一天, 乔茜正坐在沙发上, 与一点红、陆小凤一块儿打扑克牌。

    这场面无疑也有一点吊诡……一点红居然在打牌!

    之前,乔茜经常和陆小凤、花满楼一起打叶子牌, 不过最近, 她输叶子牌输得有点破防, 就把原因归结于自己不熟悉叶子牌, 坚决要求换成扑克!

    扑克呢……太光滑, 从表面又摸不出来是什么牌,花满楼平日里行走坐卧一如常人, 可要他看清扑克上的花样未免太为难了。

    乔茜心想, 回去要订做一副特质的扑克了……要轻, 让人一只手可以握住十七张牌, 花样做成浮雕, 这样花满楼一摸牌就知道了。

    不过,这事毕竟还在想法未成型的阶段,今日,陪乔乔打牌第三人,换做了面无表情的杀手。

    ……这是因为乔茜带着那种荷包蛋泪汪汪眼在他门前挠了半天门。

    打了三把, 乔茜的战绩是全输。

    乔茜:“…………”

    乔茜:“………………”

    乔茜狐疑地盯着一点红。

    一点红:“…………”

    乔茜说:“红大爷……”

    一点红:“嗯。”

    乔茜苦口婆心:“可不能学着陆小凤一样,混迹赌场啊!”

    一点红:“…………”

    陆小凤:“…………”

    陆小凤表示不赞同,并点了个踩。

    一点红表示……一点红没什么表示,只是问她:“还继续吗?”

    乔茜道:“继续吧……诶,小阿飞,先不要扫啦,快进来喝杯热茶呀。”

    阿飞正在后院扫雪,闻言,抬眸瞧了乔茜一眼。

    阿飞住进来还债之后,乔茜发现,他干活儿居然非常利索——比她、还有酒馆里的其他原住民要利索得多,什么扫雪、扎扫帚、生火、洗衣裳之类的,说干就干。

    乔茜肯定是比不上他的啦……乔茜干活儿虽然也利索,但她是个现代人,每次要烤面包的时候,她都对生火无所适从,得找个别人来帮她干,也不会控制火的大小。

    陆小凤呢……他是个少爷,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动不动就是“千金散去还复来”,又没有家,镇日流浪,从这个朋友家去那个朋友家,从这个客栈辗转出来、去那个客栈,哪里需要他干活呢?

    花满楼更是少爷了,还是巨富家的少爷。他搬出本家,去住百花楼,本来就是为了试一试,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把自己照顾好。

    全家生活技能最全面的人是一点红——红大爷!

    毕竟是杀手,走南闯北的,时不时就要风餐露宿,生火打猎去毛烤野味的一把好手。

    不过,他宿在城里时,又不会自己动手,衣服脏了破了就直接扔,花钱叫裁缝给他去裁新衣就是了,哪里会和阿飞一样,默默地蹲在廊下吭哧吭哧地洗衣裳呢?

    阿飞同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穷。

    真的穷,身上只有杀人得来的那五十两银子。

    在此之前,他在山上一个人生活,离群索居,连吃盐都很珍惜,家里既没有店小二伺候他、也没有裁缝可以帮他做新衣,什么都自己来,甚至可以自己补衣服——针脚又直又密。

    他住在这里是为了还债的,所以很快就展示出了超常的生活本领。

    乔茜:“…………”

    乔茜:=口=!!!

    乔茜能说什么呢?乔茜只好啪啪啪地海豹鼓掌,并表示:君の家务活本当上手。

    阿飞:“?”

    阿飞没听明白,完全无视了她。

    此刻,他立在寒冷的院中,身上却因为扫雪而微微发热,乔茜在屋子里冲他招手……他的眼睛眯了一眯,却并没有理会,去看了一眼面包窑,面包窑里的火不够大,他又添了一点柴禾。

    乔茜:歪头.jpg

    乔茜评价:“真别扭呢。”

    乔茜戳戳一点红:“就和红大爷一样。”

    一点红冷哼了一声……他似乎不大喜欢乔茜说别人同自己很像。

    乔茜又道:“嘿嘿,你说,我叫他赵四会怎么样?”

    一点红:“…………”

    一点红:“………………”

    一点红冷笑,并在接下来的牌局之中毫不留情地爆杀了乔茜——乔茜这才明白,原来之前他一直在放水。

    乔茜:“…………”

    乔茜:QAQ

    正要说话,却听陆小凤说:“哟,有客来了。”

    此时天已黑了。

    冬日里头,昼短夜长,现在这个时间换算二十四小时制的话,不过晚上十一点,可对于古人来说,已算深夜了。

    深夜来访……一般是搞暗杀的……

    但这人竟是走正门的——乔茜定睛一看,龙啸云。

    乔茜挑眉……他来做什么?

    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整个兴云庄,乔茜都没放在眼里,她并不怕龙啸云,他既来了,且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结果,接下来的事情却十分吊诡,龙啸云进了门,根本连一点儿也没有提起那日龙小云武功被废的事情,而是转而同她说起了梅花盗——兴云庄今晚上给梅花盗设了个圈套,龙啸云居然问她要不要也去助助阵。

    乔茜:“???”

    乔茜去助什么阵?我跟你们很熟么?

    乔茜脸色一沉,阴森森地对龙啸云道:“你当我是个傻子?”

    龙啸云:“啊?乔姑娘何出此言?”

    乔茜冷冷地瞧了他半天,直把龙啸云看得如坐针毡,整个背上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看上去居然不像有诈的样子。

    乔茜十分莫名其妙,这个局她可以看看,却并不想顺着龙啸云的步调去走,当下便下了逐客令,要他赶紧滚。

    滚就是滚,不是别的,并不委婉。

    龙啸云眼见乔茜对捉拿梅花盗的功劳并不感兴趣……他这马屁排在了马腿上,也只好就此告辞。

    陆小凤悄无声息跟进了兴云庄,前去一探。

    一个时辰后,陆小凤回来,带回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梅花盗,抓着了!

    梅花盗正中埋伏,埋伏就设在那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住所,冷香小筑……顺带一提,这里曾经是李寻欢的卧房。

    而梅花盗的真实身份恰恰就是……小李飞刀!

    乔茜正在喝茶,一听这话,茶水差点没喷出来,跟李寻欢附体似得,狂咳了起来。

    怎么还是李寻欢?!

    龙小云的武功都不是他废的,龙啸云怎么还把这黑锅往他头上扣?就真的这么恨么?

    她不知道的是,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像是她想的这个样子。

    那天晚上,李寻欢带着惨兮兮的龙小云前去兴云庄时,当下便惊动了龙啸云与林诗音这对夫妇。

    龙啸云一见李寻欢,心里那简直立刻是开始骂娘,又见自家儿子这幅模样,忍不住问:“寻欢,这……小云他这是怎么了?”

    李寻欢道:“是我伤了小云。”

    这话却是被林诗音听见了,她一见儿子,心如刀割,又愤怒到浑身发抖,嘶声道:“你为什么要回来!我早就知道,你不把我的快乐毁干净,是决不罢休的!”

    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情,兵荒马乱、苦情流淌,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林诗音抱着儿子走了,龙啸云开始酝酿他的虚假兄弟情,李寻欢选择把一切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担、一切苦果都自己尝……两个小厮眼见李寻欢把火力给完全吸引了,嘴巴闭得死紧,一句话不肯说。

    结果,这件事居然变得和乔茜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

    这导致龙啸云简直恨死李寻欢了,连着几个晚上,都疯狂地思索怎么才能把李寻欢搞死——同时把他的名声也要搞臭了。

    李寻欢的名声不臭,他这一辈子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梅花盗的帽子顺理成章地被扣在了李寻欢的头上。

    兴云庄的众蛆加起来都不够李寻欢一盘菜的,可架不住龙啸云玩阴的啊,他热情的双手只要穿过人群,把李寻欢用来发飞刀的那只手那么一搂……

    李寻欢瞬间被擒。

    众蛆你一言、我一语,个个成了明断是非的青天大老爷,三言两语,事情竟已被定了性!

    乔茜:“…………”

    乔茜听陆小凤说了半天,惊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天,才道:“龙啸云这厮,也很懂得柿子要捡软得捏啊。”

    陆小凤久久不言。

    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交错朋友的代价的确很大。”

    ……这是物伤其类了呢。

    花满楼侧了侧头,那双温和却没有焦距的眼睛对上了陆小凤,温声道:“但陆小凤和李寻欢却是绝不一样的。”

    陆小凤笑了起来,他叉着腰,道:“不错,交错了朋友其实不要命,要命的是,交错了朋友却不肯承认!”

    阿飞却霍然起身!

    他的那铁片剑已握在手中,就要大步地出门去!

    一点红的剑已横在了他的面前!

    阿飞霍然抬头,冷冷地瞪住了一点红。

    一点红森森道:“没还完债,你敢跑?”

    一种极冰冷、极酷烈的杀气,已自二人的身上弥漫开来。

    阿飞冷冷地盯着一点红,好似一头亚成年的少狼正从咽喉中发出可怕的低吼,正在试图撕咬狼群中最强壮、最成熟的那匹大狼——他们当然没有比过剑,阿飞甚至都没看过一点红出手,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他!

    一点红手上的青筋重重地跳动了一下……他已很久没有被杀气这样的刺激过了。

    一点红不想当杀手,厌倦了被师父掌控在手中当工具的日子……但他若没有天赋,是绝不可能干到中原第一的位子的,他给自己的身上划口子抵御蒙汗药、连着几天几夜在林子里一路追杀土匪,令人胆寒至极,正是因为他的血液里就涌动着残酷与杀戮!

    乔茜很好的安抚了他,但阿飞又挑起了这种残酷的欲望。

    乔茜:“…………”

    乔茜左看看、右看看,冲进了二人之中,一边一个,推着胸膛往后退。

    乔茜张嘴就骂:“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呀?做什么呀?要是力气多的不够发泄,明天我就去买个石磨,一人半天,拉去吧!”

    她挡在一点红面前,就要重重地去拍两下阿飞的头……不过没什么气势,因为她生得娇小,要踮着脚尖才能拍到。

    乔茜杏眼一瞪:“你还不快低下头来?”

    阿飞的杀气一下子就泄掉了,他抿着唇瞪着乔茜,乔茜双手叉腰,理直气壮地回瞪,令他忽然觉得无法忍受,忽然偏过了头,沙哑地道:“他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是阿飞一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李寻欢的过去如何,他不清楚、也不明白,他只明白一件事——朋友深陷泥潭之中,他不能不管。

    乔茜叹道:“你要这样把他抢出来?”

    阿飞不言语。

    乔茜又道:“你还答应要帮我杀一个人呢,就这样跑了,万一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阿飞的牙齿忽然因为痛苦而紧紧咬住。

    乔茜却轻轻一笑,道:“那我现在把目标告诉你好不好?”

    阿飞沙哑地道:“你说。”

    乔茜轻轻道:“挡你路的人。”

    阿飞霍然抬头,盯着乔茜。

    乔茜微笑着道:“谁挡了你的路,谁就是我要你杀的人……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能更没有负担一些?”

    阿飞的身子蓦地一震,手掌都已不受控制地攥起来……一股奇异的暖流流遍的他的全身,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只觉得喉咙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飞深深、深深地凝视着她,哑声道:“我会回来还债。”

    说着,他便扭头要走。

    乔茜却道:“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阿飞的身子倏地停住。

    他的肩膀上被搭上了什么东西,轻薄如丝绸,金光流转。

    ……金丝甲。

    乔茜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对他说:“此去危险,这金丝宝甲先借给你穿一穿,好不好?可不许拒绝我。”

    阿飞没有回头。

    他的心绪却好像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一般,用力地起伏着,半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大步大步地走出了酒馆!

    乔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一扭头,却对上了一点红不太暖和的眼神。

    第63章

    ***

    说不暖和, 其实也就那样……毕竟,一点红的眼神一向都不怎么暖和。

    乔茜好奇地凑近,左看看、右看看, 把他当个宝贝一样的观察着。

    一点红根本连瞳孔的位置都没动一下,他的剑已经收回了,不知什么时候, 换成了双手抱胸的姿势。

    乔茜的声音软绵绵的:“红大爷~~”

    一点红不作声。

    乔茜的声音促狭狭的:“哎哟,是谁惹我们红大爷生气了呀~~~”

    一点红:“…………”

    碰到这样又甜蜜、又爱娇、又会哄的人,谁也拿她没法子的。

    一点红道:“我以为你想把他带回去。”

    他能看的出来, 乔茜对那小子青眼有加, 她想留谁、想赶走谁,他一眼就瞧得出来。

    陆小凤坐在沙发上, 一直没动, 瞧着他们——危机解除, 他收回了视线, 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对花满楼道:“咱们去后院看看面包。”

    其实,后院烤的面包早好了, 都放厨房去了, 他这样说, 只是想给出两个人说话的空间。

    花满楼如何能不懂呢?

    所以, 两分钟之后, 屋子里就只剩下乔茜与一点红二人了。

    乔茜道:“是呀,我觉得他很好,要是能跟我们一块儿走的话,就更好啦。”

    一点红好整以暇、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那意思很明显——那你直接放他走?

    乔茜忍不住笑了,嗔怪道:“你这个人……你还要走呢!我也没有拿剑指着你呀。”

    一点红的绿眸闪了一闪, 没有说话。

    乔茜悄咪咪地伸出手,拉一拉他的衣服角,在杀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之前,又“咻”的一声,把手缩回去了,主打的就是一个欲盖弥彰。

    一点红道:“那金丝甲理应是你的。”

    不然呢?那小狼崽子,莫名其妙跳下来就下死手,要不是乔茜应对得当,早死得不能再死!

    就算他是就被人设计的,但下手的是他,没打死他已很留情,不拿东西来赔罪,岂有此理!

    杀手的说话做事,其实非常强势,带着江湖上的森冷血气。

    结果,乔茜倒好,这样的软和,连金丝甲都还给那小子了。

    乔茜瞧着一点红。

    左瞧瞧、右瞧瞧,一边瞧一边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红大爷呀……你……啧啧!”

    她哪里吃亏了?这简直就是一金丝甲两吃的呀!

    抢夺金丝甲——任务完成,获得了大量的经验值以及奖励。

    将金丝甲还给阿飞——毫无疑问,获得了阿飞的大量好感度,这叫攻心为上!

    她的用词还是“借给你”……未来还可以再收回来,一举三得啊一举三得。

    一点红被她啧啧的浑身不适。

    乔茜老成地道:“红大爷,你一点都不懂厚黑学。”

    一点红:“?”

    一点红皱眉:“什么?”

    乔茜道:“没什么……红大爷,红先生,红哥哥,你信我啦,那小子一个人救不出李寻欢的,这事啊,得咱们上去截胡。”

    她的口里甜甜蜜蜜的,一连蹦出了三四种不一样的称呼,每一种都叫得亲热极了、肉麻极了,杀手手臂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紧缩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倒像是他握剑、手上用力时的样子。

    乔茜却还在这里分析呢,说的头头是道:“梅花盗肯定不是李寻欢,龙啸云那条狗,我最讨厌了,和他对着干的事情我就喜欢,还有那梅花盗……哼,得罪了方丈还想跑?丢出个替死鬼,就以为我……嗯?红大爷,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一点红漠然道:“嗯,龙啸云是条狗。”

    乔茜:“…………”

    乔茜:“………………”

    乔茜狐疑道:“红大爷,你是在跟我玩闹么?”

    ……他居然还会开玩笑,这玩笑还真是有够冷的。

    杀手双手抱胸,并不回答。

    乔茜晃了晃脑袋。

    杀手道:“你既觉得他干不成这事,何必放他出去?”

    乔茜很无所谓地道:“少年人嘛……没体会过江湖险恶,去体验一把也未尝不可。”

    一点红怔了一怔,垂眸瞧她。

    乔茜却已把阿飞抛在一边儿了,总结陈词道:“总而言之,论阴招,阿飞绝干不过兴云庄,可是呢,兴云庄又干不过我……我们只以阿飞做幌子,暗地里可以……”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点红:“…………”

    一点红忍不住问:“暗地里可以什么?”

    乔茜理直气壮地回答:“还没想好!”

    一点红:“…………”

    杀手盯着乔茜,简直说不出话来。

    可是,她的面上浮起了如此轻快可爱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会轻轻地皱一下,随即,笑容就像是春水的涟漪一样,在她脸上荡开、融化、又凝成蜂蜜,盛在她的酒窝里。

    轻快鲜活、生机勃勃……她叉着腰,大声说她一定会赢,这份独特的气质无疑感染到了一点红,令他也忍不住想到——或许,他不一定会死……如果他侥幸活着,他会回来。

    乔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轻轻道:“脸色好看多了,不生气啦?”

    一点红:“…………”

    一点红仰天长叹,道:“我本就没有。”

    ——所以说,碰到这样又甜蜜、又爱娇、又会哄的人,谁也拿她没法子的。

    乔茜道:“那就好,红大爷陪我出门玩嘛!”

    她拉上一点红就跑。

    ***

    说是出门玩,其实是夜探兴云庄。

    她既然决心要插手这件事,兴云庄是一定要进的,李寻欢是一定要见的。

    乔茜换上夜行衣,与本来穿的就像夜行衣的一点红一起,一前一后,进了兴云庄。

    兴云庄的前身是李园,李氏是本地的名门,钟鸣鼎食之家,其宅院之大可以想象。进了庄内,只见此地厅台楼阁俱全,依水建轩、傍山起阁、曲径通幽、小桥流水,垂花门一扇接着一扇、小堂院一进接着一进,真是叫人走得眼花缭乱……乔茜莫名想起了自己以前去苏州看园林时的感觉。

    这大小……起码有五十个乔乔酒馆加起来那么大……

    乔茜如今才明白,李寻欢当年究竟给了龙啸云一份多大的礼。

    可是,读书破万卷的小李探花,却不明白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这世上的很多人都是如此,书读了许多,可真碰上事的时候,又不懂书中教过的道理了。

    二人进了兴云庄,乔茜被绕得很晕,一点红却很有这种半夜闯到有钱人家里的经验,带着乔茜饶过整座府邸的中轴线,很快根据院落的格局位置,锁定了兴云庄内正堂和客院的位置,见一处重要客院方才熄了灯,便悄悄潜入,把那客人从被窝里直接给拖了出来!

    拖出来的人,赫然是那“铁面无私”赵正义!

    乔茜坐在赵正义的椅子上,伸手把玩着他放在桌上的玉佩,忍不住笑道:“原来是赵正义赵大爷,久仰久仰啊……你这玉佩不错呀,温润得很,你这铁面无私的判官还挺有钱的嘛!”

    赵正义简直都要吓死了!

    他能在江湖上打下名气……起码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可这二人摸进屋子里,他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身上穿着里衣,睡眼惺忪地就被拖出来了……正要惊叫,声音却已被一种冰冷的触感给压了回去。

    是……剑。

    是剑气刺入他咽喉的感觉。

    赵正义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那剑尖佁然不动,就抵在他的咽喉处,他感觉到皮肤被划破了,一点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

    一双冷如冰、狠如狼的眼睛,残酷而冷漠地盯着他,那眼神不像盯着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而像是……而像是在盯着一块死肉!

    赵正义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乔茜忍不住笑了,道:“红大爷,你说的果然没错,懦夫只要一看到自己的血,立刻就会被吓死。”

    杀手的脸上浮出了极其刺人的讥诮笑意。

    赵正义颤巍巍道:“乔姑奶奶……大驾光临……在下、在下……实在惶恐……”

    乔茜挑眉:“哦,你知道我?”

    赵正义忙道:“乔姑奶奶的威名……在下怎会不知……”

    这等软脚虾求饶的话语,有什么是说不出来的?乔茜很是看不上他,也无意多与此人啰嗦,便叫他立刻说出李寻欢之所在。

    赵正义自然惊诧不已——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乔茜居然是要救李寻欢的!

    但他惊诧不惊诧的根本就不重要,一柄剑正抵着他的脖子,他岂敢不说?与李寻欢有深仇大恨的人是龙啸云,又不是他赵正义!

    他立刻和盘托出,乔茜听了,记在心里,又问他整个庄子里的人是怎么住的,龙啸云住在哪里?秦孝仪又住在哪里?冷香小筑在哪里,少爷和夫人又住哪里。

    赵正义的脸上冒出了冷汗。

    他赔笑道:“那个……小姑奶奶,在下、在下只是个客人,哪里能知道……”

    乔茜面无表情:“不知道就是没用,好吧,红大爷,杀了他!”

    赵正义小声尖叫:“知道!知道!”

    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慌忙从命,还嫌自己用嘴巴说的不够详细,殷勤地给乔茜画了一张地图,乔茜瞧了一瞧,虽然简陋,但的确该有的都有。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很好,你是个识时务的人,今日我便大发慈悲……”

    赵正义松了口气。

    “……给你一个痛快。”

    什……?!

    赵正义的瞳孔骤然因恐惧而放大!

    一点红的剑如毒蛇般蹿出,速度快的,没有令他跑出去一步,咽喉前就已多了一点殷红鲜血。

    他的身子朝后倒去。

    杀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身子,将他无声地放回了地上,不叫人听见他跌下的声音。

    ——赵正义,亡。

    乔茜才不在意。

    她答应老王头,一定要彻底搞垮兴云庄,而严格意义上来说,兴云庄并不是龙啸云、也不是龙家,而是龙啸云和他这些狐朋狗友一起织成的网。

    所以,干脆全弄死得了,反正没一个无辜的!

    乔茜顺手拿了赵正义的玉佩留作纪念,抬脚从他的尸首上跨了过去,对一点红道:“红大爷,我们去找李寻欢。”

    二人得了消息、杀了人,立即离开了这一重院落,照着赵正义所言,找上了李寻欢。

    李寻欢被关在酒窖里。

    冬日的酒窖,绝不是一个呆人的好地方,李寻欢面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身上的大氅已被拿走,原本很合身、干净的衣裳上,也已沾上了不少灰尘,落魄凄惨,好不可怜。

    可是,他的耳朵却依然像鹰一样灵敏,几乎是一点红出手杀死守卫的一瞬间,他倏地抬起头来,碧绿的眸光已落在了二人身上。

    看见乔茜,他显然愣了一愣,道:“乔姑娘?”

    乔茜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不是梅花盗,你干不出那种事。”

    ——亲近的兄弟设计害他,只见过一面、闹得害很不愉快的陌生人,却直言他是被冤枉的。

    李寻欢能说什么呢,李寻欢唯有苦笑。

    乔茜道:“我有法子可以帮你洗涮,不过,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李寻欢怔了一怔。

    他道:“你想交易什么?”

    乔茜扬唇一笑,道:“我洗涮你的冤情,你把你的小李飞刀教给我,好不好?”

    第64章

    ***

    李寻欢的咳嗽声, 又在酒窖内响起,好像被乔茜的要求直接呛到一样。

    他当然感到很诧异——小李飞刀虽是兵器谱第三,然则, 一个成名的、有自己武功体系的高手,绝不会轻易改学其他功夫。

    这倒不是什么脸面不脸面的问题,武功是一种调动全身精、气、神, 锻炼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反应的技术,因要协调全身,这项技术便显得极其精细而复杂, 个人有个人不同的处理体系, 成型之后,轻易不会改换。

    所以, 带艺投师的人少, 能圆融的把新体系和旧体系融合在一起的人更少。

    李寻欢沉吟了片刻, 道:“发飞刀与其他所有兵刃一样, 都需得调动浑身的每一块肌肉, 你明白么?”

    乔茜朗声笑道:“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呢……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实在是想要试试看, 名震江湖的小李飞刀, 究竟能不能被我瞧会, 李探花, 你只管演示给我,学会就学,学不会,那我也没话说。”

    ——怎么可能学不会呢?乔茜可是外挂党!

    她的「功法学习」模块,录入武功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就是杀死……或者重伤对手,譬如无花,她杀了无花,无花的毕生所学就全归了她,再譬如黄鲁直,因乔茜只废了他的手,却没有杀了他的人,这在系统判定里应当属于「重伤」,于是,她只收录到了黄鲁直与她对战时,使出来的那几招剑法。

    ……系统在鼓励杀人越货这方面真是不遗余力。

    第二种方式,自然就是如同陆小凤的《凤舞九天》一样了,他只是起了兴致,想看看乔茜究竟能不能学得会……然后她就真的学会了。

    不管怎么说,小李飞刀这种超强力因果律武器,必须囤之~

    听到她这样说,李寻欢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讶然,他又瞧了一眼乔茜。

    乔茜年轻、漂亮,眼睛里闪闪发光,身处敌营之中,仍然傲视一切,从没想过自己会输。

    这就是年轻人,对年轻人来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如意……十多年前,李寻欢得中探花,春风得意之时,也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会令他不如意的事。

    后来……

    后来的事情,李寻欢已不愿多想。

    他也并不想给乔茜泼冷水,做一个令年轻人讨厌的中年人。

    李寻欢轻轻颔首,表示自己同意这交易——他或许也很好奇,这女孩难道真的能看一次就学会?

    乔茜点点头,又道:“好吧,我……咳,我们可以解开你的穴道,你就可以跑,你要跑么?”

    李寻欢忽沉默了下去,苦笑着摇头,道:“我若跑了,责任谁来担?”

    ——当然是整个兴云庄的主人,龙啸云啊。

    他不能走,他一走,龙啸云夫妇面对的压力,不知会有多大。

    乔茜显然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神色不免有些古怪,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李寻欢,忽然道:“龙啸云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才能与你结为兄弟,林诗音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遇见了你们这兄弟俩。”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李寻欢听了这话,脸色忽然白得不能再白,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乔茜讥讽道:“你那好大哥好像连件御寒的衣裳、连碗充饥的饭菜都没给你留下?不过他倒是知道你爱喝酒,特地把你关在酒窖里头。”

    李寻欢沉默半晌,道:“这不是他的错……当年,也不是他的错。”

    乔茜冷漠地道:“哦,好,都是你的错。”

    李寻欢长叹,又道:“我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什么良配,倚红偎翠、放浪形骸,大哥对大嫂……乃是一片真心,十年不改。”

    交浅言深的道理,李寻欢不会不懂,他本不该同乔茜说这些话的。

    但是,他自我放逐十年,回到故乡之后,却发现林诗音也把所有的自我全都关在了小楼里,对外界的事不听、不看、不问。他的心绪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才会在此刻,讲出这样不该讲的话来。

    乔茜却奇怪地道:“真心很值钱么?一碗饭厨子做得再真心,不爱吃就是不爱吃,真心算个屁,我还是真心不喜欢呢!你说来说去,不过是觉得男人的真心比女人的真心更重要罢了。”

    李寻欢如遭雷击!

    乔茜又道:“当年你倚红偎翠,为了逼迫林诗音离开,你是不是明知她性情柔弱,还要出那种法子逼迫她?啧啧……表妹拿你当家人,你对表妹耍脑筋。李探花,高啊,实在是高。”

    李寻欢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他似是想说,当年龙啸云患上相思病之后,是如何的形销骨立、形容枯槁……但乔茜却不欲多说什么,只道:“你不走也好,人走了容易,冤情要洗涮可不好办,你在这里,我倒能有个更好的主意动手……对了,给你留一些干粮,可不要饿死了。”

    说着,她就拉着一点红要离开。

    李寻欢并没有什么反应,像一座雕塑似得坐在那里,心绪久久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过神来,目光落在了乔茜留给他的干粮上,小小一包,用手帕包裹着……不知道为什么做成了柳叶型的干粮小饼。

    他没有什么胃口,便只坐在这里闭目养神,酒窖昏暗,不知白天与黑夜,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他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看来,他们是想要他被饿到奄奄一息,没有力气,这才好捏圆搓扁。

    李寻欢摸到一块干粮小饼,即使不想吃,也塞进嘴里,补充体力。

    他咬了一口。

    ……没咬动。

    他用力咬了一口。

    ……还是没咬动。

    李寻欢苦笑,总觉得乔茜是故意的。

    ***

    话分两头,李寻欢在酒窖里心绪久久不能平静之时,乔茜的心情却好得很,她拉着一点红,高高兴兴地回了酒馆——陆小凤和花满楼正在等他们。

    乔茜在李寻欢那里,又恣意又犀利的,十足江湖女侠的行事作风,一回了酒馆,却立刻幼稚起来,整个人像只猫猫虫一样抖啊抖啊抖。

    乔茜扑到沙发上:“哇呜!冷死了!人家要喝热奶茶!”

    陆小凤笑嘻嘻的,伸手就要去捏乔茜的脸,乔茜顺势偏头,身子扭成麻花,躲开了陆小凤的手,却听陆小凤忽惊叫道:“诶,红兄,你这是怎么了?”

    乔茜被吸引了注意力,扭头紧张地道:“啊?红大爷,怎么啦?”

    陆小凤罪恶的双手就“啪”的一下,挤中了乔茜的面颊……声音还不小……

    乔小茜:“…………”

    一点红:“…………”

    花满楼:“…………”

    陆小凤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哎哟,果然,这都冻透啦,好凉好凉。”

    乔茜的脸沉下来,阴沉地坐在了沙发上,双手抱胸,气压很低。

    陆小凤:“乔乔?”

    乔茜不理他。

    陆小凤:“喝热奶茶么?我去给你煮?不过喝完今晚上你能睡得着么?”

    乔茜不理他。

    陆小凤:“看,是炸薯条!整点薯条!”

    乔茜还是不理他。

    陆小凤:“……真生气了么姑奶奶!要不?我的胡子给你拽一下?”

    乔茜“唰”的一下抬起了头:“好耶!”

    说是迟、那时快,乔茜的手已伸了出来……陆小凤其实是能躲得开的,但他心一横、眼一闭,愣是克服了本能的反应没有躲。

    下一秒,陆小凤嗷的一声惨叫了出来,捂着胡子半天没说出话来,半晌,才虚弱地道:“你是真不客气啊……”

    乔茜揉了揉自己的脸,理直气壮道:“大家都是一家人啦,客气什么?客气什么?谁客气就是跟我过不去嗷!”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算了,吃薯条吧。”

    他把薯条推给乔茜,乔茜没有客气,张开血盆大口,嗷呜吃了一口。

    花满楼道:“你们找到李探花了?”

    乔茜道:“找到了,我还同他做了个交易呢。”

    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说了一遍,酒馆内众人倒是没露出李寻欢那样的诧异神色,对乔茜要学小李飞刀的事情见怪不怪。

    陆小凤听了一遍,道:“所以,我们要洗涮李寻欢身上的冤屈。”

    乔茜点头:“不错不错。”

    陆小凤皱眉道:“但这事掣肘很多。”

    乔茜继续点头:“不错不错。”

    陆小凤道:“我们救李寻欢,一是见不得恩将仇报的小人得势,二是为了乔乔想学小李飞刀的事,所以……”

    一点红冷冷道:“龙啸云不能死。”

    乔茜当然还是在笑眯眯地点头:“不错不错。”

    这是当然的咯,在酒窖时,乔茜说要解开李寻欢的穴道,要他逃走,其实是一种试探。

    结果李寻欢的选择是什么呢?他不走,原因是不想连累龙啸云。

    这可真是太可笑了,龙啸云处心积虑,不仅要他死,还要他背负着采花大盗的名头、遗臭万年的死。结果李寻欢呢……说句难听的话,真是热脸贴个冷屁股。

    一点红冷冷地哼了一声,眉宇之间已染上了一点凶戾之气。

    他是杀手,脑子里只有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这种方法虽然血腥,但也足够有效。如今碰到这黏得胶手的状况,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实在烦躁。

    可是,这却也说明,他的确把乔茜的事当做自己的事来看了,否则,又为何要烦呢?

    乔茜托腮看他,伸手戳戳。

    一点红抬眸,收敛了烦躁之气,道:“嗯?”

    乔茜不答话,继续戳戳。

    一点红:“…………”

    一点红抬剑,把她的手压在沙发上,力道既不太轻、也不太重,乔茜的手在底下动一动、扭一扭,明明能抽出来,却也不抽。

    陆小凤敲敲桌子:“专心!专心!”

    乔茜笑眯眯地点头。

    陆小凤沉吟道:“其实,想要洗涮他的冤屈,有一种非常简单的法子……”

    乔茜的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

    陆小凤伸手拍了一下乔茜的头,道:“点这么多头,你说咯。”

    说就说,谁怕谁。

    乔茜道:“很简单啊,李寻欢被抓了,可梅花盗还在外头作案,那不就说明抓错人了嘛。”

    这法子在原本的世界线里也出现过,林仙儿就是以此暗算了阿飞,但那是她包藏祸心,道理本身是没问题的。

    况且……

    乔茜伸手在袖中一抓,在众人面前摊开手掌心,梅花乌管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漆黑纤细、机簧却有力得很。

    ——真正的梅花盗,早已留下了一门非常有力的武器给她!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花满楼轻轻道:“受害者。”

    ——梅花盗是需要受害者的。

    该死的男人其实很好找,兴云庄随手一抓,就是一二十个,比如说那道貌岸然的秦孝仪。

    可是千万莫要忘了,梅花盗是个采花贼,他的受害者不是死了就行的,还要被“糟蹋”。

    兴云庄里的女人多不多呢?其实不少,而最值得注意的,当然就是林夫人与林姑娘了。

    但问题是……难道乔乔酒馆的众人,会为了学一个小李飞刀,去做这样的事情么?

    梅花盗的真身是林仙儿,林仙儿为了掩盖自己是个女人,才令手下去糟蹋少女……她的心肠无疑非常狠毒、可怕。

    乔茜却没有办法对她做同样的事情,因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她绝不会允许自己打着“正义”的旗号,做出这样五毒俱全的事情,她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个选项。

    她已经为林仙儿选好了合适的下场。

    事情似乎卡在这里了。

    乔茜却胸有成竹,道:“不要忘了我们最大的优势何在哇!”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压根不打算在这个江湖上呆啊。

    那不是……什么邪门的事儿都可以干么?有那么多包袱做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呀!乐,乐,乐,都可以乐。

    的确,她干不出让女人遭遇采花贼这样的事,但也没有人规定,梅花盗不能男女通吃啊?

    龙阳之好、鄂君绣被,这样的事情自古有之,本不是什么令人惊掉眼球的大事。

    况且……龙啸云其实生得很好看,相貌堂堂,周正大方,若能少在乔茜面前犯他那爹病,乔茜还要夸奖他一声美男子哩!

    乔茜阴险地笑了起来,已决定让龙啸云也尝尝被人冤枉的事。

    第65章

    ***

    话虽如此, 但凡事都不能着急,观众还没到齐,就急吼吼地入场唱戏, 效果可是会大打折扣的。反正都要搞事情了,不闹得天翻地覆怎么行呢?

    说了这会子话,乔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舒舒服服地上床睡觉去了,结果躺在了床上, 又想起了什么, 爬起来啪啪啪地拍陆小凤的门。

    陆小凤的声音懒洋洋地从门后传来:“干~嘛~呀~”

    乔茜黏糊糊地喊:“想~你~啦~”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陆小凤怪声怪气:“哎哟, 嘴巴还挺甜, 你是想我了, 还是想扯我的胡子了?”

    乔茜大声道:“我想你做的饼干护心镜了!”

    陆小凤:“……哈?”

    乔茜:“上次做的饼干暗器吃光了, 陆大头, 明天再给我烤一盘嘛。”

    陆小凤:“…………”

    陆小凤:“…………啊?”

    陆小凤:“嘴张开我看看牙,有事没事啊。”

    乔茜嘻嘻笑道:“我不爱吃, 有人爱吃嘛……”

    她抖了一下, 嘴里嘟囔着好冷, 转身跑走了。

    陆小凤呆滞了一会儿, 关门、回屋, 又同花满楼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花满楼假装觑一下),摸了摸胡子,道:“乔乔,胡闹哇!那东西能吃么?她到底给谁吃了,不会给阿飞带去当干粮了吧?黑心肝啊!”

    花满楼:“…………”

    花满楼很和善地问:“你也知道那东西不能吃, 还第一口给我尝?”

    陆小凤:“…………”

    陆小凤:“哈哈,睡觉、睡觉。”

    他假装什么话都没说过。

    ***

    武林上什么样的消息传得最快?

    答案是够劲爆的、带颜色的、以及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小李探花竟是梅花盗!”

    这消息无疑满足了以上三点,在龙啸云刻意的推波助澜之下,不出三日,这消息就已闹得满城风雨。保定是座大城,又在中原腹地,四通八达,设有许多江湖门派的暗桩,带着消息的纸片被信鸽带去了各地,消息四散而开。

    许多人都进了保定。

    比方说,少林寺的和尚。

    兴云庄抓了李寻欢,却不能杀死李寻欢,这其中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因为兴云庄曾经姓李。

    ——你龙啸云得了李寻欢这么大的好处,你的房子是他给的,你的财产是他让的,你的老婆曾是他的未婚妻,无论他是不是梅花盗,都绝没有对不起你!

    江湖上蝇营狗苟虽多,但绝大多数人的观念,都是如此的朴素,谁行走江湖,靠得不是“义气”二字?龙啸云但凡还想在江湖上混,就绝不能让李寻欢死在兴云庄——他吃不起这后果。

    少林寺说,要把梅花盗带去少林受审,龙啸云巴不得!

    可是,他又想让李寻欢在路上死了,因为少林寺与李寻欢之间没有仇恨,李寻欢去了,万一真的洗涮了冤屈怎么办?

    所以,铁笛先生来了。

    ——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死在了梅花盗的梅花之下。

    他绝不会允许李寻欢活着到少林寺的。

    这些人,已马上要到兴云庄内了。

    而兴云庄内,又有龙啸云同那秦孝仪、田七、公孙摩云等人唱红白脸。

    这一日,酒窖依然阴冷。

    李寻欢面色苍白、唇无血色,他的双眼闭着,一动不动,竟连呼吸都很微弱,若不是时不时的咳嗽声,恐怕真的会有人以为,名震江湖的小李飞刀,已死在了这阴湿的酒窖里。

    龙啸云“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李寻欢缓缓睁开了眼,苦笑道:“大哥。”

    龙啸云的面皮已忍不住颤抖起来,热泪落下,颤声道:“寻欢……是大哥无能!”

    李寻欢无言。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久久地凝视着龙啸云,知道他想听什么话,他口中苦涩,最后,还是勉强笑了一笑,道:“这不关大哥的事……”

    龙啸云似乎松了口气——他害了李寻欢,竟还希望李寻欢不怪罪他,否则他心里难安。

    一只手却从龙啸云身后伸了出来。

    这是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骨节突出、骨肉匀称,虽然被冻得极苍白,但只是伸手这么一拨,就能将身形挺拔的龙啸云直接拨到一半儿去,足见这只手的手劲。

    龙啸云踉跄了一下,怒道:“什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咽喉上抵着剑。

    一张年轻而瘦削的脸,倒映在剑光之上。

    李寻欢惊道:“阿飞!”

    来人正是阿飞!

    阿飞辞别乔茜后,便再未踏进酒馆一步,他寻了高处,伏在兴云庄外头观察庄内状况。

    然而,兴云庄何其之大?阿飞与一点红又不同,一点红这种大半夜翻进有钱人家里杀人的事情干多了,找地方轻车熟路,阿飞却不然,他下山之前,根本连房舍都没见过几个,如何找得到门路?

    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他能从人的神态之中,认出什么人地位高、什么人地位低,什么人有骨气、什么人没有骨气。

    所以,他挟持了个地位很高的女人,那女人自称林仙儿,一听他要找李寻欢,却说李寻欢是被冤枉的——那天晚上李寻欢莫名来到冷香小筑,其实是她约的。

    阿飞这才晓得,此人就是那天下第一美人。

    他不为所动,只问李寻欢在哪里,林仙儿倒不是说谎,是真的想救李寻欢,给他细细地分说了,又嘱咐他千万小心岗哨,指了几处岗哨给他,阿飞一一记在心上。

    临了,林仙儿咬着嘴唇,柔声道:“你若不放心我,怕走漏了风声,能不能也不要打晕我?我这样的女人晕在街上太危险……你,你带我去你住的地方,将我捆起来锁住,我等你回来,好不好?”

    阿飞默然,忽然一收剑,道:“你走吧。”

    林仙儿怔了一怔,道:“你……相信我?”

    阿飞凝视着她,道:“你要救李寻欢,就不是我的仇人,我不会对你动手,快走。”

    林仙儿的眼睛里也闪出了感激的光。

    林仙儿消失,阿飞获得了兴云庄的详细信息,便立即进来,林仙儿告诉他的信息果然是对的,几处岗哨都被他绕过,成功找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惊讶道:“阿飞……你怎么在这里?你来了保定,我竟不知。”

    阿飞凝视着李寻欢,道:“嗯,我来救你。”

    龙啸云道:“是……是寻欢的朋友么?我是寻欢的大哥,姓龙。”

    阿飞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他,冷冷道:“你说你无能?这不关你的事?”

    龙啸云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惨笑道:“是我无能……我,我救不了寻欢……我还有妻子和孩子,我、我是个懦夫!”

    阿飞道:“你无能,你救不了他,可你是这里的主人,你为什么不给他吃饱?不给他穿暖?一张榻、一个火盆,你也给不了、做不到么?你给他一个炭盆,那些人就要杀你的妻小?”

    阿飞天真,却有着一针见血的本事,这句话说得又准又狠,直接刺破龙啸云的伪善,令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李寻欢道:“阿飞……别说了!”

    正在这时,酒窖洞开的大门处,银光忽地一闪,三枚锃亮的六角铁锥已直打阿飞后背,阿飞简直就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右手后探,剑光在背后一扫,三枚铁锥已被扫开,人已转了过来。

    这一转却也及时,因为屋外已有许多人围了上来,十几把诸葛连弩,都已对准了阿飞。

    龙啸云惊呼:“莫要伤了寻欢!”

    话音未落,连弩激射!

    弩箭如急雨,已完全地包围了阿飞与李寻欢……却也不知怎地,龙啸云虽然喊着“莫要伤了寻欢”,人却滚到了一边儿去,并没有要为李寻欢挡弩箭的意思。

    急雨之中,剑光却已化作了一片炫目的光幢 !

    叮叮叮叮叮——这是铁片与弩箭相击的声音。

    这上百发的弩箭,竟在一瞬间被这少年全部挡下……这、这是何等的剑术!

    龙啸云已目瞪口呆,他的脊背已经汗湿……整个人脸牙齿都要打颤……曾经他看到李寻欢那神乎其神的飞刀神技之时,也是这样的反应!

    他忽然大声地道:“阿飞小兄弟,你既然要带寻欢走,为什么不解开他的穴道,这样你们也好方便一些!”

    阿飞的脸色蓦地变了!

    李寻欢的脸色也变了……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只不过阿飞的脸色有多难看,他的对手就笑得有多开心,只见那秦孝仪一声令下,几条大汉已冲李寻欢扑去!

    阿飞只能回救……可其他的敌人却已缠上来,直削他的双足!

    李寻欢嘶声道:“走!快走!”

    阿飞已知道今日无力再回天。

    他咬牙道:“我会救你……你坚持住!”

    阿飞如一道闪电般蹿向了门口……可他是否能这么顺利的逃脱呢?一串佛珠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脊背上,令他“噗”的吐出了一口鲜血,身子已如流星般落地。

    但他依然逃走了。

    他有后援——他有乔茜,他并不是无路可退的。

    拼死逃走,昏倒在那间酒馆的门口时,他恍惚之间听见了乔茜的一声叹息,和她的一声脆喊:“陆小凤,快来帮我把他搬进去!”

    ***

    李寻欢仍在酒窖,他的情况并未得到什么改善,阿飞没能救他出去,秦孝仪还折损了人手,当下,便拿住了他身上几处大穴,用力一摁,便令李寻欢浑身痛苦如万蚁噬身。

    龙啸云在一旁流着眼泪喊道:“秦老爷子,住手!莫要这样对待寻欢。”

    李寻欢不肯惨呼出声。

    秦孝仪冷笑道:“龙四爷,你的一世英名,就要被你这个做梅花盗的兄弟给毁了!”

    龙啸云热泪盈眶,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到了晚间,他脸上那脆弱的表情却已消失了。

    龙啸云与秦孝仪在龙啸云的房里谈事情。

    龙啸云道:“那小子呢?”

    秦孝仪道:“他倒是还真能跑!少林寺那心眉和尚打伤了他,他逃去了铁笛先生那里,结果铁笛那老小子竟也敌不过!”

    龙啸云皱眉:“跑了?”

    秦孝仪冷冷道:“他受了重伤,跑不远,已派好手四处追查了。”

    龙啸云道:“是他杀了赵大爷……咱们设下天罗地网,居然也没抓住他,这小子若是不死,怕不是要再来!”

    原来,赵正义的死,他们已全盘扣在了阿飞的头上。

    正是因为赵正义死了,他们才知晓还有人要救李寻欢,于是在酒窖周边设了埋伏,这本是乔茜与一点红做的事情,却莫名其妙地让阿飞受了灾。

    秦孝仪却道:“他暂时已没有能力再闯,要救李寻欢,只能另想办法。”

    龙啸云的脸色露出了阴狠的表情:“想救人,无非就是两种法子,第一是把人直接带走,带不走,那自然就是在外头作案,做出一副‘梅花盗还逍遥法外’的假象。”

    秦孝仪道:“林夫人和林姑娘的住处,都设下埋伏了么?”

    龙啸云阴狠地道:“我已在附近埋伏了许多好手,他若敢来,准叫他连门都进不了,有来无回!”

    秦孝仪道:“很好……”

    秦孝仪又道:“明日,李寻欢就要被少林和尚带走了,你路上准备好人了么?”

    龙啸云淡淡道:“那苗疆‘五毒童子’已在路上。”

    秦孝仪笑了,龙啸云抬头看他。

    秦孝仪道:“李寻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回来打扰你们伉俪的生活。”

    龙啸云的脸色变了,道:“不错,诗音知道他回来,还伤了小云,简直恨不得杀了他……我不过是为我的妻儿出气。”

    秦孝仪道:“明白、明白。”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似乎在嘲笑这屋中如蛆虫般令人恶心的二人。

    秦孝仪霍然起身,厉声喝道:“什么——!”

    他的话也没有说完,因为五点乌光已打入了他的胸膛!

    梅花乌管!

    ——乔茜亲自试用时,才知道了这东西有多好用。乌砂极黑,在黑夜里连一点光芒都反射不出,而这乌砂又极其的细,因而自空中激射而出时,连破空的声音都没有。

    秦孝仪是个什么东西?他的五感哪里敏锐?他的反应又哪里迅速了?五点乌星毫不留情地击中了他的胸膛,秦孝仪的瞳孔瞬间紧缩,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脉被打断的声音——

    他长大了嘴巴,就要狂吼出声——

    一线剑光闪过,他的声带和咽喉全被割断。

    鲜血喷涌而出,秦孝仪一声不吭就已倒下,眼前一片血红……他瞪大眼睛,似乎想要看清楚杀死自己的人是谁——究竟是谁——

    但他已没有这个机会了。

    而有这个机会的龙啸云已吓呆了,整个人瘫坐在了榻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乔茜和善地问他:“龙四爷,是你埋伏了阿飞,让他重伤的?”

    第66章

    ***

    杀人现场犹在眼前, 龙啸云简直快要吓昏了!

    秦孝仪号称“铁胆镇八方”,一双拳头也可镇宵小,龙啸云虽是兴云庄主人, 但武功与地位均不如秦孝仪,许多事情,他们合谋, 却是秦孝仪为主心骨。

    可是现在,秦孝仪居然连哼都不哼一声,就直直倒下, 死了!

    ……死得何其简单。

    龙啸云汗出如浆, 瞧着乔茜那张干净柔和的脸,脊背上的战栗简直一层一层地爬上来, 令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听见乔茜的话语时, 这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竟被骇得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 他的大脑才慢慢地开始转动、思考。

    阿飞是……哦,对了, 阿飞是今天来救李寻欢的那个小子。

    她怎么会认得阿飞……?

    对了……巴英的确说过, 这小姑奶奶的屋里, 有个长得十分俊朗英气的少年人……原来那少年就是阿飞?!

    这……这这这……

    龙啸云简直被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余光扫过秦孝仪的尸首, 赫然看见了秦孝仪心口上的那五点梅花状的伤痕……他脱口而出:“梅花盗?!”

    乔茜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道:“原来你知道李寻欢不是梅花盗?”

    龙啸云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当然知道,李寻欢那种人,他连万贯家财都能放弃,连仙女一样的表妹都能推开,又岂会去做什么梅花盗?

    小姑奶奶与阿飞是一伙儿的, 原来……竟是要救李寻欢的么?

    刹那之间,龙啸云只觉得自己舌根发苦——李寻欢啊李寻欢,你凭什么这样好命?好的家世是你的、未婚妻是你的,现在落了难,还有朋友会来救你!

    半晌,龙啸云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个非常非常勉强的笑容,道:“寻欢……我当然知道寻欢是无辜的,小姑奶奶想要找他,龙某人现在就带路!”

    乔茜道:“然后等你设下的埋伏?”

    龙啸云冷汗连连,立刻道:“不……不是,乔姑娘……龙某人虽然是兴云庄的主人,但抓捕梅花盗的事却无能为力……秦老爷子他才是……”

    乔茜道:“所以,你是要告诉我,你想放了李寻欢也无能为力?你做不了主?”

    龙啸云苦笑,热泪好似又要流出眼眶。

    乔茜才不耐烦看他演——她只是疑惑,李寻欢究竟是怎么对着这么一副假惺惺的模样,还能忍着配合他的。

    乔茜道:“你什么也不必说,我也不想听,我只问你一句,我要救李寻欢,洗涮他身上的冤屈,要你配合,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哪里敢说不答应!

    乔茜顺手拎起了龙啸云的外衣,在里头摸了一把,摸出一叠银票来,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自己兜里,道:“很好,陆大头!干活!”

    蹲在门外一直没进来的陆小凤:“…………”

    陆小凤好像牙很疼的样子,迅速瞧了一眼龙啸云,道:“……真的要这么干么?”

    乔茜道:“那当然啦,咱们现在是梅花盗嘛。”

    陆小凤又道:“……为什么是我?”

    乔茜笑嘻嘻道:“平时总是好妹妹好心肝叫的不停的是谁?你这么专业,不叫你来怎么行?”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双手抱胸,无言地冷酷地盯着乔茜。

    乔茜:“帮帮忙嘛!就来个望仙髻如何?”

    陆小凤望天长叹,道:“我是做了什么孽……”

    他们两个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待宰羔羊龙啸云却是在一旁骇得面色惨白,连一句话都说不成,他想逃跑,可中原一点红伸手一点,他的穴道就被点上,浑身上下连一寸都动不了……

    乔茜那张恶魔一样的脸凑近了他,说:“龙四爷,你也晓得,为了救李探花,咱们只能做出梅花盗还逍遥法外的假象来,林夫人和林姑娘,一个和李寻欢非亲非故、一个和他有仇,有什么必要做出牺牲呢?不若还是你来,对吧,义薄云天的好大哥。”

    此话含义之丰富,简直让龙啸云眼前一黑!

    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乔茜在说什么——因为无论在哪个地方,男人玩小子那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南风馆在保定城里还有好几个呢!

    但这件事虽然普遍,却绝不意味着不可怕!人们虽然对这等艳事调侃传颂很多,此时对上位者来说顶多只是个“玩小子”的逸闻,可对于被玩的那个小子来说,那就是前途尽毁!

    他怎可受到这样的侮辱!!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更过分!!

    龙啸云简直牙呲目裂!

    龙啸云嘴唇发抖,慌不择路地求饶:“我放了李寻欢……我放了李寻欢!洗涮他的冤屈,我出来担保他不是!不要这样对我,不要这样对我!!”

    乔茜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道:“龙四爷啊,你不是刚才才说,抓捕梅花盗的事你无能为力么?”

    龙啸云放声就要喊救命……但一点红眼疾手快,啪啪两下,哑穴被封。

    龙啸云体内的真气在此刻几乎运转到了极限,企图冲破穴道!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平日里精神全用在怎么和江湖上的人称兄道弟去了,武功那是连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哪里能冲得开中原第一杀手点的穴道?

    饶是他牙呲目裂、额头上青筋暴起,也动不了分毫——

    陆小凤从怀里掏出了胭脂水粉、宝梳珠翠、麻绳手帕、不可描述。

    陆小凤:“…………”

    陆小凤扭头,恨恨地对乔茜道:“你欠我多大人情!”

    乔茜小鸡啄米:“是是是,对对对,好好好!”

    陆小凤又恨恨道:“今天的事情不准说出去!”

    乔茜道:“好好好,我发誓我发誓,我立字据我立字据。”

    陆小凤又幽幽地盯住了一点红。

    一点红紧紧地皱着眉,显然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很不适……看见陆小凤扭头过来之后,他没理人,只是忽然扭过了头,拒绝交流、拒绝再看。

    陆小凤:“…………”

    陆小凤只好把头扭回去,长叹一声,以示命苦,打开一盒螺黛,在龙啸云的眉毛上画了第一笔。

    ***

    翌日一早,第一声惊叫,是龙啸云的贴身小厮发出的。

    他如往常一样躬身敲门,却发现窗格的白棉纸上有五点破洞,细细小小,状似梅花……等等,梅花?!

    小厮慌忙敲门,道:“四爷?四爷?”

    屋内一片死寂。

    这时,小厮也顾不得什么了,说了一声“得罪了”就推开了门,结果这门不推还好,一推开来,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直愣愣地瞪着门口,当即令小厮跌在地上,惊叫出声!

    这死不瞑目的尸首是……秦老爷子。

    他的胸前,的确留下了五点伤痕,共同组成了一朵梅花。

    而龙啸云却不见踪影。

    这还了得!!

    小厮拔腿就跑,边跑边道:“不好啦!出大事啦!来人啊!来人啊!”

    其实,龙啸云有一点说得很对,兴云庄虽然是他的地盘,但梅花盗的事情,却牵扯到了许多人,如今,少林和尚、铁笛先生等人都已齐聚兴云庄,早在龙啸云把梅花盗这屎盆子扣在李寻欢头上时,这件事他说了就不算了。

    这也说明他真的完全没打算给李寻欢留活路。

    此刻,事关梅花盗,那少林和尚心眉、江湖百晓生,还有那铁笛先生得了消息之后,早饭也顾不得吃,立刻来了。

    龙啸云还没死的几个狐朋狗友,听了消息,也都赶到。

    还有机灵的下人去给林姑娘报信,让她出来拿个主意。

    林家的管家权,居然捏在林仙儿手上。

    这却不是有人故意要架空林诗音,龙啸云还巴不得林诗音多管管,可林诗音本人却对兴云庄毫不关心,大门一关、两眼一闭,好似一尊菩萨,对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久而久之,聪明灵巧的林仙儿,就接过了管家的大权。

    几波人汇聚于小院之内。

    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是被梅花盗杀死的,他与梅花盗之间的仇恨最深,一看那秦孝仪胸前的梅花血痕,当即便道:“这就是梅花盗留下的!”

    他的面色惊疑不定,道:“李寻欢已被关押?梅花盗怎会继续作乱?!”

    负责关押李寻欢的田七不乐意了,胖胖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夹枪带棒道:“铁笛先生的意思是,鄙人没看好李寻欢,叫他跑了?”

    铁笛先生霍然转身,道:“李寻欢身上为什么没搜到梅花暗器?”

    江湖百晓生的眼睛转了一转,道:“说不定他有同伙呢。”

    铁笛先生咆哮:“说不定?你给我说定点!抓梅花盗岂是儿戏!”

    林仙儿道:“咱们是不是要先找四哥……我去叫姐姐过来……”

    心眉和尚气沉丹田,厉声喝道:“够了!都住嘴!”

    世界安静了。

    心眉道:“榻还是热的,龙檀越被带走没多久,还不先派人速速去找!”

    众人这才动了起来,各自发动手下去找。

    ——说来也很可笑,龙啸云身边这么一群好朋友,天天在酒桌上推杯换盏、义气冲天,可他失踪之时,这些好朋友吵来吵去,居然不记得要先找人,还得一个与他没什么交情的少林和尚来出面协调。

    兴云庄的家丁、田七的随从、还有少林寺这次前来的和尚们,一齐出动了起来,四下寻找龙啸云的踪影,小院儿之内人人神色匆匆,心眉和尚等人聚集在龙啸云的屋子里,又细细寻找可能有的线索。

    龙啸云很快就找到了——他果真没有被逮走,就被藏在兴云庄内。

    然而,找到龙啸云的,却并不是撒出去的家丁,而恰恰是心眉和尚自己。

    彼时,心眉和尚正抬手合上了秦孝仪死不瞑目的眼,手持佛珠,双手合十,颂了一声佛号,又叫人去寻块白布,先把他盖上再说。

    然后,他忽然听见了一个不太稳当的呼吸声。

    ……从床板下方传来。

    屋子里的人霎时间紧张起来,个个心道:“难道梅花盗竟藏在这里,伺机杀人?”

    然而却是不对,这呼吸声很快大了起来,好似求救、却口齿不清,明显是嘴里被人塞了东西。

    田七随手点了两个家丁,叫他们上去查看。

    这一查看,才发觉屋中还有乾坤——床板下头居然是空的!

    两个家丁取下被褥后,隔着一层薄薄床板,只觉得声音越发大了起来,二人对视一眼,取下了床板……朝里头一看……登时呆若木鸡,简直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这这……这是……

    心眉和尚道:“两位檀越,请让老僧看看。”

    田七眼睛一瞪:“还不滚开!”

    众人上前,定睛一看——

    那躺在床板下的人,不是龙啸云,又能是谁呢?

    可是他……

    龙啸云身着单衣、双手背缚,麻绳自他身上绕过一圈又一圈,却并非单纯为了绑人,反而有种叫人看了怪恶心的感觉,他头上的发髻已被拆了重梳……梳头发的人手艺还是很不错的,但这是女式的发髻,正是秦楼楚馆中最时兴的望仙髻,头上竟还有一把金宝梳!

    ……居然还可以称得上是钗横鬓乱。

    龙啸云的脸上盖着一块手帕……众人忙把那手帕捡了,却见那素白的手绢之上,赫然写着一首不大高明的打油诗——

    “八尺大汉着红妆,轻云出岫眼儿媚,却问梅花何处寻?举头三尺问神明!”

    而龙啸云也露出了真身——

    只见他面敷茉莉芙蓉粉、唇点玫瑰胭脂水,眉上螺黛如春山,口里……额,塞了串缅铃。

    田七差点恶心地吐出来!心眉和尚霍然转头,佛珠捻得飞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善哉善哉……

    于此同时,不远处,乔乔酒馆。

    陆小凤也恶心地吃不下饭,面如菜色。

    乔茜笑眯眯地摸一摸陆小凤的背,道:“不就让你给龙四爷化个妆梳个头嘛?不至于恶心得这么狠吧?”

    陆小凤恨恨地甩开了乔茜的手,说话很不好听:“还有一半是因为你诗写的太烂了。”

    第67章

    ***

    兴云庄人仰马翻、五雷轰顶之际, 罪魁祸首乔茜正在巷口叉着腰吆喝着:“腊八粥诶!腊八粥!热腾腾的腊八粥免费喝,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送完即~~止~~!”

    寒风之中,热粥本就有吸引力,路上揣着手、弓着腰的过路人们只问:“真的白送?”

    乔茜一摊手:“已快送完了。”

    “行, 喝一碗去!”

    也不知是“免费”二字起了作用、还是“数量有限”四个字起了作用,乔乔酒馆赔本赚吆喝,竟真赚得了不少人气, 屋子里这便热闹了起来……有路人听见这巷子里的声音, 竟还有伸着脖子往里头看的,又忙问:“姑娘, 粥还有没有?”

    乔茜又一摊手:“没了。”

    那人没占着便宜, 不大甘心, 又问:“明儿还送么?几时啊?”

    乔茜扭头走了, 一边走一遍笑:“明儿啊?我高兴就送, 我不高兴就不送。”

    门上的铜铃发出“叮咛——”一声,姑娘已然钻进了店里, 再不管外头的人了。

    外头那人便嘀嘀咕咕道:“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啊……也不好生招揽客人……”

    以乔茜的耳力, 自然听见了这话, 但她懒得管, 依然笑眯眯地、一步一条地进门去了。

    今日白送腊八粥, 起因是昨晚乔茜做了大坏事,开心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猫,一出了兴云庄,就忍不住捂嘴笑,哧哧哧、咕咕咕、嘻嘻嘻……

    陆小凤面色木然, 如游魂野鬼,飘在乔茜后面。

    一点红的脸色高深莫测,十分难懂。

    乔茜:“怎么了呀?不舒服么?回去煮粥给你们喝呀?”

    陆小凤:“…………”

    一点红:“…………”

    所以,她一回去,就开始上蹿下跳,兴奋得根本睡不着觉,于是便开始了乔乔喵的特有破坏行动——煮了一大锅的腊八粥,好贤惠!

    煮好之后,她啪啪啪去敲一点红的门:“红大爷,喝粥啦!”

    又啪啪啪地去敲陆小凤的门:“陆大头,喝甜粥压压惊呀!”

    最后直接闯进了阿飞的屋子。

    ——阿飞为救李寻欢,离开酒馆独自行动,却被林仙儿欺骗,误入天罗地网之中,重伤而逃。

    此举本就在乔茜的计算之中,也正因为如此,龙啸云几人认为他会再来,加强了李寻欢处与林仙儿处的埋伏,其他地方的守备,自然空虚。

    再加上乔茜有从赵正义处得来的地图。

    如此,整个兴云庄就像个公共厕所,任乔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宅邸大固然是财力的象征,却也无疑给人以钻空子的空间。

    乔茜推门进去,查看阿飞的情况。

    阿飞躺在床上,双眼紧紧地闭着,他的后心处被人用佛珠击中,内伤不轻,脸色苍白、紧闭的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

    乔茜伸手,准备摸摸他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

    蓦地,阿飞双目暴睁!

    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昏迷之前被兴云庄众人围困的时候,喘息声称沉重如野兽,气血翻滚、喉头甜腥,他睁开眼的一瞬间,顶灯的刺目令他无法在第一时间视物,他本能地感觉到有一只手正在朝他探过来——

    阿飞一跃而起,伸手如闪电,就要捏住此人的腕脉,却不想此人的手一翻一转,他的腕脉反落在对方手上。

    那只手用力,恶狠狠地一把掐上的阿飞的虎口。那人的另一只手正在此刻,同时摸到了阿飞的腰窝处,重重一点——

    “呃啊…………”

    腰椎处的大穴被人用力一揉,酸软胀痛的感觉立即顺着脊椎上蹿,如一条鞭子一样重重抽打在阿飞身上,令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开始打颤……他立即就跌回羽毛被中。

    ……羽毛被。

    清洁而干燥,在他跌下的那一个瞬间将他的口鼻包裹起来……有熟悉的、安心的味道……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昏倒之前干得最后一件事。

    他不愿死去,哪怕还有最后一丝力气,他爬也要爬出去……他跌倒在了酒馆门前,昏倒前的最后一秒,他听见了乔茜的叹息声。

    她说的话是:“小傻子。”

    阿飞紧绷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下来,面朝下把头埋在羽毛被中。

    乔茜笑道:“小傻子,你现在好像一只下雨时的野鸡。”

    阿飞:“…………”

    阿飞不解。

    少年的声音沙哑地从枕头里传出,显得有点闷闷的:“……为什么?”

    乔茜也不管他能不能看得见,就在手里比划比划,道:“野鸡可呆了,下雨的时候,会把自己的头反插在翅膀里。”

    这还是乔茜端午在山上过夜时观察到的。

    阿飞:“…………”

    阿飞:“………………”

    阿飞只好慢慢地动弹了一下,慢慢地翻过身来,慢慢地起身、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没有血色的嘴唇紧紧抿着,表示自己与野鸡根本没有一丁点的共同之处。

    乔茜:“……噗嗤。”

    阿飞沉默地瞧着她,张了张嘴,道:“你又救了我。”

    乔茜大声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客气不客气,再说我可生气了嗷!”

    阿飞:“…………”

    阿飞闭上了嘴。

    半晌,他才干哑地道:“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曾要我千万不要欠下别人的人情……现在,我却欠你两条命!”

    他的身子突然因为激动而颤动起来,好似整个人的心绪都剧烈的激荡,他本就收了内伤,此刻一激动,登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血溅羽毛被。

    乔茜:“…………”

    乔茜:“………………”

    乔茜冷静地说:“这被套你洗。”

    阿飞:“…………”

    阿飞垂下了头。

    他低低地说:“……好。”

    乔茜伸手要去捏阿飞的脸……阿飞没有抬头、眼睛也没有抬起来,但是却准确地躲开了她的魔爪。

    乔茜:“咳咳。”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忍不住吐槽:“那你娘有没有要你一定不能相信漂亮的女人呢?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什么的?”

    阿飞:“?”

    阿飞皱眉:“……什么?”

    乔茜:“没什么。”

    阿飞抬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忽然别开了头。

    乔茜:“?”

    乔茜:“你突然别扭什么啊?”

    阿飞张了张口:“……没什么。”

    乔茜狐疑,歪歪头,复而高兴起来,道:“对啦,你这样子,一定被人坑得不轻,放心放心,我已去兴云庄报复了一番,保准有趣!李寻欢呢,也交给我吧……走,来喝粥!”

    但即使是阿飞,也不可能喝得完乔茜上蹿下跳、精力充沛时熬得那一大锅粥。

    所以,一大锅粥,就拿出来白送了,送完拉倒。

    不过……什么叫保准有趣?

    此刻,阿飞正坐在桌前,端着一碗腊八粥,慢慢地喝着。

    十几种料,红豆绿豆早就煮得开了口、出了沙,米也放了好几种,大米、小米、江米,又放些莲子、桂圆、红枣、栗子,稠稠浓浓地熬了一锅,用勺子一舀,粥体都能挂壁。

    阿飞用筷子夹了一点咸鸭蛋,蛋黄很像是山上清晨的太阳,筷子一戳,呲溜冒油。

    他抿进嘴里,咸蛋黄沙沙地在嘴里化开。

    然后迅速地喝一口甜粥。

    阿飞眯起了眼睛……心里却仍挂念着李寻欢。

    隔壁桌的人神神秘秘地道:“听说了么?兴云庄的事儿!”

    他的同伴便道:“什么事儿啊,梅花盗不都抓着了么?早上又闹哄哄地干嘛啊?我铺子差点让兴云庄的家丁给掀咯!”

    那人一拍大腿:“他们那帮草包能抓到梅花盗!昨天晚上梅花盗就在兴云庄挑衅呢,又糟蹋了人!”

    同伴道:“谁啊?谁啊?不会是那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吧?”

    那人道:“是龙啸云!”

    阿飞的粥“噗”的一口喷出来了!

    那同伴的粥也喷出来了,酒馆里忽然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简直就好像是有一千个李寻欢同时开始犯病。

    同伴涕泗横流:“老李!你玩我有意思么?好好的腊八粥!”

    老李神在在地一摇头,道:“我为什么玩你?这其中的深意,难道你不懂?”

    同伴道:“……什么深意?梅花盗转性了?改玩老小子了?”

    老李便道:“但凡成名的高手,都有着古怪的个性……兴云庄急吼吼地说自己抓着了梅花盗,这不是在小看梅花盗的本事么?人家梅花盗自然要小惩大诫……你不是说抓着我了么?那好,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采花贼!龙啸云那孙子撞在人家手上了……听说他被发现的时候,嘴里都塞了个角先生呢!”

    这样的对话,不只发生在乔乔酒馆一家,而是在城中无数酒馆饭铺之中,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着——

    ——江湖上什么消息流传的最快?

    ——够劲爆的、带颜色的,以及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李寻欢是梅花盗”属于这种消息,“龙啸云被梅花盗糟蹋了”更属于这种消息。

    事情的内情虽多,但凡是个有点逻辑懂点道理的江湖人,也都能明白这是在故意侮辱龙啸云,然而吃瓜群众可不管你这些,不约而同的,把这件事以最短的语句传播出去……

    更有甚者,由于兴云庄传来的两条消息前后时间过于接近,于是流言慢慢变味,变成了“龙啸云被李寻欢糟蹋了”。

    啊这……

    啊这啊这……

    乔茜听见这个版本的流言时,也“噗”的一口水喷了出来。

    ……所以说,流言这种东西,真是完全不可控,就连始作俑者都无法预知它会变成什么样。

    乔茜的下一个目标,是江湖百晓生,林仙儿的同谋。

    百晓生武功不好,乔茜轻轻松松拿下了他,给他留了活口,带去给一点红……彼时,杀手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把剔骨尖刀,在指间翻了几个花样,抬眸冷冷地盯着百晓生。

    百晓生没撑过一炷香,就交代了他们在保定的据点、死士之所在,以及他与林仙儿合计开来放贷的钱庄之所在。

    腊月十五,百晓生亡。

    乔茜毫不客气,将钱庄的金银一扫而空,又去了一趟冷香小筑,把林仙儿藏在屋子里的金银也卷走了。

    ——因龙啸云与百晓生的遭遇,现在,兴云庄内的男人们人人自危,把林夫人与林姑娘处的埋伏给撤回来了。

    林仙儿牙呲目裂!因为那是她做梅花盗卷来的一半钱财!乔茜大摇大摆地来、大摇大摆地走,如入无人之境……还重重一掌,掴在了她的脸上,轻蔑之意如此明显!

    流落在外的梅花乌管,只有乔茜手中有,近日在兴云庄作乱的梅花盗就是她!

    天知道,梅花盗的事情闹得太大,她本来就已想收场,有李寻欢做替死鬼,她本来很高兴的!

    结果现在事情越弄越糟糕了!

    林仙儿被逼得几欲疯狂,赶紧修书一封,送往少林,要心鉴下山来救,铲除乔茜。

    但心鉴又岂是乔乔酒馆的对手?他在兵器谱上,本也没有排名的。

    腊月二十,原“七巧书生”单鄂,今法号心鉴,亡。

    乔茜没有用梅花乌管,她用的是自己的柳叶刀,杀死心鉴后,她把梅花乌管塞进了心鉴的口中。

    待到众人找上心鉴尸首时,却发现他一身夜行衣,口中衔着梅花乌管,怀中还藏着少林寺被梅花盗盗走的至宝《达摩易筋经》。

    这算嫁祸吗?应当是不算的。

    至此,再关押李寻欢,已无丝毫理由。

    腊月二十一,李寻欢洗去冤屈,第一时间赶往了龙啸云所住的正堂大院。大院儿却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乔茜固然没有伤害到龙啸云的肉体,却无疑已对他的精神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而他甚至不敢说出乔茜的名字——只因她说:“要是有人来我这里抓梅花盗,我就来杀了你,龙四爷。”

    她冷冷地说:“我倒是也很想看看,你是觉得尊严更重要,还是性命更重要?”

    显然,龙啸云觉得性命更重要。

    他的心中寒冰一片……谣言就像是冬天的北风一样,冷得刺骨,他不肯见人,因为他明白,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不义的骂名与这个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人生中最仇恨的人终于不是李寻欢,而是乔茜,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却仍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最终转身离去。

    但就在这一天的晚上,有一个人却敲开了龙啸云的门,见到了他的面。

    这个人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握住了龙啸云的手,温柔地瞧着他好像一下老了二十岁的脸,道:“四哥,我知道是乔茜害得你,你为什么这么怕她?她是什么身份,这身份难道很神秘、很可怕?四哥,如今你被她害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不想报复?”

    龙啸云的口中终于吐出了一个名字。

    林仙儿吃了一惊!

    “快活王后人!”

    她竟然是快活王的后人!

    ……怪不得,怪不得她的行事作风如此张狂。

    林仙儿的双眸中迸发出了仇恨的光芒,双手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腰带,很快……一个恶毒的计划就成型了。

    她忽然轻轻地对龙啸云说:“柴玉关当年得到了五大门派的不传之秘,五大门派,难道不想要回他们的秘籍?四哥,你若能送五大门派这样好的一个消息,何愁地位不能重回?”

    快活王后人的身份一出,谁人能不想除去这一祸害!

    她要乔茜成为下一个众矢之的!

    第68章

    ***

    天地间的雪意几无杂色, 今夜风也不大,因此这保定城中,并没有怒雪威寒的压迫感, 今夜的月色也很亮——这让乔茜想到了一个很有名的比喻。

    于是,走在正街上,手上拎着一壶浓浓热热的鸡汤的乔茜就问道:“你知道么?”

    站在她对面的人并没有说话, 似乎对她想要说什么全然不感兴趣。

    这人的身材奇高无比,身上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青色长袍,袖子完全覆盖住了手面, 好似一棵枯树矗立风雪之中。

    他的一张脸也泛着幽幽的青色, 比起是个人,说他是个鬼恐怕更合适些。

    乔茜却很有闲情逸致, 悠悠闲闲地与这条青鬼讲风花雪月:“正所谓‘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自古比雪晶, 不过我认得的一人却有高见, 他只道, 梨花轻盈,雪却厚重, 雪不像梨花, 却像苹果花, 梨花的瓣子, 明明是用月亮做的。”(1)

    这句话放在此时此刻来说, 却有一个理解上的问题——“苹果”一词第一次被人提起,已经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事情了。

    再更早一些的时候,有“沙果”、“柰子”和“林檎”。

    但对面的人并不在意,他的双瞳好似燃烧着幽幽绿色,像极了深林中飘荡的鬼火。

    此人开口, 语气狰狞:“你就是‘小姑奶奶’乔茜?”

    乔茜学着他狰狞的语气:“你就是‘青魔手’伊哭?”

    ——兵器谱排名第九,青魔手伊哭!

    伊哭懒得回答,只言简意赅地问:“你杀了丘独?”

    ——伊哭终于来了,乔茜都等他等到不耐烦了,他才赶到保定来。

    乔茜道:“严格来说,不是我。”

    伊哭厉声道:“好!谁杀了他,叫他洗好脖子来见我!”

    乔茜诚实地说:“但是我要求他动手的。”

    伊哭默然。

    伊哭冷冷道:“好叫你死个清楚明白,丘独不是我的徒弟,是我的儿子。”

    乔茜也学着他的语气,冷冷道:“好叫你死个清楚明白,我杀丘独,就是为了你手上这双青魔手!”

    如此狂妄!

    伊哭厉咤一声,呼喝声中,他已一掌拍出!

    掌风烈烈,吹起了他长长的衣袖,露出了袖中神兵的真面目——那是一对极厚重、极丑陋的铁手套,透出水锈似的暗青色。

    “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

    这就是青魔手——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足足炼制了七年,才得此神兵,莫要看这只手笨拙而丑恶,只要被它擦着一点,甚至都不用破皮,当下便只能自杀求个痛快。

    而更重要的是——在主世界里,谁也没听说过这样可怕的毒,若是能让那薛笑人挨上一下……红大爷的所有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了。

    青魔手,势在必得!

    咤声中,青魔手裹着狂风拍来!

    乔茜不躲不避,一刀横出!刀锋被月光浸没,轻透如梨花的瓣子——

    刀锋自铁手上划过,一连串的火星迸溅,令乔茜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极难听、极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乔茜心道:柳叶刀果然破不了厚重的青魔手。

    这是一定的,青魔手乃是伊哭花了七年淬炼而成,在此之前,他又不知花了多少年的时间寻找世间罕见的精铁,青魔手如此厚重笨拙,也正因为它厚。

    柳叶刀能斩得开人的血肉,但却斩不开青魔铁手!

    那么问题就来了,明知斩不开,为什么还要斩?

    ——因为小臂是整个心口与咽喉的防线。

    乔茜又不傻,她为什么要瞄准青魔手去斩?伊哭一掌拍下时,她的身子已如活鱼一般的退了一个身位。

    要知道,青魔手属于“白打”功夫,正所谓寸短寸险,短到极致,就是白打。乔茜身形娇小,比起枯树一般高大的伊哭,手脚自是不显纤长,然而,她长刀一斜,攻击距离立刻被补上,可拒敌于一尺之外,伊哭的青魔手,等闲进不得身。

    如此,乔茜占优——既然占优,那就走攻势!

    方才她那横刀一斩,正是斩向伊哭咽喉。

    伊哭果然是成名多年的高手,一双铁手功夫炉火纯青、反应极快,抬起正手,正正挡在咽喉之前,柳叶刀与青魔手相击,溅出的火花,就在伊哭眼前!

    却不想,伊哭连眼都没眨一下,右手反手一抓,乔茜心下一惊,立即抽刀后撤……刀锋却已被攫住,动作会被阻!

    而此时,伊哭的左掌已然拍出,直拍向乔茜的头……这一掌如果实实在在地拍下去,那么乔茜的脑袋将会当即变成一个烂西瓜……

    电光石火之间,乔茜一把松开刀柄,身子一歪,侧翻出去,又顺势一脚,用力踢在刀柄上。柳叶刀自青魔手掌中飞起,乔茜一把解了腰带,凌空击出,缠带她的兵器回到她手中。

    二人的身形交错而过。

    此回合,不分胜负。

    乔茜心中,已摸到了一点青魔手对敌的法门。

    ——青魔手厚重,等闲兵器奈何不得,其实更像是那种铁砂掌一类的横练硬功夫,可徒手抓住人的兵器,这时若反应稍慢一点,他另一只手就会疾追而来,将对手的脑袋拍成个装着豆腐脑的破碗。

    而倘若反应够快,弃兵器而逃,那么自然被伊哭缴械……而在白打这个领域,谁又能与伊哭争锋?正所谓我在你的领域里赢不了,那就把你拉到我的领域来……接下来的比武,他的对手自会处于极劣势的地步。

    二人各自站定,回身。

    一个回合之内,二人已有了数回的勾心斗角……若有人说武者都是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笨蛋,那他一定没有见过真正的高手对决。

    正街两侧的商铺全都紧闭门窗,早已封板,好似里头只连一个人都没有。

    却没有人想到,其实这场决斗的观察者并不少,武当、少林、崆峒、峨眉、昆仑五派、并从前快活王的仇人,已悉数埋伏在这里。

    他们与伊哭不是一路人,可这“快活王后人”得罪的人太多,竟使得他们一前一后地寻到了此处。伊哭先一步寻仇,其他人自然是先看看路数再,也有人的心里是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念头。

    这些小九九,乔茜并不知晓。

    她没有说话,柳叶刀正横于眼前。

    乔茜全神贯注地盯着伊哭的双眼,刀锋忽然一翻,冷光一闪而过,这意思便是说——再来!

    再来就再来!

    咤声中,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又交织在了一起,只听“叮叮”的金石相击声不绝于耳,转瞬,这二人便已过了十几招。伊哭此人,说话做事天然一股狂气——因为不狂的人是没法子用白打的,以肉身突入对手兵器的范围之内,这是何等的狂悍?

    然而,乔茜只需长刀一斜,便可拒敌,伊哭的白打,遇上个使刀剑使的好的,竟无计可施,只能与之缠斗。

    ……会这么简单么?

    又一次短兵相接——青魔手与柳叶刀相撞!

    “叮——”

    力道之大,只令乔茜握刀的虎口都在震动——这一刀她不是砍向青魔手的,是砍向伊哭小臂的,要克制青魔手,不如把他整条胳膊给剁下来。

    却不想,伊哭那长袖子,其实不是为了遮掩青魔手的存在,而是为了遮掩这双手套到底有多长。

    一击失利,乔茜眯了眯眼,正欲再找机会,却见伊哭那张鬼泣森森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极为阴森的冷笑,他左手衣袖之下,蓦地击出了一蓬青烟!

    有毒!!

    伊哭是用毒的大家,除却这双鬼泣森森的青魔手外,衣袖里藏着毒,能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奇怪!放在这个时候就很奇怪!你长得这么没脑子,怎地使这么阴险的招式?!

    乔茜的瞳孔骤然收缩,迅疾后撤……然而此刻的风向是冲着她迎面而来的,死亡的青烟里还带着伊哭催发的内劲,“波”的一声,化作漫天的青雾,冲乔茜直裹过来!

    青魔手伊哭,竟恐怖如斯!

    此刻正在一家铺面二楼观战的少林和尚心眉,已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起来。

    而另一处房舍之内,林仙儿正趴在门缝处朝外窥视,手上神经质地绞着自己的腰带,眼见那一蓬青雾迅速包裹了乔茜,林仙儿的双眸亮得惊人,面颊上也浮起了兴奋的嫣红。

    死吧!死吧!死得凄惨无比!

    天底下不能为我所掌控、为我所玩弄的人,最好都死得惨些!!

    然而,变化却只发生在一瞬间!

    乔茜根本连一声都没有发出,青雾之中的她的身形却忽然变了——从一个人变成一只毛球,变化只在一瞬间,青雾裹上毛球,却又听得她厉喝一声,毛球爆炸,霎时间将整片青雾全都炸开——

    下一个呼吸,乔茜已凌空倒翻,轻轻巧巧落在地上。

    青雾散去,地上留有乔茜身上大氅的碎片,均粘上了这要命的青雾,在瞬间被腐蚀掉,产生了一股动物蛋白被烧焦时的难闻味道。

    ——原来,在方才那险之又险的境地之中,乔茜身子一缩,整个人躲入大氅之中,又在衣裳里充满真气,以充满真气的大氅、同裹着真气的青雾对抗。

    青雾无形,衣裳却是实实在在的,故而真气充溢炸开的大氅,才能逼退伊哭青雾,令她寻了个空挡,从里头凌空钻出来,半点不沾身。

    居然还能这样!!

    阴暗处观战的众人,简直都要目瞪口呆!

    此女心思之快、反应之快、头脑之机智灵敏,实在令人震惊!

    心眉和尚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是他自己遇到了伊哭这招……恐怕只会凌空侧翻出去,然而青雾速度极快,必定追上他,虽不至于能杀死他,但这个时候,他除了就地一坐开始逼毒之外,还能干什么呢?

    那岂不是把自己的命直接就送给伊哭了么?

    真是……英豪出少年啊。

    心眉的额头已出现了冷汗。

    而林仙儿的心态就没那般好了,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居然还能这样?!竟然还能这样?!上天给了她忠诚的手下、过人的身份、极好的武功……又凭什么还给她机敏的头脑!

    快杀了她……快杀了她呀……!

    她的眼睛又凑到了门缝前,向外观战。

    却说此刻,乔茜已又与青魔手过了十多招,这一次,乔茜竟然也显得束手束脚起来。

    先前,她其实一直都在疑惑,“白打”其实就是赤手空拳,即使有了青魔手这双铁手套,可怎么样突破对手的武器攻击范围呢?单纯去看身形之灵敏么?确实也行,但乔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此刻,她才明白了伊哭的对敌之策。

    他的“攻击范围”,其实是可远可近的。

    从近处说,小臂是心口与咽喉的防线,想要杀他,必然要与他的铁手套交缠,这铁手套不怕劈不怕砍,伊哭的手劲又骇人得很,骗得武器近身后,右手当即缴械,左手厉掌灌顶,反应稍慢,即刻就死!

    再说远的,对手若侥幸从他的灌顶厉掌中逃脱出来,再出招时,不免谨慎,如此就有了周旋之余地,身形不停交错时,伊哭自可判断风向,在风向有利于他时,击出袖中的那一蓬青雾,青雾裹着内力,速度极快地蔓延,这岂非正是一种“长兵刃”?将他的攻击范围扩展了一倍有余!

    这家伙看上去简直像个无脑僵尸,脑子却简直好像吃了十个人脑一样鬼精!

    毒手套与毒烟的奇妙运用,令伊哭的白打,与无花的少林拳之间有着根本性的差别!

    白打与白打之间,也有千万种不同的打法。

    伊哭默然,半晌,才缓缓道:“好功夫,但你只有一件大氅。”

    换言之,下一次我再使出毒烟,你难道还能再使一次金蝉脱壳?

    乔茜沉着脸。

    她固然觉得这兵器谱第九的确不是浪得虚名,觉得百晓生虽然五毒俱全但品评天下武功的眼力还是很准,但她与伊哭打了两个回合,都没能占到优势,此刻火气已起来了。

    乔茜只喝道:“好叫你看看,什么才叫好功夫!”

    “夫”字还未落地时,乔茜已然出手!柳叶刀的刀锋之上划过月光的亮白,也倒映出这刀客此时比月光更亮、更烈的双眸!刀风被压缩到了极致极致,一刀斩出!

    ——迎风一刀,斩!

    伊哭厉声狂笑,铁手套已接下了这记斩击!

    乔茜的气势却是正盛,一刀接着一刀!肃杀之气自碰撞之处悍然爆发,甚至削去了伊哭额角的一绺头发——伊哭赫然发现,此女打将起来,倔强之气竟丝毫不亚于他,对手越强、她的气势反而越盛,非要让对方尝尝她的手段!

    而她的刀的确又快又狠,比之寻常刀客,不知可怕了多少倍!

    伊哭被劈头盖脸的一阵打,心头火气,厉声狂喝,身形突入长刀攻击范围,以攻代守,一双铁手掌狂拍而上!

    乔茜的嘴角忽然微妙地翘了一翘,口中忽然道:“请你抽紫烟啊!”

    她的袖风之中,一蓬紫烟忽然激射而出,“砰”的一声轻响,化作一片紫色的烟雾,一如方才那样,直冲伊哭而去!

    伊哭心下大惊,立即一个侧翻,在雪地上连打了三个滚儿,这才逃出了紫烟的笼罩范围。

    紫烟,自然是从无花处得到的“丹心术”小丸,一直藏在乔茜的袖中,从来没有用过。

    乔茜的嘴角,已勾出了一丝讥诮得意的笑容。

    她的意思已很明显——

    ——你有青雾,我有紫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69章

    ***

    毒烟!

    莫说伊哭, 就连此刻躲在长街两侧房舍中偷偷观战的五大门派,都要惊个仰倒。

    太……太全面了。

    她当真是太全面了。

    这短短的几十招内,众人已品出了几种极为神妙的功夫。

    她的身形极其灵巧, 小巧腾挪处如活鱼一般,几次险之又险的情况之下,她的头脑固然机智过人, 能在片刻之内想出极为妥当的应对之法,然而,倘若没有这神乎其神的轻功神技, 那想得再好也没有用啊!

    武当当代的掌门人, 坐在桌前,面色变了又变, 同心眉和尚道:“她的动作, 再放慢一倍, 我也做不了。”

    心眉和尚不言。

    而她的刀法, 更是令在场诸人, 全都大开眼界!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刀法?那凝气一斩,简直令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已有人猜测到:快活王当年虎踞玉门关外, 宝库之中秘籍无数, 有西域、有岛国的不传之秘也正常得很。

    而她的刀中, 竟然还有剑意。

    这似剑非剑、似刀非刀的打法, 已令在场诸人大开眼见, 随意一个招式,都很值得琢磨琢磨。

    林仙儿眼见乔茜转劣为优,心里简直煎熬得要命。

    她忽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柔声道:“这青魔手与快活王后人,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诸位英雄何必讲什么江湖道义……不若偷袭之,将这二人统统捉住……”

    她认为这建议没有丝毫问题,可行,且考虑到了这些名门正派的脸面。

    可谁知,这些人居然并不听他的,武当掌门呵斥:“住嘴!高手切磋,岂容得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在这里置喙?”

    这一场斗武实在太精彩,但凡是个武者,就都不忍打断——林仙儿一个丝毫不懂武功之美的人,如何能够理解?

    况且,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二人斗到精疲力尽之时,他们才更好出手。

    再看长街之上,月已中天。

    月色通明,雪色厚白,天地间明亮到好似不是黑夜,这样的夜晚,无疑并不适合杀人越货。然而长街之上,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腾挪之时,地雪飞扬而起,好似令这长街之上炸开了蓬蓬丛丛的苹果花。

    青雾与紫烟自苹果花蕊处爆裂开来!

    平心而论,要说无花的“丹心术”,能比得过伊哭这用毒大家的青雾,那完全是在扯淡。

    丹心术原本只是一种用来脱身的法子而已,仅有的一点威力,只是在于其中的“眼儿媚”。

    眼儿媚是迷香,且要发挥效果,还需得看对手的体质,譬如乔茜与阿飞的那一场架,她等了那么久,阿飞竟还有力气反击,青魔手的这青雾沾之即死,真是要霸道太多了。

    但这并不妨碍“丹心术”它唬人啊!

    这一丸紫色小丸,怎地就能起到隐匿身形、掩护撤退的作用呢?不正因为它的颜色的确艳丽到邪门,叫人见了,一看就知道要躲开。

    在比武这种险之又险、稍有不适即行死亡的场景之中,有谁敢赌此物就是颜料染的?

    最起码,伊哭就不敢赌!

    一击之下,眼见风向于她有利,乔茜立即又激射出一蓬紫烟,伊哭狂性大发,心中存了“那咱们就来比比谁的毒更烈”的念头,青雾自他的衣袖之中飞出,直面紫烟!

    伊哭这种用毒大家,懂得一种在毒雾之中裹着内力送出的技巧——这种技巧,细说起来,同花满楼那“流云飞袖”的原理还是很像的。乔茜同花满楼学了一手,故而才能在衣服之内充满真气,令衣服充成一个球……

    原理虽像,烟雾却是无形的,伊哭精通此术,乔茜却是第一次往虚无的烟雾之中裹挟内力,如何能比得过伊哭?

    当下,便见青雾裹住了紫烟,竟逆着风向冲她而去!

    但乔茜又不是同他玩毒,她只是在“骗招”。

    只见女郎明明正在斗法,却果断认了输,身子凌空侧翻出去,好似离弦之箭一般把自己弹了出去……伊哭的嘴角便擒起了一丝诡秘的冷笑——他当然已经证明了,在用毒雾的技巧之上,他完胜于此人!

    乔茜刀光一划——

    青魔手提起左臂格挡——

    那刀光却只是虚招,实招紧随其后,变化而来,她手腕一抖,只在一瞬抖出一道刀花……却不是冲着要断伊哭手臂而去的!

    乔茜如猫般轻盈,落地无声。

    她回过身来,嘴角已擒上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雪地之上,落下了一个青色布包。

    布包开着口,里头的东西倒在雪上,是一丸一丸的青色小球。

    ——这就是伊哭那骇人青雾的来源。

    这是武侠世界,又不是仙侠世界,伊哭的毒雾必然同乔茜的紫烟一般,是封在蜡丸之中的。

    ——乔茜第一次中招,没有看清蜡丸从何处激发,于是方才便使出丹心术,骗出伊哭的青雾来。伊哭果然中招,而乔茜也已瞧到了青雾发射的位置,方才那一击,目的就是为了击飞青丸,断了伊哭这一项对敌手段!

    这一手打法,不正是声东击西?

    兵者,诡道也。

    此刻却要说,武者,亦诡道也!

    伊哭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乔茜,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

    乔茜却看不出来他神色的变化,毕竟此人长了一张绿毛僵尸一样的脸,人怎么能分得出僵尸心情的好赖?

    她甚至还有心情和伊哭开玩笑,道:“你留一只青魔手给我,我不杀你,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

    伊哭已完全被激怒,狂吼着冲乔茜而来,烈烈掌风甚至都已带上了五毒之虫的腥气,乔茜凌空倒翻,一招“细胸巧翻云”避开他这掌风,口中接着刺激他道:“你不愿意,那可太可惜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分无辜地道:“先杀儿子,再杀老子这种事,其实我是不大爱干的。”

    伊哭狂怒,伸手攫来!

    他的个性本就狂戾无比,别人惹他一分,他就要还十分回去,别人若胆敢与他为敌,那就好好尝尝他的怒火!死在他手上的人,皆是奇惨无比,这兵器谱排名第九,乃是用尸山血海堆起来的!

    乔茜展现出越强的实力,他反倒越想要将乔茜的身子都拧成一块会流出鲜血与内脏的破布!

    乔茜才不怕!

    数回合的交锋,已令乔茜的头脑完全的清晰,已令乔茜全然摸清了青魔手的武功路数,这些路数自是用无数人的生命试探出的,可她只是第一次,就能数次破敌——如此,难道还不能说明她远胜于伊哭?

    没有狂气的人是绝无法在江湖立足的!乔茜数次与人搏斗,其勇敢心性,已被磨炼得非常坚韧,绝不会被伊哭的狂样所惊吓——

    “叮——”

    “叮叮叮叮叮——”

    连击五声,连过五招,伊哭没了青雾,攻击范围瞬间缩小,乔茜也懒得再拿出无用的丹心术。一时之间,短兵相接,两个身影极快的交缠,令暗处观战的武林人士看得眼花缭乱。

    缭乱之中,众人已瞧出了局势。

    长刀对白打,自有其优势,然而伊哭大开大合,手中那对青魔手,又是沾上一点油皮就能要人命的狠物,拒敌的能力比一般的铁砂掌、少林拳何止强上百倍?

    此刻,“小姑奶奶”走攻势,“青魔手”走守势。

    青魔手先前怕不是见“小姑奶奶”年纪小,又生了一副无辜可爱的面庞,这才小瞧了她。此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在她那邪之又邪、不似中原武术的斩击之上,仍能守得滴水不漏,还能伺机反击。

    这正是青魔手的优势之所在了——青魔手可吃得起“小姑奶奶”一刀,“小姑奶奶”可吃不得青魔手碰一下!小姑奶奶要保持攻势,自然需要刀刀要害,一旦刀风不冲要害砍去,伊哭舍得一身剐,也要反手一掌挥出!

    青魔手,真也不愧是青魔手。

    兵器谱前十,绝没有一人是浪得虚名——且看五大门派的当家人吧,名声都大得很,百晓生却连一眼都不看,抛开人品不谈,百晓生品评武功还是准确的。

    不过,百晓生重男轻女,名录内不列女子高手,并算不上公正客观。否则,这伊哭的姘头蓝蝎子一来,伊哭起码要被挤到第十,那南疆的大欢喜女菩萨一来,这伊哭起码要被挤到第十一位去了。

    扯远了。

    观战的众人能品出的事,处于战局之中的乔茜又焉能品不出来?四五十招后,乔茜只觉得这战局步步惊心、却黏得胶手,青魔手之优势,再同他决战之前,的确难以想象。

    她的兵器危险性不如青魔手,二人的战局又陷入胶着——这其实是对乔茜不利的。

    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陷入持久战时,她不一定能一刀就把伊哭劈死,可伊哭一巴掌却绝对能让她死得不能再死……换言之,二人的容错率是不同的。

    ——战局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出错,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肃杀之气已越来越重。

    烈烈北风又起,呼啸如恶鬼哭嚎,却比不过金铁相击的杀气凌凌,旧力已尽、新力已生,二人的招式已渐渐穷尽,却仍如虎狼一般拼杀着,

    于青魔手而言,这是杀子之恨、血海深仇;于乔茜而言,得到青魔手,就意味着面对薛笑人的胜算又大了一分。

    她恨透了“意外”,是意外令她离开了现代,远离了自己的亲人,她决不允许再有任何意外,将关心她的人、她关心的人从自己身边剥离!

    搏击!决斗!

    乔茜厉声高喝!

    她的声音原本像极了落在枝头歌唱的小鸟,此刻,这饱含杀气的怒喝,却令她陡然一变,若说是鸟儿,那却也是搏击长空的苍鹰!

    又是一招拼杀!

    乔茜右手以刀锋拒敌,左手却击出刀鞘,直冲伊哭心口与咽喉的那一线……这却是急中生智的一招,并没有饱含多少劲力——也就是说,杀不死人!

    伊哭狂笑,舍得一身剐,朝乔茜直扑而来!

    刀鞘没有击中伊哭咽喉,反倒是斜擦过了他的脖颈,带起了柔软如丝绸般的触感……

    等等,刀鞘怎能会有柔软如丝绸的触感?!

    伊哭意识到了不对,余光去扫之际,月色长带却已缠住了他的脖颈——

    这月色长带,分明就是乔茜的腰带!

    伊哭瞳孔骤然收缩,伸手去拉脖颈上的腰带……已经迟了!

    乔茜像个弹簧一样飞跃而起,手中腰带收紧、收紧、再收紧——!

    她越过了伊哭。

    她落在了雪地上,落在了伊哭身后。

    她手上死死用力,腰带好似紧绷的弓弦,伊哭双目暴凸、额间青筋剧烈跳动,竟是被她死死绞住了咽喉,呼吸不得!

    ——她先前利用腰带缠回了自己的兵刃,后来腰带不知去处,伊哭哪会注意?谁成想,她竟然暗地里将腰带一端系在了刀鞘顶部的小铁环儿上,击出刀鞘是假,以刀鞘接力,使得腰带缠上伊哭脖颈才是真!

    谁能不说一句好算计!

    身处刀光剑影之中,惊之又惊,险之又险,她竟能够以绝对的冷静,绝对的安静,在暗中做出了这样的布置!

    谁能不说一句好心性!

    伊哭狂吼,伸手去拽系带——可是青魔手笨重,哪里能穿的过紧紧绕在他脖子上的系带?他想要解围,那就脱下你的手套吧!

    缴械的法子——我也会!

    这也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人的咽喉被锁住,三十秒后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即使不死也得变白痴!考虑到武侠世界的高手体质过人,可以把这个时间保守的延长到一分半。

    ……伊哭当然不会就这么乖乖傻站着一分半给她勒,他狂吼一声,伸手向后攫去,想要从后头攫断这要命的腰带!

    然而,一种极其冰冷、极其可怕的感觉,已刺透了他的后心,直入他的心底——

    伊哭忽然觉得很冷、很冷——他的瞳孔放大了,似有知觉一般,低头去看。

    ——他的心口处,刀尖已透了出来。

    如梨花般轻盈,如柳叶般婉约。

    ……柳叶刀。

    一滴鲜血自刀尖滴落,重重地砸在苹果花一样的雪绒中——

    ……这是他的心尖血。

    伊哭的瞳孔已放大,鬼火在渐渐熄灭。

    他听见了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她轻轻地感叹着:“你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第70章

    ***

    “砰”的一声, 伊哭倒地,溅起一片带着血色的雪花。

    这兵器谱排名第九、纵横江湖,令无数人胆寒的恶徒伊哭, 已失去了他的性命。

    而乔茜也用伊哭的性命,证实了她在此世之间的地位,已足够傲视群雄!

    乔茜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她的心跳还未曾平静下来, 砰砰砰砰,有如洪钟大鼓,简直连耳膜都被震得狂响不止。

    怒雪余威虽寒, 她的身上却咕嘟嘟地冒着淋漓运动后的热气儿, 她的面颊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嫣红,双眸明亮得像是一个春日踏青的小姑娘——正美美的放了一回风筝。

    傲视不傲视的, 乔茜其实并不在意。

    不过, 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架, 「功法学习」模块中又新进了些有趣儿新奇的功夫, 还收了此世武林之中最毒最烈的兵器, 要说乔茜心情不好,那是不可能的。

    乔茜立在原地, 微笑着。

    她的微笑神秘、自信, 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只令藏在道路两旁屋舍之中的五大门派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小姑奶奶”的口中, 忽然爆喝出声, 嚯哈嚯哈,手上翻转了一个刀花,拳打雪花、脚踢空气,开心地似乎恨不得就地打滚儿。

    心眉和尚:“…………”

    武当掌门:“…………”

    乔茜低头,再看看伊哭的尸首, 自言自语道:“其实,你死在我的手上,实在不冤枉的。”

    说着,她便低下头去,要用刀尖去挑伊哭手上那双青魔手。

    武当掌门谢观海,眼见宝物要被挑走,再也按耐不得,高声道:“真不愧是快活王的后人,杀人夺宝,江湖上有什么新奇武功,全都要被你们夺了去!”

    乔茜:“?”

    快活王后人?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她朝四周瞧了瞧、看了看。

    长街上除了她立在中间,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他们指的是阿飞?严格意义上来说,阿飞当然算快活王的后人……不过这件事,这帮乌合之众是如何得知的?这不科学啊。

    长街亮起了火光。

    忽然之间,她的眼睛里就挤满了人、人,还是人,十多间房舍的门板被同时踢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齐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齐活儿。

    这长街方才还只是一片寂寥肃杀之地,现在却闹哄哄的,好像成了个鸡鸭鱼鹅齐备的菜市场!

    “快活王当年做的孽,且由他的后人来偿还!”

    “快活王的后人杀人夺宝,包藏祸心,同她的老子一样,是武林的祸害!”

    “妖女!还我昆仑剑诀!”

    乔茜挑眉。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快活王后人”原来说的是她自己……

    啊这……

    刹那之间,乔茜似乎明白了许多——譬如说,龙啸云之前为什么对她前倨后恭,又打儿子又送钱的;再譬如说,龙啸云要设计陷害李寻欢为梅花盗,为什么会屁颠屁颠找上门来,想要分她一杯羹……

    哎呀,她那时候还以为龙啸云是想坑害她呢……真是误会,大大的误会呀!

    乔茜被误认为快活王后人,却也不急不躁、更不急着为自己分辨——这样的事,只口上分辨几句,能有什么用?说服江湖人,有比嘴巴更快捷方便的法子。

    她此刻心情实在不错,并不出口成脏、惹人生气,反倒笑意盈盈道:“哎哟!原来你们还晓得出来?”

    她还当藏在屋子里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谢观海道:“妖女!交出武当剑阵决!”

    乔茜道:“哦……你听。”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谢观海不由自主道:“什么?”

    乔茜笑眯眯道:“有狗在叫。”

    谢观海大怒:“妖女,找打!”

    一柄寒光森森的铁剑,已横于乔茜眼前。

    在乔茜所处的主世界之内,武当与少林,乃是中原武林之泰山北斗。少林武功刚猛,做十万明光狮子吼;武当功夫清淡,合乎天地自然之理。

    谢观海掌中宝剑闪动,冲乔茜袭来之时,那虚实的变化,只好似千万柄剑一齐袭来!

    然而乔茜如何会怕?她只高喝一声:“来得好!”

    手中刀风已然斩出!迎风一刀斩的刀势几乎是在瞬间破开了这千万柄剑的剑势——一刀,只需要一刀!正所谓招不在多,够用就行!千万柄剑的剑势,已被她那细细如一线的刀锋彻底捆绑住。

    然而这谢观海又怎么会是一个人出手呢?七个少年组成的剑阵已然包围了乔茜,剑阵的剑阵,煌煌如银河、如飞虹,直冲乔茜而去,他们与谢观海乃是一套阵法中的人物——谢观海做引,而他们自然做牢笼。

    谢观海的脸上已经浮起了得意的微笑。

    却有人叹:“难道就没人想过,剑阵从里头破很难,从外头破却很简单么?”

    来人快逾闪电!

    风驰电掣间,已有人瞧出,此人之轻功步法,与那“小姑奶奶”乔茜同出一脉,却要更快、更妙、更轻灵,恍若凤凰遨游于九天之上!

    没有人拦得住他——

    光幕一般缭乱的剑阵骤停,七个英俊的少年剑客,七柄精钢淬炼的森森宝剑,已一动不动,在雪中宛如俊美的雕像。

    ——他们的穴道已被点上。

    小姑奶奶一刀斩下,只听咔嚓一声,那武当掌门谢观海的宝剑,已然断成两截!

    这还不够,方才出手如闪电的那轻功高手,又使出了他极为可怕的轻功步法,身形一晃、双指一动,那谢观海的穴道——就同他那些少年徒弟们一起,被点住了。

    谢观海瞪大了双眼,恐惧如同巨手,将他恶狠狠地攫住!

    小姑奶奶却只是伸手,抹掉了他太阳穴处的一滴冷汗。

    一件暖暖和和、柔柔软软的狐狸毛大披风,兜头罩在了乔茜身上,将她霎时间裹成了一只雪白狐狸团子。团子的头“波”的一声钻出来,却听陆小凤道:“小姑奶奶,你只是去老王头的铺子里借柴禾大灶煮个虫草花鸡汤,怎地惹上了这好些人?”

    乔茜笑道:“他们想抢我的鸡汤喝,他们全都是坏家伙。”

    有人高喝道:“油嘴滑舌!且看我来!”

    鞭影如闪电般横扫,冲陆小凤面门而来!

    此人江湖诨名小西门柔。

    兵器谱排名第七,乃是“鞭神”西门柔,此人既号称小西门柔,自也已一条九尺蛇鞭为兵刃,此人并非五大门派之一,却是林仙儿的首尾,现身于此,其一为讨女神欢心,其二为再打响了名声。

    他一向不认为自己比西门柔差什么。

    蛇鞭九丈,九丈蛇鞭,鞭影化作火蛇,一圈接着一圈的套——原来,这长鞭的杀人之策,在于“绞”。

    一片屋瓦忽然当空飞来!

    鞭影飞舞之时,套圈简直叫人眼花,瞧不见鞭头、也瞧不见鞭梢,这屋瓦却准准确确,“啪”的一声击中的鞭头,整条长鞭立即软下,好似被打中了七寸的蛇,当即就死!

    小西门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漆黑的身影,忽自屋脊上一跃而下,矫捷如豹、彪悍如虎,稳稳立于小西门柔之前。

    “不想死,就退!”

    中原一点红冷冷呵斥!

    乔茜很是惊奇地瞧了他一眼——真奇异,这心黑手狠、从不给旁人留下余地的张三爷,竟也手下留情了。

    小西门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紧紧地咬住了牙齿!

    却有一人阴森森地冷笑:“好叫我也瞧一瞧,快活王后人的本事!”

    一只赤红铁手,已自人群中伸出,周围的人一见了此人,面上当即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纷纷为他让开了路。

    “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1)

    此人就是赤魔手——伊夜哭!

    青魔手是他的兄长。

    然而,这兄弟二人之间,却无甚亲情可言,赤魔手一向觉得自己的排名不该在青魔手之下,今日兄长死时,他不闻不问、冷冷瞧着,此刻站出,不过为了杀死乔茜,以此证明,自己的确强过伊哭。

    这只血红的手,已朝乔茜抓了过来!

    赤魔手与青魔手的功夫同出一脉,被青魔手抓着一下会死,被赤魔手抓着一下,当然也会死。

    然而,乔茜却仍不动。

    她倏地回头,全然不顾赤魔手近前,朗声笑道:“探花郎,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会忘了吧?”

    北风卷来一线咳嗽声。

    赤魔手的人已跃起!手已近前!

    乔茜瞧见了一线流光,不似流星……像是,光线。

    一线,只一线,没有被北风卷走、没有被障碍挡住。

    赤魔手突然像是被人迎面重击了一拳一般,仰面倒翻而出!他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整个人就已死得不能再死!

    ——他的咽喉上,插着一柄飞刀,一柄三寸七分的飞刀。

    小、李、飞、刀!

    【恭喜宿主获得「风雪保定」场景地图隐藏传奇武功——「小李飞刀」已录入!】

    长街寂静了。

    死人,对于江湖人来说,并没有什么。

    然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的武功鸿沟,却令人心寒、心冷、心惊、心颤。

    乔茜拍了拍手,正欲说话,却又环视四周,皱起了眉,冲陆小凤挤了挤眼睛,暗示的意味相当之明显。

    陆小凤:“…………”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随便进了家铺子,搬出了一把圈椅,“日”的一声,抛向长街街心,不偏不倚,正落在乔茜身后。

    乔茜于是舒舒服服、极有排场的坐下了……虽然这其实有点冷。

    她一边玩着自己的手指甲,一边翘起了二郎腿,口中温温柔柔道:“现在,大家可以心平气和,好好地聊一聊了吧?”

    “第一个问题,是谁说我是‘快活王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