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地牢幽暗, 白日都需燃灯。
黑漆漆黏糊糊的油碗悬于半空,豆大点的火光随着差役行走时带起的微风浮动。
不知那里传来了水滴掉落之音,双眼赤红的朱霁循着声源爬行, 耳畔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
与差役不同,这脚步声从容不迫, 像是富贵闲于中庭漫步时发出的。
朱霁知道这是有大人物来了, 急忙晃起栏杆,抖得锁链哗啦作响。
“我有冤!放我出去!我有冤!”
阴影里,火光漂浮,映亮了半张人脸。
朱霁吓得跌坐在地,喉头卡痰音, 急促喘气。
“有鬼!”朱霁惊叫,吓得同手同脚,螃蟹似的往后退,“有鬼啊!”
唐笙按刀,向前一步, 襕袍上的纹路映出了微弱的光。
朱霁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阴暗的墙角。
“唐大人, 此人关久了, 应是疯了。”差役擦净长凳送到唐笙边上,殷勤道,“这种事多了去了,长久关在这里, 不死也该疯了。”
听着人声,朱霁这才缓过神, 连滚带爬地凑上前,仰高了脑袋, 死死盯着唐笙。
“你不是唐简?”他自问自答,像是在安慰自个,“唐简已经死了,不该在这,不该在这……”
他甩动脑袋,眼底迸发出疯癫的光亮:“你不是唐简。你比她高,眼睛也跟她不同!”
朱霁伸出手指,隔空点着唐笙的躯体,笑得恶心:“唐简可比你有女人味多了,你是谁?”
“大胆!”差役拔刀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了!”
这些个人总爱用腌臜的眼睛凝视女官,盯着某些躯体部位来界定女官们的容貌。唐笙在宫中偶然间也听到过他们的议论——但凡展露出强硬、健硕、勇猛特征的女官在他们眼中都是没有“女人味”。
朱霁作为关押牢中的废人,脑子里塞得都是这套恶心的理论,这是唐笙所没有想到的。
寒光闪过,利刃抵在朱霁的喉头。
唐笙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问我是谁?”
朱霁跌坐在地,眼盯刀刃,打起了哆嗦。
锋利的寒刃抵出血渍,唐笙语调温和,像是回应旁人无伤大雅的调侃:
“我是能碾碎你性命的人。”
朱霁呜咽了两声,开始讨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刀锋挑破了他的脖子,留下一道血痕。
陛下新赐的刀刚亮出便沾上了这种污秽,唐笙心中不悦,收刀前特意取帕,拭去了血污。
“将你做过的那些事,老老实实吐出来罢。”唐笙阖上刀鞘,“你胡诌的供词,本官已经瞧过了,那些话,三岁的孩童念了都不会信。”
唐笙诘问他:“你穷得揭不开锅了,还养了五房小妾,置办了六七套宅院?”
“说是只挂了几个空饷,实则你所带的那个营里,缺了近三成的兵,大战过后的抚恤全进了你的口袋!”唐笙握紧刀柄,斜望着他,“那么多盼着征人归家的,穷困到死都没领着那点体恤钱——”
“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冤屈?”
朱霁攥着栏杆,语调激愤:“贪的又不止我一人,为何只惩处我一个?唐简呢,唐简也贪,陛下不是到今日都没给她定罪——”
“凭什么只抓我!凭什么!”
嘶吼声响彻地牢,许多差役都在回荡的声音里偷偷打量立着的唐笙。
火光摇曳,人群视线中央的唐笙并不恼怒。
“你说唐简贪腐,需得拿出实证。”唐笙道,“她若是与你们沆瀣一气,又怎会被迫自缢?三司搜家,笼统也只搜出了百两白银,住宅连京中富户都不如。”
“可她就是贪了。”朱霁迎上她的视线,“皇上派她来彻查辽东,她收了不知多少金银,帮着盖过了辽东大小官员的罪行。你以为官府的税册是那么好烧的么?那时巡检司和督察院都握在她手里,为何无人上报皇帝?”
“你觉着她清贫,不过是表面见着的,她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说罢朱霁哈哈大笑,似是在嘲讽唐笙的单纯。
“你是她的亲妹妹罢?你自然会为她开脱!”
差役听得头皮发麻,轻声提醒道:“总督,此人怕是真疯了,满口胡言,说些不着边的话来激恼人,且照王法将他处置了罢。”
“事涉本官亲姊,本官定要彻查此事。”唐笙回眸,迎上众人的目光,“本官奉皇命整治辽东贪腐。若是本官阿姊确有贪腐之罪,本官自是要陈奏陛下惩治的。”
唐笙不信唐简会和他们同流合污,这样说一为稳定人心,彰显公正,二为唐简洗刷冤屈,还她清白。
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出来,唐笙被白光激得微阖眼眸。
身上有霉气和血味,唐笙在暖阳下立了会,驱除身上的寒意。
地牢临近官府客驿,不远处的官差卷了包袱跳下马来,直往内衙奔。
*
沈长卿接了官差递来的书信却不急着拆开。
她将书信搁置案头,肘弯抵着,拨弄新摘下的桃花。
亲信入内,官差退下。
“老太傅来信了?”亲信瞧见袖袍掩映下的字迹,小声道。
“是。”沈长卿终于寻到了个不错的位置,插稳了花,“不用开,便知晓他信里写了什么。”
辽东土地肥沃,庆熙朝有从龙之功的致仕之臣大多在此地置办了田产雇人耕作。沈崇年作为三朝元老,与这些人多少有些交情。
秦玅观推行新政的同时,要求清丈土地,改革税制,辽东作为试行地,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沈长卿作为沈家人,名义上是听沈老太傅差遣的。那些人将请求通融的书信写到了沈崇年那,沈崇年转手便列了名单交给沈长卿。
“您打算搁置了,不回应么?”亲信试探道。
“他为了这些顺水人情为难我。”沈长卿道,“我为何要顺了他的心意呢。”
亲信明白了——无论这些人所求之事是否能办成,功劳和人情都会记在沈老太傅头上,沈长卿办得好倒还好,办得不好反而会被记恨。
无论如何,沈长卿都不会出手,替老头收拾这个烂摊子。
“今日的邸报瞧了么。”沈长卿忽然出声。
“瞧了。”亲信答,“有一条挺有趣的。陛下罢了三位禁军兵官的差,罢官的理由各不相同,不知到底是为了何事。”
沈长卿回眸,透过半敞着的窗,瞧着逐渐昏沉的天际。
“那不重要。”她道,“陛下既要整顿禁军,那空出来的位置岂不是要拔擢新人顶上。”
“您的意思是,带挈几个顶上?”
“荒谬。”沈长卿嗤笑了声,“带挈这种事,还是交由沈绍文去做罢。”
亲信眼睛微动,应声道:“属下明白。”
*
海陵王这病来得蹊跷,秦玅观自然不信他是真病了。眼下他也翻不起什么浪花,秦玅观唯一忧心的是,他会在辽东给唐笙添堵。
思来想去,秦玅观写了长长一段朱批。
她不太习惯在朱批中夸赞人,写完提点后,迟疑了片刻,又在起头处添了一段小字。
余光里,陛下笔走龙蛇,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之纸上。
陛下的面色虽然从容,但方汀还是从动作里瞧出了她的急迫。
朱墨在烛火下闪着明润的光泽,陛下垂首吹了两下,细细检查了一遍,确保干了才装入匣中。
陛下下好锁将匣子递给她:“今夜便发回去。”
方汀接了,当即办事去了。
入了夜的宫道阴森森,她办完差回来,陛下仍在批折。
方汀等到了梆声,搬出唐笙的话来劝秦玅观休息。
“陛下,唐……”
“休要提她。”秦玅观拧眉,“啪”一声搁笔。
“是。”方汀收声。
提唐大人还是管用的,陛下批完手上这份去取下一份时,动作微滞。
她靠了会御椅,终于起身,往里间去了。
榻上摆着两面枕头,梳洗时,唐笙微张着嘴巴躺在外侧枕头上呼呼大睡的场景浮现在秦玅观眼前。
秦玅观直起身,瞧着那抹昏黄的光,眼前又浮现了唐笙窗边剪烛的场景。
她有些怔神,帕子都凉了,才揩了楷面颊。
躺下前,秦玅观抄了里侧的枕头丢给方汀,这才阖上衣,面着壁而眠。
方汀抱着飞进怀里的枕头,帮她拢好了帐帷,几乎是踮着脚尖往外走,生怕惊扰了烦躁的秦玅观。
榻上又烙起了饼,片刻后,秦玅观黑着脸起身,抄了件氅衣便直奔书房。
“您不歇了?”方汀抱着她的外袍追在后头。
“批折子。”秦玅观坐定,蘸着墨道,“将那外边那一摞也搬来。”
方汀边叹气边往外走,进来时手上捧着瓷碗,身后跟着端折子的宫娥。
“陛下,您若是睡不着的话,便用些安神汤罢。”方汀出去时,特地将里外都燃了安神香,期盼着秦玅观能有些睡意。
秦玅观接药的手一顿,嘴硬道:“朕只是记起有要事要处理。”
方汀垂首回应,微撇唇。
秦玅观啜着药,心苦得发涩。
方汀见状,忙递上果脯,秦玅观却将东西推远了。
她明白这种苦涩根源并不在药,而在于她惦念着的那个人。
三日未见,秦玅观是真的有些想念她了。
思念是极淡的,忙起来便会忘记;忧虑是极浓的,秦玅观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挂念起她的安危。
可唐笙这个没良心的,除了一句问安,竟没半个字捎给她。
第102章
“吏部的考功表朕看了。”秦玅观五指按于书册, 视线掠过一众低垂着眉眼的朝臣,“禁军的考功簿和兵部考功司的,怎么都记的不同。”
“陛下。”沈绍文站了出来, 作为总管考绩的官员,他这时候必须要出来说话, “各部考绩各有偏重, 吏部瞧得最全面,通常都是以吏部陈奏的为准。”
昨夜未休息好,秦玅观精神不济,端坐了会便抵上圆枕。
“所以你们推举了文景、黄宇慎……”秦玅观半阖眼眸,似是假寐的笑面虎。
“陛下, 并不是吏部保举,而是考绩所得,他们该晋位了。”笏板倒入沈绍文的臂弯,他将吏部的办事章程说得天花乱坠,唇边短髭乱晃。
秦玅观阖上眼眸, 拇指抵着颧骨,食指和中指微分, 轻揉当阳穴:
“诸位爱卿, 可有其他人选。”
丹墀下,众人小声议论,陆陆续续又推选了几个人。
“都记下来。”秦玅观没偏头,只探出指尖点了点身旁的录史小吏。
小吏另辟纸笺录下了名字和推举理由, 目光炯炯。
禁军的任免权握在皇帝手中,她不发话, 此事议到这里就算过去了。
日头高升,冲淡了初夏清晨的凉爽, 燥意放大了闷热,濡湿了衣衫。
队列里,体虚的大臣掏出手帕擦拭了几回汗,终于听到了丹墀上飘来的声音。
“唐笙和沈长卿在辽东新试的几项举措,成效不错。其中这募役、出粜之法和那综税之制,宜乎国情,朕决心于全国推行。“
“朕也另取了丈量田亩,与民便利的几条,在中原三省试行。各部配合着内阁,早些拟好章程奏上来。”
议论声渐大,有大臣出列,躬身奏道:“陛下,辽东试行不足一月,此此时推广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辽东试行太多,反而瞧不出孰是孰非,哪一项的效用更为明显。”秦玅观道,“所以新辟三省试行。”
大臣不说话了。全国推行的前两条不算太过损伤士绅利益。赋役虽摊派到了他们头上,但还有交钱免役这一条可供选择。第三条重在废除苛捐杂税,以防地方官员私设税名盘剥百姓,前朝已有先例,跳出来反对这条,反倒坐实了自个贪官墨吏的身份。
吵嚷了会,大殿内一片闷热,不知过了多久,议论声才变小了。
宫娥掌扇,送出一阵又一阵的凉风,衣领遮的严严实实的秦玅观反倒抬手示意她,不必再扇。
“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清泠泠的声音穿透嘈杂,轻缓但不失魄力,大殿霎时安静下来,近百道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朕乏了,散朝。”
言毕,秦玅观起身,从侧面下阶。
方汀站定,高声道:“散朝——”
御轿已停在殿外,秦玅观正欲入内,太后身边的宫娥便赶来了。
升轿后,仪仗调了个方位,直奔颐宁宫。
*
秦妙姝是从玉清观下来的,身上还穿着深蓝色的粗布道袍。
秦玅观入殿时,她正跪坐在榻边,牵着裴太后的手泣不成声。
裴音怜束着抹额,面色憔悴。瞧见秦玅观,轻捏女儿的手,示意她转身。
“请太后安。”秦玅观微俯身,步摇轻晃。
“坐罢。”裴太后由女儿扶着起身,倚着垫起的枕褥说话。
“御医来瞧过了么,到朕跟前回话。”秦玅观出声。
病气冲淡了裴音怜平日的祥和,总被宫人吹捧的“佛面”染上病倦后也显出了几分阴鸷。
不过,开口时她的话还是温和仁慈的:“她们守了哀家一夜,早就倦了,不必再叨扰她们了。”
“阿娘,您头还痛吗?”秦妙姝急忘了礼数,一屁股坐上了榻,抢在秦玅观之前搭话。
裴太后屈眼,秦妙姝忙收声,挪身下榻。
容萍此时也将圆凳送至秦玅观身边,秦玅观落座后,寝殿内一跪两坐,其余人都垂眸立着。
“哀家不过是犯了头风,劳烦皇帝来探望了。”
“高句丽今年进贡山参还有些,朕已叫方汀送来了,您且好好将养。”秦玅观道,“妙姝也不必回府了,就在颐和宫侍疾罢。”
裴太后听罢,深叹息:“她想去道观住着便去吧,哀家这里歇几日便好了。”
秦妙姝以为母亲还在恼她,包着泪道:“我再也不去了,阿娘,我陪着您,再也不去!”
“傻孩子,道观清幽,你住着磨磨性子也是好事。”裴太后轻拍她的手背,“陛下叫你去,你便去罢。”
……
从颐宁宫出来,秦玅观面色便有些凝重。
方汀替她打帘,到了宣室殿才汇报起了差事:
“奴婢照着您吩咐的查过了,医女们说,远不止头风这一项。”
秦玅观料到了,并不惊讶——裴音怜一直有头风病,偶尔发作也不过持续一两日,像如今这般痛得无法起身还是头一回。
“萧女医说,太后的丰腴和康健是药养护出来的,表面瞧着是实的,内里亏损得厉害。”
“用药养护出来的?”秦玅观蹙眉,“从前怎么没听过奏报。”
“回陛下话,江太医自庆熙八年起便在颐宁宫当值,太后未染过重病,旁人自然不会插手。”方汀递上抄来的脉案交给秦玅观,“奴婢叫人取了庆熙年间和崇宁四年前的几段,萧女医瞧过了,说是与如今的沉疴不符。”
秦玅观抓住了关键,低低道:“萧女医的意思是,太后此病是用药导致的?”
方汀抬眸,但未敢应声。
秦玅观粗略翻了翻摘下来的脉案,心中有了猜测。
后宫女子用药,多是为了养颜及生育。
她们可能自小被家族尊长教导如何维持夫纲,入了宫又为教引嬷嬷所规训,将自己的人生系于皇帝一人,成为了彻头彻尾的物件,被权力裹挟着去争斗,最后隐入深宫。
“奴婢入宫久了,也曾听说过一些秘辛。”方汀顿了顿道,“这宫中未曾诞育子嗣的,品阶较低的后妃,在君王死后大多是要殉葬的。侥幸保全性命,也需遁入空门,为先帝祈福。”
庆熙朝与裴太后一同入宫的后妃,有二三十人,时至今日,仍在人世的,不过三四人而已。
蒙尘的记忆恢复了,秦玅观脑海里闪过数道模糊的面容,仔细回忆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们似乎成了梦中的幻影,留于世间的只有几道残败灰暗的画面,最终随着生者的老去,化作尘埃飘散。
“后宫中的女子囿于宫墙下,抬头瞧见的只有四四方方的天,为了家族荣耀,为了父兄的前程争着后位,用药养颜或是生育,已是轻的了”
秦玅观听得心中发闷,良久才道:“朕记得,太后的父兄,也是在她诞育妙姝后才步步高升的——”
“若真是如此,太后她这一路走来,也是不易。”
“哪有容易的呢?”方汀笑容无奈,眼角爬满细碎的皱纹。
“陛下,您是大齐开国来的第一位女帝,这放在前朝也是极为少见的。您是女子,自然懂得女子的苦楚。”方汀躬身,思忖了许久才道,“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同他们是不一样的。在奴婢眼中,您就是千古第一圣君。”
未做成实事,绝不谈功绩。秦玅观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信念。
她不爱听方汀的后半句话,只道:“太后这病还会有好转吗。”
“萧女医说,经年累月,亏损了根基,也是妙手难回了。但此番也不至于危及性命,好生将养着便可。”方汀答。
秦玅观微颔首:“叫太医院仔细照看着。”
*
“仔细着点,不得踩着田地!”
马队疾行,穿过田野。唐笙收束了队伍,摆成一字长蛇阵,以免践踏到田里的麦穗。
再过半月便要收割小麦了,此处是灾疫下存留不多的良田,麦苗长势喜人,颇有丰收之望。
唐笙下马,徒步穿过窄小的田垄,来到不远处的村镇。
村口石磨旁的老叟一见到她,便颤颤巍巍地起身,想要回去叫人。
唐笙扶住人,笑意温和:“老人家,我能讨口水喝么?”
老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告诉唐笙,他耳背。
片刻后,不远处的矮房,有一妇人推门出来。
老妇人眼前一亮:“您是唐大人?”
唐笙回望随从,有些发懵。
老妇人擦净沾着水渍的双手,欢喜道:“这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辽东新来的唐大人是个女子,模样俊俏个头又高,总是牵马走在田垄边!”
“我是过路客商,特来讨口水喝。”唐笙耳畔发热,面上倒是一派冷静。
“您真不是唐大人?”妇人略感失望,又试探着问了一遍。
唐笙摇头:“不是。如今走商路的女子愈发来愈多了,您见着我到也不奇怪。”
妇人叹了口气,回屋内取了两碗水来,一碗递给她,一碗递给唐笙的属官。
“若是唐大人来了就好了——”
“这唐大人可是新上任的辽东总督?”唐笙是装傻充愣的好手,演得十分逼真,“听说她在辽东推行新政,不知成效如何了。”
“别的不知,只知道她去过的地方,都称颂她呢!我们可是日日盼她来呀!”
第103章
说到这, 老妇人再次确认了遍:“你真不是唐大人?”
唐笙面不改色:“不是。您见过哪个大官像我这般的?”
老妇人觉得她说得有理,她活了六十来年了,除了执掌祭祀乐舞的没见过任何女官, 更别说像唐笙这般年轻的官员了。
“说的也是,能到那位置的——”老太太竖起指头, 点了点天, “年岁都同我差不多了罢!”
“正是如此啊。”唐笙附和。
妇人端来矮凳请唐笙坐下,随从散开了,一行人沿着屋檐坐成一溜,庄稼人那样远眺拂动的麦浪。
唐笙是从临近乡镇过来的,靴沿沾好些泥巴, 吹了会风便干了。她穿着浆洗过的粗布袍,双手掩于衣袖下,因长久奔走,唇瓣干涩起皮,出了面容白净青涩了些, 别处真与隆重打扮后,出远门的庄稼人无异了。
村镇少见生人, 唐笙的到来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 不一会,檐下便聚集了好些人。
“都说这新政好,也不知真好还是假好。”唐笙喃喃道,“若是真好, 也不知何时能推行到我们那儿。”
“只要能余下粮,都是好的。”老妇人怅然, 瞧了眼拍烟杆的老伴,“若不是今年免交了税赋, 我们也活不到今日了。”
大灾之年,家中的“无能人”便成了累赘。唐笙这一路走来听了不少事,典儿卖女,遗弃家中亲属,都是不久前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
捧着饭碗的人高声道:“嘿呀!不分田说什么都是空的,借官府的钱不是借吗,怎么会白给!到期了恐怕连通融都没有,逼得你当过冬棉褥还债!”
话音刚落,周围人哄笑起来。
“胡老三,你那棉被生蛆了罢,送给当铺,掌柜的都不愿要!”
“新官上任三把火,说实在的,来了新官紧盯着下边的,这几日县衙里确实没人来拍门收税了,从前呐,可是过桥都得收钱的!”
他们聊得热闹,唐笙垂首同佝偻着的老妇人说话。
“田里麦苗长势喜人,不日便要丰收了,到时候就会好过很多了吧?”唐笙瞧着妇人一直凝望着的那片土地,问道。
“那是租的张老太爷家的,交了租,还清了债,到手的也不知能吃几日。”老妇人叹气,“能过一日便是一日吧。”
唐笙凝神:“你们一点土地也没有么?”
听着摇头,唐笙喉头滑动,心头一阵酸涩。
说话间,耳畔传来敲锣打鼓声,最初唐笙还以为自己是幻听,后来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一处,她定睛去瞧见,果然瞧见了接亲的队伍。
“这是张老爷的第九房了吧?”好事者竖起小指,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那老匹夫一把年纪了,能成事吗?”
语毕,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他可是大地主,我要是有他那么多田地,就是养十九房也不为过哇!”
“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个几斤几两——”
“不过那刘三家的女儿嫁了他,后半辈子也算衣食无忧了。”
“妾室而已,抬进房不就完了,何必如此张扬?”
“张扬给人瞧啊,你驴脑啊。反正钱多了没处去,给咱们瞧瞧什么叫排场。”
“可不是,他家喂狗都用细粮哩。见人来还多添些肉汤!”
“刘三嫁这个女儿,少说也得了三十两银子!三十两啊!”
“这样好的福气,刘三家的闺女还闹着要绝食,真是不知好歹。换做是我,早就颠颠送上门了!”
“你若是个女的,生得也是歪瓜裂枣,谁瞧得上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
唐笙静静听着,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队伍绕过田垄,往大路上来,唐笙回神时,檐下的农户早早就围了上去,争抢那领头的仪倌散下的零嘴小食。
那一把炒米糖将方才还笑容和乐的农户变为了争食的恶狗,仪倌间隔着抛洒,乐此不疲。
老头和妇人腿脚不便,便没上前争抢。
不知为何,唐笙在一片哄闹中,听到了尖细的哭声。
她问向身旁人,老妪只是摇头,说自个听不太清。唐笙的属官倒是点头,说听到了孩童的哭声。
“镇婴塔传来的罢。”抢着米糖的胡老三炫耀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旁人应道:“不过新律出来了,丢婴儿的少了好些,这是谁啊,敢白日丢?”
“王家不是刚得了女婴,这都第五个了,吃不上饭了。瞧见你们这些过路的客商,故意丢给你们听呢。”胡老三说得含混,米糖喷出点碎屑漂浮半空,他忙用手挡住,生怕漏掉一点。
“话也不能说得那样满,万一不是呢?”
寥寥数语,压得唐笙喝不下水了。
她搁下破了口的水碗,碗底压着张折叠好的银票,这才起身。
“多有叨扰。”唐笙朝老妪行礼,领着随从离去。
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往过来时匆匆瞧见的小塔的方向前行。
唐笙原先将小塔当作了供奉仙灵,祈祷丰收,庇佑百姓不遭灾疫的小庙,从未联想到,这小小一座塔,竟饱含着如此深重的恶念。
镇婴——婴儿本是极其脆弱需要呵护的一类人,何必要镇呢?
取这个“镇”字,无非是将被人害死的婴儿也当作了恶灵。但真正恶的,又是谁呢。
随从里有当地官差,同唐笙讲起了这镇婴塔的来历。
起初这塔只有有坟包大小,尸首积累多了,便有婴儿能爬出来了。这塔便越建越高,到后来为了避免瘴气有新建了焚化炉。
“都是女婴么。”唐笙脑海里浮现了烈火燃烧的血腥画面,轻叹息,打断了官差的话。
“也不全是,还有些天生残障的。”官差道,“死的婴孩多了,此地便有些……怪异了。”
临近镇婴塔,官差说话内敛了许多:“说是夜里总能听得啼哭,路上飘着孩童。乡绅出钱做了法事,超度了亡灵,这才好转了许多。”
斑驳的石塔布满烈火灼烧的黑痕,不过一个成人的高度而已,马背上的唐笙甚至需要俯瞰它,可它确确实实成了许多孩童无法攀出的樊笼。
尖细的哭声显出了沙哑,塔边被褥包裹着的婴儿哭得力竭,音调断断续续的。
田垄窄小马匹难行,唐笙下马,正欲走去,却被身后人叫住了。
“唐大人,此处实在不宜久留!”
刺鼻的焚烧味并未逼退她。
唐笙步伐坚定,头也不回道:“哪来什么鬼呢,不过是人心作祟。最可怖的,不是弃婴者么。”
“大人,您瞧那边——”
属官匆忙翻身下马,指了指她们来时的方向。
只见那原本喜气洋洋的接亲队伍乱作一团,先前抢米糖的也围了过去,眼里迸发着好奇的光亮。
唐笙回眸之际,轿夫抬出个一身红衣的女人。
呼喝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荡到了她们这里。
“新娘子上吊啦!”
“刘家女死了——”
*
“三日了,太后仍不见好转么。”
“比前些天好了许多,能起身了,但仍许好生将养着。”
“脉案同配药录书,你瞧过了?”
“回陛下话,瞧过了,多是养颜补身的药材,未曾见得损害身体的。”
萧医官事先做了功课,答完秦玅观的问话后又补充了几句:
“若是真有利于生育的药方,许多娘娘是不愿记录在案的,省亲时托人带来的,或是嘱托采买太监带回的,也未可知。”
“依你所见,此病会危及性命么。”
萧御医迟疑了片刻才道:“目前看来,并不危及性命。”
殿中响起念珠碰撞的声响。
萧御医瞥见了陛下拢着的白玉念珠,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替太后把脉时瞧见的——陛下和太后平日里拨动的,除了穗尾不同,其余都近乎一致。
“太医院尽力医治,太后康健了,朕重重有赏。”秦玅观道。
“是,臣等定当竭尽全力。”萧御医答。
秦玅观屈了屈手,萧御医会意,行完礼便退下了。
帘幕落下,殿中陷入沉寂,唯有燃着安神香的炉烟缓缓升起。
太后替秦玅观挡着宗室的阻力,若是在这立储的关头病倒了,于她而言很是不利。
再者,秦妙姝作为她的妹妹,日后若是成长起来,肩上也可担着大齐的江山。
崇宁四年,秦玅观的身体虽见好转,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权力终究是要从她的指隙间流逝的。
秦妙姝仁善,表面怯懦,但并不愚蠢。许多事上所表现的怯懦,多是为了自保。秦玅观瞧着她便能想起藏锋的唐笙,这样的人若是有了信念,长出了一颗刚毅的心,那便是她日后可以依仗的臂膀。
眼下她挑选出的承嗣宗亲过于年幼,还不能独当一面。与其让大权落到那些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人手中,秦玅观更愿成长起来的妙姝手握大权。
如今秦妙姝还未长成,裴太后康健时,尚有余力教养她,秦玅观愿意等一等。
“方汀——”秦玅观唤人。
“奴婢在。”方汀应声。
“张贴皇榜,征召天下能人替太后医病。”
第104章
“总督去平山乡了?”
“是了。叫人推了镇婴塔, 将老乡绅拿了。”
方清露搁了卷轴,小吏快步上前,将唐笙缴来的地契交给她。
“唐大人回了?”方清露挨个翻过, 视线扫着鱼鳞图册。
“未曾,正领着百姓们划分田地呢。”小吏答。
方清露倏地抬眸:“她也是够虎——”
“你这会就去黑水营找林将军借兵带去平山乡。”方清露回想起了自己所遭受的刁难, 心绪绷紧, “一定要快。”
小吏应声,提袍便跑,还未走几步就被光影晃到了。
“不必找了。”
马鞭挑起门帘,洒进一簇灰蒙的光亮。
来者逆光而立,身线模糊。
辽东的五月天日暮时分还带着凉意, 林朝洛走近时,眉梢都藏着冷冽。
方清露能感知她外袍上的湿冷,眼眸微动:
“这个时辰,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
林朝洛负手立着,马鞭藏在身后, 面上没有笑意。
方清露反倒有点不习惯她如此正经,心跳漏了几拍。
小吏偷瞄了两眼, 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夕阳垂落, 房内又暗了些。方清露借着燃灯的机会别开眼眸。
久盯摇曳的烛光,她眼前又浮现了林朝洛的身影。
“十九那边你派人去了?”方清露的声音轻了些。
“她用不着护卫。”林朝洛寻了个空位坐下,顺手揭了茶几上半凉的盖碗。
“有人来过了?”她问。
方清露担忧唐笙的安危,思绪落在她前边:“十九功夫没练到家, 怎么不需要护卫?”
林朝洛“啪嗒”一声扣下盖碗,屈着指节抵上面颊, 歪身瞧她:“你家十九有陛下的暗卫护着,用不着咱们操心。”
平关乡离黑水营的驻地近, 下午闹事时,林朝洛是第一个弄清的。她当即派了一队军士过去,等了没半个时辰便得了信,说是草垛子里埋伏了不少暗卫。带队兵官谨慎,发现状况后先对了腰牌,确定了身份,这才避免了一场冲突。
方清露垂眸,继续比对图册,不再搭理她。被晾在一旁的林朝洛有些不耐烦了,换了个好几个坐姿吸引注意,公案边的方清露却连一个眼神都没赏她。
“方大人,旁人来了都有口茶喝,我大老远赶来,被您当茶晾,这忒不公平了。”
方清露听罢,眼皮都没抬一下:“茶窠里有,盖碗在边上,您自个倒。”
林朝洛咬着下唇,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情不愿地倒茶去了。
听到一阵水声,公案边的方清露唇角勾了勾,等人转身时又恢复了一派淡漠。
一道黑影压了下来,紧接着手边便多了盏新茶。
送茶的手上动作重,跟撂下来似的,而茶盏里的水却一点没撒。
方清露仰首,瞧见了黑脸的林朝洛。
“林大将军?”她轻声道。
她一出声,林大将军的脸就变暖了,眼底浮着点点笑意。
林朝洛也不逗她了,瞧着卷轴道:“对一天账了?”
“对一天了。”方清露顺道回答了她先前的提问,“下午沈太傅也来议事了,吃了半盏茶。海陵王仍是称病不肯走,拖久了怕是要坏事。”
她讲了吃茶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林朝洛轻易领会到她的意思,心下一暖。
“方按察,平时多忧心自个,少为别人操心罢。”她温声道,“唐总督有陛下护着,不会有事。”
“陛下护着她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方清露错开了她的目光,眼底光点微烁,“唐大人于我有恩,我怎么不忧心她这唯一的胞妹呢。”
林朝洛道:“陛下护着心上人,自然是十分小心的。我们再谨慎能谨慎过陛下么?”
她简单一句话,惹得方清露频频侧眸——方清露不是没觉察出陛下待唐笙的特殊,但也从没往那方向想过,如今听了林朝洛的话,既觉得惊诧,又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从未想过,陛下有朝一日也会对人如此上心。”方清露扬唇,眼睫垂下,“今日来的回折里,陛下还叫我盯着她练武,提防她做出莽撞事来。”
“你也少做些莽撞事。”林朝洛还记着她满身是血伏在马背上的场景,眉心拧了起来,“连自个的性命都弃之不顾,实在是疯癫。”
方清露觉得她这话说得着实好笑:一个疯子竟在劝说她少做些疯事。
她不想再谈及那日的狼狈,故意扯开话题,唤林朝洛俯身。
“你瞧这个。”
“怎么了?”
林朝洛贴近,但总和她隔着一段距离。她身上沾染的寒露还未散去,方清露的面颊被短暂地冰了下,有些发麻。
“边军军饷出处,皆在这里了。到明年,至少缺了四成。”
“穷啊。不然陛下何必要急于推行新政。”
“你手上这两个营吃的粮饷,大半都是从内帑掏的。皇庄今年收成也不大好,再拖一两年,国库得亏个大窟窿了。”
“我倒是想打场大的。”林朝洛苦笑,“下个月便要收麦了,今年辽东大雪,瓦格人也是遭了灾的,这些粮食能不能保住还另说。”
她忧心的也是方清露所担忧的。
方清露偏首,对上了林朝洛的视线。
方才她说话时,林朝洛其实一直在瞧她,瞧得她面颊发麻。
动作匆忙,林朝洛没来得及躲开。她为人一向坦荡,干脆直视起她的眼睛。
方清露挪动书册,离她近了些。林朝洛俯身贴近,只差几寸便可以面颊相贴了。
等到鼻息真的落下,两人却匆忙错开了。
方清露问:“我们能挡住么?”
林朝洛答:“我掌军,从不挡,只进攻。”
两人相视一笑,眼底却都藏着苦涩。
“疯子。”方清露低低道。
*
“将人带上来,叫他们亲手将此处填平!”
唐笙一声令下,便服差役便涌了上来,将带头捐资建镇婴塔的张太爷及其仆从押了上来。
“你是唐笙罢!无故羁押无罪者,你还讲不讲王法?”张太爷扯着公鸭嗓叫骂,细长的脖子绷着青筋,赤红着脸,“我等有功名的,见官无需跪拜,也不得上刑罚,你若还是大齐的官员就得守着大齐的制!”
唐笙懒得和他浪费口舌,一脚将他揣进田地里。
张太爷摔成了泥猴子,跌了面羞愤交加下,一口气没提上来,直直倒了下去。
“不必揪他!”唐笙喝道,“若是一直倒着,就给他倒插进瓦砾中,到下边去给这些婴孩赎罪!”
闻言,方才还梗在泥地的张老太爷爬了起来,骂骂咧咧地指着唐笙。
“你等着,我要找人参你,参得你同唐简一个下场!”
话音未落,张老太爷便挨了属官一铲子:“再啰嗦就给你插进去——”
属官道:“你也知道这塔不是个好地方啊,还建起来坑害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给了你血肉之躯,便可以叫你生,也可以叫你死。”张老太爷到底是握过钱权的人,呵斥属官时还留有几分气势,“你一个小小官差,竟也敢对老夫动手。冲你方才的不敬,老夫便可叫人拿了你的官衔!”
“你是总督还是我是总督。”唐笙冷声道。
“代理总督罢了!皇帝推出来当靶子的替罪羊,还不是要摘就摘!”张老太爷吹胡子瞪眼,发指眦裂。
见他不见悔改,唐笙真叫人给他插进推倒的镇婴塔里了。
碎砖瓦砾下积压着不知多少残骸枯骨以及焚烧过后扭曲且狰狞的肢体。
张老太爷吓得瘫软,磕破的脑袋流着粘腻的鲜血,沾满了黑灰,连滚带爬躲到泥地里,半天爬不起来。
“你也知道怕?”
“你们建造这座塔的时候,为何不知道怕?”
“镇婴塔?我看此处不该叫镇婴塔,应该叫录罪塔。张口闭口朝廷王法,圣人礼教,仁善的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杀起人来毫不手软。这塔最该镇的是你们。”
……
唐笙以总督的名义贴了布告,支持百姓检举抛弃婴孩、幼女,及“无能者”。凡提供线索,告知官府者,赏银一两;凡能检举并拿出实证者,赏银三两。
地主家的长工一年不过六七两银子,这番奖赏于百姓而言很丰厚了。
大灾刚过,有不少失了产业,饿上绝路的,为了一口饱饭,顾不上情面和旁人的嫉恨了。
布告一经张贴,围观者愈来愈多,被指认出丢弃婴孩的人也愈来愈多。
借此机会,唐笙叫随从宣扬新政,讲清皇帝用意及百姓维权之法。
无论围观者抱着何等心思,她都要抓着这机会宣扬教化——若是新政和律法偏重的群体都不明白秦玅观的用意,这一切的一切又怎么能推行起来?
暮色四合,唐笙立于田垄上,丝毫不畏惧身后“阴气深重”的镇婴塔。
她知道百姓中有许多迷信鬼神之说的,便利用这种心里宣扬新政中移风易俗那条。
“万物皆有灵,多行善事积攒福德,必有好报;行不善之事必有报应。”她拔高了音量,“本官以残害人命治罪,缉拿张盛,将其家产充公,依照人头划分给诸位——”
“你们随着差役过去,报上家中人丁和已有田亩数目,太阳落山前留档,明日一早去县衙造册。”
听到要分田地,人群的欢腾声盖住了张老太爷的骂声,他被刀抵着掘坑,气得双目赤红。
先前给唐笙倒茶的老妪也赶了过来。见着她的背影,老妪眼泪纵横,朝老叟道:“瞧啊,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唐大人!”
老叟没听清,别过耳朵来听。老妪忙着找领队差役,来不及同他解释,顶着老骨头挤了过去。
差役领着他同村的过去,顺带着他解释了一通。
老叟敲拐,叹道:“真乃唐青天也。”
第105章
唐笙进房前连跺几下脚, 泥巴落得差不多了才迈步。她进衙门前就想跺干净了,奈何一路都有当值的差役。
在乡野间行走了一整天,唐笙觉得自个身上蒙了一层泥巴。她坐在圈椅上脱了靴子和外袍, 踩着木屐走向里间。
冠带的束缚解开后,唐笙卯着的劲头也散了, 触碰到热水, 疲惫便席卷全身。白日里太忙,她没工夫清洗头发,今日奔走了那么久头发上定覆好些灰尘,唐笙思忖了片刻,将整个人沉进了温水里。
她来辽东半月多了, 路上赶路用了三日,剩下的时间都在办差,没有片刻闲着。有时候忙到深更半夜,唐笙抬眸瞧见滴落的烛泪,眼前忽然浮现秦玅观的身影。
掌管一省政务尚且如此劳累, 陛下要比她累太多了。
大齐躯干佝偻,四肢孱弱, 垂老带来了整片整片的僵硬和腐化, 唯有心脏尚在跳动——秦玅观便是这颗负荷沉重的心脏。
沐浴更衣完,唐笙擦着发倒在榻边,湿发垂落,脑袋沉重。
腿酸胳膊痛倒还是轻的, 睡不着是最令她痛苦的。明明很累,但她阖眼便能想起各式积压的政务:新政推行的情况, 边塞布防的状况,探子递来的消息, 瓦格人的动作,下一季的边军粮饷,邸报上各种隐晦的讯息……
脑袋像是被人撬开,灌进了许多水,唐笙头痛得快要裂开了。为了不着凉,她忍痛下榻,燃了炭盆,好让发干得快些。路过书案时,她又顺手取了一沓文书观看。
压在文书最下边的是秦玅观的回折,瞧见了熟悉的字迹,唐笙的视线一下便模糊。
寂静无人的深夜,情绪总是来得这样恣意。唐笙既思念她,又心疼她。
操心着那样多的事,她该有多累啊,身体又怎么能养好?
白日里威风凛凛的唐总督一边看朱批,一边擦拭眼泪,酸涩混着疲惫一齐涌动,闷得她翻了个身,趴在榻边哭了起来。
辽东去京千里,她们传递一封书信,至少要六日。秦玅观将能想到的,能叮嘱的,全都写了下来,连片的朱批字迹小巧而清晰,仔细看来竟比她陈奏的内容还要多。
折子落了下来,盖住了唐笙的面颊。
夜里她做了梦,梦到了白日的事,还有镇婴塔里的情形。
她领着官差,挥舞重锤推倒了这座塔,瓦砾崩裂落地,激起了浓重的尘埃。
不知为何,又有许多人涌了上来,开始拨动碎砖烂瓦。唐笙觉察到了不对,也矮身扒起这片废墟。渐渐的,周遭只剩下了她一人。
唐笙觉察不到痛,恍然间,她忽然觉得瓦砾下埋得可能是秦玅观。
她疯了一样扒拉起来,扒得手心满是伤口,终于看清了面染血渍的秦玅观。
唐笙惊醒了。
五月十六日夜,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了,只记得醒来时,颧骨上印着眼泪晕染开的朱墨。
唐笙敛着眼眸束发,人瞧着有些懒怠。换好官袍,她轻缓地拭去那点红痕,戴好官帽。
推开门的那瞬,等候的差役迎了上来。
“总督,车马已备好。”官差抱拳行礼。
唐笙正色,柳叶眼微微上挑:
“召各州县官员,政事堂待命。”
*
书案上摆着一沓折子,都是参唐笙的。
玄色的袖袍落下,将它们卷至臂弯。
陛下今日步伐颇快,方汀领着一众宫娥快步跟上。
秦玅观上辇,步摇轻晃。
御驾入了宣政门,停下等候的宫娥才敢低声细语。
“怎么忽然叫了晚朝?”
“不知呀,陛下瞧着面色阴沉,想必是又出事。”
“诶呦,今夜当值的得通宵罢?”
……
御驾已至,众臣叩拜,大殿里只剩秦玅观的脚步声。
秦玅观迈上丹墀,负在身后的手握着一沓奏折。
落座后,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叫众臣平身。
她翻着折子,一一点出上折之人的姓名:
“辽东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你们瞧着,消息比朕要灵通。”
被点到的膝行上前,已经觉察到了不妙。
“唐总督办错了事,自然不会陈奏于您,臣等作为风宪官,有依律参奏之权。”
“是吗?”
殿内太过空旷,出列者声音极低,秦玅观叫他们上前,跪在丹墀之下。
她将折子推远,微仰首:“唐笙为何拿那些个乡绅。”
“唐总督确实是为国办差,但行事也着实操切,有失公允。”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秦玅观冷声,“朕问的是,唐笙为何拿这些人。”
风宪官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个,自然是为了推行新政。但田地是——”
“朕得到的消息怎么同你们不同。”秦玅观打断他。
“你是风宪官,自然是通晓律法的。朕问你,依照《大齐疏律》,残杀婴孩及无能人者如何惩治。”
“回陛下话,杖七十,徒一岁半。
秦玅观接上他的话,诵出了《疏律》后半句:“亲戚、邻里、保长若有知情不报者行连坐之法。”
她睥睨着青袍风宪官:“唐笙依律办事,推了弃婴塔,捉拿杀婴者,又有何罪。”
“新政第六条又是什么?”
“移风易俗……”答者本是提携者的喉舌,听秦玅观问到着,已是两股站战,冷汗倒流。
出列里品阶最高的蓝袍官想到了对答之策,抬头道:“陛下,律法上未说要将其家产充公,唐大人裂地分人,未免太过。”
秦玅观笑了,微露齿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杀一婴者,杖七十,徒一岁半。那带起弃婴之风者,捐资修缮弃婴塔者,该不该重罚?”
“陛下,涉案者残杀的婴儿颇多,照例也该交由三司会审,得了京中的指示再办结,唐大人当日便处置了,实在是不合章法。”
礼法上辩驳不过,他们便扯起了章程,处处挑刺。
“朕御命要经三司吗?”
众臣头更低了。
秦玅观挥动袍袖,拂下参奏唐笙的折子。
奏折纷纷扬扬,沿着丹墀下落,砸歪了官员的乌纱帽。
“前朝盛行残杀婴孩之风,三省女男不调,以至于有官员上奏,要官府给男丁婚配。”
她背出了卷轴中的句子:“十人之中,八无家室,生育鲜寡,民物稀少。”
“略卖女子,□□民女者不计其数。这一切的一切,根源在何处——”
“而今辽东人丁鲜少,此人还做出如此残暴之事,违逆《大齐疏律》同新政,就是凌迟也不解朕心头之恨!”
“你们参唐笙,是不是也要将大齐也变作前朝,弄得民物稀少?”
风宪官叩头,叠声说道:“臣等不敢!臣等绝无此意!”
辽东士绅与朝臣瓜葛着,每年吃的供养以万两白银计。绛袍绯袍的压着他们这些蓝袍青袍的,他们这些曾经受过上边带挈,被迫沦为喉舌,在不知晓全貌的情况下上了折子,被他们坑惨了。
风宪官如今是有苦说不出,只能不停磕头,期盼皇帝宽恕。
良久,秦玅观的视线掠过前排袍色渐深的官员:“这朝中,屈居人下的身不由己,朕知晓。念在你们是初犯,不予追究,回去将《大齐疏律》抄三遍。”
她这话敲打了与辽东与牵连的朝臣,也暗示了她知道内情,为他们埋下了内斗的导火索。
消息传到辽东,乡绅出代表,连夜赶往海陵王的落脚处。
起初海陵王称病不见,后来藏在干净粪车里的金银一箱一箱卸下,海陵王终于选了个隐秘的时辰见了他们。
扮作郎中的乡绅将药箱搁在他的病榻边,说是奇药。海陵王揭开,瞧见了分拣好的东珠和层叠的银票。
角落处还躺着两个制作精妙的鼻烟壶。海陵王抚了抚,阖上盖,笑着道:“前几日病着,这几日才见好。”
他动了动手指,示意侍从端来圆凳。
“坐罢。”海陵王道。
“王爷为国操劳,实在辛劳。”士绅谢过赐坐,这才撩袍坐下,“您要保重玉体呀,辽东有您,方才稳固。”
两人打了许久的哈哈,这才聊到要事。
“王爷京中的消息,陛下非但没有惩处唐笙,反倒下了诏旨,真升她为辽东总督了。她若是常驻辽东,我们的日子,可就难过咯。”
“唐笙是陛下一手拔擢的要臣,也只有她能坚决彻底地将她的新政推行下去。”海陵王倚榻,摸出自个的鼻烟嗅了嗅,“诏旨已下,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等已通知了衙门僚属,叫他们想法子拖延着,不去办差。您瞧怎么着,这总督大人啊,越过了他们亲自去办了。”
海陵王轻笑:“这不得累出病么。”
“可不是。”士绅拍手,“就是这般了,她还是不愿走。”
“你们当然抬不走她。”海陵王收起鼻烟,深深瞧了他一眼,“只有陛下能叫走她。”
乡绅也是个人精,一下便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您是说,让陛下不得不调她走?”
海陵王笑而不答。
“她做的确实无过。给了你们机会,将田地退到崇宁元年官档的位置,收的也都是官田和军屯。处置的那几个人,都是真有罪的,收了家产也是应当的。”海陵王闭眼,“本王半月前就提醒你们了,奈何,你们不听劝呀。”
话已至此,乡绅飞快跪下:“小老儿来也是来请王爷的。如今,整个辽东只有您能镇得住此人了,还请王爷出山——”
“停停停停。”海陵王摆手,“本王尚在病中,不便行走。”
乡绅一口气塞在喉里,面色青了些许,但很快就掩藏住了。
海陵王收了他们这么多银子,一点实事也不办实在说不过去。
他瞧出了乡绅的不忿,轻笑道:“唐笙无过,不代表她家人无过,她的随从无过。”
乡绅抬头:“唐简之案,陛下拖延至今,想来是不会再办了。”
“那是过去寻不到铁证。”海陵王抬身,重枕上榻,懒洋洋道,“你们在辽东呢,她当初办差无功而返的地方,重新找找不就结了。”
乡绅眼前一亮:“多谢王爷指点!”
第106章
“王爷, 人送走了。”侍从替他掖好被褥。
海陵王推开他的手,掀被而起,动作十分利落, 丝毫没有重病的模样。
“将东西收下去。”海陵王套上靴,取了个鼻烟壶把玩, 剩下的交给的侍从。
“王爷, 库房都快堆不下了,辽东是真有油水啊。”侍从道。
“去去去,金银尽早兑成银票,兑不了的就早些运回去。”海陵王不耐烦地拂手,“做事要隐秘, 要是被发现了,本王可不会手软。”
“是。”随从小跑着下去了。
海陵王把玩着新得的鼻烟壶,面上带着玩味的神色。
这些士绅送他这么多东西,目的就是请他出山镇住唐笙。他这次支了法子,没有亲自出面, 这些人定不会满意。
鼻烟壶上雕刻的纹路很是细密,海陵王抚着又记起了另一桩事。
他确实病了快半月了。唐笙到辽东那日, 他给自己浇了两桶凉水, 在风口立了半日,拖到病得不能起身了才叫人去通报。
唐笙亲自来了一回,确认他是真病了。照理说,这些日子皇帝和唐笙一定会催他回去, 但他连催促的诏旨都没收到,平静地度过了一旬。
眼见她们这般安静, 海陵王反倒觉察出了不妙。
他收起鼻烟壶,朝外边道:“去把荀先生叫来!”
*
黄昏时, 唐笙从政事堂出来,老远便听到了吆喝声。
这吆喝声谈不上吵,明明隔得那样远,穿透力却强到衙门里的唐笙能听清每个字。
“这在叫什么,桃花糖?”唐笙看向属官。
新提拔上来的属官姓夏,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本地女官,也就是那日拿铲撬拍张老太爷的那个。
她本是专侍舞乐的女户,虽有着官衔,但一直因为担的差事“不够体面”为官老爷们轻视。秦玅观推行新政,废除女户后,她便和其她女子一同编入了各地府衙,成了少见的地方女官差。最近,她还在适应衙门的琐事,过手的要紧政事不多,闲暇时在生活上帮了唐笙不少。
唐笙对她不错,她也愿意亲近唐笙,私下同唐笙相处时,少了上下级的隔膜,多了友人间的照顾。
“是了,算辽东土产罢,您要尝尝?”夏属官问。
唐笙并不嗜甜,她只是听见了与甜有关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那个人。
“好吃么?”唐笙问。
“自然是好吃的。”夏属官问,“下官将他叫进来?”
唐笙微颔首。
卖糖的挑着担,唯唯诺诺地进了衙门。唐笙要什么他便给什么,问及要多少钱,小老头连忙摇头,说东西都献给他们了。
这是惧怕做官的找茬,唐笙照价给钱,将东西都买下了。
买糖的喜极而泣,对她千恩万谢。
唐笙正要,临了手却顿住了——外边的吃食还是谨慎些好,秦玅观在批复里也叮嘱过她。
夏属官猜出了她的担忧,一一试过了才道:“这小老十来年了都是这般沿街叫卖的,我吃过好几回了。”
唐笙应声,挑选了块最小的,试了些。
这桃花糖其实就是桃花瓣腌渍的甜口糕点,味道甘甜可口,比起唐笙在京中吃过的玫瑰花露要清爽许多。
这味道陛下一定喜欢,唐笙心道。
除了这个,小老框里还有芝麻酥糖和花生明糖,都与京中口味不同。
“就这些了么?”唐笙问。
“灾年刚过,能制出这些已属不易了。”小老皱着脸,“大伙都苦,就是这些,我叫卖了许久,也就卖出了一两块。”
唐笙确认了糖很好吃,口中绽着甘甜,心却涩涩的——要是秦玅观在就好了,她要捧着糖,在她喝药之后塞上两块,好让她的眉心舒展开来。
“这些能存放多久?”
“除了桃花糖,别的就是放半年都无事。”
唐笙眸光微暗,低低道:“我叫人找些原料,您再做些罢,我都要了。方子您能同我口述一份吗,我一并买下。”
这样好的买卖,卖糖的自然是乐意至极。
唐笙留人盯梢,办完差回来,东西也都做的差不多了。
她挑选了卖相最好的几块,用油纸包着封入匣中,并着密折装进同一块黄缎。
饶是这样,唐笙还是不放心。她思忖再三,还是将糖都撤了,只留下了配方。
呈给陛下用的东西,她要亲自带回去才能安心。
*
天气渐热,太后宫中已开始用冰纳凉。
立在冰盆边的小太监还想多立会,但裴太后已经吩咐完了,只得悄悄退下。
秦妙姝第二回瞧见这面生的太监了,进门时忍不住回望了眼。
“姝儿。”裴太后朝她招手。
“阿娘。”秦妙姝还未走近,便已探出手臂做出要牵人姿态。
裴音怜摸出帕子替女儿拭去了额角的汗:“陛下今日召你去,问了些什么?”
“问了您的病,还有我的功课。”秦妙姝小声道,“我丢人了。”
说起这个秦妙姝就一阵害臊,当时秦长华也在。她一个十六岁的,写出的字,诵出的文章还不如一个九岁的孩童。
“怎么个丢人法?”裴太后问。
秦妙姝叹气:“还不是小时候贪玩——”
她小声道:“您为什么不催我习字读书呢?”
裴太后听了这话头更痛了,没忍住轻捏女儿手臂内侧的软肉:
“你忘了吗,阿娘催过你多少回,你自个不愿学的。皇家不比寻常人家,女子也是要读书的,你那时同我顶嘴,说是自个过得不如寻常百姓家的孩童,气得哀家头风都犯了。”
这话确实像是她能说出的,秦妙姝惭愧垂首,轻晃母亲的小臂:“姝儿忘了嘛~”
裴音怜瞧着女儿,眼前的场景与从前重合了。
面颊还带着婴儿肥的秦妙姝那时只及她腰高,那么小一个,要被逼着学礼仪,学习字。
庆熙帝虽然有了儿子便不管女儿了,但还是看不惯孩子一味贪玩,过闲适安逸的日子,硬是将公主们上学堂的时辰提早了。
冬日时,天还是黑的,她的姝儿便要被叫起来梳洗。那么小一个孩子,眼睛肿得睁不开,嘴里还在念着什么“之乎者也”,边睡边背,背到最后满嘴胡话。
皇帝要今日要亲自检查皇嗣的功课,裴太后怕她出糗,也怕皇帝迁怒,狠心打醒了女儿。
窄小的竹板表面抽在女儿手心,实则打在她的心上。委屈的秦妙姝哇哇大哭,抽泣着问她:“阿娘,我为何就不能摸鱼上树呢,我为何就要背这些呢?”
裴音怜抱紧了女儿,满脸泪痕。那时的她们没有办法,只能一味迎合皇帝的喜好和要求,以求在这深宫中安稳活下去。
她不想回忆过去的苦楚,深吸气,同秦妙姝聊起了今日的事:
“你皇姊为何要问你学问呢,说来这还是头回。”
“顺道问的吧。”秦妙姝说,“她在和惠明说话,我刚好去请安,便一并问了。”
“惠明……”裴太后念着这个封号。
“她是已故鲁平王的女儿。”秦妙姝提醒母亲,“小小的,眼睛同皇姊很像那个,今年才九岁。”
“惠明的母亲亦出自金陵江氏。”裴太后将冰盆拉近了些,替女儿打扇,“金陵江家女,容貌和才学都是上等的。”
“她们的眼睛都生得很好看。”秦妙姝赞道,“皇姊不爱笑,爱带凶一点的妆面,平时也冷冷的,若是笑了那双眼睛该有多好看啊!”
提起这双眼睛,裴太后有些怔神。
先皇后的那双眼睛也是及好看的,低垂时满是慈悲,似是对这世间万物都饱含着怜惜。
“是啊。”裴音怜应声,语调落寞。
妙姝心思细腻,觉察出母亲的落寞后便问起了别的。
“您猜皇姊叫我背的是什么?”
“是《战国策》,卫鞅亡魏入秦!”
*
“卫鞅亡魏入秦,孝公以为相,封之于商,号曰商君。”
御书房内书声朗朗,秦妙姝走后,秦长华还留在宣室殿背书。
秦玅观一直在批折,纠错时头也没抬,秦长华慌乱改口,背了个更离谱的句子。
“臣太重则国危,左右太亲则身危。今商君为秦王妇儿法——”
“停。”秦玅观抬眸,觉得呼吸有些不太通畅了。
她道:“大臣太重者国危,左右太亲者身危。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莫言大王之法。是商君反为主,大王更为臣也。”
秦长华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始溜须拍马:“陛下记忆超群,小臣佩服!”
“你背的第一句倒也不为错。”秦玅观面容舒缓了些,端了茶盏拂沫,“且将释意说来。”
秦长华清了清嗓子,用脆脆的声音道:“大臣太重了国家就危险了,大王和左右侍从太亲近了,自身就危险了。如今商君和大王是夫妻——”
茶盏“啪”一声盖上了。
秦玅观忍了又忍,终于将呛在喉头的茶水咽了下去。
“是‘今秦妇人婴儿皆言商君之法’,你瞧清了再背。”
秦长华摸出书来瞧了眼,面颊红扑扑的:“陛下,小臣瞧错了……”
“你性子太急躁了,太过急躁反而容易坏事。”秦玅观说,“《战国策》要好好读,儒家的暂且可以放一放。”
小萝卜头点头,连声道:“小臣知道了,谢陛下教诲。”
眼瞧着陛下还要再问,小萝卜头忙用眼神示意她,方姑姑已经在门边等了许久了。
秦玅观的视线迎了过去,方汀忙捧着密折迈步进去,喜气洋洋道:
“陛下,唐总督来折了。”
小萝卜头得救了,陛下叮嘱了她两句,便叫她回去了。
退至门边时,她回头,瞧见了陛下拆匣的动作——陛下表面瞧着动作有条不紊,实则手上的速度加快了许多。
姓唐,能救她于水火之中。不用想了,呈折这人定是那日和陛下面颊相贴的唐笙。
小萝卜头脚步轻快,嘴里哼着刚背过的书,转身出了殿门。
第107章
黄缎系得极紧, 秦玅观蜷指发力,桡骨端的轮廓清晰可见。
唐大人发回京的东西旁人是不能过手的,方汀观望了一会, 忍住了想要帮忙的冲动。
匣子的奏折比平日里瞧着要厚,秦玅观取出, 瞧见了下边垫着的字条。
这回她没有急着瞧折子, 而是率先打开了字条。
一连看了几张都是制糖方子,上边的字迹还不是唐笙写的,秦玅观的耐心被消磨了大半,唇畔本就难以觉察的笑意直接消散了。
傻王八记得她爱用甜的,反倒记不起她也喜欢有人陪伴了。
一个人吃糖有什么意思, 尝到了也是苦的。
秦玅观夹着制糖方子,交给了方汀:“叫御膳房照着这个制来。”
方汀接了,打眼一瞧便知道陛下闷闷不乐之因了——这小唐大人是个傻的,递了方子再多写几封家书也是好的,怎么偏偏忘了这茬?
秦玅观指尖抚过唐笙亲笔书下的“奏”字, 终于打开了折子。
一张字条落了下来,随之飘落的还有干涩的花瓣。
淡淡的花香弥散开来, 秦玅观的眼角也在此刻微扬。
字条上写着:
“前院栀子花盛放, 很是漂亮,落雨后香消玉殒,唯余满院清香。早晨醒来嗅到,总能记起陛下探指接引漫天梨花的情形。拾了一些晾干, 香气仍在,虽隔千里, 愿与陛下同品花香。”
字迹干净工整,笔画虽然笨拙了些, 但依旧能瞧出出自唐笙之手。
读罢这一段,秦玅观静坐了会,眼底的光泽愈发明晰。她只是瞧了眼方汀,方汀便快步退下了。
殿中无人。
秦玅观收拢折子上的花瓣,双手捧起,敛眸轻嗅。
纸笺上芳香浅淡,混杂着墨香,味道清幽。恍惚间,脑海里有了唐笙立于色调冷暗的窗前,眺望院中落花时的场景,湿润的风正吹拂唐笙推窗的衣袖。
秦玅观好想靠一靠她,枕一枕她的肩膀。
嗅够了味道,她继续往下读。
“日暮时分从政事堂出来,听得叫卖声。辽东糖点同京中不同,唐笙本想买些送回京城,但路途遥远,到京时品相该让陛下倒胃口了,思来想去只叫人抄了方子交给您。为何没有亲笔抄录,陛下冰雪聪明,定当能猜出唐笙的窘迫。”
“处置一省事务,公文颇多,唐笙借此练字,字迹略有长进,不知陛下是否觉察。”
读到这,秦玅观浅浅地笑了,屈着的指节抵上鼻尖,眸光微烁——这是唐笙在借机讨夸,若是此刻她在眼前,秦玅观真想揉揉她的面颊,瞧一瞧她身后有没有摇得欢快的尾巴。
“离京半月有余,身处辽东府衙,真切体会陛下之劳苦。愿陛下以圣体为重,若有伤病,唐笙当夜不能寐。”
信笺没有落款,秦玅观抵额头摩挲信纸,心头又酸又甜。
她将花瓣收进了香囊,缓了片刻,读起了唐笙写下的奏报。
心头留有观阅家书的余温,因而批复时笔触温暖了许多,没有了往日帝王的果决冷厉。
“受贿、勾结乡绅二事,朕已知晓。但未知根源且实证不足,难以严惩。辽东之事,依卿忖度,必要时便宜行事,无需奏报请命。”
密折虽然隐秘,但保不齐没有泄密之风险,唐笙用词内敛,秦玅观也并没有点得太明显。
这话前半句是在告诉唐笙,要将海陵王连根拔除,让其毫无翻身的机会,必须要抓着更要紧的事,譬如寻到他们秘谋的具体事。
后半句,秦玅观也暗示了另一种可行之策——设局,逼迫他们露出马脚,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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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捧着食盒,将一碟又一碟的膳食端了上来。
听闻外间的脚步声,海陵王压低了音量,阖上了门,请他到隔音最好的卧房去。
“依先生所见,这就是场局?”海陵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了,但这个局,您必须得入。”荀先生道,“一旦回京,您定会被囚住,入了局反倒有一线生机。”
“何解?”海陵王请荀先生坐下,亲自为他倒了茶。
“辽东这盘大棋,不止您和她在下。要想得到益处,就得入局,您来时不也是这般想的吗?”
“正是。”海陵答,“可辽东如今这情形,是牢牢握在她手里的。本王没捞着分毫兵权,反倒为她们抓住了把柄。”
荀先生抚须,嗤笑了声:“孝敬郡王而已,您就算了收受了,不还能转交给她。您是来办差的,和士绅有往来也是极为寻常之事。太祖高皇帝痛恨同室操戈,非逆天之行,不允随意惩处宗亲。光凭这些,她至多能罚您些俸禄罢。”
“她已生忌惮,乡绅里若有泄密……”
“王爷,您说了什么,有实证吗?为何不是那些乡绅污蔑里,挑拨离间?”
海陵王豁然开朗,他笑道:“先生果然足智多谋,本王佩服。”
“王爷,您得等一个机会。”
“什么?”
“唐笙回京,林朝洛巡卫,士绅暴动。”
“您说的是,丰收之际。”
荀先生拂须颔首:“您可进可退。”
“进,大可——”说着,他做了个披袍的动作,继续道,“退,亦可依据情形,随机应变。”
外间似有似无的脚步声停了,海陵王知晓是侍女摆好膳食了,展臂请荀先生去用膳。
“今日本王特地从醉仙居请了厨子来,那儿的烧鹿筋和肝膏汤都不错,不知合不合先生口味。”
“王爷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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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该用午膳的时辰了,女官们仍在议事。
送饭的小厮来来回回,奔走了几趟都没将饭食送进去。
再这么等下去,饭食肯定都凉了。小厮在政事堂外转悠了好几圈,最终叫人拿下去用热水温着。
政事堂内,清对田产和账目亏空的小吏劈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哗啦啦地翻着册目。
夏属官出来喊了声,叫他们当差的都去用饭了,这才重新入内,等待唐总督问话。
“各州县退田状况如何?”
“回总督话,多数州县军屯、官田已悉数收回。但豪绅们仍不愿轻易吐出侵占百姓的田地,而是转了个法子侵夺。官差来时田地便是百姓的,百姓虽有地契,实际都是佃农。平关附近的几个乡镇,倒是有乡绅主动退田。”
“州府境内的弃婴塔都推了么?”
“推干净了,但仍有溺婴之风,下官已通报各司衙门加强巡视,若有再犯者从重处置。”
唐笙话问完了,众女官的视线也都汇聚到了一处。
“虽少了残杀女婴的,但她们和那些心思不纯的处于同一屋檐下,并非好事。”沈长卿看向夏属官,“若是官差见着实在无力抚育婴孩的,便接入济善堂罢。”
“如此一来,又给他们兜了底。”方清露叹气。
一直伏案看着舆图的唐笙抬眸了,她道:“改变旧俗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依我所见,律法严惩、宣扬教化、增添女子立户数目,三管齐下,才能见着成效。”
说着,她看向夏属官:“入春以来,各州府女子录入户主的数目增长了多少?”
夏属官挠头:“下官未曾记设,请总督再给下官些时间。”
“疫病过后应是女多男少,我记得,开春时瞧过的数目,记为鳏寡的有两万余户,那么新造册的女户主也该临近这个数目了。”
听完汇报,方清露忽然想起了什么,往门外瞧了瞧。
唐笙直起身:“林将军今日来不了,她正征召亲兵呢。”
方清露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继而问道:“女军户?”
“是了。”唐笙浅笑,“这事是递过公文的,陛下同我都知晓——”
“裁撤了一批老弱病残,林将军自掏腰包扩充军备,准备将新征召的军户编入守军,算是为国库节省了一大笔开支了。”
“我说前些日子她怎么管我借银两呢,说是下一季的俸禄发下便还我,原是为了这事。”
林朝洛不吃空饷,平日里靠战功赏赐和俸禄顶着军中人情往来,这下更要穷得叮当作响了。方清露远眺衙门大门,颇为忧心,下一季的俸禄下来也不准备要她还了。
“二姐。”唐笙瞧出了她的忧虑,轻声唤她。
方清露回眸。
唐笙道:“我已拟折呈报陛下了。眼下辽东处处困难,若是府库有了盈余,我也会拨给林将军的。”
听出了唐笙的话外音,方清露拍了拍面颊驱散温度:她和林朝洛的旧事,怕是被十九知晓了。
“这是陛下和你仁善,换了旁人,谁管她啊。”方清露添了嘴,欲盖弥彰,简直是不打自招。
唐笙难得见到二姐露拙,抿了抿垂下头去,藏住了自己的神情。
沈长卿反倒是露了温和的笑意,放下手中的文书,轻声道:“你们皆出了力,那我也该有所表示。这一季的俸禄我也交给林将军招兵了。”
“这份人情,林大将军岂不是要当卖家产才能还清。”方清露打趣,“她今日不来,真是可惜了。”
“都是为国当差,食君禄,忠君事,担君忧。都是应当的,何必谈人情呢。”
众人浅笑,氛围松动了好些。
唐笙拍掌,招呼她们过来。
“眼下就是预备着收麦了。”她道。
提及这个,氛围又凝重了。
唐笙道:“我不通军事,这舆图还要等诸兵官来,才能看得透彻些。不过,我瞧来瞧去,倒瞧见些门道来,还请诸位听一听。”
夏属官也凑了上来,肚中发出了咕噜声。
“真是对不住,本来方才就准备结束了。”唐笙歉疚一笑,“议完我们便用饭。”
夏属官忙道:“不碍事,不碍事!”
第108章
征召女子入军籍并不是一件易事。
林朝洛带了亲兵沿街宣传, 问津者寥寥无几。
她不熟悉此地,转着转着,便进了条小巷。
这几日未曾落雨, 这条巷子却湿漉漉的,沿途布满乌黑发亮的水凼。吃醉酒的人扶着墙呕吐, 周遭还弥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尿骚味。
环境太腌臜了, 林朝洛加快了步伐,只想快些离开这。
转角处有两人相撞了,被撞女子惊呼了声,带着薄纱的斗笠歪倒,露出了真容。
“呦, 这不是芸姐儿么,今日不接客吗?”
听着“芸姐”这个名字,不少行人侧目,紧盯着那张清秀的面容。
林朝洛瞧着那些目光,心下一紧, 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老鸨模样的人,绕了过来, 挥着手中的帕子:“呦, 军爷们来这消遣啦——”
话说至一半,瞧清来者面容的老鸨愣住了。
“滚。”林朝洛低喝。
她身量高,又穿着一身粗布军袍,老鸨在迷蒙的雾气里没瞧清她的面容。
知道无钱可赚了, 老鸨眼里流露出几分嫌恶,转身就走。
林朝洛的耳根子清净了, 转角处的喧闹却愈演愈烈。
“拿开你的臭手,我早就给自己赎身了, 我如今是良家女!”芸姐拍开伸来的手,退至墙边,警惕地盯着围上来的人。
“呦呵,翻脸不认人了。娼.妇赎了身就不是娼.妇了,谁信呐——”男人看向围观者,哈哈大笑,“不依仗男人疼爱,你能养活自个不?”
“你!”芸姐摘下簪子,尖端抵上男人的喉咙,眼里迸发出气愤的光。
见她这般,男人不惧,反倒靠近了些:“来啊,爷们就在这,有胆量你就捅!看谁县太爷先拿谁赔命!”
芸姐许久没有动作,围观者的笑声更大了,灰暗中多出连片的黄牙。
“你们这些娼.妓就是除了贱籍又能做些什么?还不是下九流的!时候久了又去干老本行了!”
“不如听哥哥的话,给我做小,哥哥决不亏待你!”
说时,他又探出了肥手,直往芸姐胸口伸。
浑身发抖的芸姐闭上眼,正要插下簪子,血溅此地,一双有力的手劈了过来,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
只听咔擦一声,调戏芸姐的人半身便软了下去。
攥着他的那只手像是一把铁钳,力道大得可怖,稍稍用力边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疼得直冒冷汗得男人瞧出了是来者是步军打扮,一边朝跟随的家丁偷使眼色,一边忙道:“军爷行行好,松松手,这人我让您了,您玩便是……”
围观的见了这情形,忙不迭地退至巷外,远远观望。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瞧瞧。”林朝洛语调平缓,掌心发力,带出令人汗毛直立的骨裂声。
男人惨叫一声瘫软下去,倒在了墙角的呕吐物里,鲜亮的罗缎沾了恶心的污渍,整个人臭烘烘的。
有人闹事,闻讯而来的巡查差役狂奔而来,远远便喝道:“你是哪营的兵丁,胆敢在此闹事?!”
“黑水营的。”
林朝洛按刀绕过护着她的亲兵,侧身瞧着巷口:“不问是非经过便下定论,实在是愚蠢。”
这片的差役同调戏人的算是老相识,关系不错,见着一行人有男有女,便知道他们是林朝洛麾下的,态度温和了些。
“或许这其中有误会。”领头的差役笑了笑。
受了辱跌坐在地的男人不满这情形,哀嚎道:“你是林大将军麾下的便可蛮不讲理么!我与你们这些行伍出身的无冤无仇,你们平白无故打伤我,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林朝洛被他反咬一口,顿觉好笑。
她这一路都穿着寻常兵丁的粗布服制,此人定是将她当作无权无势的大头兵了。
“拿我?”林朝洛冷笑了声。
男人被好事者扶了起来,捏着手臂死死盯着她。
林朝洛的亲兵同府衙官差僵持着,油滑的差役两边都不想得罪,只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林朝洛转过身,问起芸姐:“你没有营生么?”
芸姐微怔愣,旋即摇头。
“那愿意从军么。”
“我,我真的能行吗?”
“为何不行?”
芸姐垂眸,她不信自个有能上沙场的力量与魄力。
她流露出了抗拒,林朝洛也不准备多说,干脆带着人穿过小巷子。
刚行两步,闻讯而来的家丁便堵住了出口。
差役忙拦人,生怕事态升级。
“都别走,跟大爷到县衙走一趟!见了官你们就知道轻重了!”见自己的人来了,男人又横了起来。
“你们女人也搞起救风尘这套了,真是可笑啊!”
“你们安的什么心,竟管起大老爷们的事了。真要有本事,就将全城的妓坊关了!”
话音刚落,窄巷口传来厉喝。
缂丝织成的云肩斓纹泛着内敛的光亮,彰示着来者身份之尊贵。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震颤耳膜。瞧热闹的,低头,瞧见了地上激起的点点污水。
“不错,就是要关!”
高马上的女官逆着光亮勒紧缰绳,高声道。
潮水般的官差夹道涌来,将整个烟花柳巷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笙握刀扬手,统摄千军。差役和军士们随令而动,将这群人全都拿下。
“查清楚了,这些人里有没有官府当差的,有没有考取功名的。如若发现全部革职,严惩不贷。”
齐朝立有严律,官员不得狎妓,不得出入烟花柳巷,但执行起来一直处于民不举官不究的状态。
唐笙号令一下,真炸出了许多慌不择路的。
敞怀露腹的青年人抱着衣袍从一众姐儿中钻了出来,撞见官差了忙往后院跑,鞋还留在前厅。被拿的中年人展扇遮面,只说自个是来听曲儿的。腿脚不利索的老头由人扶着,见了外边的场景吓得喘不上气了。
一片混乱中,唐笙下马,同林朝洛并肩而行。
“林将军,本官苦寻你两日了。”
此话一出,数十道目光聚了过来,听者皆面露惊色。
路过那被押着的人时,唐笙瞥了他一眼: “你要报哪个官,说给本官听一听。”
先前嚷嚷的那个冷汗直流,眼珠微转,慌忙道:“没有,不报官!”
敲打到位了,余下的就是彻查了。
唐笙回眸,同林朝洛一起走出腌臜阴暗的小巷,来到光亮处。
林朝洛示意亲兵将芸姐带去安全地。芸姐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眼中含泪,最终低身行了个福礼。
唐笙和林朝洛微颔首,算是回过了她的谢礼。
她们远离了嘈杂,谈起了正事。
“这两日苦寻林将军不得,我只有亲自来寻了。”唐笙迈过坑洼,扶过被风吹歪的晾衣竹竿。
“总督来得很是时候。”林朝洛答,“两营军备已整,闲来无事,亲自征兵,瞧瞧有没有好苗子。”
唐笙一听女官叫她总督,便觉得面颊发烫,她道:“称官讳怪怪的,林将军还是叫我十九罢。”
这条街上,鱼龙混杂,娼馆密布。军士沿街道搜寻,抓了好些人出来。
被逼急的老鸨泥鳅般挤开差役,舞动着帕子冲上前来。
“大人,二位大人!”被差役架着的老鸨拼命挣扎,“你们关了窑子,我们这些姐儿如何营生,如何填饱肚子?”
“这个你不必操心,反正你同那些闝.客都进牢房吃饭。”被她打断谈话的唐笙,冷眼瞧人,眉眼间萦绕着似有似无的戾气。
虽说今日查抄这条烟花柳巷事出突然,但唐笙想关这些地方的心思,早早便升起了。
想要彻底推行新政中移风易俗那条,改变女子立世之位置,就必须痛击所有将女子与物件挂钩的风俗与产业,将女子也抬到与男子一般的,平等劳动者的地位。
世人皆道“男盗女娼”,盗与娼皆是世人鄙视的营生,无人自愿落入此地,不少沦落为妓子的女子,都是为人所掠卖,亦或是生活困苦迫不得已做此营生,只有极少数是自甘堕落的。
新政户籍变革前,女子随夫入籍,艰难营生,所从事的许多是为人惯常轻贱的“三姑六婆”之业。
身份卑贱的女子,似乎一出生便只剩下了生育同泄欲的价值。而身份尊贵的,某种意义上与之相同,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沦为掌权者的附属物。
老鸨正是维系这一形式的伥鬼之一。
她口口声声说着营生,实则自己尝到了甜头,私下里极可能做着掠卖妇女的勾当。
唐笙语调果决:“带下去,投进大牢。”
“大人,大人!”老鸨惊叫。
差役回来复命:“大人,这条街的窑子已经搜查完毕,但还有不少象姑馆,光顾的还不少,这些人……
象姑意为“像姑”,长相阴柔男子扮作女人方便达官贵人寻欢作乐。
这种馆子实质上也是物化女人,唐笙毫不犹豫道:“这还用问吗,一并拿了。”
差役传令去了,周遭静了。
唐笙怒意未消,神色冰冷。
林朝洛还是头一次见小十九动怒,不由得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她们要想重新营生,确实困难。”
唐笙深吸气,缓缓吐出:“是困难,但新籍已下,可择的机会远远多于往日。如若她们想要活得久一些,少遭些罪,这种阵痛也必须要经历。”
“也是。”林朝洛应道,“旁的我不知,过去在军中的,凡是有孕都是喝堕胎汤的,若是遇着药物紧俏的时候,只能用军棍杖打腹部。若是能换了营生,也是好事一桩。”
轻飘飘的一句话,唐笙听得眉心直蹙:“那些堕胎汤,实则都是红花同丹砂煮出来的,长久服用不啻于服毒。”
唐笙思忖此事时不是没想到她们转行营生会极为困难,但想到日后,心便狠了下来。
今日之事正是催化剂,唐笙决心要封禁整个辽东的妓院和象姑馆了——左右都是痛楚,如今有了新入户籍的机会,比起那些乌七八糟的日子,已经好了太多。
“言归正传,你来找我,到底为了何事。”林朝洛脚步微顿。
她们转入了隐蔽处,不远处便是巡回的卫士。
“年初谁都不好过,六月丰收,瓦格人大概会有动作。”唐笙问,“林将军可有筹措?”
“我领的两营兵丁,早已开始布防演练。可为先锋,可为后备,但对战局起不了太大作用。”林朝洛如实道,面容平淡。
林朝洛这人,除了在方清露面前随意了些,多数时候都是神情端肃的。唐笙的情绪被她带得宁静,忽视了远处的喧闹。
良久,唐笙道:“我给你边军指挥权。”
“如此便要请示陛下了。”林朝洛答。
“不必,陛下允我便宜行事,叫我们放手去做。”
四目相对,唐笙展眉,林朝洛敛眸。
唐笙眼底压着什么,林朝洛觉得颇为熟悉,好似在哪见过。
“三万北境边军听你将令。林将军,我要你加大操练力度。”
“要震慑瓦格么。”
“既是给瓦格人瞧,也是给乡绅瞧,给海陵王瞧。”
唐笙收拢指节,握紧兵刃,目视前方。
林朝洛记起来了。
她这神情,很像陛下。
第109章
“唐大人。”
“唐总督。”
“总督大人。”
……
自步入济善堂, 到行至后院厢房,唐笙一直在颔首。
认得她的百姓皆露出朴质的笑,主动给她让出道路。
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查探弃婴同新安顿改籍女的状况的。人事及户籍变迁的事一直是沈长卿在负责, 唐笙到时,她正同管事交谈, 手中拿着新制的名册。
唐笙三步并两步, 上阶极为轻快,将身后的随从甩了一大截。
“沈大人!”
沈长卿偏首,摆动名册,叫管事下去了。
她挂着许多虚衔,大多是参知顾问之类的, 秦玅观此番派她前来也是为了给唐笙塞智囊。分到手上的差事用不了多久便办完了,无所事事的沈长卿干脆常驻济善堂了。
沈长卿请唐笙坐下,为她沏了一壶茶:“总督是来取名册的么,这样小的事交给下人做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顺便来瞧瞧革新后的善堂如何了。”唐笙谢过她, 晾了片刻便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沈长卿打眼便瞧见了衣角蹭上的泥点,叹息道:“你这样奔走, 怎么吃得消。”
“不亲眼看一看, 怎么能下定论呢。我走得勤些,下边办差的也不敢太怠慢。”唐笙五指包着茶盏搁下,手背可见凸起的青筋,“那些……刚来的, 安顿好了么。”
她不想说“妓子”和“从良”二词,沈长卿也能会意, 应道:“遵照她们的意愿,有的拨到官田, 有的充了军中医籍和匠籍,大多留在了济善堂照顾这些婴孩。”
“没有从军么?”
“有六人招入了林将军麾下。”
唐笙颔首:“也算结了一桩事了。”
沈长卿听出了话外音:“还有哪些事要结呢。”
唐笙抱臂微倾身,缓缓道:“我要分化士绅。”
“那就要抛出他们最想要的物件了。”沈长卿理袍。
“没错。”唐笙眸光微烁,“就是官位。”
她到任来,试图贿赂她,取得辽东盐道和河道两个肥差的官绅不在少数。唐笙敏锐地觉察道,这群人只是表面团结,实际各怀心思,给一些甜头便能消停。
“我打算将消极怠工及,有抗命不尊之言的都革了。”唐笙道,“空出来的,让他们争去罢。”
沈长卿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瓷瓶上,似是在思忖。
每个官缺背后都候着大批考取功名的,这些人身后几乎都站着血脉相连的官绅。他们会为了延续豪奢为族人铺垫好道路。唐笙此举将他们的注意集中在了官缺上,削减了他们齐心抗争之心,巧妙引导他们内斗,从而实现分化。
“那些无需功名的差事,让女子填补。”唐笙继续道。
其实她还藏着后半句话:待到女差有了功绩,再拔擢为官员。
“‘利’字当头,双眼迷蒙,自当离心。”沈长卿赞同她的计策,“这样一来,想掀起叛乱的便不攻自破了。”
门廊外有风声。
唐笙推开窗,瞧见了卷起的沙尘。
日头西沉,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
“拟定革除的名单,便交予太傅定夺。”唐笙阖上窗,回眸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了。”
沈长卿起身相送。
*
秦玅观侧身挥手,叫来宫娥阖上窗。
“陛下,您要歇一歇么?”宫娥问。
不知是不是批折批久了,秦玅观今日总觉得当阳穴发涨,眼前的光晕也总像蒙着沙尘似的。
“拧张凉帕子来。”她道。
宫娥照做,秦玅观擦了面颊,还未觉得缓解,便上软屉榻躺了片刻。
这一躺,便睡着了,半夜她又从睡梦中惊醒,记起折子只批了一半。
秦玅观扶榻起身,在窗边立了好一会,才绕去书案。
是夜,禁宫内外皆静得出奇。
凉风中,蒙着月色的房屋更显凄清。
暗淡的夜空中,揭帖雪花般散落,落满了通政司衙门和各个坊市。
京兆府的巡查差役仰头望天,抬手接来一张。
“你瞧这……”
“丢了,快丢了!”
年长点的差役环顾四周,推着小差役走远了。
隐匿暗处的御林卫也拾到了揭单,借着火折子瞧清字迹后,快步奔向禁宫。
天还未亮,揭单便传到了秦玅观手中。
御林卫刚想说话,便听得一阵攥纸声响。
秦玅观横手身前,面染阴翳:“人抓到了么。”
“回陛下话,抓着三人,揭单收了大半,巡查司的仍在沿街搜索。”御林卫答。
秦玅观指尖拢着烛火,眨眼间火舌窜了上来,映亮了她的眉眼。
“叫方采薇来。”
灰烬落满书案,秦玅观眼底的火焰熄了,取而代之的是幽暗和阴冷。
羽林卫不敢抬头,忙出殿传命。
五更天,卖早茶的摊贩最早出门,沉寂了一夜的街坊终于有了活气。
散落在偏僻地段的揭单被不少人拾到了,消息迅速扩散。
宫门大开之时,那些过去因唐笙惩治而降了官职的人,一拥而上,带着拾来的揭逐级传递。
早朝前,秦玅观再次从传令女官那听到了奏报,用完药便没再动早膳。
方汀见了着急,但见了她的面色又不敢再劝——依照她在御前侍奉了快二十年的经验,她有预感,陛下今日必定会大动肝火。
果不其然,朝堂上,众臣再一次提起了唐简,要求皇帝追究唐简的罪责,颇有种不把人拉出来挫骨扬灰便不会罢休的气势。
“今晨,原辽东守备军参将朱霁之子,击鼓鸣冤,飘洒了揭单。而今辽东乱相已传遍京师,还望陛下早作定夺,安抚民心。”
“唐简一案,如今又浮现了许多罪证,除此以外,人证亦多。其胞妹,竟仗着权势,不允朱霁出监,阻挠家人来京伸冤,实乃藐视王法,不敬圣上!”
“陛下,如今京师乃至幽州都知晓了唐简的罪状,不做处置,岂不是凉了百姓之心,久而久之,必起民愤。”
……
言官各色的声调如同涌动的潮水,灌满秦玅观的脑袋。
她垂眸望着丹墀下衣着华贵的朝臣,那一张张面孔逐渐变得狰狞,化作了会说话的骷髅——他们眼中,没有公道是非,唯有利益和权力。
这是潭沉淀过的泥水,面上清亮,实则肮脏。他们不仅要搅浑整片溪水,还要标榜自己为唯一的清流。
秦玅观的当阳穴一阵刺痛。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里的重叠了,那时他们喋喋不休逼问的名字里,还不包含唐笙。
“陛下,唐简以权谋私,残害百姓,杀良冒功,已有实证!”
“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人,依照《大齐疏律》该当凌迟!”
“无论如何,必须将她捉拿,交由三司会审。”
“臣等知晓她是陛下近臣,但纲常国法在上,请陛下务必严惩,以正风气。”
……
过去,他们说过的每句话,汇聚起来,归根结底只有一句——唐简必须死。
如今他们说着唐简,暗指唐笙。
凡是一心一意为她做事,忤逆了他们心意的,都该死。
秦玅观忽然就笑了。
低哑的小声很轻很轻,大殿霎时陷入了寂静。
支颐的秦玅观终于睁眼。
她道:“三更正是宵禁时分,那时羽林卫便拾到了揭单。能在这个时辰投递的能有何人。”
丹墀下,刚有朝臣出列,便被秦玅观的眼神掐住了喉咙。
“朱霁是沈长卿赶赴辽东时抓捕的,怎么成了唐笙为了阻隔消息囚住了他。”
秦玅观起了杀意时会收拢念珠。
立于她身侧的方汀视线下落,瞧见陛下将念珠掩于衣袖下,心中便明了了。
“朕若是唐笙。”秦玅观顿了顿才道,“早就在狱中便将他们都灭口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们将朕当作儿皇帝么——”
清泠泠且平淡的语调掩藏了杀意,前列的绛袍官员已嗅到了危机,率先跪下。
后排官员随之而动,衣料摩挲声渐止,视线里,朱红色的殿门更显宽敞了。
秦玅观直起身,眼底流出疲惫和憎恨:
“凡是真心实意,为朕臂膀的,你们都要赶尽杀绝?”
“臣等不敢!”
“臣等绝无此意——”
乌金砖被他们磕得砰砰作响。
秦玅观起身,拂袖而去。
她从侧面下丹墀,领头的官员便往侧面去,带着朝臣跪堵住秦玅观的去路。
又是这套。
秦玅观攥紧念珠,回首看向丹墀正面——青蓝服制的官员亦将去路堵死了。
“调两队禁军来。”她看向传令女官。
女官望着她,恳切道:“陛下,有祖制,朝臣进言,不得施以严刑……”
她劝得内敛,秦玅观若是真找人将这些官员都拿了,名声该臭了。
陛下何尝不知道这些呢,方汀打断了传令女官,低声劝说:
“陛下,此举于唐大人而言,不是有益之事。他日史书工笔,唐大人同其家,不知该落得怎样的名声了。”
秦玅观同朝臣僵持至今,不愿批复三司结案卷轴,正是为了唐简不被盖棺定论,落得佞幸之臣的名声。唐家满门忠烈,若是为国尽忠了,也因她之过为人随意编排,秦玅观自会羞愧难当。
至于唐笙——
秦玅观阖眸,立了片刻,转身往御座去。
第110章
崇宁三年初, 在唐简奏请开设女举的翌日,朝臣也是这般阻拦秦玅观的去路的。
唐简摘下官帽,向她行了此生最后一次大礼, 额头紧抵手背,停顿了许久。
或许那时候, 她便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才会在迈出地栿前回眸,最后凝望了一眼秦玅观。
被夕阳光拉长的身影落于朝臣分列出的乌金砖道上,随着她的步伐消失在殿外。
秦玅观抬首时,她的身已缩成了一点,空荡地基台下, 绯色的官袍随风翩跹,像是翱翔于天际的飞鸟。
短短数米,旧日的记忆呼啸而来,震颤了她的心弦。
秦玅观攥着念珠,掌心隐隐作痛。
今日是个阴天, 光线阴暗,并不似唐简辞官离去那日的色调。
秦玅观舒展掌心, 默念起心经。
片刻后, 她特意叫宫娥掌扇,新沏了茶水。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高升,明媚的光刺破了阴冷。
跪不等于坐, 需得半身挺直。朝臣们不停拭汗,后排的更是逐渐显露出了倾颓之势。
寂静的大殿里回荡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瞧见了由宫人搀扶入内的裴太后。
秦玅观并未料到她会来, 起身望着殿门边的人。
裴音怜这段日子病着,面颊轻减了不少,但仍施以从前的妆容,慈悲相淡了不少,眼中的锐利多添了几分。
朝臣们借着向太后行礼的机会转换方位,挪去了阴凉处。
“哀家居于深宫,本不该踏足朝堂。”她俯瞰群臣,“只是,哀家前日便同皇帝说定了,今日一同用膳。左等右等皆不见人,便亲自来了。”
“再要紧的朝政,也得饱腹了再处置。”裴太后侧身,示意携着食盒的宫人上前。
整个颐宁宫的宫人鱼贯而入,将食盒摆在朝臣面前。
卤香味弥散开来,勾起了久跪之人腹中的馋虫。行列里几个年轻的朝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跪在太后身侧的蓝袍官员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股脑地将事情都说了。
裴太后叹气,缓缓道:“朝堂之事,自有皇帝定夺,哀家不敢妄言。”
她看向秦玅观:“只是啊,佛说,无论何事皆讲因果。无头无尾,未见经过,便不可妄下定论。”
朝政被她轻飘飘地揭过,她调转话锋讲起了午膳的事。
“准备得太匆忙了,小厨房只来得及给诸位做了打卤面,有些寒酸了,还望诸位莫要嫌弃。”
队列里响起了谢恩声,裴音怜笑着应下。
“皇帝。”她仰首望着丹墀上的人,“朝政延一延,且陪哀家用膳罢。”
裴音怜环顾四周,眉眼含笑:“还望诸位,全了哀家的母女团圆。”
秦玅观拨动念珠,低低道:“散朝罢。”
话已至此,裴姓官员率先叩头离开,紧接着是与辽东官绅不太对付的江南官员。
离去的官员越来越多,带头阻拦的几个官员只得跟上。
半刻钟后,殿内只剩下了裴音怜和秦玅观。
她们一个立于高处,一个立于低处,遥遥相望。
裴音怜最先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哀家备好了膳,请皇帝去。”
秦玅观下阶。
风起时,玄袍一角与明黄的大衫相挨着,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并肩而行,身后是绵延数十米的仪仗。
繁复的服装同冠冕压得裴太后略感不适,抵达颐宁宫时,她最先下辇,回寝殿更衣。
秦玅观被容萍请至主殿,宫人进出,服侍她净手漱口,端来多为素食的御膳。
室内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礼佛的秦玅观对着味道极为敏感。
“太后近日斋戒。”
“回陛下话,再有两日,便是孝慈仁皇太后的忌日了,娘娘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斋戒的。”
秦玅观颔首,视线落在远处袅袅升起的炉香上。
珠帘晃动,裴音怜款步落座,示意容萍先给秦玅观布菜。
她闭口不谈宣政殿的事,只说秦妙姝的婚事。
“哀家为弘安挑了一位驸马。”裴音怜道,“是堰州通判顾惜盛家的长子。还望陛下为弘安赐婚。”
裴太后提的这个人,秦玅观知晓。此人乃是裴家远亲,素有才名,出身于皇族而言颇为一般,极易操控。
“妙姝知晓么。”秦玅观问。
“她不必知晓。”裴音怜垂眸。
裴音怜仍是信不过她,非要她亲下赐婚御旨,断绝妙姝被朝臣逼去和亲的风险。有婚约在,秦妙姝可进可退,可遇上心上人再悔婚,也可借着赐婚驳回公主受天下养,必要时必须远嫁他乡的说辞。
“太后。”秦玅观吐露了真心,“朕从未生出联姻之心。朕从前亦是皇女,那种为人操纵的无奈,朕也曾体会。”
“此事若是妙姝知情,诏旨朕今日便可拟发。”她道,“朕知晓您爱女心切,理解您的苦心。可此事于妙姝而言,颇为不公。她若是要朕赐婚,也该择其愿意亲近之人,道理朕已告知。”
“陛下。”裴音怜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拔高了声量,“哀家只有一问——”
“瓦格占据的辽东六州府与蕃西各部,您是否已在整军备战?”
秦玅观颔首。
裴太后浅笑:“陛下,姝儿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她为哀家护得太澄澈了,无论您是否联姻之心,哀家都要为她筹备。”
“萧御医应当说清了,哀家的头风,同身上的亏损,不是一日两日了——”
“哀家……怎能不为姝儿担忧呢?”
*
府衙前的火把燃了一夜,天亮时终熄了。
外头堵了一堆讨要说法的乡绅,唐笙今日难得没出门,跟随方清露舞下了一整套刀法。
小吏来通报几次了,唐笙皆是充耳不闻,倒是方清露插上木刀,烦躁地瞧着唐笙。
“我到今日没想通,朱霁到底从哪吃了熊心豹子胆,在狱中还伸上冤了。”
“他们恨我,又抓不着我的差错,只能寻个与阿姊又关联的,疯狗一样咬着不放。”
“我知道这个。”方清露向前几步,“没有实证胡乱诬告便是死路一条,向他那般贪生怕死的杂碎,若非背后挑唆的人拿出了什么有力的东西,是不敢参合进去的。”
唐笙收刀,脖颈上汗涔涔的,拧着眉头看向二姐:“阿姊不是那样的人。”
“那是自然。”方清露急切道,“唐大人人品贵重,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我指的是,有人拿到了便于伪证的东西,送到了京中,不然陛下那不会至今都没发来诏旨。”
唐笙心绪沉寂了,按着刀回卧房。方清露瞧着她的背影,心紧揪。
“要叫人将他们都拿了吗?”方清露对着她的背影道。
“不必了。”唐笙没回头,“等诏旨到了再说。”
今日是乡绅闹事的第四日,照理说,陛下的诏旨该到了。
昨日她们已弄清了京中的状况。
除了堵路的朝臣,国子监那群吃饱饭没事干的又上端午门静跪请命了。
辽东这几日也是鸡飞狗跳,但唐笙握着兵权,不至于令秩序彻底混乱。与士绅有瓜葛的官吏推诿扯皮,不做实事,沈长卿裁撤了一批,新选调的,除了个别女子不惧士绅的威逼利诱,其余均不敢赴任。
就这态势,方清露虽不立风口浪尖,也能共情唐笙的感受。
僵持到了第五日,辽东迎来了皇帝诏旨。
秦玅观宣唐笙回京。
这是个女官们都没料到的结局。
衙门大开,一身简素衣袍的唐笙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众属官。
不远处便是朝廷派来的御林卫和禁军,众人压下得胜者的姿态,维持着静默,给唐笙让出了一条道路。
车队出了主城,去往城郊,队伍远去,士绅欢腾。
城楼上,海陵王瞧着渺如蝼蚁的车队,露出了得胜者的笑容。
恭维声不绝于耳。
“王爷可真是料事如神呐。”
“如此一来,朝中也不会有人再敢接手这差事了。”
“听说啊,陛下前日病了,莫非……”
“原以为这唐总督还能在辽东多赖几日,没成想见着事态不对,还是赶回京了。”
“京城中流言沸腾,辽东又有这样多的官差抗命。”鼻烟吸多了,鼻腔和喉腔都有些难受,海陵王清嗓道,“唐笙要再不回她眼皮子底下,估计就同唐简一个下场了。陛下可宝贝她那些个一手提拔的女官了,怎能舍得她折在这?”
“如此一来,账目该平了。”立在海陵王身后的官员露出个舒心的笑。
“你们推得太多反而不好。”海陵王叮嘱他,“一个人怎能贪出数十年的账目,推多了莫说是女帝了,户部的官员也该起疑了。”
官员满口答应,实则心里已有了打算。
城楼下,官道两侧,聚集的“短衣帮”愈发多了,逐渐将看热闹的士绅围了起来。
带着哭腔的呼号声盖住了议论声。
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唐大人”,唐笙打帘,看向车外。
飞扬的尘土中,分得田地的百姓同重获新生的女子顿首叩拜,眼中充满不舍。
他们在为唐笙遭受的不公哭泣,也为了自己日后渺茫的生活而哭泣。
唐笙喉头发涩,想说些什么,踟蹰了良久才对跟随队伍,久久不愿离去的百姓道:
“放宽心。”
“都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