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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唐笙在外殿站了半刻钟, 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陛下过去说不喜欢被蒙骗,让她大胆讲,她就大胆讲了真心话, 结果就被推开了。

    唐笙看着脚尖,将堆叠出褶皱的毯子勾平了, 再抬首又对上了秦玅观凉飕飕的视线。

    秦玅观“啪”一声甩下批好的折子, 唐笙感觉自己被抽了下,麻溜低头。

    闲着无聊,她倚墙休息了会,未系紧的革带往前滑了些。

    唐笙整理好仪容,忽然回忆方才的场景。

    秦玅观勾她革带, 勾她的领口,在她身上画圈圈……

    顷刻间,脑海里涌进许多画面。

    陛下这人从不会明晃晃地说出想要的东西,前几回也是这样。

    可是在这青天白日,窗都没关的大殿里, 唐笙实在是不敢有那种心思。

    唐笙拍拍脑袋,探长了脖子查看书房里的人——陛下耳根还红着。

    完了, 这人本就脸皮薄, 这下估计是真不想搭理她了。

    事实也是如此,唐笙不管怎样摇头晃脑寻找存在感,都被秦玅观无视。

    唐笙抓耳挠腮,终于想出个法子。

    阳光暗了, 秦玅观抬眸望了眼窗,又悄悄瞥了门边:唐笙已经不见人影了。

    秦玅观刚熄的脾气又上来了, 正欲叫人,脚边忽然滚来一个纸团。

    唐笙趴在窗边, 笑盈盈的。

    上次秦玅观手把手教的箭术起了作用,唐笙投掷纸团都变准了。

    秦玅观别过脑袋,继续看折子,就是不捡。

    唐笙急得扒窗,用口型说话。

    又一个纸团滚了过来,秦玅观瞥了眼,不为所动。

    “陛下——”唐笙压着嗓子轻喊,“皇上——”

    过路巡查的侍卫摸不准唐大人在做什么,脚步顿了顿。

    唐笙觉察到身后有人,飞快立直身,装模做样地负手回头瞧了眼。

    侍卫们欠身,算是和她见过了礼,这才离开。

    人一走远,唐笙原形毕露,继续巴巴地瞧秦玅观。

    不曾想秦玅观早已偏过首,将她的所作所为全都纳入眼底。

    唐笙尴尬一笑,用医书垫着信笺,吭哧吭哧地写起了字。

    写着写着一道影子压了下来。

    秦玅观托着两个纸团,在唐笙面前展开。

    “这画的是什么,又是王八?”秦玅观边瞧边解说,“王八脑袋怎么这样大。”

    这种感觉就像是情书被人当面念出声,羞赧带来的热意蔓延开来。唐笙非常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这张。”秦玅观顿了顿,“对不起,陛下,唐笙知道错了。”

    她念得很慢,唐笙听着她的声音,身形越来越矮。

    秦玅观没有放过她:“你这字——”

    “陛下——”唐笙讨饶,软着腔调唤她。

    秦玅观很是受用,听完回味许久,这才道:“滚进来罢。”

    蔫巴了的唐笙如逢甘霖,很快便缓了过来,快步绕进了内殿。

    扳回一局的秦玅观身心愉悦,握笔都觉得手上轻巧了。

    唐笙凑上去瞧,只见她在纸上写上了好几个州府名,字与字之间排列没有次序。

    “滚近些。”秦玅观冷冷道。

    “近了,近了。”唐笙就差伏在她书案上了。

    秦玅观瞧着她的乌发,忍了忍,又道:“滚远点。”

    唐笙抿了抿唇,同她隔了个刚好的距离,既不冒犯又不打扰她书写。可秦玅观却还是不满意,硬拉着她坐在了身侧。

    这是唐笙第三回坐这御座,刚沾上坐垫就有种挨针扎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挪了两下,一抬头便对上了秦玅观幽暗的眼眸,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握笔。”秦玅观令道。

    唐笙硬着头皮接下朱笔,刚立直笔杆,手背便被人覆上了。

    “前几个月字迹还有长进,近来却在后退。”秦玅观兀自道,“朕放你通政使的缺,你这手字,去了岂不是丢朕脸面。”

    朝中大小官吏多数是科举考上来的,少数是蒙了祖上恩荫,这二者的字迹都是清爽工整的。唐笙细想了秦玅观的话,脸更红了。

    “跟着朕来。”秦玅观带动唐笙,缓慢而郑重地书写。

    这感觉像是教刚开蒙的稚子习字,秦玅观很小的时候,母亲便是这般教她的。

    “手要握稳,勿要抖动。”秦玅观放缓了语调,“不要有太多回笔。”

    若有若无的气息拂过唐笙的面颊,她的掌心发了烫,温度染上了笔杆,手更握不稳了。

    她刚开始念书的时候都没有人这样教她习过字。养大她的外祖父母不识字,唐笙学什么,都是靠自己观察,从来没有人手把手教过她什么。

    唐笙跟写了两个字,眼眶发涩。

    “你瞧。”秦玅观圈起辽东各个州府的名称,带着唐笙勾画出舆图轮廓,“辽东共有十二个地方州府。钦州是首府,距京八百余里,而最远的宽州与瓦格部接壤,距京有一千四百余里。”

    “这里抹重了轮廓的,便是泰华山脉的一部分,这突起的矩阵便是劳山关了。”秦玅观说,“辽东有乡勇、府兵,有边军,有北六营。近来朕调了林朝洛,这里的兵官更多了。”

    唐笙又在她的牵引下,在纸笺边角写上了“兵”字。

    乡勇是报备官府,由临近边境士绅自发组织的,抵御流寇同土匪的兵丁,他们的钱粮来源于乡绅。府兵隶属于各州县的官府,银钱由地方官府调拨,边军的粮饷有一部分由军屯自给自足,另一部分由朝廷补足。北六营和林朝洛的两个营皆由朝廷直接调拨粮饷。

    秦玅观同唐笙解释了许多,从军屯制一直讲解到地方财税的征收形式,手把手带她写下各类税制的名称。

    “农户百姓皆是交粮,商人交商税,以此类推,官府征收后熔铸官银,再押送进京。”秦玅观看向唐笙,“这中间,有几层贪腐,你可瞧得出来?”

    唐笙思忖了片刻,答道:“交粮的可以在秤上做手脚,商税的话,可以在货物斤两上做手脚,其他瞧不出了……”

    秦玅观微颔首:“商人要办商引,押送货物出入州府皆需要官府批复的公文,方能出城。熔铸官银时的损耗也可做手脚,漕运路上也有许多门道。”

    唐笙蹙眉,听得很是认真。

    “依你所见,一国税收,缴纳最多的应是何人。”秦玅观久坐,有些累了,干脆枕上了唐笙的肩头。

    “富人。”唐笙即答,“他们总是有更多的田产,家底丰厚。”

    “错了。”秦玅观在“兵”字下边又写下了“士绅”二字。

    她解释道:“考取功名者免除徭役赋税,所以坐拥众多田产的乡绅总是愿意将田产挂到他们名下,每年多分他们些银钱。一族之中无人考取功名,便行此策,多数时乡绅总是期盼家中晚辈能考取功名。”

    “再者,书总是有钱人才能读起的。”唐笙接了秦玅观的话,“年复一年,这些人拥有的土地会变得更多,但也用着上述法子避税,因而这些富人缴纳的税款反而比穷人要少。”

    “是。历朝历代,虽会明令禁止,禁止他们与民争利,但他们总是向上‘孝敬’,变着法地疏通关系。”秦玅观似是倦了,她敛眸,说话声愈来愈轻了,“军屯田地和官田,也有部分受士绅侵占。他们在朝中也有喉舌,每每需要改制,总会有数不清的人跳出来。”

    士绅中,不少人还在放私贷。每逢大灾,百姓颗粒无收,又需要为了来年口粮而劳作,就只好向他们借贷。

    “遭了灾饿死了人,他们岂不是更高兴?”唐笙听得恼火,“怎么什么便宜都让他们占了?”

    “朕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朕为何不愿你接这个差事。”秦玅观枕近了些,贴着唐笙的面颊,“士绅、京官、兵官、地方官僚,盘根错节,谁接了这个差事便是得罪这一干人,做得不讨巧就会连立锥之地都没有。”

    “所以,您准备——”唐笙欲言又止。

    “点宗亲去。”秦玅观说,“朕虽不想宗亲与地方官员勾结,但这个状况,也只有宗亲能震慑住了。”

    “你要点秦承渊?”唐笙试探道。

    秦玅观微瞠眸,似是在说,你竟猜出来了。

    唐笙倏地起身,激动溢于言表:“不行,绝对不行!”

    “你点我去,就点我去。你若是点他去了,定有后患!”

    “辽东去京近千里,你路上若是被摆了一道,该如何是好。”秦玅观面色冷了些,紧绷的唇线似是对唐笙无声的谴责,“你若是出事,朕也鞭长莫及。”

    唐笙张了张嘴,还要再为自己辩一辩,秦玅观便已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拉至身前。

    “唐家满门忠良,你父亲在长治年间战死,母亲也是巾帼翘楚。你阿姊因朕而死,再将你送入虎口,朕岂不是真成了薄情寡义之人。”

    “这不一样。我是自愿去的。”唐笙挣了两下,“不放心的话,您给我兵权,有了兵权谁敢动我。”

    秦玅观的臂弯忽然松了,她倚上圆枕。

    管皇帝要兵权,要布政权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秦玅观本可以派方清露去,可思来想去却只给了她按察使的官位,给了她辽东监察司法的大权,林朝洛虽与方清露交好,可以帮衬她,但两营精锐的粮草命脉却掌握在朝廷手中。

    处处都是制衡,处处都是谨慎。

    唐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垂下了脑袋,声音也矮了许多:

    “陛下,唐笙失言了。”

    “治军,掌政,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秦玅观缓缓道。

    将所有筹码压到她一个没什么资历且没见过大风大浪的愣头青身上本就是一种赌.博,稍有不慎,便会拽着秦玅观一齐落入万丈深渊。

    秦玅观处事求稳,于情于理都不会同意唐笙的请求。

    唐笙不敢再说话了,俯身,跪叩于秦玅观身侧。

    “唐笙。”秦玅观见她沉默,唤她道,“你如此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了问话,唐笙忽觉耳鸣,喉头也有些发涩。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

    “说话!”

    第82章

    “说话!”秦玅观低喝了声。

    唐笙叩首, 耳畔嗡嗡作响。

    她心乱如麻,努力想要说些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

    “陛下。”唐笙嗫嚅, “如今这局势,调动宗亲实非益事, 您如何确保他们无谋夺大位之心呢。”

    秦玅观拨动念珠, 没有说话。

    唐笙知道她在观察,喉头更涩了,似是干吞了枯树皮,生怕一个不注意踩中秦玅观的雷池。

    恍惚间,唐笙似乎又回到了刚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不敢说多一句话, 只能用谦卑和怯懦化解危机。

    秦玅观对她笑对她好,似乎都建立在她能顺从她的心意,不触及到皇权的利益点上。能同意她去幽州,也是看出了她缓解疫病之策,且做出了成绩。

    想到这, 唐笙眨眼,面颊有些凉。

    意识到自己又哭了, 唐笙头垂得更低了, 好让秦玅观看不到自己流露出无能的神情。

    她继续道:“陛下,您同我讲清了他们的瓜葛,唐笙更觉得这朝中无人可派。唐笙明白您的苦心,一时心急, 口不择言了。”

    “至于微臣为何猜测是海陵王。”唐笙鼻息急促了些,“如今宗亲中海陵王的身份最为尊贵, 且未展露出野心,母族也与辽东无瓜葛——”

    “但微臣听说, 除夕宴那日,唯有海陵王全身而退,这样的人不显山不露水,反而最要谨慎。”

    “你说的,朕未尝不知。”念珠隐入宽袖间,秦玅观屈起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没有倾身,“朕问的是,你为何非要去辽东。”

    唐笙随着她上扬的指节仰首,眼眸低垂,并不直视圣颜。

    “又哭了。”秦玅观语调淡淡的,“胆子怎么这般小。”

    唐笙眼眸垂得更低了,她很想告诉秦玅观,自己并不害怕,她只是有些难过。

    她理解秦玅观作为君主的谨慎,多疑是她坐稳皇位的基石,但这不妨碍她因为秦玅观的带着不信任的试探而难过。

    自那日秦玅观倚在她怀里哭泣,讲述起从前的经历时,唐笙就已将自己的整颗心交付了出去——她过去那样苦,唐笙好想护好她。她虽然力量薄弱,依附于秦玅观的权力,但也渴望着能够张开怀抱,成为她漂泊后可以安歇的港湾。

    越靠近秦玅观,唐笙就越明白自己对她的情感可能要多于好奇和喜欢。

    过往的二十多年里,她从未对一个人产生过这样的感情。唐笙珍视她,小心而笨拙地表达着喜欢。

    可秦玅观似乎从未对她说过喜欢,唐笙却又能从与她相处的点滴中觉察出自己的特殊。

    她不止一次患得患失,先前犹豫要不要去辽东,也是带着这种感情的。她思忖了很久很久,意识到既有剧情可能会随着宗亲的到来而推进时,唐笙的迟疑全都消散了。那一瞬,她只想揽下这个担子,阻止结局的到来。

    她的难过很复杂,有因失望带来的,有因自己的无能而带来的,她沉浸在这种情绪里,一边设想如何解释,一边好奇秦玅观对她的真实感情,唐笙觉得自己要撕裂了。

    “陛下,微臣如果说,就是因为您呢,您信不信?”唐笙抬眸,试探似的问出了这句话。

    她问得那样谨慎,像是已经预设了答案,却又不死心地期盼着另一种结果。

    “朕从不信,有人会毫无所求地依附另一人而活。”秦玅观的回答掐断了唐笙那点渺茫的希望,“朕也不愿,你的抉择全都依附于朕。”

    唐笙的话在她听来,像是一个人对她在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秦玅观不喜这种话。

    唐笙眼底的光亮陨落了,她没再垂泪,只是说起了回京的这一路,她所有的心绪。

    “微臣路上见着典妻卖女的,见着阴天里打着赤脚衣衫褴褛的孩童。京畿附近尚且如此,那辽东,又是何等凄惨。微臣施过了饭食,也救下了被典卖的女人,可微臣总觉得,自己该做的能做的,不止这几样。”

    比起先前的答案,秦玅观更愿听到这个。

    但次序一旦颠倒,再多的话,讲的再真诚,也总是带着后知后觉的矫饰。

    泪痕干了,秦玅观拇指微动,却没有覆上唐笙的面颊。

    秦玅观收了指节:“回去歇着罢。”

    她没再看向唐笙,兀自批起了奏折。

    唐笙走路时身形微晃,失魂落魄地扶着朱门出殿。秦玅观朱笔微顿,很快垂下了眼眸。

    *

    回京的这一路都是晴天,道路比赶赴辽东时要好走得多。

    辽东疫情大为好转,在沈长卿的再三请求下,执一道人才跟随车队一同回京。

    她不与执一论政,只同她一道品鉴诗词,偶尔也执子对弈。

    沈长卿及笄之年便破开了前朝圣手的残局,以棋艺精湛扬名辽东。一朝沈家得势,她又在父亲的安排下与当朝国手对弈,连战九局,只负一局,自此便名扬天下,顺利选入公主府教导秦玅观棋术。

    她的才学也是在回京后才得以展露,成为公主府侍读,秦玅观即位后又被点为翰林学士,累晋太子太傅兼文渊阁大学士,君前侍问。

    天下能与沈长卿对弈二百手的人少之又少,可执一偏偏就能。

    沈长卿不舍得放走她。

    行至平缓路段,沈长卿在车内架起棋桌,迫不及待地邀请执一道人执起黑棋。

    “沈大人实为棋痴。”执一道人同她对坐,指节探入棋盒之中。

    沈长卿莞尔:“我自小便痴迷其中。沈姓一族在逐人村都为人排斥,幼时顽皮,没有玩伴,百无聊赖间就琢磨起弈术来,也算是渐入佳境。”

    “沈大人的棋术是天下扬名的,与大人手谈,实为幸事。”执一答。

    执一刚落子,沈长卿便跟上了。

    见她思路极快,执一也起了兴致。她们有来有往,很快便下了数十手。

    沈长卿执棋时手中不留余子,正欲取子,马车忽然颠簸了下。

    棋桌倾倒,黑白棋子都涌向执一道人怀中。

    执一反应极快,展臂护住焦灼的棋局,沈长卿紧随其后,小臂紧挨着她。

    深蓝粗布道袍与缂丝官袍紧贴着,光是瞧着就让人觉得触感差异极大。

    与执一相处多日,这还是沈长卿头次注意到,执一穿着的道袍竟是用的如此粗劣的布料——凡俗中人用这样的布料,沈长卿远远瞧一眼便能分辨。

    腕下一轻,执一同她分开了。

    隔着帘,车夫匆忙道:“大人、道长,方才有坑洼,避不开!”

    沈长卿应声:“知道了。”

    马车平稳,执一拾起来散落的棋子,放在手中把玩。

    沈长卿记忆超群,早已将棋局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白子错了。”执一道人将白棋往上推了一格,“若是落在此处,便给了贫道可乘之机了。”

    沈长卿原是故意放错的,方才那局势,执一的黑子已略微显露出颓势。

    先前三次对弈,她比执一多胜一局,沈长卿忧心会下跑执一,因而故意错放,结果低估了执一的记忆力。

    “惭愧。”沈长卿拨回棋子。

    “胜负未定。”执一道,“沈大人不必礼让贫道。”

    “更惭愧了。”沈长卿笑意渐深。

    同执一往来,她许多心思都易被猜中。

    最初,沈长卿有意维持隔膜,相处久了卸下伪装,反倒自在起来。

    车内静了下来,又是数十手,棋局逐渐明朗。

    执一落子不循规蹈矩,黑子白子陷入平局。

    沈长卿对执一愈发好奇,试探着询问起她是如何磨练棋术的。

    *

    秦玅观两日不曾召见唐笙了。

    十八将宅子和土地都置办好了,借着当值的机会把凭据交给了唐笙。

    “都办妥了,那母女三个也都安置好了,你给的银两还剩下好些。”方十八说。

    唐笙无精打采地接了,一副看透红尘的模样:“劳烦了,改日请你吃酒。”

    “你这是怎了?”方十八拍她肩。

    唐笙叹气。

    “怎么了?”

    当值巡逻的队伍里有人在唤十八,十八不好再待,安慰似的回望了她一眼:“下差了寻你。”

    唐笙颔首,继续惆怅地眺望宣室殿。

    也不知是她的祈求起了效果,还是方姑姑瞧她可怜,方十八走后不久,秦玅观的封赏诏旨就下来了。

    太医院院判和通政使级别一致,俸禄未涨,但秦玅观额外赏赐了她二百两白银。

    唐笙很高兴,但不是因为发财高兴。官员升迁及受赏都是要向皇帝谢恩的。诏旨下来,唐笙就有了面见秦玅观的理由。

    她仔细梳洗了一番,穿上熨烫好的官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唐笙又觉得很别扭。

    秦玅观会不会觉得她自作多情?秦玅观会不会根本不想见她?秦玅观是否已经因为她上次的僭越猜忌于她?

    这些疑问和踟蹰归根结底,都指向相同的方向——她在秦玅观心中的份量,到底重不重。

    这令唐笙很不好受。

    极短的一条路,她走了许久。

    檐下,方汀拦住了想要入殿的唐笙:“沈太傅还在殿内,唐大人再等等罢。”

    方汀的话像是兜头浇了盆冷水,唐笙收回步子,欣喜荡然无存。

    “沈大人是述职,想必还要些工夫,您先回罢。”方汀见她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温声劝道。

    这两日陛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比以往更勤政了,唐笙不往殿内走,方汀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她俩在闹别扭。

    不过小别胜新婚,方汀觉着,这两人大概别扭不过三日,就要如胶似漆了。

    唐笙在檐下等了两刻钟不见通传,终是回去了。

    方汀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却忽然听得连串的叩窗声。

    她往窗沿边走去,一只腕挂念珠的手伸了出来,推大了窗缝。

    秦玅观瞧着有些不悦,视线约过方汀的肩,瞧向远处。

    “她人呢?”秦玅观问。

    第83章

    “回陛下话, 唐大人知晓您在召见沈大人,候了两刻钟回去了。”方汀解释道,“一会应该还会再来。”

    秦玅观面色稍霁:“再来便让她进来。”

    方汀唱诺。

    窗被阖上了, 秦玅观又同沈长卿说起了话。

    “你方才说的那些,林朝落折子里都有。”秦玅观示意她坐下, “朕要听些不同的。”

    沈长卿待秦玅观落座后方才坐下, 面向秦玅观时总是微欠着身。

    “新政推行的这十来日,来各府衙门登记造册的嫠妇不在少数。从前夫与子皆亡者,土地总被叔伯占去,以后应当会好转不少。”沈长卿顿了顿,又道, “不过,从前被强占田地的妇人打起官司来比较难——”

    “受限于旧俗旧律,妇道人家不得随意抛头露面。她们若是要告状,都是由师爷起状子再交由宗族男丁代理上堂。若是从前被占去了田地,要靠官司要回, 几乎是不可能了。”

    秦玅观听罢,思忖了片刻才道:“朕即日明发诏旨, 废了这规矩。日后无论男女, 若有讼事,非残非废,非聋非哑,不得由人代理。”

    “如此, 会不会太刚猛了些,有些妇人自己也不愿同人对簿公堂。”沈长卿提醒道, “一是遵循旧俗,二是易为人刁难。”

    “不刚烈, 如何移风易俗。”秦玅观道,“上述再加一条,但凡蓄意刁难,无论是非皆酌情加罪,有罪者顶格判罚,情形恶劣的罪加一等。”

    “陛下圣明。”

    沈长卿又奏了几件事,虽有关民生,但始终说不到辽东贪腐之根源。

    秦玅观处决果断,到后边便主动提及了沈七的事。

    “沈七?”沈长卿似是对这个称呼很陌生,“微臣父母膝下只剩我一人了,这个沈七应当是沈绍文那端的。”

    沈绍文是沈老太傅的养子,早年沈老太傅力捧他做官,奈何秦玅观并不重用他。如今他担着正五品吏部考功郎的肥差,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有主持在京官员的升迁考核,不少人愿意巴结他。

    他升上五品后便不与沈老太傅同住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沈府,细数起来沈长卿也有数月未曾见过他了。

    她禀明了情况,秦玅观边听边把玩御座边搁置的如意,意兴阑珊。

    沈长卿意识到,秦玅观提起这么个幺麽小丑正是一种留面子的敲打。庆熙一朝,沈家风光无限,那些个不知那个犄角旮旯冒出的亲戚,打着沈家名号谋取私利,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沈长卿有意整治了数次,但不及宗族长者发话。

    她欲向秦玅观请罪,话还未出口,秦玅观便转了话题——沈家于秦玅观而言还有用处,在不危谋社稷的情形下,秦玅观倒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说,太傅回京路上病了。”

    “谢陛下关怀,是去时路遇暴雨,渡完江病了一回。回来将养几日就能大好了。”

    ……

    唐笙入殿时,秦玅观和沈长卿正吃茶谈天。

    陛下面上挂着笑,面色瞧着都暖和了不少。沈长卿同她谈论吃茶门道,接的话的都是唐笙从未听过的词句。她们会心一笑,似是都认可彼此的说法。

    方汀帮唐笙传唤了声,秦玅观微颔首,唐笙方才步入内殿。

    沈长卿不是皇室中人,不受朝官跪拜,唐笙行礼时她起便身,安静等待。

    “微臣唐笙,谢陛下恩典。”

    “知道了,下去罢。”

    她们的对话仅有这两句,唐笙退出时,秦玅观又唤沈长卿坐下了。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唐笙只知道自己站在中庭的太阳光下晒得有些眩晕。

    “唐大人。”方汀追了上来,“您记得到吏部去领新腰牌,明日起,您就该到通政司理事了/”

    方汀话说得含蓄,唐笙却听出来了她的话外音——她在告诉唐笙,日后她作为朝臣就不必值夜,也不必为秦玅观请脉了。

    她如今已不是那个宣室殿当差的小宫女了,掌事不过五品,见她也是要恭敬行礼的,有些得罪人的话自然也不能说得太明白。

    “唐笙知道了,多谢姑姑提点。”唐笙向方汀道谢。

    方汀躬身,目送她离开。

    方才殿钟那场景她也见着了,隐隐觉得这次她们的别扭同往日不同了。方汀叹了口气,心道,这都什么事啊。

    通政司衙门在外禁宫附近,从宫外过去当差反而比从宫内过去要近。

    唐笙回了耳房,开始收拾自个的东西。

    照着眼下这情形发展,秦玅观疏远她是迟早的事,这耳房她大概住不了多久了。

    唐笙从架上的杂物开始收起,收着收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用手背抹掉,整理物件的速度越来越快。

    她本来在想怎样将必要的东西先带走,想着想着思绪就放空了,脑海里又浮现了谢恩时的场景。

    秦玅观对召见沈长卿时总是带着笑意的,又是赐座又是上茶,见着她却一句话都不愿多说——唐笙就像是闯进了一个融洽的世界,自己成了最违和的存在。

    她们之间很有共同话题,沈长卿能接住秦玅观每句话,从不会惹怒秦玅观,既有能力,又有家族撑腰,像她这样的人才会成为秦玅观的臂膀。

    唐笙叩首的那一瞬,难过无以复加。

    眼泪越落越多,唐笙痛恨连眼泪都无法控制的自己,急得想要扇自己巴掌。

    置物架空置了,唐笙转而收拾起书案上的东西。秦玅观赏她的,在案边摆了一溜。唐笙很是犹豫,拿不准要不要将这些东西带走。

    思来想去,唐笙还是决定带走。

    这本就是皇帝对于臣子的赏赐,都是她自个挣来的。留在此处反倒像是自己在和秦玅观怄气。

    秦玅观自始自终都未承认过她们的关系,唐笙作为一个臣子,没有理由同皇帝怄气。

    烧毁了的画、玉茶盏、扳指……所有与秦玅观沾边的东西都被唐笙塞进了褡裢里。

    她本想连铺盖一起卷走,思忖了许久却又放下了。

    整个耳房里只剩下一床铺盖和唐笙曾经熬夜搜罗整理的药方。

    方十八下了差来寻她,赶巧凑上唐笙搬家,充当了一回苦力。

    唐笙在这个世界生活的痕迹本就不多,两个人搬了一趟便差不多了。

    这是她头回来新宅,方十八粗中有细,办事利落,同她们带回来的这母女一同努力,忙了一日便将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

    新宅占地不大,临近外禁宫,位置很是不错。这宅子和方十八家也很近,带个小院,很是清幽惬意,方十八过去也瞧上过这宅子,奈何缺些银两,换了现在住这个。

    置办新宅是有暖宅庆贺的习俗的,方十八往院外丢了两串炮仗,唐笙给了最小的小姑娘足够多的银子,请她跑腿,打些酒买些熟菜回宅。

    唐笙虽然情绪低落,但面上伪装得还好。方十八以为她没什么事了,特地叫来了不当差的方家姐妹同她们一道庆贺。

    她封了官,掌了实权,成了女卫中第三个走上朝堂的,又添置了新宅,本是双喜临门,多少人穷尽一生都达不到唐笙如今的成就。

    方家姐妹觉察出了她的失落,以为她是忧心前路凶险,又好好宽慰了她一番。

    唐笙强撑着笑意,腮帮子都要僵了。

    城中有宵禁,到了点,宅子里便只剩下了十八和唐笙了。

    极少沾酒的唐笙将自己喝了个烂醉,不过她酒品还算好,不吵不闹,吐完闹着要梳洗,梳洗完倒头就睡。十八担心她明早忘了当差,特意叮嘱留守的母女三个要记得叫醒她。

    唐笙身体很沉,脑袋却逐渐清醒,只不过思绪却在变慢。

    暗夜里,她环顾陌生的环境,怎么也睡不着。

    她又不争气地想起了秦玅观了。

    宫外不比宫内,入了夜窗外便只剩一片漆黑了,偶有几户燃着灯火,不久便随着梆声熄了。

    唐笙望着小几上摇曳的烛火,视线模糊了。

    已是子夜,空荡荡的宣室殿内燃了半个晚上的蜡烛有些晃眼。

    秦玅观揉眼之际,朱墨滴在了纸笺上。

    方汀今夜不当值,留守殿内的两个宫娥昏昏欲睡,无人注意到她的不适。

    秦玅观起身,两个宫娥这才醒来,匆忙上前更换蜡烛。

    许是刚睡醒,宫娥换烛时滴了一串烛泪,弄得秦玅观摊开的折子上也是。

    “下去。”秦玅观语调有些沙哑。

    两个宫娥叩头请罪,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都下去。”秦玅观相同的话不愿说两遍,再开口时语调阴冷了许多。

    机灵点的宫娥忙拉着被吓傻的那个下去。

    秦玅观自己换了烛,继续批折子。

    写了两列字便觉头痛。

    白日里诸事繁杂,她见了这个又召那个,晚间批阅积成小丘的折子,没工夫也没精力去想唐笙。

    方才宫娥一打岔,秦玅观瞧见了跪地的两人,刹那间便想起了唐笙。

    她未因宫女笨手笨脚而动怒,但那一瞬,她确实很不悦——不悦唐笙的离开,不悦自己的分心。

    仔细回忆这段日子发生的点滴,秦玅观觉得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冲动之下和唐笙交了心,借着酒劲和人上了榻,抓着唐笙落下帕子嗅来嗅去,弄得近侍都知道打着唐笙的名号来劝她做事,她竟也乖乖照做。

    沉溺于温柔乡给她带来了危机感——秦玅观理政累了便会想起唐笙,想要贴一贴她,真贴上了便有些不想理政了。

    这种能给她带来倦怠的感觉秦玅观之前从未有过。

    秦玅观焦躁地团起滴了烛泪的纸笺,丢得远远的。

    那团纸落在地上,她望着它,竟又想起了唐笙那日立在窗前一笔一划书写歉意的场景了。

    她到底为何会对一个处处忤逆她的人如此上心?

    秦玅观心烦意乱地搁笔,起身往殿外去。

    第84章

    方汀急匆匆换好衣裳赶来, 秦玅观已在宫檐下立了一会了。

    “陛下披件氅衣罢。”

    “你怎么过来了。”

    方汀不好讲实话,她接过宫娥递来的氅衣抖开:“夜深凉寒,陛下早些歇息罢。”

    秦玅观没说话, 视线朝向耳房的方向。

    这个节骨眼上方汀知道不能直接提唐笙,但又觉得陛下这样立在檐下伤身, 拐弯抹角道:“陛下, 明日要叫早朝吗?”

    “说过了,明日叫晚朝。”这个时辰很难出宫通知朝臣,秦玅观觉得方汀这话问得很是怪异。

    “奴婢老了。”方汀笑着拍了下脑袋,“这里不中用咯。今日蠢笨,竟还问起唐大人为何要出宫, 唐大人性子好,还同奴婢解释了遍。睡了一觉,又忘咯。”

    “她出宫了?”秦玅观回眸。

    “是,唐大人明早要赴通政司当差,住在宫外反倒近些。”方汀答。

    秦玅观一时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抬腿便往殿内走。方汀追了上去。

    “陛下,您这个时辰还要理政吗?”说着方汀“诶哟”了声, “这殿里怎得这样暗, 快换烛!”

    秦玅观在联排的客座上坐了,氅衣滑落一边。

    她的脑袋更痛了,颅顶像是被凿了孔,凉水不断灌入。

    方汀小声询问:“陛下可是不适, 奴婢去传太医?”

    “不必了。”秦玅观绕回了御座,锤了两下脑袋。

    方汀瞧见她的动作便知她这是心绪不宁和歇息不够导致的, 又唤宫娥燃了安神香。

    “呈碗安神汤来。”秦玅观道。

    “唐大人说那汤里用的几味药不大好……”

    秦玅观瞥了她一眼,方汀忙住嘴, 老老实实吩咐人煮汤去了。

    安神汤端来时,处理了小半个时辰政务的秦玅观视线还落在奏折上,看都没看便端起汤啜了口。

    浓重的苦味混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她喝了一口便搁下了。

    从前她心绪不宁便是喝这汤的,如今啜一口都很难了。

    方汀给她取果脯,秦玅观推开,摸出帕子想要擦拭唇瓣,瞧见帕子的样式后又塞回了衣袖。

    事事不顺,秦玅观刚有所平静的内心又染上了焦躁。

    “陛下,三更了,早些歇息罢。”方汀摸出自己的干净帕子递给她。

    “近日难寐。”秦玅观语速缓慢,似是在叹息。

    方汀欲言又止,秦玅观无视她的神色。

    *

    唐笙如今是通政司的主官,她一早便沐浴完,换了身干净官袍去赴任。

    密折制和内阁直奏之权分走了通政司大半的职权,通政使这个官位已空了大半年。如今官衙属官多是恩荫得位的,听得主官上任,这才将衙门里里外外捯饬了一遍。

    饶是这样,唐笙还是觉察出了败落感。这种败落感源于属官的精神气,他们油腔滑调,先拍马后推诿,颇有种混吃等死的无赖形。

    秦玅观将她塞到了这样一个磋磨人志气的官位,唐笙忽然有些怀疑先前十八劝慰她时说得那些话了。

    什么狗屁臂膀,什么狗屁野心,陛下此举明明将她边缘化了。

    她像个刚探出脑袋的地鼠,刚瞧了眼外边的世界,就被人用榔头敲下去了。

    唐笙在公案前踱来踱去,整个上午只来了三份公文一份邸报。

    小吏看得眼花,劝她道:“唐大人,这样清闲的差事不是想得就得的,您……”

    “去,在府衙前支面颦鼓,张贴公文,告诉百姓,若有冤屈和谏言想要陈奏陛下,就来府衙击鼓。”唐笙指着门外,“你也别在本官这窝着了,带人去宣读布告。”

    小吏傻眼了,怔愣了片刻,终是在唐笙的眼神下开始办差。

    他从前听说这唐大人是个好相与的,还以为可以继续混吃等死,没想到真见着了,这人却像是个疯起来能陈奏陛下撤除通政衙门的模样。

    死气沉沉的通政衙门在唐笙的到来后终于泛出了一丝活气。

    宫里来的传令太监跨入门槛还以为进错了衙门。

    “唐大人,往夏日里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改作酉正了。今日未时三刻有晚朝,这该是您头回上朝,奴才特来同您细说,误了时辰可是要治罪的,您定要记着呀。”

    唐笙也是从宫里出来的,太监这样殷勤,又这样说话,就是在讨赏。唐笙也不拂了他的面子,掏了一锭银子放在他手上。

    秦玅观叫的是小朝,只有在京四品及以上的官员需要参加。整个通政司只有她一人在四品,她怕误了时辰,提早了半个时辰收拾好,候在端午门外。

    下午天阴,跟随她上朝的小吏特意带了油衣和伞。

    朝臣随从有专门等候的地儿,京官们则按照官衔列好了队。

    队列里,唐笙只瞧见了五六位女官,带上她,两只手便能数过来。

    唐笙瞧着这场景,心中忽又升腾起些许异样的感觉——她好像还在秦玅观倚仗的女官之列。

    小朝是在宣政殿内,唐笙立过丹墀边,也立过丹墀上,这还是她头次立在丹墀下。

    随着朝臣上阶,叩拜,高呼万岁,起身时,站在队尾的唐笙觉察到了源于丹墀上的目光。

    秦玅观好似在看她,又好似在眺望殿外。

    “今日叫晚朝,是为了商讨新政推行之事。”秦玅观的声音回响在殿内,“新政新填了几道,派往辽东的钦差也有了几个人选。尔等若是有事启奏,也可畅所欲言。”

    唐笙抬眸,思绪全然被“派往辽东的钦差”这句吸引了。

    大臣中有人出列,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听得秦玅观捻着茶盏盖拨起了茶沫。

    唐笙知道,她这是听着无聊,又开始用茶沫作画了。

    秦玅观上朝时用的茶水和在自己寝殿里喝的是两种,一种上边有细腻浮沫,可以用茶盏盖和小匙拨出画,一种是茶底清透的,抚过盏盖只为晾茶。

    离得近的方汀也知道,她垂下眼眸,瞧见陛下画了只王八。

    觉察到身侧的目光,秦玅观转指,搅乱了画。

    议上正题后,秦玅观便阖起茶盏,俯瞰朝臣。

    唐笙一言不发,静静瞧着他们争辩。出离利益瓜葛的她,随着朝臣的话细思,品出些旁观者清的味道。

    听着听着,她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秦玅观身上:她今日穿着窄袖袍,人显得十分干练。

    唐笙瞧出她面上带妆,眉头拧了起来。

    离得这么远她都瞧出了秦玅观面上带妆,想来是秦玅观气色又不好了。

    她正欲细瞧,一道凉飕飕的视线便飘了过来,唐笙忙垂首。

    “宗室里挑出的孩子,不日便要到京了。”秦玅观打断了朝臣,“朕欲派一人前往迎接。”

    唐笙垂眸听着,不曾想下一瞬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唐笙,朕派你去。”

    被点到名的唐笙怔了片刻,旋即跪拜接旨:“微臣领命!”

    秦玅观还愿给她派事,这就是没有疏远她。唐笙的心狂跳起来,连日来的憋闷冲淡的许多。

    她望着丹墀上的人,眼里漾着光点。结果不久便听到了不想听的名字。

    “听了诸位爱卿的谏言,朕决定点两位辽东钦差——”

    “一位是海陵王,一位是周御史。”

    唐笙鼻息凝滞,来不及细想便高唱反对。

    “朕意已决。”秦玅观掐断了她的话音,“散朝!”

    出了宣室门,朝臣的队列便散开了。

    唐笙因为紧张,脑袋嗡嗡作响。她循着秦玅观的仪仗奔走,又得时刻注意仪态,免得吃上言官的参本。

    寻常情况下,朝臣没有急事且未得秦玅观传召是不得随意出入禁宫腹地的。

    侍卫想拦她又不太敢拦,唐笙就这样追到了秦玅观身侧。

    “陛下,您不能点海陵王为钦差!”官袍太长,唐笙又仰视着秦玅观,险些被绊到。

    秦玅观垂眸:“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唐笙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秦玅观叩响步辇,抬轿的太监走得更快了。

    “陛下——”唐笙跟得快要力竭,在即将和她错开时唤她。

    秦玅观眼睫微颤,狠下心来再次叩响步辇。

    唐笙在朝堂上立了太久,皇帝散朝是走在朝臣前面的,她追得这样久,渐渐就跟不上了。

    待她赶到时,秦玅观已经入殿了。

    唐笙一不做二不休,撩袍跪于中庭,背脊直立。

    方汀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又低头看向御座上半天没有落笔,落了笔又连团两张纸笺的陛下,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好的,这两人又杠上了。

    “陛下,外头瞧着要落雨了。”方汀担忧道,“再有小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钥了。”

    她虽句句不带唐笙,又句句不离唐笙。

    秦玅观听得更冒火:“让她淋,她自愿。”

    方汀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她劝不动里头这尊大佛,只好去外边劝说跪着的小佛。

    “唐大人,再不出宫就违制了!”方汀苦口婆心,“这天瞧着要有大雨,您在这淋着就是气陛下呀!”

    “姑姑,求您通传一声,求陛下务必收回成命。”唐笙吐字铿锵有力,没有一点听劝的意思。

    “唐大人,不是奴婢想说您,您在朝堂上那样忤逆陛下,换了别人皮都掉了一层了。陛下是皇帝啊,皇帝!皇帝是断然不会收回成命的!您还不明白么?”

    “您跪在此处就是在气陛下,陛下她这几日辗转难眠,瞧着要病了,您再激一激,这病定是要染的!”

    唐笙摇头:“不行。我也有我的难处,从前我不想说,现在只求见陛下一面,当面诉说。”

    面颊染上湿凉,中庭地上映出了密集的雨滴。

    唐笙望天,被雨点砸得睁不开眼了。

    第85章

    阴云压下, 漫天苍黄,雨珠结成丝线密集的帘,随风飘动, 白茫茫一片。

    沿着宫墙殿檐铺设的滴水瓦疏导着雨水,将宫室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廊檐下的人影掩在起烟似的雨幕里, 塑像般凝望着跪于中庭的唐笙。

    水泽激荡, 殿内人抬首,眺望窗外的情形。

    方姑姑逮着机会劝谏,进门先叩首再说话:

    “陛下,这雨太大了,唐大人这样淋着迟早要染上风寒——”

    “朕的话只说一遍。”秦玅观收束视线, 直接打断了她。

    落雨前秦玅观就发话了,方汀听到她这样说,亦不敢再劝。

    她出了殿,接了宫娥递来的伞,撑在唐笙头顶。

    雨声哗啦, 唐笙拭干净脸上的雨水望着来者,脊背挺直, 不为所动。

    “回吧, 您快回罢!”方汀矮下身,好让雨伞多罩着些唐笙,“陛下是明君,自有打算, 您回罢!”

    唐笙摇头:“雨大,姑姑您自己撑着就行了。”

    方汀恨铁不成钢似的重重叹气, 转身往殿内去。

    唐笙又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了,湿透的官袍黏在身上, 又厚重又凉寒。

    她揉了把发麻的面颊,渐渐有些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中了。

    几日前,她还为感知到秦玅观的爱意而心颤,每个闲暇时刻都挂念着她。

    为她擦拭眼泪,为她生病而焦心的秦玅观如今怎么连见她一面都成了难事。

    唐笙不断擦拭面颊,期盼檐下能多出一道玄色的身影。

    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

    肉身感知到的湿冷是最不值得提及的,唐笙只觉心口闷得她喘不上气,支撑不住跪坐在了地上,脑袋低垂。

    水珠顺着面颊滑落,唐笙张开唇瓣,想要努力呼吸些新鲜气,却只嗅到了咸湿的气息。

    一双方头履停在了她面前,唐笙欣喜仰头,看到却是先前同她相识的小宫娥。

    小宫娥半个身子都浸湿了,唐笙眼眸微动,温声劝她:

    “不必帮我撑伞,我——”

    她话未说完,小宫娥便退开了,面前停了双云纹缎面靴。

    唐笙抬眸,瞧见了秦玅观。

    “你是在逼朕收回成命么。”

    秦玅观的声音被雨声冲得迷蒙,唐笙以为自己幻听了,唇瓣翕动。

    “朕是皇帝,所思所虑从不囿于欢爱情长,所下的每道诏令都经深思熟虑。”

    玄袍衣角已染上了水渍,

    “陛下。”唐笙唤她,“不管您信不信,辽东和蕃西一旦让宗亲染指,日后必定会起战祸。崇宁七年的冬日,我所说的一切都能灵验……”

    “您洗刷吏治,推行新政,为的就是富国强兵,收复失地,彪炳千秋,成为日后天下女子的表率。可三年后,您布好的局便会被人搅动——”

    唐笙有些脱力,她膝行上前,指节落在秦玅观的靴面上。

    “陛下,算我求您了,您派我去吧。”

    她想了许多,海陵王为谋夺大位而布局就在接受诏令不受约束后,如果既定情节也会随着细节而变化,环境和时势能造人,那么派往辽东的任何一个宗亲都有可能滋生野心。

    唐笙不想用这套法子来胁迫秦玅观,可她一无所有,只能赌秦玅观对她的感情了。

    她压住哭腔,不想将自己的狼狈彻底展露在秦玅观面前,秦玅观只能瞧见她微颤的肩膀。

    唐笙说:“您信我一次,好吗?”

    秦玅观别过脸,眼眶一瞬显出浮红,再回首时,又恢复了阴冷和疏离。

    “你不走,偏要违命?”

    “我不走!”

    秦玅观低笑了声,夺走了方汀为自己撑着的伞。

    雨帘晃动,水花四溅。

    油纸伞被秦玅观抛到一旁,被风吹得远远的。

    身后的宫娥赶忙举伞替她遮上,唐笙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伞柄,什么都没碰到。

    “滚,都滚!”秦玅观低喝了声。

    宫人不敢再上前。

    “陛下!”唐笙觉得她疯了,哭喊道,“您不要淋雨!”

    大雨中立着的秦玅观和跪着的唐笙对峙着。

    “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朕留你体面没叫侍卫将你拖出去。”秦玅观哽了哽,“你现在就走,不要逼朕下令。”

    淋了雨的玄袍不再松垮,秦玅观清瘦的身形被勾勒出来,风一吹就想要倾倒。

    唐笙爬起身去拾伞。

    隔着雨幕,她们的视线交汇在了一起,秦玅观先背过身,不再看她。

    “走!”秦玅观呵斥她。

    *

    这场雨灌进了唐笙的躯体,她的思绪,她的动作无不变得缓慢。

    她没了回来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很冷很冷,怎么捂都捂不热。

    唐笙发烧了,说了很多胡话。

    闻讯赶到的方十八听她胡言乱语,直呼陛下名讳,吓得捂住了她的嘴。

    她们救下的母女三个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唐笙降了点热,一个没注意,唐笙烧得更严重了。

    相处了几日,人都熟络了。

    小姑娘童言无忌,好奇道:“七庙官在哪里呀?她梦到七庙官了吗?”

    大姑娘朝她使眼色,小姑娘会错了意:“是有谁叫七庙官吗?”

    方十八换了张嘴巴捂,生怕隔墙有耳,她和唐笙明日便因不敬圣上被处以刑罚。

    小姑娘挣扎了一会,就差上嘴咬人了,方十八才撒了手。

    “这个人不能提吗?”小姑娘还算机敏,“那就是她让恩人得病的,所以恩人睡着了都要喊她!”

    十八一边捂她一边凶她:“叫你去请郎中,不是叫你在这胡说八道!快点去!”

    小姑娘哭出了声,吵得方十八脑袋疼。她母亲忙过来,将她带了下去。

    “你和七庙官都是坏人!”小姑娘抽泣道。

    “捂上她的嘴巴……”沙场上方十八没带怕过,今天却觉得自个得折这了。

    她真挚祷告,期盼唐笙赶紧醒过来。

    接过小姑娘差事的大姑娘奔了出去,生怕赶上宵禁,请不来郎中。

    她习惯了赤足走在路上,如今穿上鞋了反倒跑得没从前快了。

    老旧的石板路上有坑洼,她没注意,绊了一跤。

    起身时,她瞧见了连片的气派建筑。

    被大雨荡涤一新的琉璃黄瓦沿着中轴线森严排列,异常华贵。

    秦玅观披着氅衣立在窗边,嘴唇血色很淡。

    她闲下来,脑海里总是浮现唐笙的身影。

    雨最大的那会,秦玅观本不准备出来,打算叫宫人将她架走。她立在窗沿边瞧了一会唐笙的身影,又改了主意——所有人都在檐下,中庭唯余她一人,孤零零的。

    唐笙就那样跪在雨里,连肩背都舍不得弯一下。

    “陛下,该用药了。”方汀提醒道。

    “雨停了,天也要黑了。”秦玅观回神。

    “唐大人想必早已抵家了。”听出话外音的方汀小声道。

    秦玅观接了瓷碗,啜了口,没有应声。

    她不过淋了一小会雨,当阳穴便开始作痛了,入了殿侍奉的宫人有传太医,煮姜汤,递汤婆子,秦玅观不久就缓了过来,但过去这么久了身体也不大爽利。

    唐笙在雨里跪了那么久,自然比她更难熬。

    想到这,秦玅观低声问:“朕会不会太狠心了。”

    “陛下——”

    方汀犹豫再三,终于说起了自己的看法。

    “奴婢知道您也难受,您这么做是为了不把唐大人卷进来。唐大人并非蠢笨之人,如此执拗,定然是觉察了什么。您大可听听唐大人的见解再做决断——”

    “自始自终,您好像从没有问过,唐大人有什么处置之法,有什么更细致的见解。”

    秦玅观垂眸,眼睫轻颤。

    “陛下,您有没有想过,您如此处理,落在唐大人眼里,该是什么模样?”

    方汀的话理顺了她芜杂的思绪。

    秦玅观想,唐笙大概是失望的。她会觉得自己压根没有将她当作值得倚靠的臂膀,根本瞧不上她。

    “奴婢是一家之言,经不起太多推敲。”方汀继续道,“您是皇帝,大齐的主君,奴婢只是您遮蔽下的蚍蜉,您心里惦念的太多太沉,自然是奴婢等不能企及的。”

    良久,方汀听到了一声长叹。

    “朕能信她么。”秦玅观呢喃,“朕想信她,又不敢信她。”

    “甘罗十二岁封上卿,霍去病弱冠之年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孙权十八岁镇守江东。陛下您亦是年少有为,为我大齐力缆狂澜,未及二十就立下汗马功劳,怎么到唐大人这里便不愿相信她了?”

    秦玅观不置可否。

    窗外,天色已暗,秦玅观揉着眉心,重新握笔。

    既然此事已经照着她的章法处理完了,她就没有再耗费心力的必要。身为君主,她不该为小事所困扰,以至于乱了分寸,搅了理政的心神。

    宣室殿的烛火又燃到了深更,晨间方汀来侍奉秦玅观梳洗,发现她又开始咳嗽了。

    正更衣,宫娥入内通报:

    “陛下,通政司的唐大人告假了,说是病了。”

    各司衙门的主官要告假,照例是要陈奏秦玅观的,秦玅观准了方才能休沐。

    “唐笙病了?”秦玅观侧身。

    “是。”宫娥应声,“说是感染了风寒。”

    近侍们的视线悄然落在了秦玅观身上。

    “朕准了。”秦玅观道,“叫太医过去。”

    宫娥唱诺。

    方汀见缝插针:“陛下,要派人过去探视么?”

    “风寒而已,不必了。”秦玅观答。

    第86章

    既是秦玅观发话, 太医院仔细挑了人去给唐笙看病。

    方十八花了重金请来的郎中医术不差,御医到时唐笙烧已经退了,人被抽去了精神气裹着棉被缩在卧榻一角。

    唐笙认得来的御医, 知晓他级别不低,应是太医院揣测了秦玅观意思派他来的。

    秦玅观这是什么意思?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心力交瘁的唐笙没精力思考那么多, 她想, 这该是秦玅观的驭人之术了,在不需要她时决绝推开,见她失望了又抛出点希望挽留人心,不至使人反叛。

    有时候越讲规矩和情分反而越意味着疏远。

    唐笙好冷,耳畔回响的全是秦玅观在倾盆大雨中再三强调她们地位有别的话音, 她不敢去相信这份迟来的派遣背后藏的其实是关心了。

    她强打着精神谢恩,御医怎么拦都拦不住她。

    御医回去复命时将情形细说给秦玅观听。

    秦玅观本在审阅诏旨,听着听着就拨起了念珠。

    “重伤风?”

    “回陛下话,是重伤风加之先前治疫辛劳,拖久了损伤元气, 需得好好将养一旬了。”

    “知道了。”秦玅观攥拢念珠,“退下罢。”

    听着御医说唐笙治疫累垮了身体, 秦玅观心里起了歉疚。

    但从幽州治疫来讲, 唐笙做得极好:归拢民心,宣扬皇威,安民济物,行事果决, 公正严明。

    秦玅观很是欣慰,但在发给她的谕旨中只用了两个词褒扬她。

    方汀昨日说的话, 字字句句都戳在了秦玅观心上。她鲜少以平视的角度同人互换视角,昨夜秦玅观尝试了, 那种失落感闷得她没了起身的力气。

    歉疚像是压在身上的顽石,搅乱了秦玅观的思绪,拖慢了秦玅观的决断。

    喝药时,用膳时,阅折时,坐在步辇上远眺时,一抹虚幻的身影总在她眼前晃动。待到秦玅观沉下心绪去瞧时,身影化成了小人一样的唐笙,正在哭泣。

    方汀觉察出了她的异样,叫了太医来瞧,没瞧出个所以然。

    太医说陛下忧思过度,应当早些休息。秦玅观为了忘掉那身影,破天荒地尊从了医嘱。

    晚间梳洗时,秦玅观正用竹盐漱口,漱到一半唐笙的影子又浮现了。

    秦玅观顿感烦躁,掷下刷牙子枯坐在榻边。

    陛下发怒不会吼叫,只会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宫娥们以为惹怒了皇帝,齐刷刷地跪下,头磕得此起彼伏。

    “奴婢等知罪,求陛下宽恕!”

    秦玅观见了这阵仗更烦了。

    为微尘似的事情而烦躁实非明君之举,秦玅观取了榻边的佛经默念起来。

    她正拧巴,不愿承认自己的浮躁,因而没叫宫娥起身。方汀入内,瞧见了这番场景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刚迈进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当即拉了个当值的宫女询问。

    弄清了原委,方汀这才向秦玅观通报:“陛下,十八当差来了,您白天吩咐过,叫奴婢……”

    “朕不见。”秦玅观赌气似的说道,“叫她退下。”

    方汀沉默了半晌,自个去问清了唐笙的状况,以防秦玅观半夜询问。

    方汀陪侍秦玅观近二十年,可谓是料事如神。

    入了夜,榻上人烙饼似的翻来覆去,方汀抬抬眼皮,预判了秦玅观的询问,一一作答。

    “她还烧着?”

    “不是烧着,是畏寒,没精神。”

    “难受?”

    “定然是难受的。”

    秦玅观继续烙饼,烙完饼又面壁,过了许久又开始询问。

    “你说她怨我么?”

    方汀沉默。

    “她向来善解人意,朕的心意她应当是明白的。”

    方汀继续沉默。

    “君臣有别,朕已是仁至义尽,派了御医……”

    方汀听得抓心挠肺,直截了当道:“陛下您要去瞧瞧她吗?”

    这下换秦玅观沉默了。

    “君臣有别,朕是君,她是臣,没有君夜访臣子的道理。”

    藏在昏暗处的方汀收回撇了一半的嘴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昔日文王亲访姜太公,昭烈帝三顾武侯草庐,爱惜贤良,礼贤下士,并不折损身份。”方汀觉着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忍不住又添了两句,“陛下您若是如此,日后也是一段佳话。”

    秦玅观:“说得有理,替朕更衣。”

    她顺着台阶就下了,将什么君臣有别抛之脑后。

    方汀去取衣桁上的袍服,被秦玅观叫住:“便服。”

    “是。”方汀应下。

    秦玅观合衣合得迅速,由着宫娥系带,探手去取立领衫。

    她将自个裹了个严实,扮成了书香世家的女儿,但举手投足间难掩的贵气又有些冲淡了这份书卷气。

    一切准备妥当,秦玅观上了小轿,在暗卫和扮作侍从的御林卫的保护下出了宫,在方十八的引导下绕行至临近外禁宫的民居。

    暗夜放大了脚步声和风声,秦玅观坐了会轿,掀开帘吹风。

    凉风唤醒了被焦急蒙蔽的心,秦玅观忽然有些后悔做出了这样莽撞的决定。

    “您有话要吩咐吗?”方汀隐去了称呼,上前询问。

    “回宫罢。”秦玅观说。

    “快要到了。”方汀温声答。

    她知晓秦玅观的焦躁和纠结,柔声劝说:“鲜少见到您如此踟蹰呢。”

    说话的这个间隙,秦玅观瞧见了不远处的昏黄光晕——周遭皆是漆黑,唯有那豆大的晕圈在寒夜里摇曳,轻轻诉说未眠人的心事。

    她放下轿帘,不再言语。

    小轿停了,方十八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摸索到了铜环旁的钥匙孔,长柄圆环的钥匙从她身侧摘下,捯饬了几下,门就开了。

    方十八欠身,请秦玅观入内。侍卫守在院外,只有方汀和方十八陪侍在她身边。

    唐笙盘下的这小宅竟连唐家老宅都不如,秦玅观已经数年未曾踏足这种院落了。方汀怕她踩上坑洼,特地护在她身侧。

    那圈光晕近了,秦玅观已经能透过纸窗瞧清拉长的烛火了。

    方十八和一众侍从留在了屋外,秦玅观只身推门进入。

    还算宽敞的外间摆着桌椅,正中是一方香案,案上搁着那卷烧毁的画像。

    秦玅观随着木门的“吱呀”声颤了下,脚步一滞。

    再向里就是寝房了,秦玅观微欠身,通过比宫中低矮得多的门洞,瞧清了里头的物件。

    她刚从暗处过来,寝房一下就显得透亮了。

    榻上平躺着一个人,被布衾裹得紧紧的,似是睡着了。

    秦玅观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心里的歉疚更浓重了。

    “唐笙。”还隔着段距离,秦玅观低声唤她。

    榻上的人颤身,秦玅观上前,微俯身。

    一张陌生的脸露了出来,秦玅观神色一僵,后退了一步。

    “你是谁?”大姑娘颤声问她。

    “唐笙呢。”秦玅观沉声道。

    “恩人,恩人在沐浴……”大姑娘被秦玅观的神色吓着了,磕磕巴巴道,“你是谁?”

    见秦玅观不说话,大姑娘朝靠墙的那面摸索,似在寻找什么。

    秦玅观回手一握,一柄匕首便抵在了她喉边。

    “这间寝屋是唐笙的么。”秦玅观直切要点。

    “是恩人的……我是替恩人暖……”大姑娘胆怯,紧紧揪着被子,缩到在角落里。

    她话未说完下颌便是一松,匕首离她远去了。

    秦玅观转身离去,虚掩着的门被重重推开,砸出了声响。

    不明所以的方十八跟了上去,方汀小跑着跟在秦玅观身后。

    秦玅观拂下轿帘,低低道:“回宫。”

    轿夫似是瞧出了秦玅观的急切,加快了步伐。

    方十八在方姑姑的允许下脱了队,奔回了宅院。

    彼时唐笙正挽着发从后院出来。

    她忍受不了发烧出的一身汗,趁着今日有好转,强忍着不适简单擦洗。里间隔音好,唐笙听得细碎的脚步声后,就迅速扯了衣服裹上,扶着墙壁出来了。

    她出来什么人都没有瞧见,还以为是自个幻听了。

    方十八气喘吁吁,不等缓过劲就问了起来:“你同陛下说了什么,陛下那样气愤?”

    “陛下来了?”唐笙瞠目,语调里藏着喜悦。

    “不是被你气走的?”方十八觉察出不对劲,眉头舒展,“你没瞧见陛下吗?”

    “我在里头啊,听着脚步声扯了衣服裹上就出来了。”唐笙胸闷气短,出来时眼前黑了又黑,这会还没缓过来。

    她们的声音引来了小姑娘和她母亲,一大一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守在她们身边。

    方十八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最终绕过唐笙进了卧房,瞧见了乱糟糟的榻和吓傻了的大姑娘。

    方十八拍了下脑袋,咬牙叹气,一瞬间全明白了。

    唐笙掠过十八的肩膀瞧清了里头的场景。

    “你为何会在我的卧房?”

    大姑娘急得直掉眼泪,跪在唐笙和方十八面前。

    她看看母亲又看看唐笙:“娘的,娘说恩人怕冷,叫我去暖床——”

    大姑娘刚及笄,许多事都没被教明白,这话外音或许只有唐笙和方十八明白了。

    唐笙倏地转头:“你同她说过这话吗!”

    女人跪下不住地磕头,重复道:“是我办错事了,是我办错事了!”

    像唐笙这个年纪的女子多已出嫁,她未被所谓的夫赎身时曾听说过女子磨镜的秘闻,知道有些达官贵人喜好这样。

    她自小生活在以训化女子服侍贵人为人生要义的环境里,将自己和女儿视为了物,理所当然地用她以为重要的东西馈赠有恩于她们的唐笙。

    怕唐笙冷是一回事,另一层更隐秘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为了攀附高枝而选择的不等价的交换,亦或者说不能用价值定义的事,对于唐笙而言是种极端恶劣的行为。

    短期内,她的思想无法逆转。唐笙亦没时间同她们理论这些,她扶墙朝外边走了几步,眼前又泛起了青黑。

    “我要入宫。”唐笙紧咬牙槽,吐出了这句话。

    第87章

    “我要入宫。”

    唐笙重复着这句话, 眼前愈发黑了,还未走到房檐下就因眩晕倾倒。十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这一晕,就错过了最适合解释的时间。

    唐笙在翌日一大早便乘轿到了端午门, 禁军给她拦了,客客气气将她送了回去——秦玅观昨日后半夜也传了口谕, 说不见唐笙。

    来传令的宫娥特地照着方姑姑的叮嘱解释了通:“唐通政勤于政务, 病中也要入宫面圣,陛下忧心她亏损了元气,叫你们见着人就好好送回去,叫她好好修养。”

    禁卫照做,恭维她们, 将她们赞为当代君臣典范,唐笙听了一通面色却越发难看了,禁卫以为唐大人是个清正刚直,听不得溜须拍马的,后半段路不敢再说话了。

    他们不作声了, 唐大人反而主动敲起轿壁,说要到京兆府去。

    禁卫们记着传话, 纷纷劝说唐笙早些回去养病。

    唐笙少见地拿出官架子压人:“当好你们的差便是, 本官去哪轮不到你们插嘴。”

    禁卫们被她赶了回去,官轿一路轻摇,来到了易主了的京兆府。如今方清露调任辽东按察使,方采薇凭着调查秦行昀和处理抵触新政的监生晋升正五品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 同时代理着京兆府尹的差事。

    明眼人都知晓方采薇接任京兆府尹是板上钉钉的事,秦玅观这样做是为了塞住吏部和言官的嘴巴。

    霉了一日的唐笙终于觉察出了一线转机:她想起了二姐治疫时用于传信的鸽子。信鸽传递消息都有固定的线路, 二姐应当带不走它们。眼下十二娘是京兆府代理主官,她应该能说得上话, 借着鸽子传信。

    唐笙也想过用密折传信解释,但依照她对秦玅观的了解,正同她怄气的秦玅观大概率是不会主动去看她署名的信件的。

    信鸽传信本不符合宫里的规矩过了疫病这个节点便废止了。方采薇有心帮,却也寻不到原本的鸽笼了。

    唐笙跑了一趟,无功而反,终是回去写折子了。

    她尚在病中,手腕没有什么力气,写出来的字轻飘飘的。

    唐笙边写边揉眼睛,这场无妄之灾令她心力交瘁,写着写着唐笙的视线就模糊了。

    秦玅观拒不见她,可能是真信了她能做出这种事。她的道德人品在秦玅观那就是低劣的,换句话说,秦玅观就是不信任她,不愿听她的解释。

    唐笙真的倦了。

    她递了折子,期盼秦玅观能早日打开。

    可是过了整整一日,宫里都没有回音。

    唐笙失望了。

    她气色极差,瞧着像是下一瞬就要昏倒了。

    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母女三个一直守着她。

    唐笙强打着精神谈起了那夜的事。

    大姑娘哭着道:“恩人是善人,我只想报答您。”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贵贱之分,无非是旁人强加的。一个人,若是自己都轻贱自己,会为人敬,为人爱吗?”唐笙抿了抿干涩的唇瓣,“你不是谁的物件,无论何时,只有你自己重要。”

    小姑娘似懂非懂,一直牵着她的母亲,抱紧了身侧的大女儿:“我们并不知您厌恶这个……”

    “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会这样觉得,是因为受了那些腌臜人的影响。”唐笙打断了她的忏悔,“我若是大权在握,定要将那些人,那些地方全部铲除。”

    “可我们这种人,最宝贵的只有这个了,只能这样报答您……”

    “你们照顾我便是报答了。”

    唐笙叹息,阖眸了休息了片刻,定定瞧着送折差役离去的方向:

    “那种事,只该和自己心爱的人做。不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了攀附。”

    *

    秦玅观并非没见着唐笙的折子。

    她冲出唐笙的私宅时正在气头上,谁劝都不愿听。

    回了宣室殿,秦玅观终于静下心来细想。

    她是不信唐笙能做出欺凌百姓的事的。

    这京中许多事,只要不是刻意隐瞒,她想知道的,都能知道。

    唐笙出任通政使主官,手下有许多不得升迁的属官。自她当差起,便有人变着法子来巴结她。

    有想请她上画舫吃酒的,有借着购书的由头向她行贿的,还有私下打探她喜好的……

    唐笙全都婉拒了,处置得都很得当。

    这些秦玅观全都看在眼里,她一直觉得唐笙向善,心系百姓,同那些取巧钻营的官吏不一样。

    可偏偏那夜见着她榻上躺了个女子,她就忘记了一切,胸腔燃着火,像是要炸了。

    秦玅观许久没这样失态了,回去的路上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她没和任何人提及那夜的事,方汀还是从十八那打听来的。其间,她几次想劝一劝秦玅观,但又从中觉察到了异样,最后什么都没说——以陛下的才能,应当早想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发话,不见人,定是有了其他打算。

    秦玅观心中苦闷,去佛堂的次数明显多了。

    东暖阁外间的佛龛后,便是挂有秦玅观生母孝惠仁皇后遗像的小阁了。

    秦玅观一年内出入此处的次数屈指可数,方汀见她礼完佛往里去时,惊得微张嘴巴。

    她带着宫娥们退出去,留秦玅观一个清幽的环境。

    小阁背光,虽然是白日,里头还是有些暗。

    秦玅观燃烛,仰首瞧着记忆里母亲的模样。

    她点了一炷香,立在画像前的鎏金炉中。飘渺的烟丝缓缓升起,朦胧了画像上的面容。

    这里供着的画像是秦玅观过去思念母亲时亲手绘制的,那时秦承祚还活着,姐弟两个瞧着画像一同垂泪。

    决定夺位后,秦玅观就很少来此处了,一年里只有母亲生辰和忌日时来两趟。

    此刻她心乱如麻,很想找人说说话。

    方汀陪着她长大,处处爱护她,可到底和她有君臣之别。秦玅观想念母亲的怀抱,若是母亲还在,她很想像幼时那样,枕着她的双膝诉说心事。

    她跪于蒲团,小声同母亲说着话。

    “阿娘,我有两旬不曾梦见您了。”

    昏暗中,无人应答她的话。

    秦玅观并不在意,这样的逼仄暗淡的环境反倒给了她安全感。她打开了话匣子,将想问的,想说的,都说了一通。

    “这么久,都是玅观只身走来的。”秦玅观说,“鲜少遇到能真心待我的人,幼时伴读唐简算一个,可我无能,即便坐上了大位也未能护住她。”

    唐简真心待她,秦玅观回馈的远不及她。

    秦玅观眼眸低垂,幽暗的眼睛流露出了枯色。

    想起过去的事,秦玅观心底就会升腾起浓重的愧疚——唐简待她那般,她还是为了江山和权力,利用起了她的一片真心。

    朝臣拒不散朝,从四面八方堵住她出殿的路径时,秦玅观不止一次升腾出想要罢黜唐简的念头。她虽表面同朝臣僵持,但实则内心已经动摇了多次。

    收到唐简的死讯是个深夜,当时秦玅观望着厚厚两沓弹劾唐简的折子,脑海里回想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的例子。

    她觉得自己不够狠心,谋事过于优柔,不是合格的君主。听闻唐简的死讯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之后才涌起了浓重的愧疚。

    “幼时受您教诲,玅观时刻记着要向善积福。可为了谋夺大位,我屠戮了太多人了。有愧于您的爱护和教导。”

    “您若是在天有灵,定会觉得失望罢。”

    秦玅观喉头发涩,微哽了下,继续道:

    “如今,唐简之妹唐笙陪侍玅观左右,玅观……”

    秦玅观顿了顿,不敢再看向母亲温和悲悯的眼睛。

    “玅观是皇帝,皇帝不该为这些琐事所困扰。皇帝若是要落泪也该为天下百姓而落泪,若是欣喜也该为社稷昌盛而欣喜,要恼怒也该为君主庙堂失威而恼怒。”

    上述这些秦玅观过去都能做到,如今却困于情事,不思政务,为琐事劳心。

    得位不正,双手染血,愧对母亲教诲,像是三块巨石压在秦玅观身上,压得她一刻也不敢歇。

    即位来,秦玅观鲜少流露出笑意。她身上担着大齐的山河和百姓,时间久了,她竟连笑一笑都觉得负了罪。

    “于此大位,玅观有愧。”秦玅观叹息,“为心悦之人牵着心绪,以至于耽搁朝政,弃置了身份——”

    “于妻,亦或是于心爱之人——”

    “玅观多疑、猜忌、冷情,受着她的爱慕和照拂,反倒处处伤她。”

    秦玅观抬眸,回望母亲,眼底掩着泪泽。

    “伤她,是为无奈之举。”

    “我怕,怕会在紧要关头,念着身份,念着社稷,使她落得和她阿姊相似的下场。”

    “您早早离我而去,挚友为我利用而死,如今有了心悦之人,反倒不敢靠近了,情愿她敬我,畏我,疏远我。”

    风从窗缝里渗了进来,吹动了烟丝,白烟在昏暗中聚拢,仿佛无形的手轻抚着秦玅观的发,那样温柔,那样怜爱,仿佛是母亲的一缕残魄。

    秦玅观觉察不到,眼泪落下,她哽咽着道:

    “阿娘,您说,我是不是天生的孤煞命?”

    第88章

    “这边军屯田被人侵占了, 自个吃不上粮了,为何不去讨要呢?”

    “只有兵丁吃不上饭,领不满饷, 那些将军好着呢。”

    方清露领人,准备到临近边塞的城关清丈百姓和军户被侵占的田产, 听得身后的议论声。

    说话的是被她带回辽东的女铁匠和她的属官, 方清露一转身,两人便闭嘴了。

    “嘴巴要把关。”方清露道,“这是被我听着了,换个你说的将军,较真告到本官这, 你说本官是处置呢,还是不处置呢?”

    “下官知罪……”属官连连颔首。

    “我也知错了。”女铁匠跟着答。

    方清露道:“林将军收你为黑水营军械匠卒了,你老跟着我作甚?”

    女铁匠哑巴了,只恨自个没她伶牙利嘴。

    “这么大体格,老闷在军械营多没意思。”林朝洛把玩着新打制的预备下发军士的短刀, 慢悠悠地晃到了方清露跟前,“本将叫她跟着你的, 方大人不乐意?”

    “乐意, 当然乐意,多谢大将军。”方清露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面上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林朝洛见她这样就头痛,改来时的疏放, 正了神色同她说话:“多带些人,边境的士绅募有私兵, 万一起了冲突……”

    “带不了。”方清露摇头,“摆出打擂台的态势去, 反倒不好办差。”

    林朝洛不再言语,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铁匠跟上。

    车队驶远了,属官又同铁匠说起话了。

    “你没名儿吗,为何她们都叫你铁匠?”

    “有,我本名孙贱女,林将军和方大人都说这名儿太难听,让我自个重取个。”铁匠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就让她们叫我铁匠了。方大人给我抹了个字,改叫孙匠了,不过我觉得呢,还是听人叫我铁匠舒坦。”

    “确实不好听啊,你长得这样壮,也要取个贱名为了好养活?”

    “不知道啊,他们都叫我这个。”孙铁匠说,“我是童养媳,夫家就叫我这个,习惯了。”

    属官惊了:“你丈夫是匠户,开铁匠铺的?”

    “他说是匠户,实则是个残废,铺子是我一锤一锤打出来的。”孙匠满不在乎道,“他兄弟想要占我铺子,被我用农叉叉走了!”

    “我上京告状那会,那县官把铺子判给了他们。如今辽东有了新政,我一回来就把铺子记在了自个名下,他们老来我铺门闹事,我干脆就改成了军匠籍——”

    方清露听到这才出声打断:“他们来找你麻烦,你为何没同我们说?”

    “这不是挺惭愧。”孙匠挠头,笑得惭愧。

    她在京中跟方清露动了手,又伤了唐笙,本来她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反而被好好对待,医好了病,也伸张了正义。

    方清露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

    马蹄踢踏,队伍远离了官衙,身旁少了瓦屋多了田地。

    路口的乡勇也多了起来,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们。

    离士绅的宅院还有数百米时,方清露下马,亲自叩门。

    为了抵御外敌,先帝给了边塞士绅招募私兵之权,名义上归属边军管辖。有粮又有兵,自然就有了更多选择权,他们某种意义上是边塞暗伏之险。

    边塞齐人同瓦格人是世仇,从前瓦格人攻进来定会大行屠戮,抢夺齐人田舍,如今新即位的瓦格汗大用降将及齐人叛逃文臣,这便是给这些边塞士绅抛了信号。

    方清露若处置不当,引起冲突,便是手心捧雷,这些人闻讯而动,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眼下朝廷同这些人并未撕破脸,方清露摆低了身份,歉谨而来,他们也不能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老乡绅留了情面,但眼里透着对方清露的不屑。

    “大人,不知您来老朽这里,有何公干?”

    “按察司得了信,说是大人这里占了民田和军屯,本官职责所在,此番搅扰贵府,实为无奈之举。”

    “老朽处处遵循圣谕,从未做过违背圣训的事。”老乡绅吹胡子瞪眼,“还用不着按察司的诸位大人来闻讯。”

    “吴老爷年高德劭,自然是不会做出此举的,所以本官特意前来丈量,还吴老爷一个公道。”

    “莫不是京军那儿缺粮饷,大人您要拿老朽开刷。”吴老爷讥讽道,“不说镇守边塞,老朽为了打退瓦格人也是出钱出人出力。你这话面上说得客气,实际不就是想要老朽这些地肥你们么?”

    方清露处变不惊,压下了身后的随从:“您这话就不合适了。您打瓦格人是为朝廷做事,本官职责之内,来丈量土地行使监察司法之权,也是为了朝廷。”

    吴老爷哈哈大笑:“按察使,按察使,按察使是个几品官来着?”

    他身后的小厮答道:“二品官。”

    “二品官而已,禁宫护城河里的锦鲤都比你这号人多!老朽为先帝做事时,你还在娘胎罢!”

    他话说得这样不客气,方清露蹙眉,觉察出了不对。

    照理,她客客气气过来,这些人也该维护体面。这老头却像是发了癫似的处处刁难她,故意激怒她似的。

    这不对。

    方清露起身,行了个晚辈礼:“今日叨扰吴老爷了。”

    “怎么,不丈量了?”吴老爷和下人笑得恣意,上下打量着方清露,“你们女人就这点胆量了。”

    他取了案上的桃,抛给方清露:“这才是你们该干的。”

    熟透了的桃落在方清露脚边,方清露冷冷地瞧着他,倒是孙匠攥紧了拳头欲要上前。

    “铁匠!”方清露喝道,“回去!”

    方清露带了人行至庭院,乡勇围了上来。

    官差和军士纷纷按刀,与之对峙,风似乎都凝滞了。

    方清露微抬眸,瞧见了围墙上探出的箭矢,弓兵已将他们围住了。

    “怎么,你们要造反,叛了朝廷,去投靠瓦格人?”

    领头的应声:“你没给我们吴老爷行礼,是不敬。”

    “不敬?”方清露能确认他们就是想要激怒自己了,“我是朝廷命官,辞别你们吴老爷时已行了晚辈礼,你们没长眼睛么。”

    周遭响起了戏谑的笑声,不少乡勇对着护着方清露的官差指指点点。

    “你该给我们吴老爷磕头,吴老爷多大的功绩,轮到你作威作福?”

    “怎么跟着个女人?”

    “一年几个钱啊,这么卖命?”

    “窝囊,实在窝囊啊。”

    ……

    官差们被激怒了,不少人都亮了刀。

    “都收刀。”方清露顶上了乡勇的兵刃,步步紧逼,“本官只跪陛下。你们对朝廷命官动刀,想要逼迫我跪你们吴老爷,是何居心?”

    *

    唐笙在京修养了一旬,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去当差了。

    期间,秦玅观曾派人来询问她的病情,唐笙据实答了,翌日秦玅观便赐药了。

    她们之间没了亲昵,秦玅观做的一切,都像是君主对于臣子的关怀了。

    唐笙在出发前入宫辞别秦玅观。

    多日未见,秦玅观眸底没有恼意,没有歉疚,就那样安静地凝望着唐笙。

    “明日便要出发了么。”

    “回陛下话,是,明日辰正出发。”

    她们都沉默了,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鼻息。

    “早日归来。”秦玅观说。

    唐笙叩首:“谨尊圣命。”

    丹墀上的人展平指节,示意她退下。

    深蓝色的袍角晃过她垂着的眼角,一会就不见了。

    秦玅观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松开了与她掌心温度一致的念珠。

    方汀缓步入内,在秦玅观抬眸后,轻轻颔首。

    议储时被选中的宗亲将至幽州界,唐笙此时出发,行两日便能赶上宗亲到齐。

    如此,她就能在三日内回京了。

    御林司的暗卫在她之前赶赴幽州,提前做好了准备。在唐笙带的礼队之后,亦有暗卫紧随。

    虽是没有各方利益交锋的差事,秦玅观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几日她阖眼,脑海里总能浮现牢城营里唐笙满身是血的场景。

    “陛下,不会有事的。”方汀温声劝慰。

    秦玅观垂首望着念珠,没再言语。

    同一日,有两支队伍出了京。

    过了幽州两支队伍便朝不同的方向行进了。

    海陵王和周御史表面相谈甚欢,实则各怀心思。

    周御史旧日因直言善谏,曾蒙受辽东乡党迫害,秦玅观掌权后将他捞了出来,晋为监察御史。

    大齐开国近百年,各地士绅几乎垄断了科考,其中辽东和江南两地出的进士、举人不计其数,久而久之就有了摩擦,渐渐的又因权力争夺,演变成了政治迫害。

    隆光和庆熙二帝乐见其成,到秦玅观这,已显露出党争之势。

    秦玅观钦点刚正不阿的周御史,给了他陈奏密折之权,既是维持这种微妙的制衡,亦是监视海陵王,海陵王宗亲的威名亦能震慑拨响算盘的士绅。

    唐笙的话不是没给她警醒。

    时下,唯有海陵王没有任何把柄握在她手中,秦玅观总要给他机会,探一探他的底细。

    北六营直属皇帝,林朝洛握有兵权,方清露握有监察司法之权,钦差干涉布政和清查吏治,开春来漕运司分批输送边军的六粮饷,仍有四批握在她手中——至此秦玅观已布局完毕。

    可夜里,她仍是辗转难眠,心绪不宁,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方汀进了安神药,待秦玅观用完又特地给她揉起了当阳穴。

    “陛下可是还挂念着唐大人?”

    “朕不放心辽东。”秦玅观阖眸。

    辽东太远,若是周御史不如实奏报,秦玅观就无法及时悉知情形,会使她决策滞后。

    “陛下圣明睿断——”

    方汀话音未落,耳畔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秦玅观倏地睁开了眼睛。

    第89章

    能在这个时辰打搅秦玅观, 一定是什么要紧的坏事。

    秦玅观一睁眼,方汀的眼皮也跟着跳了两下。

    传讯女官的脚步声催命符似的敲击方汀的心间。

    千万别是辽东和唐笙出了事,方汀交错握掌, 紧盯帘幕外。

    “陛下,唐大人——”传讯女官行了完礼, 气息不稳, 正欲说下半句话,便听到了陛下的声音。

    “唐笙怎么了?”秦玅观的情绪凝于疲惫的眉眼间,面色略显阴沉。

    “回陛下话,唐大人那派人来报,说惠明翁主的车驾失踪了。”传讯女官一气说完, “卫队正搜寻,人手不够,来京请援的路上遇着了唐大人的仪队,唐大人已派人跟去了。”

    旁人或许不能察觉,但离陛下最近方汀却知道, 秦玅观方才显然松了口气。

    “加派一队禁军,若是人手仍不够, 叫她奏明, 再调。”秦玅观说。

    明亮的烛焰在她眸底燃烧。

    距京数十里,结成明蛇的火把随风摇曳,映亮了几千双眸。

    唐笙打马走在分隔开的火光中央,在她走后, 身后的火光聚拢,成了暗夜下的一片燃烧着的汪洋。

    “十五位宗亲皆是议储人选, 倘有闪失,我等同罪。”唐笙高声道, “今夜无星,月色晦暗,起雨后车辙就被冲散了,要寻人就更难了——”

    “今夜,本官与诸位一同寻找,务必在落雨前找回惠明翁主。”

    她语调并不激昂,但字字铿锵,结结实实地砸在众人心上。

    火海熄了,散成了零落的光点,闪烁于苍茫的大地。

    *

    “都收刀。”方清露摁下已经冲出去半个身子的孙匠,挑明了话柄,“我等奉公办事,绝不挑起争端。”

    “大齐开国来便立有规矩,朝官非陛下不拜。你们舞刀挥枪威逼照着章程办事的按察使给你们吴老爷下跪,莫非是吴老爷的身份比陛下还要尊贵,亦或是说,你们已不听皇命了,不再是大齐子民了?”方清露的属官气得不轻,吐了一串话来辩驳。

    “不错,大齐开国来就有立规。”吴老爷负手,迈标准的四方官步跨过地栿,“那时太祖皇帝尊崇读书人之举,后来反被你们这些肚无文墨的谄媚小人拿出来摆架子。”

    “再者,这些为国戍边的乡勇只不过替老朽鸣不平而已,老朽可从未要你跪过。”吴老爷眼里闪着凶狠的光,胡须飘动,豺狼似的盯着方清露,“你这样含血喷人,老朽倒要问你,是何居心!”

    质问一声高过一声,包围圈也在收紧。

    方清露的随从被声讨激起了愠意,黑压压的详乡勇围上后,反倒不敢动了。

    事已至此,方清露想通了。

    这些人猜测她肯定会为了自己的安全在附近布下重兵。她若是忍受不了羞辱,与乡勇动刀,伏兵便会出动护她周全,到时候此处的乡绅也会随之响应,激起更大规模的暴动。

    他们能做出此举,要么是已找好了新主,随时准备造反;要么就是借机给朝廷施压,演出迫不得已的模样,实则重击清缴土地和税款的官员。

    眼下的局势偏向后者,方清露推测,士绅内部应当有分化,这个姓吴的是激进派别的,想要拉着其他乡绅一同下水——一旦有养着乡勇的士绅露出谋逆之心,不愿参与的人也会被忌惮。

    辽东局势危急,方清露此番前来本就是试探士绅的口风,并不准备得罪透了这些人。

    如果退让能熄止兵戈,方清露可以下跪,只为辽东安宁。

    乡勇里有人啐了唾沫,这种侮辱意味十足的举动鼓动了骚乱。

    “那好。”方清露摘下官帽和革带,脱下绯色的官袍,露出一身习武之人才会穿的利落功服,“这官衔我辞了,我是一介草民,草民同你下跪致歉。”

    习惯于行军礼的方清露撩袍,单膝缓落。

    嬉笑怒骂不绝于耳,立着的人面带得胜的笑意,言辞多有轻蔑。

    这奇耻大辱,方清露从未经受过。

    后牙近乎要被她咬得深陷,她僵直了上身,不愿欠首,留存着最后的傲骨。

    吴老爷笑得扶腰,咳嗽了几声道:“小女子果然扭捏,连跪礼都不会。老朽等了这么久,你倒是跪啊!”

    方清露还未真的跪下,孙匠久冲出来扶她。

    眨眼间,带头闹事的乡勇就窜了出来,一边吼着“官军打人了”,一边亮刀砍向孙匠。

    坚硬的护腕挡住了朴刀,手无寸铁的孙匠凭着双臂还击,震得乡勇虎口发麻。

    顷刻间,数倍于她们的乡勇涌了上来,官差们被迫还击。

    方清露拾了两把被孙匠震落的朴刀,一把自用,一把丢给孙匠。

    得了兵器,两人如虎添翼。

    方清露身姿矫健,穿梭在仗着块头野蛮砍杀的乡勇间,宛若游龙。孙匠凭着一身力气,胡乱挥刀,骇得乡勇不敢上前。

    两人一前一后,将文弱的笔杆子属官护在中间。

    血花四溅,属官抹了把面颊,双手全是血。她哪里见过这阵仗,在两人的包夹间哭了起来。

    眼前的血擦干净了,泪眼婆娑间,乡勇却越来越多了。

    她们越杀越勇,屋檐四周的弓手却并没有放箭,只有数不清的乡勇提刀向前。

    “看来是要我们活着。”方清露趁着和孙匠交换位置的间隙,用臂护绳捆住被鲜血打得湿滑的刀柄,“原是做局啊。”

    “这些个人怎么跟打芝麻那样,越砸越多啊!”孙匠砍人砍得不耐烦了,不住的嘟囔。

    “你身上有伤,避着点!”方清露替她挡了右路的刀,被杀怕了的乡勇终于不敢倚仗人多蛮冲了。

    他们瞅准方清露空下的右路,一齐涌上。

    属官露了出来,望着刺来的刀锋头皮发麻,恐惧困滞了步伐,她僵在原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听见了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身上却没传来撕裂的痛楚。睁眼时,方清露捂着伤口,用杀得卷边的刀击退了三个散勇。

    血丝从指间渗出,刀伤和不趁手的兵刃拖慢了她的速度。

    属官失声痛哭,方清露捡了死尸身边的刀丢给她,骂道:“哭什么哭,拿刀砍回去才算本事,谁欺辱你,你就砍谁,相信自个卯足的劲。”

    心大的铁匠也发现了她的异样,急切道:“你还能撑住?”

    方清露痛得额头渗汗:“他们说什么都要激我的人动刀,又想活捉我,这是为了日后和谋反撇清干系,将脏水泼给我——”

    她撑刀立稳,乡勇果然也随着她的动作顿住了脚步。

    “我死了比活着要能震慑他们,我死得其所。”方清露说,“可我不甘心就这样憋憋屈屈地死了。”

    方清露喉间发出粘腻低哑的笑声,齿间染血:“杀了那个老匹夫,从后院出去,就算赚了。”

    “我数三个数,你们便同我一同冲出去。”

    三个数落下,猛然冲杀的三人势如破竹,吴老爷身边的护卫没想到她们会杀个回马枪,慌忙赶来护卫。

    吴老爷被这场景吓得步伐更慢了。

    他大声嘶吼,在惊惧的裹挟下气急败坏地下了放箭令。

    箭雨落下,破风声回响在耳畔。

    针对瓦格骑兵甲胄特制地箭矢破杀力十足。为铁匠和方清露保护的属官应声栽倒,很快便没了气息。

    杀红了眼的乡勇摸了上来,在方清露闪避时劈下朴刀。

    方清露即将倾倒的那一刻,宅门被轰开,单骑冲阵的林朝洛手执长枪将乡勇扎成了一串。

    长枪挥舞,挡下连片的箭雨。

    女将丢了枪,握紧缰绳将她拦腰抱起。

    林朝洛将方清露护在怀里,用甲胄挡下了直冲她命门的箭矢。

    马上人和马下人交换了位置。

    玄骓带着受伤的方清露奔向门外,颠簸间,沿墙布置的弓手便被黑水营的官兵杀了个干净。

    战局颠覆。

    双眼赤红的林朝落拔刀,拾级而上。

    身后忽然传来方清露的声音:

    “林朝洛,他不能死,他要审!”

    吴老爷跌坐在地,颤抖着求饶。

    林朝洛只记得方清露身上的伤口。她恨毒了这人,才不管能不能杀。

    她刻意忽略了方清露声音,举刀,即将斩下他的首级。

    “阿洛——”

    听到阔别已久的的亲昵称呼,林朝洛眼睫微颤,循声回眸。

    沾染血丝的眼眸印着水泽。

    伏在马上的方清露摁着伤口,温声唤她:

    “这是个局,你不能杀他。”

    *

    “是做局么?”

    “何人要对翁主下手?”

    “这说不通啊。”

    队伍停下后议论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此处怎么有三道车辙?”唐笙下马,举着火把照亮泥路。

    “走歪了也未可知。”侍从答。

    “走歪了不是这个痕迹。”唐笙直身,“车同辙,形制却受限制,只能是大车之后有小车驶过。”

    “您的意思是?”

    唐笙转身,叫来惠明翁主的护卫:“你们来时,可有车马远远跟随?”

    “回大人话,有过,但未曾一路跟随。”护卫答。

    “翁主去时你们都未觉察么?”唐笙蹙眉。

    “铜山一代,山路窄小难行,翁主为了不失期不得不分了两队前行,我们是从那里断开的。”说时,护卫低下了脑袋,他们落在后边的乐得清闲,中途反而找机会好好休整了一番,谁都没想到会酿成大错。

    惠明翁主血脉并不显赫,可以说是十五位宗亲中最不起眼的一位了。

    谁都没想到,偏偏就只有她出了差池。

    再向前搜寻就是山路了,唐笙觉得势头不对,叫停了队伍。

    “大人,山间藏匿流寇与土匪,眼粗胆肥的将翁主劫走了也未可知。”随从道,“或者,翁主遇险进了山林避险,也是有可能的。”

    “山这么大,要分头搜寻么大人?”另一随从问道。

    “分散?”

    唐笙听得这二字便觉得有些不对,她沉吟道:

    “给陛下报信的回头了么?”

    第90章

    “给陛下报信的回头了么?”

    “未曾!”

    唐笙道:“事出有异, 不得轻举妄动,就地休整,且待御命。”

    兵马暂歇, 山林重归寂静,唯有火光在暗夜浮动。

    沿着其他方向搜寻的军士陆续归来, 唐笙一一问过情况。

    已近五更, 天没有要亮的迹象,阴翳压得唐笙难以入眠。

    她侧枕着简陋的吊绳床,听得细碎的马蹄声后立即坐起了身。

    干了一夜路的小吏下马时双腿发软,险些跌倒在地。

    “唐大人,陛下有令, 叫您沿途搜寻,她怕您人手不够,调了禁军给您运作,若仍缺人手尽管再报。”小吏搜出了怀中用明黄绢缎包裹的东西交给唐笙。

    唐笙揭开,瞧见一角便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说话时, 禁军守备官抵近,朝唐笙行了个军礼:“两千禁军歇在山脚, 等待大人差遣。”

    唐笙微颔首, 予以回应:“本官不懂带兵之道,有好些问题要请教将军。”

    见她这样客气守备官反倒有些受宠若惊,抱拳道:“大人厚爱,末将知无不言。”

    “本官昨夜已寻来本地知县, 据他所说,这山上有匪兵数千人。”唐笙道, “如若翁主当真被贼人人掳走,贼人据守险峻, 一旦遭遇,我们能有几成胜算?”

    暮春时节,草木勃发,山间密林葳蕤生姿。唐笙忧心山贼藏匿其中,放冷箭,挥阴刀,令派去的人折损其间。

    唐笙将自己同山贼对调了位置——若她是山贼头目,见着官军这样的阵仗,会以为他们是来‘剿贼’的,定然琢磨法子,将官军分散开来,逐一击破。

    无论惠明翁主是否为山贼掳掠,只要官军进了他们的领地,自然是要刀兵相向的。这个节骨眼上,唐笙不想搅乱事态给秦玅观添乱。

    然而,最后的车辙印留在了进山的路上,这是她仅知的线索了。

    “六成。”守备即答,“他们抢占地势,且有先机,这是失掉的四成。他们没有能破甲的利刃,这山间亦少见巨石,正面遭遇,山匪患定会一触即溃,这是能取胜的六成。”

    出于谨慎,唐笙没有立即派人。她和卫队及禁军武官商讨了一番,定下应对之策。

    军令一下,诸兵官就位,朝军士们讲述进山要点。

    “二十人一队,两队之间不得相隔百米。山间密林不比平原,遇着山匪不得随意缠斗,找人才是最要紧的!”

    军士们高声应和,进山时个个神情紧绷。

    唐笙坐镇山脚,亲自与当地府军交涉,以防不测。

    同一时刻的京城,秦玅观收到了辽东士绅暴动的消息。

    密折是周御史上的,说方清露因追案操切,惹恼了士绅,眼下养着乡勇的士绅带人围了辽东按察司的衙门闹事,辽东各地的乡绅响应者甚多。林朝洛私自调兵,镇压了暴动,乡绅们更加激愤了,在辽东各个关卡拦下来往官员的车马,要求他们上奏辽东情形。

    秦玅观读罢,在心算出了密折陈奏的时间。

    周御史离京不过两日,这消息显然是他听来的,折中许多细节是经不起推敲的。如若他见着了实地情形,折子应当比方清露的晚到。眼下秦玅观只收到了周御史的,却未曾收到方清露和林朝洛的。

    钦差距首府应当还有百十公里,消息传得这样迅速,折子里又说得这样具体,反倒露出了马脚。

    想通了这点,秦玅观支颐,心绪变得宁和。

    “唐笙那边如何了。”秦玅观问。

    方汀微怔:“陛下,折子不是辽东来的么”

    秦玅观微敛眸,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唐大人那边并未来信,想来应还在搜寻。”方汀答。

    “这两件事,来得太巧了。”秦玅观呢喃。

    方汀循声抬眸,秦玅观已阖上眼眸,好似在小憩。

    “今夜,方清露的折子应当能到。”秦玅观说,“留意着。”

    方汀唱诺。

    殿中回荡着指节扣响书案的声音,又轻又浅,像是在计时。

    不知过了多久,敲击声停了。

    “朕赌输了。”

    秦玅观揉着眉心,低低道:“召唐笙回京,叫礼部挑人顶上。”

    *

    “西边搜查完的跟上向东的队伍,都顶上,不得落单!”被大雨浇透了的唐笙,扯着嗓子喊道,“泥泞湿滑,注意脚下,别白白搭进去性命!”

    雨点落下前,军士们便已搜遍了半座山,眼下又在由上往下搜寻。

    “大人,大人!前边坡道翻了辆马车,形制是宗亲用的!”赶来报信的兵丁抹了把脸,语调激昂,“您快去瞧瞧!”

    靴底陷入淤泥,拔起时十分费力。唐笙快步上前,皁靴踩出了阵阵声响。

    翻倒的车内没有人,马匹也不见踪迹。

    唐笙沿着杂乱马蹄印寻找,见着了倒在沟渠之间,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棕马。

    棕马颈上有伤,显出暗淡的色泽伤口,经雨水冲刷又被泡得泛白。

    林木阻挡了视线,放眼望去,雨打林梢,激起了淡淡的白雾。

    众人沿陡坡下行,好几个人吃了跟头。

    “惠明翁主——”

    “翁主——”

    惠明的随从喊了起来。

    林地里有山户积薪,唐笙经过了多个柴堆,终于瞧见了沾满泥渍的衣角。

    临近的军士围了上来,未满十岁的孩童见了他们奋力挥舞手中的匕首,喉头发出小兽似的呜咽。

    惠明翁主不知经历了什么,被激得认不出官军了。

    军士们边躲避匕首边给唐笙让路。

    再落魄的宗亲也是皇亲贵胄,更何况是议储范围内的。没人敢在不伤及皇亲贵体的情况下空手夺白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来意。

    唐笙刚向前走了几步匕首尖便在她面前乱划。

    “您瞧瞧我的官袍,我是陛下派来接您的。”唐笙小心翼翼地上前,“你是惠明对不对,你姓秦,你是鲁静王的女儿,你——”

    说着,唐笙语调一顿,她想起了新元日同秦玅观一同抄写玉牒时的情形了——她曾亲笔抄写过她的名字,因字迹太过潦草被秦玅观认错。

    “你叫秦长华是不是?”唐笙用温和而平稳的声线道,“是陛下叫你来京城的,对不对?”

    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直呜咽的秦长华眼眸稍显清明,泪水和雨水交杂着簌簌落下。

    唐笙矮身,张开怀抱:“到这来,我来保护小殿下。”

    一大一小隔着雨幕凝望彼此,惠明翁主终于放下戒心,丢了匕首冲进唐笙怀里。

    她冲得太快,跟飞向门框的蹴鞠似的,直直撞进唐笙的怀抱。

    泥地太湿滑了,唐笙被她撞得跌倒在地,磕到了身侧的歪脖树。

    她在倾倒的前的那一瞬护住了小翁主的脑袋,以防她被剐蹭到。

    瘦弱的孩子痛哭不已,将原本清脆的嗓门都哭哑了。

    唐笙艰难稳住身形,单膝跪着,等她脱离惊惧。

    翁主哭累了也不愿松开唐笙,唐笙只得抱起她,让她倚在肩头休息。

    这样大得孩子块头不算小,所幸唐笙这样抱惯了秦玅观,抱起这小孩来也不算费劲。

    找着人了,唐笙悬着的心却还未放下了。

    “马颈上的刀伤是你划的吗?”唐笙轻声问道。

    明惠翁主摇头,晃得眼泪蹭在了唐笙的衣领上。

    “有人一直在驱赶你吗?”话出了口,唐笙才意识到有些词孩童可能听不懂,于是就换了个说法,“有人拿刀,要杀你?”

    “好多人。”翁主又开始啜泣了,“好多人——”

    “平姑姑、可善、守着我睡觉的……”

    她用词混乱,说得也七零八乱,但唐笙还是听懂了。

    这一路惠明遇到了许多拿刀的人,守着她的近卫和一直陪侍她的姑姑都为了保护她,刻意拖着贼人,死在了路上。

    平姑姑冲出车时,塞了把匕首给她,叫她要保护好自己,遇上坏人就用匕首刺他。

    到最后,马车里只剩她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如何控制马匹,跑着跑着就到了山上,马匹力竭,倒在了沟渠里,她也滚了出来,边哭边找能躲藏的地方。

    她就这样抱着匕首在柴堆后藏了许久,听着马匹无力的嘶鸣和逐渐沉寂的呼吸,终于在落雨后,等到了寻找她的唐笙一行人。

    唐笙轻拍她的背脊,继续问:“追你的人,长什么模样?”

    惠明抽泣着摇头,不停打着哭嗝。

    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唐笙擦拭了半天水囊,递给她喝了一口。

    惠明抱着水囊咕嘟咕嘟喝完,唐笙手臂也有些脱力。

    她想放她下来,或者将她换给身侧的随从,惠明却死死抱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随从半个手臂搭在刀柄上,无奈耸肩。

    不想这个动作却惹哭了惠明,唐笙又手忙脚乱地哄了起来。

    惠明哭着说:“刀!”

    唐笙回首:“将刀都收好!”

    众人应声。

    惠明的哭叫声更大了:“刀!”

    “刀都收起来了,不怕了。”唐笙安慰她。

    惠明再次重复:“刀——”

    唐笙眸色暗了下去:

    “他们的刀和我们的长一个模样?”

    惠明重重点头:“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