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立夏过后, 天是一天比一天热了。
辽东虽处北境,但毒辣的日头丝毫不输江南。正午时分,土夯的基台被晒得直冒烟尘, 城墙跟火炉似的,站不得人。
门楼阴凉处, 把总领着手下的兵丁玩起了推牌九。
“丁三配二四!”把总捻开牌面, 展示给兵丁瞧,“绝配啊!”
“您手气是真好啊,这要是真来了银子,一季米粮都挣来了!”
“可不是。”把总拖来卸下的甲胄枕在脑袋下,翻身躺平, 翘起了二郎腿,“奈何来不了啊,犯纪了。”
“我们这都调来大半个儿,连根瓦格人的毛都没见着,一天天的在这吃灰……”
“吃灰啊, 吃灰多好,遇上战事你想吃灰还吃不着呢, 只能喝自个喉咙里的血。”
军士们闲聊起来, 把总阖眼听了会,睡意渐浓。
不知哪来的风将干涩细碎的黄土吹到了把总面上,他抹了把面颊,侧过头, 想要弄清风来的方向,耳畔的黄土却震颤起半指甲盖高。
把总倏地侧身, 耳朵贴上地面。
新兵蛋子不明状况,躬身过去, 被老兵一把拉了回来。
把总懒洋洋的神色一扫而空,眼睛越睁越大。
烫面的风吹来了,众人屏气凝神。
新兵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了,伸手揉着,眼角渗出了泪。
再睁眼时,把总已露出惊惧的神色。
“瓦格人——”把总抄起刀拎着甲胄往外跑,“瓦格人来了——”
“瓦格重骑!”
吼声惊醒了午睡的军士,一时间,守军一涌而出,分列城楼。
周千总听着动静,箭步上楼,一把揪住瞭望的军士。
起风了,天际烟尘四起,攒动的人影聚集其中,加深了边境线的色调。
他提溜着军士丢至一边,拔出佩刀,嘶哑道:
“燃烽火——”
*
“北境的烽火燃了,烧得天都红透了!”
“这刚割了麦,还没来得及晒,瓦格就来了!”
“这可怎好啊,那些个守城的,一个赛一个吊儿郎当,多少年没动过真格了,打起来了还不是一击即溃?”
“萧老爷呢,萧二少不是在边军,找萧老爷问问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对了,找萧二少探探口风!”
“莫要找了。”
粮店的李掌柜提袍上阶,直奔八仙桌,灌了整壶茶才缓过劲。
他扶桌,喘着粗气道:“前两日萧老太爷便将新收上来的麦子全卖与我了,说是害怕总督拿他开涮!”
一众小乡绅交换了眼神,立着的跌坐进了圈椅。
“我说什么来着,皇帝哪是那么好糊弄的。姓唐的是她近臣,这么轻易就被调走了,想必是早就查探到了消息。”棕衣乡绅拍手,“看来是真打来了,收拾收拾,抓紧着逃罢!”
“上哪去?”
“京城啊!皇帝姥儿往哪跑,咱们就跟到哪儿!”
“这事做得不厚道啊。”
“你说萧老爷还是姓唐的?”
“都不厚道!”
……
茶馆的集会当即散了,众人奔走还家,抓紧时间收拾金银细软。
晌午过去了,大点的乡绅将消息递到海陵王那。
彼时海陵王正和荀先生品茶,聊起半月前唐笙关窑子和象姑馆的事。
“本王原以为,她是为了筹措军费关了烟花柳巷,要将那些人招纳为官妓,好多收些银子上来。”海陵王干笑了声,“实在是想不出,她们整出这套吃力不讨好的是为了什么。”
“是步蠢棋。”荀先生品茶,顿了顿才道,“她或许是抱着什么良知、济世心去的,但又有何用呢,平白让这些人丢了糊口的营生,也惹恼了爱吃花酒的公子哥,反倒招恨。”
“是了。那些个大头兵在前头替她卖命,回来了却连个能消遣的地儿都没了。这不是就被调走了么。”海陵王盘着鼻烟壶,以袖遮掩着半张脸,打了个喷嚏,“这个时辰了,本王也该——”
“王爷,王爷!”
小厮飞着进来,满脸慌张。
“何事。”海陵王不耐烦地倚上太师椅。
“王老爷、孙老爷都来了,吵着闹着要见您。”小厮说,“他们说城外正乱着呢,说是瞧见烽火了。”
“烽火?”
同荀先生对视了一眼,海陵王拨了塞,嗅着鼻烟壶提神:“叫他们进来。”
两个乡绅见了海陵王便可劲磕头:“王爷,眼下瓦格人怕是真的打过来了,求王爷指条明路。”
海陵王同侍从耳语了几句,这才开口。
“边军败了么?”
乡绅摇头。
“林大将军带兵驰援了么?”
乡绅答:“不知。”
“这不就结了。平山关都好好的,你们着什么急呀。”海陵王招呼侍女给自个捏肩,“派个人打听打听,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别见着一点风吹草动就着急忙慌成这般。”
“沈长卿、方清露这些个人驻地都在首府呢,此处离北境也四五百里了,有要是这儿都要失守了,她们不蹿得比野兔都快。”
“可城中的老太爷跑了不少,北境的也跑得差不多了。”乡绅道,“半月前城中的粮食便被调空了,林大将军领着兵不知操练了多久。庆熙年间,瓦格人糟了雪灾,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进犯的,我等是真怕了呀——”
“若是守不住,我等便将田产变卖了,早些到江南去,以免全家老小都折在这儿。庆熙年那场景,您是没见过,那真是血流漂杵,伏尸百里啊!”
“那你也跑。”海陵王觉得这人着实有些冥顽不化了,“你既有了定论,又何必来问本王。”
乡绅听出了他语调里压着的怒意,哆哆嗦嗦地奉上了藏在衣袖中的翠玉雕。
海陵王面色稍霁,点了点指头,叫侍从来替自个整理衣袍。
“王爷,您这是?”
“去趟府衙,替你们打探打探消息。”
士绅千恩万谢,终于退下。
帷幕里,海陵王却换上了罩甲。
“唐笙刚走,瓦格人便来了。”他盯着镜中的荀先生,“这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凡事皆有利于我。”荀先生道,“方才探子来递信了,林朝洛早就做好了准备,城墙上满是红衣炮,瓦格人强攻了两轮,死伤不少。”
“依先生所见。”海陵王道,“今夜是否利于举事。”
“自然利于。林朝洛和北六营都为瓦格人咬着,您起兵只是要辽东实权,明面仍是大齐的宗亲,是同大齐一同抗击外敌的。”
“至于士绅,您也得稳着他们些。”荀先生继续道,“这个态势下,女帝若是派兵进剿,于她而言,反倒给了瓦格人可乘之机。瓦格那边或许也在等这个契机,您也可派人笼络,他们自个也知晓吃不下整个大齐,无非要粮要田而已,给他们便是。”
“吴将军同程将军控制着平山、劳山两个关隘,蒋将军又在泰华驻军中。女帝的人一到,他们迟早是会被撤换的,眼下正等您造作决断呢。只要握住了这些个要地,女帝便不敢轻易对您动手。若是落了下乘,您大可——”
剩下半句荀先生未说,海陵王眯眼,心中已有打算。
“事不宜迟。”海陵王系好配剑,“通知边军,今夜起事。”
*
“还有多远呐,走得我腿肚都快抽筋了。”
“再有半日便要到了,忍着些。”
一老一少两个禁军说着话,嘴唇早已干涩起皮。
少年禁军舔了舔嘴巴,摸向腰间的水囊:“这天是要晒死我么,我还能回京么?”
“少说两句罢,还能少喝两口水!”
老禁军骂完少禁军一抬头,传讯兵便扬起马蹄越过了他们,直奔唐笙所乘的车马。
不一会,中军传来命令,叫军士们原地休整。
少禁军一屁股坐下,忽然瞧见个英姿飒爽的将军,视线追随了一路。
“那是——”
“御林司的女卫。”
正说着话,女卫便沿途抛洒下了布条,紧接着又有人抛洒下了耐饿丸和盔饼。
出于习惯,兵丁们抢了一通,再进行调配。
马车帘束起了,热浪飘了进来,阳光灼面。
她本想骑马,奈何秦玅观下了御命,叫她这一路一定要坐车,避免得热暍病。
唐笙瞧着倚车歇息,热地面颊发红得军士,略感担忧。
她躬身走出马车,扶栏远眺休整的队伍,叫人将车中储备的凉水都分下去了。
马背上的方九娘靠近了:“总督,干粮已分发。但此处缺少水源,下官已派人去寻了。”
“你来时可曾见过陛下。”唐笙问。
“陛下病着,并不见人。”方九娘答,“我来时只见过了方姑姑,姑姑叫恁路上小心些。”
唐笙面色微滞,握紧了佩刀:“陛下她,是何时病的?”
方九娘迟疑了,马匹后退数步,九娘勒紧缰绳。
御林卫作为皇帝贴身兵卫,是不该说出皇帝行踪和私事的,但她们又知晓陛下同唐总督的关系,踟蹰良久,还是说了。
“初三的朝会,陛下散朝去了太后宫中用膳,回来吹了会风便病倒了——”她瞧了眼十九,确定她没流露出急切的神色,这才继续道,“眼下已有数日没能起身了。”
第112章
瓦格人到了入夜时分便停了进攻。
依照林朝洛的经验,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战场上的短暂安静,总意味着更紧迫的危机。
她已经两日没合眼了,如今整个北境防线都在她肩上担着, 林朝洛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倦怠。
“今夜,定会有强攻。各部做好准备, 不得叫瓦格人钻了空子。”林朝洛环视诸部将, “劳山和平山两关最为要紧,后备军要储足了。”
“三千营检查军备,储足火药,再熬一夜,撤下来休整。”林朝洛掷下兵牌, 直起身,“咱们累,瓦格人也一样累。第三夜了,绷得再紧也就到这了。”
她话说得坚定,众将官被她感染, 好似看到了曙光。
参将们退下,林朝洛独留了方箬在主帐。
方箬议完事出来, 左臂多了道红布条。
主帐外静悄悄的, 唯有篝火烧得哔啵作响,刚从城墙上撤下的军士倚背而眠,火光映亮了身上的血渍。
一队兵马绕着营寨而行,消失在夜色里。
今夜无星, 官道更显漆黑了。
宵禁后,海陵王的亲兵直奔辽东各个官署和武备库, 海陵王本人则亲自领兵前往按察司,捉拿沈长卿同方清露。
火光漂浮于暗夜, 最终聚成了明亮的浪潮,围住了府衙。
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值守官差昏昏欲睡,听着甲胄声猛然惊醒,还未来得及说话,脖颈便被海陵王的亲兵驾上了刀,被人胁迫着朝里边传话。
同一时刻,劳山关与平山关被策反的守备军已集结完毕,泰华营地的兵丁也被主官叫了起来。
主官训话的内容都差不离,都是说,瓦格细作混入了城中,需要军士们搜寻斩杀。
营地同关隘的精锐抽调殆尽,听从将令,秩序井然地开出驻地。
他们今夜真正要做的事,唯有领兵谋反的三个主将知道。
今夜真是十分怪异,到处都有狐鸣声,细听时却又觉得同真正的狐鸣有些差异,像是有人在说话。
暗夜里行进的轻骑声响闷重,途经村落时激起了一阵犬吠,终于盖住了狐鸣。
辽东百姓皆知晓大战将临,听得了外边的声音也不敢轻易燃灯查探,唯有不知事的孩童受到惊吓后放声大哭。
女主人圈住孩子捂住了嘴巴,瑟缩在墙角,一脸警惕地瞧着纸窗外歪曲的黑影。
明明前几日一家人还沉浸在分到田地,不用纳粮的喜悦里,他们仿佛做了一场美梦,梦醒时又堕入了冰窟,睁眼只能看到阴兵借道似的场景。
闷重的脚步声近了,女主心悬一线,仍不住颤抖起来,怀中的孩子感知到她的恐惧,哭声渐起。
哭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清亮,别无他法的女主人握起磨利的剪刀,死死盯着窗外。
“做什么呢,速速归队!”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女主人的手臂也随之轻颤了下。
黑影远了,她放下剪刀,抱紧了孩子,心终于落下了。
*
差役被迫传音后,按察司依旧大门紧闭。亲兵揪小鸡般将差役丢至一边,迎接海陵王的到来。
海陵王插着腰,按着剑上阶,面上扬着志在必得的笑:
“速速打开衙门,本王要找方按察议事。”
守在衙内的差役颤声道:“王爷,您若是要议事,为何又要带那样多的亲兵。这个时辰,方大人早已歇下了,您明日再来罢!”
海陵王放声大笑:“辽东乱成这般了,方大人竟还睡得着?”
“你不开门,本王就要轰门了!”
门内没了声响,海陵王挥手,亲兵便从撞车上卸下削尖的圆木柱,喊着号子抬上了阶。
厚重的朱门被撞得晃动,圆木冲击处掉了大片红漆。
窄小的门缝化作成半人宽,躲藏里侧的差役已能不费力气地瞧清外边连片的甲胄寒光了。
随着最后一声拉长的号子,府衙朱门轰然倒塌,亲兵挥刀涌入正堂,立满了院落。
海陵王提剑入内,眼底满是野心。
庆熙帝御笔书写下的“明镜高悬”匾下,绛袍女官坐于主位,绯袍女官坐于她身侧,静静望着院外的躁动。
公堂烛光摇曳,暖黄色的光亮透过敞开的隔扇门,在地上打下四四方方的框。
差役们拔出朴刀与亲兵对峙,被逼退到暖黄的光晕边。
方清露摘下官帽,将最后一点臂缚绑好,握起了公案上的长刀。
沈长卿望着海陵王,神色淡淡的。
方清露起身同她说了什么,缓步走向隔扇门。
“海陵王,谋反乃是大罪。你的妻子同王世子还在京城,此刻放下刀,还有回旋的余地。”
“秦玅观可真是可笑,妻与子傍孤而存,而非孤依靠他们而存。”海陵王压低剑锋,往檐下走去,“你们妇人心性,优柔寡断,本不配担此大业——”
“本王既至,天命所归,尔们该还回来了。”
方清露轻笑了声,语调里满是不屑:
“真是痴人说梦。”
海陵王瞠目,正欲提剑刺去,身后却响起了能激起汗毛的破风声。
后排亲兵应声倒下,海陵王回神时,差役正撤向门内。
他高声道:“不好,有埋伏!”
火把坠地,点燃了死尸的衣物,亲兵迅速响应,将海陵王围于里侧。
海陵王握紧剑柄,不停瞧着两侧,如临大敌。
衙门前,有一绯衣人按刀前行,透过火光,海陵王瞧不清她的面容。
他眨着眼,一遍又一遍收拢着指节,摆出作战的姿态。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方清露身旁的差役翻了几倍,重叠的人影里竟多出了身着玄甲的军士。
海陵王握剑的手开始颤抖,视线更模糊了。
火光中,朦胧的身影逐渐清晰。
唐笙红衣似火,翩跹的袍角似在黑夜中燃烧。
“海陵王,好久不见呐。”
她轻声道。
“杀,杀出去!”海陵王掩藏慌张,下达指令。
刀剑碰撞声,喊杀声混于夜风中。火光交织着残影,鲜血四溅,浓重的血味弥散在空气里。
左臂系着红带的禁军皆是精挑细的沙场精锐,武德充沛,杀海陵王养的这些私兵如同砍菜瓜。
一支响箭划破夜空——海陵王给边军将领发了信号,叫他们速来勤王。
“援兵马上就到,撑住,定要撑住!”海陵王挑开兵刃,边防卫边说。
面染血渍的方清露一路杀到他身畔,海陵王慌忙后退,躲到亲兵劈开的安全处。
他定睛一瞧,周遭只剩下了十来个拱卫他的亲兵了。
军功以人头记,杀红了眼的禁军逼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你是要找,吴玠、程密宁和蒋子庆么。”
唐笙侧身,军士们便压着这三人以及随同他们起兵的几个级别略低的兵官一齐上来了。
方箬跟在军士后边,面有擦伤。
她拱手,低眸道:“总督,今夜有异动的兵官皆在这了。与海陵王一同造反的乡绅已派人去捉拿了。”
方清露远眺着她们接话:“攻打各司衙门同武备库的逆贼亦被牧驰和鹤鸣二位将军带兵擒拿,现已押解狱中。”
海陵王瘫倒,佩剑滚落,满眼不甘。
他癫狂大笑,探手去摸佩剑,结果还未来得及自刎,便被长刀挑开了。
“将逆贼同亲兵一道绑了,留一队禁军押送京中,交由陛下处置。”唐笙背身,“其余人随我驰援北境,杀敌报国!”
*
马蹄在浅草中沉浮,向被瓦格人撕开的平山关行去。
唐笙带着援军赶到时,瓦格人已占领了部分城楼,朝下放箭。
她冲得太猛,暴露了侧翼,最先遇敌,方箬想要叫人护她都来不及。
奔袭路上的紧张和担忧在遇敌后戛然而止,唐笙眼里只剩下了敌人。
脑海里闪着先前经过村落时,纸窗上映出的妇人护女时的场景——百姓畏惧瓦格人已经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可想而知,这群人过去在辽东这片土地上做了什么。
妇人在听得女声音后,松开了一直捂着幼女面颊的手,女孩压抑的抽泣像钢针一样扎在了唐笙心底。
铁锤击中刀刃,震麻了唐笙的虎口。她闪身躲过,将利刃送进了马上的瓦格轻骑兵腹中。
“护卫唐总督!”方箬劈开箭雨,吼道。
“我甲胄厚,你们奋力杀敌便可!”唐笙穿的是秦玅观叫人捎来的布面甲,里侧布满精制护甲,曳撒里还有层锁子甲,寻常兵刃和箭矢根本咬不动她。
禁军们是得了皇命的,不敢让唐总督受伤,一气杀到了唐笙周围。
铁骑对付散乱无阵型的瓦格步军时,呈碾压态势。
瓦格轻骑铁骨朵是破甲利器,唐笙一路砍杀,遭了两锤,险些落下马去。
唐笙身先士卒,鼓舞了一批又一批的军士冲锋。禁军和抽调来的黑水营将士不比士气低落的边军,迸发出的杀敌立功之心分外骇人。
血战到子夜,平山关收复。
唐笙登上城楼远眺撤退的瓦格残兵,转身时看到了援军收敛好的守城军士的尸体,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轰隆的炮声响了一夜,天明时,瓦格人终于消停了。
唐笙与林朝洛会合,了解完了情况,确定局势已定,立即翻身上马。
“你上哪去?”林朝洛朝她的背影道。
唐笙挥舞马鞭,头也不回道:“回京去见陛下!”
“陛下不是叫你坐镇首府么!”
“我同二姐说了——”
马上的人火急火燎的,根本没有停下说话的心思。
林朝洛看向方箬,眼中透着无奈。
“陛下病了。”方箬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
林朝洛哑了哑,眨眼道:“这确实该回去。”
第113章
勤能补拙确实是良训, 唐笙调任辽东的这段时间多在马背度日,骑术进精了不少。
平定辽东的当日,唐笙巡视了主要关隘, 确保不会出无法弥补的大差错后,调转马头, 一路奔向京城。
方汀真不想用“连滚带爬”这个词形容唐笙, 但她确实是在内禁宫撞见了她。
六月日头毒辣,唐笙路上没怎么歇息,到京时,身体已经崩到了极限。下马时她头晕目眩,脚碰着地腿便发了软, 险些栽倒。
“怎么弄成这样?”方汀搁置了差事,同随从一左一右架起了唐笙。
唐笙缓了片刻,便朝宣室殿的方向奔去。方汀还有差事要忙,叫了两个宫娥跟上她。
一路都是聒噪的蝉鸣,进入宣室门时, 唐笙耳畔才清净不少。
殿外值守的宫娥瞪大了眼睛,慌忙进去通报。
唐笙急昏了头, 没等人回来便迈过了地栿。
彼时小萝卜头正立在书案边苦哈哈地背书, 两侧的宫娥借着不远处敞开的冰鉴散发的凉意挥扇,秦玅观俯身揉着脚边的卷毛狗脑袋,听着脚步声才抬眸,视线掠过冰鉴中的瓜果落在唐笙肩上。
她身着轻薄的夏衫, 颈佩与衣袍同色的珠饰,内衬鹅黄色的绸制宋抹, 外穿冰蓝暗纹褙子,气色很是不错, 没有一点病得不能起身的模样。
“唐笙?”
秦玅观起身,卷毛狗冲她吠了两声。
唐笙听着她的声音,眼圈一下红了,走到她脚踏边坐下。
她身上还有淡淡的血味,卷毛狗吓得躲到了一边,由宫人抱着送下去了。
唐大人进来居然不朝陛下行礼,陛下竟也没有动怒,小萝卜头傻了,书也忘背了。
“都下去罢。”秦玅观道。
偌大的内殿只剩下了她们两人,秦玅观矮身,静待唐笙开口。
唐笙抱臂不语,只是默默地淌眼泪,秦玅观摸出帕子擦拭她的面颊,温声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不是听说你病得起不了身了……”唐笙委屈巴巴的,一双泪眼瞧得秦玅观心软了大片。
“称病是为了偷得半日闲,也为了诈出那些人。”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强迫她瞧自己,“昨日探子就报了,辽东局势已定,秦承渊同他策反的那些人已押进了大狱,这次你做的很不错。”
唐笙不要她夸,她只想痛快地哭一场:听说秦玅观病得起不了身了,她快担心死了,实际这人却融着冰纳凉,扇着风,摸着狗,吃冰西瓜。
“好了。”秦玅观揉她脑袋,“不哭了,我真不大会哄人。”
听着秦玅观不走心的发言,唐笙哽咽出了声,埋首膝间,不想和她说话了。
秦玅观抿唇,起身绕至书案边。泪眼迷蒙间,唐笙只能瞧见她摇曳的裙摆,片刻后,秦玅观绕了回来,和她一道坐在脚踏上。
凉意袭来,脑袋发晕的唐笙舒缓了许多,头也没抬地接走了秦玅观递来的西瓜。
她是真的渴了,吭哧吭哧啃了许多口,秦玅观就在一旁替她擦拭,哄孩子那样,边说话边掌扇。
回过味来的唐笙忽觉羞耻,更不敢瞧秦玅观了。
明明是她担忧过度,却让秦玅观同她一道坐脚踏,替她掌扇,属实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她不哭了,红着眼眶问秦玅观:“陛下,瓜皮丢哪?”
秦玅观抿唇轻笑,觉得她特别可爱。
“来人。”秦玅观道。
屏风两侧走出个宫娥,将唐笙啃剩的瓜皮和弄脏的帕子收了下去。
唐笙更羞耻了,拍拍袍服站起了身。秦玅观却维持着原样,弯着眼眸瞧她。
她朝摊手,理所当然道:“拉我起身。”
唐笙照做,牵她坐上五屏椅,秦玅观的指节却钻进她的指缝,使了些力气,将她拉进了怀里。
借着这个机会,唐笙偷瞄了眼秦玅观的血条。
她走了快两个月了,秦玅观的血条没降没升。夏日灼人,秦玅观的面色比冬日好了太多,不带妆时,唇瓣的血色也足了许多。
秦玅观道:“这个月参你和你阿姊的折子朕都叫人挑了出来,不予批复,人反倒清闲了。除了担忧辽东和惦念着你,日子过得倒还安逸。”
“你是个没良心的——”
唐笙当即反驳:“我哪儿没良心了?”
“家书都没来几封,还不叫没良心?”秦玅观拉人坐下,“你自个数数,能有几封?”
“这不是到处奔波,有点闲工夫都习武了。”唐笙眼神躲闪,速速拨开了话题,不想却将自己推到了另一深坑。
“所以你就用着那三脚猫的功夫,上阵杀敌了。”秦玅观敛眸。
唐笙想起了自己挨得那两下破甲铁骨朵,讪笑了下,立马换了下个话题:“方才那只,便是百福吗?”
“你没见过,怎知她是百福?”
“上次,就是在榻上那次,你说我跟百福似的,你忘了?”
“怎么这般记仇?”秦玅观忍笑的表情同上回很像,“总督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罢。”
唐笙被她的语气惹得面颊发烫。
秦玅观啄了她一下,有些心疼:
“眼底这样黑青,赶路累了罢。”
唐笙先点头后摇头,被哄得没有一点总督样了。
“朕传膳,你先用些,午后沐浴完便去歇着。”秦玅观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处置完辽东那些臭虫,我就来陪你。”
*
瓦格人未退,熬夜四昼夜的林朝洛还想再撑,被方清露强迫着退回来休息。
牧池和鹤鸣劝得口干舌燥都抵不上方按察打帘进后的一个眼神。
方清露换了窄身武服,格外英挺。她圈着胳膊冷眼瞧着发火的林朝洛,等疯子冷静。
林朝洛闹到一半,回头瞧见了她,好似被人兜头浇了盆凉水。
“眼睛里都是血丝了,林大将军还不准备睡呢?”方清露点了点自己的眼睛,“熬病了可怎么好?”
明明是阴阳怪气的两句话,牧池和鹤鸣却听出了关心的味道,一对眼,跟兔子一样蹿出了主帐。
方清露左闪右闪,圈着的胳膊都放下了。
“哎——”林朝洛朝帐外道,“跑什么跑,本将叫你们下去了吗!”
两个副将蹿得更快了。
方清露整理好没闭紧的帐帘,缓步上前。
林朝洛哑了,乖乖坐到主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假装很忙。
“衙门那边沈太傅顶着,你这我来顶两日。你同我说说是个什么状况。”方清露,搬来太师椅,毫不客气地坐在她对面,摊开了舆图。
林朝洛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讲起了北境状况。
“目前防线还算稳固。平山关那一带薄弱些,但十九带禁军堵住了,瓦格人一时半会冲不开。”林朝洛指尖下滑,“这一带的工事仍需重铸,拖久了就容易破开。除此以外,北境军备库的火药也不多了,我疑心瓦格人正是故意消耗咱们的火药,好一鼓作气攻破主城楼。”
“加强平山关防御,修筑工事,调集火药。”方清露抽取重点,低低道,“他们长途奔袭,照理说,应当撑不了太久,最迟下个月也该退兵了。”
“可我们也不好熬啊——”
“士绅卷走钱粮,跑了大半,我们征缴粮饷也困难。”
方清露同她对视:“这就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林将军不必多过虑。”
这次她虽称林朝洛为将军,但语调里满是劝慰,不含丝毫揶揄。
林朝洛颔首:“我自然信得过你们。”
以往打仗,她得同一群糟老头子鬼扯,连着上几封公文才得到一点回信。这回兵马粮草皆由唐笙节制,虽然偶尔也会有监察御史为难她,但整体上是很顺心的。
林朝洛疲惫地笑了,眼底敛着温和的光,没了指挥兵马的戾气和决绝:
“我们同心,协力抗敌,何愁瓦格不破呢。”
*
“如今辽东放权过大,不利于江山稳固。”
“海陵王谋反一事,同放权没有干系罢。”
“怎会没有干系,历朝历代,军政财粮皆是分开的,总督一职多是虚设,自宣平十六年来,已有一甲子未曾真授过如此大权了。”
“唐总督平叛有功,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怎会有不轨之心?”
……
秦玅观拨着念珠,隔着薄幕瞧着喋喋不休的老臣。
这是她称病后头次召见朝臣,为的是处置海陵王谋反一事。
隔着薄幕,人立得又远,朝臣看不清她的面容,许久未听到皇帝的声音,吵着吵着就闭嘴了。
唐笙穿着便服回来,一路都未张扬,这几个朝臣还不知他们议论的正于皇帝的寝宫呼呼大睡呢。
帘幕后的方汀几度抬头,想要暗示他们不要胡乱下定论了,奈何丹墀下的人根本接收不到讯息。
“朕只问,海陵王同其僚属,该怎样处置。”秦玅观倚上圆枕,取来海陵王的陈情折观阅。
一直未出声的老宗正出列:“陛下,同室操戈本就是丑事,处理此事不宜张扬。文宗皇帝一脉已渐凋敝。依臣所见,血浓于水——”
“他起兵谋反时怎么不惦念着血浓于水。”
秦玅观屈指掩鼻,眸色幽深:“外敌当前,他想到的只有一己私利,从不为天下计,这般全然不顾家国大义的人反倒成了天下供养的郡王,实在是可叹可悲。”
“陛下,有外力胁迫或奸人蛊惑也未可知呀。”宗正听出了秦玅观的杀意,下跪道,“还是要交由有司审问的,弄清原委再做定夺。若有不明理的,歪曲陛下残害手足,实非益事。”
宗正亦是宗亲,寻常日子都无需下跪。秦玅观见他这般,没有叫他起身的意思,只道:“你现在就是不明理。”
宗正颤身,不敢再言。
秦玅观淡淡道:“收回封地,查抄其家产,赐自尽。其家人废为庶人,永不得入京。有关者,重者夷三族,轻者满门抄斩,不必复议。”
她丢下陈情折,起身往内殿去,众人顿首跪送,不敢抬头。
至此,大齐宗亲势力土崩瓦解,宗室之中再也无人能撼动皇权了。
第114章
唐笙睡得正香, 秦玅观坐于榻边,拨去她嘴角衔着的发。
这人知晓她爱睡里侧,累成这样也只睡了半边。秦玅观轻手轻脚地越过她, 枕在她身侧。
长久奔波于乡野间,唐笙晒黑些, 瞧着人也瘦了, 颧骨凸了些许,显出了些凶相。
秦玅观心酸酸的,牵住了她的指节,累得脱力的唐笙丝毫没有觉察。
难得没有烦心事,她又啄了啄唐笙的额角, 这才舍得倚好,在唐笙身侧看起了闲书。
榻上的温度催得人眼皮发黏,安静久了,忧虑了几夜的秦玅观也倚着唐笙睡去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唐笙正立在窗边远眺, 她浸于光影中,长袍与月光同色。
这场景同她在书信里写得极像, 秦玅观从身后拥住了她, 枕上了她的肩头。
嗅着唐笙发间的味道,秦玅观惬意地阖上了眼眸。
“这回准备待几日。”刚相见,秦玅观就想到了离别,语调发涩。
牵绊总是最磨人的, 秦玅观患得患失,既惦念相聚, 又畏惧离别。
辽东又起烽火,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 太难挨了。
“我也不知。”唐笙明白她的担忧,转身拥住她。
月有阴晴圆缺。
今夜月是残缺的,人确实团圆的。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静静拥抱,倾听彼此的心跳就足够了。
“又起战事了。”秦玅观的唇瓣贴着唐笙的肌肤,开开合合,“无论胜败,于你而言都不算好事。”
午后秦玅观召见朝臣时,唐笙借着书房明媚的阳光晾半湿的发,那些话,她其实都听见了。
于握着兵权的封疆大吏而言,败了会为千夫所指,赢了又是功高震主,被人猜忌。
唐笙说:“我只想得胜,别的不会多想。”
“君臣之间,博弈来,博弈去,不过是‘信任’二字在作祟。”秦玅观敛眸,听着她平稳有力的心跳,轻轻叹息。
唐笙思忖了良久,终于敢出声:“陛下,在您心底,我们是君臣吗?”
问出这句话她便后悔了,皇室之中都是先君臣后亲属,她又凭什么问秦玅观这些呢。
“陛下,我又唐突了。”秦玅观沉默的片刻里,唐笙已经觉得自己成了笑话了。
听得倚着的人心跳加速,秦玅观抬首,凝望着她的眼睛,浅浅地笑了。
“从前答过了。”
唐笙别开脸,不敢看她,露出了还是宫娥时常有的神情,像是又缩进了龟壳里。
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强迫她看向自己:“你就这点胆量吗,叱诧风云,年少轻狂的唐总督哪去了?”
唐笙眨巴眼睛:“丢在辽东了。”
“贫嘴。”秦玅观可太喜欢捏她面颊了,手上力气加重了几分,“你明知道我面皮薄,方才已经答过了,还想让我亲口说出来。”
心跳得更快了,唐笙嘴硬道:“哪有。”
喜欢的味道聚拢过来,眼前暗了暗,秦玅观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收到了她的亲吻。
分开后,秦玅观轻喘息:
“在我心底,我们不是君臣,自然不会有猜忌。”
唐笙呆住了,原地化成了木头。
“总督不信?”秦玅观轻笑。
这是秦玅观第二次称她官讳,唐笙快要冒烟了。
“陛下。”唐笙圈紧了人,“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您这么叫我,我真的要羞得钻地缝了。”
“那该叫什么?”秦玅观使坏,“唐大人?”
面颊通红的唐笙激动之下托起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
秦玅观这次没有低呼,坐她坐得稳当:“手劲大了。”
唐笙仰头瞧人:“我现在也是习武之人,你不要小瞧我!”
“是吗。”秦玅观一手圈她脖颈,一手探进了她的衣领画圈,“不是三脚猫功夫吗?”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唐笙还想还嘴,秦玅观的吻却落了下来,将她想好的话全堵在了喉间。
脑袋又开始晕眩了,唐笙手臂发软,秦玅观趁势下来,贴着她耳畔道:
“阖窗。”
鼻息灼人,唐笙的脑袋嗡的一声乱成了浆糊。
思念被秦玅观亲手点燃了。
说不清是谁先欺的身,反正吻到一半换气,唐笙的衣领已经全被人勾散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忙住秦玅观的指节,探起身吹蜡烛。
“你做什么……”秦玅观鼻息凌.乱。
唐笙怕被狐狸察觉,蹭下身来,啄起她的脖颈。
秦玅观几次尝试挣脱她的束缚,唐笙反倒更用劲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秦玅观起了戒心。
她旧日长久习武,从不是吃素的,如今不过力气小了些,但用起巧劲来,唐笙根本招架不住。
顷刻之间,两人颠倒了位置。秦玅观拾起了散乱的绦带扣住她的腕子,面染桃红。
唐笙被人压着,后背一凉。
秦玅观扬手丢了她的中衣,温热的指尖抚过大片青紫。
“这种伤,铁骨朵砸的。”秦玅观唇线紧绷,眼角耷拉下来了,“腰背护甲都砸凹了罢。”
唐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蹭着褥子,阖眼装睡。
“你再装。”
秦玅观倾身,照着淤血处轻拍了下,疼得唐笙直呲牙。
“你还知道痛?”秦玅观作势又要再打,唐笙吓得紧闭眼睛。
榻边的烛火燃了,秦玅观在暖黄色的光晕中摸索,没见着东西,又拔高了音量唤起方汀。
回眸时,被她跨坐着的唐笙正用哀怨且恳切的目光瞧着她。
秦玅观扬手,抓了薄毯给她盖上,自个则拢好衣裳挪至了榻边。
外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方汀提着水入内,瞧见黑脸的秦玅观,面色一僵。
“陛下,您这是?”
秦玅观气不打一处来,语调不悦:“水倒了,取金疮药来。”
榻上的唐大人整个人都梦在薄毯中,乌发散落,只露出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方汀不敢栽瞧,搁了水桶,快步出去,生怕陛下的火烧到她身上。
“朕明明下了诏令,你还是装作没听着。”
几个探子来报,都隐去了唐笙受伤的这段,这长颈王八藏得是真好。
“那么多禁军都没拦住你。”秦玅观抵着牙槽,冷声道,“真长本事了。”
唐笙偏过脑袋看她,眼底映着烛光:“陛下——”
秦玅观别过脸,只留她一个负气的背影。
唐笙的语调更软了:“我赶路时也没察觉嘛,晌午沐浴那会才发现。”
“你自己不知道痛么。”秦玅观侧身,连珠炮一样说了许多,“你是主官,应当坐镇军帐,决策于百里之外。沙场冲锋是将军的事,那么多人,唯独缺你这一个?”
唐笙正色,眸底多出了几分坚定:“平山关破,那么要紧的关头,我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是应当的。”
“倘若北境防线破了,瓦格人的铁蹄践踏的就不是我的尸首了,而是大齐的百姓。”唐笙语调轻缓,带着不易觉察的郑重,“更何况,我身后还有陛下呢。”
这傻王八,待人总是一厢情愿地付出真心。
天高皇帝远,谁知道她有没有卖力呢,可她偏偏就使出了全力,竟连性命都敢抛却了。满朝文武,嫉妒她的,憎恶她的,什么都有,唐笙听到了也不在意,只问她是否将她当作了臣子。
秦玅观打下帐帷,藏起眼底的泪光。
“陛下,金疮药取来了。”
方汀远远递了过来,不敢多瞧一眼,松了手,扭头就走。
秦玅观掩好帐帷,重新坐好。
后背一阵清凉,唐笙嗅到了浓重的药味,紧接着秦玅观的掌心便覆了上来。
她头皮发麻,感觉触电,想要秦玅观的爱抚,又想她离自己远一些,下意识挣扎起来。
“什么捆扎法,这样结实。”唐笙讨饶,“我……我手腕痛,能给我解开么……”
“这是抓舌头用的结带法,越挣扎越紧。”秦玅观将她抬起的肩头摁了下去,“老实点,别琢磨了。”
唐笙彻底安生了,老老实实等待秦玅观给她上完药。
左侧腰背的青紫一直延续到前腹,秦玅观抵着唐笙的肩膀,叫她翻身。
“没有衣裳了……”唐笙害臊。
“你还怕我瞧?”秦玅观微讶。
“手也不适。”唐笙声如蚊蚋。
秦玅观扯了下,绦带终于松开了。唐笙借机蹿起身,圈住眼前人。
“我错了。”她贴着秦玅观的面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秦玅观从前就发现她其实极爱撒娇,虽心下已有设防,但真遇上了又被钓上钩了,火气一下就浇灭了。
“擦药。”她佯装淡漠。
“不擦了,我害羞。”唐笙哼哼唧唧,抱着她不肯撒手。
秦玅观扒拉开她的指节:“不擦,朕就叫方汀来给你擦。”
自称转变就是秦玅观要动怒的征召了,唐笙撒手,不情不愿地退开身。
“躺好了。”
皇帝姥儿又下御命了,唐笙抄了薄毯遮住上半身同半张脸。
“朕这床褥子要废了。”秦玅观当阳穴跳得欢快。
唐笙闷声闷气:“陛下坐拥天下,还差这一床褥子么?”
沾了药的指尖凉得透彻,触得唐笙轻颤,攥紧了薄毯。
秦玅观一遍又一遍地抚过她的伤处,激的唐笙心尖也发了颤。
“上回也是,掌心两道长刀口。”秦玅观边上药边道,“是不是每次都要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才回来疗愈?”
唐笙蒙面,只露出了一双潋滟着波光的柳叶眼。
“你把我这当什么了?”秦玅观加重了力道,催着她回答。
唐笙不答,只是朝她伸手。
秦玅观迟疑了片刻,终是牵上了。
十指相扣,她听到唐笙说:
“当作心安处了。”
“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115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唐笙一句话便又激起了秦玅观眼底的泪光。
别脸背身太明显了, 秦玅观干脆埋进她肩颈间。傻王八臂膀结实,激动起来,抱人不知轻重, 像是要将秦玅观揉进怀里。
秦玅观捉下她的手腕,撑起身来, 继续擦药。
“好痒。”唐笙瞧着泛着油光的肚皮, 弱弱道,“一定要涂这么多吗?”
“要。”秦玅观喜欢这软和的触感,掌心上滑,略过平坦,没入薄毯之中, “皇帝姥儿亲自给你舒缓筋骨,不好么?”
唐笙噤声。
她私下抱怨时说的这点称呼,秦玅观怎么全知道了?
“一天天的,到底谁在给我告密呀。”唐笙小声道。
“你还真叫过这个?”秦玅观拧眉反诘。
唐笙忙道:“没有,没有, 绝对没有!”
身上感知的力道更重了,皇帝姥儿显然不信她的话。
“叫声听听?”
“什么?”
“皇帝姥儿。”
唐笙不敢, 拼命摇头。秦玅观挠她痒, 害得唐笙在榻上扭成了麻花。
做这一切时,皇帝姥儿都是面无表情的,唯有眼角微微上扬,光瞧她的面容, 旁人根本猜不出她在做什么。
唐笙挣扎得飙出了泪花,艰难道:“皇……皇帝姥儿……”
“下次还这般叫吗?”
“不敢了——”
秦玅观顾念着手上还有药, 摸魇足了便松手了,只是苦了唐笙, 人烧得快冒烟了,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秦玅观由跪姿转成了躺姿,神色恹恹的,似是有些不高兴。
药劲上来,身上凉飕飕的,冲淡了伤处的酸痛。唐笙捞来中衣套上,往里挪了挪,紧挨着躺平的秦玅观,时不时地偷瞄她一眼。
“陛下?”
秦玅观回眸。
“不继续了么?”
唐笙小心翼翼道。
秦玅观喉头滑动,不太想说话——她又捆又扎又挠的,药也涂累了,实在不想动弹了。
“歇息。”秦玅观阖眸,“不闹了。”
唐笙抱她胳膊:“我睡饱了。”
秦玅观:“……”
“熬了几宿了,你歇个把时辰就够了?”她为自个挽尊,反击极快,理由一套一套的,“好好歇着,明日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沐浴,还要翻晒经书,你得陪我。”
唐笙嘟囔了两声,秦玅观没听清,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一身药味的唐笙不说话只瞧她。
“说话。”秦玅观强硬道。
“不敢说。”唐笙轻声答。
她眼睛一转秦玅观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这种话根本用不着她亲口说。
对视良久,秦玅观如实道:“没劲了。”
唐笙:“……”
两人拥紧了些,老实睡觉。
昏暗里鼻息沉浮,不止是谁起的头,她们接了个温柔而绵长的吻。唐笙占据上风,越过阻挠,掠过沟壑,学着上回的秦玅观,一路往下。
秦玅观攥紧了染着药味的褥子,语调发颤:“看来辽东那边情形紧迫,也没耗完你的心力。”
“怎会不累。”唐笙哼唧,“累瘫了都,只是回来见着陛下,就没那么累了。”
今夜这长颈王八口舌伶俐,开口便令秦玅观身心舒坦。
“你是总督,得挑着要紧事处置,别的交给下边人去——”秦玅观顿了顿,掌心抵住她的肩膀,“放权也要适度……”
唐笙抬眸,抿了抿唇:“北境兵权林将军握着,政事暂由二姐处置,沈太傅的意见作参谋,我回来时是这般布置的。”
“还算机敏,但——”秦玅观再一次话未脱口,被唐笙堵在喉咙里,她鼻息急促,缓了缓才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唐笙故意不搭理她,秦玅观撑起些身,锤了两下她的肩膀。
秦玅观的思绪被她搅乱了,抬起小臂掩住眼眸。
其实这次荡平谋反,她只在密折中同唐笙说了可能发生的契机。中途她虚发诏令,唐笙没用着禁军都统的提醒,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路途遥远,消息总有延误,唐笙平乱时,秦玅观彻夜难眠,总是忧心会听到不好的消息。夜深时仓促响起的脚步,总能令陷入浅眠的秦玅观惊醒。
好在,唐笙丝毫没有辜负她的信任。
秦玅观手臂下移,指节没入她的乌发间,轻轻摩挲。
强行绷起的力气并没有支撑太久,这天气太热了,唐笙也有些透不过气。
唇瓣水润润的,她枕回秦玅观身边,被她托着面颊亲吻。
这段日子真是太累了,她们又歇了会,才去洗漱。
秦玅观张开臂膀,等着唐笙抱她入池。
*
六月六的清早,暖阳正好。
宫娥们从东暖阁,抬出了一箱又一箱的经书。
秦玅观只在殿内穿宋抹,出来了便换了立领薄衫,除了面颊和双手,一点肌肤也不愿外露。
“陛下,您这般不热吗?”唐笙绕道她身前,低了她一阶。
“这天虽热,但也不能失了体统。”秦玅观探手整理她的衣领,“君王若是连衣冠都穿不整齐,又怎能有威严呢。”
唐笙总觉着她话里有漏洞,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该从哪个角度反驳更合适些,干脆闭嘴了。
行至偏殿,院中铺了绸缎,那些经书摊着面,摆得整齐。
宫娥们进进出出,还在源源不断地翻经。
“这真不是藏经阁么?”唐笙好奇道。
“这些都是朕生母遗物。”秦玅观答,“由朕亲自保管。”
唐笙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便触及了秦玅观的伤心处,一时间懊悔不已。
秦玅观瞧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难过,扬了扬下巴道:“去翻经罢。”
宫娥们见唐笙矮身,让得飞快,一边负责翻一遍负责递,生怕唐大人累着一点。
唐笙被着阵仗弄得有些不适,摆满一排便去寻秦玅观的身影。
纱制立领长衫难以遮光,秦玅观逆光立着,身影绰约。她俯身,亲自接过宫娥递来的经书,展平边角。
晨光给万物染上清透的质感,秦玅观的双手宛若温润的白玉石,落在书页上。
她觉察到了唐笙的目光,顾盼生辉,只一眼,便牵走了唐笙的魂魄。
“过来。”秦玅观朝她招手,腕上的念珠轻轻晃动。
唐笙不由自主地起身,快步走去。
“上回你抄的就是这本。”秦玅观垂首,露出一段秀颀的脖颈,指尖滑过书封,“也是母后从前常念的一本。”
每每提及母亲,秦玅观面上总是笼着温和又哀戚的神色,唐笙的心揪成了一团。
“念珠也是罢。”她道。
秦玅观无论到哪,总是戴着它,唐笙早有觉察。
“是了。这样的念珠,朕同太后各有一串。都是母亲生前赐予的。”
提及太后,话题又走向又沉重了。
昨夜沐浴时,秦玅观提了几句,妙姝和太后的事,唐笙虽没当即回应,但也一直记在心里。
皇榜一经张贴,敢于揭榜的也没几位。太后虽见好转,但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了。
她们心照不宣地揭过此事,一齐去瞧宫人洗浴猫狗了。
秦玅观昨日不知唐笙会回,也叫了勤于学业的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一见猫儿狗儿眼睛便亮了起来,卷了衣袖给宫人打起了下手。
饲养百福的宫人忙道:“小殿下,这怎么使得,您放那,奴婢来便可!”
“她玩心重。”秦玅观握着唐笙的小臂落座,对宫人道,“不碍事。”
小萝卜头欢呼了声,加入了洗猫儿狗儿的大队,弄得满身是水,还龇着大牙傻乐呵。
唐笙瞧了也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
她在瞧小萝卜头,秦玅观在瞧她。
难得的闲适和惬意跟做梦一样。
辽东的血雨腥风,京师的云波诡谲,都化作了梦中的泡影,被她们抛之脑后。
如果可以,秦玅观期盼时间能在此刻停滞。
小萝卜头沾了唐笙回来的光,难得没被陛下检查功课。
晚些时候,有朝臣觐见,秦玅观处理政务去了。
唐笙叫方汀调来了太后近来的脉案和药方,有了隐约的猜测。
秦玅观刚迈入内殿便瞧见伏在百灵台上苦读的唐笙,脚步不由得放轻了些。
“在瞧什么。”走近了,秦玅观才开口。
唐笙直切要题:“您觉着,神医进了太医院算益事还是坏事?”
秦玅观答:“要看志向了。”
“我觉得坏的那层更大些。”唐笙道,“皇亲国戚不比寻常人,做错了事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为皇亲做事,总是要留三分余地的。”
秦玅观立在她身侧,翻起了脉案来:“所以给太后用的药方都偏温和,注重温补调养,无人敢用偏烈偏奇的药材。”
唐笙颔首:“太后这病兼着从前用药带来的亏损,御医偏重调养也是对的。只是,这样一来,不知要耗费多久才能恢复了。”
“唐总督做起本职了,准备再给太后配一副?”秦玅观偏首瞧她。
唐笙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连说三个不可。
“我瞧这些是可以的,真叫我配药我就不敢了。””
她明面上话是这样说的,但心里寻思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瞧瞧太后的血条,再决定要不要帮忙。
方才说的那些,在她这灵验了。
唐笙在心中叹息。
太后同妙姝某种意义上都是能替秦玅观挡去阻力的人,唐笙也不想她们有什么意外。
思来想去,唐笙补充道:“此外,还有一人,或许能有法子。”
“先前替陛下改了一味药的执一道人医术高超,若是能请得她出山,于二公主和太后而言是好事。”
正说着话,外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唐笙和秦玅观一齐抬眸,瞧见了托着密折匣子进来的方汀。
“陛下,辽东来的加急密折!”
第116章
方清露不是个能坐的住的, 林朝洛歇息时,她就巡查起诸营驻防情况。
时值晌午,诸营将士正在用餐。距她最近的黑水营和三千营摆了一筐又一筐的高粱饼子, 行军锅里是从瓦格人那弄来的干肉条碾碎后添加野菜制成的稀肉汤。
每日供应这样的伙食,军士们士气高涨, 主将何愁有打不赢的仗?
方清露没有打搅他们, 又绕行了十来里,来到了辽东守备军的驻扎地。
营地里没有开火,没有一丝炊烟。
方清露牵马徐行,瞭望台上的守军瞧清她的服制,下塔时栽得尘土飞扬。
千总带着一行人来接, 谄笑着牵起方清露的马迎她入内:“大人您这边请。”
“不必了。”方清露负手,“本官就是随意瞧瞧。”
千总朝身后人使眼色,叫人将方清露的马牵去喂些草料。自己则跟着方清露巡查军营。
“今日维系几餐。”
“回大人话,本营中皆是从城墙撤下修整的,一日供两餐。”
粮食要尽量供给作战中的军士, 这是军营共识,后方队伍一日供一至二餐也是惯常的。
方清露经过架起的行军锅, 刷锅水一般的米汤映出了她和身侧人的面容。
临近的几个行军锅已经空了, 连一丝汤水都没有了,只剩锅底那点黄褐色的东西。
“这是新煮的么?”
“是了,这是今早开火煮下的。”
不远处有几个军士结队而来,面上黑黢黢的, 似是刚从城墙上退下来。
他们又饥又渴,顾不得锅里的东西, 捞满破碗便大口喝了起来。
那长柄勺伸了一次又一次,勺底的褐色沉淀物更多了。
方清露走近了些, 接过军士手中的长柄勺,舀出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是沙?”方清露盯着千总,面露愤懑。
“大人……”千总低头,“这些粮送来便掺了沙,我们也只能这般煮食了……”
长勺落下,沙水四溅。
“粮台官呢,给本官叫来。”方清露指着这锅泥水,“这是给人吃的么?”
唐笙不在,消息被转呈给了沈长卿。
沈长卿搁笔,来报的夏属官递了公文:
“太傅,方大人说,已确定边军督粮道失职,至于是否有贪墨之实,方大人仍在排查。”
“方大人查过储粮库了?”
“挨个揭开查过了,自庆熙十三年起的粮斗便掺起了沙,粗略估算,与账目上录入的少了起码四成。”
“少了四成?”沈长卿听着这个数目,蹙起了眉头,“储备粮还够撑多久?”
夏属官神色为难,不敢说话了。
沈长卿明白了,她扶案坐下,思忖了良久才道:“方大人此刻封了粮库存留物证是要紧的。至于后续,得呈奏陛下定夺了。”
“你快马加鞭赶过去,叫她务必清算好存粮储量,派人封好账目,我现在就拟折。”
夏属官一一记下,正欲转身,又被沈长卿叫住了。
“抚恤也暂停发放,没走远的先扣回来。将这条说给方大人听一听,是否执行由她自行顶多。”沈长卿招手,“将粮库历年账目及死伤殉国将士名录带回。”
*
消息递到京中,已整整过了三日。
秦玅观读罢将折子交给唐笙,面有忧色。
唐笙照例从台头读起,见着那俊逸潇洒的字迹,先自行惭愧了般。
“从第三面读。”秦玅观一寸没挪,屈指示意唐笙过来,勾着她的衣领拉她倾身。
指尖探了下来,指出了关键字句。
唐笙索性坐在了秦玅观脚边的氍毹上,方便秦玅观给她提点。
“储备粮能存放那么久么?”唐笙抓住了“庆熙十三年”这个时间点,发出了疑问,“今年是崇宁四年,这之间隔了至少七年。”
“能。”秦玅观答,“那些粮,储存得当最长能存十年。”
“沈长卿虽未明说,但已在字里行间暗示了。”她瞧着唐笙,眸色发暗。
唐笙微仰首:“我先前查过了,知晓这事。那一年阿姊被调往辽东了,沈太傅这样说是在委婉提醒您。”
秦玅观觉得她这样很乖,更心疼了。
“朕自然是不信的。”秦玅观捧着她的面颊,指腹轻按,“亏空得填补,余下的,等你立稳脚跟再说。”
“此举不妥。”唐笙覆住秦玅观的的手背,凝望着她,“虽然我也不信阿姊与贪腐案有关,但长久搁置于陛下和唐笙都不利——”
“阿姊的事,该由我查清。”
危如累卵的辽东局势和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催得唐笙成熟了许多,她学会帮秦玅观忖度局势,计较得失了。
这是从前秦玅观一直期盼的,真正实现了,她心底反倒空落落的。
“快十年的事,查起来困难重重,这个时候被人挑出来,无非是为了清账。”秦玅观说不出那么多好听话,只能尽心分析,期盼能为她排忧解难,“她……去了,死无对证,有些人以为,朕视她为弃子,也有些人抱着其他心思,你能猜到么。”
“是冲着我来的。”唐笙抿唇笑,目光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轻狂锐意,“亦是冲着陛下来的。”
在官员贪腐连坐家人的情形下,唐笙作为唐简的胞妹,必然是要被牵进来的。而秦玅观作为拔擢唐家姐妹的君主,亦会落个用人不明的名声,剪除她们亦是在打压秦玅观手握的权力。
无论是唐笙还是唐简,她们都是秦玅观志向和抱负的延申。
秦玅观浅笑,眼角却垂落了:“你记得,要去幽州那回,朕是怎样同你说的么。”
“陛下问我,是不是想成为孤煞。我回答说,只想成为您的臂膀。”
“你如今明白朕的意思了?”
帝王若有了远大抱负,有了怜悯百姓之心,便是这天下最大的孤臣。
亲近会变为疏离,喜爱会变为敬畏,钦佩会化作畏惧——每当她更用力地握紧权力,那些寻常的感情便成了细沙,从指间流逝干净。
秦玅观已经当了许多年的孤家寡人了,从肉体凡胎到如今的刀枪不入,个中滋味只有她清楚。
唐笙跟随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明白了。”唐笙捉来她的指节,一枚一枚扣下,“所以更心疼陛下了。”
秦玅观微怔,说不出一句话了。
“我哪是孤臣,我身后明明还有陛下。”
*
宣室殿外,秦妙姝在中庭来回踱了好几趟了。
“姑姑,本宫今日还能见着陛下吗?”
方汀一路陪笑,下阶回话:“二殿下,这是第三回回您话啦——”
“实话同您说了吧。陛下病体未愈,这几日又忙着处置政务,大概不会见人。您改日再来罢。”
方汀努力打发她,不想中庭又多出一人。
小萝卜头大跨步迈过门槛,径直朝她走来。
“诶呦!”一尊大佛还没送走呢,又来了尊新的,方汀着急了一小会,转头便换了笑脸迎接,“小殿下,您怎么来了?”
惠明老远便瞧见了服色明亮的秦妙姝,很是欢喜。
“给弘安姐姐请安。”小萝卜头轻快行礼,仰高了脑袋瞧她,双眸明亮。
秦妙姝的心都要被她这声“弘安姐姐”叫化了。
“你来背书么?”秦妙姝牵住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
“有个问题要请陛下评一评。”惠明贴紧了身上有香味的秦妙姝,用力蹭了蹭,“张翰林说我讲的不对,可我觉得他讲的才是不对。”
听着脆生生的嗓音,秦妙姝飘了:“什么问题呀,说来给我听听。”
小萝卜头也不嫌弃她是个“不学无术”的,乖巧道:“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呀?”
“呃……嗯……本宫觉得呢……”蹉跎了半天,秦妙姝终于背出《三字经》头句话,“书上写了‘人之初,性本善’呐。”
“可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惠明背诵流利,一连列举了许多个“性恶论”的名句。
秦妙姝汗颜了,摸着发烫的面颊转走了话题。
她在心中慨叹,幸好小萝卜头心智还不如她这个十六岁的成熟,她还能招架住。
“方姑姑,她能进去么?”
“两位殿下,进不去呀,陛下说了,今日不召人。”方汀无奈道。
小萝卜头眼珠转得飞快:“是不是唐大人还在呀?”
方汀垂眸,一语不发,有苦说不出。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大一小全都明白了。
“嘿呀,姑姑,你早说便好了,本宫怎会打搅陛下同唐总督呢。”她牵起小萝卜头,“咱们走,咱们去太后宫中玩儿!”
“可我今日书还没温完……”小萝卜头涩涩道,“陛下也没允我去太后娘娘宫中,我……”
秦玅观虽给了她一日假,但她保留了温书的习惯,一日也不敢懈怠。
“要朕评什么。”
殿檐下,明窗被推开。
唐总督扬手推着窗檐,侧身立着,身影落在陛下肩上。陛下则微躬着身,双臂交叠,微偏首瞧着她们。
她们一个一身冰蓝,清冷出尘,一个一袭绯红,热烈张扬。
未有心理准备的萝卜头和二殿下呆住了,神情极为相似。
“妙姝,休要带走长华。”秦玅观的视线落在二人中间,指尖轻点,话虽严厉,面容却还是温和的,“她正要收拢玩心,你休要将她带野了。”
“有什么,进来说。”
秦玅观直起身,往回走,唐笙配合默契,缓缓阖窗。
小萝卜头勾起了秦妙姝的手臂,却不见身后人跟上,迷茫回头。
殿内忽然又有了动静,这回是唐总督的声音,听着要比陛下的温柔好些:
“陛下叫二殿下也入内。”
秦妙姝扬起笑,跟上了小萝卜头欢快的步伐。
第117章
唐笙只在京中待了两日, 约定的七日里,大多时间都在赶路。
她长途奔波,六月十一日赶至辽东, 刚下马,成堆的政务就压了下来。
“唐大人, 这是上季各州县府库支出调度, 请您验核。”
“大人,这是清查出的边军阵亡将士名录,抚恤银两预估……”
“唐总督,快至十五日了,是否召会各州府的大人?”
“本季新政推行情形如下——”
她依照政务紧急程度挨个解决, 夏属官和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听得唐笙脑壳作痛,耳畔嗡嗡作响。
……
“停一停,你先容本官缓缓。”唐笙揉着当阳穴,耳畔终于安静了, 只是脑海里有浮现了临别前秦玅观依依不舍的神情。
陛下无论表达什么都极其内敛,唐笙走时她在批折, 只是像寻常那样牵了牵她的手便松开了。
只是这次, 她的指腹悄悄摩挲了好几回。
秦玅观一直垂着眼眸,唐笙也没敢回头。
空荡的大殿内,只有沉闷的步伐,表达了不舍。
唐笙走远了, 秦玅观才搁折抬眸,掌心掩住了面颊。
立在薄幕后的唐笙什么都知道, 但也不敢再转身——她怕再瞧一眼,自己就要飞奔回去抱着秦玅观了。
这是第五回了, 她们还是没能习惯这样的离别。
唐笙从回忆中抽离,握上辽东总督大印,明晰的骨节暗自发力,冷静了片刻,便藏住了所有的思念。
“你继续。”唐笙说。
夏属官心思细腻,仍是从唐笙微沉的语调中觉察出了疲惫。
“下边便是各个州府呈上来的小事了。”夏属官柔声答。
“一件一件来。”唐笙抬起总督大印,做好了手腕抡出火星子的准备,空着的那只手也不闲着,熟稔地蘸满墨水。
“平乡县令……”
“打住,你上条说什么来着?”
唐笙公文刚批一半,正思忖着,一转头夏属官已经报上下一条了。
夏属官重复了遍:“禁军将士已经回京了,阵亡及失踪将士共计八百六十七人。镇抚冯鸣是这八百人里官职最高的。”
指尖竖着沿列滑动,唐笙很快从名单中找出了这人。
在御林司时,她曾和冯鸣有过几面之缘,知道他是恩荫得官,祖辈立有军功。这种人,一般不会在战时被调到边境,如今这情形,有些不合常理。
唐笙支颐,指腹刮着面颊。
夏属官瞧出了她的困惑,解释道:“下官问过了,他们都说,调此人来是他自个请愿的。若非请命要来辽东,他就丢官了。”
联想起她和惠明遇险那回,秦玅观暗中布的局,唐笙觉得此事倒还解释的通,便不再过问。
“本官走时叫你办的差事,做妥当了么?”
“布告已张贴七日了,今日是最后一日。”夏属官答,“那些士绅若不再回来,田产就要充公了。”
“回来的不多吧。”唐笙起身,叉着腰,活动了下肩颈,“走,咱们收地去。”
这是唐笙来辽东前就想好的对策。
辽东战乱,有权有势的士绅最是惜命,闻着味便跑远了。
唐笙下了两条令,一条是田地由官府折价征收,另一条是士绅囤积的这些米粮也由官府折价购入。
这场仗不知要打多久,寻常百姓一时间也吃不下市价的田产,部分士绅只得忍痛将田地和粮食抛售给官府了,但大多都是雇了佃农和守田人看护,也不愿吐出兼并的土地。
盛夏已过,再过段时日便要秋耕了,田产荒废着于朝廷极为不利,也不同腐儒们讲的那套“农耕为本”理论相悖。
特殊时日特殊办理,手握皇帝亲兵且有评叛之功加持的唐总督回京前发了公文:七日内,若无地契持有者亲自前来认领,荒田一率充公,由官府进行划分。
部分士绅被逼回来了,间歇性安抚了民心,不回来的田产充了公,隔了许久得知这一消息已经赶不回来了,恨唐笙恨得要生啖其血肉。
唐笙不在意这些。
危局里藏着机遇,风险大了,收益自然也大了。
这便是她从前讲给秦玅观听的对策,事情走到这一步,她的计划已完成大半,
唐笙踌躇满志,为这大好情形欣喜。
夏属官被她的笑意感染了。
唐总督不似其他高官,爱拿架子,爱作深沉,她这样年轻,这样意气风发,光是立着就洋溢着少年人锐意进取的气息。
回京几日,唐大人身上的疲累一扫而空,似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夏属官跟着她,精神气都昂扬了几分,一路上大步流星,飞身跨上马背,腰杆子也挺得比往日直了。
唐笙官复原职,最高兴的就是百姓了。
她每回带着差役下乡不是要重新划分田地,就是惩治横行霸道的乡绅同县衙贪官墨吏。百姓称她为唐青天,夹道相迎,队伍行至哪里,百姓便跟到哪里。
下了马,飞扬的尘土落满布面靴,唐笙行走在田垄间,同属官一同测量。
道旁坐了一溜没穿鞋的娃娃,妇人抱着女儿远眺,不多久,官差便将新写的地契交到了她手上,叮嘱道:“这是照你家人丁分的,田地虽为官府所有,但种得的粮食交纳完便都是你家的了!”
“卫老爷若是回来管我要田地呢?”妇人担忧道。
“田是官府的,同他有甚关系?他要田便来同官府要,私下霸占官田依律治罪,你们报官便是!”差役答,“有唐大人在,还怕他们作乱?”
“唐大人不在辽东时,你啊,就去寻按察司的方大人,方大人日后也会常驻辽东的!”差役拉来手边的乡亲,“他上回就去按察司击鼓鸣冤了,你问问他,事情办结没!”
“办结了!方青天当日就办结了!”
妇人笑逐颜开,连夸新政好,唐大人好,方大人也好。
唐笙远眺他们,心中却涌动着酸涩。
在这般体制下,土地分到他们手上,全系于秉公无私的官员,与禁宫的一纸诏令。
王朝存续百年,土地总是这般分开,又重新为人兼并。青天白日下,相似的事在这片土地上重复上演了近千年。
有抱负的明君和守正不阿的官吏终归是少数,百年后还会有秦玅观和方清露么?
唐笙并不知晓。
太久远的她看不到,她能做好的只有眼下的事了——起码在秦玅观大权在握时,百姓能过上比维系温饱更美满的日子。
这样便足够了。
*
“唐大人又下乡了?”
沈长卿身形浸于斑驳竹影的竹影间,一身宽袍被风吹动。
她端坐于青花瓷凳上,抚着琴,广袖灌风,颇有仙风道骨。
“是。”亲信远远立着,回话声极低,生怕打搅她的兴致。
“禁军这几日已撤出辽东了,依照总督的意思,抚恤都发出去了。”亲信禀报起了新得的消息,“不过,冯大人的却被退回了。”
“冯鸣么,坠下城楼死去的镇抚?”沈长卿拨动琴弦。
“回大人话,正是。”
“难得,已经发出去的抚恤还有退回的。”
“禁军都统治军严明,眼底是容不得沙的。”亲信道,“更何况是发往京畿的,如今的京兆尹姓方。”
抚恤没被地方官员私吞,还得以发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没寻找到阵亡将士的亲属,二是阵亡将士已无亲属。
冯鸣一家也算是官宦世家,不该寻不着人。
“他家人都离世了么。”
“其妻听闻他的死讯殉情了,两个孩童亦随她去了。”亲信答,“据说亦有官员奏报,为她申请烈女坊,赞颂她的气节了。”
“何时殉情的?”
“这个不知,大概已经下葬了。”
沈长卿拨弦的指尖顿住了。
北境距京有一千四百余里,即便是陛下,收到消息至少也要三日。依照习俗,人死后停尸也要三日,细算起来,时间有些对不上。
“此事有蹊跷。”沈长卿垂手置于膝头,透过竹林间的罅隙看向亲信,“禁军只值守了三日,四千余人也就死伤了八百人,他这样的职位,祖辈又有功勋,不至于死得这样离奇。”
“这世上无奇不有,巧合也有可能的。”
“你翻阅过《烈女传》么。”沈长卿开蒙时未用《三字经》和《千字文》,沈老太傅另辟蹊径,强迫她读《烈女传》,那些个吃女人的事迹,她记忆犹新。
“不曾。”亲信有些尴尬,他是男子,是不必读这些的。
“若她是‘烈女’,在育有儿女的情形下,会轻易殉情么?”
书上所歌颂的‘烈女’,大多是为儿女而活,终身不改嫁,待到儿女长成,再随亡夫而去的形象。育有子女或需赡养公婆的多数是守寡到死,而没有子嗣的,会早早随亡夫自尽。
若冯鸣之妻是个被规训好的女子,从这些例子来看,此人自尽显然是有些违背常理了。
“女子为夫守节,为何违背常理?”亲信没明白她的话。
“你也是赞颂《烈女传》的事例的?”沈长卿瞥了他一眼,“你可曾想过,为何没有《烈男传》?”
亲信不敢答话了。
沉默良久,亲信才道:“您是觉得,冯家人被人灭口了?”
“属下要去查么?”
沈长卿啜了口茶:“不要总想着将手伸得那样长,打探清楚了就收回来。”
“唐总督那,是否要透底?”亲信问。
“暂且不用。”沈长卿答。
她话是这般说的,其实心里早已联想到了什么——冯家过去同太后走得近,若是真有事,牵扯进太后,这就是趟浑水了。
有些事她得探明,但掺不掺和就要另说了。
第118章
裴音怜从睡梦中惊醒, 惊动了倚墙休息的容萍。
“太后娘娘,时辰还早。”容萍垫好引枕,服侍好裴音怜用茶, 瞧清了她鼻翼蒙着的薄汗,“您可是梦魇了?”
“阿狸几时走的。”裴太后问。
裴音怜病的这些日子, 秦妙姝一直在宫中侍疾, 裴太后每日一睁眼便能见着她。今早没瞧见人,还有些不适应。
“回太后话,二殿下一早便上朝元观了。”容萍立在榻便,歪着身揉裴音怜的当阳穴,“说是要请执一道人来替您医病。”
“也是难为她了。”裴太后睁眼,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窝在哀家脚边呢。”
“二殿下一片孝心,陛下也为之动容,特意嘱咐了禁军跟随。”容萍特地挑了好话说,裴音怜的眉头果然舒展开来了。
不过提及了秦玅观,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双相似的眼睛——慈悲柔和,饱含对世间万物的悲悯, 可盯久了却化作了漆黑的孔洞, 能生啖她的魂魄。
“扶哀家去沐浴。”裴音怜道。
“奴婢吩咐人先去清扫佛堂。”容萍答。
一通沐浴熏香后,裴音怜忽然道:“前日交代的事办妥了么?”
“回娘娘话,事办妥了。王柱愿意顶罪,方府尹的判书已存到刑部了。”容萍道, “银子走的钱庄,想来不会有事了。”
“那家孩子如何处置的。”
“王柱劫色不成, 反被两个孩童撞见,愤恨惊恐下灭了口。”容萍道, “冯家无后了,此事也该结了。”
裴音怜拢好交领,淡淡道:“这是想结便结的么。”
“奴婢明白了。”太后这样发话,就是要将人清理干净的意思了。
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办差的同顶罪的,知晓得和不知情的,都该死。
再过些时日,容萍便会将事情一一安排好。
“扶哀家去佛堂。”裴太后挪过小臂,容萍忙迎上,成了她的拄杖,“燃两盏灯,取《地藏经》来。”
裴音怜迈过地栿,仰头看着灰蒙的天,面露郁色。
天还未敞亮,阴沉压抑,像是要落雨了。
“这天不好。”她道。
这天不好,令她又记起了江皇后。不光梦里有她,外边这天也和她过世那日极像。
过去那么久了,裴音怜已经忘了江芜的长相,唯独记得她那双眼睛。
人人皆称颂她为贤后,流传后世的画像总是着重刻画她那双慈悲眼。
过去裴音怜总是对镜模仿她的神情,久而久之那双眼睛也变得相似了,只是总令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娘娘,念珠。”
容萍双手捧着白玉念珠奉上,裴音怜别开脸,不去看它:“换紫檀的。”
“是。”容萍意识到裴太后这是梦到先后了,退出的脚步放得更轻缓了。
余光里,裴音怜已经抚袍下跪,手中握着刚燃的香。
纤细的白烟漂浮在佛龛前,堂内微弱的光亮隐入灰蒙,行远再瞧,不似人间之景。
容萍回眸,叫来太监耳语几句,眼底流露出了狠戾。
*
“庆熙十年,蝗灾,两季麦谷入库共计一百二十八万石。”
“庆熙十一年,旱灾,入库一百三十万石。”
“庆熙十二年,丰收,缴纳一百四十一万石,调拨蕃西六十万石,入库八十一万石。”
“庆熙十三年,无灾,入库一百二十万石。”
“庆熙十四年,疫病,入库一百三十四万石。”
……
各府衙忙碌了一旬,辽东十年间的纳粮账目终于清出来了。
“筛干净沙土后,粮库对的上么。”唐笙高坐明堂,右手四指挨个抚过拇指上的玉扳指。
“回总督话,还缺粮一百二十万石。”夏属官答。
“如今,他们咬死了亏空是从庆熙十三年开始的,对么。”
“是。”
唐笙冷笑了声:“荒唐。”
“一百二十万石?蕃西诸省一年不过缴纳八十万石米粮。朝廷调拨完,整个辽东的储备粮不过九十万万石。”方清露道,“八年而已,一百二十万石,唐尚书就是貔貅也不能一气吃下这么多啊。”
“阿姊是有神仙的乾坤袋么,吞得下这么多米粮?”
“林大将军统帅十万大军时,一年不过耗费一百二十万石粮食。”方清露被这清点出的数据气笑了,“有些人忙着推诿,把人当傻子呢。”
唐笙不想被愤懑裹挟着思忖事情,深吸气,冷静了才道:“不过账目确实有些不寻常。”
“我来时抄了国库记的档,若是收成为一百二十万石,倒也对的那年上运至国库的数目。”唐笙低低道,“我如今坐着总督之位,也是知道这些东西是过了阿姊手的,其中原委,我得弄清。”
方清露抬眸:“先将人都拿了,庆熙十三年各州府当值的官员及边军和府卫的兵官都要传唤。”
唐笙递了眼神,夏属官会意,快步退出明堂。
传唤文书下拨,叫屈的多为边军兵官。
狱中的朱霁亦被重新提审。
辽东讯问的动静闹得这样大,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京城。
秦玅观搁下唐笙新递的折子,踱到窗了边。
“沈长卿可有奏折呈上。”她问。
“不曾。”方汀答,“凡是女官递来的折子,奴婢都先呈上来了,方府尹倒是递了密折。”
“定是关于冯鸣一案的。”秦玅观回眸,接过方汀递来的匣子同密钥,“御林司已经禀报过了。”
秦玅观压低了声音:“朕想不通,太后为何要这样着急灭口——”
事情办得越急,露出的破绽便越多。
世上哪来这样多的巧合事?
“你是宫中老人了,你同朕说说,你从前听到的。”
“奴婢从前一直在潜邸侍奉,入宫也不算早,但确实也听得老嬷嬷们说过一些。”
方汀斟酌着词句,娓娓道来。
太后裴音怜本是外室所生,裴老爷正妻母家地位颇高,是不允他纳妾的,但最后迫于“三从四德,主母贤惠”那套,让人将外室接进府了。
随着容颜老去,裴音怜的生母年老色衰,不再受宠,连带着作为庶女的裴音怜也被冷落了。
裴音怜长到及笄,整个裴家,甚至没几个人记得这个姨娘和庶女了。
也是那一年,庆熙帝准备广纳后宫。这个是个扩充势力的好机会,数不清的官宦人家的小姐被送进宫去。裴家挑来挑去,终于想起了裴音怜这个庶女。
彼时裴音怜虽然容貌尚佳,但同庆熙帝所寻的那类“宜诞子嗣”的女子仍有查别。裴家人便想法子用药调养,不过月余,便照着模子调养出了庆熙帝想纳的嫔妃。
裴音怜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不想再为人轻贱,她要握着能操纵他人的权力,令所有轻贱她的人,都要跪着侍奉她。
“所以,太后用药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么。”
“应当是罢。”
方汀觉得,裴太后如今的亏损,便是那时造成的。
短期内调养出那样一具躯体,又为了保住容颜,添了新药,加之生育带来的亏损,能维持如今的情形已属不易。
“庆熙一朝,所有后妃都在模仿孝惠仁皇后的慈悲,唯独太后,最为相像。”方汀继续往下说,“先皇后仁爱,在世时曾多次恳求先帝废除殉葬制——”
“宫中的女子争来都去,也是被逼无奈,位分低的同无嗣的,为了活着,只能去争。”方汀道,“娘娘她为了维系后宫和谐,耗费了不少心力。”
若不是为了生存,谁稀罕那御座上阴晴无定,两鬓斑白的皇帝的宠爱呢。
“陛下,奴婢斗胆谏言,若是日后您也要充实……”
“没有‘若是’。”秦玅观打断她。
方汀打住,继续往下讲。
孝惠仁皇后过世当年,二公主秦妙姝便出生了。
先帝朝近三十位后妃,诞育子嗣的仅孝惠仁皇后及裴音怜,其余人都在庆熙帝死后殉葬了。
这深宫中,为了活下去,凡是有本事的都会拼命往上爬。
余下的事不必方汀细说,秦玅观便能猜的差不多了。
“事涉禁军。”秦玅观思忖良久才道,“该查的还得查。”
话音落下,她心中略感不安——表面彻查禁军是为了引蛇出洞,如今却牵扯到了太后这里,秦玅观隐隐觉得,自己在被人牵着走。
她算计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从年前遇刺,到幽州疫病,唐笙和惠明遇险,再到海陵王作乱,以至于现今的辽东动乱,都有一双手在暗中助推。
秦玅观虽然有化险为夷之力,但一直处于守势,这样的感觉十分不妙。
她握紧了奏折,看向方汀。
“陛下?”方汀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快步前来扶她。
“如今的朝局看似平稳,实则云波诡谲。”她攥紧了方汀的衣袖,“朕疑心,不日,将有大事发生。”
“怎么会呢。”方汀劝慰她道,“陛下大权在握,又有唐大人、沈大人、方大人为臂膀,何愁朝局不稳呢?”
“自古以来,小人只敢在暗处作乱。君子以不变应万变便可化解危局。”
方汀劝慰的在理,可秦玅观不喜这种为人算计,自己也成为棋子的感觉。
执棋人被迫成为棋子,这是莫大的耻辱。
第119章
“阿嚏——”差役抱紧了朴刀, 连眨几下眼睛,“困得我想原地躺下了。”
“这都多少天了,就没闲下来过。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火烧了两个月了也没见得停啊。”拎食盒的那个用胳膊肘推了下抱朴刀的,“下边那位还等着呢, 今日该你送了。”
地牢里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肉味能熏得送饭的将腊八饭吐出来, 差役们都是轮流下去的。
“庖房离这儿可不近啊,您还替我取来了,真是劳烦了。”睁不开眼的差役系好朴刀。
“顺手的事。”帮跑腿的那个答。
“你说这人犯什么浑呢,好好的大牢单间住着不爽,非要说那些污糟话。”他在面上扎了帕子, “这地牢是人待的地方吗?”
“你管那么多作甚,送完饭记得给他浇桶水,预备着审问。”
“还要审,这回又是哪个大人,这都多少回了?”
“得预备着, 他那情形,官令真的到了再准备就来不及了。熏着那些个大人, 连累了我们怎么办?”
“就怕万一啊。”
“赶紧送你的饭罢, 晚一会下边那位就该嚎了。”
……
差役脚踩上了石阶,半个身体却还在外边,手指捻高了蒙面的帕子才舍得放整个人进去。
锁链哗啦作响,推开牢门, 不人不鬼的朱霁枯坐墙边,充血的眼睛许久才眨一下。
差役踹了他两下, 撂下盘子就走,不敢透一口气。
脚步声荡在黑暗中, 不久便消散了。
确认无人了,朱霁这才哆哆嗦嗦地捧起撒了大半的碟子,抓着饭菜吃了起来。
米饭扒到最后,他摸到了张字条。
借着扒饭的动作朱霁将字条藏在沾满血污的窄袖中,丢了碗碟,来到燃着豆大点光亮的油灯下。
脚步声混杂着水声再次响起,差役透完气回来了。
朱霁将字条塞进嘴里,囫囵下去了。
“滚过来!”
差役在牢门吆喝,朱霁盯着他手中的木桶,不敢动弹。
关久了精神失常的人犯不再少数,差役解了耷在门上的锁链,准备给他浇桶凉水。朱霁却在他转身之际抓了把污秽物丢向他,差役背身躲过,朱霁抓着这个机会跑了出去,一边哭号一边嚷嚷。
“有鬼啊,有鬼啊——”
“唐简来索命了!”
“我冤枉呐,冤枉呐!”
*
“怎么回事?”唐笙从马上下来,将鞭子丢给夏属官,大步迈向府衙。
“晌午地牢里的朱霁跑出来了,叫嚷了一路,说是瞧见唐尚书的魂魄了。”夏属官快步跟着,“他叫屈,说唐尚书索错命了,要被索命的人,在金銮殿上……”
民间常用金銮殿代指皇帝,朱霁这样说,就是叫唐简的冤魂去索秦玅观的命。
“胡言乱语。”唐笙脚步微顿,面露戾气,“狱卒都是干什么吃的。”
“晌午当值的狱卒本就不多,当时他满身涂着污秽物在中庭发疯,差役不能杀他,最后只能找了网兜扑住他。这一来二去,就耗费了好些时间。”夏属官越说声音越低,“他人已经转至大牢了,您今日要审吗?”
唐笙言简意赅:“审。”
她倒要看看,朱霁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明堂上堂部各官已经到齐,“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唯有主位空置。
官员起立,欠身相迎。
绯袍翩跹,带起一阵染上山野日光气息的风。
官员们再抬首,唐笙已端坐主位,发号施令。
她没像往常那样过问各州府政务,直接道:“带朱霁。”
差役们已经将朱霁洗刷好了,押着他上堂。
杀威棒一挑,人便跪下了。
“朱霁,你既说自己冤枉,那便拿出实证来。”扳指滚过食指侧面,唐笙语调发沉,“若是拿不出,你今日在中庭说的那些话,便是空口污蔑,诽谤朝廷。”
“总督大人,我被你们羁押了快四个月了,你们没杀,不就是觉得我说的话,还是有迹可循么?”
方清露开口:“不杀你是因为我们乃是朝廷命官,有朝廷的法度章程管着。总督留你一命,也是在告诉你,这是在秉公办事。”
堂下官员交换了眼神,少数几个在窃窃私语,唐笙再开口,众人便收住了。
“这一旬,唐简辽东办差期间经手的所有账目都已归档。”唐笙道,“本官很想知道,她如何在两月里运走一百二十万石粮食,侵吞六十万两白银。”
此言一出,议论声渐大。
“这样大的数目,只能走漕运了。”转运使看向一众同僚,“整个辽东调集的船只都不足运走这样多的银钱呀。交给漕运司,走水路,也得花上月余,这——”
地方官里的硕鼠,于同一州府苦心经营数十年,都很难盘剥到这样大的数目,更别提只在辽东待了几个月的唐简了。
这些人在官场沉浮多年,当然知晓朝廷派来的钦差是很难在几个月里压住地方的赖皮蛇的。
一时间,明堂飞着各色眼神。
“不错。”朱霁扬头,“她确实贪不到这个数目,这中间不少是旁人为了清账抵赖的——”
“但唐简绝对占了大头!”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了唐笙身上,刻意掩去了眼中的好奇和隐秘的兴奋。
方清露是最后一个回眸的,眼中带着担忧。
“你是武官,不碰账册,开春来也一直拘在牢里,从哪里得知这些的。”沈长卿起唇,一下便将众人的关注点转移到了朱霁身上。
她要么不说话,一旦开口,便能抓着漏洞。
方清露眼底多出了几分对沈长卿的钦佩。
朱霁慌了一瞬,旋即抬头,笃定道:“唐简查明官员贪腐罪行,最先想到的不是定罪惩治,而是敲诈勒索。她私自录下了那些罪行,挨个寻人索要钱粮,这是抹灭不掉的!”
“你说唐简敲诈勒索。”唐笙隐于衣袖下的手,已攥成了拳,“你可知,唐家被抄,整个尚书府,连宅院带钱粮,折算下来,不足两千两白银吗?”
唐简居住的府邸她随秦玅观去过一回,那狭长的四间宅院,连辽东的小乡绅都比不上。
官员贪腐无非是用来经营人脉,疏通晋升之路,好方便自己谋得更多的利益。唐简若是真捏着这样多的银钱,怎可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朱霁听到她的话,两眼放光,似是一直等待着。
“是啊,她私自调拨钱粮,勒索辽东大小官员,银钱确实没花在自个身上。”朱霁大笑,“她是将银钱全砸在了皇太女身上。”
“所以,她的死全赖当今圣上!”
*
今日有筵经讲学,秦玅观即位来筵经频率一直不高,近来为了秦长华,恢复到了一月一次。
筵经讲学涉及治国理念以及权术,不少大臣会趁着这个机会谏言。接受诏令前,小萝卜头心中发怵,生怕自己听不懂,露了拙。
秦玅观不太会宽慰小孩,想了片刻才道:“朕也叫了其余四个,你同他们一道,是不会露拙的。”
小萝卜头无语凝噎,耷拉下大脑袋,委屈巴巴的。
这表情和唐笙有些像,秦玅观在心中叹气,揉了把她的脑袋。
“等会你同他们一起进去,不必跟着朕。”秦玅观俯下身,“你能明白朕的用意么。”
“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是不想让我过于显眼,被人他们忮害。”小萝卜头神情乖巧。
“孺子可教也。”秦玅观浅笑。
小萝卜头松了她的指节,目送皇帝仪驾入内。等到她该入门了,还故意留了个心眼,兜了一大圈,赶其余四个宗亲快到齐时才出现。
“你上哪去了,差点就要迟了。”比她高半头的奉国中尉问。
“人有三急。”秦长华面颊红扑扑的。
“我听太监说,陛下已经许久没筵经了,此番是为我们特意传召的。”奉国中尉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亮,“我们要好好听,好好学。”
“是呀。”小长华随声附和。
众人正准备进去,身后忽然压下一道黑影。
秦妙姝今日被迫穿上繁复的衣裳,跟来听讲,在这一众的小屁孩里格外显眼。
小长华眼珠转得飞快,收回了下意识探出的想牵她衣袖的手。
秦妙姝只瞧了眼她,便垂首了。她觉得自己是来丢人现眼的,根本提不起兴致。
小萝卜头看出了她不开心,在队伍行进时故意走慢了些,落在她身后。
她一直在找机会,想要问问妙姝姐姐为什么不开心,但一直没找着机会——大殿内外围着好几圈朝臣,翰林院的学士也到齐了,那个一直瞧她不顺眼的老夫子也在。
众人在宫娥的引导下依序站定,跪拜行礼,高呼万岁。
叩拜声和恭颂声响彻大殿,经久不息。
整个殿中只有秦玅观一人坐着。她微抬腕,众人随之起身。
“今日朕不想听四书五经,朕想要诸位讲一讲《战国策》,朕要听邦交,尤其是‘联齐抗秦’。”
“从谁开始呢。”
敏锐者已从皇帝的议题中,猜出了她实质在问什么:再过几日,各邦使臣来京,外交上的斡旋是必不可少的。而陛下讲“合纵连横”,便是想让诸臣议一议时局。
不过,讲经也讲究个次序,青衫官员虽听出了皇帝的意思,但也不敢抢先出列发言。
小萝卜头听得认真,恨不得想原地掏出纸笔记下来。立在她身旁的秦妙姝知道她听入迷了,本想说话,但硬生生咽了下去。
一直到筵经茶歇时,才找着机会同她说话。
“这是在讲屈原谏楚怀王?”
“不止。”小萝卜头背过身,踮着脚尖凑到她耳边,“其实陛下在听如何联合丹帐汗国抗击瓦格。”
秦妙姝听罢直起身,面露苦色。
她真的觉得自个是来凑数的了。
小萝卜头问:“你今日不开心吗?”
“不开心。”秦妙姝吸了吸鼻子,“我好想回府。”
不远处,秦玅观已回到御座。秦妙姝和秦长华忙立直了身,不敢再说话。
片刻后,小萝卜头软软的指尖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写道:“姐姐别难过,我教你。”
第120章
讲学散了, 妙姝和长华约好了,等人散了就上翰林院找找藏书,顺道逮着刘夫子细致讲解。长华学会了再将给秦妙姝听。
半个时辰后, 更完衣的小两只一前一后进了翰林院。
藏书阁里,两人隔着书架巡视。秦妙姝透过罅隙, 瞧见了专心致志翻阅古籍地小萝卜头。
她那样矮, 斜斜打进的阳光刚好给她蒙了层浮金,让她成了藏书阁里最惹眼的存在。
秦妙姝觉得这小孩正经起来挺像缩小版的皇姊,那双眼睛尤其像。
她收束了视线,发了会呆,这才从一众不感兴趣的书籍里挑出了一本诗词录, 随便翻了两下。
“找到了!”
听着声响,秦妙姝抬眸,小萝卜头正举书朝她挥舞,露出两个梨涡。
秦妙姝抱着书绕到她这侧,听她说话。
“欸, 你一直在看这个呀。”小萝卜头撇嘴,似是在埋怨她没和自己一起寻找注经。
“啊——”秦妙姝藏了书, 假装无事。
小萝卜头却转到她身后, 歪起脑袋看起她摊开的那一页。
“愿君千万岁。”小萝卜头以怪异的姿势念出倒置的字,“无岁不逢春——”
“弘安姐姐喜欢这句吗?”
“也算不上喜欢。”秦妙姝拨正她的脑袋。
她这人不学无术,不爱念那些讲解治国之道的经书,只爱看些诗词和话本解闷。
要说她肚子里有墨水, 那就指的是这些诗词了。不过她也不爱读那些借古讽今,抒发胸怀的诗词, 她就爱那些温和闲适的,读来让人觉得日子有盼头的句子。
“我爱朱淑真那句‘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秦妙姝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微眯眼睛,“多安恬呀。”
小萝卜头冥思苦想,终于道:“要说喜欢,我就想起一句‘山登绝顶我为峰’。”
“为什么呢?”
“不知道,就只想起这么一句,前半句我也忘了。”
楼门处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一大一小收了声——门口有宫娥拦着呢,谁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搅她们?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秦玅观沉吟,带着笑意道,“长华志向不小。”
见着来人,两人匆忙行礼。秦玅观玄色的广袖拂过她们,停在书架边。
她翻着两人搁下的书,没有回头:“方汀请不来你们,朕便亲自来了。”
短短一句话,妙姝和长华汗流浃背,交换了眼神,脑袋垂得更低了。
“你上回叫朕评判。”秦玅观单手握着两本书,挨个点过低垂的脑袋,示意她们转过来,“朕说没有对错,这回朕同你细讲。”
萝卜头知道秦玅观这是在说人性善恶论,小声提醒秦妙姝。
“朕觉得,人生下来便同白纸一样,善与恶都是旁人评判的。一个人,为何会善,又为何有恶,都为周遭环境所影响。”秦玅观顿了顿,给她们些时间思量,“贱籍百姓,是生下来便是恶人么,良籍百姓,生来便是好人么。”
小萝卜头和秦妙姝一起摇头。
“你生来便觉得‘愿君千万岁’是好诗么?”秦玅观抚袍落座,半身浸在阳光下,视线下移,“你生来就觉得‘山登绝顶我为峰’是好诗么?”
秦长华父母双亡,从小没了依傍,许多事都靠自个做成,所以自信自强,满含壮志。秦妙姝自小有太后护着,也看倦了这宫中争斗,所以喜欢有闲情逸致的诗句。
两人顺着秦玅观的点拨细思,再次摇头。
秦玅观坐了会,阁楼下又响起了脚步声。
萝卜头定睛去瞧,看见了那个姓刘的古板老头,唇角一下耷拉了。
“陛下圣安。”
“弘安殿下,惠明翁主。”
刘夫子行礼,萝卜头也微欠身,算是同老师见过了礼。
“今日你在殿上讲的那些话,朕思量过了,觉得有理。”秦玅观道,“不过,朕不认可赏赐超格答礼这条。”
“陛下,答礼丰厚正是彰显国力的一种手段,也能笼络诸邦。”
“为的就是那所谓‘万国来朝’的盛况,让他们用那些寒颤贡礼,换取大齐的税赋?”秦玅观略感不悦,“这明是滋长狼子野心——”
“惠明,你若是他们,见着衰败的大齐会有何等心思。”
小萝卜头想了想:“我会想,怎么才能从邻居家多捞些东西!”
“妙姝。”
听得呼唤,秦妙姝低低道:“我会静观其变。”
“微臣认为,当今还得维系着馈礼之制,能止兵戈便止兵戈。”刘夫子道,“为富国强兵留足工夫。”
秦玅观和这老古板有一点看法是相同的:西域诸邦其实一直在观望,他们只想跟随强者撕咬弱者,从而扩充自己的力量。
若要解决隐患,只有以战止战一条。将这群扮作家犬的豺狼打怕了,他们才会消停。
不过,刘夫子觉得,这一仗可以拖延,等待一个好的契机。秦玅观却觉得,蕃西的动乱近在咫尺了,如今的朝贡,不过是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陛下,如今朝政积弊,军备松弛。还是等新政推行开来,军备整治完毕才能动刀啊。”
秦玅观推开窗,偏首眺望远处摇曳的林木。
“这是想等便能等到的么。”她道。
沙场上,抢占先手的总比忐忑防备的多出些胜算。
儒生只瞧见她是久病的皇帝,却总是忘了她曾经也是横刀立马的将军。
秦玅观阖上窗,鼻息发重:
“丹帐汗国也在等这个契机,朕瞧着,这个契机已经近了。”
言毕,秦玅观拢袖下楼。
萝卜头和妙姝一路紧跟。
御辇上秦玅观垂首同二人说话。
“朕像怀王么?”
“怀王昏聩。”这次妙姝回答在前,“陛下并非怀王。”
萝卜头一直没听明白一点,她不知道陛下到底是准备收拾蕃西了还是单纯不想再行馈礼制了。
“陛下,您要等击退瓦格后,收拾丹帐吗?”
秦玅观轻叹息:“我们已无先机。”
双线作战,大齐承受不住。
若是北边的战事能早些结束,新政能于全国铺展,她只需两年,便能彻底打散西域诸邦的野心。
她本想叫两人一同用晚膳,想到这,便一点心思也没有了。
“回去罢。”秦玅观说。
*
“将他带回去。”
审完人,明堂上只剩女官了。
众人还在思忖朱霁方才的供词,难以回神。
“她私调钱粮,勒索辽东大小官员,将银钱全都砸在了皇太女身上。所以,她的死,全赖当今圣上!”
“这么大笔的银两流出,悄无声息的经过漕运,正是已经握权的皇太女默许的。如今的黑水营,也就是过去的公主府亲兵,为何能成为精锐中的精锐,正是唐简从中哺育的。”
“她既勒索辽东百官,辽东百官便加倍的盘剥百姓,银钱最后还不是到了太女手上!”
“为何这账目这样难查,为何钱粮踪影这样难寻?没有太女的默许,唐简能做的这样隐秘吗?唐简既死,她安心享受着这些血汗钱,正是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唐家姐妹,真是个顶个的傻。”
“这么多人不敢接的差事,唯独你们敢接,卖力办完了,一条白绫了结此生。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
唐笙眼底染了血丝,抬眸时显露出了疲态。
“朱霁污蔑陛下是兔死狗烹的绝情君主,我方清露第一个不服。”二姐道,“若是陛下真像他说得这般,默许唐尚书征调钱粮,又何必与朝臣对峙。唐尚书离世后,也为了她的声望,不批案档——”
“若相信唐尚书,陛下又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唐笙喉头滑动:“若是纯粹利用,照着朝臣意愿办理便是了。如今这情形,是给陛下添麻烦。”
沈长卿也不赞同朱霁的说辞。
她道:“辽东养着二十万的守备军,吃的都是府库存粮,边塞有动乱,陛下一向仁爱,怎会为了扩充黑水营私自调拨辽东钱粮?”
唐笙眼眸微烁,看向了方清露:“二姐,你同林将军从前一直待在黑水营地。扩充军备的节点同唐尚书来辽东的节点接近么?”
方清露凝神细思,心下一紧。
良久,她道:“过去太久了,我记不大清了。”
唐笙心思细腻,善于捕捉熟悉的人面部微弱的表情。方清露说这话时,有意识地触碰茶盏,唐笙的沉重了些。
沈长卿说得也在理,陛下仁爱,不会允许私自调拨钱粮。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唐简做这一切时,秦玅观并不知情。她确实为了秦玅观,通过私下运作,解决了燃眉之急。
庆熙十年之后,储位空悬,老皇帝病倒,正是夺位的好时机。那样的情形下,能有一支劲旅,便是把控大局的利器。
唐简不惜背上骂名,抛却性命,也要替秦玅观布置好。
做着一切时,她定然是心甘情愿的。
唐笙掩面,心里涌起了许多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起秦玅观赏赐的扳指。
*
天色暗了,靠着五屏椅的秦玅观心绪不宁,拇指上的玉扳指转了一圈又一圈。
方汀燃了安神香,又给她端了安神汤,秦玅观这才平静下来,抽离忧思,忆起白日发生的事,回顾听过的每句谏言。
不知怎的,她耳畔总回荡着秦长华念过的诗句。
“无岁不逢春。”
秦玅观书下这句话,视线渐渐模糊,视野里只剩下了“无岁”二字。
信笺同沾染了花瓣凝固汁水的字迹重合了。
“无岁。”
秦玅观轻念这两个字,从身后的木匣中取出了唐简的遗书。
那些斑驳的字迹忽然就清晰了。
秦玅观指尖发颤,喉音发涩: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