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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他们的服制也与我们相同吗?”

    唐笙指了指临近的官差, 惠明摇头,唐笙又指了指禁军,惠明定睛瞧了会, 又开始摇头。

    “他们穿得衣裳一样吗?”

    惠明抱着唐笙的颈子沉思,摇完头直往唐笙怀里钻。

    唐笙是真的快没力气了, 她掂了两下惠明, 交换了手臂的上下位置。

    “我们坐车好不好?”

    惠明还留着着马车侧翻时的记忆,听到“车”字,反应激烈,八爪鱼那样将唐笙缠的紧紧的。

    “我陪你坐车。”唐笙连哄带劝,“保护翁主的护卫可多了, 不会再有事了。”

    快到山脚时,惠明终于放松下来,愿意下来走路了。

    她走两步便要回头瞧一眼唐笙,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唐笙垂眸静待时, 她又不说话了。

    活脱脱一个小傲娇。

    唐笙揉了揉酸痛的小臂和肩膀,只一会没在惠明身上投去视线, 衣角便被人揪住了。

    小萝卜头拽着她的袍摆, 仰着脑袋问:“你叫什么呀?”

    “我叫唐笙。”唐笙矮身,替她拭去面颊的泥污。

    惠明不哭时跟个小大人一样,她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记住了,我回去要赏你。”

    唐笙瞧着那双黝黑的眼睛, 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了另一张脸。

    细究起来,眼前这位正是她惦念的那位的远房侄女儿。回来的路上唐笙也听随从说了, 这位的生母亦属秦玅观母亲那脉。

    这种感觉很奇妙,唐笙瞧着她好似瞧见了幼时的秦玅观。

    一大一小两张脸在她脑海中翻覆, 血脉有时候真的很奇妙。

    见惠明情绪有了平复的迹象,唐笙借机吩咐随从:“找几辆马车来。”

    “预备回京么?”随从问。

    “此地不宜久留。”唐笙道,“陛下那可有召令?”

    “有——”

    话音未落,传令官便翻下马背,匆匆道:“陛下有令,召唐笙速速归京!”

    大雨初歇,林间满是湿冷的气息。伴随着高呼声,树叶间的凝聚雨珠纷纷扬扬,再次打湿肩头。

    车轮滚动,碾起点点泥水,马蹄起落,发出阵阵粘腻的声响。

    小翁主交叠着双手端坐着,宽袖遮掩住膝盖,落在两边的袖口及地距离一致。

    唐笙靠着车壁,总觉得这姿态似曾相识。

    “你们自小就要学仪态吗?”唐笙替她们累得慌,“没人瞧你,放轻松。”

    “不可。”小翁主说,“娘亲说了,为人要表里一致。”

    “你不累吗?”唐笙轻笑。

    “累!”惠明即答。

    “你很累,却要维持仪态,这真的是表里一致吗?”

    惠明陷入了沉思,眉头紧皱。

    熬了个大夜寻人的唐笙哈欠连天,将车座当了桌,支着胳膊斜倚车壁:“都这么落魄了,随心些吧。我是真困了,睡了。”

    她困得睁不开眼,但思绪却极其活跃。在幽州的那段时间,唐笙习惯于睡前复盘一遍今日发生过的事,往后的日子里亦是这样。

    服制与官军和禁军不同,追车的穿着打扮各异,只有刀相似了。

    唐笙思忖着这点,整理思绪。秦玅观过去教她的那些都是从人的行为目的出发,思考利益关联。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这些人的目的。

    山匪大多由流民和人犯组成,势单力薄,内里并不团结。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劫财劫色,掂量着己方的力量,并不故意与官府作对。

    唐笙带人搜山,并未遇上山匪拦路,这就足够说明状况了。

    惠明口中相似的刀成了唯一的线索,唐笙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朝廷相互瓜葛的各派势力。

    想到这,唐笙又觉得一切都太顺了——陛下要选立宗亲为嗣君,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办这桩恶差的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更不可能暴露身份。

    这样看来,禁卫形制的佩刀倒像是故意露出来的。

    唐笙涉及前朝政事不久,对不少事一知半解。她竭尽所能的思考,终于理出了一点眉目。

    禁军等同女帝亲卫,会不会,设局之人想要从内部分化拧成一条绳的女帝派。若是设局之人怀揣的是这样的心里,那么她作为唐简之妹,秦玅观一手提拔的女官,给她寻麻烦也能解释通了。

    分化、打压女帝一派,利于宗亲也利于钻营取巧的官绅。

    条理愈发清晰,唐笙的后背就愈发凉。

    她睁眼,正想向惠明询问些细节,马车忽然开始颤动,歪向一边。

    雨停了,车外只剩马蹄声和车夫的咒骂。

    唐笙来不及说话,翻身抱紧了惠明,带她蜗居在了质地最坚硬的车角。

    巨大的冲击力将唐笙重重惯在车壁,她痛得闷哼了声,勉强稳住身形,揣着怀里的孩子趴至车尾。

    “找个泥地,瞧准了就跳下去,听见没!”

    道旁的密林中,飞鸟振翅,化为天际的黑点。

    流矢擦着头皮划过,禁军迅速围住马车,以血肉之躯阻拦锐利的箭矢。

    “有埋伏!”守备依据齐射时箭的密集程度粗略判断出了刺客人数,反应迅速,“弓弩手准备,朝流矢飞向散射!”

    一通散射后,半人高的杂草丛里果然传出了痛苦的哀嚎,禁卫来不及高兴,攒动的人影便压了上来,直逼人群包围的车驾。

    “发响箭召人!”

    黑影渐多,禁卫斩杀了一批,又有不怕死的来刀口填命,只为靠近车驾。

    禁军露出颓势时,隐匿的暗卫聚集起来,包夹了刺客。

    刺客们却不急于突围,外圈呈守势,里圈不断向禁军发起进攻。

    缠斗之际,受惊的马匹发了狂,越过阻碍直直奔向翻滚的浪涛。

    昨夜雨大,水流湍急,人一旦落进去,便会被冲得毫无踪影。

    “斩断马绳——”守备砍伤刺客,策马越过尸首,刀锋直指缰绳。

    在他之前的两个军士打马追赶,刀间距离缰绳只剩几寸了,要害处却挨了一箭,昏死在了马背上。

    河岸两边地势险峻,颇似断崖,军士胯.下马来不及收蹄跌进了河水里,很快便冲出了百米之远。

    发狂的马匹慌不择路,带着车厢一同下坠。

    “唐大人!”

    “翁主——”

    *

    今日有大朝,秦玅观穿着正式,宫娥中有的跪着整理蔽膝和大绶,有的立着调整外袍位置,抚平她衣上的十二章皱纹。

    廊道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脚下生风,前脚迈进内殿,后脚就往外退,焦急之际摔了个大跟头。

    “说。”秦玅观隔着帘幕睨着跪于地栿边的小太监,并未追究他踏足内殿之责。

    她接了方汀手中的旒冕,正欲上举。

    “陛下,惠明翁主和唐大人共乘的车驾,路上遇刺,马匹受惊坠了河——”

    “你说什么?”秦玅观动作一僵。

    小太监叩首,带着哭腔道:“暗卫来报,惠明翁主和唐大人,坠河了!”

    冠冕坠落,贵重的五色玉旒幕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宫娥还未来得及去拾起,玄赤相间的衣摆便掠了过去。

    繁复的配饰阻碍了秦玅观的动作,上马前,秦玅观扎紧了绦带,玄袍随风飘动。

    方汀奔上前拉住她的缰绳:“陛下,您切莫冲动,兴许消息不准呢?”

    “距京不过百里,在朕的眼皮下动朕的人。”秦玅观咬牙切齿,吐出话来,“到底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秦玅观抽起缰绳,马鬃擦着方汀的面颊离去。

    紧急集结的兵官紧随圣驾,逆风疾驰。

    战旗猎猎作响,甲胄铿锵。

    与此同时,京畿戒严,临近州府戒备搜寻,誓要找出作乱者。

    秦玅观面容冷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唯有眼眶被风吹得通红。

    原本需要疾驰将近三个时辰才能抵达的地方,秦玅观仅用了两个半时辰就赶到了。

    活着的刺客被捆在道路两侧,跪迎秦玅观。

    不染尘埃的云纹缎面靴踏进了泥泞中,广袖拂动,长剑落下,刺客的头颅滚落脚边,躯体缓缓倒下。

    染血的玄衣色调更显华贵,凉风中,秦玅观剑指跪地之人,剑锋一一点过:

    “将你们知道的,都说清楚。不然,朕会挨个查清你们的九族,与你们有关的,下场皆和他一样。”

    陷入泥泞中的头颅面容狰狞,目光却显出了呆滞,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

    细密的雨珠聚于剑身,织成水膜,模糊了寒光映照出的人影。

    血水顺着刃口一滴一滴滑落,无声计算着生命的流逝。

    秦玅观身上的煞气大得骇人,守备再三迟疑,终是走到了她身侧。

    “陛下,已沿岸寻找,捞出了车驾。”守备低声道,“可……”

    “人呢?”秦玅观回首,因隐忍着情绪,神情略显僵硬。

    “人,未见着。”守备低头。

    秦玅观挽剑抵于身后,压住宽袖,急步行至河畔。

    马车碾压过的痕迹仍在,碎落的木屑点缀淤泥,静静诉说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秦玅观望着滚滚河涛,肩头微颤,喉头也哽咽起来。

    一直刻意压制的忧惧刺破她的伪装,疯狂生长。

    “唐笙——”秦玅观喊得喉咙沙哑,“唐笙——”

    喊声撕心裂肺,满含凄厉与不甘。

    第92章

    恨意决堤, 秦玅观在悲愤的裹挟下呐喊,喉头嘶哑,冷风灌进胸腔, 在裂隙间游走。

    接引宗亲本是毫无风险的一件事,她处处留心, 只愿放给唐笙的闲差, 故意调她远离政治漩涡。饶是这样,也有人敢对她下手。

    秦玅观不甘心。

    她与唐笙聚少离多,虽有亲昵与交心,但还有许许多多未说开的话。

    甚至,她从未亲口对唐笙说过喜欢, 从未与她十指相扣,正大光明地行在宫道上。

    唐笙心悦于她,却也惧她,畏她,不敢轻易流露真情。秦玅观本以为来日方长, 她能一点一点拉近她。

    临行前,唐笙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谨遵圣命”, 秦玅观攥紧了念珠, 硌得手心发痛。

    即日前还吵着闹着要进宫的人,怎么就消失在了浪涛中,再也不见踪迹了?

    秦玅观向前一步,风满衣袖, 迎面而来的凉意吹得她轻轻摆荡。

    泥块与碎石落进湍急的河水,眨眼间便杳无踪迹。

    “陛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声, 心痛到麻木地秦玅观僵直了身,不敢回首。她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听。

    “陛下, 在这!”

    唐笙再次唤她。

    秦玅观回眸,踏着泥泞快步上前。唐笙牵着惠明迎上,瞧清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后,脚步微滞。

    周遭有太多双眼睛了,秦玅观克制住想要拥抱她的念头,强忍着酸涩道:“上哪去了?”

    “我兵分三路了……”唐笙欲言又止。

    秦玅观气得想要用剑柄戳她,明晃晃的剑刃在玄色的广袖见忽隐忽现。

    唐笙怂得瑟缩了两下,只敢用眼缝偷瞧秦玅观。

    “我以为……”秦玅观哽咽了声,眼底映出泪泽。

    “以为什么?”唐笙莞尔,眼睛亮晶晶的。

    方才赶过来时,她便听到了秦玅观的呼唤声。

    或许秦玅观本身并没有意识到她这样做对于唐笙的意义。但对唐笙本人来说,这样便足够了。

    来的路上,唐笙嘴角上扬,被她牵着的惠明分明瞧见了她在擦眼泪。惠明问她,唐笙却死不承认,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快到惠明要跑着才能跟上。

    秦玅观不答她的话,眼神说明了一切。唐笙抿唇,低头傻笑,结结实实挨了一剑柄,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甜得冒泡。

    惠明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眼睛睁得圆圆的。

    秦玅观注意到这小孩,终于舍得将视线从唐笙脸上挪开。

    她阖上剑鞘,抛给临近的随从,俯视瘦小的惠明翁主:

    “你是秦长华。”

    惠明环顾四周,瞧见了低眉顺眼恭敬行礼的众人,面露些许怯色。

    但她仍仰高了脑袋问道:“你是陛下吗?”

    秦玅观道:“不像?”

    惠明仔细端量了她片刻,松开了唐笙的手,老老实实低下头来,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秦玅观浅笑,揉了下她的脑袋。

    小萝卜头呆了呆,回神时秦玅观已押着唐笙走远了。

    *

    马车里,秦玅观端坐着,双腕置于膝上,快要曳地的广袖两端离地距离一致。

    唐笙倚着车壁坐得笔直,视线飘飘悠悠,转到了秦玅观的靴面上。

    “说吧,怎么回事。”秦玅观道。

    唐笙将这两日的经历和自己乘马车时所想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怀疑他们如此针对我,为的就是搅乱圣听……”说这句时,唐笙谨小慎微地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她怕自己在秦玅观心中的分量没有那么沉,这话说出口了回成旁人眼中的笑话。

    秦玅观没有否认她的话,而是颔首道:“你猜的不错。”

    唐笙猛地抬头,心跳加速。

    “搅乱朕的视听,好让朕怀疑自己人,无暇顾及辽东。”秦玅观边思忖边说,“禁军大多是朕过去一手带出来的,诸兵官的位置多年未曾变动。看来是有人特意设局,想要塞人硌应朕。”

    秦玅观话锋一转:“你猜出了这点,所以分了三路前行?”

    “是。”唐笙仍忍不住瞟秦玅观的靴面,“姜守备那一路是回京最近的道路,跟随的仪仗、护卫一应俱全,另两路同都是轻装便服,走的乡间土道——”

    “我倒是幸运,这一路刺客最少,遇上车轮打滑就起了戒心。我和惠明若是乘了那两辆,说不定此刻就不能来这了。”

    觉察到马车颤动,唐笙抱着惠明翻出了马车,滚进了灌木丛,染上了一身泥。

    零星几个刺客冲了出来,很快便被护卫杀了个片甲不留。

    她们上车时虚晃两枪,假戏做了全套,竟连随从都瞒住了。

    说起来唐笙还心有余悸,这是跟着秦玅观混久了多了心眼,若是她刚来这个世界那会,可能这会她人已经泡发了。

    “昨日收到了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辽东果然有动作。”秦玅观听了唐笙方才的话有些揪心,在她面前摊开掌心,“事先听了你的劝诫,我提前布了局,所以不至于大乱。”

    唐笙同她掌心相贴,感受指节被人一枚一枚地郑重扣下的触感。

    这阔别已久的十指相扣,令她热泪盈眶。

    “召你回来,也是愿赌服输。”秦玅观说。

    “陛下……”唐笙瓮声瓮气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秦玅观听得心痛,想要拥住她,却被唐笙闪身躲开。

    “我衣服脏。”唐笙深吸气,小声道。

    泥地里滚了一遭,即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唐笙也还是觉得身上有点脏。秦玅观体弱,又喜欢洁净,唐笙虽然很想和她亲昵,但还是忍住了。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灰扑扑的,不能靠近秦玅观。

    唐笙牵了一会便松开了,秦玅观伸直了手臂,与她僵持着。

    这回换唐笙拧巴了,她垂眸,思绪涣散,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她的脚尖,自然而然地瞧见了她靴面的泥渍,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种地方不是千金之尊该待的,秦玅观这样身份,鞋底都该少有尘埃的。唐笙倾身用帕子擦拭,喉头有了压抑情绪所带来的灼烧感。

    她擦拭得很仔细,帕子有了污渍便换另一面,指节蜷曲着,暗自发力。

    “真不准备牵我了吗?”

    “没有。”唐笙边摇头边忙活,“回去再牵。”

    卑躬屈膝,微若尘埃。

    唐笙的眼神和动作令秦玅观记起了大雨中她们对峙时的场景——唐笙恳求她时,掌心触碰到了她的靴面。

    这样的姿态太过卑微,秦玅观不喜欢被她这样对待。

    “唐笙。”秦玅观唤她。

    被点到的人刚抬首,便被人捧着面颊带近胸前。

    “之前教你箭术时,你也总瞧我的靴子,是不是想替我摘了草屑?”

    唐笙抿唇,良久才道:“您不该这样,您是陛下。”

    初见时,她靠近御辇上的秦玅观,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她的衣着穿戴,那样整洁华贵。在她眼里,陛下就该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模样。

    靴面上的血污、草屑、泥污无不显露着落魄——这些,不该出现在陛下身上。

    “你我之间不言尊卑。”秦玅观道,“我不想瞧着你卑躬屈膝,明明你不喜这样,当宫女时连垂首立着,脊骨都挺得直直的,压不下去——”

    “你从不是朕的附属之物,你要有野心,要轻狂,要为自己而活。”

    唐笙的眼圈一点一点泛红。

    “我不愿派你去辽东也有此因,你明白么?”

    眼前人似乎还是不大明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了衣襟上。

    秦玅观轻叹息,捧着她的面颊亲吻,用行动告诉她,她并不介意为她而落魄。

    维持这样的姿态太累了,唐笙倾身,双手撑在秦玅观身侧。秦玅观抵上车壁,臂弯下落圈住了唐笙的脖颈。

    她有些呼吸不畅,但还是维持着拥抱。唐笙脑袋晕晕的,稍稍分开,秦玅观的唇瓣便追了上来。

    道路颠簸,马车驶过水凼时晃了下,被迫分开的两人大口喘息。

    对望片刻,秦玅观扑了过来,紧紧拥住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抵着唐笙的肩头,带着哭腔道:“吓死我了。”

    唐笙回拥她,眼泪落在秦玅观颈间。

    临别前唐笙的跪拜像一柄刀,直插秦玅观的痛处。若那是此生的最后一面,秦玅观大概会抱憾一生。

    “我刚愎自用,自视甚高。”秦玅观贴着唐笙的面颊,哽咽道,“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有气急攻心,蒙蔽头脑的时候——”

    “那次是个误会。”唐笙语调发涩,“我不是那样的人,更做不出那样的事,你信我。”

    她巴巴地凝望秦玅观,攥着玄衣的指节泛白,生怕她会不相信。

    “我知。”秦玅观知道母女三人的身份,在轿上便想通了,“于她而言,你是值得攀附的高枝。我那时不过是怄气,想通了也不愿低头。”

    唐笙走后,方汀说过的每句话都在她脑中翻覆。悔意早早在她心里生了根,她的猜忌,她的别扭,她的揣度,都是轻贱爱人的举动。

    秦玅观笨拙地诉说着歉意:“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待我。我不会表达心意,你能……”

    唐笙趁她睡着时直白而热烈地表达出的爱意,秦玅观并不是一无所知,可她每次都不知道该怎样回应。

    直白地推心置腹,诉说最真实的情感于她来说是似是一种羞耻。她张不开口,只能借助外物表达:唐笙缺银她便赏银,唐笙受欺辱,她便有意抬高她的官位,忧心她出事,便吩咐亲卫暗中保护……

    再多的,秦玅观就很难做到了。

    她顿了顿,郑重道:“你能教教我吗?”

    第93章

    辽东按察司衙门前围了好些人。

    林朝洛本想将这些闹事的乡绅全抓了充军, 马背上因失血过多而脑袋昏沉的方清露听着她的军令,挣扎着起身劝阻,好歹是阻止了这场冲突。

    府衙前的道路被塞得水泄不通, 方清露拽着缰绳,颤着双手下马, 未及踩地便觉一阵头重脚轻。林朝洛飞奔过来将她接进怀里, 绯色的袖袍上沾染了血渍。

    赶路前她给方清露简单清理包扎了伤口,方清露忍着痛,一声不吭,问她什么都答无碍,结果给自己整成了这副模样。

    “叫营里的医士都过来!”林朝洛提膝, 横抱起人,“城里郎中也都叫来!”

    “我无碍……”方清露轻揪她的前襟。

    林朝洛刚想说话,闹事的士绅便又围了过来。她恨毒了这些畜牲,号令将士亮刀,给她们逼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刁难方按察, 便是和本将过去不去。”林朝洛喝道,“拦路者, 杀!”

    增援方清露那会, 林朝洛杀得枪缨滴血,满身血气,此刻怀里护着人,更是杀气逼人。

    暮色下, 她耳畔的疤痕更显狰狞,是活脱脱的红衣阎罗王。

    乡绅被吓退了, 林朝洛挪动手腕,好让方清露完全歪进自己怀里, 不露面容。

    她走得很快,怀里的方清露却枕得很稳,不再有马背上的眩晕感了。

    “不必,不必为我——”方清露说几个字便要歇一歇。

    “你自个瞧不见脸色罢了。”林朝洛语调狠戾又气愤,“你嘴唇还有血色吗?”

    方清露只是笑。

    她被林朝洛放于榻上,身下的褥子很快浸出血色。林朝洛急得眼眶泛红,颤着手去抚摸她的脸颊。

    军医和郎中陆续赶到,将卧房立得满满当当。

    院中立了一整队军士,威震八方的林大将军挎着刀守在边上,寸步不离。

    郎中没见过这阵仗,取金疮药时手都抖了两下。

    好在榻上人未曾伤及要害,费了番工夫止完血,便没了性命之忧。

    军医和郎中胆颤心惊地向林大将军解释清楚,逃命般提着药箱出了门。

    卧房里只剩林朝洛和方清露两人了。

    林朝洛阖上门,按着刀立在她身边,目不转睛,鲜少眨眼。

    方清露嘴唇翕动,林朝洛俯身去听,后来又嫌弃佩刀碍事,解开丢在一边,蹲下身来听她说话。

    身量高挑健硕的林大将军变成了林小将军,矮矮的,巴巴的瞧着榻上的人。

    “林朝洛,我们闯了大祸了。”方清露虚弱道,“做局之人要的就是眼下这般场景。”

    她们一旦联手用兵,姓吴的便可以将那些观望中的乡绅全都拉下水,结成同盟。到时候辽东政局混乱,士绅们再带着土地跳反,不顾家仇国恨投奔瓦格,这便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你将天捅下来,我都替你顶着。”林朝洛说,“什么狗屁政局,什么大局为重。我只知道我不去,你就要死在那了。”

    方清露阖眸,她确实做好了死在那边的准备。

    “千躲万躲,大齐同瓦格必有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提早打和拖晚打,是两码事。”方清露呼吸急促了些,“钱粮、人命、土地,容不得开玩笑。”

    她累了,喉头很是干涩,但还是强打着精神道:“忘了脸上的疤了么,忘了怎么被挑下马了么?”

    林朝洛面上的疤是她们心中的伤痕,长治年间的那一仗打散了她们。

    她是将门虎女,父母战死后,荣耀全系她身。那时方清露几乎是哭着求她不要上沙场,可是刚从战场退下,伤还未痊愈的林朝洛又主动请战了。

    浑身是血重伤昏迷的林朝洛被部将抬回来时,面颊上那道狰狞的裂口咧着嘴恣意嘲笑着方清露。她不眠不休守地守了林朝洛整整两日,林朝洛醒来后,她们便彻底分开了。

    “沙场上,能保全身上的部件都算是幸事了。”提及这事,林朝洛一阵心虚,“不过是面颊的一道疤罢了。”

    无论何事,落到她嘴里都轻飘飘的。私自带兵杀净乡勇,得罪半个辽东的士绅——林朝洛将她和方清露捆在了一起,顶住了即将倾覆的天。

    方清露喉音低哑,轻骂道:“林疯子。”

    *

    辽东来的密折安静躺在书案上。

    里间传来阵阵水声,还有极低的交谈声。

    氤氲的水气里,秦玅观拂开花瓣,倾身去寻唐笙。

    “这么说,那些乡绅就是找茬,逼迫二姐和林将军动手的?”

    “辽东兵源不够,乡勇久经沙场,是对付瓦格人的利器。”秦玅观解释给她听,“二娘此番只是试水,他们的反应不合常理。”

    “是呀。”唐笙顺着她的话思考,“边民和瓦格人有着血海深仇,他们若是跳反,反而失了民心。逆着朝廷来,又显露了野心,定会招致朝廷忌惮。他们犯不着冒这个险。”

    秦玅观掬了捧带着花瓣的水,洒在唐笙肩头:“如今的瓦格汗,比起从前的都拔延帖多了阴狠的智谋。京中埋伏细作,里应外合,勾结乱党叛乱,接应赵尚恪——”

    “他知晓大齐幅员辽阔,瓦格打不起拉锯战,于是就暗中布局,播撒蛀虫,一点一点侵蚀。”秦玅观总结道,“这是个狠角色。”

    “所以,陛下是觉得,瓦格汗可能不会再屠城争抢土地,而是勾结这些士绅,里应外合。”唐笙沉吟,“许诺给他们土地,日后的荣华?”

    秦玅观微颔首,为唐笙的进步而欣慰。

    唐笙并没有急着臭屁,继续道:“狡兔三窟,我还觉得,他们可能不止探了瓦格人的口风,也有可能探了他们所支持的‘储君’的口风。”

    话音未落,唐笙的面颊便被秦玅观捧住。

    秦玅观用力捏了两下,表达爱抚:“终于不是王八脑袋了。”

    唐笙作势要吻她,秦玅观圈主她的脖颈,阖上眼,静待亲吻的落下。

    她等了好一会,唐笙还是没动静,只得睁开了眼。

    “我刚刚没反应过来!”唐笙扬着下巴,“你不夸我也就算了,还又说我是王八!”

    “王八、臭王八、我的王八。”秦玅观学着她的语调和神情,笑着说道。

    唐笙急了,攫取了她的呼吸,齿间微用力,咬了下她的唇瓣。

    秦玅观反倒更满意了,回吻了她好几下。

    “我知道你在说秦承渊。”秦玅观鼻息急促,“处置这样一个藩王,远比杀几个镇国将军要难。他要露出马脚,我才能动手。”

    “所以你又放了钩,等着他咬是吗?”唐笙道。

    她已经有点摸清楚了秦玅观的套路了,这个女人尤其喜欢钓鱼执法,预设好一切情景,将有瓜葛的势力一网打尽,要多腹黑有多腹黑。

    “也不全是。”秦玅观低低道,“他还是有些本领的。”

    辽东如今的局势,秦玅观综合各方发来的讯息来分析,觉得士绅压新储君的概率更大。

    若是真要反叛,肯定会想要做到出其不意,怎会一而再而三地给朝廷预告?

    秦承渊作为钦差,在这个节点进入辽东,十分显眼。在秦玅观看来,他也不过是藏在暗处的人所执的一颗分量较重的棋子。既然如此,秦玅观也愿意借机瞧清此人到底是自愿作为棋子的,还是被动成为棋子的。

    将计就计,利用完秦承渊平定动乱,再摸出设局之人,将此人彻底钉死在棋局上才是真的获胜。

    此番唐笙遇险,说明此人已意识到了唐笙于她而言的重要性。秦玅观总想多教她些什么,为日后做打算。

    “为君之道,有一条极为要紧的,你知道是什么?”秦玅观问。

    唐笙知道她又要教她东西了,眨巴着眼睛,一脸崇敬。

    “是将合适的人,置于合适的位置。”

    “你以为那些佞幸都是因为皇帝昏聩才得以掌权的么。实则不然。”

    功高震主威胁皇权的将军会被皇帝故意提拔的小人做局害死,小人做了脏事失了人心,皇帝幡然醒悟,再将小人处死,为忠臣昭雪——这便是蕃西威远大将军所经受的。

    贪污腐败广结党羽的硕鼠能够主政数十年的前提是,能将皇帝想办的事做成了,也有把柄捏在皇帝手上。维持班台和朝局都需耗费一番心力,清廉能臣掌权办事,皇帝反倒很难放心——既然你如此贤能,又有如此魄力,是否会有王莽篡汉之心呢?

    官场所谓的和光同尘,也与此理相通。

    “这就是所谓大奸似忠,大忠似奸。”秦玅观刮了刮唐笙的鼻梁,轻声道,“明白了?”

    唐笙深呼吸,撇了撇嘴道:“那我是什么呢,忠还是奸?”

    “哪有什么忠和奸呢。都是凭着自个的信念做事罢了。”秦玅观抿唇笑,“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也想知道你是忠还是奸——”

    “你自个觉得呢?”

    唐笙摇头,她只想知道秦玅观的答案。

    秦玅观冲她招手,示意她靠近,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期盼的答案没有被说出口,唐笙再次上了秦玅观的当。

    恼羞成怒的唐笙朝秦玅观泼水,激得秦玅观横着双手挡在面前。

    “这便是识人心,我知道你想要的答案,引诱你上钩——”

    这个时候了,秦玅观还忙着给唐笙讲解。

    打闹了一通,她们都有些累了。

    唐笙牵着她起身,拽来又宽又长的方巾,将秦玅观和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水泽被卷了去,相贴的肌肤,触感更加清晰了。唐笙成了架在文火上清蒸的鱼,再和秦玅观贴一会就要熟透了。

    长巾下,秦玅观的指节正沿着她身上的淤青游走。

    跳车从泥地里滚得那一遭,唐笙护着惠明,硌得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秦玅观瞧着很是心疼。

    “这里痛么?”

    “痛。”

    “这里呢?”

    “也痛。”

    “这呢?”

    “这里一点都不痛!”蔫巴的唐笙一下就精神了,慌忙去捉秦玅观作乱的指尖。

    秦玅观好似受了什么很大的委屈,垂了唇角,静静望着她。

    唐笙被她这眼神盯得遭不住了,松了手,老老实实立着,由她乱摸。

    秦玅观这回倒是安生了,指腹点在唐笙心口画圈。

    她画了一圈又一圈,眼睛里燃着幽暗的光,唐笙多瞧一眼就能被吸进去。

    “陛下,您今日淋了雨又吹了风,夜里肯定是要起热的,万一再着凉了……”

    唐笙说得隐晦,秦玅观充耳不闻,指腹一路上滑,抚着唐笙线条漂亮的脖颈。

    “痛么?”她道。

    唐笙怔了怔,想不通她为什么问这个。

    秦玅观的眼眸垂了些,落在自己的指尖上:“指甲修了,不会痛了。”

    她说得温柔又内敛,唐笙听着,却觉着周遭空气都是灼热的。

    秦玅观用唐笙极喜欢的微微上扬的语调,一字一顿道:

    “我穿着衣裳,就不会着凉了。”

    第94章

    中途更衣时, 她打了个喷嚏,猫一样揉了揉脸颊。心悬一线的唐笙忙吹枕边风,希望秦玅观能转变心意, 但秦玅观向来是说到做到,手上动作一点没放慢。

    唐笙慌乱中套上的几件衣裳很快就松垮了, 在被按平在榻前, 唐笙横下心喊了两声方汀,结果外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想什么呢?”秦玅观咬她,“不会这个时候了,你还想要我喝药吧?”

    唐笙鼻息一滞:“你怎么知道。”

    秦玅观:“……”

    被她无语到的秦玅观抵着牙槽露出个维持仪态常用的假笑,一点齿尖抵在唇边, 唐笙跟瞧见了陛下的獠牙似的,打了个寒噤。

    “嘶——”唐笙轻抽凉气。

    “再装。”秦玅观收牙,“我压根没使劲。”

    唐笙讪笑,一语双关:“我怕疼嘛,陛下给我些时间做个准备。”

    每句玩笑话里总藏着半句真话。秦玅观回忆起上次唐笙的反应, 心里有些歉疚。

    她不通此事,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 还得要唐笙教她, 到后来唐笙刚有些尽兴,她又没力气了——若她是唐笙,定也会像她这般紧张。

    “我去喝药。”秦玅观起身,给唐笙掖好被衾。

    唐笙松了口气, 望着秦玅观远去的身影心怦怦跳。

    她不在这几日,陛下的血条有所增长, 想来是一直有听她的嘱咐。

    她确实有些紧张,但方才那么说, 是发自内心地担忧秦玅观会感染风寒。她们闹腾起来就要好几个时辰,到时候秦玅观肯定会懒得药都不想喝。

    外间再次传来脚步声时,唐笙心跳得更快了,不经意间身上就蒙了层浮红。

    秦玅观漱过口了,但亲吻里仍带着淡淡的药味,有些发涩,就像是她们这次拧巴冷战后的和解一样。

    额前的碎发散了下来,抚着唐笙的额角,痒痒的,激得她很想去挠,结果手腕伸到一半就被秦玅观握住了。

    她的指尖仍残留着瓷碗上的热意,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凉。

    这触感十分新奇,唐笙的心随着她的爱抚酥了一片。

    “这几日睡得不好么?”亲昵放大了秦玅观眼底的鸦青,唐笙在喘.息的间隙询问,“是不是——”

    她的后半句话随着秦玅观指腹的尝试而咽下了。

    秦玅观说得不错,她确实是修净了指甲,这回她未觉察到一丝不适。有了上回她的教导,陛下这回有了章法,有意模仿唐笙过去的触碰。

    陛下这人难得菲薄自己,没听着唐笙的反馈,很快便顿手了。这浅尝辄止跟拂在唐笙额前的碎发似的挠得人心痒痒的,忍不住想要更粗鲁的对待。

    “陛下……您是没力气了嘛?”唐笙惦记着她的身体,不忘腾出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温。

    备受打击的秦玅观加深了些力道:“故意的?”

    唐笙闷哼,抵着她的肩头默默摇头,心潮澎湃。

    她不敢再说话了,秦玅观方才瞧着是真有些生气了。

    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后,秦玅观更有把握了,情难自已的唐笙她的反馈便是最好的引导。后背的衣裳被人紧紧揪着,搭在她身上的手腕却柔柔的。

    唐笙随着她跌入云潮,紧绷的躯体彻底松弛,心口起伏,耳畔满是澎湃的心跳声。

    榻边的花架上立着一方沙漏,秦玅观回里间时将它倒置了过来。眼下黄沙仍在流逝,她的手腕已有些发软。

    “没力气了?”唐笙鼻音有些重,低声笑了。

    “有。”秦玅观嘴硬。

    精神头还很足的唐笙轻拍她的背脊,哄孩子似的说道:“肯定还有力气,陛下心疼我,让我先歇会。”

    话说得越多反而越假。秦玅观羞愤之余也生出了一颗争强好胜的心。

    缂丝织衾被拉高,秦玅观藏了进去,吻洒落了,漾起细碎的波澜。

    唐笙蜷起指节,捏皱了褥子,回神时想要捉住下落的秦玅观,却被她反扣住。

    被牵动的思绪急速下坠,唐笙轻飘飘的,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了。

    “陛下——”唐笙只能触碰到她的指节,很不安心。

    回应她的是更深刻更紧密的亲昵。

    面颊不知何时染上了泪痕,秦玅观回吻她垂下的眼角,唇瓣润润的。

    白日没赶上大朝,秦玅观又叫了晚朝。

    她只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梳洗。

    睡得迷糊的唐笙牵住她皱巴巴的衣角,喉头沙哑:“你不累吗?”

    “辽东未有决断,我不能将方清露丢在哪里死顶。”秦玅观温声道,“你歇着,我一会便回。”

    唐笙的思绪被“辽东”二字激得清醒了些,奈何实在是脱了力,身心俱疲,不一会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暗了,秦玅观也不在身边。

    唐笙抱着秦玅观的枕滚进她先前躺过的外侧——一点温度都没有了,陛下不知出去了多久。

    空了大半的床榻露出一方香囊,唐笙认出是自己做的那个,放在手心捏了捏。

    她放的那些颗粒都被秦玅观捏的粉碎,唐笙摸着都有些怕着料子藏不住灰落在御榻上。

    放回香囊,唐笙有些好奇陛下藏在里侧的匕首了,摸了半日什么都没碰到,应当是被她带出去了。

    她的枕的位置有一方小巧的如意,唐笙抚了两下,被冰得缩进了被子里——她被秦玅观抵近角落时就是被这玩意儿冰到了肩膀。

    唐笙平躺着望着明黄的帐帷发了会呆,嗅着秦玅观发间留下的味道,又睡着了。

    *

    “陛下,到宣室殿了。”方汀浅声提醒。

    御辇上的秦玅观悠悠地睁开眼睛,抬辇的太监这才敢按下辇头。

    白日里赶路太累了,秦玅观乘辇时支颐养神,没想到就这样睡着了。

    她迈过横陈的辇木,径直走向内殿。方汀识趣地领着众宫娥退下。

    彼时唐笙正抱着她的枕头窝在榻边,睡得十分香甜。

    秦玅观瞧着她的面容,焦躁和愤懑全被冲淡了。

    她俯身轻吻唐笙的眉心,狄髻上华贵的珠饰冰到了唐笙。

    唐笙醒了,敛着眼眸同她对视。

    “还睡么?”秦玅观问。

    “不睡了。”唐笙张开双臂。

    秦玅观倾身,枕在她的心口。

    陛下的配饰很凉,但这种凉意却令唐笙很安心。

    她们听着彼此的心跳,像是寻常妇妻那般闲话家常。

    秦玅观倾听唐笙的心跳,面颊能感觉她她说话时喉音带来的轻震。

    “辽东怎样了?”

    “不算太乱,秦承渊到了应当就消停了。”

    “可笑。”唐笙轻咳了两声,声音更哑了。

    秦玅观忙牵着她的手拉她起身:“要感染风寒了?”

    唐笙靠着枕和褥同坐在榻边的秦玅观说话,觉得这场景有些滑稽。

    “陛下,位置颠了。”唐笙轻笑。

    “传太医。”秦玅观睨了她一眼,懒得同她打趣。

    “不必,不必。”唐笙拥住她,“我自己就通医术,好得可快了。再说了,御医来了见我躺在您榻上,这不是凑着给他们闲话聊吗?”

    秦玅观靠在她怀里:“手都伸到你这个做闲差的那边去了,还没有闲话可聊吗——”

    “再者,朕弃了大朝带兵去寻你,他们会不知么。”

    话是这般说的,但唐笙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软着嗓子给秦玅观解释:“我就是受了点凉,回去喝些药便好了,不必大动干戈。”

    “真的吗?”

    唐笙点头如捣蒜:“您同我说说辽东。”

    “又想着到那儿去了。”秦玅观一语道破她的心事。

    唐笙抿唇,笑得歉疚。

    “你同我说说,到底是为了我才打算去的,还是你自个想去的。”秦玅观同她隔开些距离,正色道。

    “二者都有。”唐笙如实道。

    她讲起了自己在幽州的见闻:典妻卖女的男人,被当作牲口赶至渔船终年不得上岸的贱籍百姓,士绅宁愿弃置也不不愿低价租赁给百姓耕种的土地,以及,被她赎回却又想用出卖身体攀附身体和报恩的女子。

    那母女三人的所作所为,那些自小被人灌输难以改变的思想,像一柄悬在唐笙头顶的剑。每每想起她们,唐笙就想自己如今作为掌权者的一员,就该做些什么来改变这种状况。

    陛下要在辽东推行行政,开化风气,也要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她作为被陛下庇护着的人,也该为陛下剪除阻碍了。

    秦玅观静静听着,良久才道:“那你打算如何做呢。”

    “重新丈量,划分土地;教化百姓,宣扬新政;整军备战,清除军中腐败。”唐笙即答。

    这些说得容易,可每一条执行起来,都是极为困难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得还是太浅薄了?”唐笙莞尔,凝望着秦玅观的眼睛。

    秦玅观阖眸,算是给了回答。在她看来,唐笙还有着她已经被磨灭干净的少年心性,自负凌云之志,疏狂多余稳重。

    “人人都惧怕辽东动乱,不敢接这个差事。”唐笙一字一顿道,“但我敢。”

    “不破不立,辽东乱了,反而便于我施展拳脚。”

    秦玅观勾唇,明白了她的意思:

    “从前觉得你胆小。如今看来,是我鄙薄了。”

    唐笙牵住她的手,笑盈盈道:“确实胆小,那时没有想做的事,觉得死了太可惜了。不过如今变了,自然就有勇气了。”

    听着“死”字,秦玅观忙用食指抵住她的唇瓣,不准她再胡言乱语了。

    “有陛下护着,我才不会死呢。”唐笙捉住她的指尖,“陛下想要兼济苍生,唐笙也有了相似的野望,您托举我,我搀扶您——”

    “唐笙愿为您驱使,甘之如饴。”

    第95章

    “这笼里的雀儿啊, 待久了总想着往外边飞。”沈老太傅目不转睛地逗弄着五色鹦鹉,“饥寒交迫了再飞回这檐下。”

    沈长卿行了请安礼,低垂着眼眸听他说话。

    “父亲这几日身体可曾好些。”她问。

    沈老太傅倚着廊柱坐于栏杆, 理了理深衣,拂过落在耳畔的幅巾。

    上回淋了些雨, 沈崇年回来大病一场, 眼下终于见了好转。

    “为父是否病着,你还不知么。”

    下人见他坐下,跪提着鸟笼,好让沈崇年不费力地逗鸟。

    他是三朝元老,于今上而言, 又有从龙之功,在朝堂待久了自然就有了广植党羽,功高震主之嫌。崇宁元年后,他一直称病遮蔽锋芒,有时是真病, 有时则是装的。

    秦玅观心知肚明,见他主动收敛势力, 也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沈崇年抚着雀毛:“老骨头动起来吱吱作响, 但还能撑些时日,不必忧心。”

    鹦鹉摇头晃脑,学着他的语调道:“不必忧心,不必忧心。”

    沈崇年被它逗乐了, 竖起了指头,好让鹦鹉立在他手里。

    说话的间隙, 小厮前来通报:“老爷,文公子回来啦!”

    “绍文回来了。”沈崇年抱着雀儿看向廊道入口, 鹦鹉的语调欢快了些,跟着重复。

    “绍文回来了!”

    “绍文回来了!”

    这鹦鹉的实在聒噪得不行,沈长卿面无表情地瞧着他的动作。

    不一会,沈绍文提着鸟笼过来,献给沈崇年一只浑身雪白,唯有眼睛是红色的画眉鸟。

    他行了礼,笑道:“父亲安康!”见着沈长卿,又欠了欠身:“请长姐安。”

    沈长卿微颔首,没再说话。

    “安康。”沈崇年接了鸟,瞧着那双坠在白羽里的红宝石似的眼睛,细细把玩,“这笼子也费心了罢。”

    “没有,没有。”沈绍文谄笑,“父亲喜欢,儿子也欢喜,何谈什么费心不费心呢。”

    又是一番寒暄,沈绍文这才说到了正题。

    “照你所说,陛下又要派人去辽东了。”沈崇年将鸟交给即将退下的小厮,“此人是谁?”

    “通政使唐笙。”沈绍文答。

    “唐家人?”

    沈崇年坐着,视线低垂,沈绍文就特地跪下来同他说话:“是了,此人乃是唐简胞妹,今年不过二十。”

    沈崇年终于看向默不作声的沈长卿:“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么。”

    “幽州治疫主官,颇受百姓爱戴。”沈长卿答。

    “才二十,又是个女子。”沈崇年抚须,笑了两声,“此招是步险棋啊。”

    “可不是。”沈绍文察言观色,越说声音越低,“儿子都快觉得陛下她……急昏头了……”

    “你说的物色人选,也是此事么。”沈崇年微仰头,对沈长卿道。

    “是。”

    “儿子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是接了这差事,办成了,定然会得陛下宠信。”沈绍文抢过话茬。

    在秦玅观已点唐笙作为主官的情况下,配的副手,所面临的风险要小得多,反正责任都是唐笙的。

    前些日子秦玅观为了唐笙抛了早朝亲赴幽州寻人的事也早就传开了,陛下既然将宠臣放到了这个位置,说明就是对此事有把握的。

    这几日秦玅观给唐笙物色副手,朝中自荐的人逐渐多了,久不得升官的沈绍文跃跃欲试。

    “你去?”沈崇年翘了腿,双手落在膝上,“你真以为这是个好差事?”

    沈绍文听出了话外音:“您是说,辽东——”

    “辽东必然大乱,那乱子谁来的都顶不起。休说是唐简之妹了,就是这会唐简从棺材里爬出来,也是要被挫骨扬灰的。”沈崇年淡了笑,“再说了,陛下会派你去么?”

    沈绍文听了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去。”沈长卿站了出来,顶着沈崇年打量的目光。

    “你自然要去。”这沈崇年意料之中,他看着原本挂雀的地方,“没有我发话,你也是要去的。”

    *

    “殿下出去了么?”

    “去听风园摘花了。”

    听完容萍的回答,内命妇捏着袍,缓步入内。

    颐宁宫内,裴太后正在调香,听见脚步声轻笑了声,客气道:“大嫂来了。”

    “太后万福金安。”命妇恭恭敬敬行了福礼。

    “起来坐罢。”裴太后挂上了慈善的笑。

    跟着命妇入内的婢女展礼盒呈至太后的凭几边。

    “这是夫君上回到西北带回来的和田玉雕成的。”命妇道,“请报恩寺的方丈开了光,特来呈给太后娘娘。”

    “兄长有心了。”裴太后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实则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娘家人这般殷勤反倒不是好事,大嫂一进门,她便起了戒心。

    话题从家中小辈绕到家族荣辱上,命妇终于转了话峰,聊到议储之事。

    裴太后用眼神示意,容萍很快领着一众宫女太监退下了。

    “太后,那十五位宗亲已经入宫了,建储之事迫在眉睫,您真的不为殿下考量吗?”

    裴太后吹着茶沫:“前朝的事,自由陛下定夺,哀家怎能插手呢。”

    裴音怜坐稳太后之位后便鲜少插手政事,宣城裴家的事似乎都与她无关了。眼下皇帝正在议储,裴家这支有着与陛下血缘最为亲密的宗亲,本是争夺储位的最有力人选。

    裴家上上下下近千口人都盼着太后会领着秦妙姝与他们一道争位置,没成想裴音怜竟写了书信叫他们不要争夺。

    “娘娘,二殿下与陛下相差一轮,年龄上是说得过去的。您不为她谋夺大位,也不为她寻出嫁的好人家,这拖久了,怕不是好事呀。”

    “女子一定要嫁人么。”太后不悦,反驳她道,“姝儿是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姊妹,她这般尊贵又有谁能配得上她。”

    命妇觉察到她的怒意,忙打圆场:“那是自然,天下没有男子配得上殿下。”

    裴太后面色稍霁,命妇揣摩着她的心思,低低道:“可,久不出嫁的皇女大多被送去和亲了。眼下辽东动荡,蕃西若有异动,陛下定是要稳住其中一方的,那时候——”

    “够了。”裴太后打断她。

    命妇噤声。

    “陛下并无立姝儿为皇太妹之意,十五位宗亲今日已被陛下召见,陛下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吗?”裴太后沉声,“违逆圣意而行,并非良策。”

    这句话的重点在后半句,命妇领悟得极快,福身道:“多谢娘娘教诲。”

    正说着话,抱着花的秦妙姝打帘进来,仔细瞧着便能看出她行走时竭力压着蹦跳动作。

    “舅母来啦!”见着熟人,秦妙姝可高兴了,取了朵最漂亮的展示给命妇瞧。

    命妇行了一礼,秦妙姝忙扶着她起身。

    秦妙姝浅笑:“本宫要去插花啦,舅母同去吗?”

    她将征询的视线投到了裴太后身上,裴太后无奈点头。

    秦妙姝挽过舅母的臂弯,打了帘同她一道出去。

    *

    帘幕落下,方汀俯身奏报道:“陛下,十五位宗亲已经候着了,要通传么?”

    秦玅观搁了折子,揉着眉心道:“将唐笙叫来。”

    “唐大人午后回私宅了,说是有事要处理。”方汀提醒道。

    秦玅观这才想起用午膳时唐笙留给她的话——她折子批太久,脑袋都批昏了,就把这事忘了。

    “派人将她叫回来,帮朕掌掌眼。”

    “奴婢这就派人去。”

    彼时私宅中的唐笙正被人纠缠着。她本是回来查探母女三个的情况,结果遇上了个自称要买画的,开口就要买唐笙家中堂挂着那一幅不知哪个落榜秀才作的画。

    唐笙叫人来驱逐他,这人却从容不迫地出起了价钱,从三千两喊道了三万两。意识到这就是种另类的行贿,唐笙不再客气,立马叫来宫里来的随从给他轰了出去。

    方汀派来的人一到,唐笙便上了马,捡了这人递上的字条直奔禁宫。

    马匹颠得视线模糊,唐笙瞧见了“辽东盐道、河道”之类的字眼,气得牙痒痒——秦玅观刚下了口谕,诏书还在草拟,便有人按捺不住要来行贿她谋取利益了。

    这是真把她当成了能给陛下吹枕边风的佞幸之臣了。

    唐笙丢了马鞭,气哄哄地奔向宣室殿,准备告状,一掀帘,瞧见了个跪地的小孩。

    秦玅观勾手,唐笙乖乖过去,立在她身边。

    小孩身上服制规格很高,唐笙知道这是个宗亲,欠身行礼。

    “起来罢。”秦玅观对童子道。

    “谢陛下。”童子礼数周全,静待她问话。

    秦玅观拨着念珠:“你知道新政么。”

    “回陛下话,知道。”童子对答如流,将新政的具体措施说了出来,又讲起了自己的看法,“您行圣人之道,利国利民,弥补了辽东稀缺的人丁,实乃大齐之幸,百姓之幸。”

    这个问题,秦玅观已问过好几个小宗亲了,他们答得都很漂亮,而秦玅观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移风易俗这条,你怎么看。”秦玅观打开茶盏,瞧着漂浮的茶叶。

    童子两眼放光:“小臣以为,此举开化了百姓,天下女子都该感激陛下。那些个风俗,都是用来压迫女子的,陛下为天下女子树立表率,实践了巾帼不让须眉这条……”

    秦玅观抬眸,朝不远处的宫娥使了个眼色。

    “说累了罢,朕赏你杯茶。”秦玅观皮笑肉不笑。

    宫娥在她说话时捧着茶水上前,童子以为自己背下的回答令秦玅观满意了,秦玅观特意赏他水喝,他已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了。

    咣当一声,茶水洒到了他身上。

    宫娥忙跪地请罪,童子御前失仪,气得跺了两下脚,双眼喷火。

    秦玅观淡淡道:“做事马虎,拖下去——”

    她刻意停了下,留意童子的反应:

    童子毫无所动。

    秦玅观冷笑,视线与唐笙交汇。

    书案前立着的人下去换衣了,秦玅观倚上五屏椅,疲惫叹息。

    “你信这些个人能懂朕的新政么。”

    “他们不能懂。”

    唐笙走上前,指腹按着秦玅观的太阳穴,轻轻揉动。

    秦玅观手腕滑落,搁在了膝头。

    “八个里,七个都是打好腹稿的。”她道,“听着烦心。方才那个背得不错,话说得确实好听,可你瞧他那反应,是仁君会做出的么。”

    “女孩呢?”唐笙俯身,贴着她的面颊。

    秦玅观微偏首,同她贴面。

    熟悉的温热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秦玅观语调喑哑:“见了三个,没瞧见特别出色的。”

    “我倒是觉得秦长华不错。”唐笙附在她耳畔,小声道。

    秦玅观唇瓣微扬:“给朕吹耳边风?”

    “哪有。”提到“吹风”唐笙就生气,“还有人想叫我给您吹风呢。”

    她将字条递了过去,秦玅观瞧了,顿觉好笑:“他们知道你转手就给朕了吗?”

    唐笙摇头。

    秦玅观骂她笨,唐笙觉得委屈,指尖的动作停下了。

    “下次遇上,钱先收了,再将名单交上来。”秦玅观捏她面颊,掌心拢着的念珠哗啦作响,“真是笨蛋。”

    “陛下真是一肚子坏水。”唐笙叹道。

    帘幕外,方汀轻咳了两声,示意她们有人要来。

    唐笙闪回原位,秦玅观也隐了笑,坐直了身。

    “陛下,鲁静王与金陵江氏之女惠明翁主求见。”

    小萝卜头随着通报声迈步入内,黝黑的眼睛对上秦玅观幽泉似的双眸,迅速缩回了视线。

    “臣,秦长华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小萝卜头中气十足,声音嘹亮。

    说来也巧,她跪着的地方正临着新元日唐笙抄写她名字的座位。

    秦玅观问出了两个关于新政的问题。

    “臣觉得,新政还不够新。”

    有趣,秦玅观心道。

    “还要怎样新呢。”她问。

    小萝卜头答:“女子要念书、要参军、要当官、要行医、要……”

    她一时间想不出那么多了,只好收了声:“反正什么都得做才行,凡是男人做的,女人都要能做,不然就是不公平!”

    “那男子喝花酒,还娶三妻四妾,女子也要这般吗?”秦玅观故意逗她。

    唐笙觉得她和一个九岁的孩子聊这话题属实是过了,忙咳嗽了声。

    小萝卜头的说话声盖过了她的咳嗽声:“那也不行!我觉得花楼就该关了,所有人都不该那样!”

    “为什么。”秦玅观正色。

    “说不出。”小萝卜头思忖了会才道,“就是觉得不对。”

    秦玅观冲她招手:“过来。”

    小萝卜头小跑着过去,仰首瞧着她。

    “你想当皇帝吗?”秦玅观目光炯炯。

    这话问得直接,小萝卜咬嘴巴,答也觉得不对,不答也觉得不对。

    “你如实答便好。”秦玅观放缓了声音。

    小萝卜头张了张嘴巴,半晌不说话。

    “说吧。”唐笙矮下身安慰她,“陛下不会怪罪你的。”

    “当了皇帝会和你一样威风……我想当皇帝。”小萝卜头如实道,“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

    “就这么简单么。”秦玅观俯身,一大一小对视着,模样很是相似。

    唐笙瞧了忍不住咂嘴——太像了。

    秦玅观听见声音,赏了她个凉飕飕的眼神。

    唐笙规矩立好,头垂到了胸口。

    “当皇帝很累,要读很多书,要习好多武,没有朋友,也很难有相爱的人,你真的想当皇帝吗?”

    小萝卜头听了直皱眉头:“怪不得你瞧着这么累。”

    “是呀,我好累。”秦玅观揉她脑袋。

    “你有朋友吗?”

    “有吧,但是死了。”

    “你有——”话说到一半,小萝卜头顿住了。

    “怎么不说了?”秦玅观问。

    “你有相爱的人,所以我不问了。”小萝卜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直勾勾地看着唐笙。

    “你这个年纪,知道什么是相爱之人吗。”秦玅观刮她鼻子,“说得这样笃定。”

    “能牵手的,能贴脸颊的就是。”小萝卜即答。

    秦玅观和唐笙听得耳朵泛红,她们刚才腻歪的场景肯定全被这小萝卜头看去了。

    “好了,好了。”唐笙红着脸来哄走她,“叫门畔那个姑姑带你回去,陛下的话问完了。”

    小萝卜头一步三回头,似有很多话想问。

    快走出门了,她又想起了什么,特意折回来朝秦玅观恭恭敬敬行了礼才退下。

    唐笙躬身回礼。

    帘幕摇曳,朦胧中似有身影经过。

    秦玅观端坐不动,良久道:“走了么。”

    唐笙探头探脑,确定无人后才道:“走了。”

    御座上的人瞧着她,她瞧着御座上的人,两人都笑出了声。

    亲昵时被喜欢的小孩撞见了,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秦玅观张开双臂,心有余悸地唐笙又瞧了两眼门口,才敢上前抱她。

    “鬼鬼祟祟,跟偷情似的。”唐笙惆怅慨叹。

    秦玅观抵着她的肩头,闷声骂道:

    “你才偷情,我是正大光明抱吾妻。”

    第96章

    “吾妻?”

    唐笙以为自己听错了, 重复念着这两个字。

    秦玅观听了回过味来,心头涌上羞意。君王说出口的话从没有再收回的道理,秦玅观一不做二不休, 圈着唐笙啄了两下转移注意力。

    被她亲迷糊的唐笙撑在御座两侧,勉强立稳。

    她撑得吃力, 长久俯身, 腰也有些酸了。秦玅观本是主动,亲着亲着就成了被动。唐笙从她的眉心一路啄到鼻尖、唇瓣、下巴。亲吻脖颈时,难捱的秦玅观别过脸,瞧见了唐笙因紧握御座而泛白的指节。

    秦玅观起了恶趣味,故意分心拨弄她, 撩拨唐笙来牵她。

    唐笙果然上钩,失去支点很快倾倒在秦玅观身前。她暂时没有上御座的胆量,苦苦支撑了会打算跪伏在脚踏上,秦玅观揽在她腰间的手却突然发力,带着她坐在腿上。

    “陛下?”唐笙不敢亲了, 颤声道。

    “有些高了。”满足了恶趣味的秦玅观有些苦恼,“你怎么这样大一只?”

    “啊?”唐笙傻了, “我起——”

    话音未落, 秦玅观便扬起下巴,托着她的脑袋印下一吻。

    门窗不知何时阖上了,她们分开时殿内的光线暗淡了许多。

    “算了。”秦玅观垂首,抵在唐笙心口, 有气无力道,“太累了。”

    唐笙忍笑忍得辛苦, 躬身抱起她,好让秦玅观比她高上半个脑袋。

    秦玅观习惯了她突如其来的强势, 就这样靠在她怀里,纵容她托起自己,带去内室。

    “陛下,您最近身子确实好了许多,但也要继续修养。”唐笙乘机谏言,“您瞧,方才不就……”

    “你再说。”秦玅观直起些身,揪她耳垂,“朕当年也是能用七力弓连射的,待朕养好,哪能让你这般占便宜。”

    激将法果然管用,唐笙暗夸自己聪明:“所以要好好养着呀,政事处理不完就留到明日,也耽搁不了多久。”

    她俯身,将秦玅观放于榻上,自己也被她带着压了下来。

    “又借机劝我是不是?”秦玅观捏她鼻尖。

    不过她近来确实觉得身体好了些,可能要归功于唐笙在她膳食上留心了。

    御膳房得了唐笙的指示,在秦玅观的默许下改了食谱,十分对她胃口。唐笙从院判的位置下来前,又特意嘱咐医官同御厨一道钻研药膳,在秦玅观三餐间隙添了两次药膳汤。日子一久,果然起了效果。

    “陛下圣明~”唐笙用哄孩子的语调道。

    唐笙放下她便准备起身,秦玅观蹙眉,十分不悦地将她拉了回来:“就这样了?”

    “这青天白日的。”唐笙结巴道,“不,不好吧?”

    “榆木脑袋。”秦玅观攒足了劲给了她一记爆栗。

    唐笙痛得直呲牙。

    秦玅观目光幽暗,就这样凝望着她,唐笙捂着脑袋,一阵心虚。

    发带被蹭掉了,秦玅观今日未曾出行,冠带都很简素,方才闹腾了一番,发髻散了大半,碎发贴着额角,鼻尖蒙着层薄汗。

    寒泉化开了,眼波流转,漾着说不尽的温情。

    责备与期许都藏在这样的眼眸里,唐笙的魂魄被吸走了。

    她指尖落下,拨去了秦玅观含在唇畔的发丝,情难自已地亲吻她。

    秦玅观勾着她的衣带,揪得唐笙心尖发颤。

    她们虽然谁都没提,但也都明白,离别就在眼前。

    秦玅观舍不得她。

    *

    “执一道长在否。”

    一身便服的沈长卿询问观前扫撒的小道。

    小道打量着她:“道长她去云游了。”

    沈长卿笑容温雅:“在下姓沈,劳烦您给执一道长通报声。”

    小道想起了什么,放下扫把往观内去了。

    不一会,他便出来迎沈长卿入内,同方才判若两人。

    “要寻道长的人实在太多啦,您穿着华贵,道长过去嘱咐过,不见您这样的贵人。”小道解释着,侧身探手,给沈长卿引路。

    沈长卿不在意这个,小道说什么,她都会低低应声。

    “就是这了。”

    古琴低哑悠扬,伴随着涓涓细流,在山间缓缓流淌。

    沈长卿微颔首,算是同引路的小道道了谢。

    她没有出声,而是循着琴声上前,终于在氤氲着水雾的湖心亭瞧见了一抹深蓝色的身影。

    说是湖心亭,其实周遭只有浅浅的溪流。

    沈长卿提着袍,踩着凸起的石块,又要维持仪态,又要行走,步伐十分艰难。

    曲调进入了尾声,沈长卿也快行至亭内了,不想,脚下一滑,险些踩进水里。

    琴声断了,深蓝色的袖袍掠过,执一握着她的腕子将她带上前来。

    沈长卿没落进水里却失了仪态,面颊微红。

    指尖一触即离,沈长卿刚觉察到凉意,便已立稳在亭中了。

    “太傅突然造访,可是有要事相告。”执一抱琴,将石桌打理干净,供她使用。

    “惭愧。我是来找道长手谈一局的。”沈长卿避开她的视线,“我不日便要去辽东了。”

    还处于方才动乱中的沈长卿说半句藏半句,执一也听明白了。

    “您归来,仍可与贫道手谈。”执一答。

    归来。

    沈长卿默念这两个字,温润的笑意里显出苦涩。

    “您心中端着的事太重。”执一淡淡一笑,算是给了她开导,“不如放下。”

    “您知道我心中端着何事么?”沈长卿同她打哑谜。

    “不知。”执一取了倒搁的茶盏,给她斟了杯茶,“但贫道知晓,您囿于俗欲,心事甚重。”

    “好清冽的茶。”沈长卿抿了一口,“是道长亲自焙制的么。”

    执一颔首。

    她瞧着沈长卿垂目望着指尖沉思,没有出声打搅。

    良久,沈长卿道:“我们这些俗人,倒也想寄情山水,可是身上系着宗族门楣。有些事,不去做,便会万劫不复。”

    执一听了直摇头:“那明明是您自己的欲望。”

    沈长卿哑然失笑:“不错。”

    她是想向上爬的,想将轻贱她的,全都踩在脚下。这么多年她也是这么做的。

    被沈崇年寄予厚望砸进无数人脉资源的养子沈绍文苦心钻营了多年,还是被她压了一头,永无翻身之日。

    拖累死母亲和弟妹的沈崇年过去瞧不上她,如今反倒要倚仗她。

    沈崇年明里暗里敲打她,将她比作翅膀长硬的鸟雀,提醒她要意识到自己如今所拥有的都是沈家捧出来的。

    沈长卿听着也不生气,静静等着他拿架子求她。

    议完事,是她先出的门,在她背后,沈绍文死死盯着她,却要做出一副温顺谦谨的模样。

    沈绍文这个短视的蠢货并不知道,她此行,面对的是沆瀣一气的士绅,背后是蠢蠢欲动的瓦格人,手无兵权,且不是主官。旁人都以为此事若是办不成,唐笙会成顶包的那个,可沈长卿早就觉察到了秦玅观对唐笙的用情之深。

    陛下青睐于她,不过是看中了她背后沈家的势力,如若败了,沈家势力与反扑过来的士绅势力两相抵消,反倒保全了唐笙。

    但她需要这个机会来挣脱沈家的束缚,将自己变成执棋人,彻底成为沈家实际的统领。两相权衡,沈长卿跟着秦玅观和唐笙上了赌桌。

    “临行前,还请道长为我测上一卦。此去,是凶是吉。”沈长卿淡淡道。

    执一透过她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洞察到了她外溢的野心。

    “无论凶吉,您都是要去的。”执一微微一笑,“都要做的事,便是上上签。”

    *

    累得睁不开眼的秦玅观窝在唐笙怀里,由着唐笙替她擦拭身体。

    洗净粘腻,换上干净的中衣,秦玅观更放松了,懒洋洋地窝在榻上。

    “陛下,不是说下午去亲鞠场再教我练射术的嘛,今日不去了?”唐笙趴在她枕边,满目期待。

    “你瞧我还有力气么。”秦玅观阖着眼睛道。

    她们明明都躺过了,唐笙却跟没事人似的,看起来像是能爬起来将宣室殿里里外外扫撒一遍的模样。

    “我是说休息一会。”唐笙侧身,十分体贴的将臂弯送了过去。

    秦玅观很受用,转身滚进了她怀里。

    养了片刻神,就在唐笙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秦玅观倏地睁开了眼睛。

    “造办处打制的横刀送来了。”

    唐笙眨巴眼睛,心怦怦跳。

    上回她管秦玅观讨要配剑,没想到秦玅观真的记在心里了。

    “剑用的巧劲比刀要多,你力气大,用刀更合适。”秦玅观低低道,“到了辽东佩着,也威风些。”

    唐笙面颊发烫,心要跳到嗓子眼了,弱弱道:“我是布政使,文职,用不着配刀吧。”

    “谁同你说是布政使了?”秦玅观用上扬的语调嗯了声,指尖点着唐笙的额头。

    “那是?”唐笙凑近了些。

    鼻息交融,她的面颊更烫了。秦玅观的体温漫了上来,好似将她拉进了温水里,泡得她浑身发软。

    “代理辽东总督。”

    本朝地方总督一般不设专员,多是为了应对突发事件设立。此职兼着军政大权,凌驾于辽东所有官僚之上,是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

    “我……”唐笙的心要蹦出来了,眼眶发涩。

    “这会又胆小了?”秦玅观哑着嗓子轻笑。

    “没有!”唐笙呜了两声,钻进了秦玅观怀里,跟讨要抚摸的猫儿一样,脑袋拱来拱去。

    秦玅观躺平,小臂圈着她,指节隐入她发间,轻轻揉着:

    “到了辽东不要躲懒,该练武的时候要练武。得有护着自己本事,再谈护卫我。”

    “又要练字又要练武,我好累啊。”唐笙小声道。

    “那还是练武要紧。”秦玅观道,“反正你的字,我瞧得懂。”

    唐笙钻了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若是我做不好,惹了大祸呢?”

    “放手去做。”秦玅观敛着眸,抚着她的发,“若是大祸临头——”

    “朕替你兜着。”

    第97章

    “今儿十五, 陛下会来用膳,席上你可规矩些,不要乱说话。”裴太后握着女儿的手千叮万嘱, “哀家说什么,你应是就行, 陛下问话你就低头。”

    “为何?”咬着糕点秦妙姝停下了, 吃进的糕点兜在一边,脸颊鼓着,跟仓鼠似的。

    “休要问那么多,听话便是。”裴太后沉声,瞧着严厉了许多。

    秦妙姝嚼着糕点, 委屈低头。

    帘幕微动,容萍领了个太监进来。裴太后的视线同她交汇,旋即拍了拍秦妙姝的面颊示意她出去。

    秦妙姝虽然委屈,但还是乖乖起身往偏殿去了。

    “拿上。”裴太后指了指今早特意叫小厨房做给秦妙姝解馋的玫瑰甜酪和牛乳香糕,“不够再叫膳房做。”

    秦妙姝开心了, 往母亲嘴里塞了一块,最后连碟子和瓷碗一块端走了。

    裴太后瞧了直叹气。

    帘幕垂下, 容萍屏退左右, 引着太监请安。

    “冯大人怎么说?”

    “回娘娘话,冯大人说陛下近来在彻查禁军及大内侍卫,但起因未知。”太监虾米般躬身,“小裴将军现下安好。”

    听到这样的回答, 裴太后并未安心。

    她捏皱了帕子,视线落在袅袅升腾的熏香上:“叫他尽快弄清陛下彻查禁军是为何事。”

    “是。”太监微抬眼, 等着她的下句话。

    裴太后什么都没说,容萍取出一袋银子塞到他手里, 太监笑逐颜开,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娘娘,您是忧心先帝朝的事吗,都过去了那么久了,不会起风浪了。”容萍宽慰她。

    裴太后揉着眉心,带着小指的护甲微翘着:“但愿如此。”

    容萍上前,帮她按起穴位,手法熟稔:“要给您传御医吗?”

    “不必了。”裴太后道,“再有一个时辰,皇帝也该到了。”

    *

    秦玅观今日穿得素雅。

    玉白色的绫罗暗纹道袍上披着件黛蓝鹤氅,檀色的绦带随着她的步伐轻曳,秦玅观左手抚袍迈过地栿,轻俯身,和裴太后见礼。

    她一进来,秦妙姝眼睛就亮了,落座时秦妙姝眼睛更亮了。

    裴太后戳了她两下,秦妙姝回神,忙准备下跪行礼。

    “免了吧。”秦玅观说。

    “皇姐,你今日真好看!”秦妙姝行完礼,乐呵呵道,“像仙子!”

    说起来,这身衣裳还是唐笙给她挑的。唐笙说,今日月光皎洁宜穿蓝白色调,秦玅观听了进去,特叫方汀取了这套衣裳。

    妙姝夸得她嘴角微扬,眼前又浮现了唐笙替她更衣时的场景——那人现在还窝在她寝殿,等她回去。

    “乳鸽还煨着。”裴太后叫人揭开砂锅,给秦玅观盛汤,“皇帝尝尝。”

    热气蒸腾,秦玅观捏着瓷勺轻轻搅动,赞道:“香气扑鼻。”

    秦妙姝巴巴的等着她动勺——只有皇姊动了勺,她才能跟着吃两口。

    秦玅观搅得差不多了,这才啜了一小口。

    见陛下用膳了,秦妙姝忙立箸点了两下桌面,开始夹菜。裴太后的眼神飘了过来,硬逼着秦妙姝放下了筷子,等待宫人布菜。

    妙姝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萎靡不正,秦玅观瞧了,压着笑替她解围:

    “家宴罢了,怎样舒适怎样来。妙姝用吧,不必拘束。”

    茄子如蒙大赦,一下就活了,忙不迭地夹起了自己盼了许久的小炒菜。

    裴太后赏了女儿一个“朽木不可雕”的眼神。

    膳进了一半,裴太后终于道:

    “弘安如今也满十六了,哀家想着,该给她寻个好人家了。”

    秦玅观抬眸,秦妙姝手里的羹匙掉了。

    “我不要嫁人!”秦妙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唰地站起来,含着眼泪瞧着母亲,“我不要嫁人!”

    “哀家同皇帝说话,那里轮到你说话。”裴太后喝她坐下,“你老实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人人都叫你声二公主,你就真成二公主了!”

    裴太后一语双关,给二殿下骂得抽泣起来。

    秦玅观隔着一桌子御膳瞧她们,感觉在看双簧戏。

    “不愿嫁就不必嫁了,等妙姝遇上心上人再议。”

    “阿姊……”秦妙姝哽咽着唤了她一声,喊得秦玅观心软了半边。

    “太后。”秦玅观看向裴音怜,摩挲着掌心的念珠,“朕在位一日,大齐便不会再下嫁皇女。”

    她一语道破裴太后所忧之事。

    “朕亲历行伍,知晓大齐军力如何。”

    “辽东是乱,蕃西是在观望。”秦玅观眸底没有情绪,透着薄烟睥睨众人,“兵戈必起,不过或早或晚,下嫁皇女又有何用呢,反而助长外敌贪欲。”

    话已至此,裴太后也不掩藏:“陛下,姝儿的婚事拖着,犹如雨天拾薪,久了必生变故。姝儿她养在深宫,不谙世事。哀家在还能顾及她时,帮她谋好后路,日后才能放心。”

    “慈母爱女。玅观明白。”秦玅观轻叹息。复杂的情绪掩在幽暗的眼眸中,唯有微弱的光点正烁动。

    她有些羡慕秦妙姝了——从未因政治动荡被掌权者用来笼络人心,遇上再多的糟心事都有母亲挡着,保持了天真浪漫的个性,享尽荣华富贵。

    “妙姝。”秦玅观唤她这个不算亲近的妹妹。

    泪眼婆娑的秦妙姝抬眸,委屈巴巴地凑到她跟前。

    “你有意中人么,但说无妨。”

    “没有。”秦妙姝咬唇,楚楚可怜,“姝儿想陪着阿娘,不想嫁人。”

    秦玅观看向太后,眉心微蹙。

    裴太后也被她的哭声搅得心碎,招招手,示意女儿过来。

    二公主也是有脾气的,宁愿赖在惧怕的秦玅观这里,也不愿这会到母亲身边了。

    “阿狸!”裴太后含泪唤她的小名,语调微颤,“到阿娘这来。”

    “阿娘——”秦妙姝见不得母亲流泪,膝行到母亲身边。

    母女相拥,小的那个哭得凄惨,大的那个拭去了眼角的泪,勉强维持着仪态。

    立着的宫人也忍不住落泪。

    秦玅观敛眸:“时辰不早了,朕回去了。”

    她扶着座椅起身,背影略显落寞。

    皇帝随从跟了过去,步辇压了下来,宫人跪得整齐等待她上辇。秦玅观却越过了他们,兀自走在宫道上。

    宫人们面面相觑,方汀挥手,叫他们抬着步辇远远跟着,自己则领着两个侍卫紧跟着陛下。

    颐宁宫邻着几所园子,景色静谧漂亮。

    已是暮春,落花残败,风一吹便落满衣襟。

    陛下发尾和肩头都飘落的梨花,方汀瞧着心酸酸的,想要快步跟上,帮她掸去,却再抬眸时瞧见了宫灯边的唐大人。

    宫人藏在了葱郁的林木间。

    唐笙小臂搭着披风,定定望着秦玅观。

    秦玅观驻足,手腕垂落,衣袖灌满夜风。

    只一个眼神,唐笙便觉察到了她眼底的凄色。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唐笙快步过去,衣袍被风吹起。

    “起风了,我怕您着凉,来送披风。”唐笙放轻缓了语调,同她说话时心都揪着,“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秦玅观微扬下巴,眸光暗淡。

    唐笙拂去了她肩头的落花,展开披风替她裹上,被她瞧得喉头、鼻子、眼眶都发酸。

    她皱巴巴道:“怎么了?”

    “回去说。”秦玅观率先迈步,探出手勾起唐笙的指节。

    除了宣室殿,秦玅观在哪都是内敛的。唐笙的小指被勾起,不过眨眼的工夫,又被放下。

    跟着秦玅观疾行了一路,一进殿,唐笙就紧紧抱住了她。

    殿内值守的宫娥见状,慌忙跑了出去,顺道帮她们掩上了门。

    “怎么了,你同我说说。”

    陛下再不说话,唐笙真的就要难过疯了。

    秦玅观被她拥着,心绪逐渐平复,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无碍。”她嘴硬。

    “什么无碍。”唐笙因为着急显出些近似怒意的神色,“你那眼神就不像无碍的模样。”

    与秦玅观有关的事,她一着急便会掉眼泪。压着声音询问时,唐笙的眼泪飞了出来,看得秦玅观发了会怔。

    “我就是……思念母亲了。”秦玅观真怕她急得跟妙姝那样嚎啕大哭,纠结了会,说了实话。

    唐笙松了口气,眼泪却未止住。她知道秦玅观的过往,也知道颐宁宫的两位母女情深——她的陛下方才应当是受到刺激了。

    这个时候她也不知如何安慰秦玅观,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似乎要将她揉入骨血。

    “落花残败,朕方才经过,心生哀怜罢了。”

    秦玅观一旦想要伪装自己,总会不自觉地说起帝称,唐笙早就觉察了。

    “你猜我信吗?”唐笙反驳她。

    秦玅观偏首,避开她漾着水泽的眼睛。再着么被唐笙盯下去,她迟早要和盘托出。

    “太后同朕说起妙姝的婚事。”她扯开话题,“妙姝不愿嫁人,她们实在吵闹,朕就回来了。”

    陛下不愿多说,唐笙也不愿揭她伤疤,戳她痛处。

    太后事事为二公主计,唐笙读原著时都为她的慈母之心感动。秦玅观这样说了,唐笙便更笃定心中的猜测了。

    怎么不好的事都让陛下遇上了?唐笙在心里为她鸣不平。

    “陛下。”唐笙颤音。

    “我在。”秦玅观拭着她的眼泪,“不哭了。”

    唐笙被她一哄,没忍住嚎出了声。

    这声音惹得秦玅观直叹气——本来她是被哄的那个,怎么转头来倒成了哄人的那个。

    “陛下。”唐笙光唤她不说话,音调微变,情绪充沛,“陛下。”

    呜咽了几声,唐笙也觉得自己丢人,这才收声,缓了缓道:

    “以后我陪着您。”

    秦玅观莞尔:“我知道。”

    笑着笑着,她眼底便映出了泪光:

    “可你明日就要走了。”

    第98章

    临别前夜, 秦玅观没批折,早早拥着唐笙睡了个好觉。

    晨间唐笙蹑手蹑脚起身,去拿自个的圆领袍。

    秦玅观一直在闭目养神, 瞧着她束手束脚的身影没出声。

    唐笙每个动作都很缓慢,跟上了年岁的人似的, 生怕衣料摩挲声打搅秦玅观的好梦。

    她刚梳洗完, 冷不丁的,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别穿那个。”

    唐笙一把拉紧圆领袍,衣衫不整地趴回榻上,从秦玅观的臂弯里钻了出来:“我以为你还睡着。”

    “外袍不上榻。”秦玅观嘴上这样说,实际却上手将唐笙圈紧了。

    “那我脱了。”唐笙负手指尖一勾, 圆领袍便落到了脚榻上。

    暮春时节天亮得很早,清透的光亮荡涤了昏暗的夜,寝殿内的一切事物都重获新生。

    晨光之下,唐笙眸色柔亮,噙着笑望她, 面庞带着绒绒质感。

    不知为何,秦玅观隐隐觉得, 往后的许多日子里, 她都将会无比怀念这个时刻。

    “你如今也正经的封疆大吏了,怎么还爱穿得这样简素。”说着,秦玅观轻抚她脖颈间淡去的伤痕,指尖捻过唐笙的交领, 藏住她光洁白皙的脖颈。

    唐笙料到她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浅笑着问:“那穿什么?”

    “方汀——”秦玅观道。

    脚步声近了, 唐笙忙蹿起身,拾起了地上的衣裳。

    秦玅观随着她起身, 将散着的发拢到肩侧。

    方汀抖开通袖绯袍,及肩而下的襕纹极其显眼。唐笙后知后觉,记起了自己身份的转变。

    “穿上瞧瞧。”秦玅观撑着榻,略显慵懒。

    华服上身,威压倍增。秦玅观很是满意,提点道:“比甲也穿上。”

    唐笙展开漆盘里与袍服相配的无袖方领衣,耳根处直冒热气——她好像成了出远门的孩子,连身上的衣饰都要陛下配好。

    她是头次穿这种服制,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通,记起了林将军好像也有类似的一套,于是就照着记忆里林将军的模样整理起了衣袍。

    “后摆收进比甲里。”秦玅观靠近她,指尖发力,轻巧地扣上盘扣,“这衣裳穿着行动自如些,比穿着公服上马要舒适得多。”

    陛下的掌心抚平她肩头的褶皱,落了下来,顺势帮她扣起了臂护,整理了腰带。

    整套衣裳穿下来,唐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大逆不道——秦玅观作为皇帝,亲自帮她更了衣。

    “佩刀呢。”秦玅观看向方汀。

    “陛下……”唐笙抬手阻拦她,想说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都到这了,才记起来大逆不道,有些迟了。”秦玅观系上刀缰,带着唐笙的手落在刀柄上。

    肌肤相贴,唐笙心头涌上莫名的酸涩。

    “不错,气势到了。”秦玅观打量着唐笙,赞道。

    若不是方汀还在殿内,唐笙真的很想扑过去抱住秦玅观——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将行千里,有人担忧”的感觉了。

    从前,没有归属感的唐笙像是汪洋上漂泊的孤舟,如今,孤舟也有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距离早朝还有个把时辰,秦玅观乘轿送她到了端午门。

    朱红的宫墙在晨光下反倒显出阴沉,侧门已开,灰扑扑的门洞外是一整片鲜亮的光。

    值候门外的随从牵着马,垂首等待主官的到来。

    绯红的背影渐渐远去,仿佛暗夜里燃烧的火光。

    一直到出口,唐笙都没回眸。

    秦玅观敛眸,心道,没良心的。

    风拂轿帘,在她偏首的刹那,唐笙回眸了。

    仪驾起,宫门缓缓阖上。唐笙立了片刻,这才翻身上马。

    *

    “王爷,您慢些上马。”跪在地上供秦承渊踩踏的太监爬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忙上前牵起缰绳。

    “这回又是哪儿的乡绅。”秦承渊吸着鼻烟,精神头足了些。

    “百乐乡的。”太监答道,“如今这辽东,怕只有您能镇得住那些人了。上回林大将军领兵驱逐了包围衙门的乡绅,这不激起民愤了,那方按察好几日未敢出门了,还要请您去安抚民心呢。”

    秦承渊收了鼻烟壶,瞥了眼太监:“你这嘴把把关,休要惹事。”

    “欸呦,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太监装模做样扇了自个两嘴巴子。

    “唐总督这几日有消息么。”秦承渊目视前方,腰杆挺得笔直的。

    “不曾听闻消息,按道理,还有一日便要到辽东了。”太监注意到他嘴角下垂,露出了几分不悦,又道,“代理总督罢了,整个辽东还是王爷最尊贵。那唐总督听说是个女子,从前是皇上身边的宫娥,如今——”

    他话未说完,秦承渊便扫了他一眼。太监忙收声,又扇了自己俩耳巴。

    连落了几日雨,道路泥泞,马蹄陷入泥地里能带起连串的污水。秦承渊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不悦。小太监察言观色,叫侍从就近抄了农户的薪草洒在地里。

    污水不溅了,王爷嘴角不耷拉了,瞧着聒噪的太监也顺眼多了。

    为了安全着想,海陵王出行排场极大,府兵开道,侍卫随行,每过一段路总能践坏些庄稼。

    赶往百乐乡的路上有好些村庄,日头高起时,会有农人在田地里眺望。

    被太监抽了柴草的乡民寻来了,见着这阵仗又缩了回去。

    秦承渊眼尖,把人叫了上来,听完农夫战战兢兢地诉苦,直接下令将太监拖到临近的庄屯里杖杀了,赔了农户银两,特意收拢了队伍。

    做这一切时,他的身边都簇拥着数不清的人。事是早晨做的,晌午时分,田野乡间便传唱起了赞颂他的诗谣。

    秦承渊从百乐乡赶到了辽东按察司衙门,距离闹事的士绅还有百十米便下了马。

    他一到,士绅们便像是被人抽走了声带,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笑着上前,应着士绅的诉求立到紧闭的府衙门前,踏着石阶,高出众人一头方才说话。

    “诸位且听小王一言。陛下行新政,乃是为了国计民生。”秦承渊道,“诸位都是读过圣人之言的,何为士大夫,士大夫得为天下计。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王爷,《横渠四句》是这样说的,我等也是秉持赤忱之心,自掏腰包为朝廷招兵买马抵御外敌。如此出力,却要被污蔑侵吞军屯,要我等割裂家产,分给那些贱民,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太祖皇帝立国时便立下了重文士的规矩,历朝历代也从未废过贱籍,凡是犯有重罪之人皆充入贱籍赎罪。如今要我们对这些人笑脸相迎,岂不是倒反天罡?”

    “林大将军还说要拿我们充军呢,我等就在府衙前等着,瞧瞧她以哪条律法刺配我们!”

    “诸位,诸位!”海陵王伸平臂膊,衣袖轻晃,“本王是陛下委派的,本王说的话各位还不信吗?”

    众人应道:“王爷是皇亲贵胄,您说得我等定会相信!”

    “好——”海陵王负手,“那诸位且听孤一言,早些家去,本王以宗亲的身份担保,诸位定不会被议罪!”

    士绅应和,纷纷唱好。

    一派欢腾中,马蹄激起石板路上水渍,远远望去宛若飘起的薄雾。

    红衣女官奔驰在前,气宇轩昂,英姿焕发。

    她收拢缰绳,乌骓随着她利落的动作偏首嘶鸣,马蹄渐缓。

    “陛下有令,凡违逆新政,抗旨不尊者,杀无赦!”

    清冽的声线穿透了嘈杂,马背上的人侧身按刀,垂目斜视着聚众闹事者。

    袍服上的襕纹表露了她的身份,在她身后,玄甲铁骑从两侧压了上来,围住了众乡绅,身影遮住了光亮。

    唐笙翻身下马,压着横刀缓步上前。沈长卿踩镫下马,跟随在后。

    她敛眸瞧了眼为首的矮胖乡绅,五指依次点过刀柄。

    官道很快让了出来,紧随铁骑的步军拦在乡绅面前,有来不及避开的踩了后边人的脚,低声吵了两句,便不敢说话了……

    唐笙向前,周遭静了下来。

    石阶上的海陵王扬头负手,视线与她交汇。

    火药味弥散开来,交锋不过一瞬,海陵王便换上了温和的笑颜。

    “臣,辽东总督唐笙,参见殿下。”

    朝廷大员只跪皇帝。

    唐笙作揖,虽欠着身,脖颈却立得笔直。

    “这几日落着雨,道路难行。”海陵王虚碰了下她的臂护以示亲和,“本以为唐大人明日才到,未曾派人远迎。”

    他话说得客气,实则处处透着主人和上位者的意味,唐笙眼底的厌恶转瞬即逝,抬首时面上已挂起了同样疏离的笑容。

    “您连日办差辛劳,陛下一直惦念着呢。”语毕,唐笙侧身,留出了沈长卿位置。

    “殿下。”沈长卿同他见过礼,请出了明黄绢缎包裹的诏旨,奉在掌心。

    诏旨既出,众人跪拜。

    海陵王提袍下阶,直身跪下。

    沈长卿并未开诏宣读,而是将诏旨交给了唐笙,兀自下跪。

    辽东按察司的衙门也在此刻打开,身着官袍的方清露引着众官吏迎旨。

    唐笙托诏,拾级而上。

    俯首待命的众人只能瞧见一抹绯色的袍摆。

    第99章

    诏旨宣读完毕, 唐笙展臂,请海陵王入内。

    海陵王撩袍入衙,阶下的乡绅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低声唤他王爷。

    “这是做什么。”海陵王侧身,“唐大人依着诏旨做事, 难道能把你们生吞活剥了不成。”

    士绅们面面相觑, 依旧将略带畏缩的期待目光投到他身上。

    僵持了片刻,领头的矮胖乡绅率先离去,其他人见状,也随他往回走。

    獬豸石雕边的唐笙递了个眼神,官军便架起了朴刀, 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唐大人,这么做过火了罢。”海陵王斜瞥她,咬重了后半句的字音。

    唐笙淡笑,眼角却耷拉着:“是啊,过火了。”

    她扬首, 面向众人:“承蒙圣恩,唐某走马上任。初到辽东, 理应拜会各位。今日诸位既然都聚在这了, 唐某便趁此机会,设宴款待各位——”

    “日后办差,如有得罪,唐某先在此赔个不是。”

    此言一出, 阶下一阵唏嘘。

    唐笙才到辽东,马鞍上的热气儿还没散呢, 筹备的哪门子的宴席?

    士绅们自然不信她,奈何刀架颈侧, 只好硬着头皮入内,被官军驱赶到了中庭。

    庭中哪来什么酒席,只有一串握着杀威棍的差役。

    唐笙请海陵王坐于主位,自己则领着方清露和沈太傅坐于公案两侧。

    她理好袍摆,配刀抵着座椅贴在她身侧。

    “来啊,上菜。”

    一声令下,差役抬着几口木箱上来,搁在士绅中间。

    方清露和唐笙交换了眼神,扶椅起身,缓步来到箱边。

    “田亩每三年丈量一次。”方清露推开厚重的木箱,俯身取出一本书册,“这几口箱子里放着的便是诸位崇宁元年丈量登记后所造之册。如今,三年过去了,不知诸位的田产是否有所增益。”

    说话间,方清露掸去书封上的尘土,视线扫过诸人,落在了矮胖乡绅的肩上。

    “施老爷,你家如今还是三百亩良田吗?”

    被点中的施老爷梗着脖子,丝毫不发怵:“三百亩就是三百亩,这是官府丈量的,怎会有错?”

    “年初灾疫,未曾例行丈量,其他省份早已重新造册。”公堂里的唐笙摩挲刀缰,靠着椅背睥睨中庭乌压压的老爷们,浅声道,“本官既已上任,就得照着办事。辽东府衙的官吏,这个时辰已经到诸位家中了。”

    嘈杂声渐大,几个致仕高官推推搡搡,气势汹汹地来到公堂,怒目斜视。

    唐笙瞧着这几人捋须的模样便知道他们要倚老卖老了,抢在他们开口前拍手,叫差役把人带了上来。

    蹲了几日大牢的吴老爷被明亮的光线激得真不开眼,举着双手在半空摸索,颤颤巍巍地前行。

    见资历最老的吴老都被处置了,这几人面色变了变,说话不由地客气了许多。

    “唐大人,我等的田产皆是先帝爷在世时赏赐的,自然不会出错的。”

    “那是自然。”唐笙附和,揭过不谈,将他们晾在了一边。

    这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分外难堪。

    “唐大人真是雷霆手段啊。”海陵王赞道,“官驾未至,任上新火,便已点燃辽东。”

    唐笙方才几道举措,便是下了最后通牒。表面刚硬,实则给了士绅相应的退路。

    她借了立国来便制定三年一丈量的规矩,并不谈及新政,从源头上塞住了士绅的嘴巴。重新丈量测算,若是不一致,照着田土册子重新划分或是纳税,士绅拥有的土地,最差最差也就是倒回从前。

    唐笙给了他们吐出官田和军屯,掩藏兼并百姓土地罪行的机会。

    多了条路,原本拧成一条的士绅便散开了——若是有了损失较小的选择,没人会选择跟着少数几个最强硬的,和朝廷作对,以至于赌上一切。

    “王爷谬赞。”唐笙微俯身,答话时仪态挑不出错处,“您在辽东奔走乡野,为民请命,世子久病不愈都未曾返驾。陛下皆有耳闻。”

    顿了顿,唐笙道:“陛下惦念您辛劳,已将王妃同世子接至京城医病,您不必忧心了。”

    这是将他的家眷当作人质了。

    海陵王搭在椅畔的手慢慢收紧,心中升腾起来怒火,嘴上却还得谢恩。

    “您在外奔波了好些日子,王妃和世子爷想必都很思念您。”唐笙笑道,“如今可以早些团圆了。”

    “唐大人所言甚是。”海陵王的笑意淡去了。

    唐笙无视了他的眼神,兀自端起来茶盏,撇了撇浮沫。

    *

    茶盏盖“啪”一声落下,震颤了几下才同盖碗合缝。

    秦玅观掩唇咳嗽了几声,这才抬眸。

    “妙姝叫你来的?”

    面前的宫娥虽然眼生,但秦玅观记得她曾立过妙姝身边,便准许她说话了。

    “回陛下话,是。殿下求您救救她。”小宫娥边说边打量秦玅观的神情,声音也愈来愈小。

    “太后为她安排婚事,朕能有什么插嘴的道理。”秦玅观搁下茶盏,揉了揉眉心,“叫她同太后好好商议罢。”

    “陛下——”宫娥急得快哭了,“殿下说了,眼下只有您能帮她了,太后娘娘这次是狠了心要将她嫁出去了!”

    秦玅观的头更痛了。

    十五夜在颐宁宫用晚膳后,裴太后便将秦妙姝的婚事提上了日程。这次她在宫中聚集了京中的青年俊才为二公主物色驸马,事先是吱会过秦玅观的。秦玅观瞧过名单后便不再过问,算是默许此事了。

    她从未生出过通过政治联姻换取朝局或边境安稳之心,自然不会介意秦妙姝成不成婚。裴太后舐犊情深,为她考虑得很是深远,挑出的那些人家世算不得多显赫,年岁多与妙姝相仿,都是极好操控的。

    于情于理,秦玅观都没理由插手此事。

    她正准备叫宫娥退下,方汀便疾步走来,面色慌张。

    “陛下,不好了,二公主正闹着要上吊呢!”

    手边的喝空的茶盏翻了,御座上的陛下一个脑袋化作了两个脑袋大。

    匆匆乘着步辇抵达颐宁宫,照壁边停着还未来得及退下的外男,伸长了脖子往里边瞧。

    见了御驾,吓得不知该先迈那条腿了。

    “将外人都清出去。”

    秦玅观丢下这句话,照壁边跪着的人便被侍卫叉到了外边。

    她下辇,刚行至内殿,迎面便飞来了茶盏。

    秦玅观微偏头,茶盏擦着她的肩头飞过,直直砸向身后的宫娥。

    跟在后头的女卫忙接住,回眸时瞧见陛下的面色已阴沉了好几分。

    殿内哐哐作响,各色哭号不绝于耳,听得人耳畔嗡嗡作响。

    “陛下驾到——”方汀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中气十足。

    众人这才瞧见殿前玄色的身影,齐刷刷地跪在被砸得乌七八糟的地上,大气不敢出喘一声。

    一片静谧中,秦妙姝尖细的哭声分外刺耳。

    二殿下哭到一半才想起来瞧一眼门口,抽抽嗒嗒了几下,神色一僵——秦玅观竟真的来了。

    拖着白绫立在圆凳上的秦妙姝回过神,吓得蹬倒了凳子,结结实实摔疼了屁股墩。

    裴太后和宫人一起涌上,又是一阵杂乱的呼喝,过了半晌,秦妙姝终于揉着臀跪伏在皇帝跟前。

    彼时秦玅观已经看完了这场闹剧,眼底流露出了无奈的倦色。

    玄色的袍摆掠过众人,停在了裴太后跟前。

    秦玅观同她见礼:“请太后安。”

    裴音怜没想到一向胆小的女儿竟搬来皇帝当救兵,气得头风犯了。

    窘迫和无奈被人看了个精光,面上挂不住了。裴太后有气无力道:“未曾想,这点小事竟惊扰了皇帝,搅了皇帝心情了。”

    “不曾。”秦玅观应声。

    “哀家头风犯了,皇帝早些回去理政罢。”裴太后抚上容萍的小臂,起身往寝殿走,撂下了不争气的女儿。

    殿中只剩下单一的脚步声。

    云纹缎面靴停在了秦妙姝跟前,玄色的衣摆随风微动。秦妙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纠结要不要主动说话,清泠泠的女声便飘了下来:

    “不顺心意便哭闹上吊,成何体统。”

    秦妙姝哆哆嗦嗦地抬头,她皇姊正面无表情地立着,瞧着跟从前一样吓人。

    “我,我不想嫁。”秦妙姝开口便带着哭腔,“让我嫁男人,还不如让我削发为尼。”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一哭,皇姊的面色便柔和了好些。

    秦妙姝索性哭得更凄惨了,梨花带雨,像是受了绝世的委屈。

    “打住。”秦玅观从袖中摸出了两方帕子,将深色的那方递给了她,“再装下去,朕真要动怒了。”

    秦妙姝吓得紧紧咬着唇瓣,憋着哭声,巴巴看着她。

    秦玅观压了压唇角,冷淡道:“同朕一道去听风园走走。”

    仪驾跟随在姊妹两个身后,同她们隔着百米的距离。

    白日里会有宫人定时清扫残花,以免让皇帝瞧见残败的场景。眼下的听风院百花争艳,处处透着生机。

    “你实话同朕说,是不想嫁,还是有了心上人。”秦玅观直奔主题,听得秦妙姝面颊染红。

    她摇头:“没有心上人,更不想嫁人,让我嫁男人,还不如让我死了!”

    “方才还说削发为尼呢。”秦玅观沉声。

    秦妙姝垂眸:“还是削发为尼罢。”

    “此话当真?”

    秦妙姝绞着帕子,不说话。

    “太后也是为你着想,怕以后动乱,你会被送去和亲。”秦玅观瞧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妹妹,语调温和了些。

    “您不会送我去和亲的。”秦妙姝说,“我相信您。”

    “就怕有万一呢。朕若是突然驾崩,新即位的送你去和亲呢?”秦玅观问。

    秦妙姝傻了。陛下病的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从未想过她也会有崩逝的那天。

    联想到那场景,秦妙姝的心口霎时发了闷。

    “不会的。”秦妙姝摇头,摇着摇着眼泪就落下了,“皇姊万岁。”

    她毕竟年幼,秦玅观也不忍心将政治斗争的残酷细讲给她听,简单劝了两句便不再说了。

    “若是实在不想,便挑个能看过眼的立下婚约罢。若是真到了要紧的关头,这也是保全自己的良策。”

    “皇姊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秦玅观知晓她问的是庆熙朝的事,视线逐渐模糊。

    时隔太久,那些痛苦的记忆她竟也要忘却了。

    “朕与你不同,你有太后护着。”往事随风,秦玅观说得云淡风轻,听者却揪起了心。

    “朕为了不被当作物件,被人随意送出,拼了命地往上爬。”她摊开掌心,露出代表身份的玉扳指,握拢指节,“权才是真的,谁握的权多,便可以把他人当作物件。”

    秦妙姝若有所思,眼神却还是清亮的:“所以您当了皇帝,便不需要夫君了。”

    “何谓夫,何为君?那些老夫子总讲夫纲、君臣之纲。说到底都是叫你依附于旁人。依附旁人不就成了物件。”

    她反诘,语调微微上扬:“你以为夫君是可以倚仗的人,事事为你着想,事事惦念着你的人?”

    秦妙姝一直是这么觉着的,但听秦玅观说了那么多,又隐隐觉得不对。

    “那不是夫君,那是相爱之人。”秦玅观说,“相互倚靠,互为护盾。”

    “不过,无论有没有人愿为你的护盾,你都应当要有能够自保,或是反击的手腕。在这世上,最可信的便是你自己了。”

    秦妙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还小,日后会明白的。”秦玅观轻叹息,“眼下,你若是真不愿听太后的,便去玉清观避一避罢。”

    第100章

    “这唐总督行事乖张, 竟不怕步了唐简的后尘。”

    “不过半年,一路蹿上总督的位置。我以为会是什么战功赫赫的能臣,结果就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

    “辽东这局势, 交给这么个人。”说话的掸着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晃着胳膊道, “陛下她, 可真是病糊涂了。”

    议论随着海陵王的驾临而停止。

    外门阖上,近卫把守住各个出口。海陵王一落座,分好队列的谋士们便一齐行礼。

    “方才的话,本王都听着了。”海陵王嗅了下鼻烟,垂手拨弄案上小巧的香炉, “你们未免太瞧不上陛下了——”

    “她挑的人,张弛有度,反倒比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办事要稳当。”海陵王瞥了眼角落里一直没出声的白衣书生,“荀先生,你怎么瞧。”

    被称作荀先生的人留着八字胡, 面容还算年轻。他一出声,众人便静了下来。

    “陛下着急处理辽东, 一是为了整军备战, 二是为了推行新政。此人今日的举措,皆是为了收取官田和军屯。雷声大雨点小,立了威又办了事,实在是跟愚蠢不沾边。”他顿了顿又道, “女帝将王妃同世子扣押京城。如今陷入被动的,是咱们。”

    谋士交头接耳, 有胆大者谏道:“王爷,咱是个粗人, 说话难听——女人同孩子不过是大丈夫身外之物。您正值盛年,日后都会再有,而今夺位才是要紧事。望您狠下心来,不挂念便他们,自然不会有掣肘。”

    “是啊王爷,女帝这是逼您回去。只要您回京,她就会将您囚禁。那时候就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应和声愈来愈多,海陵王拍案:“好了,你们说的本王又何尝不知。只是眼下,辽东盘踞着她的人,本王若是不回,便给了她们惩治的由头。”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白衣人,眼中多了几分期待。

    “京城注定不能回。”荀先生沉吟,“您相较于她,缺的只有一样东西——”

    海陵王接过他的话,轻笑了声道:“是兵权。”

    荀先生颔首:“是了。若是辽东守备军同北六营听命于您,何愁不得大位呢?”

    “天高皇帝远,留在辽东,尚有一线生机。”荀先生道,“您是宗亲,只要无罪,她们便不能对您怎样。”

    *

    “海陵王怕是不肯走。”方清露斜靠上座椅,受伤的那半个肩背悬空着,“他来辽东,确实稳住了这些人,但也趁机结交了一批冥顽不化的乡绅,收拢了人心。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会轻易弃置呢。”

    唐笙不知二姐身上有伤,轻拍她的肩头,正欲感慨她这些日子的辛劳,手伸到一半便被人拍下了。

    林朝洛的马鞭抵了抵唐笙的手背:“你二姐身上有伤,别乱碰。”

    唐笙心下一紧,忙问她伤势。方清露将小十九劝远了些,看向林朝洛:“你们见过了?”

    “总督大人来辽东第一件事便是找我调兵。”林朝洛屈着长腿,虚虚地倚坐在她身侧的茶案上,将马鞭塞进腰封,“怎么会不认得呢。”

    唐笙虽是辽东主官,但实际品阶要比林朝洛低。林朝洛同她这般说话,也不至于不敬。只是,方清露总觉她这样挺没规矩的,实在是委屈了小十九。

    方清露忍耐了她片刻,探指戳了戳她,低低道:“日后调粮还得从唐总督这走,你就这么个态度?对谁都跟吃了火枪药似的。”

    “十九,你在意吗?”林朝洛避了官讳,学着方清露的语调唤唐笙。

    她们一个躲一个贴,虽没太过亲密的举动,但总会不自觉地偏首看向彼此的眼睛。

    唐笙瞧了,唇线紧抿,一副窥破天机了然于心的模样。

    林朝洛这人在小辈面前也没脸没皮,方清露气不打一出来,抽了她腰际的马鞭,一路将她顶到了另一侧的座椅上。

    这个距离不错,方清露坐直了身,再次看向唐笙。

    “都是为陛下办差的。”唐笙收束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瞧见,“不搞那些虚文。”

    “军权同政权是分开的,我不可越权处置那些人。”林朝洛说回正题,神情严肃了许多,“但前些日子事发突然,我迫于无奈抓了一批关在军营里,唐总督若要追责,该担的我都会担下。”

    “林将军替我省了许多功夫。”唐笙浅笑,“我何必追责呢。还要劳烦将军将他们押到衙门来,容我亲自审理。”

    说到这,她想起了什么,特地补充道:“那个叫朱霁的如今关在哪里,我今日就要审他。”

    话音刚落,檐下传来回音。

    沈长卿解开披风交给随从,携着三卷书册走来:“人是本官抓的,一直关押在巡检司,未曾动刑。”

    她将东西递给唐笙,歉疚一笑:“方才去调宗卷了,辽东该有的军屯和官田数目都在这了。”

    “劳烦太傅了。”唐笙谢过,请她坐下。

    人已到齐,女官们正色,议起正题。

    疫病误了农时,官田又刚收回,辽东粮库储备见了底。休说同瓦格激战所需要的粮饷了,辽东守备军下半年的粮饷都没有着落。

    辽东穷,朝廷也穷。秦玅观不止一次从内帑拨银补贴军费了,再这么拖下去,皇帝姥儿的私房钱都要被掏干净了。

    改革赋役,推行新政势在必行。

    “来之前,陛下同我说了几条。”唐笙轻咳了两声,记起了秦玅观枕着她的臂弯轻声说话时的场景了,面颊发烫,“除了勘定土地,也得鼓励百姓垦荒,增大粮食产出。”

    “今年米商定会囤积居奇,官府得平抑米价,以防谷贱伤农。”唐笙顿了顿道,“陛下的意思呢,是叫我们集中管理米粮,那些人里若是有不从的,便挨个抄家充公。”

    “这是一条。”沈长卿接过她的话,“经此大疫,百姓近乎倾家荡产,子钱家也会卯足劲放斡脱钱。既是放债,官府核定息额,反倒不至于逼得百姓家破人亡。”

    方清露补充:“官府放贷也得多些限制,以免贪官墨吏趁机盘剥百姓。”

    这些文官议论的事上,林朝洛本插不上话,可她听着听着便联想到了军营里的事来。在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时插了句话。

    “清丈土地重拟税册是开源,节流也得并行。”

    女官们的视线汇聚到林朝洛身上。

    “边军和北六营里有太多吃空饷的了,冗官冗兵冗员,得裁撤一批人。”她道,“唐总督,这事得交由你奏报陛下。”

    “不错。”唐笙将她们说的都记在了心里,“除此以外还要重新割裂田地,若是不能重新划分,抑制那些贪心的士绅,日子一久,百姓又会沦为被盘剥的佃农。”

    说到重要处,唐笙忍不住起身踱步。

    她极其厌恶今日围着衙门闹事的乡绅,可如今这局势,她不好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只得以一个较为温和的方式,收回最为要紧的官田,解决守备军吃饭的问题。

    语毕回神时,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眸中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热意沿着脖颈流动,唐笙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老老实实坐回原位。

    “是这么个理。”沈长卿啜了口苦茶,“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唐笙谦虚谨慎道:“是陛下教的好。陛下她,教臣……有方……”

    听了这话,方清露下意识同林朝洛对视了一眼,坚定了推测。沈长卿见怪不怪地继续啜茶。

    *

    远在京城的秦玅观打了个喷嚏,猫儿一样摸出帕子掩住口鼻。

    方汀直叹气:“陛下,怎么唐大人一走您就染上风寒了?”

    秦玅观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方汀噤声,脑袋低垂。

    不一会,方三娘入殿了。

    秦玅观边批折边问话:“禁军那边,人挑出来了么。”

    “回陛下话,挑出来了。”方三娘答,“分别是指挥使柳知蒙、同知裴进、镇抚冯鸣。”

    这三人中,柳是办差不力、裴是年龄到了、冯则是恩荫得官,德不配位。

    追击惠明翁主给唐笙添堵的那些人,故意显露禁军身份的佩刀作为线索。

    秦玅观思来想去决定将计就计,表面大张旗鼓地彻查禁军,实际只作了整顿,拿掉几个没用的人顶包,准备诈出获益者,再顺藤摸瓜拉出设局人。

    她思忖了片刻,问道:“冯鸣之父可是从前的幽州总兵冯潍。”

    “回陛下话,正是。”方三娘解释道,“庆熙二年冯总兵调入禁军,庆熙十年时,他不过而立之年,却突然暴毙了,留下独子承袭官位,也就是冯鸣了。”

    她说得这样详细,显然是详查过了,以备秦玅观考问。

    秦玅观微颔首,淡淡道:“你觉得其中有蹊跷。”

    “蹊跷倒谈不上,就是觉得时间上有些巧合。”方三娘欲言又止。

    秦玅观阖折,拨下念珠拢于手心。

    庆熙十年,老皇帝得了仆击之症,近侍同护卫皆被秦玅观清洗了,冯潍并不在其中——这个时间着实有些巧了。

    “知道了,将消息放出去罢。”

    秦玅观拨动念珠,微敛眼眸,似乎又陷入了沉思。

    方汀靠近她,她才回了神。

    “陛下,辽东来折了。”

    陛下吩咐过了,凡是辽东来的折子无需归档,直接呈奏御前。方汀不敢耽搁,接了密折匣便送了过来。

    瞧清密折的署名,秦玅观摘了荷包,取出钥匙转了三两下就打开了。

    方汀不敢直接瞧,只敢用余光捕捉秦玅观的神色。

    陛下今日接了唐大人的折子脸上没有笑意,读罢眉头反而蹙得更紧了。方汀的心悬了起来,不由得放缓了鼻息。

    唐笙在折子上讲了辽东近况,文末提及了一件事——海陵王病了,唐笙亲自去瞧过了,是真病。

    这病来得也蹊跷。

    秦玅观望着唐笙略有进步的狗爬字,支着面颊,指腹抵在了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