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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十三年来的苦痛催着秦玅观一步一步迈向权力中央, 野心在蛰伏和隐忍中疯长,内敛之下燃烧着灼人的烈火,最终煅烧出一颗济世之心。

    唐笙望着她的眼眸——幽冷之下, 分明是慈悲。

    刚沐浴完的秦玅观掌心是温热的,她未佩任何珠翠, 腕上也无念珠, 可唐笙还是察觉到了玉石的质感。

    书房内只有桌案上亮着盏灯,视线模糊的唐笙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人身影了,下颌处的微凉却变得格外清晰。

    扳指滑过,激得她五感愈发分明。

    说不清是谁开始的,回神时, 唐笙已倚上了五屏椅。秦玅观屈膝抵着她的腿心,抵得唐笙一阵晕眩,回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大逆不道。

    她想要起身,却被秦玅观摁肩定在了原位。宽大的氅衣罩了下来,足够拢住两个人。

    秦玅观勾着她的衣领, 指尖轻画着圈。

    唐笙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艰难道:“有窗——”

    “去寝殿。”秦玅观言简意赅。

    唐笙反客为主, 抱紧了她。

    后半夜就没有梦魇了。

    秦玅观被唐笙抱着, 埋首在她怀里,睡得安稳。

    皇帝姥儿的御榻要比门板舒服多了。一觉醒来,唐笙神清气爽,给秦玅观更衣时动作都轻巧了许多。

    “幽州这几日如何了。”

    秦玅观今日穿的是竖领袍, 款式繁复。唐笙系完纽襻扣一路整理到她颈间,扣那最后两颗纯金扣时格外小心, 生怕给它扯落。

    “发病者渐少,再过一月也该结束了。”唐笙忙活起来, 抵着牙关说话,听着像是浑身都在使劲。

    “这么难扣么?”秦玅观两指覆上她的指尖,中指驱赶走唐笙笨拙的指节。

    “二娘那也不知如何了。”唐笙瞧着秦玅观的指尖,思绪渐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她的触碰。

    “那孩子活下来了,她同乡只剩三个了。”秦玅观应声,唐笙却许久未曾作答。

    她刮了刮唐笙的下巴:“发什么呆?”

    唐笙回神,啊了一声,脱口道:“陛下指甲真长。”

    她本想夸陛下指甲好看来着,脱口却换了句话。

    秦玅观张开五指正反瞧了瞧:“朕不留长甲,连护甲都无需戴着,怎么就长了?”

    皇亲贵胄不事生产,加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观念的影响,无论女男,长甲在这个时代都是身份的象征。秦玅观自小习武,有着不留长甲的习惯,比起太后和二公主,她的指甲要短得太多。唐笙则保留着穿来前的职业习惯,指甲几乎都是贴着甲床在修理,秦玅观的指甲比起她来,确实要长一些。

    蓦地,秦玅观忽然意识到什么,压低了声,附在她耳畔道:“痛了?”

    唐笙老脸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

    今日不上朝,秦玅观这么早更衣是为了召翰林学士和内阁大臣,时辰还早,她干脆探出手来交给唐笙修理。

    “陛下,这不合身份……”唐笙不知所措道。

    “朕留了短甲就不是皇帝了?”秦玅观反诘。

    唐笙语塞,小心翼翼修剪起她的指甲来。

    书案上搁着卷经书,秦玅观空着的那只手在把玩念珠。

    轩窗是布过景的,晨光斜斜入内,落在书案上,光影分明。秦玅观半个身体浸在晨光里,指节宛若玉石,肌理比墨绿色的珠串更为细腻。

    不多久,朝臣到殿。

    唐笙收好物件,转身绕进内室的屏风后。

    “陛下,十二道诏旨现已拟好。”

    “呈上来。”

    秦玅观查阅完诏旨,睥睨跪伏的朝臣:

    “即日颁布,晓谕天下,由辽东先施行。”

    *

    沈长卿比天下人早一日知晓秦玅观的动作。

    彼时她正和执一道人探讨治疫之事,随从入内送来了邸报、信件以及发回的密折。

    她并未回避执一,边读批复边转述:“陛下蠲免了辽东两年的赋税,要在辽东推行新制,整顿吏治了。”

    这些话是故意说与执一道人听的。

    沈长卿与她往来的这几日,敏锐地觉察出她有“黑衣卿相”之能。这样的人若是能为她所驱使,实为幸事。

    窗沿边的执一道人氅衣曳地,一支木簪低挽着乌发,静望着院中落花,并不回眸。

    沈长卿阖折,换了信来读。

    良久她道:“道长,吾友有求于您。她药方中,有一味药拿不太准。”

    执一缓步回到座椅边,取来信笺阅读。

    她低垂着温润的眼眸,执笔改了几处。

    “您不问是谁?”

    “此药表象温和,实则刚猛。”执一翻到下一页,“通晓医术且能与沈大人为友,想必是宫中御医。”

    “是。”沈长卿啜了口茶,“我本以为道长不愿为显贵医病,故而谎称友人。”

    “陛下还是要医一医的。”执一道。

    沈长卿拂沫的手微僵:“道长可谓是料事如神。”

    她搁下茶盏,微微倾身:“若是——”

    执一浅笑着打断她:“太傅想要笥我于相府,可贫道只愿曳尾于涂中。”

    “可惜。”沈长卿应声,不再提及此事。

    沈长卿许多时候说话都是点到为止,如今这番直言是她最后一次尝试了——修行之人的眼界和她这种囿于权力争斗的人大不相同。

    卷帘微动,细碎的声响引得沈长卿和执一一齐抬眸。

    “大人,道长——”小吏行礼后才道。

    因涉及官府事宜,小吏露出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就在这说。”沈长卿道。

    “回大人话,赵将军拦了往逐人村运药的差役,那几车药都送往营寨了。”小吏用词谨慎,生怕惹出什么事端。

    “这个赵尚恪。”沈长卿磕上茶盏盖,起身,“传他过来。”

    小吏得了令,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逐人村听着怪异。”执一问,“可是城西败落的村落。”

    沈长卿答:“是了。那里是京城流放来的罪人聚集起的村落。”

    她这样说,执一便有了印象,执一赞道:“沈大人仁善。”

    “左不过想起了从前,动了些恻隐之心罢了。”沈长卿微微一笑,向她解释起了自己的过往。

    她父亲沈崇年是长治二十七年的状元,大齐开国百年,唯他一人连中六元。他才优干济且敢于直谏,不久便获得文宗皇帝赏识,官拜左都御史。他出生寒门且不附权贵,在这个位置待了没多久便拖家带口流放辽东的苦寒之地了。

    沈长卿从小生长的地方与逐人村别无二致。沈崇年除了读书不会别的,每日题些诗作幅画换钱,其余一概不过问。一家人靠她本是大家闺秀的母亲织布种地换来的银钱苟活。

    久而久之,沈长卿的兄弟姊妹们病的病死,饿的饿死,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长到十六岁,庆熙帝登基,大赦天下,他们一家才迎来转机。父亲在前朝节节高升,自己也因有才学,被点入公主府侍讲。

    沈长卿那日寻访执一道人便注意到了这村落,瞧见穿得破烂,沿街乞讨的孩童就想起了过去的日子,回来后批了几车药给这些人。

    “先帝放逐,嗣君拔擢,以彰天恩。”执一道人说,“这是为君之道。”

    沈长卿朝天作揖:“长卿时常感念先帝和陛下的恩德。”

    *

    幽州局势大好,唐笙本来只准备在宫里待两日,结果翻成了四日,允诺给十八带的烧鹅酱鸭和蒸糕也统统忘了个干净。

    四天里,秦玅观有了她的照料,药定时用,膳食也定时进,晚间也不梦魇了,面色好转了不少。

    唐笙这才敢仔细瞧了眼她的血条——先前躲避刺杀续上的三年寿命已经掉了大半,这几日秦玅观身心舒畅,终于回升了几个月。

    唐笙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还能回转。

    沈长卿的回信中转了两次到了唐笙手上,她照着执一道人改过的方子,给秦玅观用了两副药,效果还算不错。唐笙受到了鼓舞,变着法地给秦玅观补身体,逗她开心。

    为了避免她操劳过度,唐笙竟连折子也想替她捧了。

    秦玅观微抿嘴,唐笙的茶盏便送到她嘴边;秦玅观一支颐,唐笙便替她揉起了穴位;秦玅观一摊手,唐笙便主动凑上来给她捏脸…

    除了秦玅观勾她衣领时唐笙不做响应并躲得远远外,她们之间配合得无比默契。

    离宫前的早晨,唐笙陪秦玅观上了次早朝。回来时,唐笙满眼都是盛放的春花。

    冬日开满梅花的转角处,春日里只剩葱郁的枝叶了,光秃秃的梅树亦被遮挡,取而代之的是淡雅素净的梨花。

    这几日落过雨,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

    御辇经过时,秦玅观探出指尖触碰那漫天散落的梨花。

    唐笙的脚步顿住了。

    纷纷扬扬的花雨近她身时似乎放缓了速度,乖巧地覆在她的衣衫和指尖上。

    不过一瞬的功夫,唐笙却觉得时间在此刻停止了。

    肩头忽有极轻的触感,唐笙偏首,秦玅观略带药味的袖风拂过她的面颊。

    她定睛去瞧,肩头正落着枚花瓣,和停在秦玅观指尖的很像。

    恭送御驾行完这段路,唐笙就该走了,这正是秦玅观内敛的告别。

    唐笙一步三回头,走着走着就挪不动脚了

    ——接下来的这十天,她该怎么熬啊!

    第72章

    秦玅观发下的十二道诏旨承接罪己诏中“吏治糜烂, 未行仁政,轻贱百姓”之言。

    前六道表明了刷新吏治,整顿地方的决心。

    于各地布政官员, 她斥责了聚心钻营,只为肥家惠泽宗族的乡党;于军中将校, 她点名了冒领钱饷, 不重军备贪图享乐之辈;于州县官员及胥吏,她警告了罔顾王法,侵扰剥削百姓之行。

    后六道诏旨,讲清了崇宁新政的重点举措以及执行步骤。

    新政最先在辽东推行,具体举措可以概括为:

    改革原有黄册户籍制中涉及女户的旧规, 移风易俗,废除贱籍制。

    前六道关乎整顿吏治的诏旨因没有直接具体地举措,暂未惩处墨吏,可以直接绕过六部明发上谕,后六道因暂时没有全国推行, 也在辽东得以迅猛执行。

    布告一经张贴,辽东沸腾。

    州县衙门、各个城门关隘前都聚集了层叠的民众。

    “上月明发罪己诏, 本月就推行新政。”青衣书生读罢对同伴道, “此等魄力,实为良主啊。”

    读到后六道诏旨的蓝衣书生道:“这女户和废除贱籍……”

    围观者实在太多了,蓝衣书生扯走了身旁人,走远了才敢继续讲述见解。

    人堆里衣衫褴褛的短衣老者携着抱着破碗的幼童挤上前来, 被长衫老爷一脚踢开。

    “去去去,臭要饭的, 不识字往前挤什么挤!”

    老者应声后仰,围观者捏着鼻子后退, 避之如蛇蝎。幼童跪伏在老者身边,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眼见秩序混乱,差役手持杀威棍,抵着人推开。胥吏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中,用通俗易懂地言辞宣读新规。

    念到关乎胥吏作威作福那段时,他咳嗽了许多声,读了原文。

    “这后六道啊,就是在辽东施行的新政——”

    “第一条,废除贱籍。也就是,以后不会再有良民贱民之分了,贱民可以改业,可以读书,可以通婚,也是王法所庇佑的臣民——”

    胥吏还未说完,被踹翻的老者嚎啕大哭——贱民活世代为奴,不受律法保护,常被良人欺辱。方才那人踹他如踹老狗,丝毫不把贱民当人看。

    老者爬上前,去撤那长衫人的衣角。长衫人僵直了身,左顾右盼,随后闪出了人堆。

    “肃静!”

    杀威棍横在了民众身前,胥吏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第二条,移风易俗。废除殉葬制,不倡缠足 ,不倡守节,不行冥婚,不得遗弃女婴同无能人。这就是你家生了女儿,丢了杀了,官府是要追查的,家有年过六十的老人,不得因病因失能,随意抛弃——”

    此言一出,围观者一阵唏嘘,颜色各异。

    “肃静!”

    “第三条,废除女户制。也就是,日后没有专门服侍宴乐、抬轿、朝天的女户了,也没了所谓的免差。有夫、子皆亡的妇人,无需上呈天听,等待批准继户。无论男女皆可成为户主,报入县衙造册,依据田产缴纳钱粮。无论男女,为户主者不享蠲免,不得免除杂役。”

    ……

    第三条宣读后,嘈杂声渐大,差役呼喝了许多声都未压住。

    *

    京城比地方州府还热闹。

    三面封闭,呈现“凹”字形端午门前跪满了监生。

    他们中不少人是被辽东官员保举上来贡监生,还有一些是通过纳捐入国子监的例监生,少数为已取得功名的举人和秀才。

    他们不满新政中废除贱籍那条,以罢课挡路的方式抗议在辽东推行了不到十日的新政,联起名来给秦玅观上书。

    唐笙远在幽州都知晓了京城阵仗之大,连夜赶了回来。

    马匹还未跑近,唐笙便瞧见了那群身着襕衫头戴儒巾的生员。

    他们挡了宫道,唐笙只好下马步行。

    “医箱给我。”唐笙从小吏里接了东西跨上,塞了张银票给他,侧倾着身对护卫们道,“你们自行在京住店。”

    “大人,下官送您进宫吧。”小吏有些过意不去,小声道。

    “不必了。”唐笙将马也交给了他,独自沿着宫道边缘行走。

    她估计这群腐儒会拦着想要入宫的官员,帮忙传音,催促秦玅观批复他们的奏疏。

    眼下她还是蓝袍,只要不露补子,装作寻常御医是可行的。

    唐笙将药箱负到身后,欠身直行。

    “自唐以来,良贱相犯依身份论处。贱民皆为罪人后裔,罪恶昭彰,人神共愤。如今却要良贱不分,不彰法度,实非圣明之举!”

    长脸监生振臂高呼,引得众人响应。

    唐笙走了一半路,沿路想要叫住她的人不计其数。快到宫门时,袍角忽然被人扯住,唐笙扯了几回,眼见脱不开身了才道:“本官只是个御医,实无参知政事之权。”

    那生员瞧见了她的衣箱这才作罢。

    唐笙交了腰牌,从侧门入了宫,这才松了口气——本朝读书人地位崇高,这群有着功名的生员有着见官不跪,不用刑罚的特权,真要起冲突了,言官和风宪官的唾沫都能将她淹死。

    就在她往宣室殿方向行进时,宫墙上有三人凝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那人是?”沈绍文问。

    他姓沈,是考功郎中,官位比身旁官员高,话一出口,便有人抢着答。

    “应是太医院的唐院判。”礼部书令使答道。

    “就是那个三月连升六级的么。”掌固压低了声,注意着沈绍文的神情,“她无甚实绩,实在是……”

    “住口。”沈绍文呵斥道,“没有功绩?那你去幽州治疫!陛下用人需要你多嘴吗!”

    掌固扇了自个一嘴巴:“下官失言,下官失言,请您治罪。”

    沈绍文收束视线:“咱们今日走端午门怕是难回了,绕行宣直门罢。”

    众人随他下了宫墙,远离了禁军。

    书令使作了个揖,忽然道:“这些监生不知得跪多久了。时下朝局多变,还请大人赐教。”

    沈绍文抚须摇头:“人呐,眼界得放宽些。”

    “大人可否详叙?”书令使想要探一探沈家人的口风,谨慎问道。

    “这书是人人都读得起的么。脱了籍又无需谋生了么。”沈绍文笑了笑,不再言语。

    沈绍文点到为止,书令使也听明白了。

    时局未定,新政也暂未推广,只在辽东试行。朝臣们未曾像他们这般急切,都只是在观望。这群眼皮子浅的儒生吃了一点瘪就要往回找,实在是眼皮子太浅。

    *

    唐笙背着药箱入殿时,早已听出她脚步声的秦玅观还在装模做样地批折子。

    笔尖红墨汇聚,滴了下来,她这才飞快书下了“知道了”三字。

    “陛下,唐大人回了。”方汀喜气洋洋地入内通报。

    秦玅观搁笔,不咸不淡道:“知道了。”

    话音刚落,唐笙迈步入内,欢快地唤了她一声。

    “陛下!”

    女医行了个礼,抬头瞧她,眼睛聚着温润的光点。

    “还没满一旬。”秦玅观斜倚上五屏椅,抬腕做了个平身的手势,“这就按捺不住了?”

    方汀见唐笙走近,藏着笑退下。

    秦玅观这才伸直臂弯,等待唐笙上前。

    左手被人牵住,秦玅观拉近她,反扣住她的指节。

    “没人拦你么。”

    “我装成从五品的御医了。”

    唐笙的影子压了下来,秦玅观想拉她坐下,吓得唐笙一激灵。

    “光天化日,乾坤朗朗。我这被人瞧见了参一本,脑袋就掉了。”

    “你牵朕手就不掉脑袋了?”秦玅观被她此刻不该有得谨慎弄得失语,“朕不发话,谁敢取你首级。”

    唐笙想放下药箱替她把脉,故意松了松手:“微臣以下犯上,怕掉脑袋,不敢牵着了。”

    指节刚滑出几寸便被人追了回来,口是心非的皇帝姥儿一言不发,只用手指发力。

    “我听说您推行新政了,有些人又不安分了,就赶回来瞧一眼。”唐笙不逗她了,温声道,“没气着我们陛下吧?”

    秦玅观被她紧张的神情逗笑了,微扬唇:“你瞧朕像是气着了?”

    唐笙放心了,终于舍得真松开她的手,放下药箱。

    她替秦玅观把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血条,一脸崇敬地瞧着她——那眼神,用两眼放光来形容都不为过。

    “陛下行的是德政。”唐笙说,“不分良贱了,人同人间的隔阂渐渐会化开,这是好事。”

    唐笙见到布告,第一反应就是,秦玅观的举措缓和了社会矛盾,也变相解放了劳动力,是这个时代实现平等和大同的第一步。

    她正在一步步地展露济世之心,实现她的政治理想。

    “过来。”秦玅观道。

    唐笙倚在了御椅边,双手搭在她的膝上。

    “朕要教你一招,叫声东击西。”秦玅观抚过她的面颊,“这三条新政里,最折损他们利益的便是废除贱籍这条。”

    贱民多为各朝各代在政治斗争中被废放逐的失败者的后代,这些人与士农工商不同,是不可以变更职业,且多时不受律法保护,一直被各地士绅豪族剥削的可怜人。他们连拥有人格都成了奢望,任何人都可轻贱他们。

    “所以,那些监生多是士绅豪族出身,轻贱他们轻贱惯了。”唐笙顺着秦玅观说的思考,“这些……百姓一旦变成良民,他们就不可以随意打杀买卖了。”

    唐笙不想说“贱民”二字,说话时微微顿住。

    秦玅观应声:“废除贱籍只是第一步,日后还有许多举措要添置。易业、谋生、读书,于他们而言都太难了。这些人,还要苦上许久。”

    说到这,唐笙明白了:“陛下所谓的声东击西,是为了更有力地推行前两条吗?”

    “不错。”秦玅观赞许似的刮了刮她的面颊,“变革户籍制,女子可为户主,和男人一样都有军籍、民籍、匠籍……可以自力更生,不再倚仗男耕女织那套,不再需要依附夫家。”

    “辽东经此大疫,青壮男丁死伤大半。在辽东推行新政,阻力会大大削弱。朕可以取‘田抛地荒,劝课农桑’那套堵住朝臣的嘴。日后见着成效,再推行各地。”

    唐笙听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望着秦玅观的眼睛里聚满了水泽。

    “又要哭了?”秦玅观俯身。

    同唐笙说话时,她总是带着音调的。唐笙很爱听她微扬的尾音,像羽毛挠着心尖,痒痒的,温温柔柔的。

    这次唐笙听了,却有点想掉眼泪了。

    “前几日是故意支走我,不让我在朝堂见着您和朝臣针锋相对吗?”唐笙瓮声瓮气道,“陛下怕我同他们起冲突么?”

    “你在幽州已经替朕得罪过一批人了。”秦玅观抿唇笑,“再得罪一批,岂不是要成孤臣了?”

    “我愿意!”唐笙急切道,“我乐意!”

    秦玅观只是笑:

    “可朕舍不得。”

    第73章

    秦玅观过去当过孤臣。

    她想要从闺阁走到前朝, 就得捡秦承祚和那些宗亲不愿做的差事来做。

    那些差事难办,做成了不一定有赏,做错了定会有罚。忙里忙外, 辛苦许久,反而得罪一大帮人。

    唐笙年轻, 用起情来, 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和其他近臣不同。方清露会揣摩圣意,在秦玅观容许的范围内给自己留好退路;沈长卿有沈家托底,偶尔也会用隐秘而温和的法子忤逆圣意;林朝洛表面行事切理会心,实则一身疯骨,依凭信念做事;方箬则比林朝洛少了表面, 内里却是一致……

    秦玅观善于辨人识心。她心悦于唐笙,正是因为瞧见了她藏于谨慎和笨拙下的一颗真心。

    即便谨慎怯懦,她也会因秦玅观微红眼眶,不顾烈火夺回那张画;即便恐惧迷茫,也会在觉察出她的孤寂后, 小心翼翼地矮下身来,擦拭干净她靴面的血迹。正因她捧的是一颗真心, 才会计较秦玅观的讯问, 才会那样别扭地表达不满。

    看惯了各式各样的算计,这种感觉于秦玅观而言很是新鲜。最初她觉得唐笙愚蠢,回过味来,反倒品出了真心。

    真心。

    真心于帝王而言, 太难得了。

    秦玅观不想唐笙和她一样再经历那些痛楚,舍不得让那颗真心跌得粉碎。

    于是她说:“朕舍不得。”

    她都这样说了, 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唐笙还是牵着她的手轻晃。

    “那,那些跪在端午门的监生该怎么办?”

    监生吃的皇粮, 是身后成百上千的族人供养出来的。他们拥有的东西愈多就愈是贪心,没有实权又有贪心就更便于她操控了。秦玅观不惧怕这些依附皇权而生的人。

    大齐沉疴积弊,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千疮百孔的社稷挡不住几刀便散架了。秦玅观只能一边裱糊,一边支架,先拿这些人开刀。

    “翻不起浪花。”秦玅观望向窗外,“朕已派方采薇去了。”

    *

    嘈杂的端午门外,一架银顶枣红八抬大轿停了下来。

    马蹄声和整齐划一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监生们环顾四周,瞧见了数不清的官差,城墙上亦立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军。

    为首的那个站起身,径直走向袍色最鲜亮的官员询问情况。

    官员客气一笑,但并不答话。

    天阴沉下来,是要落雨的前奏。

    这还不是最令监生们慌张的,在层叠的官兵身后,忽然涌出身着青蓝制袍御林卫。他们骑着高马,俯视跪伏的监生,虽无趾高气昂之色,却有趾高气昂之姿。

    文弱的监生们相扶着起身,聚在一起,与官兵呈对峙之态。

    周遭静了下来,唯余猎猎的飘旗声。

    银顶宽轿后,响起一道轻浅的马蹄声。方采薇按马前行,来到轿前。

    “按刀下马。”方采薇说。

    训练有素的御林卫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的磕碰声短促有力。

    她是最后一个下马的。

    方采薇按刀上前,俯身掀开轿帘,请人出来。

    轿内倚着病歪歪的沈老太傅,他动作迟缓,动一下得喘三口气。方采薇亲自搀扶他起身,面对场地中央的儒生。

    见着沈崇年起身,众监生涌动上前,面露忧色。

    “回去罢——”苍老的声音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枯树皮。

    “老太傅——”监生头领应声,“这不合制,‘使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如今良贱相等,岂不是倒反天罡?”

    沈老太傅咳嗽起来,被人搀扶着,气若游丝。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其次,君为轻’,先前天降灾异,陛下以民为本,明发罪己之诏,敬告上天,下定决心要整顿吏治,济世安民。此番推行新政,正是为此,尔等处处阻拦可是要逆天而行!”方采薇掷地有声,“从前明里暗里针砭陛下不够爱民,如今反倒变了卦,是何居心?”

    “你!”监生指着她,“你们这些嗜血暴虐的御林卫倒谈起爱民来了!”

    “御林卫何时戕害过百姓,你且将话说明白。”方采薇话里暗含警告。

    御林卫亦是朝廷命官,无端污蔑他们,也是要治罪的。

    说话者被人拉了回来,拉人者道:“请问这位大人,何谓贱民。”

    他自问自答:“贱民乃历朝钦犯之后人,他们本就有罪,留有一命已是仁慈。废除贱籍无以正法度,明典刑!”

    他这角度找得刁钻,身后的人纷纷附和。

    “贱民,贱民,‘贱’字之后为何要带‘民’呢?”方采薇看向沈老太傅,恭敬欠身,“采薇不明,还请老太傅赐教。”

    “圣人以礼教人,使人有别于禽兽。只要知礼——”老太傅喘了几口气才道,“是人,便是民。”

    他说得含糊,方采薇追问:“那贱民,是人还是禽兽?”

    沈老太傅答:“是人。”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方采薇质问道:“你们饱读圣贤书,难道圣人教你们不把贱民当作人吗!”

    监生还想辩解:“贱民是奴,奴与畜生……”

    一道惊雷在天边炸响,绵密的雨丝撒下了。

    沈老太傅身边的小厮立马撑伞,将老太傅扶回轿中。

    白光映得方采薇的面容阴恻恻的。

    她笑道:“此番可是天谴?”

    *

    秦玅观回首,对唐笙道:“落雨了,道路湿滑,明日不回去了罢。”

    唐笙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膝上,被秦玅观捏得微眯眼睛。

    “不回去。眼下疫病到尾声了,十八坐镇,我放心着呢。”

    蓦的,唐笙想起了什么,脑袋滚正,下巴抵在秦玅观腿上:“太傅那边如何了?”

    “昨日林朝洛已启程,率军赶往辽东界。”秦玅观答。

    这便是不妙了,辽东局势已经差到要陈兵边界,应对瓦格突袭了。

    “陛下……”唐笙所有的担忧都在这声轻唤里。

    秦玅观拉她起身,拍了拍身侧。

    唐笙从起身到立直都在摇头。那天晚上她被秦玅观亲晕乎了坐了次御椅,回神时心砰砰直跳。

    “方汀,关窗。”秦玅观扬声。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窗便被人关上了,唐笙甚至没瞧清是哪里冒出来的人。

    隔墙有耳在这宫中是真的。只不过,想成为宣室殿外隔墙之耳,实在困难。唐笙惊诧之余,忽然生出些感慨。

    她忽然有些庆幸起自己的耐力来——那晚秦玅观怎么撩拨她,她都是忍着没出声的。

    “坐吧。”秦玅观道。

    耳廓泛红的唐笙这才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她坐垫还没捂热,方汀便又隔帘通报了什么。唐笙弹射起身,倏地和秦玅观隔开一个十分规矩的距离,闪入内室屏风之后。

    她藏得快,秦玅观倚上圆枕,顿时生出种“偷情”的错觉来。

    “传进来罢。”秦玅观揉着眉心,无奈道。

    身染湿气的方采薇便打帘入内,行了个礼。

    “启禀陛下,监生们现已撤走。”

    方采薇讲述了经过,秦玅观赞道:“做的好。”

    抬出读书人崇敬的沈崇年,抓住监生的道义漏洞,威压和劝诫并行。

    方采薇做得滴水不漏。

    她在女卫中排行十二,年龄虽小,做事却很妥当,秦玅观思量着要将她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历练了。

    “去偏殿取‘出云’来。”秦玅观动了动指尖,方汀会意。

    片刻后,这把历时三年,精钢锻造的兽面云纹剑便落到了方采薇手中。

    “朕御极前,便是握着这把剑习武的。”秦玅观缓缓道,“如今,赐给你了。”

    “淋了雨,莫着凉。快些回去吧。”

    方采薇双手捧剑退下,手腕发着颤。

    秦玅观目送着她离去。

    殿内又只剩她和唐笙两人了。

    许久不见里间有动静,秦玅观起身去寻,却见唐笙垂着眼眸,坐在榻边,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蔫巴了?”秦玅观问。

    唐笙抬头,巴巴望着她。

    若是她长了尾巴的话,此刻应是耷拉着的。

    “我的呢?”唐笙大着胆子问。

    “你的什么。”秦玅观抱臂,学着她微歪脑袋,“你也想要剑么。”

    唐笙眨巴眼睛。

    “你会剑术么,就想要佩剑了。”秦玅观觉着她这样很可爱,故意道,“朕赏你,也要有凭功。不然,何以服众。”

    “可是那样的话,陛下也从未对我说过。”唐笙回忆起过去几次她做对事:秦玅观总爱呛她两句,从不会像夸十二的那样对她说话。

    屏风后的唐笙越听越委屈——原来陛下是会褒扬人的。

    秦玅观行至她跟前,白如润玉指节屈着好似藏着什么,停在她面前。

    唐笙心砰砰跳,忍不住扬起个笑,违心道:“我方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陛下不会真要赏我什么吧?”

    秦玅观不说话。

    唐笙覆上了她的指节,带着她慢慢展开掌心。

    颅顶传来轻笑声,唐笙定睛去瞧

    ——秦玅观的掌心明明是空的!

    “陛下!”

    被逗弄了的唐笙恼羞成怒,竟大逆不道地拍开了秦玅观的掌心。

    秦玅观忍着笑去摸她的面颊,唐笙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就是不让她碰。

    单手难碰,秦玅观干脆收起念珠,双手去捧她的面颊。

    秦玅观带着唐笙起身,先前需要垂眸查探的神情的人,一下升到比她还高半个脑袋的位置。

    “上回不是赏了扳指吗。”秦玅观轻声细语,“朕瞧你老盯着它瞧,以为你喜欢它。”

    “我那时只是好奇,这戒指为什么那样大。大到晃眼。”唐笙被她哄得只会眨眼了。

    “扳指是射箭戴的,所以戒面宽些。”秦玅观给她顺毛,“改日朕亲自教你。”

    第74章

    秦玅观允了诺, 一直惦念着教唐笙箭术的事。

    唐笙在幽州确实是累着了,晚间她批折子时,唐笙抱着胳膊倚在客座便睡着了。

    她害臊, 也怕给秦玅观惹麻烦,内殿若是有人, 连坐都不敢。秦玅观本想唤人给她取条薄毯来, 手抬了一半又站起身,亲自替她去取了。

    座椅硌人,唐笙斜身倚着,仰着脑袋,下巴微扬。这个姿态, 她的脖颈舒展着,上次受伤留下的疤痕依稀能瞧清。

    秦玅观轻轻抚了抚,唐笙悠悠地睁开眼睛。

    “既然醒了,就到榻上睡。”

    “几时了?”

    “快子时了。”

    唐笙一听便来了精神,她坐直了身:“陛下快些休息。”

    “快批完了。”秦玅观道, “你先去,朕批完就来。”

    唐笙知道她一向以国事为重, 撇了撇嘴, 乖乖洗刷干净去榻上等她了。

    不得不说,皇帝姥儿的床榻就是舒服,软软的,枕间还有秦玅观的发香。唐笙抱着棉衾滚来滚去, 心里痒痒的——她好想抱着秦玅观睡,透过屏风凝望那模糊的身影, 心里就好像有只猫伸着爪子挠啊挠。

    但是皇帝姥儿许久不来,她就只好抱着被子, 在期待中睡去。

    秦玅观梳洗完已近四更。

    唐笙睡在床榻外侧,抱着被衾蜷着身,只占了一角。她心细,与秦玅观同寝了几次就知道她不靠着挨着墙壁的内侧,不能顺手摸到枕下的匕首便睡不安稳。

    秦玅观抚着她的眉心,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翌日没有早朝,凭着习惯醒来的秦玅观在瞧清枕的人后又睡了个安稳的回笼觉。

    两觉睡醒,被人拥着的秦玅观变成了拥人的那个。唐笙钻在她怀里,紧挨着心口,只露出一点发尖,丝毫没有要醒的迹象。

    日照三杆了,再睡下去秦玅观教她习箭的工夫就没有了。

    “唐笙。”秦玅观掌心搭在她的额上,将她推高。

    唐笙哼哼唧唧,贴她贴得更紧了,呼吸和唇瓣一齐糊在秦玅观喉颈间。

    春衫轻薄松垮,这触感弄得秦玅观面颊发烫。她横下心来,拍了拍唐笙的面颊。

    “起身,朕要教你箭术。”秦玅观拍着拍着就开始揉了,揉着揉着就开始捏了。

    唐笙终于是睁眼了,但瞧清眼前人又阖眼了。

    带着恼意的热气窜了上来,秦玅观加重了力道:“朕昨日批完折子就是为了腾工夫教习你,你再不识好歹呢。”

    唐笙倏地睁眼,一骨碌坐起身,掀得秦玅观半身后倾。

    肩膀被人按住,心怀愧疚地唐笙动作一僵,偏首来看枕边人。

    秦玅观散着发,单肩披着,未施粉黛,因睡了个好觉气色好了许多。这样的她举手投足间没有压迫感,唯余温柔,唐笙心又开始痒了。

    她现在超想亲亲秦玅观。

    “不睡了?”

    唐笙摇头。

    “怎么又发呆?”

    又是几声尾音微扬的语调,唐笙脑海里放起了烟花,魂都要被秦玅观勾去了。

    唐笙抱着被子埋首其间,蹭着脸颊,发出小兽一样的哼唧声。秦玅观听着心也要化了。

    “衣裳昨日备了新的。”秦玅观揉她的发,“试试合不合身。”

    唐笙抱着被子抬眸,满含秋水道:“陛下,我好想亲亲你。”

    “你这点胆子都没有么?”秦玅观凑上前,被唐笙这句话逗得心情明媚。

    唐笙小心翼翼地啄了她的面颊,一下不够,又来了一下。见秦玅观还没直起身,又大着胆子啄了几下。

    “怎么跟百福似的。”秦玅观忍笑道。

    “百福?”唐笙蹙眉,这名儿怎么听着跟“来福”似的,“不会是狗吧?”

    秦玅观笑而不语。

    唐笙掀了被子,双手拍腿,扬着脑袋盯着秦玅观。

    “起来,起来。”秦玅观哄道,“试试衣裳。”

    磨蹭了好一通,她们终于是起了身,洗漱了一通。

    秦玅观坐在榻边瞧唐笙更衣。

    雨后天晴,落入内殿的日光宛如色调柔和明净的泼墨。

    春衫下的身体线条流畅朦胧,展背时有独属于唐笙的力量感,轻盈却不失有力。

    秦玅观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将唐笙摁下,有那么一瞬她是真起了色心,很想沿着她的腰背摩挲。

    绸制丹艧色的暗纹圆领袍很衬贵气。唐笙穿完袍,三两下束起发,系紧玉版小带。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是换了身衣裳,唐笙便添了几分轩昂的气度。

    秦玅观摊手:“来。”

    她牵着唐笙坐在妆台前,亲自替她挽发束冠。

    “俊俏。”秦玅观俯身,和她一同望着镜中的彼此。

    那日唐笙一身黑袍,系着蹀躞带立在佛堂外,身姿英挺飒爽,秦玅观隔着帘幕瞧她,就隐隐升起了打扮她的念头。

    唐笙头次被秦玅观这么直白地夸赞,脸红了:“陛下,我还有些不习惯。”

    “那我怎么夸。”秦玅观嗔道,“夸你俏王八?”

    唐笙:“……”

    秦玅观直起身,指尖探在了唐笙颈间,轻轻画圈。

    片刻后,她替唐笙理好了交领。

    *

    十二道诏旨下发后,辽东各府衙的风气焕然一新。

    沈长卿在秦玅观的允许下,撤换了一批贪官墨吏,但她只动了布政官,没有动军官——临阵换将是大忌。

    眼下辽东局势焦灼,林朝洛还未就位,沈长卿不敢轻举妄动。

    她是文官,又是朝中少见的女官。军中有官衔高些的老油条,不受京中世族掣肘,私下敢轻视她,赵尚恪便是其中之一。

    那日此人派人抢夺了发往逐人村的药物。沈长卿叫他,他称病不来,派人去查,他拖了军士顶包。

    京中派往辽东的药物都是紧着军中用的,此人两次申报,要求添加药物,沈长卿也允了。后来捉账,发觉他这一个军营消耗了其他军营近两倍的药物。

    沈长卿着手调查,竟发现此人有倒卖药物之嫌,再细查下去,竟发现了许多辽东军官吃空饷,冒领抚恤的实证来。

    本月十六日,沈长卿思忖再三,终于决定抓大放小,只处置他来震慑辽东诸兵官。

    赵尚恪称病不来,反倒带着一帮在新政推行前买来的贱籍姑娘在府中寻欢作乐。

    他手中有兵权,且僚属众多,沈长卿不便大肆捉拿他,干脆摆了宴席,以为林朝洛接风洗尘为由,召集了辽东所有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和与军备粮饷筹措有关的布政官和辎重官,以防他们串通作乱。

    此外,沈长卿和林朝洛通了气,设好了局,就待他入瓮了。

    灾荒年间,一切从简,宴席也并不铺张。到席者,依制只得穿官服,不得佩戴任何兵器,随从亦不能超过二十人。

    开席后,沈长卿和林朝洛一齐到场。

    众人起身朝她们行礼。

    “诸位同僚,今日不拘礼节,各位随意。”沈长卿笑容温润,颔首回礼,一派谦谦君女的作风。

    林朝洛常在军中,作风刚猛些,她不像沈长卿那样爱寒暄,落座后便指着对面的空位道:

    “这是哪位大人,如此不给朝洛面子啊。”

    她军功颇大,又带着大齐最精锐的两营兵。方才她先坐下,沈长卿再坐下,众官员才敢落座。

    她一发话,邻座便有武官起身恭敬道:“回林大将军话,赵将军病着,已经告过假了。”

    林朝洛朗声笑:“大敌当前,他倒是病了,未免太巧了些。”

    她一点面子没给赵尚恪留,说话者两边不敢得罪,只敢陪了几声笑。

    “他不来,是想本将亲自去请么?”林朝洛目光锐利。

    “牧池、鹤鸣。”林朝洛唤来两位女副将,“你们代本将,请赵大将军来。”

    “是!”两位女将齐齐应声。

    众官员皆觉察到了氛围有些不太妙。

    沈长卿环顾四周,含笑举杯,众人随着她的动作起身,唯余林朝洛坐着。

    “诸位将军、大人,都知晓我是陛下派来彻查贪墨,整顿吏治,平息疫病的钦差。这些日子,长卿感念诸位的鼎力相助,请诸位同僚共饮此杯,往后,还望诸位多多帮扶。”

    一杯酒下肚,气氛稍显缓和。

    “张将军、朱将军、周将军。”沈长卿忽然点名,“新拨的药物可还够用?”

    三位武将出列,夸耀了一番沈长卿的办事效率,林朝洛瞧着他们的嘴脸便觉虚伪。

    “可本官却听说,你们三位营中的药物却不够用。”沈长卿的笑容依旧温和,视线掠过,却令人不寒而栗。

    三位武官打着哈哈,面上自在,后背已渗出冷汗。

    席间恢复了谈笑。

    牧池、鹤鸣许久未回,沈长卿同林朝洛对视一眼,微颔首——这么久没有动静,想是赵尚恪卷了东西准备投奔瓦格了。

    她们在沿途已布下军士和差役,由林朝洛调派。

    酒过三巡,林朝洛离席,从侧门出去。

    属官来报,果如沈长卿所料,赵尚恪狗急跳墙,竟真携着辽东守军布防图扮作小厮出府。

    “抓住了?”林朝洛问。

    “回将军话,已经押来了。”属官道。

    林朝洛挥手,颤得厉害的“小厮”便被带到了檐下。

    林朝洛瞧着这人,眉心渐蹙。

    她拿匕首挑着他抬头,“赵尚恪”看了她一眼便吓得哆嗦起来,连说话都打结。

    林朝洛揪起他的手腕,没在他手上看到习武之人该有的茧子。

    双手白净,指甲很长——这分明是一双富家公子的手。

    “你是谁!”林朝洛喝道。

    “赵尚恪”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大人,大人莫要杀我……小人是赵尚平……”

    林朝洛丢了布袋,冷声道:

    “沿途追捕赵尚恪,不得将他放出城!”

    第75章

    扳指有正反之分, 唐笙初戴时弄错了方向,秦玅观替她调整过来。

    这还是唐笙头回试戴秦玅观赏的扳指。拇指被温润的触感包裹着,内壁逐渐染上她的体温。

    唐笙适应了一会才习惯。

    秦玅观教她如何搭弓, 如何瞄准,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来适应。

    唐笙试弓的时候, 秦玅观亦在试射。

    箭矢飞出, 正中把心。

    周遭一片喝彩声。

    秦玅观再试了一次,亦是正中靶心,喝彩声更大了。

    她尝试了两次便有些累了,干脆搁弓,帮身边人调整握弓姿势。

    唐笙臂力还算可以, 并没有因为开弓太久而发颤。

    秦玅观一说话,鼻息便扑在她的后颈,唐笙整片肌肤都酥酥麻麻的。

    “再侧些身。”秦玅观道,“臂膀放平,不要收着。”

    “拉满。”秦玅观贴近了些, 和她一起瞄准把心。

    她本想覆住唐笙的手背,同她一齐拉弓, 但碍于周遭还有宫娥和侍卫, 并未出手。

    秦玅观静了片刻,沉声道:“放。”

    唐笙张指,弓弦蓦地收缩,震起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

    飞矢击中靶边, 发出一声闷响。

    “离靶心还差一些。”秦玅观微颔首,“你不过初学, 未曾脱靶便很好了。”

    唐笙回望秦玅观,欲言又止——她本可以射得更准些的, 但秦玅观方才一靠近,她就有些两眼发花,瞧不清靶心了。

    “有什么话便直说。”秦玅观行至华盖下,准备啜口茶。

    方才她用了三力半的弓,不过射出了两箭,举杯时手臂便有些发软。

    她的神色暗淡了些,扶着桌案落座了。

    “陛下?”唐笙觉察出她的异样,担忧道。

    秦玅观低低道:“你练罢。”

    唐笙搁弓,巴巴地瞧着她。

    看到她这样的眼神,秦玅观心中的烦闷被冲淡了。

    她语调放缓,温和道:“朕歇息片刻,你继续练。”

    唐笙还是不放心,她靠近了些,替秦玅观整理一通袍服,垂眸时,又瞧见了她云纹靴面上的草屑。

    “陛下。”方汀托着匣子上前,“辽东送来的折子,八百里加急。”

    “谁的。”秦玅观问。

    “沈太傅。”方汀答。

    秦玅观匆忙起身,往宣室殿去。唐笙和众宫人匆忙跟上,华盖和五明扇一同升起,在极短的时间内汇成了长队。

    登上步辇,秦玅观取来密折,边读边道:“召集阁臣同兵部官员到东偏殿。”

    她敲响扶手,催促道:“要快。”

    *

    “快,再快!”

    马车内的赵尚恪探出头,催促亲兵扮作的车夫。

    “将军,前边设卡了!”亲兵甩动缰绳,在马身上留下道道血印。

    “还有路可绕吗!”

    “没有!”

    赵尚恪咬牙捶打车壁:“你下去,拖住府卫,告诉他们车内有女眷。”

    亲兵听从,将车夫的位置让给他,哈腰谄笑着走近镇守城门的军士。

    赵尚恪压低了破斗笠,小幅度地解着缰绳,眼睛死死盯着手拿画像的小旗。

    亲兵同军士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冲卡。军士们本来拖拽车厢,车夫一跃而起,翻身上马。

    头戴斗笠者拔出匕首斩断牵引绳索,马车侧翻压倒一片军士。栗色马一跃而起,跳过了拒马栏。

    锋利的拒马枪头划破了马肚,栗色马嘶鸣,但未停止前行。

    赵尚恪俯下身,轻抚马鬃,栗色马似是受到了鼓舞,飞奔向前。

    此处距离劳山关还有二十余里,来策应他的瓦格人便隐匿在关隘不远处虎鸣丘的高粱地中。舆图在脑海里翻覆,赵尚恪计算着最近的道路,马鞭抽打得更频繁了。

    突破方才这个关卡,前路便再没有阻拦,守城的步军和零星几个骑兵根本追不过他的快马,赵尚恪眯眼望着飞扬的尘土,顿觉胜券在握。

    他回望身后几个精疲力竭的军士,摘了斗笠掷去。只见被砸中的军士险些摔马,被身后人提了一把方才稳住身形。

    追兵慢了下去,赵尚恪紧贴马鬃,神采奕奕。

    漫天尘土里,侧翼忽然多出一队骑兵。

    马背上的军士边纵马边卸马铠,速度迅疾,紧逼栗色马。

    赵尚恪抽打马鞭,胯.下的马却愈来愈慢。

    身后的骑兵分作两队,从两翼压了上来,已拉起网绳。

    赵尚恪环顾四周:前方的是平直的土道,两侧是高粱地。

    他狠下心来,驾马遁入高粱地,继而翻身藏匿,朝着马匹艰难行进的方向奔跑。

    一枚响箭窜上了天,烟雾随之升起。

    隐匿在高粱地中汉人打扮的瓦格细作上马,迎着信号而来。

    远处马蹄震颤,林朝洛挥手叫停了奔走的军士,示意身后人分作两队包夹。

    高粱地后是连片的滩涂,接应赵尚恪的瓦格人拉他上马,涉水而去。

    身后忽然响起流矢声,拉他的瓦格人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箭矢钉在了地上。

    “除赵尚恪外,全部射杀。”马上的林朝洛放下弓,扬声道。

    一场追捕战就此拉开。

    瓦格细作往虎鸣丘奔去,数百位黑水营铁骑拉弓搭剑,追捕其后。

    负伤的瓦格人趴在马背,随马而行,被赶上来的军士斩下头颅。余下几个被拒马绳掀翻在地,死在马蹄之下。

    这些瓦格人是死士,平尽全力阻挡着箭矢,好让赵尚恪逃到瓦格人的领地。

    赵尚恪身着软甲,钉在后背的箭矢并不能伤他性命。军士们一连几箭都未将他射下马。

    再有两里地,赵尚恪便要混入丘林了。

    林朝洛没有迟疑,拉满弓弦。

    长箭破风而出,刺穿了他的喉咙。

    赵尚恪应声仰倒,双脚勾在马镫里,被拖行了数十米方才停下。

    兵戈止,蹄声熄。

    可林朝洛并未就此停下,检查完尸首,她下令军士跟上瓦格人马匹奔走的方向。

    马匹朝沉日的方向奔去,上坡时有了脱力之势,最终口吐白沫,倒了下来。

    灰暗宛若囚笼,缓缓罩住苍茫的大地。

    天色渐暗,辽东府衙里,众将官逐渐有些不耐烦了。

    这宴席办了快两个时辰了,沈长卿却丝毫没有要叫停的意思。

    直到林朝洛坐下的副将在梁柱后朝她颔了颔首,沈长卿才缓缓开口。

    “入冬至开春,朝廷下发的赈灾钱粮和药物,不计其数。这中间有多少被层层克扣,又有多少被人倒卖中饱私囊。”沈长卿止了笑,“经本官核查,赵尚恪是其中最为猖狂的。不知悔改,甚至叛逃瓦格。”

    她一挥手,副将便丢了个张了口的布袋。

    一颗头颅滚了出来,虽然血肉模糊,但依稀看得出是赵尚恪。

    血味冲天,侍奉酒席的婢女纷纷后退,胆小的挪不动道,扶着梁柱呕吐起来。

    见惯了生杀的将军们并未发怵。

    “太傅,您说赵将军通敌,您得拿出实证。赵将军镇守边塞多年,官至都指挥同知,为何要叛逃瓦格?”先前被点过名的朱将军拍案而起,“无端斩杀朝廷大将,你是何居心!”

    “能左右朝廷命官生死的,只有陛下!你们沈家作威作福至此,可是要造反!”

    沈家造反。

    这个帽子可扣得太大了。

    有了这顶帽子,先前被点中的将军便有了抗衡沈长卿的底气,他们附和着,群情激愤。这些人大多和赵尚恪交好,或是过去受到过赵尚恪的提携。

    席上多数官员沉住了气,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朱将军领着为首的几个官员便要走,嚷嚷着要写折子参沈长卿一本。

    沈长卿面不改色,重重拍了两下手。

    差役同官兵一齐涌了上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本官只处置了赵尚恪,你们便这样激愤。”沈长卿伸屈指节,示意亲信,“你们急着要离席,污蔑本官谋反是何居心!”

    诏旨被请了出来,绸缎包裹着的明黄木匣打开了,沈长卿取出诏旨托在掌心,高声道:“御命在此,尔等安敢造次!”

    众人跪伏,齐呼万岁。

    门柱边的三将见大势已去,迟疑了片刻,终是转身跪下了。

    “将他们拿下!”

    官军涌上,拿下了三将,埋伏在外的黑水营官兵亦拿下了他们带来的亲兵。

    局势稳定了。

    沈长卿收好诏旨,倚着椅背坐下。

    她叫来林朝洛的副将询问情况。

    “林将军回营了?”

    副将附在沈长卿耳畔说了几句话,沈长卿偏首,沉声道:

    “太莽撞了,此事不妥。”

    副将却道:“林将军已在路上了。”

    沈长卿“噌”地起身。

    *

    马背颠簸,甲胄有声。

    暗夜里只余下铁骑前行声和风吹浅草的沙沙声,越向前周遭越显寂静。

    林朝洛扎紧袍服,放缓速度。军士们亦勒紧缰绳下马,缓步前行。

    斥候从土坡滑下,动作迅捷。

    林朝洛跟着他再次上坡。

    “那几道沟槽中聚集了大批瓦格兵,少说也有千人了。”

    斥候所指的方向,甲胄在月下闪着阴寒的光亮。

    “接头哪需要这么多人。”林朝洛抵了抵牙槽,“这怕是瓦格人的前锋了——”

    “领两个腿脚快的,通知关隘守军。再有小半个时辰,牧池也该到了。”

    她低姿翻过土坡,离那片寒光更近了。斥候想要唤她,但没敢出声。

    林朝洛伏地听声,眼底闪烁着微弱的光亮,许久才眨一次。

    片刻后,林朝洛回到原位。

    “没有骑兵。”她道,“这一千人是先遣队,特来等赵尚恪这畜生逃出来,再佯攻的。”

    此地难行,布防军士不多,大批瓦格人能出现在这一带,说明赵尚恪已将布防图作为投名状递给瓦格人了。

    林朝洛估计,这千人之后便是瓦格人的主力了。

    赵尚恪若是逃出,他们便会在他的带领下今夜发动突袭;若是未接应到赵尚恪,他们也有可能用会这千人佯攻一番,试探布防图到底准不准确。一旦得手,瓦格人便会大举进攻。

    副将鹤鸣压着长刀轻手轻脚地攀了上来:“您要等中军到后布防吗?”

    “布防?”林朝洛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布什么防?”

    “中军滞后,您此刻该回主帐,运筹帷幄决胜百里之外。”鹤鸣一见她的神情,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安感——她觉得,林大将军又要不顾自身安危莽一把了。

    “运筹帷幄个屁。等中军到位再布防黄花菜都凉了。”林朝洛拂去面上的灰尘,“老娘平生最厌恶蹲主帐了!”

    “可是——”副将还想再辩解几句,刚开口便被林朝洛瞪了回去。

    “眼下这局势,我们占有先机,只布防而不把这群畜生打痛,他们还会袭扰边境。”林朝洛脱下绛紫色的官袍,露出一身玄甲,“一旦让他们摸着深浅,我们等来的便不是佯攻而是强攻了!”

    “传我将令——”

    “整理军备,准备进攻!”

    第76章

    虎鸣丘面向大齐的那侧较为平缓, 面向瓦格的那一侧反而陡峭。

    二百六十位将士分批牵马上坡,林朝洛估算着时辰放出响箭。

    霎时间,城楼上升起绵延的火把, 密集的箭雨倾斜而下,飞驰在黑黢黢的夜空中, 它们由弩床发出, 射程远超弓箭。

    虽是盲射,沟渠外侧的瓦格人仍有部分被长箭扎成了串,颇有震慑力。

    林朝洛一马当先,铁骑随之冲锋,杀喊声混着咚隆的马蹄声震颤着丘陵。

    又是一发直冲云霄的响箭, 箭雨止住,瓦格人还未来得及组织防御骑兵的队列,明晃晃的马刀便已落下。

    黑水营从侧翼杀出,将前列的瓦格人的脑袋砍成了菜瓜。

    铁骑回旋之时,训练有素的瓦格人也已开始组织队列架上了刺马枪。

    鹤鸣从排列秩序中觉察出异样, 这里不像是只有一千人,反倒更像是三四千人。

    这么多人, 光是围困就能将她们困死。

    “将军, 瓦格人太多了!”鹤鸣喊道,“向东迂回罢!”

    林朝洛并不答话,而是侧举长刀,再一次向瓦格人的左翼发起冲锋。

    瓦格人的弓箭手才搭弓, 便被黑水营的军士又斩了一轮。

    两轮冲锋下来,经验颇丰的瓦格将军亦发现了他们的漏洞, 以盾牌手和长枪手在前,远离守军弓弩射程范围, 主攻起侧翼的黑水营骑兵。

    冲下丘陵的马匹难以机动,瓦格人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弓手射了两轮箭,步军便发起了冲锋。

    制作精良的甲胄能抵挡两轮箭雨,但挡不住专斩马腿的步军。

    鹤鸣的心悬到了极点,林朝洛却仿佛见着什么新奇物件似的,眼中迸发出透亮的光。

    “向西迂回,包抄左翼瓦格人!”

    疯了,真是疯了。

    鹤鸣奋勇杀敌时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句话——跟着林朝洛这疯子,她迟早要死在冲锋的战马上。

    周遭不断有军士落下马来,鹤鸣擦了把脸上的血水,顿感绝望。

    视线清晰时,她忽然瞧见了从山野上冲下的玄甲骑兵。

    马蹄震颤山河,瓦格人防御薄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援军马刀之下。

    “援兵已至,杀他个回马枪!”林朝洛嘶吼,“冲锋!”

    *

    脚步声回响在阴冷的牢狱。

    沈长卿绕过湿滑的苔藓,下至大牢深处。

    昨夜企图反抗的三将单被独关在不同字号的牢狱之中。

    沈长卿从朱姓参将开始审问。

    她待人宽和,对这些人罪人依旧客气,没有动刑。

    “朱将军,本官耐心有限。你不与我吐露实情,交到京师会审,到时候日子就不好过了。”沈长卿道,“你如是说了,本官倒可以替你求情,或许生机会高些。”

    朱霁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沈长卿身侧的亲信嗤笑了声:“你果真是个蠢猪,沈大人本来只准备惩处赵尚恪一个,倒是你发了癫似的带头抗命。”

    “你辱骂谁!”

    “骂得就是你,你若是能醒悟倒还不至于蠢笨如猪,若是醒悟不过来……”亲信咂嘴。

    朱霁眼神闪烁,终于领悟到什么似的,拽动镣铐跪下。

    “沈大人救我!”朱霁不停叩首,“沈大人救我!”

    沈长卿虚扶了他一把,露出丝笑:“朱将军请讲吧,若是有冤情,本官会酌情考量。只要你说了,本官便会保你性命。”

    朱霁跪坐于地,仰视沈长卿:“我是糊涂啊。受赵尚恪挑唆,用这法子套取军饷——”

    “您若是治过军,便知道这其中的为难了。离了军饷钱粮,什么事都办不成。孝敬上峰要钱罢,赏有功将士要钱罢,同僚间的人情交往要钱罢,养自个的家眷要钱罢。”

    沈长卿安静听着,心里却觉得他说得分外好笑。

    朝廷年年调拨军饷,军士有功,上报后也会下发奖赏,军官们的俸禄养家是绰绰有余。但这一切都建立于拨下的粮饷没有经历层层克扣的情况下。

    这个朱霁拿不出像样的军功,巴结上峰谎报军功谋求晋升,自个在府中一气养了十二房小妾,事到如今说起贪腐来反而大吐苦水,实在是荒唐。

    “好了。”沈长卿打断他,“本官不是来听你吐苦水的。”

    朱霁这才收声,继续说起辽东守军的实际状况:“庆熙年间,宫中也曾派人来整顿过。唐简唐大人也曾彻查到辽东军饷流向,到最后也不了了之了,唐大人明白我们的苦衷呐——”

    听到唐简的名字,沈长卿抬起眼眸。

    “咱们这个地方,军屯名存实亡。你不贪便养不活那么多部下,你不贪便会被排挤。”朱霁继续道,“我也是没办法啊!”

    唐简过去明面上的资历要比沈长卿深。庆熙十一年,皇帝卧病在榻,秦玅观一掌权便开始提拔唐简做事了,沈长卿却还在府中当侍读。

    后来秦玅观为了拉拢朝中文官势力,开始拔擢沈长卿。彼时唐简已赴辽东整顿军备,彻查秦玅观掌权前的兵败问题。沈长卿未曾走进权力核心圈,许多事是不清楚的。

    “这军屯为何会名存实亡。”沈长卿蹙眉,“唐大人未曾查到么?”

    “唐大人到了辽东也得和光同尘啊。当年的辽东,谁敢乱动啊。”朱霁压低了声,“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军屯的土地和辽东百姓的土地实际都挂在那些人名号上,能交到府库的钱粮又有多少?一层一层欺瞒到最后,朝廷钱粮还是按照有军屯和地方府库补给的情况给的,分到辽东守备军手上的实际又有多少?”

    那些个人。

    沈长卿默念这句话,有些明白唐简当初为何没有继续往下查了。此外,唐简也有很大可能,在彻查过程中拿到了好处。

    她挥挥手,示意差役将朱霁带下去。

    朱霁挣扎道:“沈大人!我知道的都说了,您要救救我!”

    沈长卿背过身,没有答话。

    “大人,此事要陈奏陛下吗?”亲信跟随在后,朝燃着火把的光亮处走去。

    “陈奏什么?”沈长卿反问,“告诉陛下唐简也曾贪腐,辽东沆瀣一气,把所有官员都罢了?”

    亲信语塞。

    沈长卿叹了口气,低低道:“自始自终,整个府库的账目都是假的,土地田亩产量,都不准。”

    她若是将此事捅出去,那便是和天下士绅作对,她只能暗示秦玅观换人了。

    “所以,您准备?”

    “辽东这水深着呢,本官趟不来。”

    *

    晨光熹微,黑水营的将士已将战场打扫完毕。

    昨夜一战,林朝洛联合关隘守军,屠光了数倍于己的瓦格步军,只放走了几个残兵败将回去报信。

    林朝洛脸上被流矢蹭了道口子,现下已经开始结疤了。

    鹤鸣递了张帕子给她,林朝洛胡乱抹了两把,继续看舆图。

    “昨夜城楼的守军统领是谁?”林朝洛指尖划动,低低道。

    她不是辽东总兵官,明面上官衔高,实则只能调动黑水营和三千营的将士。昨夜城楼的几千守军未曾接到有关军令,但还是在她派去的人表明身份说清状况后帮衬着射了三轮强弓,这份恩情林朝洛记住了。

    “昨夜守城的是个周姓千总。”鹤鸣答道。

    “周。”林朝洛念着这个姓,“改日要会会此人。”

    “呈给陛下的军报发出去了么?”

    “回将军话,已经发出,最快两日后便能抵京。”

    林朝洛没有应声。

    “将军。”鹤鸣唤道,“瓦格人还会再来吗?”

    “能消停些日子。”林朝洛直起身,叉着腰活动了两下身躯。

    黑水营威名远扬,虽然数年未曾和瓦格人交战,但余威仍在。

    林朝洛昨夜出手直接灭了瓦格前锋,虽未让瓦格伤了元气,但也足够锉了他们的威风,打击一番他们的士气。

    “我方士气垂落,敌方士气高涨,且有了准备。”林朝洛反问她,“这个时候,你会进攻么?”

    “不会。”鹤鸣摇头。

    “军帐扎在哪?”林朝洛打了个哈欠,边伸懒腰边往鹤鸣指的方向走。

    昨夜先到的援军不过八百来人,林朝洛绷着根弦杀了个痛快,也费了好一番心力,眼下松弛下来她是真的觉得累了——她要好好睡一觉了。

    她卸了护心前甲和背甲,合衣蜷身躺在短榻上,不一会便睡着了。

    营地乱哄哄的,林朝洛睡了没多久便被嘈杂的马蹄声吵醒了。

    她以为是军士们在操练,强迫自个阖眼继续睡,没成想这声音反而越来越大了。

    “鹤鸣!”林朝洛唰地起身坐在榻边揉脸。

    “将军!”进来的是牧池,“您醒啦!鹤鸣去接新任的辽东按察使了!”

    没睡醒的林朝洛面色阴沉,看着像是能提刀砍一串瓦格人似的。

    “外头吵吵嚷嚷,是怎么个事!”林朝洛指着帐外道,“你去让他们安静些,再吵着本将军法处置!”

    “是按察使过来了,说是奉了御命来了解状况。”牧池解释道,“您要不要……”

    “按察使领着监察和司法的职权,来我这军营作甚。”林朝洛抱臂面着墙躺下,“鸟大点官还要本将亲自去迎吗,你们两个副将招待便可。”

    正说着话,营帐外的嘈杂声近了。

    帐帘一下掀大了,明媚的光亮透了进来,身后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

    “什么鸟大点官,林大将军连二品地方大员都瞧不上了吗?”

    听到这声音,生着气的林大将军一下僵了。

    方清露拔高了音量,阴阳怪气道:“林大将军?昨日孤军奋战勇猛杀敌累着了?”

    林朝洛装死装了老半天,不见身后人有离开的迹象,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是……方大人啊。”林大将军捂着半张脸,遮着伤口乖乖坐在榻边,“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第77章

    辽东捷报频传, 但秦玅观却面无一点喜色。

    这几日大臣来宣室殿议事,唐笙伴驾的时间缩减了一大半。

    她也听到了几次秦玅观和朝臣所议之事,知道秦玅观其实在忧心钱粮不够的问题。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后勤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十分重要。

    辽东这场灾疫造成人丁衰减,秦玅观早就下令蠲免了两年的赋税, 给民休养生息的时间。如今, 疫病刚消停,边境又起战事,国库又要治疫又要调拨军饷,日子久了肯定会亏空。

    秦玅观是这艘千疮百孔帆船的掌舵人,她发愁, 一夜之间愁得生出了两根半白的发。

    晚间唐笙替她疏发时发现了,故意藏在她乌发里。

    秦玅观还是觉察到了,探指抚过唐笙藏发的地方,低低道:“拔了罢。”

    “陛下。”唐笙俯下身,枕上她的肩膀,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秦玅观见她愁得没有一丝朝气的模样,牵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自长治三十年起, 只要用兵就是这般了。”秦玅观轻拍她的手背, “眼下瓦格虽有异动,但有了林朝洛这一仗,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可您明明还是不开心。”唐笙望着镜子里的秦玅观,“您这几夜辗转难眠。”

    唐笙仔细回忆过了原著内容, 崇宁四年应当没有起大规模的战乱,这一年是秦玅观刷新吏治的一年, 大齐的国库在此后日渐充裕,那秦承渊也是在这一年展露头角的。

    “今年不会起战乱的。”唐笙想了又想, 终于说出了口,“您,信我,不会再起战乱了。”

    她真的见不得秦玅观这样惆怅,将自己知道的,统统暗示了一遍。

    秦玅观微偏首,眸底藏着清浅的笑意:“这又是你测算出来的么?”

    这神情,她明显是不信的,只把唐笙的话当作了劝慰。唐笙又觉察到了那抹若有若无的凄色。

    唐笙有些着急,她矮下身,扣紧秦玅观的指节:“绝不会有事,您会刷新吏治,朝野上下风气焕然一新,大齐会步入正轨,欣欣向荣。”

    “是吗。”秦玅观摸着她的下巴。

    “信我!”唐笙梗直了脖颈,又显露出了犟种之姿。

    “信你。”秦玅观拉长了尾音,终于是笑了。

    她捏了捏犟种的鼻尖,可犟种却还是一脸焦急,撑起身凑近。

    “你明明不信我。”唐笙有点难过,说话闷闷的,“你哄我。”

    唐笙明白自己的话在秦玅观七窍玲珑心里翻了几圈便成了无用的劝慰之词。可她见不得秦玅观的惆怅,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真的想象告诉秦玅观自己来自另一个时空,悉知她的人生起落,甚至知晓她的生卒年。

    子夜灯火暗淡,巴掌大的光晕不足以照亮两个人的面庞。

    明明离得这样近,她们却各怀心事。秦玅观的思绪还停留在国事上,左不过分出些心来安抚唐笙;唐笙满心满眼都是她,却也觉察出了她的分心。

    “明日我就要回幽州了。”唐笙道,“若是没有起疫迹象了,您派我去辽东罢。”

    秦玅观思绪被她这句话带回了。

    “你为什么要去辽东?”

    “沈太傅都查不下去了,想必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朝中还有其他人愿意接吗?”

    犟种铭记着她的话,思忖事情爱从人心出发了,越发聪明了。

    不过秦玅观却不想让她在这件事上聪明——沈长卿呈上来的折子她反复读了三遍,读出了字里行间隐藏的信息,猜出了她的暗示。

    她自然不愿相信辽东积弊至今与唐简的纵容有关,但既然要彻查整顿,肯定就要顺着这条线摸索。要唐笙去查与自己亲姐姐有关的事,秦玅观做不出来。

    “不行。”秦玅观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唐笙仰高了脑袋。

    “朕不允许。”秦玅观重复了一遍。

    唐笙又要犯犟种病了,眼见着她要下跪,秦玅观顺手将人扯到了怀里。

    “你再用去幽州那套威胁朕试试!”秦玅观食指戳着她的下巴,作出威胁状。

    “我——”唐笙挣扎了两下,秦玅观的力气大不过她,垂眸时她的膝盖已经碰着地了,“我哪敢威胁陛下?”

    秦玅观眼角和嘴角都耷拉着,蹙眉凝望着泥鳅一样的唐笙:“你现在就在。”

    唐笙:“我没有!”

    秦玅观:“……”

    她实在是拧不过这人,干脆撒手让她跪着了。

    方才使了番力气,秦玅观有些累了,鼻息略重。

    “你也要气我吗?”秦玅观问。

    唐笙猛地抬头,不知所措道:“我,我……”

    秦玅观没再言语,她扶着妆台起身回到榻边。

    唐笙跪着,她也就隔着距离静坐着瞧她。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秦玅观觉得浪费时间,又起身往书房去了。

    “这个时辰了您还要批折子吗?”唐笙行着注目礼,见她连外衣也不披,更急了。

    秦玅观行了几步,中单衣角忽然被人扯住。

    唐笙歪探出身,在她顿足的这一刻抱住了她的腿。

    交领是连着下摆的,她一下扯得秦玅观衣衫不整,露出了大片肩颈和锁骨。

    秦玅观的当阳穴欢快地跳了两下。

    “撒手。”秦玅观道,“朕令你撒手。”

    唐笙疯狂摇头,缠她缠得更紧了:“你不睡觉我就不撒手!”

    “撒手。”秦玅观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火气“噌”地窜了上来。

    “不要!”唐笙蜷身,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稳如王八。

    秦玅观长舒了口气,想要喊人将唐笙拽下去,忍了又忍,结果将自己气咳嗽了。

    唐笙匆忙爬起来给她顺气,想要扶她去榻上。秦玅观却僵在原地,一步也不肯挪。

    别无他法,唐笙一咬牙,一使劲,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秦玅观张臂圈住她,险些惊呼出声。

    “你活腻了?”秦玅观揪她耳朵,使了些力气。

    意志坚定的唐笙轻轻柔柔地将她放下,眨巴着眼睛,委屈道:

    “您要杀我吗?”

    秦玅观微抿唇,几度想要说出狠心一点的话,但都卡在了喉咙里。

    唐笙俯身,小臂抵在她身侧,只有下巴枕着她的肩膀。

    一滴眼泪沿着秦玅观的颈侧滑下。

    犟种哭了,眼眶红红的。

    秦玅观指节蜷曲,想要帮她擦泪,又忍住了。

    颈侧湿滑的触感却愈发清晰,她垂首,脸颊碰到了唐笙的发。

    “对不起。”唐笙带着哭腔,“惹你生气了。”

    秦玅观微瞋眸,眼睫轻颤。

    “我不想让你发愁,也不想让你生气。我错了。”

    “唐笙。”秦玅观托着她的侧脸,好让她看清自己的神情,“不许再哭了。”

    唐笙以为她又气着了,眼睛眨得更快了,好让眼泪赶紧掉光。结果眨巴了半天眼泪却像串珠一样,越掉越多,逗得秦玅观笑了。

    “怎么呆呆的。”秦玅观叹了口气,双肘发力,一下便推开了唐笙支撑的臂膀。

    唐笙轻呼了声,压在了秦玅观身上。

    秦玅观闷哼了声:“别光顾着哭了,抱紧我。”

    唐笙还要起来,秦玅观掌心便已沿着她的衣摆向上,攀附上她的肩头。

    她明明也很难过,但着呆子只觉得她在生气。她不抱她,她就自己出手抱紧她。

    唐笙边哭边从她的颈侧开始亲吻,将咸湿的气息带到她的面颊。眼泪落在了秦玅观的肌肤上,衬得这个亲吻皱巴巴的,酸涩涩的。

    “怎么还在哭呢?”秦玅观分出些心,在她没来到唇瓣前发声,“哭得我心乱。”

    唐笙停了亲吻,喉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哭得比方才还惨了。

    秦玅观收起指尖的流连,从她脊背上撤离,来替她擦眼泪。

    “不哭了。”她语调温柔,反倒安慰起唐笙了,“不许哭了。”

    唐笙哭累了休息了片刻,开始亲吻她的唇瓣。秦玅观的声音渐渐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轻微而急促的鼻息。

    衣带一勾就散,秦玅观的中单和唐笙的中衣沿着榻沿滑下,一层覆着一层,全都落在了脚踏上。

    哭累的唐笙脑袋晕晕的,做什么都慢悠悠的,几次惹得秦玅观冒火。她握着唐笙的指节往下,无声地催促。

    “我真的不能去吗?”唐笙无辜眨眼。

    秦玅观忍了忍,十分怀疑她是存心的。

    “你准备得罪一串人,不清不楚地死在辽东?”喉音发颤的秦玅观说出的话并不客气,“沈长卿背靠沈家都不敢再继续查,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话音未落,唐笙便动了指节,彻底没进了。秦玅观倏地蜷指,微微仰首。

    “我不怕。”唐笙红着眼睛说,“只要能让你展眉,我不怕。”

    秦玅观抿唇,坚决不开口。若是她指甲未修,这时候她一定要扎一扎唐笙,好让她这榆木脑袋清醒些。

    “二姐和林将军都在辽东。”见秦玅观不说话,唐笙歇了歇才继续,“沈太傅也在,我不会有事的,若是有事,我就连夜回京。”

    先前她跪着的时候也在想,书中的剧情走线好像在她提醒秦玅观会有刺杀后就有所变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想来某一方的行动出现变化,各方势力都会跟着变动,发展多了就成了眼下的状况——原本在蕃西出现的整顿吏治和军备,提前出现在了辽东。

    秦玅观喉头压声,只能用鼻息回应她。

    唐笙这个坏心眼的,非要这会说这个,秦玅观又急又气,又不想开口,怕出声说话折损了威严。

    “陛下?”唐笙啄了啄她,亲昵地呼唤。

    秦玅观下口咬住了她,疼得唐笙“嘶”了声。

    “疼!”唐笙哼唧。

    “该!”秦玅观含混道。

    第78章

    唐笙不忿, 指腹发了力,害得秦玅观闷哼了好几声。

    “不活该。”唐笙跟个小孩似的非要反驳她,“我是真的很想当陛下的臂膀, 什么孤臣,什么佞幸我都无所谓。”

    她是接受过新教育的人, 才不在意什么史书工笔, 颠倒黑白。若是这个时空能有后世,评价她的事与后人有关。不管在哪里,唐笙都只在意当下的问心无愧。

    唐笙这话听着像是连身后事都想好了,秦玅观本被折腾得没有劲了,还是硬攒出些力气咬她。

    思绪淹没在汹涌的潮迭里, 秦玅观话说得零碎,唐笙拼凑起来才能听懂。

    “您是说就不准吗?”唐笙一脸无辜地问,动起手来却不无辜。

    秦玅观抵着她的肩,侧首望着那微晃的烛光,恨得牙痒痒。但她又不得不承认, 这样一个温和又强硬的唐笙带给她的是簇新的体验。

    她不喜欢怯懦和顺从,一味的低眉顺眼是在践踏自己的尊严。无论身处何位, 拥有尊严才叫活着。

    初见唐笙时, 她事事顺从,动不动就下跪,仿佛是个人都能去踩她一脚。秦玅观观察久了,意外地发现, 她虽然总随着人群垂首,但脖颈和肩颈却总像不受控制似的按不下去, 那骨节清晰具有力量感的指节也好似在暗示,这人其实是个有脾气的犟种。

    榻上的事, 这小犟种从前也都顺着她,但凡秦玅观多哼一声,她就收手。事事受人顺从多没意思,秦玅观宁愿被唐笙像现在这样对待。

    “犟……种……”秦玅观咬碎了字音,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您说什么?”唐笙同她面颊贴着面颊。

    秦玅观咬她,唐笙温吞水似的回应,耐心等待她发泄完。

    这次没有离别前的缱绻,秦玅观撩拨着犟种,只图一个尽兴。

    唐笙问她什么她都不答,以犟种的方式回击犟种。

    红烛的光晕逐渐清晰,脱了力的秦玅观听到唐笙问:

    “您是不是担心,我会和唐简的结局一样。”

    秦玅观不答,只是强撑着精神,抱紧了她。

    唐笙觉察到她收紧的臂弯,又将凉凉的眼泪蹭在她的心口。

    秦玅观是真的又累又困,耳畔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记忆的最后,唐笙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话,可秦玅观只听到了“喜欢”两字。

    *

    翌日清晨,方汀传达了辍朝令。

    这是秦玅观开年来第二次辍朝。她揉着腰起身时,枕边已经空了。

    “方汀——”秦玅观清咳了声,“更衣。”

    “陛下,早朝已过,您大可再歇会。”方汀帮她穿上翘头履,探身去取大袖衫,“今日晴好,唐大人路上估计好走些。”

    秦玅观忽视了她的后半句话,方汀觉察出不对立即收声。

    片刻后,方汀见着秦玅观展开掌心,遮挡灼眼的阳光。

    “今日叫晚朝,议事不停。半个时辰后,摆驾英武殿。”秦玅观说。

    “陛下?”方汀有些担忧,“您这才歇了几个时辰,国事虽然繁重,但也得歇好了才有精神处置。”

    “今早为何不叫朕。”秦玅观拧眉,不悦的情绪凝于眉心。

    方汀不敢为自己辩解,咽下委屈等着秦玅观斥责。

    秦玅观只是长舒气,什么都没说。宫娥们不敢耽搁,加快动作给她更完了衣。

    以往唐大人走时,宫内的氛围总会轻松些,这回反倒变了。

    秦玅观处理政务时,宫娥们大气不敢喘一声,端茶送水都蹑手蹑脚的,生怕打搅了陛下。

    殿外,小宫娥向方姑姑打听情况。

    方汀一脸惆怅,想要诉苦,但又不好开口。用一句“这不是你们该打听的”便将宫娥们打发走了。

    晚些时候,方汀入内递消息,殿内的氛围才松动了些。

    “陛下,礼部和宗正寺的递来公文,说是新推的十五位宗亲名单。”方汀察言观色,见秦玅观抬眸,便迅速将公文递了上去。

    “今日有辽东来的折子么。”秦玅观便读手上的公文边问。

    “回陛下话,不曾有。”方汀答,“不过仔细算来,再有两日,沈太傅该到京了。”

    “知道了。”秦玅观揉着眉心,“退下罢。”

    方汀见她句句有回应便知道秦玅观消气了,后退时步伐都轻松了许多。

    “唐笙何时走的。”秦玅观搁下文书忽然叫住她。

    方汀可算逮着机会了:“陛下,唐大人是辰正走的,她托奴婢将这个交给您。”

    秦玅观勾手,方汀举着叠好的纸笺迅速呈上。

    “怪不得要折着。”秦玅观低低道。

    方汀以为她在同自己说话,微微抬眸。

    只见方才还被折子搞得焦头烂额的陛下,此刻眉心已然舒展。

    墨色很深,纸背能透出轮廓。

    方汀怎么瞧怎么觉得那很像是只大王八。

    五感灵敏的陛下发现了她的视线,冷冷地回望过来,方汀果断低下了脑袋,快步退出内殿。

    小宫娥连忙迎了上来。

    “姑姑,奴婢能进去换茶吗?”

    方汀颔首,宽慰她道:“去罢,陛下已经消气了。进去后,双眼不要乱瞧。”

    *

    唐笙正午到了幽州,刚下马便有百姓迎了过来。

    “唐大人回来啦!”

    “唐大人可曾用过饭?”

    “几日未见唐大人了!”

    ……

    唐笙将马绳交给差役,微躬着身作揖,谢过各位乡亲的好意方才进入府衙。

    十八抱着大碗饭,正倚在廊檐下狼吞虎咽。见唐笙过来,两眼发亮,直勾勾地盯着她斜背着的药箱。

    “看什么看,我的午饭呢?”唐笙负手,笑盈盈道。

    方十八恼了:“我的蒸糕呢,我的酱鸭呢,我的烧鹅呢!”

    “这都第二回了,十九你是满嘴——”

    话未说完,唐笙便打开药箱,露出里头的东西。

    十八喉头吞咽,一把薅下唐笙的药箱。

    “马上还背着些呢。”唐笙道,“叫这几日当值的官差都来吃些吧。我来时店家成品不多,干脆都买来了,也不知够不够。”

    “哪呢,哪呢?”听闻要分给连日辛劳的官差,方十八撕鹅腿的手一滞,硬生生忍住了腹中馋虫,“我去招呼他们。”

    “这呢!”帮唐笙牵马的差役应了声,挑着担子过来了。

    “你这是买了多少?”十八插了筷子,向前几步。

    “好像确实有点多了。”唐笙屈指刮了刮鼻梁,“路上我还和随行护卫去官驿换了马。”

    方十八是个侠义人,她当即就要自掏腰包垫上一半银钱,唐笙忙拦住她。

    “我有钱。”

    “这得花了多少月俸,谁的银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唐笙不接,心道,她这银子还真跟大风刮来的似的。

    十八也烦磨叽事,拍拍唐笙的肩膀道:“下回我——”

    “欸,十九,你这脖子怎么了?”

    唐笙没反应过来:“怎了?”

    十八的指尖晃了两下停在了唐笙锁骨附近,但未曾碰到肌肤。唐笙垂眸观看,脑袋嗡了声,立马将领子裹紧了。

    “蚊虫叮咬的!”

    “京中这个时节就有蚊虫了吗?”

    “可不是,我那间房临着花花草草,夜里蚊虫可多了!”

    解释完,唐笙也不管方十八信不信,刮风一样跑回厢房,插上插销。

    唐笙不在的这几天,十八将这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上的铜镜也是一尘不染。

    她对着铜镜,将自己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昨夜秦玅观和她置气,将她能够到的地方咬了个遍——脖颈、肩头、锁骨、心口……痕迹连成了一串,唐笙至今记得肩头的痛感。

    陛下可能是属狗的,一口尖牙给她咬成了花王八。

    唐笙重重叹了口气,将内袍系得更紧了,好让脖颈完全遮掩在素白的交领之下。

    影响自身安全的事,唐笙本是不想做的。

    但是唐笙越想越不对劲,原著里并未有彻查辽东贪腐案的事。这事实际是从蕃西移到辽东的,也就是说,原书的细节剧情发生了改变。无论如何,这件事是需要去解决的,不然秦玅观将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秦玅观既然不允她去,那自然是有她的考量。但唐笙总觉得这里头不止她忧心自己这条,应当还有别的原因。

    唐笙想来想去,只能联想到秦玅观可能因为唐简的死,格外重视起身边人的调派,生怕她也重蹈覆辙。

    整理完衣裳,唐笙重新出门,那两箱肉食已被瓜分完了,唯余框中几块蒸糕。

    她洗完手才取了一块嚼食,向吃得满嘴油花的十八打听事情。

    “你知道辽东彻查贪腐的事么?”

    “知道啊,邸报上都写了。赵尚恪通敌被斩的事我也知晓了。”

    “这事僵持住了。”

    “僵持住了?不是沈太傅在查吗?”

    方十八动作一僵,被唐笙拉回了里屋。

    唐笙又是阖窗又是关门的,屋内一下暗了下来。

    “怎么了?”十八问。

    “这差事估计牵连了一大帮子人,沈太傅查不下去了,僵持住了。”唐笙惆怅道,“我想接下来,陛下不允。”

    “这可不是个好差。”十八拉了长凳兀自坐下,手里还捧着饭碗,“唐大人过去也去辽东彻查过,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我阿姊?”

    “那年我为唐大人当过护卫,因而知晓些内情。”十八搁下饭碗,两指捻出块帕子,擦拭着手,“那些人是软硬兼施,软的就登门送礼,借着求取字画的缘由行贿,硬的就是死扛着不说,甚至纵火烧了府库。当地乡绅和官员瓜葛着,欺上瞒下,树大根深,根本铲除不了。”

    “若是沈太傅不能去,陛下还能派什么人去呢?”唐笙问。

    “肯定是要寻根基深厚身份尊贵的人去啊。”方十八道,“那样的人,谁敢动呢。也只有那样的人才能震慑住那些士绅。”

    长郡沈家是个没落氏族,后来靠科举重新发迹。读书人是不从事劳动生产的,因而每个取得功名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家庭乃至宗族的供养。无论是沈崇年还是沈长卿,他们发迹前便有士绅的托举,发迹后更是士绅的一员,要沈长卿去革自己的命,显然不太可能。

    这满朝堂的官员,又有哪个和士绅没有瓜葛?

    唐笙忽然觉得,这是制度缺陷所导致的弊病了。辽东只是个缩影,未曾透光的地方,可能比辽东还要严重。对这群人动了刀子,上下连带,不知得得罪多少人,说不定唐简的死就跟知悉这件事的内情有关。

    想到这,她栗然发了冷——怪不得秦玅观坚持不松口。

    唐笙有些后怕了,她默念起十八的话:“根基深厚且身份尊贵。”

    若是无人敢顶上这差事,那秦玅观岂不是只能从宗室中选人过去。

    秦承渊的名字冒了出来。

    如果真是派遣秦承渊过去,那原书的剧情就完成了闭环。

    秦承渊崭露头角,邀买了人心,隐秘发展势力谋夺大位,最终在秦玅观驾崩后夺取天下。

    唐笙越想身上越冷,恍惚间,她已经看到了秦玅观在朝堂上咯血的场景了。

    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全与他人做了嫁衣,秦玅观的政治理想,宵衣旰食度过的日日夜夜都成了笑话。

    病死,被废帝谥,棺椁被掘出挪出帝陵,一生不得公允的评价……

    “这差事我得接。”唐笙沙哑道,“我一定得接。”

    “你疯了?”方十八拉住她,“你要重蹈唐大人的覆辙吗,到时候群臣逼迫,即便陛下不松口,你也难以活命!”

    “我阿姊是那样死的吗?”唐笙抬眸。

    “唐大人不想让陛下为难。”方十八哽了哽,“这才自尽。”

    “你和唐大人虽然处事不同,但骨子里相似,真要到了那个地步,你会让陛下为难吗?”

    第79章

    晚朝商议了两件大事, 耽搁了秦玅观用膳的时间。

    回了宣室殿,秦玅观便没有了用膳的兴致,喝了些茶就开始处理政务, 特地吩咐了不许人进入书房。

    方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故意在书房前转悠了好几趟。

    身影晃眼, 秦玅观终于搁笔抬眸。

    “晃来晃去。”秦玅观不悦道, “要晃去殿外晃。”

    方汀大喜,趁机入内:“奴婢愁啊。”

    秦玅观啜了口茶,摘起翘起毛的羊毫来:“愁什么。”

    “唐大人走时叮嘱奴婢要定时呈膳,一定看顾好陛下的身子……”

    “方汀。”秦玅观用毛笔指她,笔锋轻晃, “朕发现你近来是越来越爱抬她了,朕才是皇帝,你听谁的令。”

    “当然是陛下的令!”方汀果断道。

    “知道就好。”秦玅观收笔,写了两句话又道,“盛碗粥来, 朕喝两口。”

    方汀压下唇角的笑意,恭恭敬敬退下, 直奔小厨房。

    膳食一直温着, 方汀退下没多久,宫娥们便一连上了三个碟子,堆满了秦玅观书案前留出的一点点空当。

    秦玅观写一个字便要抬头,见着方汀入内, “啪”一声搁笔。

    端着粥的方汀立马跪了,连珠炮一样说道:“这三道是唐大人新研出的药膳, 唐大人说食补要比药补来得温和,更适合陛下的身子。这算药, 不算膳。”

    秦玅观:“……”

    良久,她道:“端圆桌上去,在书案上用膳,成何体统。”

    “奴婢糊涂,这就端去。”方汀计成,脚步都显得轻快了。

    秦玅观移步,洗完手方才落座。

    膳房得了唐笙的指点,不再照着寻常菜色烹饪,而是注重清淡口的调味,用的肉食也是原味较淡那种,还特意仿制成了素食。

    这些日子,秦玅观用的膳食果然比从前多了些。

    方汀连布了三筷虾仁,在心里夸了好几通唐笙。

    “陛下,礼部那边今日差人来问了,那从宗室挑选出的十五个孩子是否要以皇嗣的规制迎进京。”

    建储之事议了快两月了,名单才定。十五个人选中,有八个男孩,七个女孩。秦玅观今日晚朝刚应下,礼部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推进了,心急得很。

    “朕只说要亲自挑一挑,怎么成了要过继子嗣了。”秦玅观道,“他们什么身份便配什么礼制,但凡僭越,一律不得来京。”

    “是。”方汀记着了,“那去百里外迎接的仪官?”

    这些孩子虽是父母双亡,但不少是有着爵位的,照例是该遣人去迎的。

    秦玅观停箸。

    眼下在幽州的唐笙正守着京畿门户,品阶上也合适。待她回京,也可给个礼部的官职当一当,既不得罪人也能刷资历,又好让她早日打消去辽东的想法。

    “礼部近来有缺?”

    “回陛下话礼部右侍郎空着。”

    “太高了。”秦玅观呢喃。

    她这样说,方汀立即猜出了她想填谁——太医院不是行政官署,唐笙就是升官再快也朝中也不会真有大臣会忤逆帝心。此番唐笙治疫有功,陛下想要让唐笙名正言顺地握上实权,又不能离自己太远,所以便想让唐笙填礼部缺。

    可礼部空出的这个位置是正三品的,六部主要官员都在权力的核心圈层,拿唐笙这个愣头青顶上去,难以服众。

    “陛下,唐大人怕是更愿去辽东。”方汀小声道。

    提起辽东,秦玅观便有些头痛:“她同你说了自个想去辽东?”

    “是。”

    身边只有方汀了,秦玅观说了心里话。

    “她去辽东是想为朕排忧。”

    方汀心道,这不是好事吗。

    “为了朕和为了志向是两码事。”秦玅观瞧出了方汀的困惑,“更何况唐家只剩她这一个了。她阿姊因朕而死,朕不想将她再搭进去了。”

    *

    在幽州的最后一晚,唐笙来到了府衙后边的小丘上。

    坡上的月色格外皎洁,微凉的夜风拂动衣角,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喝酒么?”方十八在她身侧坐下,递来一小坛未拆的酒,“幽州白干味道烈,也辣喉。”

    “我尝尝。”唐笙接了喝了一口,整个喉腔都冒着酒气,胃也翻滚起来。

    “你这是在愁什么?该不该去辽东?”方十八同她碰杯,灌了一大口。

    “是啊。”唐笙托腮,“我怕死,又怕出事。两难呢。”

    她说得含糊,方十八全当她在忧心陛下。

    “那就不去。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地陷了矮个的先死。”方十八酒喝得尽兴,哼起歌来。

    唐笙听着词,问道:“这唱得是何意?”

    “我也不知。”方十八咧嘴笑,“过去唐大人常唱,顺便教了我几句。怎么,唐大人没教过你?”

    “我过去常在宫中当差,没听阿姊唱过。”唐笙冷静解释,“你教教我。”

    方十八放声高歌: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后边呢?”唐笙问。

    十八道:“不晓得,只会这两句,你想知道后边的可以问陛下。”

    唐笙眸色微暗:“陛下知道么?”

    “应当知道罢。”方十八说。

    唐笙同她碰坛,学着她的模样猛灌了一大口,结果被辣得直呲牙。

    方十八哈哈大笑。

    翌日清早,天上飘起了雨丝,唐笙换了身蓑衣方才出了衙门。

    县衙前挤了好些百姓,都是来为她送行的。曾被唐笙救过性命的更是直接跪在地上,磕起了头。

    唐笙见不得这个,忙跑着上前扶人,手心全是那人跪地时染上的泥渍。

    “唐大人保重啊!”

    “乡里要给您立生祠,您千万要保重啊!”

    这样惜别的氛围令唐笙热泪盈眶。

    她牵着马,在乡亲们的陪同下出了幽州城。

    道路变窄了,视野里到处是泥泞。

    疫病汹涌的日子里,许多农田荒废了。唐笙放眼望去,禾苗欣欣向荣的稀稀拉拉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荒废的田地会有人接受罢?”唐笙问。

    “豪绅占了一批,还有一批充公了,算是官田。”十八应声。

    唐笙推了推斗笠,没有说话。

    “前面有乡镇。”方十八眺望了几眼,“唐院判,马上晌午了,歇一歇,用点饭罢!”

    十八一呼她的官讳,唐笙就知道她有求于她。

    “好。”唐笙拉长了尾音应了声。

    乡镇愈来愈近了,即便有雨水的冲刷,唐笙还是望见了一片灰濛濛的瓦砾。

    唐笙一行人都扮成了往来的客商,刚进乡镇,乞儿便涌了上来。

    疫病死了许多人,不少孩童都沦为了孤儿,只能乞讨为生。

    唐笙本想给他们些钱,但思来想去,还是在道边找了家包子铺,施舍了一通。

    围来的人愈来愈多,数不清的手伸在半空中,像是溺水者拼尽力气去抓岸边抛下的绳索。

    孩童身后还有穿着破烂的大人,他们搂在怀里的孩子身上还插着草标。

    摊主对唐笙这位贵人笑脸相迎,对靠近蒸笼的乞儿却面露嫌色。

    “您这边坐。”摊主擦干净了长凳,哈腰请唐笙坐下,“您的那屉蒸着,我马上送来。”

    唐笙微颔首,视线仍在那群乞儿身上。

    “他们的衣裤为何这样短?”唐笙发现了异样。

    这群围上来的饥民,身上的衣服比寻常百姓要短得多,不少裤子都只及膝。

    “他们是贱籍,从前只能住船不得上岸。这不因为疫病,钦差大人开了恩典,他们才能上来。”摊主一边拾包子一边骂道,“他们上来了就是行窃偷盗,我这包子一个不注意便会被他们偷去。这是您贵人心善给他们布施,他们这些人呦,不知感恩的!”

    包子分完了,不远处的便服差役回来了,饥民一哄而散。为数不多的几个跟过来也不是道谢,而是向唐笙乞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摊主刚端上来的包子。

    方十八见他可怜,将手中那个给他了。

    “贵人,您心善,再给几个罢。我家里还有弟妹。”

    乞儿眼睛亮亮的,抱拳做出恳求状。方十八干脆将那一碟包子全倒给他了。

    身后的人见着这场景,又跟着乞儿涌来了。摊主瞧见了,边叹气边摇头——到底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心就是软,等下被缠得脱不开身,一口饭都别想吃着。

    事实也是如此,唐笙和方十八一口也没吃上。

    饥肠辘辘的护卫和差役还跟着她们,唐笙领着他们进了家食肆。

    店里店外果然不一样了,谈笑声,划拳声,咂嘴声混在一起,和外边几乎是两个世界。

    唐笙一行人占了四桌,方十八和她独占一桌,将堂口的桌位包了圆。店小二先上了几碟凉菜,笑呵呵道:“二位要上酒么?”

    唐笙刚想说不,嗑着花生米的方十八便大手一挥抛下一大锭银子:“上,挑最好的上。”

    店小二的笑容更谄媚了,他刚退了几步,便又快步朝店门外去,大声呼喝起来。

    “去去去!这不是你典儿卖女的地儿,滚远点,莫挡着客!”

    唐笙循声望去,瞧见了先前身插草标行乞的一家人。他们一家五口,三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是个女儿,面容清瘦,怯生生地望着店内的人。小的两个差不多大,一男一女,女的和大女儿神情一致,男的手里还抱着包子在啃。

    “小二,放他们进来!”窗边坐着的男人单脚踩凳,露出一双干净的皁靴。

    众人循声望去,男人抱拳一笑:“我那第三房小妾缺个伺候的,我瞧那个大的不错。”

    “黄六爷!”小二赶忙迎了过去,“您怎么不去楼上雅座?”

    “底下热闹。”黄六爷笑道,“将人领过来罢。”

    男人领着家人上前,黄六爷捏着大女儿的下巴左右瞧了瞧,色眯眯地摸起她来:

    “不错,有几分姿色。多少钱?”

    “五两银子。”男人伸出五个黑黢黢的手指头,“大爷,您再瞧一眼我这婆娘!”

    他说了许多直白污秽的躯体形容,惹得唐笙直蹙眉。

    “正大光明地典妻卖女。”唐笙捏皱了衣袍,“这里离京畿不过数十里,便已穷苦成这般了吗?”

    “他们是贱籍,《大齐疏律》管不了。”方十八拍她的肩,“这些孩子被卖到富贵人家反倒能活下来。”

    “是不是为奴为婢,下人也瞧不起。”唐笙顿了顿道,“幽州尚且如此,辽东又是怎样一番场景呢。”

    方十八没有说话。

    嘈杂声起。

    不远处的黄六爷对那一母二女说起了荤话,唐笙听得更恶心了。

    “贱籍已被废除,典妻卖女,违背大齐法典。前月布告的新政你们没瞧过吗。”

    清泠泠的女声穿透了嘈杂,周遭静了下来,不少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唐笙这一桌。

    “辽东的新政,怎么就和幽州有干系了?”黄六爷笑意冷了些,上下打量起唐笙来,“我买她们是为了救她们,行好事倒还成了错了?”

    眼瞧着要剑拔弩张了,掌柜的连忙来和稀泥,同瞧着很像是过路客商的唐笙说起了黄六爷的身份。

    “沈家连襟?”唐笙重复掌柜的话,“哪个沈家连襟?”

    “爷的家事还要讲给你们听?”黄六爷打下袍子,“你们妇道人家,不在闺阁待着绣花,反倒管起大老爷们的事来了。”

    黄六爷嗤笑一声,回顾身后,身后人也有跟着笑了起来。

    唐笙看向十八,十八摇头——她从未听过沈太傅家有什么沈七爷。

    黄六爷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老子犯了哪条王法,你报官去,看看县太爷敢不敢抓我!”

    他确实不犯王法,唐笙不能随意惩处她。

    “这三人,我要了。”唐笙道。

    男人一听当即变了脸,呼喝道:“二十两银,二十两银!小儿十两!”

    “且慢,你要跟老子抢人?”黄六爷叉腰走上前,晃得钱袋子哗啦作响。

    一旁的差役亮了刀挡在了唐笙身前。

    黄六爷低头,认出了那刀是官府样式的,豪横忽然就抽散了。

    但他还是嘴硬:“几个女人而已,大的那个我要了,其余两个,你领走。”

    唐笙缓缓道:“你那个连襟是谁,你最好说清楚。”

    黄六爷一下慌了,几度低头瞧靴面,但就是一言不发。

    “你是官府的么?”黄六爷露出个笑,想要打听出唐笙的身份,“那也请报个名罢。”

    他想要凑上前,瞧清唐笙的面容,差役抵出一段刀横在他的脖子边。

    黄六蓦地冒出了冷汗,压低了声:“有话好好说,亮什么刀?既然您和沈七爷是同僚,想必都是相识的,您估计是——”

    唐笙起身,余下四桌的人也跟她起身。

    十八抛了个银袋给边角处的贱籍男人,跟上唐的步伐。

    “想知道我的名讳?”唐笙同黄六错开时出了声。

    黄六此刻已是满身冷汗,忙不迭地点头,俯身去听。

    只听得头戴斗笠的女人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你还不配。”

    第80章

    下午, 唐笙抵京。

    打发走随从,唐笙犯了难——这母女三个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说起来也很滑稽。她堂堂正四品京官,竟连一处私宅都没有, 平日里就住秦玅观配发的“员工宿舍”,这几个月待遇好了点, 住了几次宣室殿, 躺了皇帝姥儿的榻。

    唐笙想把人交给京中有宅的方十八,十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我不习惯有人伺候,有人给我端茶送水,我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是!”唐笙如遇知音。她见人给她下跪, 反应会比十八说得更激烈些。

    “她们能自个出去谋生吗?”唐笙摘了斗笠,抓了把头发。

    方十八回头:“你们是什么籍的?”

    母亲搂着两个孩子,畏缩道:“贱籍……”

    “你们是疍户么?”十八问出口了也觉得不对,疍户是贱籍的一种,一般在南边, 从未见过在北边的。

    “我不知,我很小就被他买来了。”女人低低道, “他不是贱籍, 他是穷的。”

    十八明白了。她矮下身,对唐笙道:“贱民无论男女,都跟可以买卖的物件似的。那男的大抵过去阔过。”

    阔过的人要败落很简单,那男人大抵好赌。

    “他好赌么?”唐笙问。

    她声音温和, 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她一开口,那两个小姑娘便抬起些眼眸, 但也不敢用正眼瞧她。

    “好。”女人答。

    唐笙和方十八对视一眼,都有数了。

    好赌的拿了钱必然是继续赌, 方十八挥手,示意还未离开的差役过来。

    差役点头,打马离开。

    “你们会什么手艺吗?”唐笙虽然问出口了,但心里是有答案的。

    出身贱籍的女人,若是容貌好一些定会被当作物品售卖。唐笙垂眸,注意到了她短衣下那只有成人足弓一半大小的双脚,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好希望秦玅观的新政能够迅疾地在整个大齐推行开来。

    女人摇头,又带着两个孩子低下了头。

    她们未曾脱籍,没有拥有田产的权力,因为一直被当作物品,也没有被教过谋生的技能。

    唐笙思来想去,对方十八说:“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钥了,我得先进宫复命。还要劳烦你帮我置办一处宅子和几亩薄田。”

    十八应下:“你快些去罢,我帮你办妥。”

    唐笙上马,没再忍心回望身后的人。

    *

    宣室殿前的中庭静悄悄的,值守的宫女少了好些。

    唐笙刚踏足便猜到了秦玅观这会外出了。

    小宫娥迎了上来,行了个礼:“唐大人,陛下有令,叫您先在内殿候着。”

    “微臣谨遵圣命。”唐笙答。

    一旬没回来,殿内的陈设有了些许变化。

    唐笙迈过门槛,候在外殿摆放连排座椅的地方——她记得每每有朝臣觐见,他们都会被方姑姑领到此处等候,地位高的还能坐着等一等。

    舟车劳顿,唐笙有些困,殿内有几张生面孔,她忍了又忍,最后只是倚着墙壁阖了会眼。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唐笙立直,微欠首。

    脚步声逐渐变得稀疏,唐笙猜,再有半分钟秦玅观就该进来了。

    她倒数着时间,凝神静气,仔细辨认着那人的脚步。

    玄色的袍角映入眼缝,唐笙早已压不住笑,满怀欣喜地抬眸。

    “陛下——”她唤到一半便瞧见了秦玅观身边的人,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假装稳重,“陛下、殿下。”

    秦妙姝眼熟她,却又不认得她是谁。

    但无论是谁,此刻都是她的救星,秦妙姝佯装遗憾,轻声细语:“皇姊,妙姝先告退了。”

    “嗯。”秦玅观道,“方汀,送送弘安。”

    秦妙姝走后,唐笙还是立在原地不入内。秦玅观歪了脑袋,瞧见了门口的那几个宫女。

    她道:“你们也退下罢。”

    殿中没有外人了,犟种仍旧没有入殿。

    秦玅观折了回来,探指抵了抵她的额头。

    唐笙后仰,乌纱帽歪了。

    “你怵在此处作甚。”秦玅观问。

    “待陛下传召。”唐笙扶正官帽,时刻注意仪容仪态。

    “滚进来。”秦玅观兀自迈步,将她甩在身后。

    唐笙放心了,她方才就是试探,看陛下的反应,不像是跟她怄气。

    “遵旨。”唐笙扬着笑,颠颠跟上。

    秦玅观回头时,她跟横冲直撞径直飞来差不多,方才的稳重淡漠全是装的——那是在试探她。

    “唐笙。”秦玅观落了坐,神色就淡了,唤她也冷冰冰的。

    唐笙不乱飞了,规规矩矩立好,等着秦玅观发话。

    她用眼缝偷看秦玅观:这人方才还是高兴的,怎么眨眼间就变脸了?

    “你治疫有功,朕该赏你。”秦玅观摊开折子,低垂的视线在身旁人和书案之间不着痕迹地飘动,“你想要什么赏啊。”

    唐笙眨巴眼睛,刚要开口就被泼了冷水。

    秦玅观特地补充道:“去辽东除外。”

    唐笙:“……”

    见她许久不说话,秦玅观终于回眸:“说话。哑巴了?”

    唐笙咬唇,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犟种。

    秦玅观在心中骂了声。

    “过来。”秦玅观压着火,见犟种只挪了几步,又补充道,“到朕跟前来。”

    皇命不可违,唐笙乖乖过去。

    “蹲下。”

    唐笙照做了,然后脸颊就被人捧住,疯狂揉搓起来。

    “你就故意气朕是吧。”秦玅观揉得她“面目狰狞”仍不罢手,“仗着朕不舍得惩处你。”

    唐笙含混道:“微——臣——补——葛——”

    “朕看你胆大包天。”秦玅观揉完还不解恨,又上手捏了几下。

    “我哪敢!”唐笙扑腾起身,圈住了秦玅观,仰首看她,“我胆儿那么小。”

    被锢在御座上动弹不得的秦玅观:“……”

    “通政使、礼部郎中、典仪、鸿胪寺少卿。”秦玅观说,“你自个挑一个。”

    “我挑去辽东。”

    “你再多说一句,朕就将你发配辽东苦寒地。”

    唐笙不想被发配边疆,她苦着张脸道:“这四个差事都有哪些职权呀?”

    “通政使负责转呈奏章,引进百姓之言。礼部郎中和典仪二差皆是司礼的,鸿胪寺少卿掌管朝会仪节。”

    秦玅观早就预设好了唐笙的选项:这些个官职里只有通政使听着光伟些,实际这些年密折制兴起,通政使的差事逐渐清闲,不再能再直接触碰朝堂争权夺利最阴暗的那一面。唐笙在此任上也能多涨些见识,熟悉熟悉朝中章程,也算是比较稳妥的历练。

    果不其然,唐笙在听得“引进百姓之言”这句后,便选了通政使。

    引进百姓之言而无直接处理之权,这差事表面瞧着得罪人,实际背后有人担着。

    秦玅观样样都考虑到了,一步一步牵引着唐笙上了钩。

    她装模做样道:“为何要选这个差事,担些闲差不好么。”

    唐笙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这段日子在幽州的所见所闻,讲起了今天在回京路上碰上的事。

    “你能看到这么多,是好事。”秦玅观说,“朕还是皇女时当差也瞧见了这些,那时无能为力,如今坐稳了位置,才有机会推行新政。”

    唐笙枕着秦玅观的腿,满眼水泽:

    “所以,我想当个好官嘛,而不是那种食君禄还搜刮民脂民膏的。”

    秦玅观微仰首,好让自己错开唐笙的凝望。

    她叹道:“若是天下官员,都能这般想便好了。”

    唐笙安慰她:“总会有那一天的。”

    “沈七是谁,朕会派人去查。想来应是沈家旁支,老太傅治家还算刚严,不会纵容此事。”

    “我这算不算引入百姓之言,上达天听。”

    “算。”

    窗外的阴翳消散了,虽是午后,阳光却还是清透的。

    唐笙起身,双手撑在御座两侧,俯身贴近秦玅观。

    这大逆不道的姿态,秦玅观竟也忍下了。

    “那我可以讨个赏吗?”唐笙维持这具有侵.略.性的姿态,眼眸却还是明亮的。

    秦玅观勾着她的腰间的革带,将她拉得更近了,蛊惑似的鼓励她:

    “你想要什么赏。”

    指节顺着领口滑入,勾散了裹得严密的交领。秦玅观的指尖抵在她的锁骨中心,轻轻画着圈。

    唐笙喉头发涩,像是藏着很多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

    秦玅观被她温热的气息撩到了。颈间和面颊略感酥麻。

    只差几寸了,秦玅观的唇瓣开开合合,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尖。

    她对唐笙说:“你想要什么,大胆说。”

    唐笙垂眸,眼睫轻颤。

    秦玅观的指已沿着她的肩头,摩挲到了盘扣处,静静等待唐笙的索求。

    她等了许久,终于听她微颤的声音:

    “我想去辽东。”